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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把K先生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停放在沙发床上,那本宗教诗集就摆在他的耳朵旁边。“上帝在烛光里,在你家中等待着你。”他的鼻梁上仍然印着眼镜架压出来的一道红印,这个小人物躺在那里显得那么无足轻重。D说:“他的医生说他只能活六个月。他害怕自己会突然死掉,教着教着世界语就断了气。他们每小时只给他两先令。”

    “咱们怎么办?”

    “这是一次意外事故。”

    “他是因为你冲他开了枪才死的——他们会认为这是一次谋杀。”

    “真正意义上的杀人?”

    “是的。”

    “这是第二回了。我倒想换换口味,叫人控告一次真正的蓄意谋杀。”

    “凡是关系到你自己的事你总是开玩笑。”她说。

    “是吗?”

    不知为什么她又生起气来。她一生气就像个孩子似的,又是跺脚又是辱骂一切权威和理性。每逢这样的时刻他对她就产生出一股柔情,因为她很可能就是他的小女儿。她对他也不要求热烈的爱情。她说:“别在那儿傻站着,好像没事儿似的。咱们怎样处理——这个?”

    他温和地说:“我正在想呢。现在是星期六晚上。这套房子的女主人贴了一张条子。‘星期一再送牛奶。’这就是说,她最早也要明天晚上才回来。我整整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我明天早上就可以到达矿区,如果我现在就乘火车走的话。”

    “他们会在车站把你抓住的。你已经被通缉了。再说,”她又生起气来,“你这是白白浪费时间。我告诉你,那些煤矿工人才看不到他睁着眼睛的。看样子能够把人蒙骗过去,认为他在睡觉。一个声音说:“啊,对不起。我是弗尔台斯克。”

    这个陌生人有些胆怯地一步步走进屋子里来。他是个未老先衰的年轻人,脑门儿上的头发已经秃了,身穿一件对襟背心。罗丝想把他拦住。“你要……?”她说。他又重复了一遍“弗尔台斯克”,他的态度相当和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向他们眨了眨眼睛。他既没戴帽子也没穿外衣。他说:“你们知道,我就住在楼上。艾米丽——我是说克罗威尔小姐——不在家吗?”

    D说:“她到别处度周末去了。”

    “我知道她要去的,可是我看见屋子里有灯光……”他说,“哎呀,沙发上还有一位。”

    “那位吗,”罗丝说,“就照你的话称呼他‘一位’吧,是杰克——杰克·欧特拉姆。”

    “他病了吗?”

    “他就要病了——他醉得不省人事了。我们有个小聚会。”

    陌生人说:“真少见。我是说艾米丽——克罗威尔小姐……”

    “你就叫她艾米丽吧,”罗丝说,“我们都是她的朋友。”

    “艾米丽从来不请客。”

    “她把房子借给我们了。”

    “是的,是的。我看到了。”

    “你要不要喝一杯?”<dfn></dfn>

    罗丝演戏演得太过分了,D想。这间屋子不可能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可能是在一只遇难的船上,但这不是小学生故事书里的沉船,像鲁滨孙航海遇难那样缺少什么都可以在船上找到。

    “不喝,不喝,谢谢你,”弗尔台斯克说,“说老实话,我不会喝酒。”

    “你得喝点儿什么。不喝怎么能活着?”

    “啊,我喝水。我当然得喝水。”

    “真的吗?”

    “那还用说,一点儿也不假。”他神经质地看了看沙发床上躺着的人,又看了看好像哨兵似的站在沙发旁边的D。他说:“你的脸碰破了。”

    “是的。”屋子里变得寂静无声。静得谁都觉察出来,倒好像寂静是一位受宠的客人,在所有客人都走掉以后只有他一个还留下似的。弗尔台斯克说:“好了,我要走了。”

    “非走不可吗?”罗丝说。

    “倒不是有什么事。我是怕打扰你们。”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他在找酒瓶和酒杯。这间屋子显然有些叫他感到不对劲的地方。他说:“艾米丽事先没告诉我。”

    “看来你同艾米丽关系很不错。”

    他的脸涨红了,说:“噢,我们是朋友,我们俩都是教友会的,你知道。”

    “校友会?”

    “不,不是。牛津教友会。”

    “啊,是的,”罗丝说,“我知道——经常聚会,布朗旅馆,在克罗伯勒区……”她一口气说了一串与此事有关的词,D听了莫名其妙,他还以为罗丝在发歇斯底里呢。

    弗尔台斯克的脸上露出笑容。这位未老先衰的年轻人的脸盘像是一块银幕,只有把经过审査、适于家庭观看的影片投射上去才能映现出来。他说:“你也参加过我们的聚会?”

    “啊,没有。我没有兴趣。”

    弗尔台斯克迈步向里走,朝着沙发走去。他的神情像是一盆晃晃荡荡的水,同他说话的时候你必须把盆端正,不然盆里的水就会泼在地上。他说:“你应该试一次。参加我们集会的什么人都有——商人,保守党人……有一次海外贸易部的副部长也来参加了。当然了,每次还有一些外国佬。”在他热心解释的同时,他差不多已经走到沙发旁边了。“这是个宗教性的集会,但也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它能帮助你更好地待人处世,因为参加了这种集会以后你同别人的关系就可以摆正了。我们在挪威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太好了。”罗丝说。她准备把水盆向另一边倾斜一点儿。

    弗尔台斯克的一双金鱼眼睛停在K先生的脑袋上。“在你情绪不好的时候——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最好是在集会的时候与人谈一谈,它会使你心胸开阔,像拨开乌云看到晴天一样。所有的人对你都非常体贴、同情。他们也都有过这种经历。”他的身体弯下去一点,说,“他的面色很坏……你们肯定他不会出毛病吗?”

    这真是个荒唐的国度,D想。内战可不像这里的和平这样让你经历到这么多荒唐事。在战争中生活变得非常简单——你不需要为谈情说爱、为世界语费脑筋,甚至连怎么样活下去也不必自己操心。你担心的只是能不能吃到下一顿饭以及如何躲避炸弹。弗尔台斯克继续说:“他是否会更舒服一点儿,要是——你知道——咱们叫他坐起来的话?”

    “噢,不要,”罗丝说,“他就这样好,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

    “当然,”弗尔台斯克顺从地说,“我对这种事不大在行,我是说喝酒。我猜想他的酒量不大。他不该喝这么多,是不是?对身体不好。年纪这么大了。对不起——你们跟他熟吗?”

    “不用你操心。”罗丝说。D很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不想走了。罗丝的态度冰冷,只有最热的心肠才不会被她的态度结成冰。

    “我知道这也许是我的偏见。我们入了教友会的人生活是很规矩的——既合乎人情,又很有节制。”他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想到楼上我的房间去坐坐……我正烧着一壶水,准备喝茶。我来这里就是想邀请艾米丽……”他突然往前一探身,喊起来,“天啊,他睁着眼睛……”什么都完了,D想。

    罗丝不慌不忙地说:“你觉得他没有睡着,是不是?”

    你可以想象,在弗尔台斯克的眼睛背后如何升起一团可怕的疑云,只是因为这块疑云找不到适当的依托才又降落下去。一点儿不错,在他生活的那个温文尔雅的不真实的世界里是没有谋杀的。D和罗丝等待着,看他还要说什么:他们俩只能随机应变。他像耳语似的低声说:“真是可怕,我说的话都叫他听去了。”

    罗丝气恼地、毫不客气地说:“你壶里的水一定都泼到地上了。”

    他轮番地看了看这两个人——一定有点儿不对头的地方。“可不是,一定早就烧开了。我没想到在这儿待了这么半天。”他的目光又在两个人的脸上移动着,好像要求对方证实似的。今天夜里他肯定要做噩梦。“可不是,我得走了。晚安。”

    他们俩看着他从楼道走进他所熟悉的、叫他心安的黑暗里。走到楼梯转角处他又转过身来犹疑地向他们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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