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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北黄土埋皇上”的地方，高陵的城隍庙既非明刹，也非古寺。供的既不是管天管地的玉皇大帝，也不是普度众生的西天活佛，更不是为人降福的财神爷、子孙娘娘，而是个专管人间善恶的城隍老爷，在阴曹地府也顶多是个外放的地方官而已。庙殿不算太大，但却打扫得干干净净，香案拜垫，一应俱全。城隍老爷粉面全身，塑得也很威严，颇像个坐堂问案的州官儿。两旁站着两个书吏和四个衙役，书吏持笔待书，衙役手扶黑红棍，穿戴打扮和阳世三间州县里的衙吏一模一样。就是靠外边站了两对吓人的鬼怪，一对是黑白无常，伸出舌头，各拿一张长条纸卷儿，一张写“正要拿你”；另张写“你可来了”。另一对是大小二鬼，左右分立，小鬼手拿铁锁链，大鬼手拿拘魂牌，龇牙瞪眼，鬼头鬼脑，看着挺瘆人。
更瘆人的是城隍老爷座旁明柱上刻的一副对联。上联刻：“站着，你背地做些什么？好大胆还来瞒我！”下联刻：“想下，俺这里饶过那个？快回头莫去害人。”说得如洪钟惊耳，心里有鬼的人看着心惊肉跳不敢正视。
今天是八月十三日，不是香火日，城隍庙的大门却打开了。城隍庙四邻的人们纷纷传说住在东街的贾姓富商来为母亲还愿。庙门外很早便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和要饭花子。
辰初，还愿的贾家有人来了。四名健仆手举整把高香在前面引路，青烟缭绕，香气氤氲。后跟着八对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两人抬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三牲供果和香烛纸帛。最后面走的是一队吹鼓手，吹吹打打穿过十字街，直奔城隍庙而来。
抬供品的家人已经进了庙门，从东街跑来看热闹的人说，老太太的轿还没出家门哪。
这时，庙院里已经聚了不少闲杂人众，大漠三熊和二十几个江湖人站在院子东边，一眼看见江万里夫妇带着一双年轻男女走来，离老远便拱手为礼。三年前大漠三熊为东厂副统领伏虎掌左悦行所惑，乌不害曾在二云庄与辛桥交过手，后来乌氏兄弟在京西圆通寺反正，前嫌尽释，所以江万里夫妇双双回礼，谈笑颇殷。
院西侧的云房前面站着岳中天和袁休，四个眼珠一刻不离地看着大殿里来回走动的老道。
抬供品的家人排成一条龙，由两名管事的先进殿里安排，然后一桌一桌往大殿里送，取下供品的空桌子都摆在前廊里，东四张西四张，把看热闹的人都挡在廊外面，抬供品的小伙子们在大殿门两旁一站，仿佛站班的衙役，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四个举香的健仆站在廊檐下，香烟像淡淡地轻雾，从檐边袅袅腾空。
前廊东角外的台阶旁，从一大早便有个破衣烂衫的小花子蜷伏在那里睡觉，腋下夹着一根黑黑地打狗棍儿，人长得瘦小，棍儿也细细地比大拇指粗不多少。院子里人声嘈杂，他始终一动不动，酣睡未醒，也没有人去打搅他。
供品在殿内摆好后，不见还愿的家主人到来，老道从里走出来站在前廊外边向大门口张望。正赶上五个花子从大门外进来，领头的鬓发苍白，年过古稀，却步履轻健，行走如风；随后的四个花子也都五十多岁，个个横眉立目，膀大腰粗。身上虽然穿的是各色补丁花子服，却干净整洁，质地颇精。这些日子高陵城里花子称雄，吓得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们远远躲着，这五个花子大摇大摆地一直走到廊前，倒有点像地方官儿驾临。
江万里夫妇认识那个领头的老花子是丐帮首座长老四海神游任去来，三年前曾为东厂统领作说客，去二云庄劝说大庄主一鹤冲天齐凌云投靠东厂，为齐凌云婉言拒走，江万里耻其为人，本不欲搭理，不料任去来一眼望见江万里夫妇，立即含笑相问：
“江庄主伉俪在此，巧遇。”
江万里也微笑说：“小儿女爱热闹，来看人家作道场。”
任去来转脸欲和岳中天打招呼，见岳中天正两眼直瞪瞪看着廊前的老道，突然大喊一声：
“归兄，是你！”
老道依然静静地向大门口望着，丝毫未理会岳中天的喊叫。
岳中天一纵身落在老道面前，紧盯着老道的面容说：“归兄，不认识小弟了？”
老道转过脸来，仔细看着岳中天，迷惘地问：“施主何人？因何如此称呼？”
岳中天细心观察着老道脸上的神色，一字一顿地说：“小弟岳中天，归兄如何忘记了？”
老道一脸木然神色，缓缓摇摇头说：“施主认错人了。贫道俗家姓赵，不姓归。”说完，又向大门望了一眼，转身便欲回大殿去。
一旁的任去来似乎看出了什么，抢上前去一伸手抓住老道的右腕，不料入手后脉象沉迟无力，是个毫无武功的人。
任去来索然撒手，尴尬地干笑两声说：
“岳兄，道长并非武林中人，你误会了。”
岳中天仍然意犹未甘，两眼看定老道，嘴里却对任去来说：“任兄不要忘了，归兄的内功已在三十年前便被活报应废去了。”
老道半背着身子，回头惘然无知地看着岳中天和任去来，既不惊异，也无兴致，见二人再没有什么举动，便转身走上台阶。刚走了两磴，岳中天忽又喊了一声：
“道长慢走。”
老道在台阶上慢慢转过身来。岳中天身材本矮，老道站在台阶上向下看，像大人在看小孩子，平平静静，一声未响。
岳中天对任去来说：“我记得归无计左腕上有一个豆粒大黑痣，痣上还长着一根毛。”
任去来一转脸，大声对老道说：“道长请伸出左手。”
老道仍然平静地站着，看看任去来，又看看岳中天，淡淡一笑说：“贫道与二位施主素不相识，今日法事正忙，恕不奉陪了。”
说罢转身便走。
岳中天还未吱声，任去来反而先火了。猛然大喊一声：
“站住！”
老道脚下一停，半转回头来看着任去来。
任去来大声问：“你为什么不伸出左手？”
老道问：“我为什么要伸出手来？”
任去来一下子噎住了。大庭广众之下，他再无礼，也不便公然强迫一位年高道长做他不愿做的事。
岳中天却老着脸装憨，笑呵呵地说：“证明一下你是不是我的老朋友归无计。”
老道释然一笑说：“你在找一位老朋友？”
任去来说：“是啊。”
老道问岳中天：“施主既称是老朋友，一定能记得他的模样了？”
岳中天点点头。
老道又问：“他长的什么样子？”
岳中天瞪眼了。他三十多年前见过的归无计是个无发无鬓的秃子，头顶油光锃亮，连眉毛都没有一根。而这个老道却华发覆顶，长鬓拂胸，哪里有一点儿归无计的模样？但看老道的面容却确像归无计……
老道看出岳中天直眉瞪眼，哑口无言，不由得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这一笑，又使岳中天觉得他像归无计了，禁不住又喊了一声：
“请留步。”
老道似有些不耐烦了，回过身来，面对岳中天冷着脸不动。
岳中天还是那样憨皮赖脸地笑着说：“请道长伸出左手。”
任去来跟着打帮腔：“是啊，你为什么不敢伸出左手？”
他话没说完，突然觉得一根小棍儿伸到嘴边，吓得他猛一撤身，才看清是从背后挤过来一个小花子，腋下夹着一根打狗棍儿，差一点捅着他的鼻子。
在岳中天、任去来与老道纠缠不休时，袁休和那四个老花子一直站在二人身后，不近不远，若即若离。江万里夫妇带着巧儿、驹儿，以及大漠三熊等江湖人渐渐凑过来，围在两丈以外观看动静。辛桥手中还暗暗握着两只木梭，以防不测。谁也没察觉那个一直睡在前廊东角台阶旁的小花子，竟然从人群中钻了过来。
任去来一见挤在身旁的是个小花子，立即来了神气，两眼一瞪，厉声问：“你是哪个舵口的？”
小花子说：“我是水上漂，有橹，没舵。”
任去来一愣，大声喝问：“谁叫你来这儿的？”
小花子说：“我肚子。”
任去来火冒三丈，声音越来越大：“我问你，谁叫你来这儿捣蛋？”
小花子也提高了嗓门说：“我告诉你，是我肚子，肚子饿了我就来要饭。”
江万里听小花子一开口说话，便转脸看了辛桥一眼，辛桥笑着点了点头。巧儿张嘴要说话，立即被辛桥用眼色制止了。岳中天从旁说：“我们和这位道长有事相商，请小兄弟不要打扰。”
小花子脖子一歪说：“我看着不公过来的。有事相商为什么强逼着老道伸左手右手的？你为什么不脱下裤子？”
岳中天也一愣，问：“为什么？”
小花子说：“我看看你左屁股蛋儿上有没有狗咬的疤，如果有，就是我同伙的二瞎子。”
一句话说得江万里夫妇和那群江湖人个个忍俊不禁，巧儿竟咯咯咯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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