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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得知今日无法见到任令羽后,杰米.埃文斯便很体察人意的随便寻了个由头,先行离去了。

    “几道……”,薛福成负手立在当地,待人群中再也看不到杰米.埃文斯瘦高的身影后才转过头来望向严复,似笑非笑的问道:“任大人此时已到了马车上了么?”

    “回叔耘先生……”,严复亦强压住嘴角的笑意,“船一到港,任大人就换了便装,跟着您的那个随员,混在旅客中下船去了,算算时候,这时早已到了。”

    “伊拉底瓦”号还未入港,薛福成派出的随员就已经打扮成领航员副手的样子,乘小船在马赛港外登上了客轮……

    “呵呵”,薛福成抬手捋了捋颌下的长须,略显自得的笑道:“这些洋人,和那个执掌我大清总税务司的赫德一样,仗着只有他们才能出产坚船利炮,平日里念念不忘的就是把我北洋海军从船械到操练,乃至临战指挥都置于他们掌控之下,不过今日么……”,他的声音略低了些,嘴角的笑意更浓:“同行是冤家,如今是英吉利法兰西和德意志三国一起来争我大清的购舰合同,几道……这样的风光,自我奉旨出洋以来,还从未有过呢!”

    话至此处。薛福成脸上地神色却是一黯,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过往。

    “叔耘先生”。严复见到薛福成地神情,略加揣摩便已摸清了后者的心思----此时的驻外公使虽已不似当年地郭嵩焘一般被攻讦为“汉奸”,但在国内士林里却仍被视为“鬼使”。而一朝身至海外,又大都因国势积弱而被洋人视为二等公民,端的是件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差事!

    “弱国无外交,我辈出使西洋,所能做的也不过尽心竭力,问心无愧八字而已。至于其它的事么,非我等所能为也。也就不要太苛求自己了。”。严复语气诚恳地继续道。

    “嗯?”当严复说出“弱国无外交”那几个字时,薛福成已经猛地抬起了头。他目中瞳仁闪了一一下,悠然叹道:“弱国无外交?几道这话。当真是一针见血,看来郭筠仙公当年所作的几道之才绝非海军所可局限地考语。也当真是一语中的!”

    “叔耘先生过誉了。”,严复地脸色一红,略显尴尬地道:“说这话的乃是任令羽任大人,严某……不过拾人牙慧而已。”

    “哦?”。薛福成脸上地惊讶之色更甚。他旋即淡然一笑。说道:“如此。那老夫就更要见一见合肥相国新收地这个入室弟子了。”

    当薛福成打开车门钻进马车时。任令羽正用右手执着一卷公文在那仔细研读。听到开门声响。他也未放下手中地公文。而只是朝着车门地方向转过了头来。却正好让薛福成看了个正着。

    “薛大人?”。任令羽只略扫了眼薛福成身上地官服。便已猜出了来人地身分----在此时地欧洲大陆上。能戴蓝宝石顶子又穿孔雀补服地。也只有这位以三品京堂候补而为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地薛叔耘了。

    “果然是美男子!”。他又打量了薛福成几眼。却不由得暗自发出了一声赞叹。据他所知。薛福成今年已是五十有三。但却仍隐约可见江宁初会曾国藩时地“美男子”风采。虽满是岁月痕迹却仍不失俊秀地面孔上两个黑宝石似地瞳仁顾盼生辉。令人一见忘俗。这让任令羽一时间都生出了几分嫉妒----按他原本那个时空地说法。像薛福成这种陈宝国加陈道明地综合体如果进了娱乐圈。那铁定是从十八岁一路杀到八十岁地“少女+师奶+师太”通杀地终极杀手!

    而薛福成却似对任令羽地招呼和打量均浑然不觉。他白净地四方脸上那双瞳仁黑得深不见底地眸子里透出明显地惊讶神色。灼灼地目光直直地落在了任令羽地那两道眉毛上----“眉浓而色淡。眉中剔起而眉梢下垂。状若俯冲升起时之鹰翼……”。望着任令羽地双眉。薛福成脑海里立刻显出了他收藏地相书中地一段文字。

    “鹰翅羽”。据相书所言。生就此眉者。最后必出将入相。贵器腾达。前途不可限量……

    任令羽脸上微微显出几丝诧异,“薛大人?”,他小声提醒道。

    “哦?”,薛福成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旋即极自然的一笑,一抖马蹄袖,身子一移已在车厢的另一侧坐了下来,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薛某见任大人如此年轻,委实吃了一惊。一时心下生出了些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感慨,略有失态,还请任大人见谅。”

    “叔耘先生过誉了。”,任令羽心下暗笑----薛福成27岁即入曾国藩幕府,被任令羽的那位太老师誉为“兵事、饷事、吏事、文事”四事皆能的奇才!其一生亲历晚清四大幕府中的曾、李二幕,即是曾国藩的得力谋士,又兼李鸿章北洋的首席智囊,更是洋务派中的“渐改”理论先锋,其所撰《筹洋刍议》被视为洋务派的理论圭皋之一……

    不过,这位学贯中西的淮幕第一谋士却又一个极特别的嗜好----好相人!曾国藩相人之术天下闻名,不知是不是受其影响太深,出身湘幕的薛福成一生也对相人之术情有独钟。甚至还在其所撰写地《庸庵笔记.史料》篇中对曾国藩左忠棠李鸿章等一干“中兴名臣”的面貌都一一作了点评。为此任令羽专门借了peri地睫毛夹子对自己的眉毛下了小半个月的功夫,而从薛福成刚刚地反应来看。他似乎并不算徒劳无功……

    “叔耘先生27岁即向曾文正公上《上曾侯相书》,所列陈养人才,广垦田。兴屯政,治捻寇,澄吏治,厚民生,筹海防,挽时变八策。文正公无不首肯!此后的《治平六策》和《海防密议十条》皆是振聋发聩之作,此等才华。又岂是任某这样的后辈所能及之万一的?”。他言辞流利侃侃而谈,把薛福成的几大著作一一道来。几乎是如数家珍。

    薛福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漆黑地瞳仁波光灼人。他矜持地一笑,才继续道:“薛某一直听说任大人是自泰西归来的人士。想不到对于国内地掌故竟也知之甚详,倒也当真让人惊讶呢。”

    任令羽立时心下一凛,但脸上地神色却更显从容:“许多事晚辈原本是不知道的。”,他毫无惧色地与薛福成对视,“但自有幸被老师收入门墙,平日里师徒对坐聊天,听老师聊起往事,这才知道了许多昔年湘淮军中的旧事掌故,如此而已。”

    “哦,原来是这样。”,薛福成脸上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神色,他略点了点头,又继续道:“那文廷式文大人呢?听闻文大人乃是不甘受辱,奋而蹈海自尽,只是薛某实在不明白,文大人既然已经下了决死之心,那为何在国内不死,却非要到那无依无靠地海上投海自尽,竟至葬身大海片骨不得还乡?”

    “这个……”,任令羽双眉微蹙,眼睛里立刻透出了些忧伤与感佩交织的神色,“晚辈以为,这正是文大人地大节所在!”

    “哦?”,薛福成略显惊讶的扬了扬眉毛,“何以见得?”

    “晚辈是这样揣度的。”,任令羽略显忧郁地说道,“文大人既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在何处死和怎样死就只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了。但文大人生性任侠好义,定然会想到,他若是在出洋前就死在了国内,那朝廷必然还要遴选他人做晚辈的副使,而此人若仍从清流名士中挑选,就免不了仍如文大人一般以死明志,如此一来,文大人虽然了自己的气节却图害了他人一条性命,而以文大人慷慨的性情,定然不会做此害人之举。故而才会有这样的蹈海赴死……”

    “如此一来,晚辈已身处茫茫大海之上,朝廷欲再给晚辈补一个副使也是鞭长莫及有心无力!而文大人则是既了自己的气节又保住了他人的性命,也当真是……用心良苦啊!晚辈虽与文大人有些误会,且政见亦是南辕北辙,但见文大人如此的气节风范,却也不由得是钦佩非常!只可惜,晚辈这一生,都无法当面向文大人说出这佩服二字了。”,任令羽最后幽幽一叹,脸上已满是寂寥忧伤。

    “好!”,对面的薛福成脸上却一下子换了颜色,他兴奋得用指节在两人之间的折叠茶几上敲击了一下,原本笼罩在他脸上的矜持戒备已一扫而空,化作了满脸的激赏。

    “治明,就按你所说的给朝廷回奏。”,他微笑着对满面惊诧的任令羽说道,“实不相瞒,治明,我刚到这马赛港不久,就收到了军机处发来的水电报,要我一见到你就将文廷式之死详尽问询后一一回禀朝廷。我原本还在担心你的回答会有所疏漏,如今看来,却是杞人忧天了!”

    “原来如此!”,任令羽也是恍然大悟,“叔耘先生,你刚才还当真是吓煞晚辈了。”

    “吓煞你?我看未必吧?”,薛福成脸上泛出微笑,他很自然的向后一靠,对任令羽打趣道:“任大人相国高足,又岂会被这小小的试探吓倒?”

    “那也要看是谁在试探晚辈。”,任令羽嘴角上挑,“叔耘先生数十年前便已身列曾门四子,相人之能天下知名!晚辈又岂敢班门弄斧?”

    “呵!”。见任令羽如此急智,薛福成也不由得轻笑出声。“你这张利嘴啊!”,他指着任令羽,笑着摇了摇头道:“还当真有些傅相当年初入湘幕时地风采。不过,治明……”

    他目光柔和的望着任令羽,言语中透出长辈对后辈地浓浓关心:“你虽然能自圆其说,去也要小心朝中有人就此事对你横加攻讦啊,毕竟,空口无凭啊。”

    “晚辈有凭据。”。任令羽容色平静的答道,“晚辈在埃及国塞得港发给朝廷的水电报中已经说明了。晚辈手中有文大人蹈海前写就地遗书!”

    他一边说一边手下不停。已是从随身的小旅行箱里取出了个大信封递给了薛福成。

    “这是?”,薛福成疑惑的接过信封。他打开封皮取出里面的那纸条幅,只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了抹古怪的微笑。

    “治明……”,他向任令羽扬了扬那个条幅。笑问道:“这条幅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么?”

    “正是如此,原汁原味,童叟无欺!”,任令羽略显诡异的一笑,语气笃定,“晚辈原打算自己在塞得港就将此遗书寄回国内,但思来想去,还是请叔耘先生代呈,似乎更为合适。

    “好!如此一来,老夫便更好对朝廷回奏了。”,薛福成欣赏地目光突然落在了任令羽原本正在看的那卷公文上,“治明,那又是什么?也是文廷式之死地物证么?”

    “这个么?”,任令羽拿起那公文,微微一笑,摇头道:“这个不是什么物证,却是晚辈在天津查阅卷宗时发现地6年前的一桩旧案!”,他一边说一边将手边地公文拿起来递给了薛福成。

    “旧案?”,薛福成面露惊讶之色的接过任令羽递过来地公文,只略浏览了几眼,便立时变了颜色,“治明,这是?”

    “便是先生数月前曾向总理衙门提及的有关滇缅勘界地旧案!”,任令羽淡淡一笑,心中却已隐隐泛起了几分得意----在1885年,英**队侵占了缅甸境,缅甸就此沦为英国殖民地。而清政府因中法之战余痛尚在,为使与缅甸为邻的云南省免遭池鱼之殃,便委派当时的驻英、法大臣曾纪泽就此与英国外交部交涉。

    “曾袭候在六年前与英吉利国外交大臣的交涉中明确议定三款:其一、我大清不会侵占靠近中国国境的缅甸地区;其二、滇缅边境上的大金沙江为两国均可行船的公用之江;其三、英吉利国须允许我国在大金沙江西的八募附近立商埠、设税关。可是……”,任令羽冷笑道:“光绪十二年时,英吉利国驻华公使在北京与我总理衙门正式签订的《中英缅甸条约》却并没有将上述三款列入条约。晚辈以为,英吉利人之所以如此措置,就是为了否认这三条协议,以便为其之后在与我划分滇缅边界时埋下伏笔,借以侵吞我国土!”

    “故而晚辈当时便向中堂进言,应就此事向英人提出照会,重申这三条协议,以防微杜渐!而也正是在那时才由老师处得知,原来叔耘先生对此事亦已有所觉察,并已上书朝廷且自荐担任我方代表。晚辈不才,愿就此事附于先生骥尾之后,与先生一起与英人交涉以维护我国土权益,还愿先生不弃。”

    薛福成此时的神情已不能用“惊喜”来形容了,他重又上下打量了任令羽一番,这才说道:“才智过人又敢于任事,傅相果然没有看错人,只是……治明,如此一来,你怕是一年之内都回不了国了?”

    “那又如何?叔耘先生不也去国经年了么?”,见薛福成已是乐见其成,任令羽不由得也暗自窃喜----在英伦停留经年是他在出国前就已定下的计划,因为在国内能做的事,他此时都已经差不多做完了……

    记得还在另一个时空时曾看过一段极为刻薄的评论---中国的运动符合牛顿三大定理: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能推动中国,符合第一定理;运动起来后就不会停止,符合第二定理;碰到头破血流才会转变方向,符合第三定理。

    第二第三定理且不论,现在任令羽只想积累起能推动这个国家做个小小的改变所需的力量。此番英伦之行,他希望自己能尽可能多的整合ib司此前的资源,而且,明年……

    1892年,此时执政的英国保守党将会在议会选举里惨败给自由党,而这次政府更迭也就是他在甲午战起前向这些老谋深算的大不列颠政治家们推销所谓“联吴制楚”之策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好!既然治明有如此赤子情怀,那我自当上书朝廷,推荐治明作中英勘定滇缅边境谈判的副使。”,薛福成低头思忖了片刻,终于给了任令羽一个他最想要的答案。

    “多谢叔耘先生!”,任令羽向薛福成一拱手,笑得灿烂。

    车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马颈下的铃铛声响,任令羽不经意的循声望去,却立刻微微的咪起了眼,笑容也随即僵在了他的脸上----一辆敞篷马车正与他和薛福成乘坐的马车擦肩而过,而坐在马车上的则是一对青年男女,左边那个美貌少女有着一头火焰般的红发的美貌少女,而坐在她身边的那位高大英俊的青年男子则正含情脉脉的看着她。马赛耀眼的阳光从天而降,把他们照射在光波里面,直如一对璧人!

    “叔耘先生……”,任令羽飞快地转过了头,对薛福成道:“晚辈差点忘了正事了,还要请您帮我安排下与法兰西国船厂人员的见面时间,至于和阿姆斯特朗厂么……”,他强压下心中突然泛起的妒火,微笑道:“就先收下他们各自递来的兵船资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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