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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章十八鸟儿出云南

    轮番巡回着四季,巡回着奔波和写作。在今夜我的笔临近了终章,像游子临近了终旅。

    放浪于哲合忍耶这片粗旷的大地,我迅速地蜕变着。先使人震撼再渐渐习惯,后来只觉得莫名的感动在涌漾——黄土高原的这一角像一片突然凝固、突然死于挣扎中的海洋。我是一片叶子,一只独木船,恋着这片旱荒不毛的死海。一年一年,不问西东,不存目的。

    放浪如此魅人,景色如此酷烈,秘密如此漆黑。一分一毫的感受像以前啮咬过多斯达尼心灵一样,如今如触电的指尖如沉下的砂粒,控制了我的这颗心。

    我不该是一个学者一个作家,这个词和哲合忍耶概念中的阿訇太密切了。

    西海固不该这样赤贫千里荒凉至极,它和它的多斯达尼总使我错觉到一种责任感。

    其实,我只适合写一首长长的抒情诗。

    形式如魔症一样逼我答复。

    ——它简单至极,但藏隐着。

    一九八四年冬季我初进沙沟时,那心情是多么透明和单纯啊,那个大雪连连不断倾泻的冬季,是多么悲怆而纯粹,是怎样地启示和激励人心啊。

    一九九○年的冬季近了。这个冬季里我的诗终于要享受它被目不识丁的知音诵读的时刻,而我的生命衰老了。每一个哲合忍耶的男子,当他洞知了一切之后他的成长便停止了——余生只是时刻准备着,迎着一片辉煌。朝闻道,夕死可也——是谁这样总结过?

    我盼我的形式为他们赞许。

    它背叛了小说也背叛了诗歌,它同时舍弃了容易的编造与放纵。它又背叛了汉籍史料也背叛了阿文钞本,它同时离开了传统的厚重与神秘。

    就像南山北里的多斯达尼看到我只是一个哲合忍耶的儿子一样,人们会看到我的文学是朴素的。叙述合于衣衫褴褛的哲合忍耶农民和我们念了几天书念了几天经的孩子的口味;分寸里暗示着我们共同的心灵体验和我们心头承托的分量。

    我在这样的写作中陶醉。

    面对着自己的作品,我沉默了。

    我曾经不断地陷入一种沉沉的冥想。我在那些神思的纵马飞奔之中,常常和一些人物相逢。我渴望着与他们交流一件件大小细节,我狂热地要和他们讨论,从理想、追求、信仰、宗教的原初本来,直至哲合忍耶湮没了的隐秘。几年来,我习惯了这种神交,甚至在困难时我痛恨时间隔开了我们。我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学者的行列,脱离了排列着翁独健师和史学大家名字的阵营。我更大踏步地远离着作家的行列。远离着巴金、王蒙和青年作家朋友的队伍。我靠近着一个新鲜的世界,我听说了一些新的人名。对于我,他们才是值得尊敬的中国。关里爷,毡爷,曼苏尔……后来钞本像流水一样向我涌来,我无法列举这些在神圣的哲合忍耶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我习惯了他们玄奥又粗直的文体。我沾染了他们的一种灵气。我领悟着他们的伏笔和晦涩,我判断着他们文字内里的事实,我触碰着他们刚烈的信仰和男性的恐惧,我和他们严肃地讨论着——在中国,只有在这里才有关于心灵和人道的学理。

    但是,我一直盼望的那个人,我追求的这个行列中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为我出现。他如同——个巨大的黑影;他有时清晰地让我听见他的喘息,有时他在雪野中留给我几个脚印,但是他永不显现。我久久凝视着黑暗;我确信他就在对面,但我没有视力看见他。

    你是谁,我一连几年问着,你是谁?

    你是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么?

    你是毡爷么?

    你是那个用简练的古汉语夹杂秀丽的阿拉伯文引语译出文言文《热什哈尔》,又隐去了你译者姓名的老人么?

    你是我的引路人、沙沟回民马志文么?

    你是我的年轻的满拉弟弟么?

    或者——你就是实践着隐遁伊玛目思想的那位师傅,你就是被哲合忍耶深沉怀念了五十年的那位英雄么?

    你是我的哲合忍耶父亲么?

    ※

    ※※前两门讲及十九世纪回民起义中,云南东沟一段——叛回马现(如龙)率领大军残酷灭绝了哲合忍耶大东沟热依斯道堂时,东沟人并没有全部遭难,余烬中还藏着一些火星。

    据教门里古老而机密的传说:当年东沟寨子地下有一条七里长的地道。云南三太爷马圣麟——哲合忍耶创始领袖马明心的儿子、流放烟瘴客死他郎的马顺清的第三子,曾在东沟被围之际,有计划地实施子弟出围逃离云南。有一个钞本《恭挽马世恩文》中就讲过:马如龙纠合夏毓秀、杨先知辈,裹围东沟,意欲灭此而后朝食。我村以数家之众挡数万之师,经年围困,斗志不衰。……被围年余,因节粮饷士,家室争先自尽。战士存者卅余人,然犹日夜防堵,百战不衰……同治十年腊月,议和围解。夏毓秀、马青云带兵驻防小东沟,常怀伺隙之意。我……窥其阴谋,先遣诸昆季陆续乘便,微服出亡。

    文中的“诸昆季”,就是马圣麟身后名扬中外的马元章上人为首的儿子们。

    马元章这个名字一经出现,便意昧着哲合忍耶的全部古代史已告结束。为叙述方便,谨请允许我使用此名——因为教内群众一律尊称他为沙沟太爷,像尊称以前六辈穆勒什德一样。

    马元章率领着一行随从亲属,奇迹为他频频降临。他们离开东沟时,官军新从欧洲人处买来的炮弹正把东沟寨炸成一片火海——法国人E·罗舍就住在战场不远处,听着妇女自杀和马圣麟被炸死的种种血腥消息。东沟哲合忍耶除了少数绝望然后苟活——是他们今天又举起了哲合忍耶的旗帜——的残众,全部壮士都倒在炮火中了。而马元章一行不能回顾,只得仓皇赶路,腰带里插一支烟袋——个个都是汉族装束。

    西北炮声动地,西北火光冲天。

    出路只能是四川。

    后日的马上人沙沟太爷马元章,肩挑步行,走上了崎岖蜀道。他的弟兄和追随者簇拥前后,心怀悲凉,身怀暗器,走出了云南。

    这就是教内后来著名的故事——十八鸟儿出云南。

    十八鸟儿,民间传说指十八人。据一行中的重要追随者——老何爷家史资料《恭挽马世恩文》,有名姓者<cite>..</cite>约十人。也传说“十八鸟儿”指的是出云南时马元章年方十八岁,查数年表,恰恰相符。但还有人据马元章诗文中有“忆余别乡兮三七,光阴攸忽兮四九”一句,以为出云南并非十八岁而是二十一岁——这是好考古者对历史迷宫缺乏认识,刻意求精反而失了准确。

    马元章曾有一诗描述了东沟出逃过程:

    五九年前曾被围,势处绝地无救星,烈女尽节激义愤,义士拼命杀贼人。

    王家山上开大战,前胜后败丧英雄,从此不能再出阵,固守两月拚救兵。

    无奈讲和企解围,敌人诡谋虎离山,乘空攻寨施谲计,主圣护佑危而安。

    血战七日只有死,我主救度绝逢生。

    野猪丧胆夜偷走,传令撤队解重围,虽系主圣其中助,亦是义士尽忠诚。

    微服走蜀屡遭险,爬山涉水伍蛮夷。

    度陇寻源会教友,重宣教化整旧业。

    四十五载所际遇,午夜偶忆心胆寒。

    (民国五年九月廿日)

    这首诗回<mark>?</mark>忆了云南这一支哲合忍耶残余幸存的人,出云南,经四川向甘肃寻找自己宗教源头和生机的生动情景。从这首诗落款计算,出云南时马元章正是十八岁,所谓“十八鸟儿出云南”讲的不是追随者的数目,而是新的导师本人。另一首诗中还有“若非斯人邪灭正,十八鸟儿出云南。他就是他光返照,前圣后圣其揆一”的句子,更说明“十八鸟儿”讲的就是十八岁云南逃脱的那个人,他就是他——哲合忍耶大覆灭之后的新导师新救星。

    总之,十八鸟儿出云南,宣布着哲合忍耶克拉麦提(奇迹)的历史开始了新的篇章。全部壮烈牺牲的大东沟哲合忍耶之中,有一支人悄然潜逃成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从此之后,全国潜藏的哲合忍耶残众便注视着他。很久很久之后,甘宁新西北数省和云贵冀鲁的教众一直传诵着他的故事和奇迹。他深谙经汉两文,酷好题诗联句。后人竭力传抄他的诗文,从中重温着哲合忍耶悲壮的教史,也咀嚼着其中暗示的机密。

    他扮成汉民,从四川渐渐靠近了陇南。他凭着丰富的教门知识和记忆力,跋山越水,一条线一条线地调查,在动作之前摸清了哲合忍耶幸存者的状况——十三太爷马化龙尚有两个幼孙等待受阉割之刑,很可能押在西安;十三太爷马化龙之妾西府夫人白氏已被赦免,或者陷于西安湘军营中或者住在张家川或北京昌平;哲合忍耶教内最关键的大阿訇大学者关里爷已死,但他的家乡应有教门的基础;十三太爷马化龙一族家眷中,有一对母女(洪乐府三太爷之妻及女儿、即后来著名的十四夫人)住在固原山区;张家川回军首领李得仓投降后,一直在张家川守着,既未为清廷征战,也未独自掌教传教……这一切分析,奠定了马元章的几项大业:首先要紧之事,是营救殉教者的首领十三太爷马化龙的幸存亲属。其次,是坚信李得仓、金月川等上层哲合忍耶教徒的伊玛尼,依靠他们立足。

    然后,恢复哲合忍耶道祖马明心曾有过的苏菲干办;借重穆勒提即大弟子、追随者的影响和能力,让宗教精神医治劫难后人民的伤痛。

    他的目标,是政治和祸乱的死角,地理上的天然庇护所,李得仓以清朝武官(红顶花翎武翼都尉)掌握着八万南八营哲合忍耶旧部的张家川。

    走向张家川的路也是凶险万象。

    有一夜——马元章领着一名他的穆勒提——此人信仰宗教不靠念经而靠武艺,姓何,人称老何爷——在这一夜搭了一条船赶水路。四川地方,口音不同于云南,两个船夫摇着橹闲聊,舱中客人困乏得已经熟睡了。

    老何爷是个江湖客,没有人知道他能听懂各种南方土话,就像没有人知道他能一刀致人非命而且保证死者不哼出声一样。次日,年轻的马元章醒来,老何爷笑着对他说起云南土话:——人家要宰我两个哩。

    ——真的?

    马元章闻语大惊。老何爷笑着又说:——莫管它莫管它,你老睡好就是。

    傍晚,老何爷向船家说:出门在外,水缓船慢,心里焦急哟。帮忙给我们搞些水酒,换一个醉消磨时光。

    船家暗中窃喜:醉了,死得可就更爽快!

    酒来了。老何爷拔下腰中旱烟袋,一面吹出烟雾,一面与年轻的主人“开怀畅饮”。中国回教徒酒烟均禁,因此每逢乱世扮装汉民的惯技就是腰插烟袋。然而老何爷本人,大半是个无论烟酒来者不拒的人物。

    事毕,老何爷嘱咐年轻主人径自去睡;他自己则蜷卧在舱口,扯起响鼾。

    相传:那开黑船的两个强人听着鼾声,哈哈大笑。他们用四川土话骂着,其中一人便取出一柄尖刀,走进舱来。传说中,那汉子刚刚朝老何爷俯下身来,一柄刀子已经从他的肋骨缝隙里笔直地扎进心脏——那人没有吭声便倒在舱里,摇槽的同伙还在继续把船摇向中流。

    久了,外面的那一个来舱口探望,老何爷又把刀子准准地刺进他的心里。放好两具尸首之后,老何爷叫醒了马元章。

    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老人。讲到这里,他呵呵笑着说:“可是,他们俩都不会弄船,把一条船摇得在河心乱转!”

    ——只要能够出云南,就无疑能够出四川。据老何爷后裔马辰的文章说,这一行难民扮成茶商,风餐露宿,最后进入张家川谷地。最先住进一个叫李家沟的小村,不久便与人称李大帅的李得仓取得了联系。

    马元章一行无疑向李得仓宣布了自己的血统。李得仓的具体应答,今日无从查询。但是他对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血统怀着无限崇敬,则是无疑的——张家川在同治十年大屠杀后窝藏了哲合忍耶全部两姓三家各支导师后裔;这一点在长久的时间淘涮以后,现在已经是一目了然了。李得仓的乌纱,是罪人们的遮盖——这种罕见的官出现在中国史上,非常耐人寻味。

    第02章追随者

    描写现代就是百题挑一,就是追随灵感。

    十八世纪好像是一种古典的象征。那种时代,追求正道和信仰自由,就像关川窑洞的遗迹一样,只能瞻仰而不能触及了。

    现代——我很难从现代找出深具内在力量的例证,去说明现代人也敢那样舍命地追求。

    有不少模棱两可的人物,有不少受着解说限制的事件—一拥有永恒的正确和魅力的例子,多少年我其实并没有找到。

    见惯了太多纸糊彩画的英雄,有时觉得活生生的奴隶反而更动人。

    如鸦群的嘈杂灌入两耳,忍受了太久的虚假塑造和伪证,围困在文人名士貌似批评的颂歌之中,我一天天喑哑。

    那时特别喜欢重读《史记·刺客列传》,我从中幻想和复原古代。在那里,无论是首领或是追随者,都那么合理,都一直闪烁着不朽的光芒。

    人生应当那样去追随,和泥泞孤旅上的形形色色为伴,在雄大的山脉和古渡口赶路,在旷野露宿中聆听。人敢如此追随便是洞彻了自己的蕴含和限度。人若能遭逢这样的导师,生命便不会虚度。

    人生应当有人来追随,选不登大雅之堂的民众为伍,给他们一次启迪和一种证据,求他们聚集温暖迸发勇气。人能获得如此追随便是成功者。人若能争得这样的理解,纵有九死也无遗恨。

    这样的念头太偏执了,会积成心病。人诚挚持久会陶醉。就像苏菲主义的那些信者、那些狂热地追求接近主的人。

    有时又觉得理太高命太短,有时会盼着客观证明自己的内心。因此,我在谨慎时也提醒过自己:也许你已经指小溪为江海,也许你已经走向黑暗,却满眼只见光明辉煌。但是——直觉是不愿被修正的。我牢牢地认准了我的路。一连多少年,一次次走进沙沟,再一次又走进了沙沟。

    ※※※后来的人们多没有注意到哲合忍耶教徒中的一类人:他们未必是从小念经,读通了阿拉伯文和波斯文的阿訇;也不仅仅是村里坊上随众礼拜信主的教民。他们轻视劳作生计,不顾妻小家庭,只要认准了一位领袖,便不问天南地北追随着他。和平时,他们除了是虔诚的信徒外总是围绕着这位导师;一有危难,他们便挺身而出——无论是杀人越货,无论是承罪负责,无论是犯法违禁,对于他们都只是祈祷来的考验。

    哲合忍耶教派从十九世纪末叶开始,这种色彩变得浓烈了。关川殉道弟子的故事,朴素简明地为大屠杀后的幸存者指示着。一百年来总是被人屠杀、家里辈辈总是有人流血这种难猜的悲剧,使新生的一茬青壮年不能理解。他们的家史和教史血水交融。他们的心情和信仰毫无二致。苏菲主义关于追求中介——穆勒什德的学理,朴直地显现为他们对道祖马明心家族和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的追求。人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两个殉教领袖家族更崇高的存在了,受难和牺牲再也找不到比这两个伟人更真切的象征了,如果凡人和真主之间有圣徒充当中介——那么他们的家史、村史和一切知识都可以作证,再也没有比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更合乎圣徒称号的人了!

    他们在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概念中,是刚硬的中核。

    道祖马明心的传人、当时人称云南大师傅的马元章率领着这样一群追随者,从张家川的庇护地出发开始了他们的大业。

    这些追随者中,留下了姓名的有杨騆武、老何爷一对传奇人物,金品才、马连龙、纳尚喜、穆云鸿、马骏武等。曾经发挥重要作用的有杨騆武、靠一把利刀闯路的何爷、北京金月川、昌平吴家、杭州陶茂春等人。

    光绪初某年正月十三,干过悼念牺牲者的尔麦里后,大伙决心营救十三太爷马化龙被监禁的家属。是年五月,有消息传:幼童马进城(后尊称汴梁太爷)被押赴北京,杨云鹤、马树勋、马金玉便随行潜入北京,与北京哲合忍耶上层人物金月川取得联系。

    同时,马元章亲自率领老何爷、金品才、穆云鸿、李发财、杨义兴等人,扮成皮货商,取道山西也潜入北京城。他们在京城秘密行动,首先找到了十三太爷马化龙的遗妾——西府夫人白氏,计划营救事宜。接着,金月川在官衙活动,其他人在陕西、河南安置店铺据点,只等一声令下。

    金月川到北京周旋之后,马进城仍受阉割大刑,但得以发配汴梁。于是金月川和秀才穆云鸿悲愤出城,一路追随着刑后的马进城,一直来到汴梁。

    马元章把云南带出的一点金子兑换成银钱,企图使人在汴梁捐官,以作暗中屏障,不知后果如何。穆云鸿扮成卖瓜子小贩,每天跟踪马进城消息。但是——身心都被摧残净尽的马进城决心忍受,不肯出逃,于是他们就在附近开了一爿小店,天天陪伴着自己苦苦追随的这位受难者。

    马元章一行义士在汴梁一共守了十三年。十三年漫长的时光,是在他们坚定如铁的追随心愿支撑下度过的。这是一种奇异的追随:老何爷等既是追随他们的云南<cite>99lib?</cite>大师傅,又是追随着十三太爷马化龙的一株残苗;而云南大师傅马元章既是在聚集着自己的追随者,又是在忠贞地追随着马进城——这种义士古风,这种中国传统,在哲合忍耶成熟着的时代里,正在深深地进入到哲合忍耶的内里,使哲合忍耶从一种外来的伊斯兰教派逐渐变成中国文化的一种精华。马元章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长诗中有“忆昔主仆同城处”的句子;可知他已将这种追随关系看得形同主仆了。

    ……

    惊闻东人在缧绁,微服徒步出四川。

    光绪初元度陇右,故旧欢呼思遗言。

    二年仓促奔燕山,三年季春始瞻颜;穆金随侍往祥符,余折西安顾无息。

    复回昌平赴开封,近水楼台先得月。

    晋齐营州俱游遍,彷徨汴梁十三秋。

    获罪于天无祈祷,圣远贤逝吾安归。

    ……

    受难的象征、中国被侮辱民众的形象、哲合忍耶沙沟派尊称第六辈穆勒什德的马进城拒绝了追随者的营救。他们各自显示了宗教的一种内容和本质。

    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至此仅有两名男孩尚未受宫刑。一名传说被西安监狱里的一位汉民狱卒救出,改姓刘,以后不再为教内记载于史。也有一说,称他被金积堡城门外一位王姓汉民救出,养为义子。另一名,即灵州系统哲合忍耶导师家族唯一的一名残存男孩,名叫马进西。

    晚于他的哥哥一年,他也被押上去北京的大道。

    马元章召集了他的穆勒提们。由于北京营救未能奏效,他动了怒,对老何爷、杨云鹤等吩咐道:若是这次再救不出来,你们各行其便,不要再回来见我!

    哲合忍耶史上的暗杀和秘密行动,就这样开始了。

    解差大致有十数人一行,均是骑马。拥着囚车一辆,一名车夫推车居中。取道山西,皇犯马进西在他十一岁那年仲夏离开了西安监狱。

    老何爷、杨云鹤等人暗中尾随,过了黄河,又过了晋陕大山,没有下手的时机。

    那一伙解差前簇后拥,大路上行人不断,入夜有人值更,白昼刀枪在手,劫道者心急如焚。行列缓缓前行,已经望得见汾河的太平川了。

    庄稼正在旺季,此刻走到了洪洞县一个名叫张毛峡石的地方。大道两侧,青纱帐密密麻麻,尽是玉米高梁。

    路过一处树荫,骑马的解差突然吆喊推车脚夫:“你们先慢慢走着,我们缓个一下!”

    说罢纷纷下马,苦夏酷暑,他们已经热得熬不住了。

    机会来了。

    老何爷、杨云鹤悄悄跟上了囚车。渐渐地那遮凉的树荫在后面远了,夹着车道的高梁庄稼如同两堵墙,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

    两人扑了上去。

    打死解差后,一个人拉出那可怜的孩子,背上就钻进了青纱帐。转眼之间——大功已经告成。另一人开始毁车灭迹,把木笼子囚车打得粉碎,疯狂地不问轮子车辕只顾朝庄稼深处甩去。就在这时,马蹄声突然传来,转瞬解差们已经出现。

    那个人(传说就是老何爷)手足无措,情急生智,马上解衣假装解手。一个乘够了凉的解差在马上喝问:“看见笼子车了么?”

    他连连用手指着路:“早走远了!早走了!”

    一群解差纵马驰过,顺路追了下去。

    他一扭身钻进了庄稼地。

    两条大汉背着一个男孩,茫然地面对着一片中国大陆流浪。这个故事是哲合忍耶内部脍炙人口的一个故事。西海固的粗悍农民喜欢它,因为正中他们下怀;新疆和云贵的信徒喜欢它,因为它的主人公是他们的同乡;山东北京散居的游子喜欢它,因为它能够默默地给自己的心以鼓舞。这个故事的叛逆、违法、勇猛、简单,合成了一种古怪的魅力,第一次听到它我便被俘虏了。暗杀路劫尚在其次;令我震撼不已的是那面对大陆的流浪。莽莽太行山,两个壮汉背着一个男孩在丛山峻岭中闯荡,狼虫为伴。茅津渡,孟津渡,我总猜测着他们怎样跨过了黄河。茫茫中国如无边黑牢。但是在这片茫茫大地上,神秘地星罗棋布着一家家一户户哲合忍耶。两个大汉背着一个男孩——他永远可以相信自己是男孩了——如线穿珠,在这暗藏的一家家一户户哲合忍耶之中潜伏着,没有一个人知觉。

    老何爷的家史中有“越太行山,昼伏夜行,艰险万状,始达汴梁。……由城外奔亳州上船,顺流扬州,又赴杭州”等句。据说,运河沿岸哲合忍耶各教坊,如济南、台儿庄、淮阴,东南大邑如上海、杭州,都曾伸出手臂,迎接这个脱险的孤儿。我的家乡济南,哲合忍耶的一座小清真寺就建在一个客栈之后,对外称金家店,内部则知道这是著名的关川大弟子金阿訇和奔赴金积堡殉死的金爷的家。店、寺、家都是宗教的避难所。又有杭州人名陶茂春,他从河南亳州渡口亲自迎接了孤儿马进西一行,一路向导,一直把这钦点的罪犯引到自己杭州的家里藏身。如果陶家的后代还记得这一切,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家族曾经怎样为中国史增添过勇敢,他们一定会永远自豪的。勇敢,就是这种东西,哲合忍耶向残民的中国秩序和法律勇敢地挑战,在心理上他们彻底地蔑视这种秩序的恐怖——一切都在人的追求中不可思议地实现了,一切宗教的和人道的火花都被他们击打出来了。

    第03章西海固

    如果把哲合忍耶中的这些著名求道者家族整理出来,将会是一部真正的草莽英烈传。古典的和前卫的任何小说都将无法和它那黄土一样的沉重与朴实比美。

    我无法再细致地描写那些英烈了。

    他们的后裔中家家有人当满拉念经,立志成为光荣家史的一环。几年来我成了这些年轻人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只是等待着自己的信心。会有很多部震撼人心的英烈传记在他们的笔下诞生。或者以神秘的经文,或者以明扬的汉语。

    我愿我的作品如春天里的一声雁鸣。

    飞起来吧,你们心里的神鸟。

    自信吧,满拉弟弟们。

    准备开始塑造一种崭新的作家吧,准备开始塑造一种未有过的学者吧——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人民心灵描写者的后代;西海固土窝子村牛木头家族的后代;毡爷和《曼纳给布》的后代;青铜峡牛二爷——马继嗣的后代;沙沟马彦村的孙子、我的挚友马志文的后代;我曾劝你们上学,但是我却在你们家毕业;新疆那些把多斯达尼从遥远的俄属哈尔湖即karakoi地方领回的中国人的后代;那些目睹过清军怎样在一块木板上凌迟刘四总爷的回民的后代;云南大东沟的坟山旁长大的孩子们;贵州赶过十月十七金万照尔麦里的孩子们。他在那一天骑铜马炮烙身亡;杨万宝,你这居然在战火中挑着水桶忙着浇灭官军从欧洲进口的炮弹的发明家的后人,你的双肩上已有千斤重担。字字珍重地译好那部《热什哈尔》,中国再也没有比它更真实的史书了;我无法尽述,无法列出名册。哲合忍耶的英烈传埋在赤贫千里的黄土高原,它若出世一定会带着神秘的克拉麦提。我只是一名歌手。我只能用我的歌呼唤——在主显现奇迹的时候,中国和世界的读书界会大吃一惊的。那时,人们也许会想起我的作证。

    就像 href='9038/im'>《史记》中美丽的传记散文集《游侠列传》和《刺客列传》一样,未诞生的一部部底层民众的英烈故事和家族史,将会成为来世的文学。我坚信,我为此而预先作了证词。我知道我这种结语式的写法,也许会使我的读者觉得困难。但是,你我都没有别的选择。我的读者——你必须具备一种追随者的私人体验,以及对信仰的渴求。

    ※※※马元章(愿后世他获得理解,愿唯一的主肯定他——请允许直呼其名以为行文简便)在搭救殉教者的首领、赛义德·束海达依·马化龙家族的幸存者同时,开始了艰辛的传教。

    在哲合忍耶和西北其它苏菲派中,为一个个村子一户户人家主持尔麦里并宣扬信仰,称作“走坊”。

    马元章的走坊,竭尽了大西北和西南传教士可能经受的艰难。

    从出云南开始,他只是最初在张家川停顿了一下:为着获得一小块土地,挖几个窑洞,搭几间泥屋。

    张家川由于地理上奇妙的闭塞特点,非常易于守密。“十八鸟儿出云南”之后,首先在张家川三镇之一张川镇的北山潜伏。几经周拆之后,终于买下了一小块山坡地,建立了哲合忍耶复教的据点。后来,这个由几间泥屋几孔土窑组成的定居点发展成了陇南名胜——宣化岗哲合忍耶道堂及拱北群,金碧辉煌名客云集;人们就很难想象它当年的简陋了。

    有了一间泥屋落脚,大道便四通八达。

    马元章以张家川北山的这一隅之地为依托,悄无声息地,但是在全国一切哲合忍耶旧地展开了秘密的复教活动。

    传说:光绪八年是一个重要的年头。这一年是同治十年大屠杀和十三太爷马化龙牺牲满十年之后的一个新开始。传说,光绪八年,示众全国回民区一周的马化龙和他的阿訇谭生成、儿子大忍爷马耀邦和另一个据说是马成龙的四颗头颅,已经退回兰州,并被哲合忍耶在广河县谢家村的教众弄到了手。

    同时,光绪八年据说也是马元章终于和十三太爷家族中的一个女子结婚<bdi>..</bdi>——道祖马明心家族与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结为亲戚——的年头。由于当时这位后来尊称十四夫人的女子藏匿在海原县沙沟——因此,光绪八年更是马元章进入沙沟——这个继循化、关川、平凉、金积堡之后著名起来、今天已经变成哲合忍耶的代名词的重要教区——的年头。

    据一些消息,李得仓看见河州人居然捧来了枯干漆过、刀疤密集的十三太爷马化龙的首级,心情复杂。可能如一些文章透露的一样,李得仓虽然愿意划一隅之地给马化龙族中的幸存者避难,但是他反对将这颗名声显赫的头埋在张家川——这些细节都无法证明了。总之,北山上秘密地理下了人头,北山上已经有了伟大起义英雄马化龙的英灵歇息之地。

    我想,这座拱北一定也像哲合忍耶许多拱北的故事一样,先有过一段隐藏地下、人所不知的历史,然后又在哪个时刻庄严地显现公开。埋的时候一定非常隐秘,但是马元章兄弟、洼上师傅及一些追随的穆勒提一定在场。当时的墓只是一孔深洞,下面再分四个洞,分别安置几颗头颅——墓上无封土。或者仅有记号,但决未立碑标明十三太爷姓名。

    洼上师傅是当时极为关键的人物。

    李得仓的情况不得其详。

    但是,张家川只是避难之地。志在成大业和高举道祖马明心大旗的马元章——他前定的发展方向在更加贫瘠的世界,只有在那种违反人类聚居规则的赤贫绝地,信仰和苏菲主义才能存活。也只有在那样的完全闭锁的荒山沟壑,官府的迫害才能真正减弱。

    据沙沟里的老马阿訇——他后来光荣地看守着兰州道祖马明心拱北——说,金积堡败了以后,十三太爷的一个侄女来到了沙沟。

    沙沟就这样出现了。

    老马阿訇说:“老三太太是金积堡三太爷的夫人,领着她的闺女,她就是十四太太;逃到了固原硝口。先住一户李家,后来又走了沙沟,住桃堡杨家。她们住在门外小窑里,天天拾柴。庄里人都说是要饭的。后来,有一天北树坟老阿訇来桃堡,碰上她俩。这个老阿訇以前走过金积,认识,于是忙着下了驴,给老太太说色俩目。老太太说:别喊!也不要给别人说!可是知道的人还是悄悄来遇她老人家。来的多了,多斯达尼就把她俩接到了沙沟,盖了间小屋。我们的十四太太有病,常头痛,头发脱光了。后来,在沙沟,人们渐渐治好了她的病,传说是北树坟老阿訇用冰底下的凉水给她洗好的。后来太爷从云南上来啦,这一来欢乐和幸福也就来了。”

    沙沟以及固原、海原一带陇东的穷山恶水,是同治大失败以后清政府安置莲花城一带回民军老弱的地方。我曾长久地怀疑左宗棠可能来过这里——否则他怎么会找到如此天然的残民之所。在我接触和投奔哲合忍耶的六年时光里,我曾一次次来到沙沟,而直至今天我也没有洞彻沙沟魅力的秘密。马元章当年走坊时——那一切都湮没了,没有人能回忆他初进沙沟的情形,虽然人们那么习惯沙沟太爷这亲切的尊称。我猜他的心中一定是茫然无依的。他一定只是猜测着莲花城人的脾性,一定只是顺着被官军押解的哲合忍耶留下的脚印踪迹,一路艰辛,走进老虎口山嘴,缓缓进入沙沟的。

    他不会想到,沙沟人正在等候着自己新的穆勒什德,连同—一位头上长出新发的女人。

    相传,马元章初逢这位女人时,她刚刚十四岁。马元章请示了十三太爷马化龙唯一的未亡人西府夫人后,在夫人主持下,马元章于光绪八年在多斯达尼簇拥中,与她结了婚。

    这次结婚意义极为重大。首先,哲合忍耶最伟大的两位导师——马明心和马化龙两姓不仅在宗教上和血缘上重建了联系,而且有了一位多斯达尼承认的继承人。其次,哲合忍耶因这次联姻而正式进入了西海固。在以后漫长的一百年,沙沟和西海固如昔日的灵州银色大川一样,要威武地扮演哲合忍耶中核的角色。

    张家川现在只是一个教区。它做为哲合忍耶唯一的喘息避难、舔净伤口上的血、埋葬烈士残骸、给生者一间黄泥小屋的时代,自从沙沟出现便结束了。

    张家川将要迎接的只是自己的命运。哲合忍耶的命运已经在通往陇东、平凉、宁夏、同心、云南、贵州、新疆的一条条密布于黄土高原的山间小路上,出现了生机。

    还有沿黄河、蒙古南缘河套通路,沿运河沟通北京、济南直至杭州南京的交通线——哲合忍耶虽然是钦定的“邪教”,但是官府已经不可能使它绝灭了。哲合忍耶像一个在牺牲了的父亲血泊里出生的孩子,母亲用乳水喂他,用父亲的故事教他——如今他已经快要长成像父亲那样的男儿了。

    马元章留自己的三弟马元超看守张家川的据点和拱北,他本人则深深地走进了沙沟和黄土高原的西海固,并且向半个中国谋求发展。

    曼苏尔记载了马元章在陇南寻找关里爷旧部的经过,他的方式是确定关里爷的墓。

    相传,毛拉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归真后埋在伏羌。战乱中,为了防止敌人破坏,人们把坟迁到了莲花城附近的一座小山旁边的空地上。战火中清真寺被夷为平地。四十年后,沙沟太爷来此上坟时,阿訇们却找不到坟的位置了。太爷访问了一位曾参加迁坟的聋子阿訇,他是阿布杜·尕底尔的学生。但他全忘了,大家束手无策。太爷拾起地上一根烧焦的棍子,指着一处地方说:“朝这里挖!”众人一挖,那坟便出现了。尊贵的遗体完好无损,的确,土壤是不能够消蚀真主的卧里的肉体的。

    关键不在于审读曼苏尔记录的奇异细节。重要的是陇南威望最高的关里爷的后代及教众,至此已经承认了新的导师。

    同样,在苏菲派中,导师——穆勒什德的事迹,通常是用奇迹的形式来记录的。

    上坟、走坊、为信教者家庭干尔麦里——这是至今不变的朴素简单的传教方式。马元章在这种大西北教民们难以舍弃的信仰方式中奔波着,在多斯达尼信仰的方式中实现着自己的传教方式。兰州拱北老马阿訇说道:毛拉到了黄花川转坊。这一坊上有个岁数很大的老汉正病着。他听说了毛拉来到的消息,便使唤儿子去请:“我们的穆勒什德来临了,你去给我求他。我望想着无常。你向他讨个归主的口唤。我无常了,再求他给站个乃玛孜——因为我是个无能的弱人,要托靠着他。”儿子说了,毛拉应允。第二天黎明,老汉逝去了。毛拉为他站了殡礼,并为他送葬。

    老马阿訇讲的这个故事,不知为什么使我怦然心动。几年来,从西海固到新疆,我发现人们过的日子就是这种故事。而且,我发现更多的不善言辞并没有对我讲过什么的人们心里,也都埋着这样的心情。

    人生实在又艰难,若没人拉扯一把,根本无法活得算个回民。信仰是唯一能抓得住的,信仰至少可能帮助渡过死亡。被围困于一种绝境中的人都在这样想,但是很少说。这种心情也许早已郁集在那一天天糠菜黄土的日子,化成了连着生前死后的特殊风土。这就是前定中已有信仰的空间,如沙沟。

    宗教是它们的。那里是宗教的家乡。

    文学呢?我的文学的家乡也在这里么?

    如果懂得了穆勒什德的走坊和人民信仰之间的这一切,走进二十世纪后的现代的穆勒什德马元章的作为,才可能使人震动。

    他的追随者老何爷的家史中说:沐雨栉风,奔走于滇、黔、川、陇、晋、陕、燕、豫、齐、扬州、奉天、吉、黑——廿有余年,辛苦备尝。

    这些话没有夸张。后来,当中华民国宣告了满清灭亡、也宣告了哲合忍耶无罪以后,全国十几个省处处都突然出现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人们便百思不解了。外国人在他们的探险记中说,张家川是中国回民的宗教中心,地位不在号称麦加的河州城之下——他们不知道张家川的真实。外国考察家见寺便问:“贵寺是新教还是老教?”阿訇们稍有不快,答曰:“我们是清真古教。”——他们不知道所谓新老的真实。

    其实一切都在那些密密布满黄土高原的僻静小路上完成了。用神秘的经文著书的大阿訇也好,用一切手段铤而走险的追随者也好,谁也不曾记录下那些崎岖小径上的脚印;谁也没有能力记下一坊坊一户户穷人的心情。他们曾绝望,他们曾斗争,他们失败了,他们只有等待。他们只剩下一丝信仰,他们只怀着一点望想。而穆勒什德奉着真主的口唤来到了他们的山间小村,把一切都还给了他们。

    第04章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人性中有追随、崇敬、畏惧的本质吗?

    男子有忍受、禁忌、隐蔽的天命吗?

    英雄有约束自我和服从限定的心灵吗?

    如果有了追求,如果有了信仰,人应当怎样处理自己的生命和面对整个世界?

    人道是什么?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我仿佛感觉过两耳充斥着中国知识界关于人道的噪音。我觉得我还没有弄懂,我还没有经历我承认的过程。我只是莫名地反感他们,甚至有一种我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下意识。人,人性,人道,人心,这一切在中国应当通过另外的途径去发现。我预感到了。我不信任现代中国的知识界。太重要太本质的认识,至少要在相应的天地中形成。真知灼见永远不会是下贱肤浅的老鸦叫。它需要一片风土、一种历史、一群真正能为我启蒙的老师,还需要克拉麦提为我降临,才能够被我发掘出来。

    人道不是在五七干校踩两脚泥就能够洞彻的便宜货。

    仅仅在这种思想的意味上,我的十年文学生涯是孤独的。我忍住了,直至我走进了冷峻地等待着我的西海固。

    沙沟庄子的蕴含是无法穷尽的。西海固和它腹心的沙沟,原来居住着我的导师。我上过的学和读过的书太多了,正因此目不识丁仅有信仰的农民们才能教育我。我对自己写过的作品倾注得太多了,正因此不读我的书但珍惜我的心的教徒们才能理解我。

    那些一家几代人辈辈都敢向欺侮人道的官府诉诸武力的人;那些全家没有一口粮食却能翻一座山为投宿的汉民客人借一碗面让他吃好的人;那些被打败后居然在重围里流着血在纷飞的流弹中顽固找寻领袖尸首的人;那些从千里之外独自背回监毙的兄弟让他安息在洁净的拱北里的人;那些为二百年前的历史人物徒步跋涉多少天只为着一丝心情的人;那些喊上自己的三个儿子上战场的父亲;那些憨厚地说等第四个小儿子长大也要让他去的母亲;那些著名的不在乎飞机大炮的劈柴斧头;——征服了我。

    我这一双男儿的膝盖,我这一副倔强的性格,我的满心不怕挫折的骄傲,我的关于北方的经过野外锤炼的知识——都在他们的面前皈依了。

    多斯达尼——此刻是我心中最美的形象。我终于找到了能够超越和替代我的蒙古额吉的人。我的东乌珠穆沁终于变成了西海固。骑马牧人的纯朴已是贫苦农民的信仰。一神教的观点总结了人生和文化。我最后的渴望是——像他们一样,做多斯达尼中的一个人。几乎同时我突然彻悟了我曾苦苦寻找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方式之中。

    我的文学在无人的荒野中登上了山顶。

    多么空寂啊。

    十面静默,四方无风,山峦如海,万物都注视着我。我埋藏了残存的犹豫和疑问。我敛尽了最后一点肤浅和轻狂。我不注释,我不怕在后日丧失理解。

    如今我只是一支笔,插在林立的锄杆斧柄之中,如西海固——那风沙干旱中的树林。后世的导游会指着我们说:多斯达尼。

    就这样决定了,沙沟的马志文兄弟。在这抉择的过程里,我知道你始终注视着我,真真如同一位严师。现在,你在沙沟我在北京但是我感到你松了一口气——我选择了沙沟方式。

    作家和文学的前定,在今天都显现了。

    多斯达尼和以前没有两样,仅仅是多了一个人。

    但是我懂得了人道。

    ※※※十三太爷马化龙全族三百余人唯一幸存的男子,即前文所述被教徒从山西押解途中救出、在全国哲合忍耶坊中藏匿的那个孩子——名马进西,教内尊称板桥二太爷,日后分立南川派于张家川南川道堂,发展后再建立宁夏板桥道堂,形成了哲合忍耶教派内部的奉十三太爷马化龙遗孤为穆勒什德的独立系统。哲合忍耶从此分为两派,但是在教义操持方面井无区别。为叙述方便简称板桥派,对其穆勒什德也称其姓名。

    光绪二十一年青海东部及甘肃南部爆发了河湟事变。这是又一次回民造反。主导者和参加者很多,该地哲合忍耶教坊并不是战事的主角。

    我曾在河湟事变失败后流往新疆的一支哲合忍耶的村庄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们是板桥派。落脚在中亚名城焉耆——他们拥有的壮烈历史至今还震撼着我。

    一位名叫大石头阿爷的首领(也许是他青海故乡的寺门前有一块大石头,板桥派说,他是十三太爷马化龙光阴里的热依斯)领着队伍且战且退,到达了敦煌和玉门南缘的昌马儿山。

    昌马儿山,使我在地图中迷失方向,把我引进了哲合忍耶神秘的地理学之中的第一个地名!我记得几年前我曾经怎样努力想通过读图来确定教内传说。那时“昌马儿”这个地名的语源、族属、位置和它串联的通路,曾经久久地占据着我的神经。回忆起来,不知我是怎样就不假思索地放弃了这整套的方法论和本事。昌马儿山,如今它无疑是一座山。别人也许称它祁连山脉或者阿尔金山脉,但是哲合忍耶是一种承认船厂和布盔而不承认吉林和黑龙江、承认也门而不承认非洲的人——昌马儿山是甘青新三省(区)的界山,这一点不会有差错。

    大石头阿爷骑一匹青马,被追击的清政府军射死在昌马儿山中。

    十二年后,哲合忍耶又进入这片非本地人和中亚探险队员永远不能理解其荒凉的山里,找回了大石头阿爷的遗体。这就是哲合忍耶焉耆北大渠拱北的起源。

    大石头阿爷战死后,义军残众选择了绝地:他们进入了恐怖的罗布泊地带。

    罗布泊,我研究新疆十年未能进入的死亡地带,大名鼎鼎的绝灭的楼兰古国,忽东忽西的彷徨之湖,白骨标志着方位的古道,真正的丝绸之路咽喉!

    罗布泊,走四十天不得一口水草的逃亡路,战马吃净了吃死娃娃、一路抛弃着衰弱亲人的无人区,永远是一种鱼鳞般干裂的不毛大地!

    哲合忍耶的这一支人马,走进了罗布泊就等于宣布了停战。人民不记忆苦难。我无法强求细节。四十天绝路走完以后,民和、化隆出身的这一支人马死得只剩下一小半。前方是严阵以待的政府军,但只有那个前方有水和食物。他们嚎哭着走向“铁干里克”——塔里木边缘绿洲中最靠近罗布泊无人区的居民点,并在那里被公家人解除了武装。

    官府要按谋逆律处置首犯——然后才可能安置残众。有一位刘四总爷挺身而出。他的后代之一是协助我的沙沟派哲合忍耶满拉刘德云,他们曾经为了我正在写的这部书在兰州、银川、洪乐府工作。

    哲合忍耶焉耆的老人们给我讲述刘四总爷时,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四总爷担当了首逆的罪名,被政府军押到了乌鲁木齐。哲合忍耶的百姓们知道无法解救他于一死,就决定贿赂刽子手。女人们摘净了耳环戒指,男人们撬尽了鞍上的银饰,凑在一起的银子铸成了两个小小的银元宝。

    他们秘密地把这两个银元宝送给了次日要执行凌迟的刽子手。

    那刽子手受了贿,便把一柄细细的长匕首藏在袖筒里。第二天,刑场搭了一个木板台子,刘四总爷被绑在那木板台子上面。监斩的官员和官军摆成架势,四外围着人群。

    一声令下,刽子手登上台子。他背对着监斩官,乘人不备,袖中的长匕首插进了刘四总爷的心脏。然后,从头皮开始,刽子手一手一刀地割了起来——其实犯人已经断气了。老人们说,刘四总爷的两条腿一抽一登,不知为什么一直踢着那木板,踢得木板哐哐震响。四周的哲合忍耶全跪下了,哭声响成了一片。

    我为刘四总爷上坟那天,正好有送葬的队伍,几十个阿訇满拉随着哲合忍耶板桥派的焉耆热依斯,拥着我走进北大渠拱北的亭子间。马鸿武热依斯回头小声说了一句:各念各的吧。于是我便听到了我永世不能忘记的、像风起像潮涌的伟大赞诵声。那时我还不熟悉哲合忍耶的上坟章节和叨热(调子),但是鸿武师傅在那天送给我的一顶白帽子(他看不惯一九八五年我的满头卷发)——我戴着走遍了沙沟板桥几乎所有的拱北。从宁夏红柳沟营盘梁到伊犁河,从张家川到居家集,从广河谢家到会宁关川。

    哲合忍耶板桥派承认的穆勒什德,前几辈与沙沟派无异议,后两辈是板桥二太爷马进西,和他的十个儿子中的两位:南川六爷马腾霓与板桥十爷马腾霭。

    关于板桥派的故事,我盼望着有一位我的兄弟有一天拿起笔来书写。可信赖的文字一定要依据真诚的举意,我尊重板桥,我坚信沙沟板桥、以及全国穆斯林联合的神圣口唤。我用我的文学作证——板桥沙沟都有着完全一样的多斯达尼。他们都同样地为着心灵的信仰流过血,死过人,被逼迫得走遍了中国一切角落。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我在美国访问中国回民最好的参照者犹太人时,听说仅仅在神秘主义的哈西德教派中,就分出了约六百个小支系。人类在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历史中,经历和遭遇的本质是相似的。天主教更有无数派别,教团,会。基督新教也一样——我不熟知,但我相信这是宗教的规律。

    散失之后,分久必合。我盼望的只是当人们又在寻求共同点而且狂热寻求时,他们从我的诗歌中能读到自己祖先曾坚守的东西。那是更重要的珍宝。回族——自它以印度洋上远航船队的乘客、以丝绸之路上骆驼商队的主人身分进人中国开始,它便开始失去了故乡。自它在中国散居结束,自它的第一辈血统上的接续结束,它便逐渐说惯了中国话并逐渐丧失着母语。它还有什么?

    即使在欧美,文学中也有一个主题,叫做“你不能再回故乡”,它的涵盖早超过了那种用一个地名代替的老家了。

    失去母语——中国人和被它同化的少数民族是不懂得失去母语后的痛苦的。我是一个作家。我使自己的小说一次次改变形式,一直使它变成诗,又变成这本 href='1603/im'>《心灵史》——我的渴望只有一个:让自己写出的中文冲出方块字!

    我想告诉朋友,尤其想告诉无论沙沟板桥的青年:哲合忍耶是我们和中国的珍宝。当天下大势轮回到分久必合之时,千万记住,在失去故乡和失去母语之后,不要再失去哲合忍耶。

    我唯一眷恋过的板桥教坊是焉耆。那时我尚还怀着中亚新疆考古队员的心情。开都河,洁渺灰地宽阔地从古旧木桥下流过。晴天里登高,能看见无边的博斯腾大湖。天山南麓的草地消失在戈壁滩里,维吾尔人每天匆匆地在土路上走过。

    我住在沈敬修老人家里。这个村庄就是刘四总爷殉教后,公家取名“抚回庄”的回民安置地。传说原先的安置地在临近塔里木沙漠的尉犁荒地,百姓们炒熟了麦种,次年颗粒无收。公家无奈,只好把他们迁进了肥美的焉耆。

    沈敬修老人是民国末年的若羌县长。他去上任时,骑马穿越塔里木沙漠,走了十三天才抵达若羌。他教我许多回民中的俏皮话——“家有三件宝,鸡叫狗咬娃娃吵”,“官前马后少绕跶”。后一句,后来成了我的座右铭。

    焉耆抚回庄,后来为着文字的含蓄,公家改为永宁庄,希望回民让他们安宁。今名永宁乡。这里用博斯腾湖滨出产的芦苇扎院墙,大白菜供应全新疆。水草繁盛,据说夏季蚊子多,有“三个蚊子一盘菜”之称。这里是中国回族占据的罕见的富饶区,它的美景几年来一直在我心里历历如见。

    尊贵的色俩目向你们问候,板桥南川的多斯达尼们!

    第05章进兰州

    走到了此时此刻,达到了如此火候,我突然发现问题从零点又在向我提出来了。最后一个斋月里,从青铜峡西滩村到洪乐府,我独自一人久久想着这个问题。

    真正的宗教是什么?

    宗教难道是人任性了便可以断言一切的纵情自由演说的公园吗?

    是文人们沙龙里时髦起来的话题吗?

    和气功热是一回事?和说玄道妙、讲禅论佛、老子无为庄生梦蝶是一回事?

    和书摊文摘小报上读来的“场”一样?

    宗教是那些怨女恨命的象征?是那些残疾人的精神?是那些三流作家走向世界的出路?

    宗教是一类认为自己只要心达便无所谓身入的纯洁人们已经获得的世界?

    宗教是一个脱离着教徒社会、不属于那个特殊人群、毫无顾虑没有禁忌、只求精通外语博览群书、洋洋万言一通百通的信教者所能解说的思想?

    宗教是透明的?蔚蓝色的?

    宗教是“爱”?

    ——我不愿意和他们中的任何一种人交流。我记得我反复认识到沉默的含义。宗教不是一个闲聊的话题。纵使我写这本书,也仅仅因为哲合忍耶需要世界给他们多少一点支持。

    我看见了并咀嚼般体味着的宗教——是一种高贵、神秘、复杂、沉重的黑色。信教不是卸下重负,而是向受难的追求。这黑色的世界千态万象,比人间更有一层丰富和危险。它使我同时感到恐惧和诱惑。我一年年地被它的这种解释不得的魅力吸引,心里满满地尽是我们多斯达尼脸上的那种神色。

    那么,大学和研究生院趁你年轻无知时灌输给你的学术标准就该放弃了。

    文学界吹嘘的自由也完全改变。

    你要远离那些噪音般的、智者的头头是道和朋友的私人悲喜。

    走进这美丽的黑色。

    既然你选择了多斯达尼担当导师,那么就坚持他们的形式。真诚,含蓄,勇敢,顺从。

    他们的前定是锄,你的前定是笔。

    伟大的马明心说过——正中的礼拜,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你的前定已经反复坚定了你的心,那么,履行你的天命吧。

    ※※※像我已经两次遇到的叙述困难一样:镇压和禁绝都是极端的,但是四月八至十三太爷,以及沙沟太爷马元章兴起的同时,两次又出现了教门的繁盛。这种灭绝与兴旺之间,似乎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而我因为长期养成的密集而急躁的写法,更使得自己愈想叙述而愈感到叙述困难。

    ——但是,既然是我的读者,你就会用自己心灵的体验去补充的。

    何况,我有几十万哲合忍耶多斯达尼,他们没有念旧小说的毛病,他们恰恰只凭个人内心的体验去读,或者听人念。

    这些哲合忍耶生于现代的一代人,总觉得自己没有履行天命——礼拜似乎不能成立,修持似乎不能升华。证明自己是那么困难,而前辈曾那么英勇地证明过。哲合忍耶全教遍布中国十省的人们心中深深藏着一个念想,那就是像前辈一样走简捷而光荣的殉教之路。今天自己困于生计,忙于浊世;或者今天自己仅仅是上寺礼拜,探望拱北——这些都无法抵消那个念想。束海达依,这个字眼多么辉煌,它是怎样地催促着、啮咬着、折磨着、诱惑着现代人的心啊。舍西德,这个目标多么清楚,它是怎样简单至极地说明了世界、穷苦、教门和家庭的一切一切啊。

    恐怖也是容易消散的。当一代新人出幼,当青年觉出自己臂上的肌腱和心底的欲望时,牺牲对于他们只是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特别是以沙沟为代表的西海固干旱山区,简化了的理论又简化成一首硬悍的民谣:

    舍命不舍教砍头风吹帽前辈都是血脖子我也染个红胡子

    百年的时间和数不清的事件,说明这几句话丝毫没有夸张。因各种各样的起因,在形形色色的矛盾中,哲合忍耶不断有人死去。不洗遗体,带血下葬的殡礼,强烈地刺激着周围的人,舍西德——殉教者成了人人争抢的角色。外界开始称呼哲合忍耶为“血脖子教”。一种西海固农民常用的月牙形砍柴斧,成了他们迎战一切武器的装备,使外人特别是公家人非常害怕它。同时,诸如“提着血衣撒手进天堂”、“我们尊的是道祖太爷在真主跟前说情,求下的举红旗的口唤”、“大不了又是个同治十年”之类的语言,在全教上下滚烫地流传。

    穆勒什德马元章针对这种心情,苦苦地劝说着。把见惯了鲜血的一个被迫害教派劝导上和平的宗教道路,这件事非常艰难。马元章仅仅是靠着他伟大的权威,才勉强做到了这一条。但就连他也无法根除这种纠缠着个人悲惨家史和哲合忍耶命运的偏激——在他逝世以后,哲合忍耶又曾多次选择战争。

    马元章在他的光阴里实现了和平。

    受难中诞生的和平,就像是宗教的春雨。在这个光阴里,哲合忍耶发展到了它的全盛。

    和平地迎送光阴,谨慎地对待外界,虔诚的苏菲功课,铁打的教派组织。尤其是与官府达成默契礼让。双方放弃暴力,这使哲合忍耶获得了喘息,在清末动荡的时局中迅猛发展。但是,这种发展又是秘密的,哲合忍耶可以放弃暴力但决不放弃自己对于官府的异端感。永不近官,永不信官,这种心绪后来成了哲合忍耶的一种气质,总是使人觉得孤僻但又高贵,古怪但又深具魅力。

    穆勒什德马元章在张家川道堂时,广交三教九流,迎送八方来客。听说,他在东屋见一大官时:教徒暗暗告西屋来了位著名土匪。他送走那土匪时,又通报说一位文人已经登门。

    他呵呵笑道:“人家是两面逢迎,我们是八面玲珑啊!”

    这样,马善人、马上人、“山中真宰相,天下大神仙”等等称颂之词便蜂拥而来。衰世凯赠匾“见仁寿相”;段琪瑞赠匾“遗古熔今”。后来辛亥事变中华民国,客套一番对联挂匾的人就更多,有吉鸿昌、胡宗南、邵力子、杨虎城、朱绍良、邓宝珊等等。国民党元老于右任题诗宣化岗,其中有“一川填烟海还桑”“天还地变真闲事”之句,似若对哲合忍耶知之一二。

    外国人对中国的观点从来是被中国人牵着牛鼻子走的。读着我费尽力气找到、再一篇篇复印来的那些外国人的大著,我不禁忍不住笑。一百年前外国人对中国回民的看法,和今天外国人对中国小说的看法,如出一辙,如坐一辆牛车。

    一九○六年至一九○九年法国人多隆(Dollone)的调查团曾进入甘肃,辛亥革命那—年出版了他们的《中国穆斯林调查记》——他们反复讲到马化龙,但不知道马化龙的头就埋在张家川。

    稍晚,出版了一本非常像今天中国流行的报告文学实录小说的安德鲁(G·F·Andrew),则认为马元章是与军阀马安良的行政权相匹敌的、执掌中国回族宗教权的要人。他完全不知道自乾隆以来的哲合忍耶内部史,但他的观点对后来外国人著书立说影响很大。

    四十年代在日本皇军掩护下进入包头,针对哲合忍耶这个派别调查的小野忍、岩村忍两位,都跳不出多隆和安德鲁的圈子。西洋人尚且能让脚踩上张家川的泥,而他们只能找到在包头做买卖的回民,再采访了两个哲合忍耶的满拉。耳听笔录,真真假假。

    ——倒是我对他们当年调查的反调查已经完成。那两位满拉介绍的只是在洪乐府,而日本人调查一事,老人们是在洪乐府给我讲的。哲合忍耶是高声念诵的一个教派,要保守教内机密,但更要宣传自己光荣的教史。自道祖马明心以来的一切无须隐瞒。使著作陷于肤浅和错误的原因,永远在作者自身。

    岩村忍完全沿袭安德鲁,只知“张家川回民没有门派之争,一切都被马善人一派所占,不许其它派别的侵润”。这些都说明,新一代穆勒什德马元章已经把哲合忍耶领上了怎样的繁盛。

    势力发展到令“外人”注目的哲合忍耶,心情极其复杂。昔日只能吞咽下去的话语,此刻已失去了诉说的冲动。世人的刮目相看,更阻挡了满腹心事。

    满清覆灭后的第八年,民国八年,哲合忍耶实现了震惊西北的“沙沟太爷进兰州”。

    一位作家,俗称西马营阿訇,经名阿布杜·秀库尔的人,亲历了进兰州的全过程,并用阿拉伯文留下了一部实录,名《兰州传》。

    四月八日……他同他尊贵的伙伴们起身了,当日他歇宿在龙山镇阎盛代家,并为其干了尔麦里。于九日起身到莲花城去,途中看见很多汉民抬着神像求雨。都跪下高叫:与我们求雨吧!到莲花城,在关里爷的坟上干了尔麦里。十日,路过车车塬,为仁大川的殉道者干了尔麦里;他们都是同治年间穆生花领的回民。在此一战受亏着,被杀害了万多人。十一日经过了魏家店和通渭城,此地官民都向我们毛拉求雨。十二日到东马营,突然阴云密布,大雨滂沱,下了两天两夜。十三日因雨又住了一天;是日毛拉去草芽沟,在(道祖维尕叶·屯拉)家属的坟上干了尔麦里。十四日在李家堡清真寺、十五日到安定城店里,城里官民迎接他非常敬重。十六日到甘草店,这时官长和军队随着百姓来迎接。十七到秦家崖,十八接送。十八日进兰州,张都督和扈从抬了大轿来了,官员百姓上万人,众人踏起的尘土遮盖了太阳的光辉。

    这就是哲合忍耶抬头的日子,忍受了一百四十年迫害之后终于出世的日子。进兰州,意味着哲合忍耶争回了信仰的自由。现在他们要高声大赞,让《曼丹夜合》——我在本书第一门结尾的诗——响彻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殉教的兰州城。

    穆勒什德马元章彻底地进行了兰州干办。相传他因为进城时要应酬官方,从东岗镇到老城内是坐着督军张广建的绿呢大轿。因此他责怪自己有罪,心中不安。《兰州传》粗糙的汉文(无名氏译)说:“他想在黑夜里探望道祖的净地,这是盼望家的福分,办道人的功课。

    但他未能办到,因为住在兰州城内,城门每晚关闭。“——后来,马元章迁进了东稍门外道祖马明心拱北居住;专挖一角门进入,以示认罪。搬进拱北的时间,或是四月二十八日或是六月初六,挑选这一天的原因,是由于此一夜《穆罕麦斯》正好又循回到了《艾台依吐》,这永远感动着哲合忍耶的艺术之章上。

    马元章住进拱北以后,据阿布杜·秀库尔《兰州传》阿文证实,他曾书写一联贴在拱北柱子上:

    身近七旬毫无善状罪孽深重似黄河兰山虔谒祖墓惟有诚心祈祷赦佑如阿丹挐思

    这副对联,与四月八那天他从张家川宣化岗拱北动身出发时所写的另一联,恰成表里,反映着当年哲合忍耶的特征:

    八游阿阳纯用柔术方得化宿怨而变为和平两谒兰山全凭主佑故能以匹夫而抗衡诸侯

    更重要的是,他确定了金城关拱北。《兰州传》说:“看守道祖太爷拱北的阿訇张九才、他的父亲张万强,……领毛拉去金城关;给乾隆四十六年的殉道者们上坟。昔日道祖太爷的义女赛力麦太大就埋在这里。关于殉道者的数目,说的不一样,一说三百人,一说五百人。总之众人会同赛力麦太太,是兵马的首领,到最后,十二个刽子手杀了她们。主的惩罚永罪于他们。……毛拉说,这是赛力麦太太的拱北,我们每晚听见的,是她和她的呼声。她们是一切为主道出征的义女。最后毛拉给她们念都哇尔①。我们流泪着念阿米乃。”②金城关,华林山,东稍门,落实了兰州全部拱北,交还了自己的夙愿,悼念了一百四十年来埋没黄土的烈士——哲合忍耶在现代的穆勒什德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大业。

    民国初年的公家,似乎以哲合忍耶为一种盟友,也许是因为毕竟只有哲合忍耶才是满清的死敌——而兰州督军张广建也从此成了哲合忍耶在官方一系列朋友中的第一名。

    兰州,终于向哲合忍耶打开了城门。

    我知道我的读者们尚不能相信,但是我自己相信:这里确实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

    一切都要从进兰州开始。不是生养厮守在兰州,仅仅是进兰州。

    道祖马明心悲壮地进了兰州。

    导师马元章喜庆地进了兰州。

    哲合忍耶因进兰州而开始了漫长的古代;受迫害、被禁止、杀戮和流放、侮辱和潜伏的古代;不会被未来忘却的古代,确实是从政府逮捕了一名吃窖水住破窑的传教老人开始的。

    我的古代史已经以他的进兰州为上限。

    哲合忍耶也因进兰州而开始了复杂的现代;和平、安乐、引诱和腐蚀、变质和背叛的现代;可能在未来消失的现代,也确实已从中国政权容忍了一名拥有几十万渴望战斗的忠贞信徒的传教老人开始了。

    现代因为无法回顾,所以是最黑暗的。

    多斯达尼都这样想。

    于是,他们真诚地盼望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能够为他们穿透黑暗。我在自己对自己文学艺术的前途的感情中,渐渐走近了<bdi>?.</bdi>他们的这种感情。我惊奇我们的相似,更惊奇他们那一万倍于我的真诚。

    沙沟太爷进兰州,当时是那样地震动,致使至今兰州耆老还追忆不已。军队从三天路程外,便开始迎接。督军在城外东岗镇让轿表示尊敬。人来如潮,争睹胜景。大西北穷苦的回民欣喜若狂,世界真的大变了。

    沙沟太爷马元章完成了他毕生的伟业。我坚信这一件阿訇作家们写得很少的克拉麦提:他一定感觉到了,他认为这次进兰州是自己的极致,也是终点。阿布杜·秀库尔也说到了这一点:“沙赫毛拉的这次上坟,始终交还了真主在前世判断过的事情。”

    因为,第二年他便逝世了。

    他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因为自他以后,尽管劫难还会如潮水般涌来,但是,在中国,谁也不可能正式地禁止和灭绝人的信仰了。

    这个意义从来没有被揭示。

    就像为人们牺牲的哲合忍耶并不为人所知一样。

    但是——人道,就这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①都哇尔,最后捧起两掌祈求。

    ②阿米乃:即“阿门”,都哇尔中众人的呼唤:“你容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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