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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再次醒来,是在浣溪殿的床榻上,四檐是熟悉的月白帷帐,半透明的罗纱,光线轻易透了进来,床帐里萦绕着淡淡苏合香,就好像之前在侯府的每个清晨,尚自沉浸美梦余味的我,懒懒赖在床上,欣喜迎接一日之始。

    看情形,我居然昏睡了一夜。想要唤人,喉咙却是艰涩刺痛,方才发觉颈间正缠着厚厚的纱布。我受伤了?仔细回忆,想必是那时冲动挣扎的结果罢,只是当时竟未觉一点痛。再想到扮作宫人的棠卓一头冷汗,举着匕首,明明是挟制,却要小心把握分寸,我不禁哑然失笑。

    “翁主,您竟然还在笑。”少女清丽的脸蛋放大在我正上方:“你不晓得,昨日你被送回来时惨白的一张脸,浑身是血,我立即懵了。”

    我还是傻笑。

    “秀秀,别引翁主说话,医官吩咐静养哩。”

    听见兰影的声音,我嘴咧地更开了。

    “我可不敢惹她,是她自个儿傻笑呢。”“托您的大福,昨日奴婢总算得见天子了,他抱着您那样闯将进来,脸色比您还难看,我差点就惊呼出声了,好歹兰姐反应过来……”她眼睛晶亮继续叨念。“医官说您是惊吓过度,体力不支。颈伤也不深,痛过两天就好……”

    “您别这样,日后不会留疤的啊,奴婢不说了,您想笑就笑,可别哭啊。”咦,我不是一直在笑吗?怎么是哭,只是眼前的她有些模糊而已。她手足无措,兰影也挨了过来,拿出锦帕为我擦拭。

    我努力想要开口,却连唾沫吞咽都十分难受,她们低下头紧张聆听,“我,饿了。”“饭食都在灶上温着,奴婢这就取来。”秀秀咋呼着跑开。

    兰影轻轻替我拭掉额间泛起的薄汗:“奴婢扶您起来罢。”昨日几是滴水未沾,又经过恁大的阵仗,我绝对是饿醒的。兰影在我背后垫了好几床丝被,好让我能舒服地倚在榻上。“奴婢晓得您很难受。”兰影轻叹。我点头,是不好过,又痛又饿。眼帘微垂,拍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小心催出几滴眼泪。

    秀秀很快把饭食取来,一碗五谷粥,配了几道清淡小菜,不是我平日偏好的口味,想是为了照顾我,只拣易消化的上,温度也控制地不冷不烫,可我吞起来还是很辛苦。秀秀着急道:“奴婢再把粥稀释些罢。”我摇头拦住她:“饿。”

    半趴在凭几上,手持漆杓,满满地舀一口在嘴里,几不咀嚼,囫囵吞下,分明疼痛难咽,偏是不停往嘴里送,眼眶红肿,好几滴泪都落在了碗里,仍是不在意似地重复动作。

    皇帝舅舅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我。彼时,兰影在旁边温文规劝,秀秀已经急出泪来:“翁主,您有气冲奴婢来,别这样糟践自己,让人心疼。”我稍一顿,唇齿间挤出一字:“饿。”又埋头继续。

    “尔等下去。”皇帝舅舅的声音响起,众人告礼静声退出,正自顾盼犹豫的秀秀也被兰影拉走了。

    卧房里只剩下他和我。我终于停下,紧抿着嘴,他未着衮服,一衣玉色便服,站在漆屏边,一动不动。他伫立的位置刚好挡住了窗外筛进的光线,屋里黯淡了许多,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是知道他的目光正投在我身上,久久不移。有些些微风偷进来,不在我们身边停留,拂起半透明的纱帐,带来他身上淡淡药香。

    我想阿爹若晓得我在天子面前如此倨慢,该打我的板子了。于是我起身下榻,预备向他行礼告罪。未料,我刚动,他即近前来,坐在榻沿把我按了回去,终于开口:“悠悠。”

    我还记得兰影总说“礼不能废”,即便天子纵容,也不能轻易忘却本分不是。我轻挣开,在他不解的眼神下,屈膝于榻,左手按右手,然后俯身稽首。

    良久,我的头仍抵于榻上,他却噗嗤一笑:“到是长了见识,尚未见过在榻上行九叩之礼的,自古行礼俱是‘以下见上’,如今‘居上拜下’,着实有趣。悠悠,你这一遭到是与‘彩衣娱亲’异曲同工啊。”

    从前,府里下人间或争执,我老听见其中一人数落另一个“脸比城墙厚”,那时年纪尚小,打量着那人的脸皮心里暗自比对汝阳外围夯实的城墙,啧啧惊叹:人实不可貌相。如今我总算找着此话的出处了,君为民之典范,瞧眼前这天子自我贴金的本事,我看那话放他身上得升级成“脸比京畿城墙厚”。

    “悠悠,你在心里数落朕什么呢,朕的耳朵可直直发烫。你快起来罢。”“您的耳朵若如此灵验,恐怕早就烫熟了。”我边起身边腹诽。“什么?”“您是我肚中蛔虫啊?”

    冲动是魔鬼啊,我急忙捂嘴。他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晚矣,朕已然听见,你可知罪?”我连忙俯身称罪,却被他一把抱进怀里,感到他胸腔因朗笑带来的颤动。“呵呵,人人皆说朕是真龙天子,你忒是大胆,居然指‘龙’为‘虫’。”“不是……”我闷声道。

    “你伤口可还疼?”咦,他不说我竟不觉得,起先喉咙针刺般的疼痛好像轻了不少。不过这到警醒了我,又是这般容易就沉溺在他布设的温柔里。我即刻退开,倏地缩在离他最远的床角,他的手尴尬愣在虚空,须臾方才收回。我偷觑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怅然。哼,诱我心软吗?

    我昨日是关心则乱,今晨忽然觉醒:昨日他从头到尾都未关心过解毒之事,要么是已有解毒良策,要么就是从未中毒。今日见他气色不复往日苍白,更是坐实我的想法。事事皆在他帷幄之中,我等都是他精心布置的棋子罢了。

    “还在怨舅父?”我眼泪区区望着他,指着颈间:“疼。”他想是要伸手拉我,我瑟瑟向里移了移,他终是放弃,侧坐在榻沿,与我默然对峙。空气在我们之间凝住,我仿佛能看到其间有不可计数的尘埃簌簌下落,落在我发上、眼内、襟间……心里。

    许久,他长叹一声,开口:“如若时间回转,我依然会如此安排。任其在我暗自监控下扩张势力,假意中毒诱其行动,接你进宫以……前事相引,让其认为万事俱备,从而安心入瓮,又在起事前夕招得其得力助臂倒戈相向。一切都是万无一失,就连预备劫持你之人都早被我换下,悠悠,我绝不会让你置于危险之地的,你可信?”他并未称“朕”,也未以“舅父”自称,表示此刻他与我是平等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双手抱膝,无声数着对面白玉席镇牛身上栩栩如生的纹路“一,二,三……”如此反复数遍后,终于开口:“我未曾因受伤而牵怒于您,也从未怨忿您以我为饵,此事之前我并不是一无所觉的,所以即使昨日我会重伤亦或不治,最终我也是甘愿的,这您可信?”他似是惊讶又是感慨,最后用混杂着愧疚的眼睛看着我,示意我继续。

    “纵然我们只相处短短几日,纵使您只是想利用我,可我亦然当您是我亲人,是除阿爹之外最亲近之人。您病重的模样都让我如此揪心,恨不能替您生病。所以您能想象当我得知您或已中毒,已命不久矣时,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对不起。”

    “您可以利用我,利用独孤瑾,利用所有人,可是您为何不放过我的……阿娘呢?”我的情绪已到极点,仿似终于找到喷泄的出口。

    听见那两字,他身一震,脸上倏白,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病态。

    良久,他柔声道:“你好好休养,毋想太多。我已遣使告知汝阳侯封你为长安公主之事,不日他就会进京朝贺。太史令已在择吉日,届时将你名碟记入宗谱,便正式是我女儿了。以后你得称我父皇,其实我更欢喜父亲的称呼,不如无人时……”他顾自说着,好像我与他之间从未有过间隙似的。

    “那人,说的那些话真正是捏造吗?”他知道我说的是谁,更知道指的是什么话,那些关于他和我娘的蜚言流长。

    我紧张地注视着他,希望自他面上能看出些什么,虽然我也不知想要怎样的结果。他却转身背对我,不让我窥测到他的情绪。少顷,他忽然站起身,也不看我,大步向门外走去。我眼睁睁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漆屏后,于是,强烈的无力与落寞袭击了我。指尖丝丝钝痛,抬手,刚才过于紧张,最长的尾甲竟生生断在了掌心,秀秀精心为我染的凤仙花,此刻仅剩一片残红,刺痛我的眼睛。

    “你只需知道,不管如何,我当你是我的女儿,我会如你阿爹一样疼你,不,会比他更疼。医官说你思绪太重,我是如此难过,你不过十岁,多好的年纪啊,我只是希望能竭我所力让你快活……”

    骤然,他的声音自屏后传来。他竟然未走!我翻身下榻,箭步奔向屏后,随即扑进那个温热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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