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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是一道二选一的题目。”赵直随手拿起我的史稿,在手心轻拍着道,“我有意带你看看发生在剑阁:钟会与姜维之间的故事。王朝灭亡后,至少还有一位男儿想把熄灭的火焰再度点燃,不惜委曲求全、阿谀逢迎。我想这有助于你进一步了解姜伯约,他兴许是汉国最后一位热血豪杰。另一个选择是,”赵直抬起面孔,停了停,“要么你随我去见见诸葛孔明?很奇怪昨晚竟梦见他。对魇师来说,做梦是叫人惊惶的事。因为惟独无法控制的便是‘梦境’,不知几时开始、几时终结,不知下一刻将面对什么。多年我来一直有限制‘做梦’的习惯,然而昨夜,竟梦见诸葛孔明在太庙盘桓,他有令人难以忍耐的悲愁的眼……真受不了。真受不了。”他用双手揉动面孔,“惊醒后我便想,要找个时间去看看他。可以的话,与他谈谈亡国之事。说起来,”眸光从指缝透过,直逼向我,“写史的人呵,遇上你使我胆子越变越大,兴许还等不到自戕之时,便会有天下的魇师对我群起攻之,因了我的逾规越矩。那时,”笑容淡淡的,又像不全是玩笑,“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什么这一边、那一边的。你们‘妖人’窝里的事,与我有甚么相关。”我故意撇得一干二净。

    “这态度……”他哑然半晌,唇角微一上扬,“意料之中。人类呵,实在是不可指望的种属。罢了,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他这个反应却在我的意料外。看上去我恶劣的回答使他颇为黯然。想要稍做纠正,一时又抹不开面子,只闷闷道:“随你便。”

    “承祚,”少见地以“字”称呼我,“好吧,满足你对‘诸葛丞相’的好奇心。有时我真怀疑你要把一部《蜀书》写成孔明的同人志。”“同人志”一词,我完全听不懂,赵直满面似笑非笑、莫可奈何。

    “闭上眼……”

    “行了么?”

    “真够急切的。行了。”一面说,他一面摸摸我头,像在安抚个焦灼的孩子。这个举动使我感到他正尽力抹去方才的尴尬。

    我睁开眼。很奇怪,我既不置身于丞相府,目之所及,也全无丞相的踪影。此时自身是一道纯粹的气流,连身躯亦不存在!遄急的江水刺透我,呼啸东去。赵直有如轻飘飘的水母在江中摇摆,笑道:“只有从端点开始,才能把往事梳理清楚,否则一切只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陈寿,虽然他叫人仰望,要记住单纯的仰望可不是你的目的。”

    又在提点我吗?

    我哼道:“这冰冰冷的水里有什么端点。”

    “要看是什么水,以及流向何处。”赵直诡秘一笑,漂来扶住我胳膊。这一扶,我又是可以被触摸到的人了。我们从花色繁多的鱼类中穿过,赵直将我托出水面,我深吸一口气,看见不远处有一座高高的山城。

    “那是?”

    “当心!”他把我往下一拽!

    恰恰的,一艘楼船擦着我头皮驰过。才脱口“多谢”二字,便发现上当了。介入这个时空的我只是一缕风、一带水,被撞上也没所谓。

    “可恶……”

    “好没情趣。”他指指前方,“那是白帝城。”居然用如此简单、平淡的口吻说出这地名——白帝!先帝驾崩之所!

    “方才过去的,莫不是……?”

    “正是诸葛孔明的座船。”

    四十三岁的丞相正急匆匆赶往山城晋见大败而归的年迈皇帝。这是章武三年(公元223年)二月。

    “喂——带我去看看!”

    “为什么不享受享受清凉的江水浴?”他好整以暇,“保证你比孔明早一步到永安宫便是。”

    “我是说,想看看身在船上的丞相。”我直接提出要求。

    “真没办法。”他纵容地笑笑,手一挥,我们已稳稳落入楼船:诸葛丞相身旁!“要当心。”他再一次提醒,“别一味迷恋细节。后人更希望从你史书里读出人物的内心与性格,纵然你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也要尽可能地为后来者铺陈通过他魂灵的桥梁,别耽于描写他:诸葛孔明,有多英俊……咳,看来完全没在听啊。痴傻了?”他张开五指在我脸前晃晃,我打开他手:“多此一举。”

    此时,丞相正一手支颐,一手执笔,缓慢地写一份案牍,是有关与江东重结盟好的。江东政权多年来都在汉、魏之间玩“走绳”的杂耍,以牟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因为不愿臣服于曹魏、纳质俯首,孙权在章武二年时便主动提出解除与汉国的战争状态,派遣使者修好;而汉国也令太中大夫宗玮返命、交涉。赵直就坐在船舷上开始了与我的交谈。

    “我能看透多数人的心思。”照例是以自矜的姿态切入话题,“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生命真是百无聊赖。陈寿你可能想不到,年轻时我自杀过很多次,都未能成功。直到遇上这个人,”他笑着把下巴向丞相抬了一抬,“不是说无法洞见他在想什么,不过,这种洞见无甚意义。因为太芜杂了。难以置信一个人竟能同时容纳那么多种情绪、承担那么多事。面对他,就像外行人面对他绘制的各种机械图:木牛流马、连弩元戎之类——时,感到一头雾水。不知哪一件先、哪一件后、哪一件更重要,其关系、运转、地位,不是魇师之力可以了解的。奇妙的是,诸葛孔明在处置内心纷纭的事端时,真如一名能工巧匠。能感到他极少迟疑、踌躇,仿佛动手前便已把住结局,仿佛庖丁在剖解一头牛,织女穿梭绣着天衣。写史的人,你能否察觉?对外一贯施以稳定、温暖之力的诸葛孔明,究其本身,兴许也是个可怕的人?比起子桓,他毫无率性的、个人的冲动;比起伯言,他毫无次要领域的平凡、平庸;而这多少会使人产生‘不真实’之感,他太……”赵直斟酌着用语,“严酷。”

    没错,严如秋霜,我在整理丞相故事时也多次想到丞相是属于肃杀之秋的,属于刀斧的金声。所以我一方面认同“丞相(可能)是个可怕的人”这个猜测,对赵直说:“据我所知,邦域之内,官吏百姓都对丞相又敬重、又畏惧,很多人认为丞相是崇高、威凛的偶像性存在”;另一方面,我又提出异议,“不过赵直,难道你没发现丞相真实、多情的一面吗?”

    “譬如?”

    “譬如……”我忽然失笑,“呼你为赵郎?哈哈!”

    “嗳、嗳!”赵直把脸皱了一皱,抗议我拿他说事,“那是他在迁就我的喜好,孔明可是很体谅人的。”

    “我不这么认为。”我笑道,“倘若你能给我纸笔,我便默写点东西给你看。”能轻易掌握各种资源的赵直可不像我这样,对有幸接触到的只言片语用心在意,也将因之错过不少宝贵信息。

    赵直不但供应给我纸笔,还挪来了小几与舒服的坐席。乍一看,同在一船内,丞相坐于上首、埋头批览案牍;我坐在下首,铺展竹帛……真像我是他一员属官哩。“别想入非非了。”赵直讥笑地打断我的思绪。“唔,到底是谁没情趣啊。”我嘀咕着,写下三十一个字:“既受东朝厚遇,依依于子弟。又子乔良器,为之恻怆。见其所与亮器物,感用流涕。”

    “瞧着眼熟。”赵直道。

    这是丞相写给身在江东的兄长诸葛瑾的信笺。意思是:“我身受江东丰厚的礼遇,对孙家子弟怀着真挚的感念。孙子乔[松]人才出众,英年早逝,怎不令人悲怆恻然?看见他从前所送器物,我有感于心,泪下沾衣。”

    “依依、恻怆、感用流涕。”我把这几个词在唇里翻来覆去好几次,问赵直,“你还是无动于衷吗?”

    “你是指……?”

    “丞相毕竟是‘建安中人’。”

    “哦,一个新概念。”他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那倒谈不上。”我放下笔,微微仰起头,“我想,闪耀的三分,必须感谢它的母亲——后汉末年、‘建安’风流。‘建安’是怎样一个年份?礼崩乐坏、生灵涂炭吗?不仅如此。它在推倒秩序的同时建立了另一种规则,其创建力比破坏力更大。它使人们发现生命还有更丰富的内涵与更多样的选择:大奸、大善、大恶、大德,原来个体亦有机会参与建筑甚至左右建筑这个广袤世界。它使单个生命的尊严与力得到罕见的高扬,正因为此,赵直,我们才能见到漆黑夜空里熠熠生辉的群星。我所说的‘建安中人’,大抵有这样的共性:向外,追求宏大、不朽的功业以期达成自我实现,为此不惜动用每一类型的才智,光明也好、邪恶也罢,不肯使姓名随着身躯一同腐烂无闻,是他们最迫切的要求;对内,看到乱世生命流逝多么轻易,人生又多么脆弱,不免产生悲生悼亡之感,发出‘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叹息,这是最坚强的心灵里也都保有的柔软角落,为友谊的中道离析、人生的半路夭亡伤痛不已,想要抓住所有珍惜的事物,又明知怎样努力也抓不住……内在的短暂、无力感更促使外在发奋博击,于有限之内成就无限……赵直啊,缺乏死亡紧迫感的你在读到‘依依’、‘恻怆’、读到丞相为一位年轻朋友之夭折流下眼泪时,或许难以产生共鸣吧。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曾以为是幸运。”赵直回答,“近来却日益感到是莫大的不幸。说不定,死亡真是上天对凡人的大恩赐。”他淡淡悲伤地举目,轻声道,“快了。很快我们便能目睹一次完整的死亡、悲痛、多情与……坚毅的担当。”

    白帝城已近在眼前。

    以下便是我在《先主传》里叙述的昭烈之死:“先主病笃,托孤于丞相亮,尚书令李严为副。夏四月癸巳,先主殁于永安宫,时年六十三。”对于这么简单的记载,赵直甚为不满。我告诉他说依照史迁草创的史书体例,同一件事会分别表现在不同的参与者的传记内。

    “好吧,《李严传》里你是怎么写的?”他问。

    “差别不大。”我笑笑道,“‘三年,先主疾病,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而已。”

    “《后主传》呢?”

    “啊……《后主传》不用写这个。后主没来永安宫。”

    “难道你会在刘理、刘永的传里写上几笔?”这两位皇子专程从成都赶来,竭尽孝道,为父亲送终。

    “也不会。老实说因为‘不得不写’,我才勉强为他俩立传。”——照惯例,后妃与宗室子弟在史书里总要占据一席之地。

    “哗!学到我的直率了。”赵直大笑,“不兜圈子了。拿来。”他把手一伸,而非直接盗窃我的思想或凭空取得史传稿本,以表达对“写史的人”的尊重。

    递给他一张写有《诸葛亮传》茧纸的同时,我的心绪也飘回白昼的永安宫:今天——在被赵直带入的这个时空里,恰是四月二十四,即昭烈皇帝驾崩之日。我亲眼目睹了汉国多年来口耳相传的盛举:白帝托孤。与之前多次设想的不同,皇帝病逝于阳光明媚的午后而非阴沉的深夜,他声音响亮地命令内侍卷起帷幄,摆好棋盘后下令传来诸葛亮与李严。见到如此神采奕奕的皇帝,李严与诸葛丞相都是一怔:前者旋即喜形于色,后者则在瞬间的、不易察觉的蹙眉后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丞相被要求坐到榻侧与皇帝对弈,一旁胡床上尚书令双手扶膝地观战,兴致勃勃。黑白子纵横交织,第一局皇帝胜出四目,第二局丞相胜出一目,决胜的第三局,照赵直的说法是:“双方都很谨慎”,中盘时昭烈随意地问:“孔明还在抄先秦的典籍?”

    “是。”

    “还是原来那些?”

    “是。《申子》、《韩非子》、《管子》、《六韬》之类。”这些书,诸葛丞相之前曾为后主悉数抄毕,希望后主能从中受益,不料送回成都的路上尽数遗失,所以他重新开始了誊录。

    “朕倒认为太子该多读读《汉书》、《礼记》。”

    “太子极为宽仁、识礼。”

    “哦?孔明是说,禅儿在权变、法术之学上还很欠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么。”诸葛丞相引用了庄子的一句话来回答,意味则完全相反。庄子原意为:用有限的生命追逐无限的知识,多么愚蠢;丞相回报以积极的姿态,是说后主还可更求精进。

    皇帝不置可否地笑笑,落下一子道:“前几天射文雄(援)与朕闲聊,谈及孔明你对禅儿的智量赞叹有加,认为远远超过了臣属的期望。这是肺腑之言,还是溢美之辞?”

    “字字肺腑。”微笑着这样回答。

    “国家再经不起一点折腾了……朕近来总想,要有个强有力:磐石般的意志、精钢般的锋芒、泰山般的持重、雷电般迅猛、日月般使万众仰望之人来支持国家,它才能继续生存、走得更远……”

    “太子必不负陛下所望。”

    “他还差得远。你可愿辅佐他?像你协助过朕一样的扶持于他?”皇帝目光炯炯有神,“丞相,”换上正式的官称,“君才十倍于曹丕,定能安邦定国、成就大事。倘若阿斗”——称呼的转换极为耐人寻味,这是后主的小名,“可以辅佐,请你好好辅佐他;倘若不能,”一枚棋子“啪”地击下,“丞相,你不妨取而代之,自立为成都之主。”

    “啪”……!

    是诸葛丞相指间棋子跌落的声响。

    我注意到李严背上已汗湿了一片,他勉强保持着一动不动。

    “您……是在怀疑臣?”

    万想不到丞相会直接问出这句话,同时他重新拾起棋子。

    “不,”皇帝也予以了直接的否认,“朕是在向你托孤。”他瞥瞥李严,“哦,还有正方(李严之字)。”

    李严跪落。

    诸葛丞相也跪落了,一面把一颗子儿轻轻放上棋盘,一面轻轻道:“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朕已传谕太子,令他事丞相如父。”皇帝说话越发吃力,可是每个字都很清晰,“对鲁王(刘永)、梁王(刘理)也当面做了……同样……交代。”

    丞相哭了,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哽咽的涕零。他哭着道:“叫臣……何以为报,何以……为报!”

    “倘若果真感恩,孔明……唔,知道该怎么……做,你是这样……这样聪明的人。唉,丞相,朕本想、本想……”声音渐低,至于湮没。一局未终,执子的手已松松垂落,虽然无奈,皇帝去世时亦还算安详。

    这便是“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吧,《出师表》开篇陡然浮凸在我心内,天下正是一盘棋,黑白厮杀留给活着的人。而现在、我身处的炎兴元年,汉国的棋,已下完了。

    我眨眨眼,擦去眼里忽然渗出的潮湿,赵直无声地把茧纸还给我,表情颇为复杂,像是有话想劝我,又不知怎样开口。

    “仍然不满意吧?”我打破沉寂。

    “这样简略……”的确,纵然是《诸葛亮传》里,托孤的篇幅也不足百字,仅仅记载了先主与丞相的几句交谈,俨然是草草勾勒的线稿白描。“若由司马迁来写,当是另一番光景。”赵直道。

    “难道赵魇师想把前汉的太史令拉来写《三国志》?”我笑了,“我可不是史迁。我没有把历史写成一幕幕活剧的惊人才华,因此也放弃了向史迁那个方向的努力。尽量用简约的文笔完成一部信史,而非效法太史令的渲染、敷衍……这,便是我陈寿之志。”

    “看来已经找到自己的道路。”赵直笑眯眯的,“不过,不觉得这草草几笔,会使后人生出诸多疑惑吗?他们必须相信你写的是真相,可也一定会猜测、甚或恶意猜测真相后面藏着怎样的秘密。譬如这句‘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他玩味着先主的话,“会有人认为这是昭烈对孔明的怀疑与试探吧?话说孔明第一反应也是诚惶诚恐的。”

    “不是诚惶诚恐。”我反对道。

    “哦?”

    “是……悲伤。”无法忘记诸葛丞相声音颤抖的那一句“您……是在怀疑臣?”这不是对自身权位乃至性命的忧虑,而是对能否善始善终君臣知己之情的担心与感怀。所幸先主没有使丞相失望,而丞相,也以接下来十二年的忠诚勤恳作为报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坦荡者见坦荡,忠贞者见忠贞,兴许是会有卑怯者见到卑怯、诡谲者见到诡谲。赵直,我无法强制要求后来人怎么想,就像你无法要求我怎么写。我还要做的,是加上一句评价。《先主传》后的史评,是放置它的最好位置。”

    “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至于先主把国家与幼主托付给诸葛亮,开诚布公、心无杂念,君臣行事都极为光明正大,真是古往今来的美好典范。)——就这样扬帆离开白帝城,把“章武”轻轻翻过,迎来后主朝第一个年号:“建兴”。

    建兴、延熙、景耀、炎兴,这是后主继位四十二年来使用的四个年号。在我列的纲目里,“建兴”所占比重最大。赵直问过我,为什么把撰写重心放在这个离我最远、几乎擦身而过的年号上:我生于建兴十一年(公元233年),四年后它被延熙取代。这其实很好解释,人们乐于在心爱的事物上花费更多气力。国家一天天没落更使记忆里或真实、或虚幻的“往昔盛世”魅力无穷。我愿相信“建兴”包含了汉国最欢腾、强大、光彩的一切。从白帝归来后,我时时忍耐着成都外表的平静与内里的空泛、卑贱……接受后主投降的邓艾俨然成为一城之主,汉国的京城也随之成为魏国的治县。邓艾率领亲卫军大剌剌进驻皇宫,要求原汉国官吏以下属之礼对他必恭必敬,骄矜之色,溢于言表。我曾寄望谯先生仗义执言,为后主争取多点颜面,可先生连日来都很消沉:把归降之事在口上说说、心里想想是容易的,事情一旦发生,便知道这是怎样羞耻的抉择。估计先生内心也正受到旁人无法想象的煎熬。身为弟子,我没有前去拜望,因为不愿见到他黯淡、虚弱的样子,同样我也无法安心活在这叫人羞愤的成都,支持着自己不逃逸、不癫狂、不憎恨、不放弃的……是“建兴”,是云霓深处、夕阳烂漫下的人影。

    “倘若丞相在,必然不是如此局面。”

    不知第多少次说出这种“倘若”,赵直应声而笑。

    “邓艾上书魏朝,请求身在成都的专断之权。”他递给我一个酒葫芦,“对此你有何看法。”

    “没有看法。”我推开美酒,“我累了。”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把所有欢乐的哀苦的事像宰割猪羊一样放上砧板,剖开、辨析……事实上切肤之痛与切肤之爱都是无法言讲的,很多时候我是虫蚁般无力。要是没有遇上赵直,我断不会对兴致所至的“修史”提出偌高要求,那便能享用平庸者的满足了吧。

    “你为自己考虑太多。”突然赵直说。又窥望我的想法!我正待发怒,他却摆摆手,“对不住。你说累,我便直接看了。陈寿,”神色转为严肃,“最初只为履行与孔明的约定,我找到你,协助修史;后来我渐渐发现孔明的用心,魇师与史家、我与你之间,帮助是相互的。很多孔明没告诉我的事,都由你说出来了。不是我苛求你的史笔,是你内心有强烈的要求。可你为自己考虑太多。”他重复道,“投入一件宏大不朽的事业时,首先要有的觉悟便是抛舍自身。呼吸、饮食、睡眠……无不为了它。还记得吗?我说有时孔明显得‘不真实’,你用他有丰满的多情来反驳我——这无可否定,他确是个建安中人,可为什么孔明与同为建安中人的子桓差别那么大?这一点你想过吗?”

    有关丞相的提问把我暂时从沮丧里振拔出来。

    “难道……”我心内重重一沉,“你是说他有觉悟、并真的把自身给抛舍了?我能否将这理解为,丞相要求自己成为支撑与推动国家的一件‘工具’,而宁可舍弃个体的‘人’的趣味、欲求、好恶……这岂不太残酷了?”我喃喃。

    “极其残酷。却也是最好、简直唯一的选择,孔明毫不迟疑走出这一步。”赵直淡淡道,“蜀汉建兴元年的状况你比我清楚。”我点点头:外有曹魏虎视眈眈、孙吴首鼠两端;内部刚刚平定了汉嘉太守黄元的谋反,南中渠帅纷纷勾结江东,西南四郡中三郡落入叛军之手,唯有永昌苦苦支撑;御座上是年仅十七岁的新君,这时——诸葛丞相封武乡侯、开府治事。“有件事你未必知道,”他继续道,“就是否开府,庙堂上有过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以李邈为首的一派坚决反对。因为之前孔明担当的丞相一职,实权有限,真正的权力集中在尚书台;一旦开府,也意味着尚书台名存实亡,尚书令李严当然也不愿看到这种局面,不过他没有公然抵制。”赵直唇边掠起一丝讥诮,“一方面是因为孔明曾与他恳谈达旦,国家大局需要丞相府胜过尚书台;更重要的原因是,李严迫切想掌握内外军权,我猜孔明给了李正方某种允诺……”

    “等等。你猜?”我惊道,“难道你不知详情?不能选择适当的时机去看看?偷窥不正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对我最后一句“夸奖”,赵直掏掏耳朵接受了:“没兴趣去看。我可不好奇。像我这么出类拔萃的魇师,若是好奇心太重,不免东奔西走,终日忙碌。何况……”刹那,他没所谓的脸被一层惆怅的忧伤笼罩住,“还是该给孔明留一些私密空间。你听过这么个插曲吗?益州从事常房察觉牂牁太守朱褒有意谋反,便逮捕了朱褒主簿,审讯、处死了他;朱褒恼羞成怒,攻杀常房,并且反咬一口,诬其谋逆;诸葛孔明于是处斩常家诸子,把常房四弟流徙至牂牁郡朱褒治下。孔明明知真相,为安抚朱褒,他牺牲了常房一家。这种牺牲并未使朱褒回心转意,很快,牂牁郡公开反叛。”说到这,赵直停了停,“这种事,你可相信?”

    “不。”我决然道,“丞相怎么会为了讨好恶徒诛杀良善!”

    “铿锵有力的答复。对,我也愿意这么认为,所以……”赵直说,“明明很想确认这件事的真伪,我却缺乏证实的胆量。”

    “你在怕。”

    “嗯。”

    “怕它属实?”

    “相当怕。”赵直揉揉额角,“尽管就算是真实的,也有充分理由说明他必须这么做,可从情感上说,还是难以接受。想必你也不会把这传闻写入史书?”

    “那是当然。”我催促,“继续吧。说点有关丞相的事来听,作为反馈,我会告诉你一些你永远无法接触到的信息。”

    “永远无法接触?”赵直不可置信地扬扬眉,继而拍手大笑像个欢乐的孩童,“好!一言为定。”他再度张开手掌,掌心袅袅烟云:这既能给我看见某些实景,又能随时发表议论,实在是最适合他与我交流的魇术。

    烟云聚起了宽阔、朴素的丞相府正门。经由赵直的引领我的目光穿过一层层回廊、一道道门庭,看见了行走在这里的诸多人物。赵直把其姓名一个个送入我耳内:“王连王文仪、向朗向巨达、蒋琬蒋公琰、张裔张君嗣、董允董休昭、杨仪杨威公、杨戏杨文然……哎!”忽然他扑哧失笑,“陈寿,那不是谯允南吗?”果然是先生。我从未见过谯先生这么年轻的模样,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袍,袍子短了一截,每每快走便会显出光光的两条脚杆,一旦停下,先生就习惯性地拽住袍身,像是想把它扯长。“好局促。”我不禁叹道。“初次拜望诸葛丞相这样的大人物,怎能不局促?”赵直指指先生闪来闪去、避让府里各位属官的样子,“不过确实不是一类人。陈寿,你若早生三十年,也会是嘲笑谯允南的人之一呢,哈哈!”不少官吏,在与先生擦身而过后,确乎掩嘴而笑。向朗把谯先生领入正厅,这时丞相从一堆案牍后抬起头。

    “巴西谯周来了。”向朗照规矩介绍人名与籍贯。

    “丞相……”先生紧张到声音干涩。

    一旁抄写文卷、收拾橱柜的小吏、侍人见状,忍不住笑出声。丞相把目光扫了一圈,他们才停止了这无礼之举。

    “允南是西充人吧。”诸葛丞相温和地说,“孙德(李福之字)迁巴西太守前,来见过我一次,谈到西充风物,赞不绝口,说若不是朝廷指派,他宁可做一辈子西充长。孙德还特别与我谈及允南,说你是当地治学第一人。”

    “李大人……谬赞了。”先生还不能完全放松。

    “孙德从不轻易赞人。巨达还记得么?”他转面向朗,“他怎么也不肯承认我的画比他画得好些。”

    “是啊。李大人临行前,不还留了个画题给丞相吗?说一年后他回京叙职时,会带回同题的画作,与丞相一决高下。”

    “哈哈!两个月后你记得提醒这事。否则只好交给他一张白纸。”几乎难以相信这便是建兴初年的诸葛亮!在内外交迫、风雨如磐之时,他竟如此优游从容;若非身旁摞着数以百计的条陈节略,人们简直要怀疑他是刘琰般“有风流、善谈论……不预国政”的散官。

    “允南尤擅六经?”丞相再度把目光聚在谯先生身上。

    “稍有涉猎而已。”

    “对天文术数也很在行?”

    “都是些雕虫小技。”

    “天文……”手指轻扣几面,丞相微笑道,“很多人认为这是世上最高深的话题,为它孜孜付出一生心血,允南却视之为‘小技’?”

    “这……是周失言了。”

    “不、不。”丞相摇手,“仰头向天的人往往不慎跌入地面的陷阱。与其关注遥远的天空,不如脚踏实地办点事。允南愿意协助我么?”

    这突然的邀请使谯先生受宠若惊。“丞相但有差遣,周、周……愿效犬马、马之劳。”他甚至有些口吃。

    “巨达拟一道敕令,以允南为劝学从事。”诸葛丞相当即做出任命,这也是谯先生担当的第一个官职,“京邑的教化学政,有劳允南多多费心。”他以这句话结束了与先生的初次交谈;看得出来,谯先生从正厅走出时,浑身洋溢着欢乐与热忱。

    “有件事或许谯允南从没说与你听。”赵直向我黠黠眼,“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孔明亡故于五丈原军中的消息一传到成都,谯允南立即轻装简行,千里奔丧;他刚出城门,后主便颁下圣旨,禁止百官离京凭吊;是以,京官里惟谯周一人送了诸葛丞相最后一程。”

    我简直想不到持重的谯先生也会如此冲动、率性。可为了那个人,做出这种事,亦是顺理成章而富于满足感的吧。“倘若我是谯先生,也会这么做。”我道,“看过他们的对话,便很能理解先生的行止。”——劝学从事不是多显赫的官职,丞相亦谈不上多器重谯先生:赵直也证实了这点,丞相与先生毫无私交可言,第一次见面后,他俩再未单独聊上三五句;可有那一次……也便够了。至少在那短短的、亲切的时间里,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使“你”感到你是被重视、被信赖、被托付的一个“人”,感到你有资格且如此幸运,能与他向着同一方向、为着同一目标努力!

    “运筹策于帷幄之中,吾不如子初远矣!若提枹鼓,会军门,使百姓喜勇,当与人议之耳。”赵直适时说出这段话。这是丞相与先主论刘巴时的言语,意思是:说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我比刘子初差远了;至于敲响战鼓,誓师军门,使百姓热情踊跃、奋勇向前,我自认还做得不赖。“孔明很有自知之明,不是吗?”

    “实在魅力非凡……”

    “先别急着赞,事情还有个小小尾声你未见到。”赵直把手掌向上抬了抬。仍是相府正厅,谯先生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厅内小吏们又开始窃窃的嘲笑。这一次,是向朗用严厉的咳嗽制止了他们。

    “请丞相依律追究轻浮之人。”向朗直接做此要求。

    小吏与我都吃了一惊。

    “有时向巨达比董幼宰(和)还要较真。”赵直插话。为讨论某些意见不合的事,董和曾前后十次找到诸葛丞相争辩,也算是个记录。

    “依什么律?”丞相笑问。

    “言行失俭。”

    “我尚且忍不住要笑,何况他们?”这便是诸葛丞相的回答,说罢他扬扬手,“烦劳巨达安排车马,是时候见一见杜国辅(微)先生。”

    赵直轻轻呼出一口气,掌心青烟散落,他拈了一支笔递给我。

    “做什么?”

    “不打算记下来?‘孤尚不能忍,况左右乎’,不是很有趣的话吗?”赵直道,“以文字塑造人物,根基在于细节,直接引语最能活画其人。仅仅从这句话便这些,我当时竟然一点不懂……”前所未有的,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悔恨,这天下第一的魇师低下头,用力捏紧了拳像在克制着什么。

    我理解地拍拍他肩膀:“没关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本来一句讽刺的话,此时是再好不过的安慰。赵直却未能放松下来,他喃喃、而后大喊:“陈寿,你不知道……不知道!那时我就微笑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看着一个创痍满目的国家在我眼前逐渐恢复、强大,我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一切……真正的伟大之处及其……代价。那时,看着他埋首在案牍之间时,我所感到的,竟是……是嘲笑啊。真该死!我居然……嘲笑他!”

    “像普通人一样说出来是不是好多了?”我按住他的手。这一刻再没有什么魇师与史家,只有两个朋友在畅谈与感受过去的遗憾。

    灭亡汉国的第一“功臣”邓艾在成都越发恣肆、放纵,赵直几乎每天都会带来他居功自傲、为所欲为的消息。对邓艾与曹魏来说,这无疑是最快乐的冬天。可面对巨大的功业却不知收敛,无论魇师或史家都能看出这是取祸之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真说不清我这议论是否有咬牙切齿、幸灾乐祸之嫌,“看来邓艾也需要读读史书。功劳越大,自身处境便越危险;身处险境还飞扬跋扈、洋洋得意,再愚蠢不过……呼,国家竟被这个愚夫倾覆,真不甘。”

    “不甘者大有人在,愤懑的亦不只你一个。”赵直笑了。

    “国之旧臣估计人人都愤懑不已!”我说。

    “蜀汉以外的人,更看他不顺眼哩。”

    “哦?谁?”

    “钟会。”赵直悠然道,“姜伯约俨然已成了钟会的心腹。钟、姜二人,都从年轻时便受到明眼人的推崇,遍观三国后期——你知道我指的是孔明辞世之后,他们也算是新生代里少有的才俊之士。他俩情投意合也是自然而然的。”

    “情投意合?”我哽了一下,不大敢相信地说,“纵然国破家亡,无法勉强姜维独力支撑,可他至少该保有一点节气罢!上午归降,下午便与敌人觥筹交错,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丞相?!”他可是被丞相另眼相待、委以重任的人呵。

    “干戈玉帛,向来只一线之隔。”赵直这话充满嘲讽,“此时与邓艾一同享乐欢宴的,不正是后主陛下吗?有时‘谯先生’也会作陪吧!”

    “你——!”羞愤之情更甚恼怒,我无法否认赵直的话,“这……这都是无奈之事。归降是为了保一方平安,若不这么做,屈膝称臣还有何意义?赵直你难道要陛下死于敌手?”

    “我没有这么说。因为对刘禅兴趣不大,”他“大不敬”地呼出后主的名讳,然而这已不是忌讳:失去国家的帝王,还剩什么?“我不够了解他,不知他究竟是聪明之至抑或愚昧之极,可他资质如何,也都没所谓了。”

    “时局到了这一步,只能……接受。”

    “姜伯约却没打算一味接受。”赵直忽然把话题转回,“最近我时不时会溜去剑阁。姜维、钟会这两个小兔崽子真像狼狈为奸的一对……唔,坏人。哈哈!很简单很妥当的词——坏人。钟会奋勇争胜,本想夺取蜀首功,不料邓艾那不要命的老匹夫卷个毯子就从江油摩天岭滚下去,直逼成都,迫降后主……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钟会与姜维成日嘀嘀咕咕,四成时间在骂邓艾;另四成时间在算计怎么把这位胆大包天、愚不可及的同僚拽下马……”他停住了。

    我只好问:“还有两成时间呢?”

    “你猜呢?写史的人。”

    “……分赃吗?”

    “没错!”赵直大笑,“利益。‘名’也是‘利’的一种,千百年来世人行事,大多无非一个‘利’字。钟会给了姜维诸多许诺,除了官职、前途与钱财以外,还有一颗人头。”

    “这下可猜不到了。”我在赵直发问前摇摇手,“我不知道姜维有什么仇家。”

    “没志气。这个‘仇家’的名字你不但听过,还同样想杀他而后快,能使人恨他恨到这地步,也是人才啊!”赵直吐出两个字:“黄皓。”

    黄皓,一个宦官的名字。

    魇师说得没错。我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愿以仁恕之道处事,可这个人——黄皓,若有三尺青锋在手,我确实恨不能断他头颅,悬诸国门!我刹那的激愤令赵直呵呵失笑,道:“从未与他打过交道吧?怎么恨成这个样子?黄皓啊,多少人想杀他。姜维十年前就动过这个念头,一番慷慨激烈的陈辞后,后主出面和稀泥,叫出黄皓来说:你给姜将军赔个不是,你们别闹了。又对姜伯约说:你也是,黄皓只是个阉人,你与他计较什么。结果姜维反倒因为怕被黄皓报复,远避沓中。甘陵王——后主的亲弟刘永,也屡屡怒斥黄皓,想把他赶出宫闱,可不但未能如愿,自己反遭谗害,十几年不得入朝。最近邓艾也打算斩了他,算是做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可黄皓不还好端端活着吗?他买通了邓艾身边的人,为他把好话说尽,又躲过一死。这个人,”赵直又一次道,“还真是个人才,哈哈!你以为呢?”

    “我……”我蹙起眉,纷乱的思绪需要稍做整理才好讲述,“赵直,我记得你曾带我去看过发生在中平六年(公元189年)的宫廷政变:青年袁绍以士人首领的身份带领中央禁军杀掉了宫里能见到的所有宦官。”

    “当然记得。那可是相当血腥的一幕。宦官们一个接一个死于如狼似虎的禁军刀下,年幼者亦不能幸免。红了眼的官兵追砍每一个没有胡须的人,一些没蓄须的正常男子不顾尊严,忙不迭脱下裤子表明正身。话说陈寿,倘若刘玄德身处当时,他会……”

    “咳!咳!”我用剧烈的咳嗽制止了赵直恶趣味的假设,“看着众多宦官被杀,我并没有很痛快的感觉,目睹生命的消逝使我……不安。虽然禁军们所做的,是在清算过去的恶、斩断将来的恶,这行为本身应该说是正义的……”

    “哦?”赵直好奇地望着我,“我不懂的是,你们为什么能完全忽略掉宦官的个体区别,只因为他们的身份、职业就认定他们有罪?”赵直抖了抖手中平白出现的茧纸,“别忘了,发明这东西的蔡伦也是宦官。在我看来,士人中的败类一点不比宦官少。”

    “你又动我的日志!”我忿忿:“宦官作为一个整体被士人痛恨,不全是因为他们祸国殃民,更因为宦官通过不正当手段取得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权力。”

    “说详细些。”

    “在汉朝的政治生活中,士人想获取权力,极为艰难。自小读书治经,年长后修身养性、砥砺名节,接受乡里方方面面的评议。等逐渐有了名望,才有机会被郡县官员推举、或者被中央政府征召入仕。依照汉制,他们必须在远离家乡的陌生环境开始其政治生命,在历任各种职位并被确定为有才能的人后,才能出仕二千石以上的高级官职。在一个数千万人口的王国中,士人成功的难度可想而知。因此,成功者的人品和才干被广泛认可。而宦官……”我咬了咬牙,“作为皇帝身边的奴仆,他们掌权的唯一方式是在与皇帝的接触中得到其信任,这个过程比士人轻松多了。这样一群、一群在制度中被认定为与权力无缘的、没有基本素养、背弃祖宗人伦而操持贱业的人,却轻易分享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这简直……”我的声音高亢起来。

    “这简直像在指着鼻子骂黄皓。”赵直诡笑,“我可以把你这亢奋的姿态理解为……嫉妒吗?”

    “嫉妒”这个词被他直接说出,竟使我哑然。我无法判断真相,无法给出完完全全否定的回答;又知道心中哪怕只有一丝犹豫,也被会对方察知,所以我选择沉默。

    “我明白你大概的意思。总体来说宦官确实不该掌权。可是,”他话锋一转,“我怎么觉得腐败的根源在于泛滥的皇权呢?对于皇权的合法性,你们质疑过吗?”——这胆大包天的问题骇得我说不出话。赵直挥挥手笑笑:“我只是随便一说一想,你不用在意。何况在汉国,皇权岂不正被一群罗罗嗦嗦的、偏偏又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努力限制?为首者自然正是诸葛孔明。”

    我略一怔忪,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说丞相“罗嗦”!

    “别急、别急。孔明在面对百姓、百官、政事、军事上,都明快有力、效率十足,这一点从你接触到的他的众多信笺上便能看出。可是面对皇帝时,难道你不觉得《出师表》琐碎至于罗嗦?哈哈哈!亲贤臣,远小人,此前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得裨补阙漏,有所广益……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穆,优劣得所。”他流畅地背出表章原文,“他为后主选用的近臣也全是贞良正派的人。譬如继承了乃父的严肃与道德的董允。据我所知,后主屡次想增补后宫嫔妃,都被董允以‘古者天子后妃之数不过十二’为理由劝阻了。董允在世时,黄皓也被压制得死死的,位不过黄门丞。直到出了个与黄皓里外勾结的侍中:陈祗,偏偏他极被后主宠信,这才把国家一年年败坏掉。陈寿,你可想过刘禅是什么颜色的?”

    我点点头。

    “答案?”

    “我想你已有答案。不妨各自写在纸上,看看是否一致?”

    “好主意!”赵直把一张茧纸弹给我,自己也拿了一张。

    “写好了?对对看吧!”

    我与他双双亮出茧纸,两张纸上都空空如也。

    “哈哈哈哈!”相互拍着肩膀大笑起来。

    是“白色”。

    “我断断续续写了点《后主传》的篇章,以及几句史评。要听听吗<mark>99lib?</mark>?”我向赵直默诵道,“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昬暗之后,传曰‘素丝无常,唯所染之’,信矣哉!”年纪轻轻便登上皇位的他,正像白色的丝线,可以被染成任何一种颜色:近朱则赤,近墨则黑。

    “就因为刘禅很容易被外力左右,由他掌控的皇权也成为高高放置的摆设,陈寿,有关权力、巨大的权力,我还想与你多说两句。”赵直露出个古怪的笑容,“魏明帝曹睿颁布过一道露布天下的诏书,其中说:‘亮外慕立孤之名,而内贪专擅之实。刘升之兄弟守空城而己。’(诸葛亮对外贪恋辅佐幼主的好名声,对内专权擅断、欺压主上,架空刘氏宗亲,使皇帝坐守空城。)不用生气,知道你不会把这写入史传,有时你真像个被惯坏的小孩子……好啦!好啦!”他掩嘴笑了好一阵子,继续道,“刨去褒贬之义,它倒也道出一部分事实,不觉得建兴元年(公元223年)至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孔明掌国时,相权实际上比皇权更有效?正是相权在主宰汉国的运转。这甚至延续到蒋琬、费祎之世,纵然那时国家已不设‘丞相’一职。写史的人,这岂不是很特别吗?你不妨就诸葛丞相以绝对强力压过后主陛下的威望与实权之事,发表点感想?”

    真受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与捉弄人的口吻。要不是知道他肯定是胸有成竹要交给我点“好东西”,我才不会耐着性子回答这种挑衅的问题。“‘事无巨细,亮皆专之。’赵 76f4." >直,这是我方才忽然想到的对丞相的叙述,念出这八个字,真是唇齿沁香。”我坚定地道,“没错,丞相在日——说句不敬的话,确实是在以臣子之身行使君权,然而这无可厚非;不但不能指责,反而更使人仰望,因为这恰恰证实了他之于国家的忠诚。在我看来,没人比丞相更爱汉国,他用最强烈的感情与最强劲的力量爱着这个国家:安慰它、守护它、建设它、指引它……这种爱,甚至超越了皇帝陛下。因为‘爱’,”说出这个字时我望了望赵直,很奇怪他并未流露出我不想见到的嘲弄神色,反倒赞同地颔首,“他有勇气把猜疑的目光抛在身后,承担起‘内贪专擅之实’的诋毁,坚定不移地掌握与行使权力;另一方面,在汉国,除了李邈等极少数人以外,君主、官吏、百姓都毫不怀疑丞相的忠贞、不怀疑他有否私心。为什么能做到这样的坦荡?既因为大家同样对汉国怀着真挚的爱与盼望——有丞相掌国的社稷,多么值得人去爱,去效力、去保护;也因为国人乃至敌人,都信任或不得不承认丞相负担国家的能力,遍观汉国甚至全天下,他很可能是唯一有此能力的人。所以曹魏的明眼人如贾诩、刘晔都说:‘诸葛亮善治国’;‘诸葛亮明于治而为相’……更遑论直接用伊尹、周公来颂扬诸葛丞相的东吴君主孙权。他:诸葛孔明,真是……”

    “是什么?”赵直树起一根手指,“只许选一个词来概括孔明,你会选哪一个?”

    强大吗?……果敢、坚毅……吗?

    我想了一会儿,回答:“聪明。”——像是再发现不了更合适的词。既“聪”且“明”,所以能圆熟地使用力量,能使坚毅、果敢、强大等一切美好资质都适如其分地发挥效用。

    “聪明,”赵直笑得有些悲凉,“果然是聪明吗?”

    “当然。丞相简直就是智慧之神的化身,他在投入精力的任何领域都能取得让人惊叹的成果。”

    “你说的一点没错,孔明的智能简直是个神迹,可是,”赵直一字一顿地说,“最畏惧他聪明的人,恰恰是他自己。闭上眼,我带你去看看他的私生活。”

    这是三更时分,万物都沉入深深的休憩。“又带我来看丞相睡觉?真是怪癖。”我压低声音道。赵直摇摇手:“那倒不是。走,悄悄进去。”他像是对丞相的卧室轻车熟路,来到卧室前只把手指轻轻一指,房门悄无声息地洞开。屋里一片漆黑,若不是身体可以从器物中“穿过”,我一定会乒乒乓乓撞一路。“给点光。”“哎,把这忘了。”他一举手掌,五指指端上闪烁着荧荧的微光。“做贼似的。”“本来就是做贼,这可是孔明不想给任何人看到的秘密哩。”赵直神神叨叨道。走入内室,只见床榻上的人在翻来覆去一阵子后,豁然坐起!“我说过他患有失眠症吧?”赵直拽着我几步上前,娴熟地坐在床边的小几旁。看来只有我能看到赵直指端的微光,是以诸葛丞相全然不觉房里多了两位不速之客。这种亮度与距离使我能清楚看见丞相的五官,他与白昼时所见简直像两个人。庄严、华丽的官服被一身素色内衣取代,坐在榻上、一手扶膝、一手支头的样子使这个高拔、魁梧的身躯看上去竟有些……单薄。是多么孤单的一个人。我忽然想。好像正被轻微的头疼困扰,诸葛丞相蹙着眉揉了一会儿额角,他的唇一直紧紧绷着。他有岩石般坚挺的轮廓,面部表情是凝着般纹丝不动。“呼……呼……”听到他在徐徐地呼气,我疑惑地望向赵直。他解释道:“是伦斜……你还记得伦斜是谁吗?”我摇摇头:“有点印象,记不清了。”“咳,我唯一的魇师朋友,那随我一道进入孔明心内探秘之人嘛!”“哦,妖人之一。难怪忘了。”赵直对我不失时机的嘲讽置若罔闻,接着道:“伦斜教给孔明这种吐纳之法。据说可以使烦乱的心情很快平复。”

    “有用吗?”我问。

    “多少有用。你想学吗?既能完全放松身体,更重要的是,能给自己安定详和的心理暗示。同为魇师,伦斜的路数与我不一样。我对外在的力量感兴趣,他更擅长指向内心的幻术。唉,能慰藉、平抚孔明的人……实在太少。所以有时,”赵直沉吟,“我觉得他……很‘可怜’、很‘可悲’,然则我有什么资格怜悯他、为他伤感?原以为世上没一个人有资格俯瞰他,直到遇上你。”

    “我哪能俯瞰丞相!?”我大惊失色,“……我明明……只想静静仰望他,承受他的光泽。”

    “这并不矛盾。仰望他的,是你的心与志望;俯瞰他的,是你的笔与位置。写史的人,你已经踩在我天下第一魇师赵直的肩上,难道还没有觉悟凌越于整个时代之上?否则你怎样对这个世界及活跃过的人们做出公正评价?别忘记《诸葛亮传》后,仍需你的史评。倘若你只会写梦呓般的‘好帅、好厉害,爱死了……’,我饶不了你。”

    “呃……只有你这么没水准的家伙才会说出这种评语吧!”

    这时诸葛丞相翻身下榻,汲着鞋子走向几案,他的手指穿过我胳膊摸到火石,很快点起一支白蜡。他把入睡前整理好的案牍一份份重新打开,甚至拆开某些已封好的蜡印,把文卷抽出反复翻阅好几遍后才将它们一一地原样封好。他很少在案牍上修改什么,偶然的修改不过是在可有可无地修饰辞藻:依我对丞相的了解,他不是多么看重文采之人,那么这种举动唯一的解释是:他需要做点什么。这样深沉的夜晚,他就这么重复、重复、重复着……四周极为静寂,静到简直听不到我与赵直的呼吸,也听不到丞相的;倘若不是看见他那平静有神的双眼,我兴许会怀疑丞相……仍在梦境之中。他一直忙到鸡鸣,其间只伏在案面上短暂地休憩过一刻钟。

    心内奇怪地绞痛起来,无法忍耐屋里气氛,我跑出门。

    赵直也跟上了。

    “为什么……觉得很憋闷。丞相这是在……?”

    “你也许尚未注意到这不是成都而是汉中。这是街亭之战后不久。诸葛孔明比谁都了解自己的才能,也了解国人的信赖。熟知史事的他恰恰知道,世事往往坏在过于自信、不知节制的聪明人手里。他有实质上无限的权力,这种权力不要说滥用,就是误用也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夜里,赵直的声音冰冷,“街亭之败于他来说是个严重的教训,它所造成的对‘诸葛亮’个人的伤害,依我之见,远远强过战役失利本身。那也是他失眠发作最频繁的时段。每晚都难以入睡,而一旦从梦里惊醒,他便像你看到的那样……强迫自己检查白天批阅过的案卷,惟恐发生丝毫纰漏,哪怕他明知道用不到这么一遍遍地看、看、看……他是,怕啊。能想象吗?诸葛孔明也会害怕到这种程度。害怕错误的判断与决策,实际上也是在怕自己的聪明,怕被聪明蒙蔽草率地踏入误区,尽管……他这个人啊,怎么说都与‘草率’搭不上边。陈寿,一个国家最高权力者,用近乎于哀求的口气专门下令国人多多为自己提意见,这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你能够体会吗?”他冰冷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久久震惊。

    “夫参署者,集众思广忠益也。若远小嫌,难相违覆,旷阙损矣。违覆而得中,犹弃敝蹻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徐元直处此不惑,又董幼宰参署七年,事有不至,至於十反,来相启告。苟能慕元直之十一,幼宰之殷勤,有忠於国,则亮可少过矣。”

    (“参署之设<s>?99lib?</s>立,是为了集思广益、有补于国。倘若为了躲避细微的嫌隙,不愿畅所欲言、深入探讨,无疑会造成重大的损失。提出不同意见,反复商议而找到最恰当的策略,这就好像抛弃破草鞋、收获金镶玉。遗憾的是人心隔阂,只有徐元直坦率真诚、从无忌讳;董幼宰在府里参谋了七年政事,见到有事办得不妥当,便屡屡提出意见与我磋商,使我受益匪浅。要是大家能做到元直的十分之一,能像幼宰那么勤恳、真诚,为国家效忠尽职,则我诸葛亮的过失,亦可以大大减少了。”)

    “昔初交州平,屡闻得失,后交元直,勤见启诲,前参于幼宰,每言则尽,后从事于伟度,数有谏止;虽资性鄙暗,不能悉纳,然与此四子终始好合,亦足以明其不疑於直言也。”

    (“昔日我与崔州平交好,多次从他那听闻我的得失;后来又结交了徐元直,他也每每启发、教诲我;从前与董幼宰共事,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后与胡伟度(济)共事,他也时常谏止我不当的举措。虽然我天性鄙陋,不能全数采纳他人的意见,可我始终与这四个人相处得十分融洽,这也足以证明直言进谏用不着有所顾虑。”)

    之前读丞相这两篇《与群下教》,我都没在意:其实是想都没想过字里行间流溢的“求恳”意味,直到赵直这一说,才豁然触及光明后的冷寂,我忽然想到赵直说过的,丞相心里盘旋着……黑压压的乌鸦。多么使人悲伤!肃穆的纯黑,正是丞相之色。一面沉重负担,一面包容万物。一面忍耐,一面给予。

    纵然没有资格,亦情不自禁为之落泪。

    “整个时代中像诸葛孔明那样聪明的人并非绝无仅有,至少还有曹操可以与他比肩;像他那样谨慎的人却只此一家;如此聪明而又谨慎的人,以前从未出现,以后也未必会有。不管怎么说,他的战战兢兢、小心审慎,他用强力制约着权力所及的社会,又用更强的力制约他本身,他的废寝忘食、同光和尘,他使出浑身解数对外雕塑出一个接近完美的诸葛丞相形象,使人愿意为之生、为之死,对内忍耐着常人无法想象的重压与辛酸,不但忍耐,还要保证每一天心的活力与新鲜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复杂局面,他的笑容,笑容后频生的白发……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磊落、稳定、青葱、刚直……这两行诗,真像是为他量身订制。这一切呵……一切努力、辛劳……好在都得到了他盼望的回报。那个摇摇欲坠的汉国,因为有了诸葛亮,竟最终成为天下之人过去、此刻、未来所享受、认同、向往的……理想治世。”

    赵直以这么一通长长的喟叹,结束了我们这次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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