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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恩家的里屋烟雾腾腾,瞿恩与一屋子的人正在开会。瞿恩的母亲颠着小脚提着水壶,进进出出的忙碌。她走到女儿瞿霞身边,小声嘀咕着说:“瞿霞,你说说你哥哥,别让他抽那么多烟!”

    正在埋头刻钢板的瞿霞说:“你没看我正忙着吗,要说你去跟他说。”

    瞿母笑着说:“我说就是批评,你说合适,你说是建议。”

    “你还挺有领导艺术!”瞿霞也笑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里屋的门开了。瞿恩朝母亲使了个眼色,又关上了门。瞿母忙不迭地:“快,要散会了,出去同保卫同志打声招呼!”颠着双小脚,往窗口跑去,放了盆作为信号的盆花在窗台上。

    瞿霞在门口探出头:“妈——”使使眼色,暗示没有什么情况。瞿母这才走到里屋,轻轻地叩了三声门。门开了,开会的人鱼贯而出,一切都井然有序。

    瞿霞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每天就这三五分钟最紧张。听保卫的同志说,刚刚还有两个红头阿三在弄堂口巡逻!”瞿霞又问留在里屋的瞿恩:“明天还有没有会?”瞿恩告诉瞿霞,“国民党方面派了吴稚晖来上海,约好了明天在‘一品香’见面,要瞿霞陪他一起去,扮成瞿恩的太太,打掩护。”

    “记住了,可别再穿红裙子了,我这么儒雅的老板,怎么能娶那么妖精一样的太太?”瞿恩开玩笑地。

    “一品香”菜馆,一辆轿车驶抵,侍者拉开车门,车上走下了衣着华贵的瞿恩与瞿霞。门僮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迎进。瞿恩进门后,与等在屋内的两位老绅士作揖寒暄:“哎呀,幸会幸会,鄙人瞿恩,想必二位是吴先生、钮先生吧?”

    “正是正是,里面请,里面请!”两位老绅士客气地说。

    瞿霞随之进入,突然,她怔住了,看见衣帽架处的立仁。

    立仁接过瞿霞的披肩挂在钩子上:“你好,瞿太太!”

    瞿霞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瞿恩也看到了立仁,只打一下招呼,便与老绅士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交谈。立仁陪着瞿霞另坐在一边。

    “你父亲杨廷鹤在沪上还是有些声望啊!”瞿霞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在上海,贵党的实力了得呀,不服不行呀!此地你们是大拇指!”瞿恩话中带着刺。

    说话间,包房外面出现了一英籍巡捕,正与门前侍者打听着什么。瞿恩用眼色递向瞿霞。瞿霞领会,走到包间外,与那巡捕用十分流利的英语交谈着。

    不一会,巡捕微笑着探入脑袋,对<mark>99lib?</mark>包间里的人行举手礼,又与瞿霞说了一句笑话,欣然离去。

    瞿霞走进包间,带上门。

    瞿恩问:“怎么回事?”

    瞿霞说:“吴先生开来的轿车停在了黄线上,巡捕让把车开走。我对他说,这些都是虞洽卿的客人,工部局请来的。”

    虚惊一场,两位老绅士这才放了心。

    瞿恩与瞿霞坐在轿车的后排。轿车“沙沙”地往回开。在路上,瞿霞不放心地问:“和那两老头谈得怎么样?”瞿恩告诉瞿霞,人家对搞的工人武装起义根本不感兴趣,甚至反感。“有什么办法?人家代表着蒋总司令!”瞿恩心情沉重。

    瞿恩又问瞿霞和立仁在谈话中都说些什么。

    “能说些什么,说些家常话呗,杨家的三个,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瞿霞说。

    租界巡捕房的警车,“叮叮当当”地响着铃,抵达杨家居住的楼前。里弄的老街坊们都惊讶地探头张望。一名洋警官下车,亲自开门,车后走下满面春风的立仁。两人在车前寒暄着,另有警员帮立仁从车上拿行李。

    “杨先生,有什么吩咐,只管打电话,‘得律风!’”洋警官客气地。

    “明白明白!‘得律风’!‘得律风’!”

    洋警官上了车,警车“叮叮当当”地开离杨家而去。立仁站在原地,目送警车远去。

    梅姨和杨廷鹤站在窗前朝外看着,面面相觑。

    门开了,立仁拎着大包小包行李走进家,他想在家住几天。杨廷鹤一言不发,显然是持不欢迎态度。

    “我就住书房吧!搭张床就行!”说着,立仁自己把行李拎了过去。

    不大一会儿工夫,立仁从书房内走出,手中拿了两件画轴。是北洋军驻沪司令毕庶澄亲笔所书。立仁告诉父亲,自己以晚辈的身份,向毕庶澄司令讨来两副对联。展开其中一件书轴念道:“海是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立仁贤侄雅赏,毕庶澄于沪上。怎么样,父亲?”

    杨廷鹤有点恼:“除了这丢在大街上都没人捡的破字,毕大麻子还给了你什么许诺?”

    “有这几个字也行,挂这儿,至少上海北洋军就没人敢到咱家闹事。”立仁说着就要往墙上挂。

    杨廷鹤大声喝道:“别往我这墙上挂,不是什么人的字画都能挂在我杨廷鹤家里的!”

    “行,不挂,不挂!”立仁赶紧收起画轴。

    “叮咚!”门铃响。立仁出外开门。不大一会儿,进来两位电话局工人,手里抱着电话机。

    梅姨从书房里走出,惊讶地:“廷鹤,‘得律风’!”

    “别洋泾浜了,电话!还‘得律风’?”杨廷鹤讨厌这洋玩意。

    安置好工人,立仁从书房那边走过来,对父亲说:“电话是工部局总裁费信敦主动提出给我安的。”

    “噢,你和租界洋人大班也牵上线了?”

    立仁深藏不露地一笑,没作回答。

    开会的人从瞿恩家离开,一个个面色亢奋。瞿恩走了出来,手里提了支手枪,叫瞿霞帮把枪上的黄油都弄掉!

    “我没弄过这东西!”瞿霞说。

    “没弄过学呀!”

    “妈,你看哥哥,自己偷懒,还巧舌如簧!”瞿霞撒娇地向母亲告瞿恩的状。

    瞿母关切地问儿子瞿恩:“真的到了动这东西的时候了?”

    瞿恩点点头:“已经做出决议,明晨六点,全市的工人武装将在不同地点,同时发起对北洋军队的攻击。”

    “你也去?”

    “我被分在闸北,商务印书馆,指挥闸北的工人纠察队。”

    “我和你妹妹有任务吗?”看来瞿母不光是关心儿子,还有跃跃欲试上阵的样子。

    “你就算了吧,咱家是重要的联络点,看好家,就是工作。至于瞿霞,暴动后,瞿霞你负责联络杨立仁,并通过他联络上海周边的北伐军部队。”瞿恩说。

    已近午夜,杨家传来了“叮咚叮咚”的门铃声。梅姨披衣走到门前,谨慎地问:“谁呀!”

    立仁从书房赶了出来:“哦哦哦,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在梅姨好奇的眼光下,走进了周世农。立仁对周世农说:“来来来,噢,这是我的继母,随我来,咱们到书房里来!”周世农礼貌地对梅姨微笑点头,随立仁进了书房。

    梅姨披衣上床,对床上的杨廷鹤说:“都是来路不明的人,廷鹤,不会出什么事吧?”

    杨廷鹤不耐烦道:“别操心,人家哪方面都搞定了,出什么事?谁来出事?”

    梅姨说:“你说你这儿子,别的事往家里揽也就罢了,这种杀脑袋造反的事也往家里引,我听他在电话里跟人家尽是枪啊刀的,哪儿哪儿驻哪样的军队……你也不管管?”

    “怎么管,我能撵他走?这家有他一份,他是你儿子!你以为人家造反是只造官府的反?也是在造他老子的反呢!你也不瞧瞧人家进门的派头,压根儿就没打算要和你商量。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军事上这叫‘征用民宅’!”杨廷鹤对儿子立仁的做派非常不满。

    书房内立仁和周世农压低声音说话。

    立仁:“凌晨六点?消息可靠?”

    周世农:“绝对可靠,工会里我们安置了些青帮弟兄。共产党已往下分发了枪支弹药,确定了攻击目标——北洋军的军营,各地的警察署、车站、码头、电报局,包括占领市政衙门。”

    “噢,这架势像是要接管整个北洋军在上海的政权。”立仁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听说他们已经计划,一旦起义成功,立刻成立上海市民政府。”周世农把探听来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立仁。

    立仁不说话了。

    周世农问:“蒋总司令到哪儿了?”

    “他的专船还漂在南京的下关码头。”

    “还在南京?得催催他。英国人,法国人,还有日本、美国,都担心上海会落到共产党手上。”

    立仁想了想,摇起了电话:“接线生<u></u>,请给我接一个南京长途……”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凌晨六时。上海外滩,一颗红色信号弹无声地腾起,划破宁静的夜空。接着传来清脆的枪响。枪声先是零星响出,很快,如爆豆一般,激烈而连续。商务印书馆建筑内的门窗都用麻袋垒起防御工事,带红袖标的武装工人在麻袋垒起的防御工事后,举枪朝外射击开火。远处,传来装甲车开动的“隆隆”声。不一会,传出火炮“轰轰”的发射声,防御工事周围激起一阵很大很浓的爆炸烟团。担任军委委员和上海工人纠察队副总指挥的瞿恩,腰插短枪,置身在工事后的电话机旁。瞿恩身边满是依工事朝窗外射击的武装工人。

    一名工纠队员奔到瞿恩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瞿总指挥,情况弄清楚了,从通天庵车站开来一趟军列,运来近千名北洋援兵!随时可能冲到这里。”

    “南市和虹口的增援工人怎么还没到?”瞿恩大声地问。

    “被英国人的装甲火力封锁在浙江路了,过不来!”

    “还在浙江路上?”瞿恩急了。

    “是的!伍豪让你们一定要守住商务印书馆,北伐军第一师已经到了南郊龙华!”工纠队员报告说。

    瞿恩不由精神为之一振:“好!”随即挥枪大叫,“二分队长,带你的人,随我到街垒上去!坚决顶住敌人的进攻!”瞿恩持枪奋勇冲出,十几名武装工人紧随其后:“冲啊!杀啊……”

    隐约的枪炮声中,瞿霞骑着自行车赶到立仁家。一到门口,便扔下自行车扑向门铃,急促地揿着。立仁打开门后,回身看看正紧盯着他俩的杨廷鹤和梅姨,沉着地对瞿霞说:“走,到我的书房谈吧!”瞿霞以微笑点头,算是向杨廷鹤和梅姨打了个招呼,匆匆随立仁进了书房。

    梅姨紧张地对杨廷鹤说:“这不是瞿家小姐嘛,上次来我们家的?”

    杨廷鹤对梅姨说:“去去去,去外面看着点儿,别让外人进来!”

    在书房里,立仁放下手中的电话,对瞿霞一摊手:“实在抱歉,联络不上。”

    “怎么会呢?第一师已经到了南郊龙华。”瞿霞感到困惑。

    “可能还没接上头,部队刚到。”立仁解释说。

    “这还用接头吗,枪炮声响成这样,二十里外都能听到。”

    立仁说:“要不这样,瞿小姐,你带着周主任的信直接去南郊龙华面见薛岳师长?”

    瞿霞想了想,说:“好吧,我自己去!不过,在我离开后,如果你联系上了,请你务必转达我们的请求。”瞿霞取过桌上的信函,急匆匆地走了。

    等到大门关上的声音传来,立仁拿起了电话:“薛岳师长吗?请你严格执行蒋总司令的密令,无论何人带了何信,你的第一师都不要理睬,决不允许一兵一卒参与共产党人的暴乱!”

    中弹的街垒喷泉般地将碎片迸射腾空,炸烟久久不散。从尘土碎物中拱出的瞿恩及武装工人们,推搡开同伴的尸体,举枪顽强地射击。瞿恩哑着嗓子大喊:“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对面敌人蹦跶不了几下,兄弟队伍正在打北火车站!我们这儿坚持住了,他们就有胜利的把握!”

    街垒对面的装甲车发出吼叫。机枪的弹着点打得垒上的麻包尘土飞扬。

    “手榴弹!快拿手榴弹!”瞿恩急叫。

    一名负伤的工纠队员抱起绑成一束的手榴弹跃上街垒,大吼:“狗杂种,你工人爷爷来呐!”他大叫着扑向装甲车。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街垒处腾起巨大的炸烟。瞿恩悲痛地看去,只见辟剥燃烧着的装甲车,浓烟弥漫着街区上空,久久不散。

    泪珠从瞿恩的双颊滚下……

    全副武装的立青和汤慕禹、吴融站在路边工事前,朝着市区方向心急如焚地望去。面前有北伐军队列在行军,一匹马反向飞奔而来。通信兵向立青敬礼:“三营长,师长命令你营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停止前进?为什么?”

    通信兵理也不理,上马而去。

    立青命令号兵:“吹号!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号兵举号,“嘀嘀哒哒”地吹响军号。

    吴融:“真是奇了怪了,看都看到了,偏不让你进去!”

    汤慕禹:“立青,要不要打一电话问问老范。他们一师在龙华,离得更近。”

    立青回头:“团部的电话架过来没有?没有?没有快去催呀!叫他们架过来!”

    远处枪炮声不断。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蹬来,是瞿霞。她是特地赶来给驻扎在龙华的北伐军一师送信求援。近前的公路上设有拒马、铁丝网。铁丝网后站着全副武装的一师士兵。看到一师的士兵,就像是看到救星,瞿霞丢掉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扑向铁丝网,叫道:“士兵兄弟!士兵兄弟!”

    士兵们隔着铁丝网相互看看。

    瞿霞气喘吁吁:“我是上海总工会联络员,有紧急公函,要交给你们薛岳师长。”

    可是士兵们又相互看看,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一位士兵说:“对不起,我们奉命不得与任何外人往来!”

    瞿霞急切地摇着铁丝网,说:“上海工人正在流血,士兵同志,请让我见见你们的长官,行吗?”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吵什么!吵什么!啊,你是——”来人是范希亮,认出了披散着头发狼狈不堪的瞿霞,“瞿霞,瞿小姐?”

    弄清了瞿霞的来意后,范希亮大声命令:“通信班长!”

    “到——”

    “这是黄埔的老主任给师长的私人信函,立刻送交师长本人。”

    “是!”通信班长接过信,转身立刻去找薛岳师长。

    门开了,周世农对开门的梅姨点点头,直接进入书房。书房里隐约传来立仁的电话声:“什么,已经打下了天通庵车站?正在进攻商务俱乐部?那北火车站呢?也危险了。妈的,我看北洋军也是腐朽到家了,屁大一点工夫,就土崩瓦解了……什么?英国军队的装甲车队也开火了?我看事态严重了,不是可能,英国人已经武装干预了……”书房门关上,声音隔断。

    梅姨看看杨廷鹤:“你儿子把仗打到家里来了。”

    “他这哪是打仗?屁,也就是个看客,隔岸观火,帮着北洋军、英国人整死共产党!”杨廷鹤说完,不由忧心忡忡。

    书房内,立仁“砰”地掼了电话,怒不可遏。周世农凑上来:“法租界警察总监让我带话给你,北洋军就要垮掉,他们担心,一旦共产党的工人组织取得军事优势,就会趁势向租界扩展。因此,法租界当局认为,北伐军应该介入了,以免事态不可控制。”

    “哼,法国人是做老爷做惯了,为了煮熟自己的一只鸡蛋,不惜烧掉别人的整栋房屋,不理他。让他们双方拼得再狠一点儿!”

    “费信敦倒是没那么急,他主张我们应抓紧与毕庶澄谈判,争取奉鲁军向北伐军投降并移交上海市政权力。”

    立仁一怔:“唔,还是英国人用脑子。这主意不错——”翻找名片,“妈的,毕庶澄公馆的号码哪去了?”

    周世农问:“你和毕司令有联系?”

    “那当然,你以为我到了上海是吃干饭的——”立仁找到了名片,开始拨号码。

    电话接通,立仁:“是毕司令公馆吗?”

    对方:“你是哪里?”

    立仁:“我是毕司令的朋友,您请他接电话。”

    对方:“你是他妈的什么朋友?”

    立仁一怔:“你是什么人?”

    对方:“我是上海武装工人代表瞿恩!我通知你,你的反动军阀朋友已经夹着尾巴逃跑了!喂喂,你在听吗?”

    立仁丧气地挂了电话……

    天色已晚,送信的通信班长迟迟未回。在范希亮的团部里,范希亮困得打起哈欠。一旁的瞿霞霍地站起来:“不行,我不能再等了,你们完全没有诚意。”

    “你真的要走?”范希亮问。

    瞿霞起身时,电话铃声大作。范希亮接过听筒:“是我,师长,我是范希亮。什么,准备开进市区?”

    瞿霞一听,也不由站住。

    “是是是,是!”范希亮“砰”地放下电话,发出命令,“通知各营营长,马上到我这里来领受任务!”又对愣在一旁的瞿霞说,“告诉你吧,市区的战斗已经结束,贵党的工人武装刚占领了北火车站,北洋军奉鲁驻沪部队宣布投降。”

    瞿霞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电话铃再次响起,接电话的范希亮:“我的天哪,是你,立青!”已经在门边正准备离开的瞿霞站住了。

    范希亮对着话筒:“立青老弟,你也赶上了,我没时间跟你扯淡,你等着,我请一个人来跟你说话——”朝瞿霞招招手。

    瞿霞接过话筒,话筒里传来立青的声音:“谁呀?你他妈说话呀!通信班长,叫机枪连给我带过来,马上!喂喂喂,老范!老范!你还在吗?”

    难以抑制内心激动的瞿霞:“立青,我是瞿霞……”

    公路边手执野战电话的立青一时傻了:“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汤慕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立青行举手礼:“营长,七连奉命赶到,请指示!”

    立青没理汤慕禹,继续对着话筒说:“真是你呀,我的天哪——”

    汤慕禹:“营长……”

    立青对汤慕禹吼道:“你还有完没完,一边待着去!是的,我此时在淞江的公路上。是的,我们也接到命令,马上进入市区,不清楚为什么……你还好吗?”

    惨胜后的商务印书馆建筑外。遗留的工事,枪支、死尸与各种杂物混在一起。抬收死尸的工人纠察队员,一个个低头沉闷而过。战斗中负伤的伤员们,相互搀扶着。穿行在纷杂人群中的瞿恩一身血迹,无限感伤。不远处传来隐隐的欢呼声,渐次扩大。终于从横在马路上的街垒后面,欢呼地爬上了大批上海民众,他们跃上街垒,<u>99lib?</u>飞扬着手中的红旗,对着工人纠察队,对着瞿恩他们,放声高喊:

    “革命万岁!”

    “工人阶级万岁!”

    “一切权力归于人民!”

    欢呼声中,瞿恩露出胜利的苦笑。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获得成功。而此时,白崇禧指挥的北伐东路军,不战而得以开进上海,摘取革命胜利果实。

    北伐军二师三营营部,勤务兵在为立青铺床。汤慕禹进门,对立青:“呦呦呦,睡这么大一张床,还席梦思呢!”

    “我考证过了,这张床原先是北洋军阀奉鲁军一名旅长的,上海工人冲进来时,被窝还是热的,睡了三个人在里面,一男两女,你说他奉鲁军焉能不败!”立青说。

    “共产党把营房腾出交我们了,可缴获的枪支一支没交。”

    “那能交!人家拿命拼来的,要我也不交,凭什么交给你?打仗时你在一边凉快着,打完了,你什么都想要?知足吧,有张床睡就不错了。”

    正说着,外面“七哩咣啷”地传来锣鼓声。两人都一怔。

    吴融颠颠地跑进来:“立青,上海工人劳军文化队来了,让您营长大人去接慰劳信。还有,好大一车慰劳品,全是些好吃好喝的!”

    “我不去,我杨立青无功不受禄。”

    “看看去,踩高跷,划旱船,红男绿女,可别辜负了上海工人一片兄弟情谊。”

    立青一指吴融、汤慕禹:“那,你们两位连长代表我去!听见没有,这是命令!”

    立仁兴冲冲地走进家门。杨廷鹤从里屋绷着脸走了出来。书房里的电话铃响起,立仁接电话去了。

    梅姨抱着孩子从外走来。

    杨廷鹤:“又白相去了!也不分分时候。”

    梅姨神情神秘:“廷鹤,咱在银行里的钱要不要提出来呀?”

    “你又听到了什么?”

    “街坊们都去银行了。听说汇丰银行,怡和、花旗银行,排队提款的人多得来莫佬佬!怕共产党呢!”

    “别瞎起哄,咱家才几个钱,也跟那些江浙阔佬攀比?”杨廷鹤的内心很是复杂。

    远处是一片锣鼓喧天声,勤务兵领着瞿霞朝着立青的营部兴冲冲走来。

    “报告营长,工人慰宣队瞿同志来看望你!”

    蓦然回首的立青惊愕住了。

    瞿霞清新迎人的笑靥。

    “瞿霞?是你!”

    “是我,广州一别,快两年了吧?”

    勤务兵见两人情绪微妙,赶紧退出,体恤地带上了门。

    “噢,这里是不是太乱了,外面……噢,我明白了,这‘七哩咣啷’的热闹是你领来的?”立青有点手足无措。

    “你们王师入沪,我们箪食壶浆,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喏,这是给你个人的慰劳品,代表我们上海市民政府,代表上海工人阶级。”瞿霞说罢,递上一只全副北伐军装束的布娃娃。

    “这什么意思?慰劳品,给我的?”

    “这是上海玩具工会为宣传北伐军特制的,我看他的神气就像是你……”瞿霞把北伐军布娃娃搁在了立青的床<a href="https://.99di/character/5934.html" target="_blank">头</a>,“是不是有点像,尤其是这双小眼睛?”

    “到底是上海人,欧洲人训练出来的,有意思,把咱当洋娃娃了,嗬嗬嗬!”

    “怎么,觉得自己的眼睛比他大,委屈你了?”

    “瞿霞,你是在和东路军的少校营长说话,别把小时候的关系扯到这来。我问你,谁批准你们把慰问宣传队派到我的营来的?‘七哩咣啷’成什么了?”

    “怎么,你们不是上海工人阶级的子弟兵,把我们当洪水猛兽了?”

    “有些事你们女孩子不知道,我就这么对你说,我的第三营,上阵杀敌我一点都不担心,怕就怕你这样的。”

    两人正别扭着,门外传来呼喊:“营长!营长!”

    门开了,汤慕禹和吴融一头撞进来,看到瞿霞,两人一下子怔住了:“瞿老师,噢哟哟,还真是!”

    瞿霞:“汤慕禹,吴融?”

    汤慕禹故作诡秘地:“没打搅你们吧,营长?”

    立青说:“废什么话,说,什么事?”

    “工人慰宣队太热情了,非让咱上台说几句,我说,要说也得营长说,咱连长会说些啥呀,咱也不知道说啥好呀?”吴融说。

    立青听出吴融话中有话,忙把话头岔开:“行了!瞿霞同志是文宣委员,慰宣队是她带来的。”

    瞿霞笑笑:“这可不是你们三期六班的作风。不让你们说话时候你们打到我家门上要说,现在请你们说,反倒无话可说了。行,不难为你们,我去解释。回见了,我的黄埔同仁!”

    瞿霞出门而去,外面的锣鼓又响了起来。留下的立青、汤慕禹、吴融三人,面面相觑。

    “看我干吗?去!都回连里去,掌握好部队,男女关系上可别给我再出事了!”立青一本正经地。

    汤慕禹、吴融敬礼而去。

    立青转身向自己的床头看去——那只全身北伐军戎装的布娃娃,正可爱地站立着,小眼睛笑笑地眯成一条缝。

    杨家在开饭。梅姨以一个家庭主妇的口吻唠叨着说:“这晚饭就将就吃吧,郊区的肉、蔬菜送不过来,小贩们也跑光了。最可气的是早晨的<mark>99lib?</mark>鲜奶也断了,囡囡只能喝米汤。”

    “这才刚刚开始,你看着吧!再往下,这多米诺骨牌得一块块接着往下倒,要不然英国人能从印度、从香港调几万人的部队来?”立仁阴阴地。

    杨廷鹤朗声说:“我看西洋人是在虚张声势,得了便宜还卖乖!”

    “父亲,这话怎讲?”

    杨廷鹤:“近代以来,中国每经历一次兵乱,上海都必定要暴富一场。小刀会、太平天国、义和团,次次如此。知道是为什么吗?”

    “父亲指教。”

    杨廷鹤侃侃而谈:“非常简单,各地的兵乱把当地的资本家、商人统统撵到上海租界上来了。北伐以来,不也是这样?江南、华南的商人、资本家都来了。一夜之间,租界的地价翻了好几番!”

    梅姨:“咳,打去年九月起,咱家这房租哪个月不涨上三五成?贵得没法住了。”

    立仁笑笑:“所以,西方列强各国,决不会把这到嘴的肥肉,让给红色共产党!”

    杨廷鹤:“是呀,人家有坚船利炮。上海首任英国领事之所以选择外滩作为租界的发祥地,完全是因为它建在黄埔江英国舰队火炮<var></var>射程之内。”

    立仁:“我看历史还会重演,西方人必然会用武力来维持上海不可动摇的商业信誉。”

    杨廷鹤很不高兴地:“这是你希望看到的?”

    立仁赶紧话锋一转:“我的责任,是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杨廷鹤:“那就要看你们的蒋总司令了,你们不是要打倒列强吗?以北伐军的实力收回上海租界,应该不太困难,他会结束八十五年来中国人的国耻吗?”

    立仁怔住了。

    书房里的电话铃又响起。杨廷鹤带有讥讽地说:“去吧,去听听,你们的蒋总司令又要跟你说什么了!”

    瞿霞喝着母亲特为她做的意大利罗宋汤。味道虽然很好,但是瞿霞心猿意马。一边吃,一边想着别的心思。

    “匙子!匙子!啧,用面包蘸着吃!”瞿母提醒。

    “妈,我见到立青了。”

    “立青!难怪……”瞿母“咯咯”笑了。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嘛?”瞿霞撒娇。

    “我笑我瞿家是怎么了,总也绕不开这杨家。”

    “你干吗这副神气,妈,我这是工作,你想到哪去了?”

    “对对对,你是工作,你哥也是工作。我只要跟你哥一提立华,可不也就你这副神气!别把自己耽误了,瞧瞧你哥哥,老大不小了,还在等呢!要我说,这情感一沾上了政治,哪是个头儿?”

    “妈,什么情感政治的,那不就是个小眼睛的大男孩,自以为是的北伐军营长,有什么了不起!他也不想想,不是我手把手地教他……”瞿霞又想起了广州时候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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