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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钟麒讲到这里,傅恒一颗悬得老高的心才放下来,听了那翻译的话也是一笑,说道:“看来情之一物,无分域中域外,皆是一理啊!色勒奔兄弟害的是什么病?”岳钟麒道:“后来问了病况,才知道不过是虐疾。他们的叔父听了小金川祭司的话,不给他们吃饭、喝水,关在空房子里‘驱鬼’,弄得病越来越重。祭司又说恶鬼既不能除,就要危害全寨人命,这才施火刑要烧死他们。你知道,我自己就有个虐疾病根儿,在广州买了不少金鸡纳霜,随身带的就有。色勒奔兄弟又不常用药,所以吃下我的药不到半个时辰就退了热:这一手比什么都管用,屯里的藏民立刻把我看成神仙活佛,我们带的紫金活络丹、薄荷油、金鸡纳霜、驱热法风散在这里大有用处,家家户户轮流抢我们去喝糜子酒,我们整天像腾云驾雾似的。别看我们来时十分狼狈,归时却是荣华高贵,由藏民们护送我们回成都,藏红花、鹿茸、麝香、三七、木叶草整整用了十个骡驮子。还有三十个大金饼子,都有烧饼来大——想想看吧,六爷,这不是因祸得福!所以我这辈子,有时处于逆境,总爱回想这一段,有多少气也都平了。那色勒奔兄弟送我们到老界岭雪山口才依依分手。说‘您是个心田极好的人,佛爷必定保佑您。有朝一日有使着我们兄弟的,只要捎个信来,千里万里我们不辞!,”傅恒被他说的这个故事深深感动了,不禁慨然叹道:“这也是一番英雄际会,听来令人热血奔涌!你和莎罗奔缘分确实木浅。色勒奔看来也是有情义的人。怎么兄弟二人反目为仇?”

    “为了女人。”岳钟麒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那是我亲眼见的……

    “雍正元年,我被封为奋威将军驻守松潘,年羹尧是抚远大将军,主持青海之战。我在川北驻兵多年,对青海的势态比他熟,又原归大将军王允禵统辖,其实早已和罗布藏丹增交上了火。

    “我和年羹尧本来是知心换命的朋友,他此刻来主持军务,成了我的上司,我心里原是十分欢喜,竭力助他成功。可他却生了小人见识,怕我争功。放着我川北兵不用,专门从甘东调兵防护青南,打仗也和为人做事一个道理,心术不正,仗就打不好。这么胡调度,塔尔寺里的罗布藏丹增就扮成女人从缝隙中逃脱了。

    “年羹尧藏奸纵敌,雍正爷看来早有防备,塔尔寺攻下来第二日傍晚我就接到圣旨,命我为奋威将军,率部五千入青海扫荡残敌,却命年羹尧部策应休整。

    “傍晚圣旨到,不到一个时辰又接到上书房廷寄说,已经命驻河南、湖广、四川三省绿营兵马统归我指挥调度,紧接着四川成都大营就递来禀帖:说已经整装待命,请示机宜,并说都统阿山已就道来行辕参见。

    “六爷,掏出天良说话,这么一呼百应,我此刻才真正尝到什么叫‘人生得意’,什么叫‘将军虎威’,也才明白年大将军和我极好的知己朋友,为什么掰了交情……定了一阵子神,我才想到,我仍旧只是岳钟麒,可以在凌烟阁上图像,也可成为丧师辱国的死囚!

    “和几个幕僚将佐整整商议了一夜,如何挑选精壮兵士,怎样重新建制、粮袜供应、伤员收容调治、出征人员犒赏、家属优抚,一应事务都议得密不透风,唯独青海地理不熟,寒冬季节在万里草原上以五千轻骑扫荡几万残敌,没有好向导是断然不成的。年羹尧既然妒功,请他派人作向导说不定就敢妒功害我,因此绝难指望。此时天色已明,人人熬得两眼通红、头晕脑涨。我就命‘暂且休会,先吃饭——我们还有一天一夜准备时间。真的不成,战场上捉来俘虏也能作向导!,正在这时候,辕门外的中军来禀,说‘有十几个藏民要见军门’。

    “‘北藏还是西藏?’

    “‘都不是的,是大金川的土舍,还说是大人的熟人故交。’

    “这当然就是色勒奔他们了。这个时候正逢大战在即,哪有时辰见他们呢?想了想,我说:‘就由你代为接待一下,要来送物件,任凭什么也不要收;要是想要药品,除了治跌打刀箭伤的药,都可给他们一些。要热情接待不能伤了交情——去吧!’那校尉答应一声转身就走,我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说,‘我左右也要吃饭。一齐叫过来吧!饭时闲聊聊,或许能松泛松泛精神。’

    ‘他们总共来了十四个人,色勒奔兄弟和朵云都来了。只隔了一年多没见,小莎罗奔已长得和哥哥一样高了,都是勇猛的汉子,紫红的脸膛,裸露的胸肌块块绽起。只是弟弟方额广颡,看上去比哥哥还要健壮英武。他们都穿着簇新的藏袍,雪白的羊毛里翻露在外,粗重的长统牛皮靴踏在红松木地板上,发出‘吱——咯’的声音。朵云姑娘看去已经有了身孕,低眉顺眼地跟在色勒奔身后。

    “‘大金川的雄鹰和风凰都飞到我的军营里来了!’我笑着说,‘我马上要到青海去为我的主人厮杀,这一次来不及多陪你们了!’我命人‘抬出整只的熟羊来,再弄一桶烧酒!’

    “色勒奔本来神色有点忧郁,这时开朗了一点,小心地扶着妻子坐了,自己才坐下。对我说,‘小金川的沃日封了我们的粮道,十几万大金川人没有盐巴吃。还有,茶叶也快用完了。土司和我们结。了仇,有人过去买粮买药,他们见了就杀。我们是到青海运盐的,顺便来看望你老爷子。朵云已经怀了孩子,她身子虚弱,也想请大人的门巴给她看看病。,我思量了一下,粮食是断然不能给,大军要立刻行动,军中用粮也吃紧。我一边命人带朵云去看医生,一边笑着说,‘青海省已经是大战场,乱兵如麻。年大将军的兵和叛匪混在一处,你这几个人进去运盐是很危险的。’陡地一个念头上来,便问:‘你们熟悉青海地理形势么?’

    “他们一听都笑了,莎罗奔说,‘我们吃的盐巴都是青盐,年年都到青海去。我们带着鹿茸、犀牛角、象牙、麝香走遍青海,青稞、燕麦、茶砖……什么都能换得的!’我见兵士们抬上羊来,给他们一一倒酒,请他们各自割肉吃,心里打着主意说,‘我可以帮你们个忙,你们也帮我个忙,好么?盐,你们要多少我给多少,治瘟疫的药还有一点金鸡纳霜,军中只要不是治刀枪红伤的药,都可以给你们一些。粮食我这里拿不出来,告诉你们,青海现在也无粮。但也有个变通办法,就是你们帮我一个忙——我出兵青海,中军没有向导,你们留下来给我引路。我就咨会四川巡抚,给你们筹一批粮晌。你们的难关过去了,我的差使也好办了。事成之后,我还可以上奏章保举,岂有叫你们吃亏的理?’

    “我一边说,小莎罗奔叽哩咕噜就给众人翻译,我心里暗自惊讶,想不到他汉语说得这么好。眼见众人脸上带出喜色,色勒奔说了几句什么,莎罗奔笑着用油乎乎的手捂着前胸,一躬身向我说,‘大哥说,岳老爷子帮助我们赤诚无私。我们不但要给老爷子当向导,还要听老爷子命令,在战场效力。罗布藏丹增虽然没有侵占大小金川,但他们两次带兵打拉萨、烧杀我们的祖宗的产业、兄妹,也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既然岳老爷子有这番好意,我们也要为朋友两肋插刀!’他遂说得琅琅上口流畅自然。我知道他不但苦学汉语,而且还读汉文书籍,便问他:”都读些什么书?汉语说得这么好!’色勒奔在旁插话说,‘他性子野,记性也好,常年在外边跑,早就不用翻译了。现在已经能读 href='2203/im'>《三国演义》。我不行,只能勉强应付一下场面。’这时朵云已经回来,怀里抱着几包药,还有《十全大补丸》《阿胶》等一应成药,她站在一边听着我们说话,一直没言声,这时才说,‘我也要去青海!’

    “‘这怎么行?’色勒奔‘唿’地站起身来,‘你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朵云很文静地站着,回想起那夜她如疯似狂的模样,我很难把‘两个朵云,形象儿放在一处,她的脸色很苍白,口气绵软但不容置疑:‘你们谁也没有我熟悉青海的路。我的舅舅就在达青达坂山的鱼卡作茶叶葱巴<span class="" data-note="葱巴:藏语,商人。"></span>!妈妈在世时,我们每年都要到青海省去看他的。’

    “事情就这样定了。这十四个人,除了两名留在松蟠料理往大金川运送药物,其余十二个都随我的中军大营,和我的五百名亲兵戈什哈一同行动。

    “正月的青海坚冰如铁,广袤的大沙漠浩瀚无边,西北风呼号肆虐。事不临头不知难,从直门进青海三天,走到休马湾,后边的粮食就供应不上了。再走一天,连淡水也要从后方运来,加之柴草,饲料,……我觉得原拟的三个人运输供一人用的计划不实用,就在休马湾下令四川总督巡抚增加车夫民工,动用五万人供应前敌五千人的军需。年羹尧的心胸狭窄,我不佩服。但是对他的军事才干我不能不服。在这样的地方,以,连嗓子也变哑了:‘我们的援军到了!阿布茨丹速来受死!’‘阿布茨丹速来受死!’‘阿布茨丹速来受死!’

    “这声音起初只有十几个人喊,后来几百人,后来竟是三军齐呼,地动山摇!就在这时,我的亲兵们齐声发喊,全体拥出月台,直取阿布中军!我看得清清楚楚,莎罗奔和一群金川人挥着刀冲在最前边。失去斗志的阿布茨丹中军再也没有招架之力。刀箭之下,像风过陵岗秋草尽伏!只见莎罗奔赤膊挥刀,冲到哪里,哪里血溅人倒,我不禁拍着膝大声夸赞:‘莎罗奔好汉!真是个大丈夫!’但我的声音未落,莎罗奔便被一枝冷箭射中肩胛,我的心猛地一紧,正要喊话,只见莎罗奔踉跄一步,接着便挺起身来,因为箭杆拖在背后,拔着不方便,他竟向身后挥刀,一刀削断了那箭!他仰天哈哈一笑,便又返身杀敌……

    “但此刻的阿布茨丹已没有了斗志。我的左右两翼堵住了东边的路,北边和西边都是柯雄的兵,里三层外三层将阿布茨丹的一百多名残兵团团围定,别说是人,就是一只麻雀一只耗子也跑不出来,只是人们以为我要抓活的,只是围堵,并不进击。

    “突然问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叫。我不知出了什么事,登上月台看时,自己也不禁愣住了:那一百多个喀尔喀人都下了马,一手挽缰一手执刀缩成一个圈子,中间一名将军,袍子袖子 4e0a." >上溅满了血迹,拄刀于地,仰面向天喃喃地祈祷着什么。我招了一下手,我的通译官立即跑过来,一句一句给我翻译:

    巍巍天山兮横出云端,

    苍苍红松兮流水潺潺。

    雪花狂舞兮沙尘弥漫,

    战士忠魂兮碧血荒滩。

    矫鹰折翅兮心归故里,

    落英缤纷兮蓄芳待年。

    修短百数兮无嗟无悲,

    长歌一曲兮壮士不还……

    听着这古朴雄浑的歌调,我也不禁暗自伤怀:喀尔喀人真豪杰,可惜误听匪人之言走到这条绝路上,世上的事可该说什么好?正思量着,只见阿布茨丹手中一柄雪亮的匕首银光一闪,已正正地扎进自己心窝!他像一株刚刚砍倒的白桦树,沉重的躯体在地下抖了几抖,顷刻间已是魂归西天,接着他的百名随从也都横刀项后,几乎同时猛地用手一勒……那尸体便麦个子一样一个一个倒了下去!

    “我的兵马都惊呆了,木雕泥塑般地看着这一幕,静得连风吹旌旗的声音都觉得刺耳。我叹息一声,移步走进这群自杀了的尸体中间,扶起阿布茨丹软软的尸体看了许久,站起身来说,‘我不以成败论英雄,忠心事主,乃是我辈楷模!要厚葬,从西宁给他们买棺木!’

    “刚刚安置完各军宿营,准备着买酒买牛排筵庆功。还没来及写报捷奏章,大金川的十几个人却发生了内讧。柯雄给我报信说色勒奔兄弟在卫青庙外要决斗,我不信,说‘哪会如此?昨晚他们还好好的……’

    “‘军门,您瞧!,柯雄拉开棉帘,指着大纛旗东边一片空场说:‘场子都拉开了!兄弟两个正对峙呢!’

    “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说的不假,见士兵们正在向那边聚拢,忙跨出大殿,一边匆匆走,一边吩咐,‘所有军营官兵,一律归队!有什么好看的?’说着,我一直走到剑拔弩张的两兄弟面前。

    “十二金川藏人,经过一个上午恶战,失踪了三个,还有两个受重伤的。其余的人,除了朵云,无一不受轻伤。此刻两兄弟一东一西对面站立,束腰紧带预备厮斗,两个人都是面色阴沉,神态安详,似乎是早已下了决心,又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可奇怪的是,周围的藏人一个个都泰然自若,一脸的漠然,并没有一人居中解劝。只有朵云,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手握一柄匕首倚在石坊柱上,她脸色惨白,浑身都在抖动,一双眼睛,像闪着火光又像泪光,像憎恨又像恐惧,斜视着这一触即发的决斗!

    “我打个哈哈,远远便说:‘敌人刚刚打退,这边就同室操戈了?快别这样,让人瞧着笑话!,说着走上前,拉了拉色勒奔的手,又说:‘别为了争功劳?我奏折还没写,你们是一对勇敢的雄鹰,皇上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不是为了争功劳,是为了争公道!’莎罗奔在对面挺了挺刀,说:‘大人为什么不问问他,我背上的箭伤是哪里来的?!’色勒奔脸上泛起一丝阴狠的神色,说,‘我的箭都是射向敌人的!’

    “我吃了一惊,陡地想起莎罗奔受伤的情形,下意识地放开了手。伏在石柱上的朵云猛地一仰脸,尖声叫道:‘你——你还算是哥哥?我就在你的身边,你的每一箭都是射向弟弟的!’我正惊愕间,色勒奔哑着嗓子说,‘不错,你说得很对,因为射他的时候,他就是我心目中的敌人!’他竟直言不讳地承认了。我的心猛地往下一落,转过脸厉声问:‘色勒奔,为什么?’‘你可以问朵云,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我的!’莎罗奔连想都没想就回答我,几乎同时朵云也大声说:‘对了!是莎罗奔的!’莎罗奔快意地摆了一下手,对朵云满意地一点头,笑着说:‘怎么样?’

    “我心中陡然生起一阵厌恶之情,于是我说,‘听我讲过《三国》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断难续,衣破尚可补!’

    “‘我不懂大人这个话!’莎罗奔大声说,‘我只知道我爱朵云,朵云也爱我!’

    “色勒奔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偏着头对朵云吼:‘你说过,你是爱我的!’

    “‘我爱过你,但现在不爱了!’朵云脸上竟然不羞不惧,大声顶撞色勒奔:‘你爱钱,你小气,你也没有弟弟勇敢!’

    “色勒奔脸色白中泛青,鬼魅一样难看。他咕噜了一句藏话,挺刀就向朵云刺去。莎罗奔一个箭步跃在中间,用刀一格,‘当’地一声双刃交迸,立时火花四溅!我看他们斗了十几个回合,心里已经有数,弟弟不但刀法比哥哥灵动,力量也比哥哥强,只是肩肿受了箭伤,转侧间举步维艰。饶是如此,色勒奔也没占半点上风。此时我站在一边,说是观阵,其实心里却盼着色勒奔胜,只是不敢承认而已,色勒奔每反击进攻一阵,我心头便一阵轻松。打了六十几个回合,色勒奔后脚突然踩进一个土坑里,身子一栽大叫一声‘不好!’仰脸向后栽倒,莎罗奔一刀劈空,进前一步举刀再刺时,却收住了。就在这一霎功夫,色勒奔侧身一个横劈,‘噗’地正中莎罗奔小腿——原来他是佯败用计,我情木自禁地竟大声喊‘好刀法!’

    “朵云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嗤—’地从身上撕下一片布就要过去给莎罗奔包扎,却被莎罗奔一把推开。莎罗奔突然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手中的刀舞得又疾又猛又狠,咬着牙涨经着脸一刀又一刀砍向色勒奔……可怜色勒奔被弟弟这种居高临下的刀法逼得滚来滚去,只是躲避,连招架之功也没有。顷刻之间,脸上、腰间、臀部都有刀伤。突然,他扔掉了刀,听天由命地闭上眼一动不动了。

    “我刚喊一声‘刀下留情!’,朵云从旁疾跃出来,冲着色勒奔心窝便刺了一匕首!这一匕首又准又狠,色勒奔一把推开了她,双手握着匕首狞笑着说了句‘我是真心爱你……’‘唿嗵’一下便倒了下去!

    “我目睹了兄弟相残的一场激战,又亲眼见到妇人手刃丈夫,觉得世间天理、人情、王法都虚得无影无踪,心里又是悲又是恨还奇怪地夹着莫名的怅惘。一挥手,带着我的亲兵就往回走。听见莎箩奔在后边呼叫什么,我头也不回,大声说‘你回你的大金川去,我永远不要再见你!’

    “仗,打赢了,在此后的两天里,我却眼里一直晃着阿布茨丹一群人的死和色勒奔兄弟的相残场面,连朝廷颁旨升我公爵、开庆功筵都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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