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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椿树街那么短促,他开着面包车来来往往,不知多少次路过了保润的<var></var>家。白天路过,他总是加速,匆忙穿越时装店里人群的目光,夜里他反而减速慢行,趁着难得的安静,打量一下保润的家,只是打量,不算观察,也不是睹物思人,他惦记的,其实是一棵树。时装店的霓虹灯光打在那片年久失修的屋顶上,他每次都注意到那棵桑树,一棵桑树,端端正正地长在保润家的屋顶上。不知是哪只鸟衔来的桑葚,在这片寂静的屋顶上找到了沃土,几年下来,桑树足有半人高了,竟然长得枝叶茂盛。

    曾经有几个孩子爬上保润家的房顶,去摘桑叶,被时装店的马师母骂下来了。马师母说如果不是她看着,屋顶上的桑树早就被人拔掉去喂蚕宝宝了,不仅是孩子调皮,某些黑良心的街坊邻居说不定也有上房揭瓦之心。谁都有机会爬上保润家的屋顶,因为那片屋顶下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保润的父亲去了天堂。他死于第三次中风,据说临死前要去拿一只拖鞋,拖鞋只穿上了一只脚,人先走了。来不及说出临终遗言,死者走得不甘心,遗容便显得古怪吓人,他看起来怒发冲冠,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怎么也抹不拢,嘴巴张大了,保持着呐喊的口型。粟宝珍怕吓着别人,在丈夫的遮脸布上系了带子,像一只口罩绑在脑后,谁也不敢去解开那只口罩,如此,左邻右舍谁也没有瞻仰到死者真正的遗容。

    是香椿树街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丧事,没有人哭丧,灵床躲躲闪闪地停在幽暗之处。如果不是时装店歇业关门,路人甚至不会注意到保润家门上的白色纸条,谢绝吊唁。居民们都知道,谢绝归谢绝,吊唁归吊唁,该去的还是要去。邵兰英代表柳生一家人,抱着一只花圈去吊唁,先站在门口,试探主人的反应,看粟宝珍没有反对,邵兰英就进去了。她一进去就有惊人的发现,粟宝珍神色呆滞,两边太阳穴上都糊了药膏,守在死者身边,埋头剥瓜子仁。这是很不恰当的表现,她和马师母等人为此交头接耳。粟宝珍注意到了邻居的议论,她说,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哭不动了,我的眼泪流干了,一滴也挤不出来了。又向众人举起一粒瓜子,这瓜子是给炒货厂剥的,不是我吃的,医生说我的血压太高,很危险,手里做点事,一是防止中风,二是赚点小钱,我万一要是也中风,谁给他出殡呢?

    保润没有回来,大家都能理解,奔丧也是要有资格的,他没有了这个资格。还有一个亲人,是祖父。祖父有没有资格?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邻居们普遍认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父子,最后一面,终归是要见一下的,粟宝珍应该去把祖父接回家。有人怂恿马师母去做说客,马师母一口回绝,不知道她是真心体谅粟宝珍,还是怕祖父回来连累了自己,马师母说,坚决不接疯老头,我替她做主。你们就不要来添乱了,我哪儿是不懂老礼?凡事要从实际出发啊,这个家一共四口人,疯了一个,关了一个,死了一个,只剩下宝珍一个人了,老礼不要紧,她的身体最要紧。

    葬礼之后,粟宝珍被她妹妹接去了省城。她嫁到香椿树街几十年,为人妻为人母,最终还是靠娘家的亲人,返还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临走前粟宝珍续签了房屋租约,租金不升反降,但有一个附加条件,要马家负责照管房子。她对马师母说,我嫁到杨家没享过一天福,想不到在杨家苦了一辈子,最后还要靠妹妹,我妹妹有福气,她嫁得好,妹夫做官越做越大,以后我就跟着妹妹过,看看福气是什么样子的。马师母不知道那女人是心寒了,还是心硬了,试探道,妹妹再好,哪儿比得上儿子?儿子迟早要回来,这好歹是你的家,说扔下就扔下了?粟宝珍叹了口气,拍拍膝盖说,什么儿子?一个讨债鬼罢了。这地方也不是家了,是一个墓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半死不活的吗?都是让鬼魂缠的,天天夜里睡不好觉,他家一大堆祖宗的鬼魂,从这里蹦出来,从那里跳出来,都围着我吵,人呢?人呢?他们的人呢?几世几代的鬼魂都来跟我要人啊,好像是我谋害了他家的子孙。马师母听得害怕,环顾四周道,那你一走,他们家祖宗会不会来跟我要人呢?粟宝珍思索了一下,反过来安慰她,鬼魂也讲道理的,你是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媳妇,怎么能找你要人呢?

    后来马师母向她打听保润的境况,说街东的三霸提前出狱了,又去火车站做票贩子,桑园里的猪头也减刑回家了,在桥上替人修自行车,你家保润,有没有减刑出狱的希望呢?粟宝珍黯然地垂下头,我跑了好几趟了,希望不大。人家说父母怎么跑都没用,主要看犯人在里面的表现,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保润能有什么好表现?他哪里比得上三霸,哪里比得上猪头?到哪儿都不讨人喜欢的,人家不给他加刑,就算便宜他了。

    粟宝珍向马师母转交了家里的钥匙,说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保润回家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人世,只能麻烦你保管这些钥匙了。这样的临别赠言,让马师母差点流出了眼泪,她注意到三串钥匙是一样的,保润和他父亲的那两串,她觉得脏兮兮的,也不吉利,挑出来要还给粟宝珍。粟宝珍摆手道,马师母你都拿着,这个家的钥匙,我一把都不留,不瞒你马师母,我这一走,就不准备回来了,不是我心狠,现在别人的日子都好了,我也想过几天好日子啊。

    这样,保润的家也交给马师母打理了。马师傅一家都有商业头脑,精品时装在香椿树街销售不畅,他们一直在酝酿转向经营。近年来香椿树街居民没有了温饱之忧,普遍都很怕死,如何长寿如何养身,成了街头最热门的话题,向街坊邻居出售药物和保健品,无疑是更适合民情的生意。马家早就与一家著名的连锁药店签了加盟合约,店铺要改造,做大做强,之所以迟迟不动,只是碍于房东一家的健康状况,不忍心扰了他们。粟宝珍一走,时机也到了,他们放开了手脚,再一次大兴土木。

    连锁药店是连锁的,装修都要听从别人的指挥,连店铺门面的大小尺寸也连锁,不能大,更不能小,原先时装店迎街的店门,比标准还是小了几十公分,所以,保润家的那扇家门,不得不再次让贤,原来的半扇木板门,必须被削去一半。装修工人已经卸下了门,拆下了门框,马师傅心里犯起了嘀咕,说这样做以后会不会惹纠纷,还是要设法找到粟宝珍,商量一下再削门。马师母嫌他啰嗦,让他亲自从门槛上走一走,试一试。她说,你比保润胖,你能过去,以后保润就能过去。马师傅顺利地走过去了,身体与门框正好匹配。马师母说,看,不是过去了?小什么呀?凡事要从实际出发,迎街门面多金贵,你给保润留这么大一扇门,他又没机会走,不是浪费吗?

    柳生很少步行路过保润家,路过也从不停留,但有一次例外了,母亲差他去马家的新药店跑一趟,为父亲买胃药。他走到药店,一下被门口崭新的广告牌吸引了。那广告牌像一大块流动的屏幕,遮住了保润家的门洞。一个白种男人在微笑,衬衣口露出黑色的胸毛,一个金发女郎在微笑,比基尼泳装下的肉体散发着湿润而性感的光亮,他们相拥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什么也没做,但看上去刚刚做过了什么。广告的文字主要是英文,他看不懂,仅有的几个中文是红色的,特别醒目:男人福音。进口伟哥。独家经销。他朝广告多看了几眼,被马师傅的大儿子注意到了,他给了柳生胃药,并不急于收取药钱,朝四周扫视一圈,一猫腰从柜台里扔出一盒东西来,好东西来了,伟哥试试伟哥去!原厂进口货,别人嫌贵,你买得起的。

    他拗不过对方的热情和抬举,也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掏钱买了一盒。柳生记得很清楚,他把胃药拿在手上,那盒伟哥塞到口袋里,忽然听到隔壁的保润家里回旋着一股凄凉的风声。他探头到广告牌后面一看,保润家平时尘封的小门半掩着,有穿堂风从长长的夹弄中夺门而出,吹得广告牌上的西洋男女不停抖动,一辆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倚靠在墙角,车轮钢圈仍旧闪烁着寒冷的光晕。他认得出来,那是保润骑过的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还整整齐齐缠着一圈绳子。

    柳生僵立在那里,看见有个粗壮的身影,在自行车边晃动。是十八岁的保润,他躲在门后的阴影里,浓缩成另一块阴影,他在时光的掩护下,等候时光飞逝。他在等谁?他依稀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胡须初现,肌肉发达,目光如刀。他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身上穿着旧时代风行的米黄色夹克,手里转动着一条长长的绳子,保润说,进来,柳生你进来,我们好好谈谈。

    他不敢进去,看见一个人影从门里出来了,是马师母。马师母戴着帽子和口罩,一手提着水桶,一手举着个鸡毛掸子,嘴里说,家具都烂了,被褥都霉了,墙泥都裂缝了,这个家,我哪儿有本事替她收拾?他匆匆要走,马师母的鸡毛掸子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柳生你别走,我这儿有几封保润的信,你带去井亭医院给他爷爷。他说,为什么不退回去?信可以退的,他爷爷还看什么家信?马师母说,怎么好退信呢?他爷爷疯归疯,好歹也是亲人,亲人都可以收信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叠信,指着信封哀叹道,真是可怜啊,爸爸死了这么久,儿子还不知道,看看收信人,还写着他爸爸的名字呢。

    柳生带走了那几封信。半途上好奇,偷偷地拆开了看。保润的每封信只有一页纸,稚拙的字迹略有不同,有的认真些,有的潦草些,内容几乎一致,像是抄袭了一份样本。开头都是亲爱的爷爷、爸爸、妈妈你们好,内容差不多都是我在这里一切均好请放心。结尾更是雷同,无一例外都是希望你们保重身体,此致敬礼。

    他把信封折了一下,塞在裤子口袋里。此致敬礼。此致敬礼。他觉得那些文字长有一排细小的牙齿,轻轻噬咬着他的大腿。分隔多年了,通过几页返潮的信纸,他与保润有了一次神奇的相遇。保润陌生的字迹留有体温,透过牛仔裤厚厚的布料,慢慢融化在柳生大腿的皮肤上。保润的生活以空洞的文字概括了,收入柳生的裤子口袋,竟然是沉甸甸的。柳生觉得大腿处有点疼,还有点烫,口袋深处隐隐飘散出一种古怪的焦煳味。秋天以来他经常闻到这种气味,不知它来自干燥的季节,还是来自干燥的记忆。此致敬礼。透过保润的家信,他隐隐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个未来冒出了一缕神秘的青烟。

    过了几天,他去九号病房探望祖父,带去了保润的家信。不知道是冲动的结果,还是冷静的对策,他脑子里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问祖父,你还记不记得保润的模样了?祖父说,现在的模样不记得,就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他又问祖父,你就剩这么一个孙子了,想不想去看他一次?祖父说,想也没用,我连男病区的门都出不去,怎么能去监狱看他?柳生探清了祖父的态度,没有多说什么。他从包里找出理发工具,开始帮祖父理发,刮胡子。然后他替祖父穿上了一套廉价的西装,端详着祖父说,现在像人了,可以去见孙子了,你跟我走,什么也别说,我带你去看保润。

    他不顾井亭医院的规章制度,把祖父悄悄地塞进了面包车。祖父钻在一只菜筐里,顺利地闯过井亭医院的三道门岗。到了公路上,他让祖父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说,怎么样?我对你够意思吧?祖父临窗四望,望见满眼新的风景,嘴里便发出一声欣喜的感叹,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真是日新月异啊!

    面包车驶往五十公里以外的枫林镇。时隔多年,整个世界花样翻新,枫林监狱还是老样子,灰白色的水泥高墙一望无际,墙上森严的电网一望无际,东侧多了一座瞭望铁塔,塔楼里有人影晃动,一只高音喇叭挂在瞭望窗下,闪闪发亮,喇叭上站着几只大胆的麻雀。有一幅红色的宣传标语自塔顶垂下,引人瞩目:热烈祝贺枫林监狱荣获十佳文明监狱称号!

    他把面包车停在公共停车场,拿出公文包数里面的钱。祖父看着他数钱,嘴里帮着数数,数着数着祖父晕了,他说,这么多钱啊,数都数不清,你准备给谁?他说,给保润的见面礼。祖父说,你为什么要给保润这么多钱?犯人不能花钱,会让干部没收的,不如我替保润来保管。他推开祖父的手,笑着说,爷爷,他有钱不好花,你有钱也没用处,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

    他低估了祖父的智商,却高估了祖父的健康状况。他搀扶着祖父走到监狱门口,正好遇上卫兵换岗,有个短小的换岗仪式。下岗的卫兵迈着夸张的步伐向他们走来,上岗的卫兵手持锃亮的自动步枪,对准他们的方向,做了个瞄准的姿势。这次虚拟的射击吓着了祖父,祖父惊叫了一声,枪毙!他甩脱柳生的手,提着裤子就往面包车那里跑。柳生没有想到他跑得那么快,祖父一路跑着,裤管里一路淌下了不明的液体,滴在地上。他猜到那是尿,祖父受到四把自动步枪的惊吓,尿了裤子。

    这是一个无法预料的意外事故。祖父不肯下车了,柳生怎么劝解都没用。他说,爷爷,我是陪你来的,你不去看保润,那我们不是白跑一趟吗?五十里路呢,汽油都烧掉很多钱。祖父定下神来说,我不管,我是爷爷他是孙子,让他到车上来看我。柳生说,爷爷你糊涂了,这是监狱,只能你进去,他不能出来的。祖父说,那你一个人去吧,替我问一下,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再替我捎句话,我等他出来给我收尸呢,他什么时候出来我什么时候死,再也不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掂量了一番,最终把祖父锁在车上,自己去了接待室。访客很多,他挤在人堆里填表登记,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填写名字的时候他犹豫了,起初想填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有点胆怯,干脆写了疯老头的名字,杨宝轩,还特意注明了身份,爷爷。

    然后是等待。他坐在接待室的长椅上观察着周围的人群。透过访客们的年龄以及脸上的表情,他试图分析出受访者的案底,谁是贪污受贿,谁是暴力行凶,谁是风化案子。有对中年夫妇站在墙角,男的在抽烟,女的一直在抹眼泪,悲伤的目光里充满了受创的母性,还有怨恨。他蓦然想起了那年夏天遇见的老妇人,甚至想起了她亲属的名字,李宝生。李宝生是冤案。他直勾勾地看着那妇女,看她的泪珠如何滴出眼眶,然后被纸巾擦拭干净了。中年男子首先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对妻子说,你别哭了,人家都看着你呢。柳生向他们点点头,笑了笑,他特别的善意引起了那对夫妇的误会,男的走近他,围着他转个圈,突然问,你是不是来看我家张亮的?他没来得及反应,女的也过来了,一只冷津津的手伸过来,抓住了柳生,你是不是张亮的朋友,是不是小黄?你是小黄还是小丁?你怎么不给我家张亮证明一下,他是冤枉的?他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我不认识张亮。我不是小黄,也不是小丁。他躲到角落里去,垂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膝盖,嘴里下意识地嘀咕,谁不是冤枉的?我也有朋友在里面,也是冤枉的。

    总算轮到他了。他听到了一个狱警洪亮的喊声,杨宝轩!杨宝轩在不在?他赶紧站起来,跟随着狱警来到走廊上。那狱警很年轻,穿着新潮的裁剪考究的灰制服,腰身与臀部都被勾勒出来,裤腿偏瘦,腿便显得很粗壮。不知为什么,他的体型让柳生想起了保润,他记忆中模糊的保润变得清晰起来,十八岁的保润多么粗壮,现在不知变成什么样了。走廊很长,墙上刷写的标语有了年头,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走廊尽头可见一扇铁门,迎面竖着一面大镜子。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尾随着狱警,忽快忽慢,越来越慌乱,镜子里的映像,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向角落里闪了一步,避开镜子的映照,这样,他的影子突然从镜子里消失了。那个狱警注意到了他反常的举动,回过头训他,你这人怎么回事?躲什么呢?你到底要不要进去?他站在墙边不动,脸上带着一丝深深的歉意,我不是躲,有什么可躲的?他说,对不起,我听错了,我不是杨宝轩。

    他走向停车场,心里弥漫着巨大的空虚。祖父在车上睡着了,歪着头,嘴角边流出一滩口水。他坐到驾驶座上点了一支香烟,烟味熏醒了祖父,祖父问,我家保润怎么样了?他想了想,顺口扯个谎,还那样,老了一点,瘦了一点。祖父说,他到底什么时候出来?他说,快了,该出来就出来了,爷爷你放心吧,总归有人替你收尸的,他不替你收,我来替你收。

    他发动了面包车,心里比较了两次失败的枫林监狱之旅,哪一次更可笑一点?他不知道,只是心里充满遗憾。透过车窗抬眼一望,西侧枫林镇的景象有点像海市蜃楼,昔日古朴冷清的小镇如今高楼林立,竟然也有了些许国际化的气象。一道橘红色的橡皮拱门耸立在枫林桥边,拱门上的一排大字异常醒目:羊肉汤之乡欢迎您!他从来不知道枫林镇是个羊肉汤之乡,想起当年被窃的那只旅行包,忿忿地说,不是小偷之乡么,怎么变成羊肉汤之乡了?

    枫林镇上不知是谁家办喜事,或者是又一家羊肉汤馆开张大吉,鞭炮爆竹声不绝于耳,空气欢乐地震颤,一只烟火的残骸像鸟一样飞行数百米,先是落在面包车的车顶盖上,然后滚落在地上。他下车察看,发现一个六角形的烟花残骸,恭喜发财的字样还清晰可辨。恭喜我发财?那是一个好兆头。他把烟花捡上了车,放在挡风玻璃前面。他问祖父,爷爷,枫林镇的羊肉汤真的有名吗?祖父说,怎么没有名?我小时候就跟着我爷爷去喝过,坐小轿车去的。他忽然对羊肉汤产生了兴趣,问祖父,你想不想去枫林镇上喝碗羊肉汤?祖父点点头,说,想喝的,我刚才做梦,还喝了一碗羊肉汤。

    枫林镇的老街拆了,参天大树不见了,以前的石板小街拓展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路边竖立着欧洲风格的黑铁灯柱。驱车在中心大街上走,每隔百米,便会穿越一座仿古的水泥牌坊。镇子中心有了一个广场,一半是绿油油的仿真草,另一半铺了红色化纤地毯,广场的西侧,一个庞大的建筑体已经拔地而起,黑压压地遮住半边天空。从正面看,那建筑有点像美国首都华盛顿的白宫,从侧面看,又有点像一座寺庙的骨架,柳生研究了半天,终究不敢确定,那是一座白宫,还是一座寺庙。

    正逢羊肉最美味的季节,枫林镇的空气里飘荡着羊汤的香味。满街羊肉汤馆都标榜为百年老字号,门口镶嵌的奖状与牌匾,名头都很大,有的是国家级,有的是亚洲级,还有一家是国际羊肉汤协会的定点餐馆。柳生无法鉴别真伪,就凭着经验,把祖父领进了顾客最多的那一家。

    祖父的胃口好得惊人,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羊肉汤。起初他鼓励祖父放开肚子喝,后来怕吃出祸来,就让店家收走了他的碗。他打开公文包准备付钱,一下掏到了那盒伟哥,脸埋到公文包上,看了半天,心里不无感伤。近来瞎忙,他几乎忘了包里这个昂贵的新鲜玩意儿,它有多么神秘,它有多么有效,迄今未有证明。他冷眼观察,枫林镇上除了羊肉汤馆,到处都是洗头房,足浴店,桑拿中心,他在娱乐休闲方面嗅觉灵敏,这样的小镇,往往是买春的天堂。热腾腾的羊肉汤催发了他体内某种热能,他看着对面的祖父,不停地摇头。祖父说,你怎么老是对我摇头?加羊肉才要钱,加汤又不要钱,为什么不喝了呢?祖父不知道他秘密的心思,他现在多么想吃一颗伟哥,体验一下传说中神仙般的滋味,这么好的时机,偏偏身边有个祖父碍手碍脚,只好在心里劝自己,算了算了,药还不会过期,下次再说。

    羊肉馆斜对面的一家洗头房早早亮起了粉红色的灯光,门口坐着一个年轻姑娘,架着二郎腿飞针走线,刺的是十字绣。她穿着紫色的低胸羊毛衫,黑色的皮裤,身材谈不上多么热辣,但领口处那一道深深的乳沟非常耀眼。他们已经要从洗头房走过去了,那姑娘的脚尖忽然对着柳生转了个圈圈,柳生注意到了那个圈圈,斜着眼睛鉴别,确定她的脚在说话。她的一只脚穿着丝袜,另一只脚是裸的,他确定,那只裸露的涂着蔻丹的脚,对他说了悄悄话。

    他一下走不动路了,脑子里斗争一番,还是心痒,把祖父拉到墙边征求意见,爷爷,今天你理了发,头上好多头发渣子,我们去这家店洗个头怎么样?祖父朝洗头房<q></q>的门脸看了一眼,说,要收钱的吧?洗头自己洗好了,何必花钱让别人洗?他向祖父挤眼睛,说别人洗比自己洗舒服,你不洗不知道,洗了才知道。祖父说,你把我当野狗了?我又不是没让别人洗过头,香椿树街理发店的白师傅,替我洗了五十年的头呀。柳生嘿嘿地笑起来,你那叫什么洗头?这里的小姐给你洗,比白师傅舒服多了,你进去了就知道了。他几乎强行把祖父拽到了洗头房门口,一只手搭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肩膀上,捏一下,又拍一下,别绣了,来客人了!

    姑娘抬头瞄了他们一眼,忽而矜持起来,低下头说,先跟老板娘去谈啊。老板娘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对门口的一老一少,抛出两个平等的媚眼,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孝顺的孙子,带爷爷来洗头啊?你们一老一少的,准备怎么洗呢?

    柳生挟着祖父闯进店堂,楼上楼下四处打量了一下,心里有了数,把祖父按在一张转椅上,这还不简单?分开洗。他对老板娘招手,你来给我爷爷洗,就在楼下洗,干洗加按摩,那绣花小姐给我,我要安静一点,我们到楼上去洗。

    外面的姑娘扔下十字绣进来了,抱起双臂,对柳生露出一个疲惫的媚笑,张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样啊?柳生猜她认错了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一扭身,人朝楼上袅袅地走,嘴里问,老花样?柳生想了想,笑道,老花样没意思吧?来点新花样怎么样?他尾随着她,刚刚走到楼梯拐弯处,祖父那边闹了起来,回来,柳生!柳生你上哪儿去?要洗头一起洗,为什么要分开洗?柳生说,爷爷你别吵,我就在楼上,这位大姐陪着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她提,你享受我买单,还不好吗?祖父说,你到楼上我也到楼上,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楼下?你这是要搞什么阴谋诡计?他不好对祖父解释什么,指着老板娘说,老板娘你怎么那么笨?赶紧把我爷爷搞定,快给他洗头,洗啊!老板娘忙不迭地往祖父头上倒洗发水,祖父惊叫着甩起脑袋,你要干什么?你往我头上倒的什么东西?老板娘也嚷起来了,要死了要死了,洗头膏都洒了,弄到我眼睛里了,这老爷爷从哪个星球来的?你让我怎么伺候他?柳生说,他是从地球来的,就是没进过洗头房,他不懂干洗的,你先给他按摩,好好按几下,你按得好,他不就老实了?老板娘听从柳生的指挥,慌忙将手搭在祖父的脖颈上,才揉了几下,祖父跳了起来,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对我动手动脚的?祖父满脸惊惶,头上顶着一堆洗头膏的泡沫,跑到门边,对柳生喊,柳生快跑,这地方不健康,要犯法的!

    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祖父,爷爷你别乱说,这地方,就是为了健康才开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要和那小姐谈点生意,我谈生意你洗头,我谈好生意你洗好头,我们就回去了。祖父仍然犟着,他的一只手顽强地扳住了铝合金的移门,唾沫喷到了柳生的脸上,我说不健康就是不健康,柳生你听我的劝,留在这里要犯法的,你要不走,放我走。柳生终于怒了,眼睛一亮,手一挥,对老板娘说,绳子,找根绳子来!

    老板娘虽然不解其意,还是尽职地找了一圈绳子。柳生把祖父按在椅子上,举起绳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只拍了一下,老人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身体顿时僵硬,我要民主结。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话,此后便安静了。柳生的绳子在祖父身上来回穿梭,草草几个回合,祖父已被结结实实地绑在椅子上。老板娘在旁边瞪大了眼睛,发现捆人的冷静,被捆的顺从,不禁咿咿呀呀地惊叫起来,老板,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做这一行好多年,怪人也见了不少,从来没见过你爷爷这样的人,他不会是有精神病吧?柳生虎着脸说,什么精神病?他什么都懂,就是欠捆,捆了就正常了。他检查了一下祖父身上的绳结,掸去祖父肩上的灰屑,说,老板娘,你去把电视打开,看看有没有动画片?他愿意洗头就洗头,愿意按摩就按摩,不愿意就拉倒,让他在这儿看动画片。

    那姑娘一直站在楼梯上,目睹店堂里的这幕好戏,她的表情忽惊忽喜,哎呀要死了,哎呀笑死我了。偶尔发出的几声惊叹,可以理解为对祖父的同情,但保润是她的客人,她的立场很明显地偏向客人。她耐心等候着,看见被缚的祖父安分了,问,老板,好了吗?柳生掸着手说,好了,捆好他就好了。

    楼上空空荡荡的,凝滞的空气里有浓烈的霉味,夹杂着一股康师傅方便面的作料味道。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坐在一只纸箱上,埋头打游戏机,看见柳生,那男孩露出了一个女孩子般灿烂的微笑,大哥来了?他警觉地停住了脚步,这是谁?那姑娘察觉出柳生的惊诧,说,没事的,放心,他是我弟弟。

    她拉着柳生来到一面镜子前,对着镜子补妆,周围并没有房间,柳生正在纳闷,姑娘对着那面大镜子拍拍手,说,芝麻开门。手一推,镜子咿呀一声打开了,里面是个密室,看起来黑咕隆咚的。那姑娘打开灯说,进来呀,里面很安全的。

    他的腿进去了,身体不肯进去,朝外面探头一望,那男孩依然坐在纸箱上,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游戏机的荧光照射着他稚气的面孔,柳生提醒她,你弟弟还在外面。姑娘说,我知道他在外面,他没地方去。他说,你是他亲姐姐吗?她点头,是亲姐姐,怎么了?不知道她是故意装傻,还是有什么猫腻,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在里面做服务,让他在外面打游戏机?你们姐弟俩不别扭?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撇嘴道,哪个挣钱活不别扭?要挣钱,谁顾得上别扭不别扭?然后她凑到柳生的耳旁,轻声向他透露了一个隐私,我弟弟去年从乡下出来的,也干这一行,去伺候男人。男人哪能伺候男人?丢死人!是我把他从那澡堂子里拉出来的,他现在跟着我,当我的保安了。

    柳生一时无语。镜子合上了。那姑娘把一块纱巾搭在台灯上,暗室立刻变成了幽幽的紫罗兰色。凑近了看那姑娘,姿色其实平平,眼睛里一潭死水,脸上敷了很厚的粉,她的性感,她的率真,看起来也都经过了一番世故的粉饰。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是床铺的气味,也是肉体的气味,是别的男人留下的气味,也包含他自己的气味。墙边堵着一口大衣柜,他谨慎地打开柜门,敲敲摸摸,检查了一遍。那姑娘说,你放心,柜子里没什么,这地方刚开放,歪门邪道那一套,大家都没学会呢。他还不放心,手在一堆被褥下面捞了一下,捞到一本杂志,拿起来一看,是《快速致富的十六种渠道》,他认真地说,好书啊,你们了解十五种渠道就行了,最好的渠道,你们不是都掌握了吗?

    他是洗头房的常客。此间的服务程序执行统一标准,他了解这套流程。流程是雷同的,但姑娘们的手,嘴唇,以及身体,都是新鲜的,他迷恋的是这种新鲜。他躺在皱巴巴的泛潮的小床上,瞥见床头柜上有一瓶矿泉水,立刻想起公文包里那盒伟哥,手伸到公文包里,嘴里随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说,三号。他说,我不是问你号码,问你叫什么名字?姑娘抿嘴一笑,老板,现在就问名<tt></tt>字了?我叫仙女。叫我仙女好了。

    他一惊,什么意思?他坐起来瞪着她的脸,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仙女?你是哪一路的仙女?

    老板怎么大惊小怪的?我是仙女呀。姑娘委屈地说,枫林镇上的人都叫我们仙女,做我们这一行的,都是仙女,叫仙女客气一点,总不能叫我们妓女吧?

    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扫兴,深深地叹了口气,躺下去了,说,叫妓女当然不好,不过仙女也不能随便乱叫吧?我不怕妓女,就怕仙女。他指着自己的短裤,半真半假地说,它也怕仙女,你看你看,你说你是仙女,吓得它都降半旗,向你志哀了。

    矿泉水瓶盖拧开了,那颗小小的药片已经捏在手上了,他隐隐地觉得不安,不知是对药品不放心,还是对这个仙女不放心,或者是对自己不放心,他把药片又塞回了公文包。姑娘注意到他的动作,问,老板你吃什么药?他开了个无趣的玩笑,速效救心丸,遇到你这样的仙女,我的心脏受不了。然后暗室外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楼梯上有人噔噔地奔走,他吓了一跳,谁来了?公安吗?姑娘贴着暗门听了听,示意他放轻松,不是公安,是你爷爷,你肯定没绑紧他,他找到楼上来了。他贴到暗门上听,听见祖父高声喊着他的名字,他皱起眉头嘀咕,绑得很仔细啊,那么紧的绳结,他怎么松开的?镜子外面传来了老板娘尖利的叫嚷,椅子,小心椅子!今天真是撞了鬼,老爷爷你别到处乱跑,摔了跟斗我要负责的!老爷爷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那个男孩在外面开心地大笑,替祖父回答道,肯定是从杂技团来的,身怀绝技,你看这老头子,绑着把椅子还能上楼呢。

    他一下兴味索然,在姑娘身上胡乱地抓了几把,穿好衣服走出了密室。外面的祖父已经急得满头大汗,那把椅子还绑在他的背上,但是方向竟然被调整过<mark></mark>来了,祖父与椅子背靠背,看上去像一对苍老的连体兄弟。柳生在火头上,粗暴地拽住那把椅子,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厉声数落祖父,你好大的本事,绑着椅子还能乱跑?哪天把你绑在汽车上,看你能不能背着汽车跑?我算是服了你,以后再带你出来,我就是国际大傻逼。

    外面天色已经昏暗,门口的灯箱放射出粉红色的光,鲜艳得令人心慌。他拉着祖父的手,回头朝店堂一看,那姑娘站在楼梯上,已经磕起了瓜子,脸上表情漠然。倒是那个男孩跟出来,悄悄塞给柳生一张粉红色的名片。大哥,欢迎下次光临。男孩赔着笑脸说,大哥要是过来不方便,可以电话预约,我们提供上门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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