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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赖昂下乡看她,常在药剂师家用晚饭,觉得应当还请才对。郝麦先生回答他道:

    “愿意之至!再说,我老待在这里,快要长锈了,也该活动活动。我们去看看戏,吃吃馆子,玩它一个痛快!”

    郝麦太太一听他有意去冒那些无名的危险,心惊胆战,情之所至,低声阻拦道:

    “啊!好人!”

    “嗐,这有什么?你以为我经年待在药房,一天到晚闻气味,就不糟蹋我的身子啦?可不,这就是女人的特征:她们忌妒科学,然后就反对最正当的娱乐。没有关系,我一定来,我说不定哪一天就来鲁昂,我们一道把洋钱用光算数。”

    这样的话,药剂师先前没有说过;然而他如今看中快活的巴黎派头,认为最得风气之先,所以也像他的邻居包法利夫人一样,向文书再三打听京城风俗,甚至于话里搀上切口,来唬……资产者,说窝、摊、新潮、摩登、柏奈达路,还有,不说“我去了”,而说“我颠儿了”。<span class="" data-note="柏奈达路,用英文,不用本国文,表示时髦。该路在巴黎歌剧院区(第九区),一八二二年开辟,土地属于柏奈达私有,曾经是谈情说爱的一个时髦地点,现在改名亨利·莫尼耶街。“我颠儿了”:借用北京土话。"></span>></a>

    果然有一个星期四,爱玛她意想不到会在金狮的厨房遇见郝麦先生,穿着旅行装,就是说,披一件谁也没有见过的旧斗篷,一只手提一只小箱,另一只手提了一只药房的脚炉,他惟恐公众见他不在,大惊小怪,因而没有同任何人讲起他的计划。重游旧地的想法,毫无疑问,使他意兴盎然,所以一路上话不绝口。他不等车停,连忙跳下,寻找赖昂;文书推托不去,经不起郝麦先生强拉,还是把他拉到诺曼底咖啡馆去了。药剂师大摇大摆,走进咖啡馆,帽子不摘,以为在公共场所露出光头,十分土气。

    爱玛等赖昂等了三刻钟,不见他来,跑到事务所找他,照样无影无踪,猜来猜去,莫名其妙。她骂他无情,怨自己心软,额头贴住玻璃,气闷了一下午。

    已经两点钟了,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子前。大厅空空落落;炉管是棕榈树模样,枝叶镀金,在白色天花板上散成绚烂一片;靠近他们,玻璃窗外,太阳地里,有一个小喷泉,淙淙琤琤,流在大理石水池;池里有水芹和石刀柏,当中爬着三条龙虾,昏昏沉沉,躺在一堆侧卧的鹌鹑旁边。

    郝麦兴高采烈,其乐陶陶,虽说使他有了醉意的,与其说是美酒盛馔,不如说是豪华气派。不过喝到波马尔葡萄酒<span class="" data-note="波马尔在第戎之南,红葡萄酒非常名贵。"></span>,他也有点飘飘然了,甘蔗酒煎鸡蛋端来的时候,他正在发挥关于女人的有伤风化的理论。最打动他的就是俏。他醉心于服装优雅和家具高贵的房间。至于形体,他不讨厌小巧玲珑。

    赖昂望着挂钟,内心如捣。药剂师喝着,吃着,说着,无限快活。他忽然道:

    “您在鲁昂,一定很感寂寞。其实您的对象住得也并不远。”

    看见对方脸红,他问下去道:

    “好,坦白吧!您能否认您在永镇……”

    年轻人期期艾艾,不知所云。

    “您在包法利太太家,不是追……”

    “追谁?”

    “丫头!”

    他不说笑;但在赖昂,虚荣心压倒了一切谨慎,冒冒失失,就绝口否认了。再说,他只爱棕色头发女人。药剂师道:

    “我同意。她们比较淫荡。”

    他于是俯在朋友耳边,列举辨别女人淫荡的标志。他甚至于掉转话锋,大谈人种学:德意志女人悒郁,法兰西女人轻佻,意大利女人热情。文书问道:

    “黑种女人呢?”

    郝麦道:

    “这是艺术家的雅好。伙计!两小杯咖啡!”

    赖昂不耐烦了,终于说道:

    “我们走吧?”

    “Yes.<span class="" data-note="英文:是,好吧。"></span>”

    不过他走以前,要见见老板,夸奖两句酒菜。年轻人一听这话,就说有事,希望借机溜掉。郝麦道:

    “好啊,我护送你走!”

    他一边陪他在街上行走,一边说起他的太太、他的子女、他们的未来和他的药房,讲它先前如何不景气,经他历年整顿,达到了完善的地步。

    走到布洛涅旅馆前面,赖昂出其不意,丢下了他,跑上楼梯,发现他的情妇焦灼惶惑,百无聊赖。

    不提药剂师还好,提起他来,她就冒火。然而错不在他,他举出种种理由解说:难道她不了解郝麦先生?难道她会相信他喜欢和他在一起?但是她不理他,转开了身子;他拉她回来,跪在地上,搂住她的腰,一副撒娇的可怜相,充满情欲和哀求。

    她站直了,眼睛冒火,睁大了望他,模样不但严肃,简直有些可怕了。接着她就泪眼模糊,红眼皮耷拉下来,把两只手给了他。赖昂正在吻手,就见进来一个茶房,回禀先生:有人找他。她说:

    “你还回来?”

    “对。”

    “什么时候?”

    “这就回来。”

    药剂师一见赖昂就道:

    “我用的是计。我想你也不高兴见别人,还是帮你打断了的好。我们到布里杜那儿喝一杯嘉吕斯<span class="" data-note="嘉吕斯是一种开胃饮料,嘉吕斯是发明者的姓。"></span>去。”

    赖昂赌咒发誓,说他非回事务所不可。药剂师听见这话,就打趣公文、诉讼手续道:

    “去他妈的居雅斯和巴尔托勒吧!<span class="" data-note="居雅斯(1552—1590),法国法学家。巴尔托勒(1313—1357),意大利法学家。"></span>谁拦着你?大丈夫,说走就走!去布里杜家!看看他的狗,有趣极了!”

    他看文书执意不肯,就改口道:

    “我也到你的事务所去,我看报等你,要不然就翻翻法典也好。”

    爱玛的愤怒、郝麦先生的絮叨,或许还有午饭的饱胀,把赖昂折腾得迷迷糊糊,现在经他这样一来,简直失了主张。他像受了蛊惑一样,听见药剂师重复:

    “去马耳巴吕街布里杜家,也就是两步路。”

    由于懦弱、愚蠢和导致人们做违心之事的卑怯,他到底还是让他拉到布里杜家去了。他们在他的小院看见他,监督三个伙计,喘着气,转动一架酿造塞兹水的机器的大轮子。郝麦帮他们出主意,吻抱布里杜,要嘉吕斯喝。赖昂一连二十次想走;可是另一位揪住他的胳膊,对他讲:

    “一会儿工夫!我这就走,我们去《鲁昂烽火》,看看报社的人。我介绍您认识托玛散。”

    他总算甩掉了他,一口气跑到旅馆。爱玛已经不在了。

    她怒火冲天,方才离开。她如今恨他。在她看来,爽约是一种侮辱。她想多找一些借口,索性摆脱他:他没有英雄气概,软弱,平庸,不及女人刚强,而且吝啬,胆小如鼠。

    接着她又平静下来,终于觉得自己无疑冤枉了他。不过一旦贬责我们心爱的人,或多或少总要形成彼此之间的隔阂。偶像是碰不得的,一碰之后,就有金粉留在手上。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和爱情无关。爱玛给他写信,离不开花、诗、月亮、星星——热情衰退之后的这些稚拙手段,无非是借重外援来使热情复苏。她总在期许下次幽会无限幸福,事后却承认毫无惊人之处。爱玛觉得扫兴,可是一种新的希望又很快起而代之,回到他的身旁,分外炽热,分外情急。她脱衣服,说脱就脱,揪开束腰的细带,细带兜着她的屁股,窸窸窣窣,像一条蛇,溜来溜去。她光着脚,踮起脚尖,走到门边,再看一回关好了没有——一看关好了,她一下子把衣服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脸色苍白,不言不语,神情严肃,贴住他的胸脯,浑身打颤,久久不已。

    但是在这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在这期期艾艾的嘴唇上,在这双迷惘的瞳仁里,在这两只胳膊搂抱之中,赖昂觉得像有什么极端的,模模糊糊、凄惨悲切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轻悠悠来到他们中间,要把他们分开。

    他不敢盘问她;不过他见她经验丰富,总觉得她过去一定经过各色苦乐的考验。一样风情,从前倾倒,现在他有一点害怕了。而且他反抗她的一天大似一天的统治,这种持久的胜利使他怨恨爱玛。他甚至企图不再爱她;可是她的小靴一咯噔,他便把持不住,就像醉鬼见到了烈酒一样。

    的确,她对他的关心,从菜肴的精美,直到服装的俏丽和视线的缠绵,无所不包,无微不至。她从永镇来,怀里揣着玫瑰,见了他,朝他脸上一丢。她担心他的健康,指点他的行为。她要他一心和她相好,希望得到上天协助,往他的脖子挂了一个圣母像牌。她仿佛一位圣洁的母亲,问起他的朋友。她对他道:

    “别见他们,别出去,就想着我们自己。爱我!”

    她希望自己能监视他的生活,又想派人到街上钉他的梢。旅馆附近,总有一个流氓似的人招呼旅客,他不会不肯的……不过她的自尊心不许她这样做。

    “嗐,活该!他要是欺骗我,由他去!难道我在乎?”

    有一天,他们散得早,她独自在马路溜达,望见她的修道院的墙壁;她坐在榆树树阴下一条长凳上。当年有多安静!那些不能言喻的恋爱心情,她试着照书本虚构出来的心情,她如今又多向往!

    她的新婚期间、她骑马在森林的漫游、跳华尔兹的子爵和歌唱的拉嘉尔狄……又都在她的眼前出现。赖昂犹如别人,她忽然觉得同样遥远。她问自己道:

    “可是我在爱着他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不快乐,也从来没有快乐过。何以人生总不如意?何以她信赖的事物,时刻腐朽?……可是假如有一个强壮、漂亮的男子,天生英武,而又细腻多情,天使的形象,诗人的心,抱着七弦琴,演奏哀婉的祝婚歌,响彻九霄,何以她就不会凑巧遇到?哦!永远扑空!再说,也不值得追寻。处处是谎!声声微笑隐伏着因腻烦而起的呵欠,回回喜悦隐伏着诅咒,任何欢乐免不了餍足。最香的吻,在你唇上留下来的,也只是一种实现不了而又向往更甜蜜的销魂境界的热望。

    空中荡漾着铿锵的响声,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四点钟,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生以来,就一直坐在这条长凳上似的。不过一分钟能容纳千变万化的热情,正如小小空间能容纳一大群人一样。爱玛一心一意活在她的热情里,仿佛一位大公爵夫人,不拿银钱搁在心上。

    但是有一回,家里来了一个红脸、秃顶的男子,举止猥琐,说是鲁昂的万萨先生差来的。他穿一件绿长大衣,别针别住旁边的衣袋;他取下别针,插在袖子上,恭恭敬敬,递来一张纸。

    这是她立的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勒乐嘴上说得好听,结局还是给了万萨。

    她打发女用人去找他。他不能来。

    来人一直站着,东张西望,金黄颜色的粗眉毛遮住他好奇的视线,看见女用人徒劳往返,就一副天真的模样问道:

    “我拿什么话回万萨先生?”

    爱玛回答道:

    “好吧!告诉他……我没有钱……下星期才有……他等着好了……是的,下星期。”

    来人不发一言,拔脚就走。

    但是第二天正午,她收到一份拒付通知书,上面贴着印花,用大字写着“比西执达吏哈朗律师”的字样。她看见这张公文,害怕极了,慌慌张张,急忙奔往布商家里。

    她在他的店里找到他,他正在捆扎一个小包。他道:

    “啊,有事见教?”

    勒乐并不因为她来,就中断工作。一个十三岁上下的女孩子在旁相帮,她有一点驼背,既是伙计,又是厨子。

    然后他在前走,大头套鞋呱嗒呱嗒,蹬着地板,把包法利夫人带到二楼,请进一间窄窄的小屋,里头有一张大松木<tt>藏书网</tt>书桌,桌面放着几本账簿,横里压着一根上了锁的细铁棍。靠墙堆着一些零头印花布,底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只保险箱,但是容积不小,似乎盛的不只是票据、银钱。原来勒乐先生兼营当铺生意,里面放的有包法利夫人的金表链和泰里耶老爹的耳环。可怜的老头走投无路,临了拍卖家什,又到甘冈普瓦盘了一家空无所有的小杂货铺,害黏膜炎死掉,脸比四周的蜡烛还黄。勒乐坐到他的大藤扶手椅上,一边说:

    “您有什么事?”

    “请看。”

    她拿公文给他看。

    “哦!我有什么办法?”

    她一听这话,愤愤不平,提醒他不转让她的期票的约言。他承认说过这话。

    “不过我也是走投无路,叫人逼的。”

    她道:

    “那,以后呢?”

    “哎呀!很简单嘛。法院裁决,再来一个扣押……完事大吉。”

    爱玛恨不得打他一顿。她忍下这口气,和颜悦色问他:“有没有办法疏通疏通万萨先生?”

    “好啊!疏通万萨——您不晓得这个人,他比什么人都心狠。”

    不过勒乐先生必须在中间尽尽力。

    “您听我讲,我觉得,截至目前,我对您够客气的啦!”

    他打开一本账簿道:

    “看!”

    然后,手指朝上指:

    “看……看……八月三日,两百法郎……六月十七日,一百五十法郎……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法郎……四月……”

    他住了口,好像怕说错了话一样。

    “我还不提您丈夫立的期票,一张七百法郎,一张三百法郎!还有您那些零星账,连本带利,算也算不清,根本就是一篇糊涂账。我可再也不上这个当啦!”

    她哭,甚至于喊他“好勒乐先生”。可是他统统推到“万萨这个狗东西”身上。而且他一个小钱也没有,现在没有人还账,可把他坑苦了,像他这样一个可怜的开铺子的,就没有力量放账。

    爱玛无话可说;勒乐先生在咬笔毛,见她默不作声,不用说,感到不安了,因为他接下去道:

    “起码也得有一天,只要我多少有一点进项……我才可以……”

    她道:

    “其实,巴恩镇的尾数一到……”

    “怎么?……”

    听说朗格洛瓦还没有付清买房子的钱,他似乎吃了一惊,然后声音甜甜地道:

    “您说,条件是……”

    “唉!条件随您。”

    他于是闭上眼睛想了想,写了几个数字,一边说他很不合算,这是蚀本生意,他在赌性命,一边写了四张期票,每张二百五十法郎,各自相隔一个月到期。

    “但愿万萨答应!其实,决定的事,我不反悔!我这人顶诚恳不过。”

    他接着就手拿了几件新货给她看,不过依他看来,不会有一件合太太的意。

    “这件衣料,我说七个苏一米,保不褪色,好啊!大家抢着买!您明白,我才不拿真话告诉他们!”

    说出欺哄别人,他想,她就一定相信他为人正直了。接着他又喊她回来,让她看一幅三米多长的花边,他最近从一家拍卖行弄来的。勒乐道:

    “多好看!现在用的人多着呢,搭在沙发背上,非常时兴。”

    他拿蓝纸卷起花边,放在爱玛手心,比变戏法还快。

    “您倒是告诉我……”

    他接下去道:

    “啊!以后再说吧。”

    转回身子往里去了。

    当天黄昏,她就催促包法利给母亲写信,要她把继承的钱财的全部尾数,尽快给他们汇来,婆婆回信说,钱没有了,清算已经结束,他们除掉巴恩镇房产之外,每年还有六百法郎进项,到时她会汇来的。

    包法利夫人一看婆婆那方面没有指望,就给两三家病人送账单,收诊费,看见这个法子有效,不久就大用起来。她在账单后头,总当心加上一句:“拙夫性傲,万勿向其道及……尚祈原宥……”有人写信抱怨;她劫去来信。

    她为了弄钱,卖掉她的旧手套、旧帽子、废铜烂铁,无所不卖,讲起价来,锱铢必较,——她的农民的血使她连蝇头小利也在所必争。城里遇见便宜货,心想别人不收,勒乐先生一定会收,她就买下来。她还买鸵鸟羽毛、中国瓷器和木箱。她向全福、红十字女掌柜、勒弗朗索瓦太太借钱,不管张三李四,见人就借。最后,她收到巴恩镇的钱,付清两张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郎又到期了。她再续下去,永远续下去!

    有时候她的确也试着计算来的,可是她发现数字庞大无边,连自己也信不过,于是她再计算,很快就糊涂了,只好丢在一旁,再也不去理睬。

    家里如今才叫凄凉!供应商人走出大门,个个怒容满面;手绢堆在灶头;小白尔特穿着破袜子,郝麦太太觉得太不像话。万一查理赔小心,偶尔说上一言半语,她就蛮不讲理,回答一句:不是她错!

    为什么这样大发脾气?他认为全是她的神经旧病的缘故。他怪自己自私,不该拿病看成过失,心里抱歉,直想跑过去吻她。他向自己道:

    “不必了,我会惹她讨厌的!”

    他于是待下来了。

    他用过晚饭,独自在花园散步;他把小白尔特放在膝盖上,打开他的医学杂志,试着教她认字。小孩子从来没有经过文字教育,没有多久,就愁眉苦脸,睁大眼睛,啼哭起来。他只好又来哄她,倒出喷壶的水,在沙地开河,或者掰断小女贞树的枝子,当作树栽在花圃——花园到处是杂草,所以这也没怎么破坏花园的美观。赖斯地布杜瓦的工钱,他们有好些日子没有付了!随后小孩子冷了,要找母亲,查理道:

    “叫姨姨好了。你知道,乖乖,妈妈不要人吵她。”

    转眼入秋,落叶又已纷纷,——同她两年前生病一般光景!——到底什么时候才好得起来..啊?……两只手搭在背后,他继续行走。

    太太待在房间。没有人上去。她整天待在卧室,昏昏沉沉,衣服几乎不穿,有时候还点起她在鲁昂一家阿尔及利亚商店买来的宫香。丈夫夜晚就知道挺尸,她不要他睡在身旁,最后硬是把他贬到三楼。她看些荒诞不经的小说,里头不是穷奢极欲,就是流血杀人,一看就看到天亮,常常心惊肉颤,大声喊叫。查理跑进屋来看她。她说:

    “啊!走开!”

    别的时候,她想起奸情,欲火烧身,又是气喘,又是心跳,无可奈何,过去打开窗户,吸冷空气,迎风抖散她的过于沉重的头发,仰观星星,希望会有贵人相爱。她思念他,思念赖昂。她这时候恨不得捐弃一切,换取一次幽会,得到满足。

    幽会成了她的节日。她要排场!他一个人应付不了开销,她就大大方方来补足——几乎回回如此。他试着要她明白:换一个地方、一个比较便宜的旅馆,他们一样会快活的,可是她举出理由反对。

    有一天,她从提包取出六把镀金小银匙(卢欧老爹送她的结婚礼物),求他为她立刻送到当铺。赖昂害怕连累名声,不高兴去,不过还是去了。

    事后他细想,觉得他的情妇行为乖张,就此分手,也许不错。

    的确也有人给他母亲写了一封匿名长信,警告她:他“与一有夫之妇相好,前途堪忧”。老太太影影绰绰,就见眼前站了一个败家精,就是说,那个隐在爱情深处的怪物、妖妇、叫不出名目的害人精,她马上通知他的老板杜包卡吉律师。律师办这种事,再精明不过,找他谈了三刻钟话,希望他看清是非,悬崖勒马。这种暧昧行为将来要给他的事业带来损害的。他求他断绝关系,万一不为自己着想,至少也该为他着想,为杜包卡吉着想!

    赖昂最后发誓,不再和爱玛会面,但没有做到。一想到这个女人可能给他招惹麻烦和闲话,还不算同事早晨围着炉子的打趣,他就责备自己,不该没有做到。再说,他就要升为首席文书,是该严肃的时候了。所以他放弃旧习惯、激昂的情绪和想象——因为个个资产者,年轻时候,血气方刚,就算是一天、一小时也罢,都自以为抱有海阔天空的热情,会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最庸俗的登徒子念念不忘东方皇后;个个公证人心里全有诗人的残膏剩馥。

    如今一见爱玛贴住他的胸脯,忽然呜咽上来,他就厌烦。他的心好像那些只能忍受一定强度的音乐的人们一样,爱情过分喧闹反使人麻木淡漠,再也辨别不出爱情的妙趣。

    他们太相熟了,颠鸾倒凤,并不又惊又喜,欢好百倍。她腻味他正如他厌倦她。爱玛又在通奸中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了。

    可是怎么才能把他甩掉?这种幸福她虽然觉得鄙不足道,不过习惯成自然,或者积恶成癖,她不惟安之若素,而且一天比一天迷恋,也正因为竭泽而渔,幸福反倒成为无水之池了。希望落空,她怪罪赖昂,好像他欺骗了她一样;她甚至于希望祸起萧墙,造成他们的分离,因为她没有勇气做出分离的决定。

    她并不因而就中止给他写情书,因为她认为一个女人应当永远给她的情人写信。

    但是她在写信中间,见到的恍惚是另一个男子,一个她最热烈的回忆、最美好的读物和最殷切的愿望所形成的幻影。他最后变得十分真实、靠近,但是她自己目夺神移,描写不出他的确切形象:他仿佛一尊天神,众相纷纷,隐去真身。他住在天色淡蓝的国度,月明花香,丝梯悬在阳台上,摆来摆去。她觉得他近在咫尺,凌空下来,一个热吻就会把她活活带走,紧跟着她又跌到地面,心身交瘁;因为这些爱情的遐想,比起淫欲无度,还要使她疲倦。

    爱玛如今即使什么都不干,也时刻感到劳累。她经常收到传票、贴印花的公文,她却看也不看。她还真想不活了,要不然就睡过去,再也不醒过来。

    四旬斋狂欢节<span class="" data-note="四旬斋第三周星期四。"></span>,她不回永镇,黄昏去了化装跳舞会。她穿一条丝绒长裤和一双红袜子,梳一条打结辫子,一顶小三角帽戴在一只耳朵上。她跟着双管喇叭的疯狂响声跳了整整一夜。人们拿她作中心,围了一个圈子。早晨她在剧场回廊,发现自己和五六个扮成卸船女人和水手的男子待在一起。他们是赖昂的同事,说要去用夜宵。

    附近咖啡馆,人山人海。他们在码头望见一家顶不像样的小饭馆,主人把他们带到五楼一间小屋。

    男子聚在一个角落嘀咕,毫无疑问,是在磋商开销。他们是一个文书、两个医学生和一个商店伙计:这就是她的伴侣!至于女人,爱玛一听她们的声调,马上看出她们十有八九属于末流社会。她胆战心惊了,抽开椅子,低下眼睛。

    别人都在用饭。她吃不下去,额头滚烫,眼皮酸痛,皮肤冰凉。她觉得舞厅地板,随着千百只脚的有节奏的起伏,还在她脑子里跳动。五味酒的气味,加上雪茄的烟雾,熏得她晕头转向。她晕过去了;大家把她抱到窗口。

    <div class="imgbox ter">//..plate.pic/plate_344967_1.jpg" />

    曙光开始显现,圣卡特琳方向,灰白色的天空有一抹红色,逐渐扩大。铅色河水,随风荡漾;桥上没有人;街灯熄了。

    她终于清醒过来,想起白尔特在女用人的下房睡觉。这时过来一辆满载长铁条的大车,顺墙传来铁条颠动的响声,震耳欲聋。

    她急忙溜出来,脱去服装,告诉赖昂:她有事要先回去。她终于一个人待在布洛涅旅馆。连自己在内,她什么也忍受不了。她巴不得变成一只鸟,返老还童,飞到什么遥远的仙境。

    她离开旅馆,穿过马路、科镇广场和城郊,快步行走,来到一条两边全是花园的大路。空气新鲜,她安静<mark>藏书网</mark>下来了。群众的面孔、假面具、对舞、蜡烛架、夜宵和那些妇女,好像雾去云开一样,全都逐渐消失了。她来到红十字,走进三楼有《奈勒塔》版画的小屋,倒在床上。下午四点钟,伊韦尔喊醒她。

    回到家,全福指着钟后一张灰纸给她看,上面写着:

    <small>兹经判决执行……</small>

    判决什么?不错,昨天送来一张公文,她没有看懂,所以读到今天这一张,看见这样的字句,她像遭了雷殛:“遵奉圣谕,依照法令,包法利夫人必须……”她跳过几行,就见上面写着:“限期二十四小时,不得拖延。”——什么意思?“清偿全部债款八千法郎。”再往下,她还读到:“过期不付,当即依法执行,扣押其家具与衣物”。

    怎么办?……限定二十四小时——就是明天!她寻思:毫无疑问,勒乐又想吓唬她了;因为她一下子看穿了他的种种策略、他的殷勤的目标。所以看见数字庞大惊人,她倒放心了。

    但是她一味买,一味欠,一味借,一味出票据,续票据,每次到期又往上滚,结局就是:她给勒乐先生积累好了一笔资金,他急不能待,直盼用在他的投机买卖上。

    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去看他。

    “您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不用说,是开玩笑!”

    “不是。”

    “怎么会呢?”

    他慢条斯理转过身子,交叉胳膊,向她道:

    “我的少奶奶,您以为我单为行好,供货供钱,真就白白供您供到世纪末日?放出去的账,我应该收回来,我们要公道!”

    她说她欠也欠不了这许多。

    “啊!错不了!法院承认!有判决书!有通知书!再说,不是我要这样做,是万萨要这样做的。”

    “您能不能……”

    “嗐,无法可想。”

    “可是……不过……再想想看。”

    她放下正文不谈,只谈她事先一无所知……出乎意外……勒乐揶揄似的鞠躬道:

    “怪谁?我像黑人一样吃苦卖力气,您这期间,寻欢作乐。”

    “啊!用不着教训!”

    他反驳道:

    “这永远没有害处。”

    她胆怯,她央求,甚至于拿她又白又长的玉手放在商人的膝盖上。

    “请吧!人家会以为您有心勾引我呐!”

    她喊道:

    “您这个无赖!”

    他笑道:

    “哈!哈!您倒冒起火来啦!”

    “我要叫人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我要告诉我丈夫……”

    “好吧!我呀,也有东西给您丈夫看!”

    勒乐从他的保险箱取出一张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万萨预支现金的时候,她写给他的。他接下去道:

    “您以为这可怜的好人,真就不明白您的小偷行为吗?”

    这比挨了一棍还厉害,她整个瘫下来了。他在窗户和书桌之间走来走去,三番四次说着:

    “啊!我要给他看的……我要给他看的……”

    随后走到她跟前,柔声道:

    “我知道,这不好玩;不过话说回来,也没有人为这死掉。既然这是惟一使您还我的钱的办法……”

    爱玛扭绞着手道:

    “可是我到哪儿去弄钱啊?”

    “得啦,您有朋友,怕什么?”

    他盯住她看,眼睛又亮,又吓人,她从里到外打起哆嗦来。她道:

    “我答应您一定归还,我签字……”

    “您签的<dfn></dfn>字,我有的是!”

    “我再卖……”

    他耸肩膀道:

    “算了吧,您卖不出什么东西来!”

    他对准接连铺面的小洞喊道:

    “阿奈特!别忘记十四号的三块零头布。”

    爱玛看见女用人露面,明白是撵她走的意思,就问:“停止诉讼,要多少钱。”

    “太迟了!”

    “可是如果我弄来几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几乎全部,又怎么样?”

    “哎呀!用不着,没有用!”

    他轻轻朝楼梯口推她。

    “我求您了,勒乐先生,再宽限几天!”

    她呜咽了。

    “嘿!眼泪也使出来啦!”

    “您是朝死路逼我!”

    他关了门道:

    “关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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