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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颜铭说了阿蝉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是不是在外边有合适的人了给她也物色一个,女的到了年纪,没个男人心里空落落的。夜郎说饺子宴酒楼的小青倒般配,只是阿蝉和小同乡那个样儿,怕是爱女的恶心男的哩。颜铭说,她就是有那个毛病,社会上即使能容了她,岂不也一辈子都毁了?明日把小青叫来见见面,事情或许还能成的。翌日,颜铭还催督着夜郎去给小青打电话,门敲响着,丁琳却来了。丁琳沉沉地说:“你们知道不?吴清朴走啦!”夜郎和颜铭当下愣得透不过气来。

    丁琳说,婚姻介绍所介绍过来了几个姑娘,她看了一下,觉得其中的一个蛮不错的,领了先到虞白那儿,让清朴过去见见面,虞白却害了病,诉道清朴留给她一封信,头一日已经离开饺子宴酒楼回考古队去了。她问饺子宴酒楼那么一大摊子,撂下都不要啦?虞白说邹家兄弟俩把酒楼拿过去了。邹老大的店倒卖之后,那信访局长的儿子一直在谋算老二家的地方,老二抗不过他们,被欺负得只好便宜卖给人家,兄弟两个仇很大,但知道邹云与清朴退婚,却又合起来要饺子宴酒楼,说是他们邹家的,清朴被闹得不过,再加上自个也无心思开店,就一个萝卜三头切,自己拿了一份钱款回考古队去了。丁琳哽哽咽咽流了泪,接着说:“这邹家都是些狼么,清朴就这样让他们毁了!”夜郎说:“清朴也是个孱头,这些事为什么不给咱们说?那邹家兄弟惹不起硬的欺负软的,清朴后边不是有咱哩么?就是正道上扳不过他,咱黑道上也有人的,他自己先这么一走,算是什么事嘛!不说是人走财散,空空一场,清朴往后这精气神儿怎么提起来,如何过呀?!”颜铭说:“清朴不知道你脾气,能给你说?红道上没什么能耐,黑道上去打砸一顿,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人命来哩!”夜郎说:“我就是死了,也不做窝囊鬼!”颜铭说:“得了得了,你好强咋还是这个样子?”夜郎被呛住,气得眼白一翻一翻的。丁琳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没用了。话说回来,走了也有走了的好处,清朴的兴趣原也不在开饭店上,他重新回去考古,将来或许能干出个气候的。只是我操心虞白气病了。”夜郎说:“虞白病得怎么样啦?”丁琳说:“她心情一直不好,稍稍有些精神了,却遇到这事??人还是不能才分高,才分高了天也嫉妒,让你多事多灾的。”颜铭说:“那日看起还精神的。”丁琳说:“别瞧她人面前什么都大大咧咧,其实也脆弱。女人么,能刚强到哪里去?她有颜铭这份福分,你才看她光彩哩!”颜铭说:“我有什么福?倒不如白姐十分之一。”夜郎说:“颜铭,我今日还得去老先生那儿处理些事,你是不是带些东西先去看看她?事情处理完了我就来。”颜铭说:“我该去的,只是这样子??”丁琳说:“我才要问的,你是怀孕了吗?才几天就变成了这样?”颜铭说:“难看得走不到人前去了!”丁琳说:“这有啥难看的,脸面如盆子大的!”拿眼睛直盯颜铭的肚子。颜铭不好意思,就坐在沙发上,拿过毛衣在怀里问丁琳领口怎么收针。

    夜郎上午忙活复印,吃过午饭就骑了车子往虞白家来。民俗馆里不知举办什么活动,门前拥了许多人,两边的巷道上也买卖着西京城里的传统小吃,如五香豆腐干、洋芋糍粑饼、泡儿油糕、咸鸭蛋、糁花麻糖。紧时着,锣鼓家伙咚咚嚓嚓响,从大门里走出一队头扎白毛巾、腰系着筒子鼓的年轻人,在场子里演动一种舞蹈。夜郎一看那阵势,知道是陕北安塞的腰鼓舞。督制平仄堡门口的石狮时,夜郎去过陕北的安塞,在黄土高原的尘土地上,看过当地农民跳过这种舞,那是黄尘滚滚,鼓声震耳,人如疯狂般的野性美,现在,城里人也学着样儿,也在跳腰鼓舞作为旅游点上的一种招揽,夜郎就想起那些野生的猛兽从山林走向公园的情景。它们还叫什么野兽呢?在公园里有吃有喝成为兽中特殊的一类,活着的作用只是供小孩子懂得一点动物知识。夜郎看了一眼那些白脸长身的年轻男人,踢腿弯腰,每做一个动作还给旁边的什么人挤一个飞眼,十分好笑,周围的人却也不住地叫喊:“好!好!”他就在人窝里瞅了瞅,防备虞白和颜铭也来看热闹。瞅着没有,过去买了六个塔儿饼用纸包了,却发见狗子楚楚在受玉帝赐封‘劝善夫人’而成仙眷呢?”南丁山说:“咦!你对目连戏还这么熟的?”虞白说:“没吃过猪肉也还见过猪走路的。”众人就笑。丁琳却不见了宽哥,正要问宽哥呢,宽哥却在厕所里喊夜郎。夜郎听了,皱皱眉头,便拿了一根木筷子又去了厕所,大家都不知何故,过会儿夜郎先出来,南丁山说:“搞什么鬼,同性恋啦?”夜郎做个停止的手势,说声:“虞白,你弹个曲子吧。”却低头给颜铭说:“宽哥那病越发重了,一身皮就像是盔甲,敲着都响哩。”

    宽哥回到了子午镇,子午镇是关中西北角的大镇,汪家却在镇东的一个塬上,居住地窑。汪家父辈一生的辉煌是在地上挖下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沿着坑的四边凿有六孔大小不一的窑洞,在他们还未去世的时候就为两个儿子分了家产,哥东弟西。东边的三孔窑是宽哥的,虽然宽哥那时已在城里工作。父母过世后,十几年里宽哥的窑归于宽哥,却三年五年回去一次,平时弟弟家就占用着。宽哥一身便服、一个提包从地窑的门洞里进去了,弟媳妇以及三个侄子正在天井的场子里晒打豆子,喜欢地迎接了他,赶忙起火做饭,熬茶取烟。老家用铁皮罐儿熬成的能吊线的茶汁,宽哥已不能适应,喝上两口头就晕,胃里犯恶心,但用水烟袋吸桐木匣子里的烟末儿,却一连吸得使一根纸媒也燃尽了。弟媳妇埋怨着三年不回来了,回来了嫂子怎么不厮跟?就腾空东边第一个窑,把装在里边的粮囤、农具、席卷儿一股脑搬到天井处,扫炕铺席,摆了小炕桌在炕角。宽哥感到了多少年里从未有过的亲切,他喜欢柴火烧锅时冒出来弥漫了满窑的烟味,喜欢四面天井上散发的潮潮的土腥味,喜欢腥油炝出的酱水酸味,喜欢那狗咬鸡叫。当一只叫花媳妇的七星瓢虫飞在他衣襟上时,他甚至希望见到窑地上出现臭虫和蝎子——这一切的一切。西京城里都没有!在夜里,宽哥睡在土窑的土炕上,使劲地伸展着手脚、脖子和腰,张嘴出气,发着长长的哈欠声,似乎这哈欠声来自关关节节,带出了所有的疲乏酸困。对面窑里的小侄儿在尿桶里咚咚咚地撒尿,自己就想起了小时候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睡着了,梦醒来却迷惑,伸手去拉电灯开关绳,没有抓到,瞬间里清醒了自己错以为还睡在城里,便一时感觉到西京离他是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了!他点了煤油灯坐起来,环顾着一切,依稀还看得清墙壁上还是小时用炭写成的一道算术题,算术题并没有答案。他叹息了一下,想到自己是老了,离开这里已十多年,这窑属于他也并不真正的属于他。一时又陷于茫然,竟糊涂了自己到底是西京的人呢还是子午镇地窑里的人,还是自己是个什么?

    在老家住过了七天,宽哥却渐渐地明白自己已不再适合于这里,家里的气氛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弟弟和侄儿虽然一有空就和他说这说那,而弟媳脸上的笑容却不是那么软和。她开始打鸡、骂狗,吃饭的时候,由米面说到天气,由天气说到年馑,那突出的露着粘有包谷糁的黄牙的嘴撮一个橛儿,哭穷着家里的油盐,孩子的学费,和未能买来的化肥、地膜。宽哥隐隐地体会了话中之话,但他的提包里只装有自己的换洗衣服,初到时掏给了弟弟二百元后,口袋里已涩于再能掏出多少。终于在一个晚上半夜醒来,听见对面窑里的弟弟和弟媳在低声地吵架,他虽未能听个全部,但毕竟听出是因了自己的原因。宽哥决定他得离开这里了!翌日清早,弟弟拉车去五里外的沟里拉饮用水,弟媳也提了尿桶到麦田泼生尿,孩子们还睡着,每人被窝里抓了一把柿皮在吃,他就提着那个提包走了。他去了后沟的一个坡根,在那里跪下来磕头,坡根一层层上去是无数的坟丘,这里睡着的都是他的祖先,他告别他们,发誓他从这里走出了,就要在遥远的西京城里做一番事业,他说:“爹,娘,你儿没有出息,你儿不应该犯错误,你儿不应该这样地回到这里来!”然后从地上捏起一粒黄土,在嘴里嚼着,默默地走掉了。

    宽哥走到了镇上,又迟疑起来:这么快地回到西京,他去干什么呢?他是十多年忙忙碌碌习惯了的人,呆在家里他会急疯了的,那肥胖的老婆从娘家回去住了还是没有回去?回去了接待他的是怎样的嘴脸和言语呢?他就在镇上打问附近有没有个考古队,有人告诉,当然有考古队,考古队已经在这里一年多了”他们考证出了从子午镇一直通往北边沙漠地带的一条秦代的官道,队部就设在清华宫里。宽哥喜出望外,因为清华宫他是知道的,就在镇北十里路的一个村子,那是历代皇帝的避暑行宫。宽哥步行到那里,已是中午,清华宫依然旧时模样,宫前的石虎石狮还在卧着,苔斑如钱。那一排一排的石人,虽无头,却还在站着。旁边的场子里栽着一个篮球板,四周却开了一片园子,种了白菜,茄子已经摘掉了,稀稀落落的叶子,枯黄的赭色杆儿。考古队部就在这里,但清朴却随队去了秦直道,他已不是了队长,原本秦直道的考古工作也告结束,一部分人前日已回来,清朴得知就在子午岭左侧的山里有一个寺院,寺院已废多年,听说那里发现了晋画像砖,又领人去那里察看了。队部的同志得知宽哥是清朴的朋友,又打西京城来,要他住下来:说不定明日或后日清朴就回来了。但宽哥却来了兴趣,也要去看看那个寺院,队部就差一个小年轻领他当日下午走五十里山路来见清朴了。

    一路上山高林深,宽哥背了几瓶白酒,太阳落山的时候到了山顶寺院。清朴依旧是那么单单薄薄,只是头发长乱,半个下巴都是胡子,他蹲在一个崖根下正在拓崖字,另外七个队员在不远的一个土堆<dfn>九九藏书</dfn>上用望远镜看着什么,一个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两人相见,喜欢得抱在一起,眼睛都红了。坐在那里说了一阵话,头上的蚊子就打锣似的响,宽哥不停地用草把子去扑打,清朴说:“这地方就是蚊子多,你要解手,可一定要点一堆烟火,要不就会被叮得像害了疮的!”宽哥说:“那我倒不怕,它要能叮动牛皮癣才算能叮哩!”清朴笑了笑,就问他的病情,问虞白,问夜郎,最后问到邹云,说道:“她还没有回来吗?也没个电话?”宽哥想说邹云来过电话,话到口边却咽了,摇了摇头。清朴就沉吟了,喃喃地说:“她真不该跟宁洪祥的,宽哥,你说是不?她要嫁谁都可以,怎么就跟宁洪祥不三不四的?宁是暴发户,这种人有了钱就会挥霍??”宽哥见他仍牵挂邹云,就说:“人各有志,事情过去了就让过去??你还没有找个实在过日子的人吗?”清朴只苦笑了笑。这当儿,那土堆上的人就一片叫嚷,而且你争我抢那望远镜,朝这边喊:“清朴,你快来,你快来!”清朴走过去,那些人将望远镜给了他,清朴看了看,只是笑着指点队友,就返了过来。宽哥说:“什么事,这么兴奋的,远处有什么野物?”清朴说:“那边山头上有个女的。”宽哥搭眼看去,灰蒙蒙的山头上似乎有一小点红,看不清人的。清朴说:“那是个穿红衣服的女子。这些人在山里跑了一两个月没见过女人了,馋得见了母猪就当了貂蝉哩!”扯嗓门喊道:“别丢人现眼了,让我宽哥看见,咱这像什么考古队员?!”那伙人就嘻嘻哈哈地过来,一边走一边尿着,说:“这有啥的?再钻一个月的山,我看咱真成野兽了,野兽也有个发情期哩!”就有人说:“你别那么摇着尿,蚊子把它叮烂了,明日回去瞧你成半夜跪搓衣板!”打打闹闹了一番,天就黑下来,大家回到寺里来。寺果然废得只剩下一个大殿,殿顶也坍了一角,但门顶上的砖雕却完整无缺,人一进去,野鸽子就扑扑棱棱往出飞,一层白屎便落下来,清朴正仰了头指点那木梁写着的“明万历年十二月十二日再造”的字样,一粒鸽粪正好掉在他的口里,呸呸地吐了几口。

    在殿里生了火,扫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一张帆布篷,乱七八糟放着了几条被子,大家坐上去吃饼干和罐头。有了宽哥带来的酒,瓶子轮流着往口里灌,清朴笑着对宽哥说:“像土匪吧,实在是土匪!”可就是这些土匪一样的人,整半夜给宽哥讲着秦直道的故事,又从殿角抱一堆砖来,说这些砖就是在寺前那个坑里发现的,这些砖上都有文字和图案。宽哥看不懂,他们就说是晋画像砖,至今国内发现的都是汉画像砖,而汉画像砖皆是阴刻的图案和文字,晋砖上却是浮雕!又拿出拓成的一沓拓片,讲述这拓片上记载的西晋时的古寺,曾经在兵荒马乱中毁过三次,现在看到的是明代重建的殿。说得高兴了,就又叫道:“宽哥,更有个稀罕哩,寺前的银杏树下,你注意那个土崖了吗?崖里有一个土瓮,瓮里??”清朴忙说:“这先不要说的,你要吓着宽哥的。”宽哥说:“你清朴不怕,我怕甚的?”清朴说:“就不先说的,明日一早让你看个惊喜!”宽哥到底猜不透有什么稀罕,那伙人就要他碰杯,喝了一杯复一杯的,五瓶酒差不多就喝干了。三个已经倒在那里呼呼入睡,一个却醉了并不沉睡,话越说越多,说他是兄弟三个,老大在县上做了局长,盖了一院子小楼,出门是小轿车,论起来是个科长,可威风得了得!说他的小弟弟是个农民,以前还靠他接济的,现在当了乡镇建筑队包工头,嗯,家里什么没有呀?结婚的时候,新房里的电视上、冰箱上、洗衣机上,都用一百元贴满了,闹新房的孩子可以去揭,谁揭了是谁的。地板上铺的什么?是用五分钱的硬币齐刷刷铺了一层,进去,银光灿灿的,人家叫银屋藏娇。

    可咱呢,咱讲究是大学毕业,是研究员哩,今日发掘这个价值连城,明日考证了那个国之瑰宝,咱却是个穷光蛋嘛!清朴说:“你去干个体户么,你以为个体户就好当吗?要不你不干了,凭你那本事当个盗墓贼,偷贩文物,就发得虚腾腾的了!”那人说:“就是,就是,”却呜呜地哭起来。他一哭,清朴不言语了,宽哥也不言语了,那人就又去摸酒瓶,宽哥不让他再喝,清朴说:“让他喝,再喝些他就醉得没劲哭,让好好睡一夜,明日他的任务还要往山下背这些画像砖的。”果然那人又喝干了剩下的酒,倒在那里睡着了。清朴把一条毯子给他盖好,又往火堆上添了树枝,笑着说:“你没瞌睡吧?咱们烤着说吧。”

    一直说到天亮。

    天亮起来,那些人脸不洗牙不刷各自就忙开了,似乎昨晚上任何事也没发生。清朴领了宽哥往银杏树下的土崖去,宽哥看到的竟是土瓮里坐着一个干缩的光头和尚,清朴说:“向导说他小时候就知道这和尚在土瓮里,‘文革’期间,寺里的小和尚跑了,有信徒曾背了这不腐的和尚供奉在家里,‘文革’后又背回寺里,已经有百年时间了,这尸体没腐烂的。”

    宽哥说:“前年西京城里展出过木乃伊,可那是西部大沙漠的干尸,这里风风雨雨,林深潮湿,怎么还有不腐的?莫非真有人常说的金刚不坏之身吗?”清朴说:“都这么说的,说是这和尚的功德好,修行到家的缘故,我们拍了照片,回去要请这方面的专家来看的。还有一件事呢,你看不看?就在寺后那个石林子顶上。”宽哥说:“看的,那石林子能爬上去吗?"清朴说:“我昨日中午爬上去看了,听向导说。‘文革’后,这里有一个游医,自视自己德性高,也想学这和尚,就做了个木箱,着人吊上石林顶,自己坐进去,让人用长钉钉了盖。不想三个月不到,木箱就腐烂了,那游医成了一堆白骨。”宽哥说:“什么人都想成仙哩?!”笑了一通,就要爬上去看个究竟,清朴却没有陪他,自个便拿了相机去拍摄殿的建筑了。

    宽哥攀援上了石林顶,果然上边分裂了一个木箱,木板手一捏就碎了,长长的铁钉已锈得快要断了,一堆骨头白惨惨地在那里。宽哥用脚踢了踢那头骨,牙还在的,有一枚门牙似乎补过金牙,金皮已没了,有一个铁环已锈成一点暗红。宽哥笑了几声,才要再爬下来,却听见寺那边几个声在喊:“不敢跑,不敢乱打!”举头看时,清朴从寺后檐下兔子一般地往前跑,他的身后有一道黄颜色的旋风紧追不舍。几个人差不多都在喊了:“趴下,快趴下!”清朴在草窝里滚了几滚,趴下不动了,身上的一团黄风停留了一阵,渐渐又收烟似的到了房檐。宽哥立即明白这是清朴撞着了葫芦豹蜂了,山里的葫芦豹蜂能蜇死牛的,你越乱打它越叮你,清朴不懂这些,那么乱跑乱打一气,一定被蜇得不轻。宽哥叫唤着就爬下石林,跑近去,大家已经把清朴抬回殿里,清朴头上脸上已经肿起来,人有些昏迷不醒了。有人便大声擤鼻涕往清朴脸上抹,鼻涕能治蜂蜇的,有人又尿,用尿往清朴头上涂,宽哥说:“一般蜇了这还顶用,这是葫芦豹蜂蜇的,怕不顶用。有药吗?有药吗?”但他们只备有蛇药,没有防蜂的药,清朴的脸眼看着越肿越大,皮肉已经黄亮得透明,眼睛几乎成一条线了。宽哥说:“快往山下送,快送医院!”

    有人就背了清朴往山下跑,后边又紧跟了三个,剩下的人气红了眼,去捡了一堆干柴火点燃去烧马蜂。宽哥放心不下,跑过去,那三人已烧开了,紧挨殿后檐的一棵松树上盆大一个土球,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二指长的细腰黄蜂,火忽地燎上去,劈里啪啦掉下来没了翅膀的黄肉疙瘩,在地上蠕动,一边用脚踩一边日娘捣老子的骂。宽哥喊了声“小心烧了房子”,心里又担心清朴,就又拔脚去撵背清朴的人,急得在毛毛道上跌了几跤。

    赶到了子午镇医院,清朴已失了形状,几处肿得皮肉开裂,流淌黄水,医生说他们无力抢救,用救护车急赶往地区医院,车还未到,人已经没了气息。

    清朴一死,宽哥留下来帮考古队料理后事。给虞白拍了电报,虞白和库老太太连夜赶去地区医院。清朴的父母早已下世,又是独根孤苗,绳从细处断了,惟一能拿事的也只有虞白,考古队就和虞白商量:清朴是好同志,为考古工作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虽然留职停薪下过海,取消了考古队长的职务,但他又返回来,且以身殉职,还是要以考古队长的级别来安葬,开隆重的追悼会,报道他的事迹。虞白哭了一场,却一概谢绝了,只要求能在地区火化,买一个较好的骨灰盒盛殓骨殖,让她带回去就是了。火化的那日,宽哥要打电话通知西京城里的夜郎、丁琳他们,虞白说,人已经死了,告别不告别已无意义,何况清朴离开西京时也是谁也没打招呼地走了的,就让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好。再说,人活着的时候是一个形象,现在人死了,面目模糊,让朋友们见了心里更是难受,就不让任何朋友来了。她亲自去街上购置了三身新衣,回来哭着说:“人活得这么脆弱,小小的蜂都能把他蜇死!可怜他跟着我,我连给他娶个媳妇都没能娶成,他就死了。”泪流满面。库老太太连夜为他剪了一幅画:眼大大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盘脚坐地,双手合于腿前捧着莲花。宽哥看了,吃了一惊,图上的女人竟酷似邹云,就悄声问虞白:“大娘是见过邹云的?”虞白说:“大娘到我那里时,邹云已经去巴图镇了。”宽哥说:“这倒奇了,她剪的几分像邹云哩——是不是也该给邹云通知一下?不管怎样,他们总相好一场的,她不至于不来吧?”虞白说:“算了吧。”和老太太一道为清朴擦洗身子,换上新衣,梳头化妆,覆盖了剪纸,让尸炉工运去火化了。

    骨灰烧出来后,竞出了一宗怪事,骨灰里竞有了一枚特大的金戒指!虞白认得,这戒指是邹云当初给清朴买的,自两人事情分裂后,清朴就没见戴过。虞白还以为清朴是将戒指退寄给邹云了,没想他还保存着。但是,焚尸前是虞白和库老太太一块擦洗的身子和换衣,并没有见到清朴的手上戴有戒指,那这戒指是从哪儿来的呢?虞白抱着骨灰盒哇地哭了一声,人就昏倒了。

    慌得宽哥又喊又叫,库老太太却让把虞白放平,掐了人中,又掐中指,在涌泉百会穴上用嘴哈热气,虞白苏醒过来,便在宾馆里守了她三天三夜不敢离开。眼看着虞白这般模样,库老太太提出都去她老家住一段时间,那里贫困是贫困,却山青水秀,空气也好。宽哥就送了一老一少去车站,他自己没有去,独自回了西京。

    虞白在库老太太的老家直住过了一月零二十天,为清朴过了“五七”。按当地的风俗,在外亡故的人尸体不能人家门,何况清朴又不是库老太太的亲属,骨灰盒就存放在村后的一个寺庙里。每到七天,去奠祀一番,余下的时间就陪了老太太在家剪纸铰布,琴也不得拨,经也念不成,卧在打谷场上的柴火堆里看天上的云,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只是夜里,门外落着雪,和老太太煨在炕洞门口的火塘边,一边烧着洋芋,喝着红薯稠酒的时候,一边说些西京城里的往事,掉下一颗两颗的泪子来,那雪就拥了门槛,塘里的火气哈得流进一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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