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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放假还有半个月辛怀玉就在鸡场忙上了。

    先是把摆在院子里的鸡笼子倒腾到鸡舍里,然后一排一排的支起来,架好后要用细铁丝一个一个缠好,固定在事先搭好的三角架上。这样才能形成一层一层一共三层的鸡架。

    搭好鸡架后,再给每层鸡笼下方安装水槽和食槽。

    然后是拉灯线,安装灯泡。为了让鸡多产蛋,鸡舍必须24小时照明。

    别说,整个活干完后,原来的教室变成了鸡舍,整整齐齐,一排一排,成行成列,刹有阵势。

    忙完了鸡舍的工作,又开始忙育雏室工作。先在地上垒砖垛,砖垛要垒到50公分高,再在砖垛上搭木板,全部搭好了,就像个大炕似的。木板上面铺塑料网,那种粗的,太细了容易缠住小鸡。

    之后尹向杰手拿电钻,踩着排骨凳,在顶棚上打眼儿。辛怀玉在下面扶着,避免打眼儿过程中从排骨凳上掉下来。整个育雏室要打近百个眼。基本上80公分见方就有四个眼儿。打完眼儿,把带钩的螺丝拧进去,下面拴上线,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工作了。

    直径一尺的圆形食桶和直径半尺的圆形水槽想间隔的拴在上面垂下来的线上,整个工作就完成了。

    开了门,风进来。这些拴好的食桶和水槽随风摆动,像极了风铃。只是没有声音。

    50公斤的袋子辛怀玉扛不动,只好拆了包,分成两包。要扛到配料室。尹向杰是技术工,负责把辛怀玉从储藏室扛来的各种原料按比例倒入搅拌机,混成鸡吃了有营养,能下蛋的饲料。

    3000只鸡,一天不知道要吃多少饲料。这些饲料都得辛怀玉半袋半袋的扛到配料室,再由尹向杰混成饲料。

    一天下来,辛怀玉的腰都要断了。

    辛怀玉就想起自己高中毕业等待高考成绩的那段时间,因为想挣两个现钱,没有在地里忙活,跑到县城的工地上给人家当小工。别的活还有歇口气的时候,赶上往上上混凝土时就倒了霉了。

    那时候没有混凝土搅拌机,更没有现在满大街跑的罐装混凝车。

    混凝土打桩,浇柱,圈梁必须一次成型,中间不能断,断了就会影响质量。那个年代不时兴豆腐渣工程,很少有做鬼的。

    十几个小工在三个技工的指挥下不断的翻搅地下的沙石、水泥。混凝土必须要打到了,才能浇灌。沙石有大有小,小的像鸽蛋,大的像鸵蛋,搅起来连水带石,很是用力气。干惯了这营生的人会使巧劲,累是累,不至于接不上气。

    辛怀玉第一次到工地干活,力不全,关键是不会使力。几个小时下来,浑身瘫软,大锹换下锹,方锹换圆锹,一锹变半锹,半锹变锹尖。

    旁边的工头就笑,说:“小伙子,你这叫家具使遍,蹶死也没怨。”

    蹶是我们哪里的方言,意思是累。说这人咋死的?蹶死的,就是累死的意思。说太累了,感叹:把爷蹶死了。

    辛怀玉从此记住了这句话。

    现在想来,已经有五六年不干重活了。

    没想到教了两年书,又开始扛麻袋了。不。准确的说是扛蛇皮袋。死沉死沉的,压到肩上,像块巨石,一天下来,压得辛怀玉腰都直不起来。

    辛怀玉想,这就是自己多嘴的报应。

    等到雏鸡回来后辛怀玉就再没睡过个完整觉。

    雏鸡比人还难伺候,二十四小时监管。水要一点一点添,饲料要一点一点上。不能偷懒,一次添多了,上多了,水脏了,饲料脏了,雏鸡容易生病。

    每天固定不变的要把漏在下面的鸡屎用特制的刮铲刮干净。

    辛怀玉身上开始有了鸡屎味。

    还有鸡臊味。

    一个月下来,辛怀玉就没了老师的样子,也没了知识分子的样子。辛怀玉这才想通了为什么尹老师在他心目中一直像个农民。一个典型的农村老汉形象。

    可能再干上一年,他辛怀玉也是这么个形象吧。

    倒不是说农村老汉形象不好。辛怀玉的父亲就是地里刨食的农村老汉。可毕竟自己是当老师的,咋成了这毬相了?

    整天灰头土脸,浑身鸡臊味的辛怀玉十分感谢邵菊。

    邵菊除了扛蛇皮袋的活以外,但凡能干动的活抢着干,减了辛怀玉不少的活。同时也减了辛怀玉不少的心理重荷。活少了,心里背负的东西就少了。

    邵菊说:“学校瞎毬闹了,咋能让你喂鸡呢?干干净净的一个白面书生,做的甚营生蓝?不像我们家老尹,干惯了。”

    辛怀玉虽然打心眼儿里感激邵菊,嘴上却说:“只有经过劳动改造的老师才能成为真正的老师。”

    邵菊就笑,说:“听不懂你说甚了。反正不是毬个事。”

    尹向杰也照顾辛怀玉。

    干完活,没事的空当,尹向杰就让邵菊整两个小菜。

    三个人围坐着小桌子,上面吊着200瓦的灯泡,照得像白天一样。两样小菜,有时两素,有时一荤一素,荤的无非是鸭架子、羊蹄子、猪头肉,偶尔奢侈,弄个猪肘子。一碟花生米。一瓶廉价红皮二锅头。

    等到鸡成型后,因为每天要死鸡。

    三个人的小桌子上就天天有鸡肉吃了。

    炖鸡,黄焖鸡,干炸鸡。凡是你能叫上来的有关鸡的菜,只要邵菊会做,全吃遍了。吃到后来,辛怀玉闻见鸡味就想吐。

    还有鸡蛋。

    不用吃好的。

    从鸡屁股滚落出来的鸡蛋到了槽子边缘的时候由于加速度的惯性,产生了力量,槽子是用细铁丝焊的,只要稍微有点突起,鸡蛋就磕裂了。吃也吃不完。

    韭菜炒鸡蛋,蒜黄炒鸡蛋,干炒鸡蛋,摊鸡蛋,煮鸡蛋。凡是与鸡蛋有关的菜,只要邵菊会做,全做遍了。

    三个人围坐着小桌子,边喝酒,边吃鸡,边唠嗑。

    主要是尹向杰和辛怀玉唠。

    邵菊几乎不说话。

    没水了,给倒水。

    菜凉了,再热。

    反正有200瓦的大灯泡照着,也闹不清白天黑夜。

    闹清了也没用。

    鸡二十四小时候着呢。

    尹向杰其实话也不多。

    辛怀玉更没个话说。

    所谓的唠嗑就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无聊。

    突然蹦出一句。

    然后就没了。

    没了,就互相劝着喝酒。

    喝着,再蹦出一句。

    邵菊早就习惯了,昏昏欲睡,就是不睡。反正你们坐到多会儿,俺陪到多会儿。

    闲着也是闲着。

    就这么闲着呗。

    到了十二点,像谁下了命令似的,三个人站起来,各自的营生已经不用嘴说了,都知道。

    跑到鸡舍里,添料的添料,添水的添水。该拉灭几个灯拉灭几个灯。

    忙活完了,再回到小桌子上。

    酒也差不多了。

    邵菊就开始往下收拾。

    收拾完,到另一个屋子睡觉去了。

    尹向杰想在哪儿睡在哪儿睡。

    大多时候趿拉着鞋到邵菊那屋。偶尔也跟辛怀玉在一个屋。

    累了一天的辛怀玉倒下头,手里捧着书,没看两页就睡着了。

    书掉到了地上。

    地上踩的到处是鸡屎。

    第二天天没亮就得起。

    辛怀玉后来跟人们说,谁敢说起的比鸡早?只有我辛怀玉敢说。

    众人每次听了都哈哈大笑。

    辛怀玉知道他们笑什么。

    经过了劳动改造的辛怀玉已经勘破了尘世,正所谓“死生已勘破,身世如遗忘。”

    每天要赶在天黑漆漆准备亮之前进入鸡舍,把鸡舍的灯全部打着。留给鸡们睡觉的时间并不多。也就那么三四个小时,多了,懒了,产蛋率就会下来。

    这个产蛋率就像学生及格率、优秀率,是不能下来的。

    三四个小时够鸡睡吗?

    你问的是啥问题?

    这批鸡到一年头上就要全部处理掉,送到农贸市场,进到人们的餐桌上,经过火浴,最后从肛门出来。

    这叫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什么够睡不够睡。

    辛怀玉没睡够你咋不问?

    问咋就一年就淘了?

    不淘咋办?

    留着吃白食?

    一天一颗蛋,你两天一颗蛋。

    要你何用?

    说也奇怪。

    这样一天天下来,辛怀玉竟然找到了乐趣。

    俗话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辛怀玉跟尹向杰只偶尔吃饺子,包起来太麻烦,家伙事儿也不全。

    鸡屎味倒是天天有。

    弥漫在校园的上空,凝汇在三个人吃饭的小桌子上。反倒越吃越有味。好像没了这鸡屎味,吃起饭来少了啥似的。喝起来更没劲。

    凭啥说辛怀玉找到了乐趣?

    活干到一年头上的时候,有一天尹向杰喝多了酒。

    尹向杰跟他老子一个德性,也是个酒鬼。嘴里离不开酒。

    喝多了酒的尹向杰突然对辛怀玉说:“不是毬个事。”

    辛怀玉问:“咋啦?”

    尹向杰说:“把你扔在鸡场不是毬个事。”

    辛怀玉早就习惯了这种不平。

    “没事。这算啥事?这不挺好的?”

    “好毬了。”尹向杰眉头皱成一堆。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脸就像揉皱了的报纸,“好端端的老师不让当,养毬甚鸡了。”

    辛怀玉知道尹向杰干毛了。发牢骚。没想到尹向杰接下来的话却是对他说的。

    “你就没点社会关系?”

    “咋了?”

    “赶快找找人往出调了哇,还咋了,在这鬼地方要耗到甚时候?”

    “我去哪儿找人呢?”辛怀玉愁眉不展的吐了心声。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班主任的事。”尹向杰每次提起他高中时候的班主任都手舞足蹈兴奋得不行,眉头也舒展了,脸上的皱纹却挤得更紧了。“这会儿到市教委当副主任了。”

    “升的好快。”辛怀玉感叹道。

    “你这样,我先跟他打个招呼,回头你去一趟。换个学校没问题。就是想当个一官半职的也没问题。”

    “真能办了?”

    “你麻毬烦不?”尹向杰生气了,“不能办爷跟你说甚了?你放心,你也知道爷跟爷们班主任的关系。”

    这点辛怀玉是知道的。

    但辛怀玉还是犹豫了。

    辛怀玉是真想换个学校。

    这一年下来,辛怀玉吃的苦可够多。关键是心里委屈。

    辛怀玉原来想的挺好,养鸡就养鸡,养两年鸡再去教书,老子还是老子。不!老子不是老子了。老子要用这几年的时间多读书,读透书,把教育里面的东西弄通透了。再上讲台就不是老子了。

    可是真正养开鸡才发现,干不完的营生,累死累活,一天下来,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看书。

    这都荒了一年了。

    再这么荒上两年,怕是让你登讲台你也登不上去了。

    辛怀玉是因为尹向杰接下来的一句话犹豫的。

    “就几只羊的事。”

    “啥几只羊?”

    “求人办事不得给人送点东西?”

    “……”

    “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呢。这也是咱俩在一起处了一年,爷看你人不错。”

    “……”

    “你办还是不办?”

    “我再想想。”

    “想毬了,这是规矩。这点规矩都不懂?”

    “你就听老尹的吧。花的小钱,办的大事。”

    邵菊极少插话,也跟着劝辛怀玉。

    “我再想想。”

    辛怀玉难为情的说。

    “你想个哇。”

    尹向杰说着赌气似的大喝了一口酒。

    “这还想甚了?”邵菊急了,“我看着你还难受呢。”

    辛怀玉尴尬的冲邵菊笑了笑。

    若说辛怀玉不想办,那肯定是鬼话。若说辛怀玉心疼几只羊,也是鬼话。莫说辛怀玉家里就有几十只羊,订了婚的秀芝家有几百只呢。

    问题是辛怀玉不愿意送礼。

    送礼这件事在中国本来稀松平常,算不得事。求人办事没有空着手的。说不过去。

    但辛怀玉轴在了礼尚往来,轴在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求人办事的送礼说白了就不是礼了。不是礼是啥?是金钱,是贿赂。

    辛怀玉过不了这一关。

    能过这一关,有他在财政当领导的老乡,他辛怀玉还能落到田地?

    尹向杰已经告诉辛怀玉,他班主任不是收礼办事的人。但人家不收礼,你不能不送礼吧。多少是个意思,是个诚意。你空着手去,算甚了?说轻点,你办事没诚意,说重了,你对人不尊重。你连办事人都不尊重,人家凭啥给你办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其实是伸手不打送礼人。

    你表个意思,人家认为你有诚意,才能给你办事。至于以后你是啥样的,能不能入人家的法眼,那看你自己的了。至少,先跳出鸡窝,洗干净身上。人模狗样的走在人前头吧。

    这些话尹向杰说。邵菊也说。

    辛怀玉心里能不明白吗?

    不要说靠上一个市教委副主任了,就是区里局里随便靠上一个领导你辛怀玉也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再说了,靠近领导有啥不好?别自视清高,你都养了鸡了,还清高个甚劲?领导不是一步步上来的?领导就没有才华了?

    你走到今天因为啥?不就是因为你牛逼?看不起这个,见不得哪个,你又是个甚东西?

    无论尹向杰怎么刺激,如何动员,辛怀玉始终笑着脸,就是不吐口。尹向杰最后气得没办法,说:“行!你就跟爷养鸡算了。你走了,活都得爷干。农村人就是农村人。”

    辛怀玉因为这句话,嘴上没说,脸上没显现,心里却一下子坚定了。

    辛怀玉想起了宋代苏轼的《和董传留别》,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竟独自对着校园里的槐树吟诵起来。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

    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

    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诵完了,犹不尽兴,又把“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一句反复吟诵了几遍,才意足心满的回到鸡舍。

    半弯的月亮害羞似的隐没到乌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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