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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鸠摩智明知跟这小僧动手,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但情势如此,已不由得自己避战,当即挥掌击出,掌风中隐含必必卜卜的轻微响声,姿式手法,正是般若掌的上乘功夫。

    韦陀掌是少林派的扎根基武功,少林弟子拜师入门,第一套学“罗汉拳”,第二套便学“韦陀掌”。般若掌却是最精奥的掌法,自韦陀掌学到般若掌,循序而进,通常要花三四十年功夫。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练将下去,永无穷尽,掌力越练越强,招数愈练愈纯,可说学无止境,到最后一掌“一空到底”,自这掌法创始以来,少林寺中得以练成的高僧,只寥寥数人而已。在少林派中,以韦陀掌和般若掌过招,实是从所未有。两者深浅精粗,正是少林武功的两个极端,会般若掌的前辈僧人,决不致和只会韦陀掌的本门弟子动手,就算师徒之间喂招学艺,师父既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达摩掌、雪山掌、如来千手法等等掌法应接。

    虚竹眼见对方掌到,斜身略避,双掌推出,仍是韦陀掌中一招“山门护法”,招式平平,所含力道却甚雄浑。

    鸠摩智身形流转,袖里乾坤,“托钵掌”拍出。虚竹斜身闪避,鸠摩智早料到他闪避的方位,大金刚拳一拳早出,砰的一声,正中他肩头。虚竹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小师父服了么?”料想这一掌开碑裂石,已将他肩骨击成碎片。哪知虚竹有“北冥真气”护体,但觉肩头一阵疼痛,便即猱身复上,双掌自左向右划下,这招“恒河入海”,双掌带着浩浩真气,当真便如洪水滔滔、东流赴海一般。

    鸠摩智见他吃了自己一拳恍若不觉,两掌击到,力道又如此沉厚,不由得暗惊,出掌挡过,身随掌起,双腿连环,霎时间连踢六腿,尽数中在虚竹心口,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如影随形腿”,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随形而至,第二腿随即自影而变为形,而第三腿复如影子,跟随踢到,直踢到第六腿,虚竹才来得及仰身飘开。

    鸠摩智不容他喘息,连出两指,嗤嗤有声,却是“多罗指法”。虚竹坐马拉弓,还击一拳,已是“罗汉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这一招拳法粗浅之极,但附以小无相功后,竟将穿金破石的多罗指指力消于中途。

    鸠摩智有心炫耀,多罗指使罢,立时变招,单臂削出,虽是空手,所使的却是“燃木刀法”。这路刀法练成之后,在一根干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刀刃不能损伤木材丝毫,刀上所发热力,却要将木材点燃生火,当年萧峰的师父玄苦大师即擅此技,自他圆寂后,寺中已无人能会。“燃木刀法”是单刀刀法,与鸠摩智当日在天龙寺所使“火焰刀”的凌虚掌力全然不同。他此刻是以手掌作戒刀,狠砍狠斫,全是少林派武功的路子。他一刀劈落,波的一响,虚竹右臂中招。虚竹叫道:“好快!”右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又中一刀。鸠摩智真力贯于掌缘,这是实斩,一斩不逊钢刀,一样的能割首断臂,但虚竹右臂连中两刀,竟浑若无事,反震得他掌缘隐隐生疼。

    鸠摩智骇异之下,心念电转:“这小和尚便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也经不起我这几下重手,却是何故?啊,是了,此人僧衣内定是穿了护身宝甲。”一想到此节,出招便只攻击虚竹面门,“大智无定指”、“去烦恼指”、“寂灭抓”、“因陀罗抓”,接连使出六七门少林神功,对准虚竹的眼目咽喉招呼。

    鸠摩智这么一轮快速地抢攻,虚竹手忙足乱,无从招架,惟有倒退,这时连“韦陀掌”也使不上了,一拳又一拳打出,全是那一招“黑虎偷心”,每发一拳,都将鸠摩智逼退半尺,就是这么半尺之差,鸠摩智种种神妙的招数,便均不能及身。

    顷刻之间,鸠摩智又连使六门少林绝技,少林群僧只看得目眩神驰,均想:“此人自称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绝技,七十二门未必真的全会,看来三四十门是有的。”但虚竹用以应付的,却只一路“罗汉掌”,且在对方迅若闪电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无变招的余裕,打出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来来去去,便只依样葫芦的一招“黑虎偷心”,拳法之笨拙,纵然是市井武师,也不免为之失笑。但这招“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劲力,却竟不断增强,两人相去渐远,鸠摩智手指手爪和虚竹的面门相距已逾一尺。

    鸠摩智陡然右掌略沉,反掌拍向虚竹手腕。虚竹右臂横格,鸠摩智和他手腕相交,蓦地里手臂剧震,跟着一阵酸麻,急运小无相功抵御时,竟为对方手臂“臂臑穴”上传来的小无相功化去。鸠摩智一惊非同小可,背上冒出冷汗,想起了那日在苏州曼陀山庄中的往事:当日鸠摩智擒拿段誉前来江南,既想窥知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又想以此借口,去窥看慕容氏在参合庄“还施水阁”中的武功秘笈。慕容家的阿朱、阿碧在锦瑟居设宴,宴请鸠摩智、段誉、过彦之、崔百泉四人。阿碧在水阁中鼓瑟,突然地板翻落,将段誉与朱碧二姝跌入预伏在水阁底下的小舟。三人荡舟逃走,鸠摩智不会划船,追赶不上。他大怒之下,逼迫慕容家的仆人带领他去参合庄,但即使以性命相胁,众仆仍没一人屈从。鸠摩智知燕子坞参合庄建于太湖中的云水深处,荷花菱叶,变幻无常,极难找寻。他心生一计,到苏州府城里抓到一名公差,以钢刀架在他颈中,逼他带领。官府公差钢刀在颈,乖乖地便坐船带了他去。鸠摩智赏了他十两银子,命他离去,上岸缩身长草丛中,等到二更之后,便进入庄内。

    庄中果然并无主人,来到书房翻找,只是些《十三经注疏》、《殿本廿二史》、《诸子集成》之类书生所用的书本,全无所得。到第二日午间,见有艘大船驶来,船上主人是个美貌贵妇,带领十来名手执刀剑的丫鬟,气势汹汹地冲进庄来。庄上仆妇见了她口称“舅太太”,船夫男工等人则叫她“王夫人”。只听那王夫人连问:“我家小姐在哪里?快叫她出来!”“阿朱、阿碧两个鬼丫头呢,死到哪里去了?”吩咐手下丫鬟:“快去揪阿朱、阿碧两个小鬼头出来,先斩了两人右手再问话。”又问:“你家公子回来过没有?是不是跟我家小姐在一起?”不等人回答,出手就是重重一个耳光,不论男仆女仆,见人就打。鸠摩智瞧她身手,武功也不甚高,但对那群佣仆拳打足踢,却绰绰有余。

    鸠摩智料她找不到人,必定原船回去,便想乘她坐船回上陆地,于是悄悄踱到大船之侧,待无人在旁时轻轻跃上后艄,缩在角落里。果然过不到一个时辰,王夫人率领众婢回船,驶入湖中。王夫人没找到人,在船中拍台敲凳,发怒骂人,谁也不敢答话。

    大船驶了个把时辰,来到一座水庄外的码头停泊。鸠摩智等到天色全黑,这才进庄。黑暗中难寻事物,见临湖有座小楼构筑精致,倾听楼中无人,上得楼去,轻推窗子,跳了进去。但见四周黑沉沉的,灯烛全无,便在一间无人的房中地板上睡倒。

    睡梦之中,忽听得楼下窸窣声响,有人踏上枯草。鸠摩智便即惊醒,从窗格缝隙中向外张望,听得脚步轻响,有人走上楼来。此人踏上梯级时使力轻柔,几若无声,足见内力高明。鸠摩智不敢稍作声响,只见火光微晃,那人脚步奇速,顷刻间便走进隔壁房内,移火折点燃桌上蜡烛。但听得嗒嗒几声,似是扭动机括,再听得呀的一声,一门推开。鸠摩智从板壁缝隙中张去,见隔房壁上开了一洞,洞外有门,门上漆作墙壁之色,关上了决难察觉。向洞中望进去,里面是间暗房,房中排满了一只只柜子,重重高叠,每只柜子的柜门上都刻了字,填以蓝色颜料,均是“琅嬛玉洞”四字。鸠摩智知“琅嬛”是仙人藏书之所,心念一动,莫非这些柜中所藏,皆是武学珍籍?

    只见那人手持烛台,在书柜前一只只地瞧去。背后看那人时,见他身穿青色长袍,长发披背,头发花白,似乎年纪已不轻。鸠摩智心下沉吟:“此人年岁已高,内功了得,武林中当是何人,该能猜想得到。”见他走到一只柜子前,柜门上横排“琅嬛玉洞”四字,下面竖行两行字,刻着“青牛西去,紫气东来”八个字,乃用绿色颜料填色,心想:“青牛、紫气什么的,当是老子道家的学问,如柜里放的是《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抱朴子》一类道家书籍,可以全然不理了。”

    只见那人抽起柜门木板,将柜中一叠簿籍都搬出来放上书桌,共有七八本,簿角卷起,似是用旧了的账簿。那人一侧身,鸠摩智便看清他面目,见他约莫六七十岁,脸面平滑,肤色白皙,登时想起一人:“这人以这般年纪,却仍保童颜,莫非是会使‘化功大法’的丁春秋?”屏气凝息,更不敢稍动。

    只见那老人翻开一本账簿,用心诵读,板着手指喃喃计算,呼气吸气,似在修习什么内功。过了好一会,听得楼下一个女子声音叫道:“爹,是你来了吗?”那老人长长呼了口气,双手捧肚,这才答道:“是呀,你上来吧!”脚步声响,一人奔上楼来,正是适才将鸠摩智从参合庄载来曼陀山庄的王夫人。鸠摩智微感诧异:“原来这人是王家老先生,并非丁春秋。”

    王夫人走到那老人身前,说道:“爹,你又在练‘小无相功’么?你把这些书都拿去吧,反正都是你跟妈取来的,语嫣不得你指点,又看不懂。”鸠摩智听到“小无相功”四字,知是一门极厉害的道家内功,登时便留上了神。

    那老人道:“我拿了去,一个藏得不好,保不定给那些不成材的弟子们偷走,还是放在这里稳当些。语嫣到哪儿去啦?”王夫人在那老人身畔的一张椅上坐下,说道:“少林派有个老和尚叫做玄悲的,在大理给人打死了,致命伤正是他的拿手绝技,叫什么‘大韦陀杵’,少林派认定下手的是姑苏慕容。复官受人冤枉,带了几名家将上少林寺去解释。语嫣担心复官说不明白,自己也跟去了。”那老人摇摇头,说道:“凭慕容复这点功夫,怎打得死玄悲这老秃?”

    王夫人道:“爹,是你动的手,是不是?”那老人道:“不是!我干吗去杀少林和尚?”王夫人道:“复官的爹死得早,反倒要靠语嫣指点几招,给女人压倒了,没点大丈夫气概,可有多寒碜!爹,还是请你教教吧。”那老人摇头道:“他自认家传的‘斗转星移’功夫了不起,瞧不起星宿派,不肯拜在我门下,我何必指点他武功?”

    鸠摩智听到这里,才知这老人果然便是丁春秋。

    王夫人本是无崖子和李秋水所生的女儿,两人生此爱女后,共居无量山中,师兄妹情深爱重,时而月下对剑,时而花前赋诗,欢好弥笃。但无崖子于琴棋书画、医卜星相皆所涉猎,所务既广,对李秋水不免疏远。李秋水在外边掳掠了不少英俊少年入洞,和他们公然调笑,原意是想引得情郎关注于己,岂知无崖子甚为憎恶,一怒离去。李秋水失望之余,更将无崖子的二弟子丁春秋勾引上手。丁春秋突然发难,将无崖子打落悬崖,生死不知。丁李二人便将“琅嬛玉洞”所藏,以及李秋水的女儿李青萝带往苏州。李秋水为掩人耳目,命女儿叫丁春秋为爹,王夫人自幼叫习惯了,长大后也不改口。这些情由,当时鸠摩智自然并无所知,还道丁春秋真是王夫人的父亲。

    只听王夫人道:“爹,你教我怎生练这‘小无相功’,我日后好转教语嫣。”丁春秋道:“也好!不过这功夫挺难练的,我自己也没练得到家。我先教你如何破解口诀,你和语嫣再慢慢照本修习。嗯,语嫣对他表哥太好,我不放心。”说着从桌上簿籍中抽出一本,放入怀中。

    丁春秋翻开另一本书,说道:“这门内功,祖师爷只穿了你妈,我师父、师伯都不得传授。祖师爷将练功法门写成账簿模样。‘正月初一,收银九钱八分’,就是第一天轻轻吸气九次、凝息八次。‘付银八钱七分’,就是轻轻呼气八次、凝息七次。‘正月初二,收银八钱九分,购猪肺一副、猪肠二副、猪心一副’,就是第二天吸气凝息之后,将内息在肺脉转一次,在肠脉转两次,在心脉转一次……”

    王夫人笑道:“祖师爷真有趣,把自己的心、肺、肠都写作了猪心、猪肺、猪肠。”丁春秋微笑道:“这么写,即使这书落入不相干之人手里,他也只道是买肉买菜的家用账,决不知是修习无上内功的心法。你再读这几个字。”王夫人读道:“新、人、真、匀、春、身……”丁春秋道:“再读,要读得快!”王夫人读道:“谷、伏、牧、木、索、哭、屋……”丁春秋道:“再倒转去读,要一口气,中间不停。”王夫人连读七个仄声字,气息不顺畅,到后来笑作一团,伏在桌上。

    丁春秋道:“不用心急,你每日读上一个时辰,顺读倒背都纯熟了,再照书上法门练气,练得两册,我再教你。”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王夫人下楼而去。

    丁春秋练完功之后,将书册放入书柜,吹灭烛火离房。鸠摩智静听丁春秋脚步声远去,更无人来,这才摸到隔房,从暗门中钻入暗室,见这“琅嬛玉洞”书柜甚多,心想:“这次单学‘小无相功’一门也就够了。他们写成‘猪心猪肠’,也不知别的武功写成什么,偷了书去,别要学错功夫。”于是打开“青牛西去”那个柜门,将几册书本尽数揣入怀里,越墙而出。岸旁泊着一艘船,他在后舱躲起,这般大的船他可不会划,又怕给王夫人得悉‘小无相功’功簿失窃,便耐心等候。等到第三天上,才有人驶船到苏州城中买卖。他伏在舱中,待船靠岸,船夫、仆役上岸后,才离船回到下处。

    他一数书册,共有七本,心想其中一本已给丁春秋拿了去,未能得窥全豹,未免美中不足。书册封皮上书着甲、乙、丙、丁等字样,见“己”册与“辛”册间少了本“庚”册,知丁春秋拿去的是第七本。翻开“甲”册,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几行字道:“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

    “孰能浊水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促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想了好一会,不明其意。翻到第二页,上面一条条都是“某月某日,收银几钱几分,购猪心猪肺几副”等字样,当下焚起一炉清香,静静吐纳,依照书中所记,修习起来。初时不见任何动静,耐心吐纳转脉,经过月余,渐觉神清气爽,内力大增。

    如此用功数月,更觉内息在多处经脉流转。他自得吐蕃国密教宁玛派上师授以“火焰刀”神功后,在吐蕃扫荡黑教,威震西陲,功力见识均已臻于极高境界,但一阅“小无相功”,便觉踏入了武学中另一崭新天地。

    佛学武功以“空”为极旨,道家内功则自“无滞、无碍”而趋“无分别境界”,两者虽殊途同归,练到极高点时甚为相似,但入门手法及运用法门毕竟大不相同。

    鸠摩智自此便沉迷于修习“小无相功”,精进不懈,日以继夜。细察第六本与第八本功法之间,所缺的主要是冲脉、带脉、阳维、阴维等奇经四脉,思忖人身十二经常脉均已练成,第八本中尚载有阳蹻、阴蹻,以及最重要的任脉、督脉等另四脉奇经,所缺奇经四脉,练法当亦大同小异,以其余七本所载法门推算,当可寻到练这四脉的功行之法。

    他回到吐蕃后,先依照功诀,练成了第八本中所载的奇经四脉,再转回头练所缺第七本中所载的奇经四脉时,竟遇上了若干阻滞,好在冲脉、带脉的功行不常使用,他也不以为意,心想其余常奇十六脉的功行融会贯通之后,这余下奇经四脉的功行水到渠成,自能融通。

    这次他得到讯息,丐帮向少林寺发了战书,要争为中原武林盟主。他想中原武林人物结盟一成,于吐蕃大为不利。自忖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自己所会者虽不周全,但自练成小无相神功后,较之当日孤身上大理天龙寺挑战、以“火焰刀”神功击败段氏六脉神剑而擒得段誉东来之时,功力已然大进,以小无相功运使少林诸绝技,当可入少林而尽败诸僧,令少林派一败涂地。中原武林结盟不成,自己即为吐蕃建立不世奇功,不枉了国师之名。

    来到少林,鸠摩智悄悄在大殿外窃听方丈玄慈与神山、观心等外来高僧讲论拳掌武学,听到玄慈论及少林僧人以刚柔功法相反,不能同练降魔掌与摩诃指,他便即施展轻功,奔到山门之外,再以内力传送声音,指摘“刚柔功法不能同练”之非。众高僧均觉远处出语传音,内力深厚即可,并不为奇,但多人在大殿中谈论,竟为他在里许之外听到,这等“天耳通”功夫实为武学中罕见罕闻,无不惊佩,却没想到他是先在殿外窃听后,再奔到远处说话。此后鸠摩智以小无相功为基,使出少林绝技大金刚拳、般若掌、摩诃指等功,果然慑服群僧,迫得方丈玄慈大师亦声言已所不及。鸠摩智正得意间,没料想少林僧众中突然出来个虚竹,竟然也会小无相功,与己相抗。

    两人双臂相交,触动了冲脉诸穴,这正是鸠摩智内功中的弱点所在,霎时之间,想起了在曼陀山庄中偷得“小无相功”秘笈时缺失第七本的往事,不禁冷汗直冒。鸠摩智为人精细,练功时的岔路陷阱,能在细思推算之后一一避过,但临敌之际,来招如电,无思考余裕,两股小无相功一碰撞,鸠摩智没练过第七本上所载的冲脉奇经,臂上劲力竟为虚竹的小无相功化去。“小无相功”若练到大成,原本威力奇大,不过此功既称为“小无相”,加上一个“小”字,指明毕竟仅为道家高深内功之初阶,以之运使道家功法,确可得心应手,但用之于别家功法,不免凿枘,未能尽臻其妙。尤其鸠摩智所练的小无相功少了第七本,功法中有了缺陷,遇上虚竹完满无缺的同一功法,不免相形见绌。

    鸠摩智心惊之下,见虚竹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间掌一沉,双手陡探,已抓住虚竹右拳,正是少林绝技“龙爪功”中的一招,左手拿着虚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拇指,运力急拗,准拟这一下立时便拗断他两根手指。

    虚竹两指受拗,不能再使“黑虎偷心”,手指剧痛之际,自然而然地使出“天山折梅手”来,右腕转个小圈,翻将过来,拿住了鸠摩智左腕。

    鸠摩智一抓得手,正欣喜间,不料对方手上突然生出一股怪异力道,反拿己腕。他所知武学甚为渊博,但于“天山折梅手”却全然不知来历,心中一凛,只觉左腕已如套在一只铁箍之中,再也没法挣脱。总算虚竹惊惶中只求自解,不暇反攻,因此只牢牢抓住鸠摩智的手腕,志在不让他再拗自己手指,没来得及抓他脉门。便这么偏了三分,鸠摩智内力已生,微微一收,随即激迸而出,只盼震裂虚竹的虎口。

    虚竹手上一麻,生怕对方脱手之后,又使厉害手法,忙又运劲,体内北冥真气如潮水般涌出。他和段誉所练的武功出于同源,但没如段誉那般练过吸人内力的法门,因此虽抓住了鸠摩智手腕,却没能吸他内力。饶是如此,鸠摩智三次运劲未能挣脱,不由得心下大骇,右手成掌,斜劈虚竹项颈。他情急之下,没想到再使少林派武功,这一劈已是他吐蕃的本门武学。虚竹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阳掌化解。鸠摩智次掌又至,虚竹的六阳掌绵绵使出,将对方势若狂飚的攻击逐一化解。

    其时两人近身肉搏,呼吸可闻,出掌时都是曲臂回肘,每发一掌都只相距七八寸,但相隔虽近,掌力却仍强劲之极。鸠摩智掌声呼呼,群僧均觉这掌力刮面如刀,寒意侵体,便似到了高山绝顶,狂风四面吹袭。少林寺辈份较低的僧侣渐渐抵受不住,一个个缩身向后,贴墙而立。玄字辈高僧自不怕掌力侵袭,但也各运内力抗拒。

    虚竹为了要给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群豪解除生死符,在这天山六阳掌上用功甚勤,种种精微变化全已了然于胸,而灵鹫宫地底石壁上的图谱,更令他大悟其中奥妙。不过他从未用之与人过招对拆,少了练习,一上来便与一位当今数一数二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虽高,内力虽强,使得出来的却不过二三成而已。

    鸠摩智掌力渐趋凌厉,虚竹心无二用,但求自保,每一招都是守势。他紧抓对方手腕,决不是想拿住对手,只是见对方武功远胜于己,单掌攻击已如此厉害,若任他双掌齐施,自己非命丧当场不可。他见识不足,察觉不到对手冲脉上的功行大有缺失,如针对此反攻,早已大胜,唯有采取笨法子,死命拿住他左腕,要令他左掌无法出招。

    鸠摩智左手遭抓,双掌连环变化、交互为用的诸般妙着便使不出来。虚竹本来掌法不甚纯熟,使单掌较使双掌为便。一个打了个对折,十成掌法只剩五成,一个却将二三成的功夫提升到了四五成。一炷香时刻过去,两人已交拆数百招,仍是僵持之局。

    玄慈、玄渡、神山、观心、道清等诸高僧都已看出,鸠摩智左腕受制,挣扎不脱,但虚竹的左掌却全然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无丝毫还手之力,两人都是右优左劣。这般打法,众高僧虽见多识广,却也是生平从所未见。其中少林众僧更多了一份惊异、一份忧心,虚竹自幼在本寺长大,下山半年,却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一身惊人技艺回来,又见他抓住敌人,却不能制敌,但鸠摩智每一掌中都含着摧筋断骨、震破内家真气的大威力,只消给击中了一下,非气绝身亡不可。

    又拆百余招,虚竹惊恐之心渐去,于天山六阳掌的精妙处领悟越来越多,十招中于九招守御之余,已能还击一招。他既还击一招,鸠摩智便须出招抵御,攻势不免略有顿挫。其间相差虽然甚微,消长之势却渐对虚竹有利。又过了一顿饭时分,虚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两三招。少林群僧见他渐脱困境,无不暗暗欢喜。

    这时虚竹已能占到四成攻势,虽兀自遮拦多,进攻少,但内力生发,逍遥派武学的诸般狠辣招数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少林派系佛门武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敌而非杀人,与童姥、李秋水的出手截然相反。玄慈等少林高僧见虚竹所使招数虽浑然含蓄,但渐趋险狠凌厉,不由得都皱起了眉头。

    鸠摩智连运三次强劲,要挣脱虚竹的右手,以便施用“火焰刀”绝技,但己力加强,对方的指力亦相应而增,情急之下,杀意陡盛,左手呼呼呼连拍三掌,虚竹挥手化解。鸠摩智缩手弯腰,从布袜中取出一柄匕首,陡向虚竹肩头刺去。

    虚竹所学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间白光闪处,匕首刺到,不知如何招架才是,抢着便去抓鸠摩智的右腕。这一抓是“天山折梅手”的擒拿手法,既快且准,三根手指一搭上他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跟着便即收拢。便在这时,鸠摩智掌心劲力外铄,匕首脱手而出。虚竹双手都牢牢抓着对方的手腕,噗的一声,匕首插入了他肩头,直没至柄。

    旁观群僧齐声惊呼。神山、观心等都不自禁地摇头,均想:“以鸠摩智如此身份,斗不过少林寺一个青年僧人,已然声名扫地,再使兵刃偷袭,简直不成体统。”

    突然人丛中抢出四名僧人,青光闪闪,四柄长剑同时刺向鸠摩智咽喉。四僧同时跃出,一齐出手,四柄长剑指的是同一方位,剑法奇快,狠辣无伦。鸠摩智双足运力,要待向后避让,力扯之下,虚竹竟纹丝不动,但觉喉头刺痛,四剑的剑尖已刺上了肌肤。只听四僧齐声喝道:“不要脸的东西,快快投降!”声音娇嫩,竟似是少女的口音。

    虚竹转头看时,这四僧居然是梅兰竹菊四剑,只是头戴僧帽,掩住了头上青丝,身上穿的却是少林寺僧衣。他惊诧无比,叫道:“休伤他性命!”四剑齐声答应:“是!”剑尖却仍不离鸠摩智的咽喉。

    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少林寺不但倚多为胜,而且暗藏春色,数百年令誉,原来如此,这可领教了!”

    虚竹心下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当即松手放开鸠摩智手腕。菊剑为他拔下肩头匕首,鲜血立涌。菊剑忙摔下长剑,从怀中取出手帕,给他裹好伤口。梅兰竹三姝的长剑仍指在鸠摩智喉头。虚竹问道:“你……你们,是怎么来的?”

    鸠摩智右掌横划,“火焰刀”神功使出,当当当三声,三柄长剑从中断绝。三姝大惊,向后飘跃丈许,看手中时,长剑都只剩下了半截。鸠摩智仰天长笑,向玄慈道:“方丈大师,却如何说?”

    玄慈面色铁青,说道:“这中间的缘由,老衲委实不知,即当查明,按本寺戒律处置。国师和众位师兄远来辛苦,便请往客舍奉斋。”

    鸠摩智道:“如此有扰了。”说着合十行礼,玄慈还了一礼。

    鸠摩智合着双手向旁一分,暗运“火焰刀”神功。噗噗噗噗四响,梅兰竹菊四姝齐声惊呼,头上僧帽无风自落,露出乌云也似的满头秀发,数百茎断发跟着僧帽飘了下来。

    鸠摩智显这一手功夫,不但炫耀己能,断发而不伤人,意示手下容情,同时明明白白地显示于众,四姝乃在家女子,并非比丘尼,要少林僧无可抵赖。

    玄慈面色更加不豫,说道:“众位师兄,请!”

    神山、观心、道清、融智等诸高僧陡见少林寺中竟会有僧装女子出现,无不大感惊讶。听到玄慈方丈一个“请”字,都站了起来。知客僧分别迎入客舍,供奉斋饭。

    一众外客刚转过身子,还没走出大殿,梅剑便道:“主人,咱姊妹私自下山,前来服侍你,你可别责怪。”兰剑道:“那缘根和尚对主人无礼,咱姊妹狠狠地打了他几顿,他才知道好歹,唉,没料想这番僧又伤了主人。”

    虚竹“哦”了一声,这才恍然,缘根所以前倨后恭,原来是受她四姊妹的胁迫,如此说来,她四人乔装为僧,潜身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脚道:“胡闹,胡闹!”随即在如来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前生罪业深重,今生又未能恪守清规戒律,以致为本寺惹下无穷祸患,恭请方丈重重责罚。”

    菊剑道:“主人,你也别做什么劳什子的和尚啦,大伙儿不如回缥缈峰去吧,在这儿青菜豆腐,没半点油水,又受人管束,有什么好?”竹剑指着玄慈道:“老和尚,你言语中对我们主人若有得罪,我四姊妹对你可也不客气啦,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虚竹连连喝止,说道:“你们不得无礼,怎么到寺里胡闹?唉,快快住嘴。”

    四姊妹却你一言我一语,咭咭呱呱的,竟将玄慈等高僧视若无物。少林群僧相顾骇然,眼见四姊妹相貌一模一样,明媚秀美,娇憨活泼,一派无法无天,实不知是什么来头。

    原来四姝是大雪山下的贫家女儿,其母先前已生下七个儿女,再加上一胎四女,实在无力养育,生下后便弃在雪地之中。适逢童姥在雪山采药,听到啼哭,见是相貌相同的四个女婴,觉得有趣,便携回灵鹫宫抚养长大,授以武功。四姝从未下过缥缈峰一步,又怎懂得人情世故、大小辈份?她们生平只听童姥一人吩咐。待虚竹接为灵鹫宫主人,她们也就死心塌地地侍奉。虚竹温和谦逊,远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们对之就不怎么惧怕,只知对主人忠心耿耿,浑不知这些胡闹妄为有什么不该。

    玄慈说道:“除玄字辈众位师兄弟外,余僧各归僧房。慧轮留下。”众僧齐声答应,按着辈份鱼贯而出。片刻之间,大雄宝殿上只留着三十余名玄字辈的老僧、虚竹的师父慧轮,以及虚竹和灵鹫宫四女。

    慧轮也在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教诲无方,座下出了这等孽徒,请方丈重罚。”

    竹剑噗哧一笑,说道:“凭你这点儿微末功夫,也配做我主人的师父?前天晚上松树林中,连绊你八跤的那个蒙面人,便是我二姊了。我说呢,你的功夫实在稀松平常。”虚竹暗暗叫苦:“糟糕,糟糕!她们连我师父也戏弄了。”又听兰剑笑道:“我听缘根说,你是咱们主人的师父,便来考较考较你。三妹今日倘若不说,只怕你永远不知道前晚怎么会连摔八个筋斗,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玄慈道:“玄惭、玄愧、玄念、玄净四位师弟,请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动。”

    四名老僧躬身道:“是!”转身向四女道:“方丈法旨,请四位不可妄言妄动!”

    梅剑笑道:“我们偏偏要妄言妄动,你管得着么?”四僧齐声道:“如此得罪了!”僧袍微扬,双手隔着衣袖分拿四女手腕。玄惭使的是“龙爪功”,玄愧使的是“虎爪手”,玄念使的是“鹰爪功”,玄净使的则是“少林擒拿十八打”,招数不同,却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四女中除了菊剑外,三女的长剑都已给鸠摩智削断。菊剑长剑抖动,护住了三个姊妹。梅兰竹三女各使断剑,从菊剑的剑光下攻将过来。

    虚竹叫道:“抛剑,抛剑!不可动手!”

    四姝听得主人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便没敢全力施为。四女的武功本远不及四位玄字辈高僧,一失先机,立时便分给四僧拿住。梅剑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嗔道:“咱们听主人的话,才对你们客气,哎哟,痛死了,你捏得这么重干什么?”兰剑叫道:“小贼秃,快放开我。”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师须眉皆白,已七十来岁年纪,她却呼之为“小贼秃”。竹剑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骂你老婆了。”菊剑道:“我吐他口水。”一口唾液,向玄净喷去。玄净侧头让过,手指加劲,菊剑只痛得“哎唷,哎唷”大叫。大雄宝殿本是庄严佛地,霎时间成了小儿女的莺啼燕叱之场。

    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静毋躁,若再出声,四位师弟便点了她们的哑穴。”四姝一听要点哑穴,都觉不是玩的,便不敢做声。玄惭等四位高僧便也放开了她们手腕。

    玄慈道:“虚竹,你将经过情由,从头说来,休得稍有隐瞒。”

    虚竹道:“是。弟子诚心禀告。”便将如何奉方丈之命下山投帖,如何遇到玄难、慧方等众僧,如何误打误撞地解开珍珑棋局而成为逍遥派掌门人,玄难如何死于丁春秋的剧毒之下,如何为阿紫作弄而破戒开荤,直说到如何遇到天山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宫的冰窖,而致成为灵鹫宫主人等情一一说了。这段经历过程繁复,他口齿笨拙,结结巴巴地说来,着实花了老大时光。虽然拖泥带水,但事事交代,毫无避漏,即是在冷窖内与梦中女郎犯了淫戒一事,也吞吞吐吐地说了。

    众高僧越听越感惊讶,这个小弟子遇合之奇之巧,武林中实是前所未闻。众僧适才见到了他剧斗鸠摩智的身手,对他所述均无怀疑,都想:“若非他一身而集逍遥派三大高手的神功,又在灵鹫宫石壁上领悟了上乘武技,如何能敌得住吐蕃国师的绝世神通?”

    虚竹说罢,向着佛像五体投地,稽首礼拜,说道:“弟子无明障重,尘垢不除,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连犯荤戒、酒戒、杀戒、淫戒,背弃本门,学练旁门外道的武功,又招致四位姑娘入寺,败坏本寺清誉,罪大恶极,罚不胜罚,只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他越想越难过,不禁痛哭失声。

    梅剑和菊剑同时哼的一声,要想说话,劝他不必再做什么和尚了。玄惭、玄净二僧立即伸手,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脉门。二女无可奈何,话到口边复又缩回,向两个老僧狠狠白了一眼,心中暗骂:“死和尚,臭贼秃!”

    玄慈沉吟良久,说道:“众位师兄、师弟,虚竹此番遭遇,委实大异寻常,事关本寺数百年清誉,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做主,要请众位共同斟酌。”

    玄生大声道:“启禀方丈,虚竹过失虽大,功劳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际出手镇住那番僧,本寺在武林中怎还有立足余地?那番僧叫咱们各自散了,去托庇于清凉、普渡诸寺,或去投靠他吐蕃的喇嘛寺庙。这等奇耻大辱,全仗虚竹一人挽救。看来本寺数中该有此劫,中因少林寺多答善功,福缘深厚,才有虚竹这等奇特因缘,让本寺渡过此劫。依小僧之见,命他忏悔前非,以消罪业,然后在达摩院中精研武技,此后不得出寺,不得过问外务,也就是了。”进达摩院研技,是少林僧一项尊崇之极的职司,必须武功到了极高境界,方能入院。玄字辈二十余高僧中,得进达摩院的也只十一二人而已,玄生自己便尚未得进。他倡议虚竹进达摩院,非但不是惩罚,反而是大大的奖赏了。

    达摩院首座本是玄难大师,现由玄因大师替代,他一时踌躇难决,不置可否。

    戒律院首座玄寂说道:“依他武功造诣,这达摩院原也去得。但他所学者乃旁门武功,少林达摩院中,可否容得这旁门高手?玄生师弟,可曾细思过此节没有?”

    此言一出,群僧便均觉玄生之议颇为不妥。玄生道:“以师兄之见,那便如何?”

    玄寂道:“唔,这个嘛,我实在也打不定主意。虚竹有功有过,有功当奖,有过当罚。这四个姑娘来到本寺,乔装为僧,并非出于虚竹授意,咱们坦诚向鸠摩智、神山诸位说明真相,也就是了。他们信也罢,不信也罢,咱们无愧于心,也不必理会旁人妄自猜测,那倒不在话下。但虚竹犯戒累累,背弃本门,另学旁门武功,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他这么说,竟是要驱逐虚竹出寺。“破门出教”是佛教最重的惩罚。群僧一听,尽皆相顾骇然。

    玄寂又道:“虚竹仗着武功,连犯诸般戒律,本当废去他的武功,这才逐出山门。但他原练的武功早已为人化去。他目下身上所负功夫并非学自本门,咱们自也无权废去。”

    虚竹垂泪求道:“方丈,众位师伯祖、师叔祖,请瞧在我佛面上,慈悲开恩,让弟子有一条改过自新之路。不论何种责罚,弟子都甘心领受,就是别把弟子赶出寺去。”语声呜咽,说得甚是诚恳。

    众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定主意,听虚竹如此说,确是悔悟之意甚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门广大,普渡众生,于穷凶极恶、执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计地点化于他,何况于这个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岂可绝了他向善之路?少林寺属于禅宗,向来讲究“顿悟”,呵佛骂祖尚自不忌,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于严守戒律。今日若无外人在场,众僧眼见他真心忏悔,决不致将他破门逐出。但眼前之事,吐蕃大轮寺、中土清凉、普渡等诸大寺也各有高僧在座,若对虚竹责罚不严,天下势必都道少林派护短,但重门户,不论是非,只讲武功,不管戒律。这等说法流传出外,却也是将少林寺的清誉毁了。

    便在此时,一位老僧在两名弟子搀扶之下,从后殿缓步走了出来,正是玄渡。他被鸠摩智指力所伤,回入僧房休息,关心大殿上双方争斗的结局,派遣弟子不断回报,待听得鸠摩智已落败退开,群僧质讯虚竹,大有见罚之意,当即扶伤又到大雄宝殿,说道:“方丈,我这条老命是虚竹救的。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玄渡年纪较长,品德素为合寺所敬。玄慈方丈忙道:“师兄请坐,慢慢地说,别牵动了伤处。”

    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么。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未办妥,若留虚竹在寺,大有助益,倘若将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难了。”

    玄寂道:“师兄所说六件大事,第一件是指鸠摩智未退;第二件,是神山上人指摘本寺放任弟子乔峰为非作恶;那第三件,是丐帮新任帮主庄聚贤欲为武林盟主。其余三件,师兄何指?”

    玄渡长叹一声,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难四位师弟的性命。”他一提到四僧,众僧一齐合十念佛:“我佛慈悲!”

    众僧初时认定玄苦为乔峰所杀,其后派出高手探查,消了乔峰的嫌疑,至于真凶是谁,却一时难知;玄痛、玄难为丁春秋所害,大仇迄未得报;而杀害玄悲大师的凶手究竟是谁,也是全无端倪。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大韦陀杵”而死,“大韦陀杵”乃少林七十二门绝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练了数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为是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下毒手,后来慧方、慧镜等述说与邓百川、公冶乾等人结交的经过,均觉慕容氏门下诸人也均非奸险之辈,且曾与少林僧联手对付丁春秋,可说是敌忾同仇。适才又看到鸠摩智的身手,他既能使诸般少林绝技,则这一招“大韦陀杵”是他所击固有主马大元,近来虽谣言稍戢,但此人仍认定我是他们的大仇人。他是临死之人,也不必跟他计较。”

    只见那老丐双手用力,想扯破黄纸,蓦地里双足一挺,鲜血狂喷,便已毙命。

    风波恶扳开那老丐手指,取饼黄纸,见纸上用朱笔写着许多繁难复杂的外国文字,文末还盖着一个大章。公冶乾颇识诸国文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说道:“果然是西夏国王招驸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国银川公主年将及笄,国王要征选一位文武双全、俊雅英伟的未婚男子为驸马,定于明年三月清明节起选拔。不论何国人士,只要是天下一等一人才者,于该日之前投文晋谒,国王皆予优容接见。即令不中驸马之选,亦当量才录用,授以官爵,更次一等者赏以金银……”

    公冶乾还未说完,风波恶已大笑起来,说道:“这位丐帮仁兄当真好笑,他巴巴地从西夏取了这榜文来,难道要他帮中哪一个长老去应聘,做西夏国的驸马爷么?”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帮中那几个长老固然既老且丑,但帮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双全、英俊聪明之辈。要是哪一个丐帮弟子当上了西夏国的驸马,丐帮那还不飞黄腾达么?”

    邓百川皱眉道:“素闻丐帮好汉不求功名富贵,何以这易大彪却如此利欲薰心?”公冶乾道:“大哥,这人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又说瞧在天下苍生什么的,他未必是为了求丐帮的功名富贵。”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

    公冶乾道:“三弟又有什么高见?”包不同道:“二哥,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这个‘又’字,乃是说我已经表露过高见了。但我并没说过什么高见,可知你实在不信我会有什么高见。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真正含意,不过是说:‘包老三又有什么胡说八道了?’是也不是?”风波恶虽爱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爱和人争辩,却不问亲疏尊卑,一言不合,便争个没了没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脾气,微微一笑,说道:“三弟已往说过不少高见,我这个‘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见。”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说话之时嘴角含笑,其意不诚……”他还待再说,邓百川打断了他话头,道:“三弟,这<tt>.99lib.t>易大彪拿了这张西夏国招驸马的榜文回来,如此郑重拜托,请我们交到丐帮长老手中,以你之见,他有什么用意?”包不同道:“这个,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么用意?”

    慕容复眼光转向公冶乾,征询他的意见。

    公冶乾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论自己说什么话,包不同一定反对,不如将话说在头里。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这一次你可猜错了,我的想法恰巧跟你一模一样,全没差别。”公冶乾笑道:“这可妙之极矣!”

    慕容复道:“二哥,到底你以为如何?”公冶乾道:“当今之世,大辽、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国并峙,除了大理一国僻处南疆,与世无争之外,其余四国,都有混一宇内、并吞天下之志……”

    包不同道:“二哥,你说错了。我大燕虽无疆土,但公子爷时时刻刻以兴复为念,焉知我大燕日后不能重振祖宗雄风,中兴复国?”

    慕容复、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一齐肃立,容色庄重,齐声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长剑,将兵刃举在胸前。

    慕容复的祖宗慕容氏,乃鲜卑族人。当年五胡乱华之世,鲜卑慕容氏入侵中原,大振威风,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好几个朝代。其后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子孙四散,但祖传孙、父传子,世世代代,始终存着中兴复国的念头。中经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渐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图壮志虽仍承袭不替,却眼看越来越渺茫了。

    到了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大将慕容彦超,威镇四方,他族中更有一位武学奇才慕容龙城,创出“斗转星移”的高妙武功,当世无敌,名扬天下。他不忘祖宗遗训,纠合好汉,意图复国,但天下分久必合,赵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龙城武功虽强,终于无所建树,郁郁而终。

    数代后传到慕容复的父亲慕容博手中,慕容龙城的武功和雄心,也尽数移在慕容博身上。大燕图谋复国,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乱造反,是以慕容博虽暗中纠集人众,聚财聚粮,却半点不露风声。慕容氏心怀大志,与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为大大不同,在寻常武人看来,自是极不顺眼,再加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流传,渐渐地竟致众恶所归。

    鲜卑人来自北国,雄武骠悍,慕容氏为避风头,迁到了江南苏州水乡,那向来是文雅柔弱之区,以免引人注目。邓百川等乃是汉人,数代以来均为慕容氏的家臣,便也一直以兴复大燕为志。

    其时旷野之中,四顾无人,各人情不自禁,拔剑而起,慷慨激昂地道出胸中意向。

    王语嫣却缓缓地转过了身去,慢慢走开,远离众人。她母亲向来反对慕容氏作乱造反的图谋,认为称王称帝,只是慕容氏数百年来的痴心妄想,复国无望,灭族有份。再加两家虽属至亲,王夫人与慕容夫人却因言语失和,嫌隙颇深。是以王夫人近年来不许慕容复上门,自行隐居在菱湖深处,不愿与慕容家有纠葛来往。

    公冶乾向王语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说道:“辽宋两国连年交兵,大辽虽占上风,但要灭却宋国,却也万万不能。西夏、吐蕃雄居西陲,这两国各拥精兵数十万,不论是西夏还是吐蕃,助辽则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则大辽祸亡无日。”

    风波恶大声道:“二哥此言有理。丐帮对宋朝向来忠心,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似是盼望大宋有什么少年英雄,去应西夏驸马之征。倘若宋夏联姻,那就天下无敌了。”

    公冶乾点了点头,道:“当真天下无敌,也未必尽然,不过大宋人口众多,财粮丰足,西夏兵马精强,骁勇善战,这两国一联兵,大辽、吐蕃皆非其敌,小小的大理自更加不在话下。据我推测,宋夏联兵之后,第一步是并吞大理,第二步才进兵辽国。”

    邓百川道:“易大彪的如意算盘,只怕当真如此,但宋夏联婚,未必能如此顺利。辽国、吐蕃、大理各国得知讯息,必定设法破坏。”公冶乾道:“不但设法破坏,而且各国均想娶了这位西夏公主。”

    邓百川道:“不知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性情和顺,还是骄纵横蛮。”包不同哈哈一笑,说道:“大哥何以如此挂怀,难道你想去西夏应征,弄个驸马爷来做做吗?”邓百川笑道:“倘若你邓大哥年轻二十岁,武功高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即刻便飞往西夏去了。”随即正色道:“我大燕复国,图谋了数百年,始终是镜花水月,难以成功。归根结底,毕竟在于少了个强而有力的外援。倘若西夏是我大燕慕容氏的姻亲,慕容氏在中原一举义旗,西夏援兵即发,大事还有不成么?”

    公冶乾道:“正是。当年春秋之季,秦晋两国世为婚姻,晋公子重耳失国,出亡于外,秦穆公发兵纳之于晋,卒成晋文公一代霸业。”

    包不同本来事事要强词夺理地辩驳一番,但此刻听了邓百川和公冶乾的话,居然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只要此事有助于我 5927." >大燕中兴复国,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好是坏,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猪,包老三硬起头皮,这也娶了。”

    众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复脸上。

    慕容复心中雪亮,四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应驸马之选。说到容貌人品,文才武功,当世恐怕也真没哪个青年男子能胜过自己。自己去西夏求亲,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国国王讲究家世门第,自己虽是大燕的王孙贵裔,毕竟衰败已久,在大宋只不过是一介布衣,如大宋、大理、大辽、吐蕃四国各派王子公侯前去求亲,自己这没半点爵禄的白丁便万万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张榜文望了一眼。

    公冶乾跟随他日久,很能猜测他心意,说道:“榜文上说得明白,应选者不论爵位门第,但论人品本事。既成驸马,爵位门第随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却非帝王的一纸圣旨所能颁赐。公子爷,慕容氏数百年来的雄心,要……要落在你身上了……”他说到后来,心神激荡,声音也发颤了。

    包不同道:“公子爷做晋文公,咱四兄弟便是狐毛、狐偃、介子推……”忽然想到介子推后来为晋文公放火烧死,此事不祥,便即一笑住口。

    慕容复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发抖。他也知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自来公主征婚,总是由国君命大臣为媒,选择功臣或世家的子弟封为驸马,决无如此张榜布告天下地公开择婿。他不由自主向王语嫣的背影望去,只见她站在一株柳树下,右手拉着一根垂下来的柳条,眼望河水,衣衫单薄,楚楚可怜。

    慕容复自然深知表妹自幼便对自己钟情,虽然舅母与自己父母不睦,多方阻她与自己相见,但她以一个身无武功的娇弱少女,竟毅然出走,流浪江湖,前来寻找自己,这番情意,委实世上少有。慕容复四方奔走,一心以中兴复国为念,连武功的修为也不能专心,于儿女之情更看得极淡。但表妹美貌贤淑,熟识武学,对自己如此深情款款,岂能无动于衷?这时突然要舍她而去,另行去向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公主求婚,他虽觉理所当然,却于心不忍。

    公冶乾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英雄大豪杰须当勘破这‘情’字一关。”

    包不同道:“大燕若得复国,公子成了中兴之主,三宫六院,何足道哉?西夏公主是正宫娘娘,这位王家姑娘,封她为贵妃、淑妃便是。公子心中要<cite></cite>偏向她些,宠爱她些,又有谁管得着了?”他平时说话专门与人抬杠,这时临到商量大事,竟说得头头是道。

    慕容复点了点头,心想父亲生前不断叮嘱自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倘若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王语嫣虽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却素来当她小妹妹一般,并非特别钟情。虽然在他心中,早就认定他日自必娶表妹为妻,但平时却极少想到此节,只因那是顺理成章之事,不必多想。只要大事可成,正如包不同所云,将来表妹为妃为嫔,自己多加宠爱便是。他微一沉吟,便不再以王语嫣为意,说道:“各位言之有理,这确是复兴大燕的良机,只不过大丈夫言而有信,这张榜文,咱们却要送到丐帮手中。”

    邓百川道:“不错,别说丐帮之中未必有哪一号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劲敌,咱们也不能私藏榜文,做这等卑鄙无耻之事。”风波恶道:“这个当然。大哥、二哥保公子爷到西夏求亲,三哥和我便送这张榜文去丐帮。到明年清明节,时候还长着呢,丐帮要挑人,尽来得及,也不能说咱们占了便宜。”

    慕容复道:“咱们行事须当光明磊落,索性由我亲自将榜文交到丐帮长老手中,然后再去西夏。”邓百川鼓掌道:“公子爷此言极是。咱们决不能让人在背后说一句闲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三人一齐点头称是,当下将丐帮众人的尸体安葬了。

    慕容复招呼王语嫣过来,道:“表妹,这些丐帮弟子为人所杀,其中牵涉到一件大事,我须得亲赴丐帮总舵。我想先送你回曼陀山庄。”王语嫣一惊,忙道:“我……我不回家,妈见了我,非杀了我不可。”慕容复笑道:“舅母虽性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个女儿,怎舍得杀你?最多不过责备几句,也就是了。”王语嫣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帮。”

    慕容复既已决意去西夏求亲,心中对她颇感过意不去,寻思:“暂且顺她之意,将来再说。”便道:“这样吧!你一个女孩子家,跟着咱们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也很不妥当,丐帮总舵嘛,你就别去啦。你既不愿去曼陀山庄,那就到燕子坞我家里去暂住,我事情一了,便来看你如何?”

    王语嫣脸上一红,芳心窃喜,她一生愿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坞居住,此刻听慕容复说要她去燕子坞住,虽非正式求亲,但事情显然是明明白白了。她不置可否,慢慢低下头来,眼睛中流露出异样光彩。

    邓百川和公冶乾对望了一下,觉得欺骗了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颇感内疚。忽听得啪的一声,风波恶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王语嫣抬起头来,奇道:“风四哥,怎么了?”风波恶道:“一……一只蚊子叮了我一口。”

    当下六人取道向东。走不到两天,段誉便贼忒嘻嘻地自后追到,说道:“啊哟,可也真巧,慕容公子,邓大爷,公冶二爷,包三爷,风四爷,王姑娘,又撞到了你们。大伙正要东归,这就一块儿走吧,道上也热闹些。”

    包不同对他虽感厌憎,但他曾先后救过风波恶、慕容复、王语嫣的性命,也不便公然驱逐,不许同行,一路上少不免冷嘲热讽,而段誉或听而不闻,置之不理,或安之若素,顾而言他。

    一行人途中得到讯息,丐帮与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慕容复和邓百川等人悄悄商议,倘若丐帮与少林派斗了个两败俱伤,慕容氏渔翁得利,说不定能夺得武林盟主的名号,以此号令江湖豪杰,那是揭竿而起的一个大好机缘,决不能放过,当即赶赴少林寺而来。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

    这数月中,丁春秋大开门户,广收徒众,不论黑道绿林、旁门妖邪,只要是投拜门下,听他号令,那便来者不拒,短短数月之间,中原江湖匪人如蚁附膻,声势大盛。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都曾为丁春秋本人或门下所害,此刻又再相逢,眼见对方徒众云集,心下均暗暗忌惮。风波恶却天不怕、地不怕,三言两语,便即冲入敌阵,和星宿派门徒动手大斗。段誉要伴同王语嫣避开。但王语嫣关怀表哥,不肯离去。星宿派徒众潮水般地一冲,登时便将慕容复等一干人淹没其中。

    段誉展开凌波微步,避开星宿派门人,接着便听到父亲的声音,入寺相见,待听叶二娘说慕容复已给打得无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负王姑娘脱险。”飞步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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