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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中旬,莱斯里?斯鲁特在奔赴新的工作岗位途中,由于汉莎航空公司一时没有去柏林的座位,就滞留在里斯本了。他住进了伊什图里尔的皇宫饭店——这是里斯本棕榈成行的海滨胜地,云集着外交官、逃难的阔佬、纳粹秘密警察和其他国家的特务。他寻思着,也许可以利用等飞机票的当儿在这里了解一些情况。实际上,他发现一月里伊什图里尔冷得要命,而且单调无味。这里德国人倒是多得很,但他们用轻蔑的眼光傲视着饭店里其他的旅客,总和自己人抱成一团,同谁也不相往来。

    一天下午,他坐在拥挤的旅客休息室里,用牙磨着烟斗,在翻阅一份瑞士报纸上关于英军在阿比西尼亚①和北非对意大利作战中的捷报,总算是一片昏暗中出现的一线微弱的曙光。在这里,中立国家的报纸是轻易看不到的。葡萄牙报摊上卖的尽是些意大利法西斯和德国纳粹的报刊,此外,就是维希②法国出版的几份空洞贫乏、卑躬屈节得令人作呕的期刊。英美出版物连影子也不见了。这就象晴雨计那样清楚地标明战事进行的情况——至少在葡萄牙统治者的判断中是如此。一年以前,在里斯本的报摊上,双方的报纸都买得到。

    ①法国城名。是当时法国傀儡政府所在地。

    ②即现在的埃塞俄比亚。

    “斯鲁特先生!莱斯里?斯鲁特先生!”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随着旅馆的一名双颊微红的小僮仆走到靠近接待处柜台的电话机那里。

    “喂,是莱斯里吗?我是奔奇。海滨那老地方怎么样呀?”

    小奔克尔?温德尔?泽尔斯顿和斯鲁特在外事学校同过学。如今他在美国驻里斯本公使馆里当二等秘书。

    “奔奇,这里没意思透啦。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大事。”听起来泽尔斯顿象是很开心。“只不过我想你曾经向我提起过一个叫娜塔丽?杰斯特罗的姑娘。”

    “对,我提过。她怎么啦?”

    “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姑娘正坐在我办公桌的对面。”

    “谁?娜塔丽吗?”

    “想同她谈谈吗?她一听我说你在这里,就跳到一尺来高。”

    “当然想啦。”

    娜塔丽笑着接过电话。斯鲁特听到那熟稔悦耳的声音,心怦怦直跳。“喂,斯鲁特,”她说。

    “娜塔丽,真是万万想不到啊!你在这儿干什么?”

    “那么你呢?”娜塔丽说。“我同你一样想不到。你怎么不呆在莫斯科呀?”

    “我在华盛顿耽搁了,然后又在这儿卡住啦。埃伦也跟你一道在这里吗?”

    “他在这里可就好啦。他眼下在锡耶纳。”

    “怎么?你们还没准备回美国吗?”

    娜塔丽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也准备也没准备。莱斯里,趁你在这儿的时候,我能见你一下吗?”

    “当然!那太好啦!马上!我进城到使馆来。”

    “等等。你住在皇宫饭店,对吗?我出来找你吧,我宁愿那样。”

    奔奇?泽尔斯顿又接过电话。“喂,莱斯里,我把她送上公共汽车,半个来钟头左右她就到了。如果可以的话,五点钟我也到皇宫饭店来跟你们碰头。”

    她仍然喜欢戴那种深色的大帽子。他隔着公共汽车满是尘土的窗户看到娜塔丽,她正挤在下车的乘客当中,沿着车厢中间的通道往外移动。娜塔丽朝他跑过来,搂住他,吻他的脸颊。“嘿,我快冻成冰人儿啦。我本可以穿我那件旧海狸大衣来,可是谁会料到里斯本这么冷,又不见一点儿阳光!咝,海边这里更冷,是不是?”风刮得她的帽子直摆动,她用手按住帽子。“我来打量打量你。呃,没变样儿!如果有什么变化,就是看得出你歇过来啦。”

    这些话她说得很快。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炯炯有神,神态异常亢奋。旧日的那股魅力又作起祟来。自从他跟娜塔丽分手以后,几个月以来他又跟堪萨斯州的一个叫娜拉?杰米逊的姑娘搞起恋爱来。娜拉和这个姑娘一样,也是高个子,深褐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可是除了这些之外,她们俩就象一个是雌鹿、一个是山猫那样不一样。娜拉性子温和,多情;论聪明——已经给一位参议员当了三年秘书;论容貌——她在华盛顿一个半职业性剧团里扮过主角。她父亲搞农业,很有钱。她开着一辆顶篷能折叠的别克牌汽车。她真是个意外发现。斯鲁特在认真考虑从莫斯科回来以后跟她结婚。娜拉也十分崇拜他。而且比娜塔丽?杰斯特罗长得漂亮,也容易对付多了。可是这个戴大帽子的犹太姑娘搂住他,嘴唇在他脸上蹭来蹭去。他感到以前尝过的她那热恋的回忆象把尖刀似的插过来,娜塔丽的情网又朝他围上来了。

    他说:“呃,你晓得我是多么爱慕你。可是看起来你确实有些憔悴。”

    “我怎么能不憔悴呢?这一路上我可受大罪啦。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吧。皇宫饭店在哪儿?我到过伊什图里尔两趟,可是我认不得路。”

    他挽着娜塔丽的胳膊,一边走路一边对她说:“离这儿不远。告诉我怎么回事吧!埃伦怎么没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拜伦明天坐潜艇到达。”他惊讶得停住了脚步。她抬头望了他一眼,搂了搂他的胳膊,然后笑了。她脸上焕发着快乐。“是呀,因此我才在这儿呢。”

    “他念完那个学校了吗?”

    “听起来你似乎有点儿惊奇。”

    “我原以为他会觉得太吃力的。”

    “他总算勉强过了关。这是他头一回的远程巡戈。他那只潜艇要在这里停靠,只呆几天。我估计你一定以为我是个糊涂虫,可这是他写信叫我到这儿来和他相会的。所以我就来了。”

    “乖乖,无论你干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吃惊。我还不就是三九年八月你到华沙去见过的那个男人。”

    她笑着又夹了夹他的胳膊。“不错,那回后来还变成了一次不寻常的旅行。天哪,这儿可真冷。这些棕榈居然也不枯黄死掉,这倒是个奇迹。你晓得,我以前到里斯本来过两回。斯鲁特,每次我都是狼狈不堪。在这儿感到愉快倒是很奇怪的事。”

    他向娜塔丽问起埃伦?杰斯特罗的情况。她说,国务卿办公室那封信的效力似乎越来越小。他们发现杰斯特罗的护照过了期,从而使过去了。

    “艇长,”卡鲁索再一次给他们斟酒时,埃斯特“夫人”说,“您认为拜伦房里那张照片有娜塔丽本人美吗?”

    “差得远哪,”艇长用他那双清澈的、色迷迷的意大利眼睛望着她说,”连点边儿也没沾上呢。”

    “我正是这么感觉的。既然您已经亲眼见到她了,长官,您同不同意我这个看法:在里斯本该办的事至少需要五天?”

    “三天,”卡鲁索艇长脸上那种梦幻般的神情消失了,立刻斩钉截铁地说,“整整七十二个小时。”

    “是的,是的,长官。”

    “‘夫人’,你还得准备一份有说服力的机器失灵的鬼报告,”艇长一仰脖子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微笑着对娜塔丽说:“那么我可不可以陪您参观一下本艇呢?”

    她跟着军官们走进那锈痕斑斑的风篷,下了舱口。梯子又凉又油腻,短而滑的横棒直绊娜塔丽的高跟鞋。她得低下头钻过第二个圆舱口,然后又走下一道梯子,才来到一间满是机器的小屋。她强烈地意识到这样会露出她的腿部,不过她高兴的是自己的腿是漂亮的,裙子是紧的。

    “这是操纵室,“拜伦说,一面扶她下来。“这上头就是司令塔。”

    娜塔丽看看周围那些穿粗布工作服、神情肃穆的水兵,看看那阀门、圆形把手、指针表、操纵把柄、大机轮和乱团在一起的钢缆,配电盘上的灯光照亮着舱里所有滚成绿色的隔板。尽管一台排气送风机一直在嗡嗡响着,屋里闷热的气息里仍散发着机器、烹调、陈年雪茄和没洗澡的男人的酸臭味。

    “勃拉尼,你真懂得这都是<samp>99lib?</samp>些什么吗?”

    “他正学着哪,”埃斯特“夫人”说,“在他冬眠的间隔时期。”

    他们迈过一道敞着的防水门,来到一间军官室。这里,娜塔丽又见到两位军官。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个心形的白色蛋糕,上面用蓝色的糖浆浇成一条潜艇、几个小爱神和拜伦?亨利先生及太太字样。她勉强挤到首席上,坐在舰长的正对面,拜伦和埃斯特为了躲开头上已经折起的一张床铺,紧靠着舱壁蹲坐着。

    有人拿出一把军刀。娜塔丽切开蛋糕,艇长把分剩下的送到水兵室去了。娜塔丽喝的两杯香婉酒上了头。这一天的奔波和周围年轻人朝她投来的渴望的目光也已经使她有些晕头转向了。在喝咖啡吃蛋糕的时候,她又为埃斯特“夫人”说的那些笑话逗得乐个不停。她终于认为尽管这条老潜艇又脏又狭窄,充满了机器的气味和男人的体臭,它毕竟是一条令人十分开心的船。拜伦在她眼里一分钟比一分钟称心,她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在他们离开“s—45号”之前,拜伦把他的新婚妻子领到一间小舱去,把两个床铺下面、靠近甲板的一个狭窄的黑洞指给她看,这就是他睡的地方。“我问你,”他说,“谁会甘愿在这个停尸间似的窄缝里多呆上一会儿呢?”

    “不睡在这里还有更可怕的事,”埃斯特“夫人”在娜塔丽身后说,“比如醒着。”

    当娜塔丽和拜伦走上甲板,回到新鲜、凉爽的空气中时,前甲板的水兵们都向他们挥手欢呼,娜塔丽也向他们挥了挥手。有些胆大的水兵还吹起口哨。在浮桥那里站岗的替他们喊来的出租汽车刚一开动,就咯吱咯吱乱响起来。司机把车刹住,跳了下来。不久,娜塔丽和拜伦听到他用葡萄牙语骂了起来,随手把鞋和罐头盒子扔开。水兵们笑着,叫嚷着,直到出租汽车开远了。

    “我敢说这会儿可怜的斯鲁特已经离开那家旅馆啦,”娜塔丽往她丈夫怀里靠了靠。“咱们先去取我的行李,然后到旅馆去,好吗?你看了就知道啦。我那么毫不客气地接受下来确实不好,可是,勃拉尼,老实说,那简直是给王室预备的套房。”

    娜塔丽住的客栈在一条小巷里。她的房间里有一个老妇人正睡在一张铁床上打呼噜。“哦,斯鲁特的那个地方总比这个强吧,”拜伦小声说,一面望着那裂了缝的天花板,几只正在剥着墙纸的蟑螂一见到电灯光马上就四下躲藏。娜塔丽赶快把她的东西收拾好,留了个条子,连同钥匙一并放在桌上。走到门口,她又回头望了望罗森太太。她正仰卧着,张着下巴,灰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在枕头上。娜塔丽想,罗森太太当初的婚礼是怎样的?她丈夫那张用银色像框嵌起来的、发黄了的脸在床头小桌上微笑着。这就是那位被德国人从法国火车上硬揪走的可怜虫给她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娜塔丽打了个冷颤,把门带上了。

    斯鲁特显然事先已经通知了皇宫饭店柜台上的办事员并付过小帐,因为他马上就油滑地咧嘴笑着,把钥匙交给了拜伦。这对新婚夫妇得交出他们的护照。娜塔丽把她那个褐红色的美国护照递过去时,心里略微感到一些害怕——她就是凭这个护照才和里斯本的其他四万犹太人分道扬镳的。

    “我刚想起一件事,”她在电梯里说,“你怎么登记的?”

    “当然是‘先生和太太’啦。这是惊心动魄的大事。”

    “可我那护照上写的还是娜塔丽?杰斯特罗。”

    “那有什么。”电梯停了。他挽住她的胳膊。“我才不担这份心呢。”

    “也许你应该回去向他们说明一下。”

    “先等他们来问吧。”

    侍者刚打开套房的门,娜塔丽就觉得自己猛然被抱起来了。“哎,拜伦,别胡闹!我可沉得要命。你会扭着筋骨的。”可是他那瘦削的身子出乎意料的力气使她很兴奋,她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裙子。

    “嘿!”他说着,把她抱到房里。“我现在明白你说的了,这确实是给王室预备的套房。”

    他把娜塔丽放下来的时候,她马上先跑进寝室去。娜塔丽心里有点着急,她的浴衣还挂在斯鲁特的洗澡间里呢。新买的非常肉感的内衣也还丢在五斗柜的抽屉里。要是给拜伦瞥见,可不好解释!但是所有这些全不翼而飞了——哪儿去了?她摸不着头脑。她正为这事纳闷的当儿,拜伦在寝室落地窗外的阳台上出现了。“外边这儿好极了,一点不假。可就是冷得要命。水上是一串奇异的光亮。你看到那瓶香槟酒了吗?还有百合花。”

    “百合花?”

    “瞧那儿。”

    起居室的一角,大理石桌上的一个银质冷却器里镇着一瓶香槟酒,旁边立着一束红、白色的水芋百合。花束旁边是斯鲁特留的一个小白卡片,上面什么也没写。门铃响了。侍者递给娜塔丽一个内衣店送来的匣子。她马上跑进寝室,把它打开,里边放着斯鲁特清理出来的内衣——都是些五颜六色、镶着花边的薄绸。

    “是什么呀?”拜伦站在阳台上问道。

    “噢,我在旅馆大厅的铺子里买的一些东西,”她轻快地说。“我猜一定是斯鲁特告诉他们我要搬到这儿来。”她挑了一件桃色睡衣,装出女巫的神情把它覆在胸前。“嗨,象个大学者吧?”

    然后,她在内衣下面看到斯鲁特写的一张便条。拜伦正要进来。

    她赶紧跑到落地窗那边,把拜伦关在外面。“等会儿再进来。开香槟吧。”

    便条上写的是:杰斯特罗,穿上那件灰色的吧。你穿灰色的总分外可爱。此系密信,阅后销毁。爱你至死的——斯鲁特。

    这段话使娜塔丽的眼睛湿润了。她把便条撕个粉碎,丢到字纸篓里。她听到隔壁房里砰的一声拔开了瓶塞。她从匣子里拽出一件镶着黑色花边的灰绸睡衣。她把莱斯里?斯鲁特抛在脑后,赶快往周身喷了香水。她走出寝室,梳理着她

    那一直披到肩头上的又长又黑的头发。拜伦一把抓住了她……

    酒,百合花,玫瑰;在圆月下面,黑暗的海在他们窗外翻滚着。这对分离了半年的年轻恋人,在战争与和平的地理刀刃上,忽然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结了婚,与世隔绝地睡在一张好客的大床上,而对年轻的恋人说来,这是人生最好的时刻——这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人生的境遇有时好似一幅阴郁的壁毯,上面绣着一个模糊不清、意义含混的图案。它朝里旋转着,转出一对灿烂的赤裸恋人。圣经就是从这一中心图画开始的。大部分古老的故事是以情人成为眷属结束的——隐退到他们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始状态中去。然而对拜伦和娜塔丽来说,他们的故事才开始呢。

    剧跳的脉搏和爱情的溪流消失在一对恋人的温暖的酣睡中了。在一九四一年一月的一个夜晚,拜伦?亨利夫妇(美国人)行完婚礼之后,睡在里斯本郊外的皇宫饭店里。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两千多个夜晚中的一个。这时,人类很大一部分正难以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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