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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开学了!

    中学最后的一年,少数服从多数的最后一年!

    世华心里在欢呼。

    翌日开班会,照例选社长和班社各部门部长。

    谈到毕业晚会的表演,戏剧指导老师已经为她们选了个剧本。

    各同学提名谁演谁,当然是那群话剧好手担纲。

    说到舞蹈项目,舞蹈老师说:

    "我编了个叫《蚌珠》的单人芭蕾舞,你们提议谁跳呢?"

    班中学芭蕾舞的不止盛世华一人,不管同学们是否最喜欢她,级夕表演会是接待家长、嘉宾和全中学同学的,同学们都想以最能见人的卡士上台,免不了第一个便提:

    "盛世华。"

    舞蹈老师满意地微笑,盛世华本来就是她心目中的人选。

    盛世华向班主任举手发言。

    "老师,我可不可以站在黑板面前说话?"

    "可以。"

    盛世华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面对所有同学和老师:

    "在暑假里,我有一个构思,也做了整整三个月工夫。"

    她静看同学们的反应,因为知道她这个计划的,只有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方逸四个人。

    "很感谢老师的安排,但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表演蚌珠舞。"

    同学们哗然,舞蹈老师亦猜不到她想怎样。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年是我们在校园最后的一年了,我希望在离别的前夕,所有同学都参加台前幕后的表演工作,同心合力地办一件事,以为纪念。"

    胖胖、水文君和高英英都以支持的眼光看着她。

    方逸爱理不理地坐在椅子上,一副看你怎么说下去的神态。

    "我编了个四十分钟长的舞剧 href='/article/4487.htm'>《睡美人》。"

    班中同学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因为懂得跳舞的不是太多。

    "我已经分了场,剪接好了音乐,编好了舞步,请到了人画布景。"

    "哪里有这么多人来跳啊?"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道。

    "我们还有八个月时间筹备,我兼做教练,下课后、周末,都可以在学校排练。"

    跟着,盛世华提出了缝制舞衣的一组同学和简明地说了故事大纲、主角、配角、群舞等人数。

    社长说:

    "有没有人附议?"

    胖胖第一个举起了她的手。

    6c34." >水文君则忙着怂恿同学们赞成。

    高英英有点紧张,脸都白了。

    方逸仍是在原地不动。

    "那请各位表决,赞成的举手。"

    出乎意料地,大半人举了手。

    方逸没有举。

    班主任说:

    "世华肯花时间负责这件事,很值得鼓励。"

    舞蹈老师若有所思,虽然脸上保持和蔼的笑容。

    班主任说:

    "但是别忘了两点:第一,今年会考,念书是最重要的事。我鼓励你们的合作精神,但会考成绩一定要好,本校有史以来没有会考有一科不及格的学生。

    第二, href='/article/4487.htm'>《睡美人》舞剧一定要水准及格,要是不够水准,到时不能批准演出,各位同学要先了解这一点。"

    社长说:

    "现在提名角色人选。幕后工作小组,由盛世华自己组织,愿意参加的可以参加,不愿意参加的可以不参加,小组组长要由班会通过,成员则不必。"

    散会后,舞蹈老师把盛世华悄悄拉到校园一角:

    "世华,为什么不跳《蚌珠》舞?那是我特别为你编的,是个很美丽的单人舞。"

    "谢谢老师。"

    "世华,搞一个四十分钟长的舞剧很麻烦的,有很多预料不到的问题会发生的。"

    老师教了整辈子舞蹈,免不了很多顾虑。

    "老师,我想我应付得来的。"

    老师是校内的老师,只教土风舞,盛世华虽然尊敬老师,到底不大把属体育科教土风舞的老师放在眼内,老师亦不清楚她在芭蕾舞学校学到了多少,只好心里叹句初生之犊。

    高英英果然当选了王子,水文君得其所愿做女巫,统筹和睡公主当然是盛世华。

    方逸习芭蕾舞其实比盛世华还早了一年,但她拒绝做任何幕前或幕后的事。

    世华也不恼她,方逸一向是怪脾气。

    负责缝纫的同学,很快便车好了画布景用的大帆布。

    "怎么抬去给人家画呀?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长!"同学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帆布卷成地毯似的一大筒。

    "阿水!"

    盛世华没想过这问题,只好求救地唤着水文君。

    "有办法有办法,我叫男青年会的男孩子祖辆货车来搬。"

    "搬到什么地方?"

    盛世华问。

    "那我得问问李颀。"

    水文君说。

    李颀叫搬到他老师画苑的天台上,那儿可以把画布张开。

    盛世华好几星期没李颀的消息了,禁不住跟了货车去。

    水文君当然哗啦哗啦地在指挥着那班男生。

    胖胖也想去,但盛世华说服了她不要去。

    方逸在一旁冷笑。

    又大又重的画布搬到了画苑的天台,李颀在等着,高高瘦瘦的站在遮了天台一半的荆杜鹃花棚下,荆杜鹃花开得正红,茂盛地一条一条地垂了下来。

    水文君照例光阴勿浪费地向李颀勾了几个秋波,媚语了几句,便又忙着跟着还未要回家报到的男生们溜走了。

    天台上,只余下卷起半袖白衣的李颀和盛世华。

    下午四时的四十五度阳光,把李颀的眼神照得很柔和,高挺而微勾的鼻子像个遗世而独立的山峰,方方的中凹下巴微微翘起,在杜鹃棚下光影交错中,他有少年的英挺和艺术家的悠然。

    穿着浅蓝布旗袍校服的盛世华,长发编成两条小辫子,烈红的杜鹃把她雪白的脸儿映得吹弹可破的粉红。

    "你就像帧粉彩画,"李颀像看模特儿地打量她,"粉蓝、粉红、粉白。"

    李颀用手轻轻揩揩她的脸:

    "感觉上你此刻是粉彩做的,我几乎可以在你脸上揩出粉红来。"

    "这是随时,还是永不?"

    盛世华温柔地问。

    李颀哈哈一笑:

    "天有不测风云,水文君跟我联络,不晓得你也会来。"

    "我也有随时,也有永不。"

    盛世华说。

    "拆开你的小辫子,我喜欢你散着头发。"

    "你要我拆我便要拆么?"

    "我不喜欢女人头上有橡皮圈、发夹。"

    李颀一边说,一边动手打开她的辫子,过肩的直发在太阳下闪着一缕金光。

    "把头发留到腰际吧,愈长愈好。"

    李颀轻轻地扫着她柔软的秀发。

    "没见过摸上去像幼丝那么软的头发,给我一根。"

    李颀细心地在她头顶拔了根如丝秀发,对着阳光照,一根柔丝,发出五色幻彩。

    "送给我。"

    李颀把盛世华那根长长的发丝放进他的白斜纹布裤袋中。

    到底是九月的下午,天台的大红阶砖被晒得滚烫,盛世华虽然冰肌玉骨,日常清凉无汗,但这一回,却热得汗流浃背。

    汗水沾湿了她紧扣着的旗袍领子,汗水在她日渐隆起的双峰乳沟间,湿了一条小溪。

    在宽松的蓝布旗袍里,汗水把她勾画得像裸体。

    李颀的眼睛离不开这小姑娘,他的心离不开这小姑娘,露西她们是一群美丽的孔雀,但盛世华是朵娇嫩的花,她的根芽应在云端上。

    女孩子他见得多了,就是不晓得怎么处置这个盛世华。

    贴得在心中,捧不在手中。

    李颀发怔了一会。

    "李颀,我把那天你给我那朵小白花,夹了在我新的国文书里头。"

    "在书里面,你还夹什么?"

    "我夹过各种不同的叶子、蝴蝶。"

    "什么最好看?"

    "蝴蝶最不好看。"

    "为什么?"

    "蝴蝶只在活着时好看,只有翅膀好看。"

    &quot;男孩子不把蝴蝶夹在书中的。&qbbr>?99lib?</abbr>uot;

    &quot;你知道吗,蝴蝶的身子是一条虫,一夹扁了,便变成一团浆,丑怪得很。可是,又不能单把蝴蝶的翅膀撕下来,撕了下来,蝴蝶便不是蝴蝶了。&quot;

    &quot;所以,我不再喜欢蝴蝶了,它是美丽和恶心的丑陋同在一身的。&quot;

    盛世华娓娓而谈,李颀只觉暖玉生香,他幻想着她跳芭蕾舞时是如何的美丽。

    &quot;太热了,&quot;李颀说,&quot;花棚里面有一丛花叶特别密、特别阴凉的地方,我们进去躺躺去。&quot;

    李颀把帆布圈展开了几英尺,叠了两层,和盛世华面对面地侧身躺着。

    李颀一手支着头,凝视着热得微微娇喘的盛世华。

    &quot;嗨,陌生人,怎么我好像认识了你一辈子,跟你在一块这么舒服。&quot;

    &quot;你不是跟任何人一块儿都很自在的吗?&quot;

    &quot;不,那不同的,&quot;李颀摇着头,&quot;你好像是我的家。&quot;

    &quot;家?&quot;

    &quot;你不明白的。你有家,我一直没有家。&quot;

    &quot;遗憾吗?&quot;

    &quot;不,一直没有,便不知道没有家有什么不好。自从遇见你,便有一种很欣喜的感觉,好像得到了一样我从未有过的东西。&quot;

    &quot;今天我是特地上来找你的。&quot;

    &quot;我还以为你很拘谨。&quot;

    &quot;我不拘谨,只是有很多束缚。&quot;

    &quot;我没有束缚,倒想有点。&quot;

    &quot;你不会喜欢的,束缚我的也是束缚你的,假如……&quot;

    &quot;假如什么?&quot;

    &quot;你这么笨,不跟你说了,我也要走了。&quot;

    &quot;假如什么?&quot;

    李颀追问着。

    &quot;如果你到今天还不知道,那我也无谓说了。&quot;

    &quot;小盛,我不是个很复杂的人,不要叫我猜。&quot;

    &quot;不是叫你猜,只是叫你做。&quot;

    &quot;小盛,我不想伤害你。&quot;

    &quot;你不会伤害我的。&quot;

    盛世华爱娇地嘟起她的小嘴,他们面对面地躺着,两张脸孔是那么接近。

    李颀想起自己有过的女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不清的那么多个,都是随便的女孩。

    他根本是半个街童,男女之间的关系他觉得像云雨一般自然,当然,云雨之后便没什么特别要铭记的,他亦没有特别爱过谁,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然而盛世华好像只刚啄破蛋壳的小鸡,她似乎以为爱情一定是纯真的。

    浓密的杜鹃花把世华微嘟着的小嘴映得艳红,澄清无邪的眼睛蓄着梦似地等待,李颀把身子翻在她身上,柔情蜜意地深深吻了她。

    那是她的初吻。

    李颀知道。

    吻下去,她的嘴像个空空的洞,舌头呆呆着不动的。

    不过,她的口很香。

    有一阵他未闻过的清香。

    盛世华双臂绕着李颀的背,陶然欲醉。

    &quot;你的口很香,让我尝尝是否舌头也香。&quot;

    世华微张着她的双唇。

    &quot;让你的舌尖,也尝尝我的舌尖。&quot;李颀极其温柔地一步一步导引她。

    世华的舌尖一伸出来,便被李颀吮吸着,那是比刚才热烈得太多的感觉,有两个人融为一体的感觉。

    世华本能地也吮吸着李颀的唇和舌,直至她不知应该几时停止时才放松了嘴唇。

    李颀脸上一片怜借,放开了她翻转身平躺在地上。

    &quot;你一定在笑我了。&quot;

    &quot;笑你什么?&quot;

    &quot;笑我不懂得接吻。&quot;

    &quot;你方才是不懂的,现在懂了,而且很好。&quot;

    世华像得了进步生奖似地抿着嘴笑了一下。

    李颀叹了口气:

    &quot;我怎能伤害你?&quot;

    &quot;你没有伤害我。&quot;

    &quot;我此生此世都不会,也不能。&quot;

    &quot;我没想过你会。&quot;

    世华理所当然地说。

    天渐暗了,李颀内心有澎湃的冲动,他最好立时离开她。

    但是,他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

    &quot;我送你回去。&quot;

    &quot;来我家吃饭。&quot;

    李颀已饿得饥肠辘辘,二十二岁的青年,很少时间不觉得饿。

    &quot;妈妈,我请了李颀来吃晚饭。&quot;

    盛太太虽然不大愿意,也勉强点头了,没人饭开了而撵人出去的理由。

    近来画苑的生意不好,老师的学生不多,收一百几十一个月的,自己的环境也不好,也没可能招呼李颀吃顿好的了。

    李颀吃了四大碗饭,盛家都吃完了,他还在吃。

    世华有点心惊胆跳。

    菜都吃光了,李颀干脆拿起碟子,把汁倒在饭里。

    世华没见过他的吃相,倒被他弄得有点尴尬。

    吃完饭,李颀走了。

    盛爸爸没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了看女儿。

    盛太太一脸的不高兴:

    &quot;怎么他吃饭像饿鬼似的?从没见人拿起碟子把汁倒进饭里的。&quot;

    盛家子女吃饭,手臂要贴身,手肘不可以支在桌子上。肉只可以夹对正自己那一块,别人向一盘菜举筷时不能同时举,要等人夹完才可以伸筷子出去,筷子不可以搭桥似的越过别人的筷子,也不可以钻在别人的筷子底下,喝汤嚼东西不许出声。

    这一切,李颀全做了。

    &quot;这李颀没什么家教,难为你看得顺眼。&quot;

    世华避开母亲,跑回房间去。

    盛太太觉察到女儿已堕入爱河,她决意软好硬好,迟早要终止他们的来往。

    世华也很忙,舞剧的事令她心力交瘁。

    司机整天地跟着她,她只能在偷得出的时间中去跟李颀约定个地方见面一会儿。

    有时就在学校附近不远的街角边,大树下。

    有一天方逸跟她说:

    &quot;你和李颀搂搂抱抱,全世界人都看到了,肉麻死了。&quot;

    &quot;不要告诉我妈!&quot;

    &quot;你以为我是什么人?&quot;

    方逸恼了。

    &quot;方逸,别恼,我烦死了。&quot;

    &quot;你是自寻烦恼。&quot;

    方逸说。

    &quot;连你也不喜欢李颀?&quot;

    &quot;我喜欢他,这人吊儿郎当的,没什么不好,但你迟早会厌倦他。&quot;

    &quot;方逸,他是我的男朋友!&quot;

    &quot;会伤害你的不是他,会伤害他的是你。&quot;

    &quot;怎么你老当我是坏人?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当我不怀好意?&quot;

    &quot;我了解你比你了解你自己多。世华,别忘了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quot;

    &quot;我不会令李颀伤心。&quot;

    &quot;你会的,你会的。&quot;方逸说,&quot;早早放他走吧。&quot;

    这时水文君走了过来。

    &quot;小盛,李颀变了。&quot;

    &quot;变了?怎么变了?&quot;盛世华问。

    &quot;真奇怪,从前他女朋友一大堆,这一阵子,他都不见她们了,只是痴痴地等你一个。&quot;

    &quot;有什么奇怪?&quot;方逸一向认为水文君是没脑袋的。

    &quot;他连其他的女朋友都统统不要了啊!&quot;

    &quot;小盛也不会觉得奇怪的。&quot;方逸说,&quot;她几时把一般女人放在眼内?&quot;

    方逸的语气中包括了水文君的意思,水文君自是不明弦外之音,盛世华却怕方逸再尖刻下去了。

    事实上她也有点心烦,她本着一股好奇去爱上李颀,她以为他是复杂的,有挑战性的,料不到他居然是那么单纯。

    &quot;我不是个复杂的人。&quot;李颀说得对。

    他根本不大感觉到盛太太对他的厌恶,他仍会当回家似的,偶尔去盛家吃四大碗饭。

    世华像个新出道的冒险家,本准备碰上惊险重重,料不到却如履平地,令她毫无征服感。

    有时她觉得李颀缠得她好烦,但胖胖说:

    &quot;这世上除了你,他便没有别人了。&quot;

    世华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排舞、应付会考、对抗妈妈的压力,还有,李颀的痴。

    但李颀是善良的,他是那么地呵护着她,从不侵犯她。

    布景画好了,想起李颀在画苑天台上汗流浃背,在风风雨雨中拿着大胶布包着画布,她好感激。

    彩排的日子到了,平日是一段一段地排,各人都表现得很好。

    但盛世华忘了,开录音带的是她,关录音带的也是她,叫人出场的是她,教人化装的又是她。

    所有舞衣在彩排前不久才全部缝好,那天彩排,其实只是第一回在台上,有布景、有间场、有开幕闭幕的第一次。

    这就乱了起来,第一场和第二场间,幕整整下了二十分钟还开不了,世华要换的衣服带子老绑不牢,同学们的裙子、裤子、鞋子、发型,在后台弄得一团糟,急得负责拉幕的胖胖不知如何是好。

    翌日,班主任神态严肃地说:

    &quot;所有老师昨晚都看过你们的彩排了,决定是明天不能上演,一部四十分钟的三幕舞剧,落幕的时间比跳的时间还长,太乱了。&quot;

    身为男主角的高英英呆住了,伏在桌子上把脸埋在双臂中。

    水文君哇一声哭了出来。

    负责做戏服的同学夜以继日地密密缝,霎时间<bdi>.99lib?</bdi>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水。

    &quot;这是没有经验的结果,幕后工作组织不好。分开来看,倒是每场都好看的,可惜组织不起来。&quot;班主任说。

    盛世华是统筹,组织不好,不用说是她的疏忽,同学们在各自伤心之际,一听见&quot;组织不好&quot;这四个字,心里即有意无意地迁怒于盛世华,是她要搞好,搞成这样子又是她一手造成的。

    胖胖关心地频频望盛世华,但盛世华仍然冷静地坐在那里。

    在水文君呜哇大哭、部分同学的饮咽声中,和一些同学的幸灾乐祸表情中,胖胖不知世华如何应付这四方八面飞来的乱箭。

    &quot;明天,不能完全没有舞蹈节目,世华,你再排宫廷舞那场,校方只批准演那一场。&quot;

    世华如万箭穿心,整年的努力不但得个失败收场;还要面对同学们的埋怨和冷嘲热讽。

    &quot;是,老师。&quot;世华的声音和平时无异,她决不肯哭。

    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变了,十分冷淡,有些甚至有庆幸的表情。

    小憩的时候,水文君、高英英和胖胖三个拉着世华去她们惯常谈心的花圃,那是在校园偏僻的地方。

    水文君仍是哭个不停,高<mark>..</mark>英英轻轻拭泪,胖胖想说点什么安慰世华,但又想不出说什么才好。

    水文君大哭了半天,回头看滴泪未流、默默坐在草地上的盛世华,惊讶地说:

    &quot;我都哭成这样子,为什么你不哭?&quot;

    盛世华坚决地摇摇头。

    &quot;要是你哭我还放心点,这么憋住怎行呢?&quot;

    水文君很担心盛世华,只见她昂首不哭,水文君免不了继续涕泪交流,捶胸顿足地代盛世华哭了她的一份。

    下课时,舞蹈老师经过教室,看见同学们都散去了,似乎没有什么人特别理会盛世华,只见她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子旁边她的位置上。舞蹈老师轻轻敲敲窗户。

    &quot;世华,我想告诉你,你是很有天才的,到底你才十六岁。&quot;

    &quot;谢谢老师。&quot;世华很冷静,但很感激,她看得出老师心疼她,而这位老师,就是世华起初拒绝她的好意的人。

    &quot;宫廷舞&quot;是群舞,世华本是公主,当然也有份儿演出,那晚整个舞都跳得富丽堂皇。

    &quot;世华,你刚才在舞台上美得像伊莉莎白泰莱呢!&quot;胖胖说。

    会考前几星期,世华都有众叛亲离的感觉,水文君见盛世华受重视的程度已大不如前,虽然对她还挺亲热的,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跟其他风头同学交际上去了。

    方逸对世华说:&quot;对水文君失望了?交易不公平是不是?&quot;

    只有胖胖还亦步亦趋地伴着她。

    会考的日子近了,同学们都忙于温习。有些成组成堆的,就是没有什么人理会盛世华。

    她不晓得怎么去赢回同学们的心,天天回校,她只有沉默、沉默,同学们离她愈来愈远,她也离同学们愈来愈远。

    她恨不得快点毕业,快点离开学校。

    她受到的只是教训、教训,没有一点温柔的声音。

    李颀仍常找她,他倒是若无其事似的,画了许多个月的布景没有全用得上,他一点也不在乎。

    在画苑的天台里,堆着那叠乱七八糟折起的厚厚帆布油画布景,他倒不觉白费心机,好像他没有汗流浃背、冒热捱冷地画过似的。

    href='/article/4487.htm'>《睡美人》的成败,他都不大关心。

    他关心的,只是几时世华可以偷空见他。

    &quot;你一点也不懊悔白费心机?&quot;世华忍不住问他。

    李颀摇摇头。

    他连问也没问过世华失败后的感受,世华亦无从说起。

    世华吞了这泡眼泪,实在有个 6cea." >泪不知洒在何方的苦闷。

    &quot;有什么大不了?闷什么?&quot;李颀完全不明白。

    &quot;十七年来我从没有失败过。&quot;世华倚在李颀怀中,&quot;我也只是对你说而已,要是对别人说,人家还以为我很自大呢。&quot;

    &quot;哈,这十六年来你很成功吗?&quot;李颀觉得很可笑,&quot;你只不过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罢了。&quot;

    &quot;你一点也不觉得我出色吗?&quot;世华有点出乎意料。

    &quot;你们在中学里搞的小玩意,做个壁报排场舞的,不是人生大事吧?&quot;

    &quot;在你眼中什么都不是大事?&quot;

    &quot;如果你像我这么长大,三餐不继,自生自灭,你便不会觉得有什么是大事。&quot;

    &quot;人家看不起你你不知道,前途茫茫你又不知道,李颀,你太习惯认命了。&quot;

    &quot;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什么都紧张。&quot;

    &quot;你是个天生失败者的性格!&quot;盛世华冲口而出,说了之后觉得,这正是她对李颀潜在的不满。

    李颀居然不介意。

    &quot;怎么激你不恼的?&quot;世华但愿他有点脾气。

    &quot;有什么好恼的?你说什么也好,我爱你。&quot;

    &quot;我不爱你!&quot;世华忿忿地说。

    &quot;我不信,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quot;

    &quot;我快要走了,九月我要到美国念书去了。&quot;

    李颀顿然沉默了下来,搂着世华良久不放,眼眶红了。

    &quot;李颀,我是必须要去念书的。&quot;

    李颀叹了口气:

    &quot;那我能怎样?我不能没有你。&quot;

    &quot;忘记我吧,李颀。&quot;

    &quot;不能。&quot;李颀像溺水的孩子抱着浮泡不放,紧紧捏着世华的手:&quot;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quot;

    盛世华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quot;李颀,我承担不起这一切,学业、家里的压力和你。我们不要再见面了。&quot;

    &quot;小盛,不要这样对我。&quot;李颀像个孤儿快要失去收留他的家庭一样。

    世华硬起心肠,飞奔下楼梯,跳上部的士走了。

    她本想找寻一棵她可以倚仗的大树,而长得像大树一样的李颀居然比她还脆弱,她实在不胜负荷。

    一轮冲锋陷阵,会考总算过去了,这星期,她没空想及李颀,李颀也没找她。

    母亲已打点她的行李,美国那边的通知书一出,世华便可以入学了。

    世华一边想念李颀,一边又强忍住不要找他。

    李颀两三星期都没消息,她倒心如鹿撞起来了。

    难道他把她说的话当真,从此不见面?

    盛大太见女儿近来没有偷偷去和李颀会面,李颀也没有来,倒是松了一口气。

    倒是水文君打电话来了,

    &quot;小盛,画苑说李颀两星期没上去,只听他打过电话去说身体不舒服,之后便不见了人,他的老师打电话去他家,电话却不通了,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呢?&quot;

    &quot;连你也不知道?&quot;

    &quot;小盛,你有他家地址吗?&quot;水文君问。

    &quot;没有。&quot;

    &quot;我有,我给你,你去看看他吧。&quot;水文君说,&quot;我不能陪你去,我在拍拖。&quot;

    盛世华抄下了李颀在筲箕湾的地址,乘妈妈出了门,一溜烟地去了。

    以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他不会去自杀,也不会不找她,她倒担心起来了。

    到了一条脏旧的小街,盛世华依址摸了上四层灰暗的楼梯,阶梯都残缺得凹凹凸凸了,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站了一会,她试试扭动门钮,原来是没上锁的,她推门进去,只见一片凌乱,画本、画具、脏衣服堆在一个小室中,里面有两张双层铁床。

    在其中一张床的下格,李颀靠在枕上,一张脸孔瘦得干瘪,连眼都陷下去了,围着两个大黑眼圈,跟平日风神俊朗的他判若两人。

    他正在艰苦地尝试转身,伸手往床头小几那包不晓得放了多少天的自面包,拿起一块,抖颤着撕着塞进嘴巴里。

    世华心都酸了,冲过去抱着李颀。

    他浑身发烫,看他虚弱的样子,显然病了好久。

    世华一句&quot;你怎么了?&quot;还没问完,已经哽咽得语不成声。

    &quot;喂,别哭,我还没有死。&quot;李颀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

    &quot;怎么你吃这个?&quot;世华看着他手上的白面包,都干了,硬了。

    她在那斗室中找开水,找茶,什么都没有。

    &quot;你喝什么?&quot;

    &quot;水喉水。&quot;

    &quot;那不能喝啊、我替你烧点水。&quot;

    世华找到个没盖的小铁堡,在一塌糊涂的单头火水炉上手忙脚乱地烧水。那是她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

    &quot;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不去看医生?&quot;

    &quot;有去看过,医生说是肺炎,后来见我太辛苦,叫我别去医务所了,他来看我。我也实在动不了。&quot;

    &quot;那医生倒蛮好心的。&quot;世华说。

    &quot;是街坊医生呢,他看着我自小长大,知道我是没人理会的,不然我死了也没有人知道。&quot;

    &quot;这儿是四楼吧?&quot;世华都没到过这么小的地方。

    &quot;这儿是天台搭出来的一间房。&quot;李颀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还笑着,&quot;你还骂我是天生失败者?见过我居住的环境,我出来见人总不算失礼吧?&quot;

    &quot;对不起。&quot;

    &quot;不要说对不起,你没见过你的世界之外的世界。&quot;

    李颀尝了多少孤苦,多少冤屈,他都没诉过苦,一个小孩这么的长大,二十二个年头,世华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quot;别哭,别哭,这儿吓着了你?&quot;

    &quot;虽然医生来看你,但你不能没吃没喝地干熬着。&quot;世华揩了揩眼泪,想了想,&quot;我打电话给胖胖,叫她叫佣人弄点粥呀什么的来,我也不晓得怎么办。&quot;

    &quot;电话给截线了,我没有交电话费。&quot;

    &quot;我去借个电话打,什么地方有?&quot;

    &quot;街头的杂货店有。&quot;

    世华满头大汗地跑下楼梯,摇了个电话给胖胖:

    &quot;我不知道病人应该吃什么,你问你家佣人。&quot;

    隔了几小时,胖胖气吁吁地挽着些稀饭和汤来了。

    两个女孩子伺候着李颀吃汤吃稀饭。

    &quot;你们回家吧,这地方又闷又热,倒怕把你们闷病了。&quot;

    &quot;不,我不走。&quot<s>..</s>;世华摸着李颀烧得火烫似的额头。

    胖胖望着世华,脸上一连串的问号。

    &quot;你不走?&quot;

    &quot;我要陪他到他走得动才行,他这样子,我怎放心得下?&quot;世华坚持着说。

    胖胖望望李颀,一片大难当前的惶恐说:

    &quot;她妈管得她好凶。&quot;

    李颀声音微弱地对世华说:

    &quot;世华,你还是走吧。&quot;

    &quot;是啊,不然她妈妈跑了上来揪她回去,我便不敢想像了。&quot;

    &quot;胖胖,你给我妈打个电话,告诉她这几天我不回家,叫她不用担心,不要找我,过几天我会回去。&quot;

    &quot;那我告诉她你在哪儿啊?&quot;

    &quot;帮我这一次,她怎么问你也不要说。&quot;

    &quot;我不会说谎啊!&quot;

    &quot;不是叫你说谎,只是叫你什么也不说。&quot;

    胖胖怕得心惊胆跳,盛伯母可不是易应付的,但还是毅然点头承当了:

    &quot;小盛,我会天天拿吃的来,你又不会烧饭。&quot;

    世华感动地拥抱着胖胖,两个女孩子泪眼盈盈,一切尽在不言中。

    胖胖去了,世华叹口气说:

    &quot;她比我勇敢。&quot;

    &quot;这儿不是你住得的。&quot;李颀疲累地说。

    &quot;不要管我,你安心养好身体。&quot;

    &quot;小盛,你好好照顾你自己,我没气力招呼你了。&quot;

    世华坐在床沿,把脸贴在李颀的脸上,柔声地说着:

    &quot;我和你,共同面对世界。&quot;

    &quot;你和我,共同面对世界。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quot;李颀怆然。

    盛世华慢慢地把身子挪上狭窄的床,柔软的指头轻轻地扫着李颀的眼皮:

    &quot;合上眼睛,你累了,睡一会,睡一会,我陪着你。&quot;

    李颀让盛世华搂着,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世华摸摸他的额,仍在发着烧,却也睡得安安稳稳的。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捡起丢满一地的脏衣服,拿去浴室洗。

    那浴室,根本没有浴缸,只有个抽水马桶,一个莲蓬头和一个旧塑胶盆子,墙上挂了块碎掉一角的方镜,虽然狭小得几乎转身不得,倒是干净的。

    她蹑手蹑脚地去找洗衣粉,找了半天,在灶头附近找到。

    她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地洗,恐怕惊醒李颀。

    洗衣粉下得太多,整个塑胶盆满是泡沫,过了好多次水才不滑脱脱的。

    绞干了衣服,没地方晾,只看见朝街打开的窗户,有几个铁丝拗成的衣架,想来李颀平日便是把衣服晾在那儿了。

    探头往窗外一望,整条街的窗外都是花花绿绿的晾满了衣服,像万国旗。

    夜里,李颀迷迷糊糊地醒来,她喂他吃药,吃稀饭,直到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她才跑到另外一张铁架床的下格,和衣睡下。

    天亮了,太阳照得光猛,热得要命,但是她闻到晒干了的衣服的一阵清香,很有满足感。

    第一次洗衣服,第一次闻到干净衣服的肥皂香。

    李颀醒来了,盛世华喜孜孜地拿着他常穿的白衬衫白西裤给他看。

    &quot;你嗅嗅,好香。&quot;

    &quot;你替我洗了衣服?&quot;

    &quot;是,全洗了,是不是很香?&quot;

    &quot;傻瓜,洗衣粉放得太多了,怪不得那么香。&quot;

    &quot;应该放多少?&quot;

    &quot;一小撮,是浓缩的洗洁精啊。&quot;李颀吻吻她的脸,&quot;你亲手洗过的,我这辈子也不舍得再洗了。&quot;

    &quot;傻瓜,穿完我再替你洗嘛。&quot;

    &quot;我很臭,是不是?既臭且丑。&quot;

    &quot;唔,比平时臭了一点,快把汗衫脱下来,换洗干净的。&quot;

    盛世华半扶着他把汗衫过头脱下。

    &quot;多少天没洗澡?&quot;

    &quot;忘了,病得糊里糊涂。&quot;

    李颀不好意思地说。

    &quot;我替你揩揩身子。&quot;

    盛世华用那唯一的塑胶盆端了些水出来,用湿毛巾替他揩头脸身手。

    一揩到裤头,她便脸都红了。

    &quot;我自己揩,没见过男人吗?&quot;

    李颀从她手上拉过了绞得半干的湿毛巾。

    &quot;游泳时见过,但是都穿裤子的。&quot;

    说着脸又红了:

    &quot;我……我去熨衣服,你自己揩。&quot;

    &quot;会不会熨?&quot;

    &quot;你别管,怎么不会?&quot;

    &quot;别灼着了手。&quot;

    世华拉开了熨板,背过身去熨衣服。

    第一次,但是看见皱皱的衣服变得平了,也就开心得像个小主妇。

    &quot;熨衣服原来很好玩啊。&quot;

    &quot;好玩?&quot;

    李颀心下一沉。

    这个天真未凿、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儿,为他做这么多。

    &quot;你可以转身了,给我条裤子。&quot;

    世华把裤子抛给他。

    &quot;穿好了,转过身来。&quot;

    世华转过身来,李颀用手指梳拨了一下头发,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

    &quot;你知道我怎么游泳吗?&quot;李颀说,&quot;有时深夜里,我脱光了便跳进海水里,嘿,你没见过不穿泳裤的男人。&quot;

    世华不好答什么。

    医生上来了,看李颀,给他药:

    &quot;今天烧退了点,精神也好了点,有女朋友在,特别好得快。&quot;

    &quot;医生,他可以吃什么?&quot;世华关心地问。

    &quot;什么都可以吃,他吃得下的都可以吃。&quot;医生说,&quot;不用担心,小伙子,好得快。多休息几天吧。&quot;

    李颀往案头摸,医生按住他的手说:

    &quot;阿颀,不用忙着付医药费,好了再说。&quot;

    &quot;我有。&quot;世华掏掏裙子口袋。

    &quot;小盛,不用你付,我自己改天付。&quot;李颀制止着她。

    医生注视了这如花的少女一会,没说什么走了。

    近中午,胖胖又气吁吁地拿着食物上来了,一夜间,胖胖倒憔悴了不少。

    看见胖胖,世华才想起家。

    &quot;小盛,你回家去,我吃不消。&quot;

    &quot;你没告诉我妈在哪儿吧?&quot;世华吃了一惊。

    &quot;我死也不说,她跟我妈说,我妈骂了我整晚。&quot;胖胖显然很委屈。

    &quot;你有没有说?&quot;世华追问。

    &quot;我当然没说,我被你妈我妈审了半天,我只说收过你的电话,不晓得你在哪儿打来的。&quot;胖胖说,&quot;今天这些吃的,是从街上买回来的,不敢叫佣人弄了,我好不容易溜了出来,我要走了。&quot;

    &quot;胖胖,他病还未好,我不能走。&quot;

    &quot;你妈那么精明,我想她老早猜到你和李颀在一起了,只是不知道你们在哪儿而已。&quot;

    那边厢,盛太太正在和伍家伯母通电话。

    &quot;由得她跑掉几天。&quot;伍家伯母说,&quot;小孩子不可以迫,一迫,他们以为自己是罗蜜欧和荣丽叶,一时激动起来,上演个殉情记可不是玩的。&quot;

    &quot;那几时抓她回来啊?&quot;

    盛太太忐忑不安。

    &quot;过几天她自然会回来。&quot;伍家伯母说。&quot;世华口袋里有没有钱?&quot;伍家伯母问。

    &quot;我没给她很多现款的,溜掉了,口袋里也不会多过一百几十。&quot;盛太太说,&quot;只怕那李颀还有钱捱日子。世华都未恋爱过,我怕她……我想她不会的,她都不懂的。&quot;

    &quot;她怎么是恋爱?好奇而已,多过几天,那穷小子怎伺候她?&quot;伍家伯母说,&quot;抓回来了,马上押她到美国去。&quot;

    这边厢,世华时刻担心母亲出现。

    她匆匆出门,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又不敢回家拿,她知道一回去了便不能再出来,只是她不忍告诉李颀。

    黄昏到了,世华去开灯,灯却开不着。

    &quot;截电了,我好几个月没交电费。&quot;李颀说,&quot;我只余下几块钱,老师的环境也很窘迫。&quot;

    &quot;你不是开过画展吗?&quot;世华问。

    &quot;无名画家,有人赞,没人买的。&quot;李颀说,&quot;我去拿根蜡烛来,随时有准备。&quot;

    简陋的斗室,点起蜡烛,暗暗中一点光,射在天花板上,勾出了个小圈圈。

    世华拉着李颀还微烫的手,凝视着天花板。

    &quot;这就是你和我的世界,我永不会忘记。&quot;世华道,&quot;你快点好起来。&quot;

    李颀虽是虚弱一点,但在烛光下,那张清瘦了的脸仍是双眉飞扬,鼻子英挺的,方方的中间有凹痕的下巴,仍是那么地动人。

    &quot;小盛,不要对我失望,不要担心我,你到美国念书去。&quot;

    &quot;你怎么办?&quot;

    &quot;傻瓜,都活了二十三年了。&quot;

    &quot;我还未走。&quot;世华说,&quot;陪得你一天是一天。&quot;

    李颀不想说什么,只是哀伤地搂着她。

    两个人依偎到天亮,堆着一块睡了。

    翌日,李颀烧几乎全退了,世华跑下街里买了点面饭。

    下午街上响起咚咚锣声,也听见小孩子们的吱咕集合声。

    &quot;什么事?&quot;世华问。

    &quot;耍猴戏的江西老头来了,每隔几天都来一次的。没看过吗?&quot;

    &quot;没有,&quot;世华孩子气地说,&quot;我下去看看好吗?&quot;

    &quot;我陪你去。&quot;李颀的身子有点晃荡,头晕了一阵,扶墙定了定神,&quot;我们下去。&quot;

    &quot;你支持得住吗?&quot;世华抱着他的腰,李颀挥开她的手。

    &quot;当然支持得住,不要扶我,手牵手不是很好吗?&quot;

    李颀挣扎着走下楼。

    江西老头一面打锣,一面嚷着些不知什么话,猴儿熟练地从残旧的戏箱里戴面具,一时扮孙悟空,一时扮大花脸。

    那头黑狗也会演戏,会打转,会让猴儿骑着当大将军策马。

    世华看得手舞足蹈。

    老头儿很卖力,猴儿和黑狗也出尽浑身本领。

    看了半个钟头,老头儿反着铜锣向观众讨赏,大人小孩都一哄而散了,掷角子入铜锣的没几个。

    世华自动跑到老头脸前,细看那张沧桑的脸,在零落的一角硬币中,世华放下了五块钱,老头儿受宠若惊地谢完又谢,仿佛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赏赐。

    李颀也摸了口袋里仅余的几元出来,放进了铜锣。

    &quot;怎么那些人看完不给钱的?&quot;世华惊奇地问。

    &quot;通常都没几个给的,这儿是穷区嘛,谁有什么余钱?&quot;李颀说。

    &quot;那为什么老头又常来?&quot;世华不解。

    &quot;他还懂得去什么地方?去山顶,你住的华宅?怕老早给警察锁起来了。&quot;李颀说。&quot;路远迢迢,老头儿从江西把猴儿狗儿带到个人生路不熟的地方……&quot;世华难过得想哭。

    &quot;每天捞几块钱,老头儿已经很满足了。&quot;李颀说。

    &quot;那不是比做乞丐还苦吗?卖力半天,赔笑脸,人家不给赏还要笑。&quot;

    &quot;那是他人生的最后尊严。&quot;李颀说,&quot;我们上去吧,我累了。&quot;

    上得到四楼,门口赫然站着个凶巴巴的老妇,穿着唐衫裤,剪齐到耳珠的白发全往后梳。

    &quot;不交租便别进去!&quot;老妇用手挡着门。

    &quot;下个月吧,李婶,你知我有钱不欠你的。&quot;

    &quot;三个月了,下月又下月,你有钱自己花了,不交租!&quot;

    &quot;我真的没有钱,我又生病了,最近没收入。&quot;

    &quot;没收入还陪女朋友上街呢,病什么?&quot;

    &quot;别吵,别吵,&quot;世华将口袋里余下的几十块钱塞给她,&quot;先拿这些去,让我们进去,过两天把租还清给你。&quot;

    李颀阻止她也来不及,老妇忙不迭地接了钱,世华半推半赶地把她送下楼梯。

    李颀一阵天旋地转,脚步虚浮,世华把他扶入房间。

    &quot;你怎么办?&quot;世华急了,&quot;我没有钱,你又没有钱……我找胖胖来。&quot;

    &quot;小盛你走吧。&quot;

    &quot;我怎能走?&quot;

    &quot;你不走有什么用?&quot;

    &quot;你身体未复元,什么都没有。&quot;

    &quot;你走吧,我活得下来的。&quot;

    &quot;李颀,我就陪你坐在这儿。&quot;

    &quot;小盛……&quot;

    李颀吻着她的前额。

    这时门一推开,盛太太和司机出现了。

    &quot;世华,跟我走。&quot;

    &quot;妈妈!&quot;

    &quot;闭嘴,跟我走。&quot;盛太太正视李颀,&quot;你若不放她走,我报警去。&quot;

    &quot;妈妈,他没做错什么,他病着。&quot;

    &quot;跟着这个像野狗般的人干什么?他游手好闲,只等女孩子请他看电影,请他吃饭,世华,你盲了!&quot;盛太太说。

    &quot;妈妈,不要侮辱他!&quot;

    &quot;盛太太,&quot;李颀抓着床架起来,&quot;莫欺少年穷,将来你会没脸见我,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quot;

    &quot;你现在便没有脸见我,没有脸见我女儿,&quot;盛太太看见李颀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对司机说:&quot;下去,五分钟后再上来。&quot;

    &quot;世华,司机在时我不方便说,为了替你们两个留个面子。&quot;盛太太锐利的目光直视李颀,&quot;李先生,不要说任何人扯谎,这一分钟我对着你,对着我的女儿,说几句话。&quot;

    一时间热腾腾的空气似乎变了炼狱的炉。盛太太的双绲边名贵丝质旗袍,在家里凉快,在这儿她抽出把精致的檀香扇来扇凉,也想扇开些汗臭。

    &quot;李先生,你四处睡过很多女孩子,当然不是在这里,是我女儿这么笨才自己摸上来这肮脏地方,对不对?&quot;盛太太的视线没离开过李颀的眼睛,不让他有垂目的机会。

    &quot;妈妈!&quot;世华惊叫着。

    盛太太不理她,只继续问李颀:

    &quot;是不是?&quot;

    &quot;是。&quot;李颀坦然地答。

    &quot;李颀!&quot;世华再度惊叫。

    &quot;是。&quot;李颀毅然地望着盛世华,&quot;小盛,我不会骗你一句,以前我的确是这样。&quot;

    &quot;世华,听见了?人家当你是什么?&quot;盛太太说。

    &quot;盛太太,不用你说,我自己跟小盛说。小盛,过来,牵着我的手。&quot;

    盛世华心里开始有千百个疑问,她不是他唯一的女朋友,他甚至承认他跟别的女人不晓得在什么地方上过床,她有嫉妒和被伤害的混乱感觉,但还是走到李颀身边,让他牵着手。

    &quot;小盛,那些女孩子不像你般纯得像白纸一张。不错,我和她们睡到哪儿去便哪儿去,我没有爸妈教我,也没叫过人来这地方,你上来了,不嫌弃这破旧斗室,你不晓得我有多感动,原来除了寻欢作乐外,是有人豁出一切关心我的。那些事情我没跟你说,因为你不懂。&quot;

    &quot;盛太太,&quot;李颀指着世华说,&quot;这几天来她没换过衣服,我没有碰过她。我绝对有脸见你。&quot;

    &quot;但你必须明白世华要回家。&quot;盛太太语气强硬。

    &quot;妈妈,不行啊,他还病着,他没钱交租,连电都截了……&quot;世华哀求着。

    &quot;小盛,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应付。&quot;李颀苍白的脸,没令他懦弱。

    盛太太从皮包拿出五万元钞票递给李颀:

    &quot;世华是个心地很好的女孩子,我要她放心离开你,五万元不算多,但这一年你可够用了吧?&quot;

    李颀接过那五万元钞票,侧着头轻轻笑着,把那五十张千元钞票撕得粉碎:

    &quot;盛太太,我说过我的事我会应付。&quot;

    盛太太羞恼交集:

    &quot;对着我的女儿表演?很精彩的戏,可惜我不会为你鼓掌。&quot;

    这时司机带着几个警察上来了。

    &quot;什么事?&quot;其中一个警员问。

    盛太太可以看到李颀眼中喷出火来的愤怒,摇着檀香扇说:

    &quot;没什么,一场误会而已,劳烦各位了。&quot;

    &quot;小姐,车子在下面。&quot;司机对盛世华说。

    &quot;世华,走。&quot;盛太太用威胁的眼光命令着女儿,回头又对几位警察说:

    &quot;小女还没到十七岁,我怕她迷路而已,幸而这儿的李先生帮忙找着了她,不然我真的会以为她被人拐带了,谢谢你啦,李先生。&quot;

    &quot;是的,世上的奸徒很多。&quot;李颀语带双关地针对着盛太太。

    &quot;世华!&quot;母亲最后通牒地唤着。

    世华依依地望住李颀。

    &quot;别忘了猴戏。&quot;李颀笑着说。

    世华只觉他这一笑间有无限凄苦。

    众人拥簇着世华下楼去,李颀没有送,也没关门,只是胜华频频回头,每次都见到李颀痴痴地看着她。

    回到家后,盛太太没花多余时间,翌日便带她上美国领事馆签证,一签好了便告诉她后天上机。

    世华在母亲的严密监视下,一颗心只记挂着李颀。

    明天便上机了,无论如何,她都要见李颀一次。

    母亲下午茶有个应酬,母亲一出去了她便赶的士到筲箕湾找李颀。

    跑上李颀住的四楼,门居然紧锁着,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quot;李颀,你在吗?小盛啊!&quot;敲了半个钟头,里面人声寂寂。

    那个包租的李婶挂着一串锁匙跑上来:

    &quot;那姓李的走了。&quot;

    &quot;怎么你把他撵走了?我不是说过两天清还租金的吗?&quot;世华又惊又怒。

    &quot;我没撵他走,他自己倒走了。&quot;李婶大为不满地说,&quot;租当然没付清。&quot;

    &quot;他到哪儿去了?&quot;

    &quot;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想找他呢!&quot;

    &quot;他还欠你多少祖金?&quot;

    &quot;一百八十块。&quot;

    &quot;我现在就给你,要是他回来,便让他住吧。&quot;世华说,&quot;请你开开门,让我看看他的屋子。&quot;

    李婶收了钱,勉强地把门锁开了。

    果真是人去楼空,他的画具、白衬衫白长裤都不见了。

    &quot;让我在这儿坐一会。&quot;世华对李婶说。

    &quot;只许坐一会,我要锁门的。&quot;李婶就蹲在大门口守着。

    世华轻抚着每一样留下来的东西,那残旧的塑胶水盆,那没有盖的旧铁锅子,熨衫板和熨斗还在她替他熨衣服时的同一地方,窗沿还挂着那几个铁线拗成的衣架。

    世华拿了衣架,呆坐在李颀睡的双层铁床下格,抚摸着李颀睡过的枕头和床单。

    &quot;李婶,我可以把这几个衣架拿走吗?&quot;

    蹲在门口的李婶回头望望,咄了一声:&quot;又不是我的,你喜欢拿便拿。&quot;

    叮咚喳喳,窗外传来锣鼓声,耍猴戏的江西老头来了。

    &quot;别忘了猴戏。&quot;李颀说过的。

    世华像抓着一线希望,抱着衣架跑下街里。

    是的,江西老汉耍猴戏来了,仍是差不多的表演,猴子和黑狗的戏服似乎又残旧了点。

    江西老汉用只有他的猴子和黑狗才听得懂的土话发号施令,猴子不停地敏捷探头往戏箱里换面具,找帽子,以它们有限的技艺,以求温饱。

    世华远近地探头,希望看见李颀。

    小孩群中没有他的那高高的身影。

    啊,在那街角身长玉立站着的好像是他,世华不禁往那边跑了几步。

    那不是李颀,只不过是个身材较高的白衣男子,根本没一处和李颀相像。

    世华唏嘘地回头,江西老汉正翻转了铜锣向众人讨赏,小孩照例一哄而散,只有几个好心的小男童小女童和一两个大人在掏角子。

    但角子还未掏出来,世华已看见皱纹深长的江西老汉脸露惶恐之色,钱也不讨了,只赶忙抽起戏箱没命似地往街尾的黄泥山坡跑,猴子和黑狗随着他狂奔,原来警察追来了,这小小江湖卖艺猴子一味跑一味躲,显然那不是第一次。

    流了半天汗水,一个赏钱也拿不到便又要亡命天涯地逃,世华惊惊地夹在他们和警察中间跑,似乎那样可以保护他们。

    那条黑狗笨一点,跟了一会追不上,急得团团转,世华那时已跑不过警察,老汉和猴子已逃得不知所终了,黑狗还在彷惶地东跑西跑。

    黑狗黑狗,你不能让警察捉住啊,你们三个相依为命的。没有了你,老汉和猴子怎么表演呢?

    没有了你,老汉和猴子不是更孤单了么?

    只见警察在追追赶赶,再转得几转,连黑狗都不见了。

    他们三个会团圆的,世华心里在祈祷。

    回头,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她在夕阳煎熬着的水泥地上抱着衣架站着。

    她再跑到画苑,连招牌都拆了,在街上仰头望,她还可以隐约看见她初次让李颀吻她的荆杜鹃花架。

    世华茫然地回家。

    出奇地,母亲没有责备她,也由得她把那几个铁丝衣架放进她的那套名贵的英国衣箱里。

    晚上,母亲替她挂上了条新项链,细细的白金链子中间有几颗小钻石,下面吊着颗小指头大小的珍珠。

    &quot;世华,他日你长大了,你便知道妈妈是对的。&quot;

    &quot;妈妈,谁告诉你李颀住在那儿?&quot;

    &quot;没有谁,妈妈不是笨到那个地步。&quot;

    &quot;那你怎么找到?&quot;

    &quot;我不告诉你。世华,没有同学出卖你。&quot;

    &quot;妈妈,是我背叛了李颀。我答应过他两个人共同面对世界,而我,却跟你回家了。&quot;

    盛太太不禁笑了起来:

    &quot;你们两人,共同面对世界?在那地方?你们只不过是互相拖累而已。&quot;

    &quot;妈妈我恨你,恨你把他迫得走投无路。&quot;世华搂着妈妈,&quot;但是妈妈,我是多么的爱你,从小就爱你。妈妈,不要让我再恨你。&quot;

    盛太太把这小姑娘搂在怀里,心中一阵难过。

    要不是冥冥中注定她要碰上李颀,她的生活,应是风调雨顺的。

    &quot;明天,法松与你同机先去纽约。&quot;盛太太说。

    世华跟法松自小玩到大的,法松是张家大少爷,比她年长三四<tt>..t>岁,她一直当他是哥哥。

    &quot;法松一听见你要去美国升学,老早把他大学一年级时的旧笔记本子找了出来,给你参考,他倒是蛮紧张的。&quot;

    世华听得出母亲弦外之音,法松的父亲是御用大律师,几代世家,这辈的兄弟姐妹每个都出色。

    &quot;我要跟他一块坐吗?&quot;世华不是不喜欢法松,法松长得也好看,但她只当他是哥哥,在飞机上坐在一块十几二十个小时,她倒不大愿意距离得那么近。

    至少,她不会倚着他的肩头睡。

    翌日上机,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好些同学都来送机了,其中不乏迟些要出国的,谁都知道世华为什么要这么早被送出国,离开学还有个多月呢。

    女孩子们看见殷勤伺候着世华的法松,一股登样正气,都有点羡慕,也觉得他们很登对,只有世华伤感那么快便被人遗忘了的李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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