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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黄碧云

    1 婚姻

    天悦从不知道诱惑。她咬著唇在黑暗的镜前流眼泪。

    十年。十年了。天悦跟但奴愈来愈像,愈来愈像。

    有时候我以为你就是我自己,但奴说。

    像照镜。我睡在镜子旁边。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那是个没有鸽子的早晨。天气清凉。

    天悦忘记了很多事情,譬如说。

    但奴推开窗。天悦站在他家的楼下,在等人。

    天悦的身体随岁月而枯萎。像秋天。

    这样一来,我亦已经老了,但奴说。

    他愈来愈早起来。十年了。

    天悦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到底我今天有没有擦牙。

    娶我,我,我,哦,我,什么为妻。

    甚至忘记男人的名字,叫作尚伊。 坚定而安静,但奴那天早上便作了决定。

    但奴想念的是依莎贝,他却要和天悦结婚。

    他没想到他会受到钢琴师的诱惑。

    到底先有蝴蝶还是有茧。

    你找我吗?但奴问天悦。

    一个下午但奴也怀疑过天悦的不忠。

    但奴打电话给天悦,说,“这是东区医院,你的丈夫交通意外死了。”

    天悅失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但奴笑著笑著,忽然笑不出来。

    天悦长了胡子和肌肉。

    天悦穿一件灰黑大衣站在天桥之下。

    但奴的母亲睡在他身边,阳光饱满,忽然有日蚀。

    刮风的黄昏钢琴师在办公室门外等他。

    天悦愈来愈像男人,钢琴师却愈来愈像天悦。

    让我陪伴你等一等,但奴站在天悦身旁。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你等的人或许很愿意让你等。但奴告诉天悦。

    但奴不知道他是谁:水远都不想知道。

    天悦忘记。从今以後。

    但奴说,我一定会离开你,不是你死便是我死。

    两年后天悦开始穿但奴的衣服。

    钢琴师说,我可以等。爱就是等待。

    但奴说:我实在爱你。天悦问:爱是什么意思呢?

    对但奴来说,爱就是等待天悦等待她喜欢的男于。

    对天悦来说,爱就是忘记。

    对但奴和天悦来说,爱绝对和婚姻无关。

    男子可能会出现,可能不。

    天悦在镜前忽然很渴望但奴的死亡。

    但奴在高热里以为天悦是依莎贝。

    爱可能有,可能不。

    天悦掩著脸。可能是但奴可能是尚伊可能是任何一个。

    但奴和天悦住在天台。高高地望下去,脚不着地。

    或许但奴的病是一种报复。

    老夫老妻了。天悦是但奴的手足而但奴是天悦的头脑与心。

    有时但奴会错叫天悦:‘妹妹。’有时叫:‘阿妈。’

    爱是关系的总和。

    我很渴望和你结婚,但奴说。

    钢琴师给但奴送了红酒和乳酪。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分享,我很愿意:但如果你希望独自或和其它人分享,都可以,钢琴师说。

    关於天悦,但奴说:“我经常是个运气下大好的人。”

    关於但奴,天悦说:“我承受不起。有时我就想失踪,或突然得怪病,或被谋杀。”

    但奴发高热天悦心慌意乱就一遍又一遍地抹地。

    她咬著唇对尚伊说:“为什么。我已经结了婚。”

    除了我以外。不一定是我。钢琴师说。

    如果是依莎贝,事情会不会一样呢?但奴在高热里无法控制自己。

    “你最理想的爱人既不是我也不是任何其它人,而是你母亲。”天悦笑说。

    而我不过是你的小弟弟,天悦说。

    总是在下午,伊莎贝对但奴说:“我恋爱了。”

    天悦让但奴上她的公寓没想到他从此不走。

    结婚是否我们软弱的心灵所能作最大的承诺呢?

    一定是巴黎,但奴和天悦却没有在巴黎相遇。他们甚至互不认识。

    天悦没想到会再见到尚伊。她曾经天天在他家楼下等他。

    天悦会赤裸上身站在窗前,推开窗。

    但奴从来没碰过依莎贝。他怎样想像伊莎贝的肉体。

    但奴为什么要吓天悦,说他自己交通意外死了。

    他病好以後天悦便开始呕吐。

    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你甚至会和女子有一个孩子,钢琴师说。

    那个下午的雨下得真大。

    但奴说,我和你们一起去巴黎吧。

    已经五年了,天悦的脸长了皱纹。

    关于天悅的美丽,天悅说:“我从不美丽。你认错人了。”

    “你以为你是雅黛儿·雨果吗?要是我我会入禀法庭告她滋扰,申请禁制令要她走。”尚伊说。

    天悦追去巴黎。

    但奴的母亲是一个小小的影子,在他们床头。

    但奴的脸呈灰黑色。天悦做了寡妇会穿一件黑灰大衣,站在天桥下等但奴的鬼魂。

    到底天悦的平胸膛(小男孩的平胸膛)在窗前裸露是否不忠呢?

    但奴没再见依莎贝。他梦到她,她和十几年前一样。

    钢琴师离开以後天悦便怀了孕。

    巴黎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呢?充满失望与幻灭。

    不不不,街伊。天悦掩上脸。我跟从前不一样。

    钢琴师抬头见到但奴,说,哦,你来了。

    但奴头昏脑胀。他从来没对依莎贝说过他爱她。

    家门挂了一件男装雨衣。但奴不敢进门去。

    天悦流了血,那一定是我的错,但奴说。

    但奴在天悦的公寓里住下她的家便有了鲜花、热水和报纸。

    但奴握著他母亲的手,给他母亲买了桃花。

    你需要的时候,总可以来找我,钢琴师说。

    尚伊不断地要搬屋。在香港搬到巴黎,从巴黎又搬到布拉格。

    我很疲倦,天悦说。我总会在你的身旁,但奴说。

    痴情女子总没有好下场,天悦可不想下半生都跌跌撞撞。

    母亲带他去喝凉茶。但奴喝菊花茶她什么都不喝。

    但奴死了天悦就会从此睡在地上。

    “有时我想吃掉你的心。用蒜茸焫,拌柠檬番茄。”天悦说。

    但奴在拾地上的马栗。依莎贝和她的情人喝黑咖啡。

    天悦的心在巴黎。余下的日子还有理性与节制。

    是不是要做爱才叫出卖?脸对脸是不是出卖?想念是不是出卖?感动是不是出卖?

    天悦伏在镜前,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这样一来我就是不忠的丈夫了,但奴想。

    结婚证书上什么都没有说,不过是两个人的名字。

    天悦的生命一片空白。她伏在但奴的背上睡觉。

    小弟弟,你有一个小弟弟,但奴的母亲说。

    他们便养了一只大周周狗。

    那个下雨的下午。天悦独自喝威士忌酒。

    死是什么意思?但奴只记得母亲带他走很远很远的山路。

    依莎贝低头多么像罗撒蒂画但丁心中的比雅翠斯,垂死时刻。

    依莎贝比他高一个头。

    依莎贝说:“叫姊。”但奴说:“我长大了要养你。”

    天悦铁青著脸:“你为什么要吓我,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但奴或许只想报复。那一个下午的雨下得真是大。

    依莎贝结婚的时候,但奴特地去做了一套礼服。

    泥土是香的。他告诉母亲泥土是香的母亲便打他。

    尚伊走了,留下了一件雨衣。

    从布拉格搬到柏林,从柏林又回到了香港,尚伊从来没有爱过她。 脸对脸。但奴和钢琴师脸对脸。天悦与尚伊脸对脸。

    这样一来,我就是不忠的妻子了,天悦想。

    孩子不过是一朵血花。

    你弟弟,你弟弟。但奴伏在他母亲的脚下。

    天悦穿了尚伊的雨衣,一个人在暴雨的午俊喝威上忌酒。

    他甚至不愿意回来取雨衣。他不爱她到那个地步,他不过想来看看她是否还爱他。

    当但丁遇上比雅翠斯。但丁後来被佛罗伦斯城放逐,一生再没见过比雅翠斯。

    但丁疯狂地爱上比雅翠斯,但比雅翠斯不过是他的幻觉。

    但奴开始梦到依莎贝。依莎贝就是死在画中的比雅翠斯,手中有鸽子,含著罂粟花。

    其实不过是脸对脸。天悦已经八年没见过尚伊。 钢琴师碰一碰但奴的衣袖。但奴将双手一交在身後,退了一步。

    天悦在哭泣。但奴给她泡一杯热水。

    温柔生活。拍电影的费里尼说的,La dolce vita。

    孩子,你弟弟,死了。

    但奴愈来愈早起来,大周周狗便跳到床上去。

    天悦剧痛。不是她的心。

    孩子可以这样小这样小,小指这样小。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十年了。孩于死了而周周狗愈长愈大,每天吃很多肉。

    天悦笑:“我就是你的小弟弟。”

    天悦穿运动短裤瘦伶伶地往街上走。小腿上很多毛。

    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男人,你不喜欢我,钢琴师问。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不是不忠。

    这么多年了,尚伊结果站到她身前。

    但奴母亲午夜发噩梦时便打电话擦他。

    美丽孩子,你的生活是否温柔?是否黑暗?

    你会否嘲笑我们的爱与期待。

    因为你不可以与一个男人结婚,但奴说。钢琴师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如果出卖是“原非我们原来所愿”,我们都出卖了我们自己。 月黑风高的晚上,天悦和但奴开车到山上,行李厢有一具尸体。

    有乳香。母亲时常有乳香。

    在那个大雨的下午去找钢琴师,又在大雨时离开。

    天悦静静地伏在但奴的怀里。尚伊不过是鸽子,飞过。

    随周周狗而葬的还有钢琴师、尚伊、依莎贝。

    爱是蝴蝶是肉身不过是茧。

    但奴最终的恋人是他的母亲。她不会对他不忠,但奴确信。

    天悦在早餐桌上摇她瘦伶伶毛茸茸的腿。

    灵魂在野玫瑰间飞舞。咖啡香气扑鼻。

    这一年香港的冬天下了雪。这一定是我的幻觉,天悦想。

    “要去买对雪镜,这样对眼睛比较好。”但奴推开窗,说。

    2 爱人

    反覆 他爱我她不爱我她爱我他不爱我

    不爱她我又舍不得爱她我又觉得太痛苦

    尊严

    l. 她来找我我便想到了尊严。她离开或许是因为尊严的缘故。

    2. 我离开後足足一个月没有说话。他扯著我的衣袖叫我走。我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他伤害我的或许不是我的心而是尊严。

    3. 她说:爱里面没有尊严。尊严的意思是你爱你自己多些。

    是不是因为这样,她老是爱上人家的情人或丈夫,或同性恋者,或神父,即是说,会令她没有尊严的人。

    妒忌 我从来没想过我是个这样的人。我跟她说:“如果你还爱别的人,我想都可以,只要你还见我,在我身旁。”

    我找不著她我便发狂地找她。

    我居然跟踪她。原来她会独自上茶餐厅。她又喜欢站在士多面前,高声道:“唔该借电话。”电话是投币公众电话。她上班很准时。她拿衣服去乾洗都居然讲价。她下班

    的时候,戴上黑眼镜。她在中环的名店买内裤给我。

    我还是想:她心里一定有很多人,像酒吧的吧台,而我不过是个常客。

    夜 跟她睡我睡不著,我一个人也睡不著。

    电话 我连开会或上厕所都将无线电话开著。电话不响我便很惆怅,老怀疑电话坏了。电话响了我又不敢接,怕那不是她。

    欲望 l. 因为这样的缘故,我开始在浴室里全身赤裸地照镜。从前我从来不知道我身体的形态。

    2. 他来医院看我。我全身都很痛他按著我便要我。他离开後我便在床上哭泣。

    3. 我希望我是个即冲即晒胶卷的技术员,成天冲晒用以勒索的裸照和肢解男女体的图片。

    邂逅 你每天都碰到这么多人。

    她想:“这就是了。”他叫她:“依莎贝。”她转脸看他。

    一个女子迎上他的怀抱,说:“都告诉你,是依莎贝拉,不是伊莎贝。”她才知道城里有这么多人叫作依莎贝。

    喜悦 她想穿一条明黄的丝质裙子,搭一条奶白及膝丝质长颈巾,穿一双白幼皮绳凉鞋,戴黄金镯子,见他。她在酒店等他,等到睡著了觉。铃响的时候她跑下去见他。得得得得。她趿一双胶拖鞋、穿一件大码的“拯救席扬”的T恤、一条旧运动短裤、左手戴一只夜光塑胶闹表、右手拿一条洗脸巾。

    他说,时间不多了,我们就到外面进餐吧。

    她已经整整八年没见过他。

    黑暗 所以记得爱人的气味。

    失恋 很奇怪,她近来老说病。打电话来,说,我病。骨膜发炎,全身都痛,不能走。我就陪她去看医生。医生说不出病因,只能解释病情。骨膜炎好了以後,她又患上了甲状腺分泌过多,全身像秋叶一样摇落。她进了医院我去看她。她坐在床上看风景,神情很是迷惘。我站在她床边她久久没有意识,良久方转过脸来,脸上有两行泪痕。我和她十多年朋友了,知她素日性情倔强,她没说的事情我从来下问。这次我禁下住坐在她床沿,问:“你到底受到什么委屈?”她摇摇头,忽然笑起来,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你怎么样,辞工了没有?”

    她病好後开始变得很奇怪,譬如很喜欢叫人送东西给她,连那些赛马会的雨伞、大公司过圣诞送给客人的红酒和巧克力都不放过。“你送什么东西给我?”或:“你的Prada袋很漂亮,可不可以买个送给我?”她又变得很喜欢听人讲电话,边听还要边插嘴:“去吃越南菜吧,佐敦道兰桂坊和湾仔都有好店子。”以前只穿套装的她,忽然穿一身带金的凡赛斯,古奇的高跟幼跟拖鞋,穿得像个不用工作的情妇。我开始有点怕她,便不再找她。

    两年後在中环碰到她。还是一套套装,一对花拉加莫的圆头半跟鞋,提一个公事包背一个手袋,头发长了,脸容光洁,挽著我,说:“我以为你死了。”我嗫嚅道:“哦,我,没什么。”她扬起头,在人群中仍是这样的倔强。“是了,我要移民了。”我道:“好好,你又走了。”她说:“去结婚。”我握著她:“这敢情好。”她低下头,看著自己的鞋子:“那时候,我失恋。”又抬起头来:“你找我吧。现在朋友愈来愈少了。”

    我看著她消失在中环的人潮之中,忽然我脸上发热,原来痒痒地流了眼泪。来到我们这年纪,居然还会流眼泪:这样伤痛以致她无从说起,只得生病或用其它的奇怪方式表达。而在她最困难时期,我却因为她的困难而离弃她。这样,她不但失去了她的爱人,她亦同样失去了我。我和她的爱人一样,因为不理解而将她抛入孤独的深渊里面。

    误会 关於爱,总是误会重重。

    l. 无主体内容——她一直拒绝他的性要求,但却要求看他的房契和银行存摺。他说:“给你看都可以,不过——”他便伸手摸她的胸脯。她推开他:“何不等到结婚。”他说:“我都八十岁了,我不能等。”她没管他,只吃吃笑,拉好衣服,说:“我们什么时候上律师楼办房契转名手续。”

    他们和年轻人一样办喜酒结婚。但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没什么人有兴趣闹新房:孙子都已经堕胎三次的人还闹什么新房。他卒之等到了。 他发觉她不是处女便发作起来:“什么,死八婆,你骗我?快还钱。”她还张开腿,道:“怎么样,要还是不要?”他有一点犹疑。她抿嘴道:“你都耦既,我已经四十岁了,你还要我是处女?”他想想,事到如今,不吃白不吃,便爬上去抱著她。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她在他耳边嘀咕:“这是什么年代了,你以为是清代,你还计算处女不处女?反我也不会亏待你,你冷了有个人抱著,你病了有人给你斟茶递水,你死了有个人披麻戴孝,给你送终,你还想怎么样?”

    说得他脑筋都有点糊涂了——到底这场交易,合算不合算呢?

    2. 互相误会——她和他想也没想到他们会在法庭见面。她和他都算是金童玉女了。

    她的小日本房车碰上了他的宝马。他下车来,正要开口,见开车的是个妙龄女郎,晚上开车还戴著太阳眼镜,他没叫她赔钱,只问她拿电话。她看他穿一套西服,别著银袖口钮,还挂著一只袋表,她想他也是个悦目的男子,便将传呼机号码给他。他们第一次约会在一间昂贵得死人看见账单都会从坟墓弹起的义 大利餐厅,他跟她说拿波里的古堡(他说他是个红酒入口商),她说她的客人(她说她是个保险经纪)怎样想强奸她,而另一次又给客人打劫,手袋有两万八千元现款,又她正戴一只金钻劳力士。他没问她她手袋为何有这么多现款,而她也没问他为什么他当红酒商,没有相熟的义大利餐厅。 离开餐厅的时候,他问:“你家还是我家?”

    他们结果上了时钟酒店。他和她同时掏避孕袋出来,她笑:“用你的还是我的?”

    後来也上个几次街,和普通恋人一样去看笑片,然後吃饭,有时在他的宝马有时在她的小万事得做爱。

    有几次她找他不著,而他传呼她时她的传呼机又没电,她便把他忘了。他也深知人很多不必执著,他也就将她忘了。直至在法庭碰到她。他吃一惊:“怎么是你。”她也打量他:“很久没见了..。”他回头看她正在回头看他。她在三号庭而他在四号。提堂很快,完了她便到告示板前看看四号审什么。他很快出来,跟她点头微笑,也站在告示板前看看三号庭审什么。他看到了便脸色一沉,十分鄙夷地看她:“原来你开鷄窦。臭鷄。”她也非常不以为然的样子:“你比我好吗?你不过是个骗子,使用假信用卡。以为你是王子,原来你不过是青蛙。”

    3. 错认——那一年,我住在纽约,到处寄居,从曼哈顿搬到布克兰,从布克兰又搬到皇后区,最後又搬回曼哈顿,二十八街,住在一个来自北京的作曲家家里。

    他也刚搬进去,小公寓除了两张床一个小床头柜,什么也没有,倒是洗手间有个大衣柜,厨房有个大中国镂,上一任房客是个中国人。公寓房子是中美艺术交流会提供的,所以上任房客应该也是个艺术家。艺术家还留下了一个大旧电话,和他的新电话号码——每天清晨六时至午夜三时,都有电话找他。有来自北

    京、法国、英国的长途,也有本地挂电的电话。我在睡梦中老听到作曲家在接电话:“他已经搬了,你打几几几几号。”我住下了,我也接这样的电话。“他已经搬了,你打几几几几号。”这几几几几号我已经会念了,虽然我一次都没打过这个电话。 也是这些没晨没昏的电话,给作曲家闯了祸。

    一天晚上作曲家很晚没回来,我便把房子锁了。待他拍门我以为是早上,摸去开门,看看表,才凌晨三时。我见他一直在傻笑,便问他:“怎么了,你发神经了。”他万分得意地在照镜,摸自己的大胡子,道:“那美国女孩很喜欢我呢,还叫我在一些电影剧照上签名。”我笑:“又兜搭到什么热爱东方的新纪元人士,说下定你可以和她一起打坐,衣衣哦哦,吃花吃石头呢。”作曲家正色道:“勿胡说。我和她谈电影谈音乐谈文学。”接著又有点为难的样子: “她的英文我听不大懂,总觉得她在叫,我陈先生。我说我姓程,她还是叫陈先生。可能她也听不太懂我的英语。”我听著也好笑,说:“唉,鷄同鸭讲,祝你好运。”

    接著那几个星期,他晚上常常出去,很晚都不回来,想来和美国女子入港了。

    这个晚上他不在,我再也不敢锁门,免得夜半要起来开门。夜半他果然拍门了。我在床上叫:“推门吧,门没锁。”他还在那里拍门。我边起来边骂他:“死仔。”拉开门,赫然见他满脸是血,口肿睑肿地伏在墙上。我吓一大跳:“怎么了你,在酒吧和人打架。”我连忙去弄条热毛巾去为他洗伤口。“你不是 给美国女子打一身吧,都告诉你美国女子不好惹。”作曲家万分吃力地摇头。“不,一黑一白,两个大男人。”我问:“去哪里招惹这黑白双雄?”他说:“是那美国女子惹回来的呀。”我问:“吵架了?”他问:“你今晚上有没有看电视,电影节颁奖礼直播。”我奇怪:“没有。怎么了?”他方道:“我们在酒 吧看电视,那个中国导演陈凯歌上台接受颁奖。她一看便脸色大变,找了两个人来打我。”我不禁问:“有什么关系?”他苦笑:“她原来一直以为我是陈凯歌。”——我们的上一任住客便是陈凯歌。我们饱受滋扰,接电话重重复复地说:“陈凯歌已经搬了,你打几几几几号。”一次我气极,道:“陈凯歌已经死了,请不要再挂电话来。”或许就让对方认定下一次接电话的男子是陈凯歌,而我不过是个臭脾气的露水女友。我想笑,见作曲家一脸的可怜相,又不好笑出来。他十分委屈:“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误会。我老早告诉她,我姓程,不姓陈。”我便问他:“这样你跟她干了什么,她会这样生气。”作曲家道:“没什么,我不过答应跟她结婚。”

    4. 就这样嫁给了老医生,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有时在厨房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你是我所有误会的总和了。”老医生答:“什么!我是全人类吗?”她笑:“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误会的总和可能是失望幻灭,也可能是真相。

    真相 如玩扑克,你不可能将所有纸牌都放在桌上。

    你不可能同时看见日头、月亮、星辰。

    我们都以为我们知道爱,其实不。

    正如一张人脸,你永远不能全然理解她。

    谎言 高尚的爱的谎言是部分真相。

    你说:“我将春天带给了你,将冬天留给我自己。”那是说,在夏天和秋天,我还

    有两个自由的季节,寻找女神。

    我说:“你的头发是金的。我不吃麦。但当我见到麦子的颜色,便想到你的头发。”

    我可没说,你的头发和麦子也让我想到屎。

    这样一来,爱人就是最好的政客和政府决策科官员。

    自恋 他无法不爱她,她已经成为他的某种性质。

    她居然去逛书局,并买了诗集。从前她只看周刊和时装杂志。她又去剪了她留了多年的长头发,这样她的睑容便有点像他。她把他的照片放大,像挂英女皇或邓小平像一样,挂在她办公室墙上。他忘记他自己的身分证号码,她会告诉他:“E678901。”直至一次她甚至冒认去他相熟的名店,没有发票></a>也可以拿到他买的衬衣,这场似我考验已经合格。他便开口要和她结婚。

    去爱 “你要去爱,爱什么都好:一件衣服、一条桥(譬如青马大桥)、一只狗、一个人(譬如劳勃·狄尼洛或林家声,或你家楼下便利店的收银员),什么也好,你去爱,这样你的病便会好了。”

    她去爱。先爱一条狗。她这样爱它,她从早到晚弄著它,夜半睡下著觉又替它洗澡,早上很早醒来又踢醒它要到水塘跑步,狗没养几个月便死了,可能因睡眠不足或洗澡过多。

    她去爱人。一个吓到报警而另一个索性搬了屋。第三个找黑社会打她。她去追逐第四个时他告诉她他有爱滋病。她不相信直到她在电视上见到他拍的宣传片,呼吁众人不要歧视爱滋病人。她挣扎良久才鼓起勇气再找他。两个月後他又死了。

    她只有爱物。只有爱物才可不顾对方死活的去爱。

    所以疯狂地买东西,整个房子她活动的地方不超过两平方米。她有二十三套床单、三十五只咖啡杯、六个起上盘,可以够她开一间酒店连饭馆,还有八十九双鞋、三十三套睡衣连牙擦都有一打,有时她觉得她好像住在女童院。 物这样多她怀疑发生一场火警她应该逃生还是救她的物。

    她搞不清楚物重要些,还是人重要些。

    她这样变成恋物狂。

    最重要的是去爱。爱什么不重要。爱到令被爱者极其不幸都不重要。

    伤逝 l. 他死了一个月後她便结婚,这么快。

    2. 他离开以後一个月她便挽著别的男子,笑嘻嘻地介绍,可惜她叫错男子的名字。是她前个爱人的名字。她身边的人也没什么,叫她:“依莎贝,你要喝点什么?”而她的名字,叫做比雅翠斯。

    压抑 他想念她时便去小便。

    承诺 你能说,你一生一世都爱我吗?即使你能说,都不真实。但我仍要你承诺。

    同情 l. 约伯记。她说,我的日子不过虚空如影子。她给人绑票失踪,她母亲将她打工的积蓄,交给她保管三十万元都给拿出来给她赎了身,她不过给人割去耳朵。办公室居然两个星期没人找她。只有他发觉她没上班。她回来,他问她:“你怎么了?”她<q>?99lib.</q>就躲在办公桌下哭泣。他吓一跳,说:“下班我跟你谈谈。”然後他就被召到主席的房间里“谈谈”。主席是个有教养的女子,告诉他::“这不是解雇,我不过和你终止合约,我希望你有更好的发展。”她还叫警卫“帮忙”他收拾东西。他回到家将屋里所有东西都掷烂,看更报了警,将他送到医院的精神病病房。她去看他,说:“我患上了乳癌,下星期做手术。”他说:“我出院来陪 你。”她握住了他的手。他出院却撞车撞死了一个绿灯过路的途人,她施手术时他正要提堂。她做完手术後便做电疗,他给人告误杀,不过轻判两年。到他刑满出来她已经做完化疗,装了一个义乳,母亲却在一个清晨出去做晨运时心脏病发,即时死亡。 她在医院打电话给他,他说,好,我来,乘坐电梯时电缆忽然断开。他从五楼跌下又给送进了医院。她在医院出来发觉他出了意外,到了医院,知道他双腿折断。他做完手术将碎骨都挑了出来,她在他的病床等他,忽然流下泪:“为什么这些事情会发生我们身上?”他便说:“不如我们结婚。”

    大家都说,这是一个童话,更何况他们还要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太美满了。

    2. 不讨人喜欢的。她是这么一个一本正经的女子,老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二你不对,学学我。”见了人右手剑一样地拔出来,“请指教。”和她出去吃饭,她老要付账:“你赚得少,让我来。”又穿著高跟鞋登登地喝她的秘书:“帮帮忙,醒目。”已经三十多岁过年还老著脸问清洁阿婶拿红包。开车老骂人:Son of Bitch。人家下车来理论她又立即赔钱。他是这么一个瘦瘦的男子,快四十岁还像个中学生,喜欢吃打字员的豆腐,约女子外出不果便四出数说女子是同性恋者。没有头发又喜欢照镜。连打字影印都不会,打个喷嚏都要问秘书拿纸巾,老说:“我是个科技盲。我连开煤气炉都不会,我等老婆服侍。”又跑去跟女上司说:“帮男人洗脚是女人失传的美德,你学学。”整个口袋都是抽奖券和九折卡。夏天老穿一件长袖衬衣,冬天二十度天气就说很冷很冷,上电影院都带个热水袋抱著。刚学会两句义大利文连楼下看更阿伯都不放过,跟人说buon giorino signore。他和她相遇并结了婚,众人都觉得这是个金童玉女的故事。

    3. 她患了癌症我碰到她便抱著她。她瘦得像女巫抱在怀里却像一排鱼骨。她的丈夫在旁边看著我。

    她的丈夫像我抱她一样抱过我。或许是他们结婚以前的事,又或许是结婚以後。

    晚上我和一群人在酒吧跳舞喝酒。我在黑暗里高声哭泣。音乐很吵而灯光很亮。

    哭泣这样复杂我无法解释。他们都说我有神经病而我只知我有一颗心,在跳动。

    种子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我并以为骄傲),却没有爱(如果沙漠没有太阳,如果黑暗没有夜),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我思我在),也明白各样的奥秘(我书写关於爱),各样的知识(温柔生活),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坚定而安静),却没有爱(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我的身体不过是尘土),又舍己身叫人焚烧(怎能说是幻灭),却没有爱,仍然於我无益(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天悦说: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但奴默默地承受),不做害羞的事(天悦赤裸上身站在窗前将窗推开。她的心坦然如孩童。)不求自己的益处(钢琴师说:我时常都在。你甚至可以和天悦有个孩子,我当她的教父。她会是个美丽的孩子。)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我们都出卖了自己。但奴说:这样我们怎能说,你出卖了我呢。)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於无有。说方言之能,终必停止(同情、伤逝、承诺)。知识也终必归於无有(及喜悦)。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我们以为我们爱,其实下。)先知所讲的也有限(我侧耳只听到静默,我张目只看到黑暗,我书写,但一无所得,一 65e0." >无所失)。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必归於无有了(种子落在地上,在黑暗和静默之中生长)。

    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于,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著镜子观看,馍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死亡将我们分开。我梦到了你。我还可以找到你吗?你还记得我是谁。你会否握著我的乎,说:虽然我们的生命,这样短暂。:你说:如果在天有灵,我决断不会忘记你。在天有灵么。:你的脸容在烈火中消失。:我还爱你么。) 如今常存的有信(魏京生。他相信,所以他愿意)、有望(鲁迅。他的希望渺远,即是虚妄。)、有爱(基督敦我们牺牲,相信,并盼望)其中最大的便是爱(爱超越个人,是意志,是道德)。

    3 生活

    A君决定和B君分手的那一个晚上失了踪。她和他走在午夜三时的湾仔街头上,酒吧里有人满身鲜血的走出来。A君有一点冷,拉一拉雨衣的领子,说:“我们还是分手吧。”被追斩的人刚好跌在B君脚前。

    B君心里怅然便走去找C君。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午夜四时他跑去拍C君的门。

    C君站在门口说:“是你。”他便不由分说地抱她吻她。

    她没有反抗,身体淡淡地回应他。她身後亮了灯。B君问:“有人?”C君道:

    “我明天就要结婚了。”

    D君要结婚了还想临阵退缩。如果能够有E君他绝不会和C君结婚。要结婚的最後一个晚上,有人来找C君,D君开了灯,打电话给E君:“趁你半醒半睡,你可能会有一句真心话。你到底爱不爱我?”E君挂上了电话。

    E君拿起电话,是以为F君打来。F君刚打过E君,打得她左脸紫黑,而上一次打她右脸的伤痕还未奸。每次打过她F君就打电话来要求她原谅,如是者已经十年。也曾想离开他,去了加拿大移民,在那里碰到G君。但F君再打电话来,E君便立刻扔下了G君回港。

    G君知道移民的人很容易动情是因为寂寞和恐惧。他有时觉得自己就是爱的舍监,收留完一个又一个。E君回港後他又给H君安慰。H君比他大十年又是个有夫之妇,但她天天找他令他无法拒绝。H君的丈夫L君到来的时候,G君觉得他们两个很合衬而自己不过是个养子。

    L君自然对H君特别好因为内疚。J君会抽烟、跳舞、懂西班牙语,是个副导演。她会带I君到兰桂坊参加睡衣派对,两人穿著睡衣拖鞋哈哈地在置地广场游荡。J君觉得他人很好,结了婚就不会有麻烦,起码比K君好多了。

    K君认识的人很多,愿意跟他生孩子的起码有三个,L、M、N君。他比较喜欢的是0君,是他的律师。他搞不清楚她见他是因为他是她的客人还是因为她喜欢他。

    0君喜欢的却是老男人P君。P君丧妻,常叫0君:“我的女儿。”0君也叫他“爸爸”,因此从来没碰过他,因为实在太像乱伦。情人节那天她收到一个气球,她的心怦怦跳,跳得这样快她非得刺破气球不可。她打开气球里的信,那居然是信差Q君。

    她开始躲避Q君,因此而约R君,央他:“你帮帮忙扮我男朋友好不好?”Q君自杀後0君便没再见R君,总觉得Q君是因为R君和她而死。

    R君其实很喜欢0君,但知道0君不会喜欢他。他觉得S君也很动人,但S君的钻石戒指那么大,他不敢约会她。等等等结果T君招上门,虽然T君是个男人。也因为这样R君觉得比较有把握。

    T君的缺点便是太美丽,惹来U和V君群起争夺。W的不幸是地接而连三地喜欢上同性恋者:T君U君和V君。她无法分辨他们。她的结论是,凡是好的男子都是同性恋者。在她失望透顶的时候,她碰到X君,居然是个异性恋者。

    X君的问题是他欠下前度情人A君很多钱。更可怕的是她还要跟她的男友分手好“跟定他”。他劝说妇女不是狗不要随便“跟谁跟谁”,A君便要胁要他还钱。那个晚上A君喜孜孜来找他说她已经自由了,X君便决定要杀死A君。

    A君的确死了,却不是X君杀死的。他有不在场证据,当时他正与最新欢Y君和半新下旧爱T君在讲数,他们讲要她定要我。在这A至Y的复杂关系里,没有人知道谁是始作俑者,谁杀死谁,谁是最终命运的决定者。或许这个未知就是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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