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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青家里没有人,电话空响了千百次,乔立山忍受不住这种空虚,放心话筒。

    叩一道门,长年累月,门却不开,一定更加难受。

    象丹青这种年纪的少女,最怕天忽明忽灭,人忽在忽亡,没有应付无常的经验,反应过激,亦值得原谅。

    可怜的小女孩。

    怎么样同她家人联络,来把她接走呢。

    乔立山走出去观察丹青。

    她沉沉入睡。

    象牙色皮肤光洁润滑,整个面孔上薄薄敷有一层细细茸毛,象一只桃子,少女给人的感觉,永远似可爱的水果。

    他不希望她在这里过夜,太危险了。

    乔立山尝试回到书房作业,却完全写不出一个字。

    他呆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过了很久很久,他也支撑不住,靠着垫子睡着。

    反而是丹青先醒来。

    一睁开眼,不知身在何处,一有知觉,所有悲苦纷沓而至,丹青深深太息。

    她已经镇静下来,到厨房斟了水喝,然后淋一个浴,拉开衣柜,挑乔立山的干净衬衫与裤子穿上,才觉得饥肠辘辘。

    活着的人,还是活下来了。

    丹青做了煎蛋三文治吃。

    这才想起:屋主人在哪里?

    放下食物去找,发觉他躺在安乐椅里。

    天色已近黄昏,丹青内心闷郁,万念俱灰,这就是著名的<figure></figure>黄昏恐惧。

    幸亏有乔立山在。

    她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睁开眼睛,朝她笑一笑,&quot;你没事?&quot;

    丹青点点头,&quot;好得多了。&quot;

    他抚摸她头发,&quot;时间治疗一切伤痕。&quot;

    &quot;我猜想是的。&quot;

    &quot;还在下雨?&quot;

    &quot;淅淅悉悉。&quot;

    &quot;夏天已经过去?&quot;

    &quot;已接近尾声。&quot;

    &quot;对我们来说,这个夏天既长又苦。&quot;

    丹青把头伏在他膝头上,他们两人都失去所爱的人。

    过一会儿,乔立山问:&quot;你父母可知道你在我这里?&quot;

    丹青厌恶的答:&quot;他们从不关心我何去何从。&quot;

    &quot;这并不是真的。&quot;

    &quot;你要我即刻走?&quot;

    &quot;别多心。&quot;

    &quot;你喜欢我?&quot;

    &quot;非常喜欢。&quot;

    &quot;带我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不让他们找到。&quot;

    乔立山笑了。

    丹青的情绪正处于最波动时刻,一言一动,少不免乖张。

    丹青见他没有反应,便说:&quot;现在不决定,你会后悔。&quot;

    乔立山温和的说:&quot;我看到我会。&quot;

    听他这样讲,丹青又有点高兴,微微牵牵嘴角。

    乔立山轻轻说:&quot;我经验比你多许多。&quot;

    &quot;又怎么样呢?&quot;

    &quot;我不能占小女孩便宜。&quot;

    &quot;你太过狷介。&quot;

    &quot;或许是,这样吧,为求补救,我让你躲在我家休息。&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的在咕咕叫。&quot;

    乔立山这样替自己解了围。

    他有点惆怅,时间不对,同样的十年差距,假如他三十七,她二十七,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在这一刻,丹青分明想寻找更大的刺激,来盖过失去阿姨至大的悲伤。事情一过,后悔是必然的。

    乔立山有他的骄傲,他不会乘人之危。

    他到厨房做晚餐,丹青把那套湿衣服洗掉。

    乔立山乘她不觉,再拨一次电话,她家仍然没有人。

    或者丹青是对的,独立惯了,家人觉得她能力强,便任她自由发展,不甚关注。

    乔立山十分怜惜她。

    她过来看他做牛肉,他便问她:&quot;你那些小男朋友呢?&quot;

    丹青板着脸,&quot;我没有男朋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quot;

    乔立山有点感动,他相信她,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势必不能维持这样的天真。

    也许这个夏天并不算太坏,阮丹青的清纯,会留在他心底许久许久,可能直到八十岁,假如他有八十岁。

    他以为丹青已经控制情绪,晚上陪她看电视,一转头又看到她泪流满面。

    他叹口气,把她拥在怀内。

    乔立山在深夜两时才找到丹青的家人。

    &quot;你是谁?&quot;接电话的男人非常不客气,&quot;谁找葛小姐?&quot;

    &quot;我是丹青的朋友。&quot;阁下又是谁?

    &quot;丹青此刻在哪里?&quot;男人问。

    乔立山沉着气,不去理他。

    那人正是阮志东,见得不到回覆,便扬声叫葛晓佳。

    &quot;丹青有消息?&quot;她匆匆忙忙取起电话,&quot;哪一位?&quot;

    &quot;葛小姐,我是乔立山,记得吗?&quot;

    葛晓佳顿时松口气,&quot;我知道你,丹青没事吧?&quot;

    &quot;她在我家,你不必担心。&quot;

    葛晓佳深深太息。

    &quot;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过遗憾。&quot;

    葛晓佳忍不住饮泣。

    &quot;我的电话是三五七七一。&quot;

    &quot;麻烦你照顾丹青,我们天一亮还要出去办事。&quot;

    &quot;我能帮忙吗?&quot;

    &quot;我想不必了,谢谢你。&quot;葛晓佳挂上线。

    乔立山转头,看见丹青站在他身后。

    &quot;看见没有,我告诉你他们不关心。&quot;

    乔立山不以为然,&quot;他们信任你,这是至高的尊重,有些父母当子女似贼,步步为营,你情愿那样?&quot;

    丹青不出声。

    &quot;你心情欠佳,戴着有色眼睛,此刻无论看什么,观点都不可能公正,现在上床去睡觉,别多说话。&quot;

    丹青靠在陌生的床上,一时睡一时醒,当然不可能睡得好,心中充满凄苦愁恨。

    天亮了,乔立山进来,轻轻吻她的脸,丹青闻到剃须水的清香,知道又是新的一天。

    她感慨极了,真没想到,太阳还会照样升起来。

    丹青紧紧闭着眼睛,希望这一天会自动消失。

    乔立山低声劝慰:&quot;我们总会失去所爱的人。&quot;

    丹青惘然看着自己的手,这种沉重的打击逼使她迅速成长。

    &quot;葛小姐过一会儿来接你。&quot;

    &quot;什么时候?&quot;

    &quot;十一点多,她先要跑几个地方。&quot;

    丹青一直低着头。

    &quot;你准备好应付今天没有?&quot;

    丹青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掀开被褥下来。

    &quot;好女孩。&quot;乔立山赞赏她。

    丹青苦笑,&quot;人必须面对他必须完成的事。&quot;

    &quot;说得好。&quot;

    &quot;谢谢你陪我一整天,方渡飞。&quot;

    &quot;我还打算在另外陪你一天,大赠送。&quot;他有心逗她笑。

    &quot;不必了,方渡飞,送上门都不要,我心中有数。&quot;

    &quot;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君子的一次,可能后悔一辈子。&quot;

    丹青成熟的说:&quot;你太客气了。&quot;

    他一怔,细细端详丹青,她昨天进来时还是个小女孩,今天,镇定而沉着,态度似大人。

    葛晓佳按铃时,丹青已经完全准备好,母女一见面便情不自禁拥抱。

    阮志东在楼下等她们两个。

    乔立山说:&quot;假如方便的话,我也想一起去最后悼念。&quot;

    葛晓佳尚在犹疑,丹青已说:&quot;让他去吧。&quot;

    葛晓佳点点头。

    阮志东开了车来,让一对年青人坐后座。

    丹青许久没有与父母同车,百感交集,恍如时光倒流,无限感慨。

    她问:&quot;为什么,我们明明是相爱的,平常太平无事时却不知如何表达,一定要到患难时才见真情,错过最好的岁月。父亲,亲告诉我为什么。&quot;

    乔立山按住丹青的手。

    葛晓佳听见女儿这么说,眼泪簌簌而下。

    &quot;不要在斗了,&quot;丹青恳求,&quot;保不住今日在明天去,大家退一步,父亲,母亲要你改,你都答应了吧,母亲,可以忍耐的话,请你包涵。&quot;

    乔立山递手帕给丹青。

    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葛晓佳说:&quot;丹青,她把娟子咖啡室留给你。&quot;

    丹青没有表示。

    过一会儿她问:&quot;有没有遗书?&quot;

    &quot;没有。一封信怎么说得尽她彼时的心情。&quot;

    &quot;整件事完全没有必要,是最大的浪费,&quot;阮志东沉痛的说:&quot;她无论写什么,我们都不会原谅他,&quot;声音哽咽了,&quot;这么多人爱她还不够,她仍觉得不满足,出此下策,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quot;

    &quot;是不是意外?&quot;丹青轻轻的问。

    &quot;不是。&quot;

    丹青没有再问,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经失去。

    葛晓佳问:&quot;你手上拿着什么?&quot;

    &quot;呵,&quot;丹青低下头,&quot;是一方头纱。&quot;

    &quot;是——&quot;葛晓佳问。

    丹青点点头,&quot;我可以留着作为纪念吗?&quot;

    &quot;当然。&quot;

    乔立山紧紧握住丹青的手。

    阮志东说:&quot;丹青,我们知道这件悲剧一定会震撼你,希望你能坚强应付。&quot;

    丹青说:&quot;昨天,我曾想过逃跑。&quot;

    她父亲问:&quot;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quot;

    她母亲说:&quot;别催逼她,让她慢慢腾出空间来安置悲伤。&quot;

    丹青看着街外。

    乔立山在她耳畔说:&quot;看你父母多么文明。&quot;

    不错,可惜很多时候,他们待对方,无比原始凶残。

    无论感情上怎么处理这项悲剧,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丹。

    阮志东在这件事上一柱擎天,办得非常妥帖,在精神上又予前妻最大的支持。

    丹青从没见过父母如此合拍。

    乔立山也一直陪着丹青。张海明与宋文沛上飞机那日,他俩一起去送别。

    沛沛对丹青悄悄说:&quot;上次乘飞机,苦也苦煞,旁边坐一个穿低胸裙子的女郎,失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湿粘粘捱了十多小时。&quot;

    然而生活上的小折磨总会熬过去,飞机一定会到,海关一定能过,但逝去的人,想再见一面,永无可能。丹青已不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小节。

    她耐心聆听沛沛唠叨,却已失去共鸣,两个少女心态相距甚远。

    丹青抛离了宋文沛,她们已经背道而驰。

    时间终于到了,握手,拥抱,道别,分手,丹青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丹青镇静地问母亲:&quot;有见过胡世真吗?&quot;

    葛晓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反问:&quot;不再恨他了吗?&quot;

    &quot;恨,怎么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还得生活。&quot;

    葛晓佳松口气,丹青看通看透了。

    过一会儿,她答:&quot;见过。&quot;

    &quot;他悲伤若绝,抑或照原意同顾自由小姐结婚?&quot;

    葛晓佳沉默。

    &quot;告诉我,母亲,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击。&quot;

    &quot;两者都有。&quot;

    &quot;什么?&quot;

    &quot;他无限哀伤,但同时决定带顾小姐回巴黎结婚。&quot;<bdo></bdo>

    丹青不怒反笑。

    &quot;他要求见你,我认为不适合,没有答应他。&quot;葛晓佳停一停,&quot;说真的,丹青,生活是这样的累,漫无目的,也许娟子只想早点永息——&quot;

    丹青打断她,&quot;母亲,我不准你这么想。&quot;

    葛晓佳怔怔苦笑。

    丹青说:&quot;情况不是好转了吗,章先生呢?&quot;

    &quot;我们仍处于先生贵姓,到哪里玩多的阶段。&quot;

    &quot;假以时日,你们会得熟稔。&quot;

    &quot;但在我们这种年龄,就是觉得疲倦。&quot;

    丹青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开导母亲。

    &quot;你打算如何处理娟子咖啡室?&quot;

    &quot;毕业回来,我亲自打理它,把它改为一个沙龙,让文艺工作者在那里聚集。&quot;

    &quot;娟子会赞成这个主意,那么,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吧。&quot;

    母女俩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她母亲不胜烦恼,频频说&quot;难怪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出外旅行,连水都带着走&quot;不过也不简单了,足足三只箱子。

    丹青佩服母亲,经过这么多磨难,仍然孜孜不倦,会不会是嘴头上埋怨诉苦唠叨,帮她发泄内心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从来不宣泄情绪,更加难以化解心结。

    &quot;两件睡袍,怎么穿十六天?真象逃难。&quot;葛晓佳还在喃喃自语。

    也好,不能怪社会,不能怨命运,拿睡袍来出气。

    丹青懂了,她看到许多从前没有看到的底蕴。

    她约了乔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见面。

    她做咖啡给他喝。

    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在这间咖啡室。

    丹青说:&quot;我知道你要写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说。&quot;

    乔立山扬起眉毛,&quot;你怎么猜到的?&quot;

    &quot;记得那几箱旧画报吗,你说那些资料有用。&quot;

    乔立山笑一笑,默认。

    &quot;那么你应该听一听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quot;

    &quot;好呀。&quot;

    丹青将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转小唱片取出来,放在唱盘上,一把嘹亮天真的女声这样子唱:&quot;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quot;

    乔立山记忆中从没听过这支歌,他呆住了,旋律与歌词都单纯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二十多年前,少年人是这样谈恋爱的?

    这本小说还怎么写,他无法模拟当时年轻人的心态及价值观。

    丹青说:&quot;还有呢。&quot;

    她换上另一张唱片,歌词说:&quot;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你用最温柔的姿态,爱我及吻我,虽然你或会离开我,在我心你将永留,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quot;

    丹青摇摇头。

    乔立山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丹青收起唱片,&quot;我不怪你,所以你说,母亲那一代多难做人,她们小时候对感情的看法拘泥若此,到了八十年代,风气剧转,不能适应,也不稀奇。&quot;

    乔立山点点头。

    丹青低低的说:&quot;娟子阿姨,就没能转得过来。&quot;

    乔立山连忙岔开话题,&quot;我还是量量力写今日的故事算了。&quot;

    &quot;要不,就扯到二十年代去,略有差池,也没有人会来挑剔你,彼时出生的人,即使在世,也已经老得只眼开只眼闭,随得你胡吹。&quot;

    乔立山忍不住笑,&quot;你来写,你深谙写作之道。&quot;

    丹青点点头,&quot;你最爱打趣我。&quot;

    乔立山说:&quot;笑人,也被笑,苦中作乐。&quot;

    丹青抬起头,&quot;三年后我回来,会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承继阿姨的事业,你要看我的话,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quot;

    乔立山一怔。

    丹青接住说:&quot;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quot;停一停,&quot;我们才不会作空白的允诺,费时失事。&quot;

    乔立山放下一颗心。

    丹青解嘲地说:&quot;你可以带你的妻子或女友来,无任欢迎。&quot;

    乔立山凝视她,&quot;如果我仍然独身,你的丈夫或男友会否赶我出门?&quot;

    无论怎样,季娟子的故事不会重演。

    丹青低下头,忽然听得乔立山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看见胡世真推门进来。

    丹青一惊,手一松,打碎了杯子,丹青没料到自己会这样怕胡世真。

    她怔怔的瞪着他,胡世真又长回了胡髭,形容憔悴,消瘦许多,但一双眼睛,幽幽发光,如一只野兽。

    终于,丹青沉着应付:&quot;你还没有走?&quot;

    胡世真声音极之沙哑,&quot;刚才……我恍惚看到她进来。&quot;

    丹青与乔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丹青说:&quot;你看错了。&quot;

    &quot;不,我似看到她推门进来,所以尾随,她很年轻,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打扮,白裙子,红鞋儿……丹青,请她下来。&quot;他恳求。

    丹青与乔立山震惊之余,维持缄默。

    过一会儿,丹青说:&quot;我没有这个本事,我请不到她。&quot;

    &quot;但是我明明看见她。&quot;胡世真喃喃地说。

    &quot;你看错了。&quot;丹青再说一遍。

    胡世真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丹青要赶他走,被乔立山按住。

    胡世真喘息着,丹青这时才嗅到他一身酒味。

    顾自由跟着来了,她去扶起他,一边说:&quot;再不去飞机场,就赶不上了。&quot;

    她看到丹青,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丹青说:&quot;你赢了,还不快带走你的奖品。&quot;

    顾自由拖着胡世真出去。

    过了很久,乔立山才问丹青:&quot;你必须要那么说。&quot;

    丹青反问:&quot;为什么不,我才不要讲风度讲修养,我爱一个人,会让他知道,恨一个人,也让他知道,如今,我也懂得更含蓄,但是何必委屈?&quot;

    乔立山沉默一会儿,回答:&quot;我想你是对的。&quot;

    &quot;谢谢你,方渡飞。&quot;

    丹青关上咖啡室内所有水电煤气总掣。

    乔立山忽然问:&quot;你有没见过她?&quot;

    丹青答:&quot;没有。&quot;想一想,很遗憾地再说一次:&quot;没有。&quot;

    乔立山说:&quot;我们走吧。&quot;

    他们刚想离开,有一对年轻男女推门进来,&quot;有没有冰茶?&quot;

    那女孩子一脸阳光,满面笑容,象是初夏的阮丹青。

    丹青呆了数秒种才能回答:&quot;我们已经不做生意了。&quot;

    女孩不以为忤,对男伴说:&quot;我们到街头去,那里也有一家。&quot;

    两人跳跳蹦蹦的离开。

    丹青终于把玻璃门锁上。

    她问乔立山:&quot;她会不会回来?&quot;

    &quot;我不认为会。&quot;他温和的回答。

    他送丹青回家,一路上把未来一年的计划告诉她。首先,他会与艾老会合,师傅将介绍一间出版社给他,让他尝试用英语写作。谈得拢的话,未来一年他什么地方都不用去,经理人会把他锁在黑牢里叫他写。

    条件不合的话,他会继续写中文小说,熟能生巧,会得比较空闲,可抽空探访丹青。

    丹青问:&quot;方渡飞真的会来看我?&quot;

    &quot;会,他同乔立山一起来。&quot;

    丹青想笑,无奈心怀重压,就是笑不出来。

    他们交换了地址。

    过了这个夏天,丹青想,各散东西。

    只有她父亲似一只猫,抛在本市,动弹不得,因为要养妻活儿。

    丹青莞尔,令周南南小姐觉得心灰意冷的,可能是阮志东对女儿钟爱远胜她所得到的。

    这解释了老式女人隔一段时间便添一个孩子的用心。不是用来缚住丈夫,而是令第三者知难而退。

    乔立山送小丹到门口,&quot;我不进去了,记住明天晚上八点,我来接你去跳舞。&quot;

    丹青点点头。

    葛晓佳看到女儿怅惘的表情,便叹口气说:&quot;准大学生,无论丢不丢得下,这里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你非得开始新生活不可了。&quot;

    &quot;他会记得我吗?&quo<tt></tt>t;

    &quot;谁?还没分手,就怕忘记。&quot;

    &quot;乔立山,他会忘记我吗?&quot;

    &quot;让他去担心这个问题,你比他年轻,较他容易忘记过去。&quot;

    &quot;母亲,有没有办法把回忆过滤,不愉快的统统遗忘,甜蜜的全体留下。&quot;

    葛晓佳说:<dfn></dfn>&quot;要道行很深才做得到,我还在修炼。&quot;

    丹青倒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

    &quot;你想忘记什么?&quot;葛晓佳问。

    &quot;想忘记你同父亲已经分手,想忘记娟子阿姨的悲剧,想忘记有四年功课在前面等着我。&quot;

    葛晓佳不语,轻轻一下一下拍着丹青的大腿,良久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丹青喃喃说:&quot;可以猜想,年纪越大,想忘记的事越多,将来说不定最想忘记事业上的挫折,感情上的失意,也许有一天,最好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一了百了。&quot;

    &quot;好了。&quot;葛晓佳制止女儿,只怕丹青越说越灰。

    但的确有若干早晨,葛晓佳希望葛晓佳不是葛晓佳,不幸被丹青言中。

    &quot;明晚我要去跳舞。&quot;最后一舞。

    &quot;想问我借衣服是不是?&quot;

    &quot;是的,那件黑色纱边细带最理想。&quot;

    葛晓佳本来要反对,怕那件衣服太过保留,后来一想,世上不如意事已经太多太多,何必为一条裙子去扫丹青的兴。

    于是她说:&quot;在柜里,你自己去拿吧,记得一早七点半要出发到飞机场。&quot;

    &quot;打到了才算,现在就开始挂虑,多划不来,&quot;丹青说:&quot;讲不定太阳黑子今晚爆炸,一切化为乌有,白担心一场。&quot;

    葛晓佳既好气又好笑,接着忍不住深深哀伤,清风明月,音乐舞蹈,都与娟子无关了,但她生前友<abbr></abbr>好只不过哀悼了三天,又重新开始吃喝嫁娶,恢复正常。

    一定要走毕全程,葛晓佳握紧拳头,否则损失巨大,太不值得。

    从该刹那开始,葛晓佳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到酒吧买醉。

    第二天,丹青与母亲点算所有应带的证件,每隔一段时候,母女拥抱一下。

    丹青心底有点怯意,过两日她就得完全靠自己了,再也不能趁现成,日用品得亲自上街购买,生病得撑上医务所,一切疑难,她只能左手同右手商量。

    一丝丝恐惧悠然而生。

    整个暑假只剩下数十小时,非得善加利用不可。

    第二天,阮志东来了,把一张本票交给丹青,一边笑道:&quot;这张东西虽然不会讲话,声音最响。&quot;

    葛晓佳看了看银码,&quot;你呢,你自己怎么办?&quot;

    &quot;月底发薪水,担心什么。&quot;

    丹青喜欢看到父母这样有商有量。

    &quot;今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顿饭吧。&quot;

    葛晓佳看丹青一眼,&quot;她约了人跳舞。&quot;

    阮志东想一想,&quot;丹青,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两人也假如行列如何?&quot;

    &quot;太好了。&quot;丹青拍手。

    &quot;一言为定。&quot;

    葛晓佳却说:&quot;开什么玩笑,我跳不动。&quot;

    &quot;妈妈——&quot;

    &quot;丹青,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quot;她转进房间去。

    阮志东无奈,她始终无法完全原谅他。

    晚上,丹青打扮妥当,坐在客厅看杂志等乔立山来接。

    葛晓佳一走出来,只看到一团艳光,眼前一亮,小小丹青根本不懂化妆,但一管唇膏已使她整张面孔鲜明起来,再加上找不到褶痕晶莹紧绷的皮肤,光坐在那里,也看得出潜力。

    &quot;好,好。&quot;葛晓佳点头。

    到了一定时候,蝴蝶必然破茧而出,挡都挡不住。

    葛晓佳笑道:&quot;乔立山若果忘得了你,我送他一个奖状。&quot;

    &quot;母亲总是看好女儿。&quot;丹青笑笑。

    门铃一响,葛晓佳去开门,来人正是乔立山。

    他还老式地带着鲜花糖果,使葛晓佳觉得温馨。

    &quot;早点送她回家,明朝一大早她要出门。&quot;

    丹青却说:&quot;母亲,别提明天,明天或永远不来。&quot;

    葛晓佳答:&quot;放心,它会来的,它会来的。&quot;

    丹青握着乔立山的手,一起奔下楼去。

    他们一整夜逗留在舞池里。

    时间不晓得为什么过得这么快,时针发疯似转,一下子一个钟头。

    小丹偷偷说:&quot;时间大神最爱作弄人,看你高兴吗,他就拨快钟数,你痛苦,他就调慢一点,好让你度日如年。&quot;

    乔立山从来没有这样不舍得一个人,说不出话来。

    过很久他才说:&quot;我会尽快赶来看你。&quot;

    &quot;我最多灾叔叔家住三两个月就会搬走。&quot;

    &quot;我们通电话。&quot;

    &quot;我只是一个学生。&quot;丹青坦白。

    &quot;我懂得,我打给你。&quot;

    他们一直跳到夜总会打烊。

    乐队向他们鼓掌致敬。

    乔立山拉着丹青向乐队一鞠躬。

    已经清晨三时。

    他穿着礼服,她穿着纱衣,两人在街上散步。

    &quot;要不要回家睡一觉?&quot;

    丹青说:&quot;来不及了,只能洗个澡,换件衣服,反正在飞机上不睡也没有别的事可做。&quot;

    &quot;抱歉我没有遵守诺言,把你在十二点前送回家。&quot;

    诺言是用来打破的,十个当中履行一个,已经够好。

    乔立山说:&quot;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夏天,丹青,因为我认识了你。&quot;

    &quot;谢谢你,方渡飞。&quot;

    当丹青最后返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母亲在厨房做咖啡。

    丹青推门进屋,葛晓佳看看她身后,问:&quot;那男孩呢?&quot;

    &quot;回家换衣服,一会儿在机场见。&quot;

    葛晓佳说:&quot;他的确是更好的那个。&quot;

    丹青牵牵嘴角。

    &quot;你也准备准备吧,你父亲的车隔一会儿就到。&quot;

    丹青点点头。

    回到房间,她拉开抽屉,取出日记本子,咬一咬笔杆,轻轻的唱:&quot;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quot;

    她翻到空白的一页,这样写:八七年的夏天,本市没有战争,亦无地震海啸,但,我失去最亲爱的娟子阿姨,以及自己的童真,得到了方渡飞,与艾老太太给我的表。今夏我个人的得失哀乐,长远来说,可能无足轻重,对整个宇宙来说……

    &quot;丹青,出来吃早餐。&quot;

    &quot;是妈妈。&quot;

    丹青把日记本子合上,收进抽屉,锁上。

    葛晓佳探头进来,&quot;还不快些,添件外套,天气凉多了。&quot;

    夏季很明显已经过去。

    丹青推开窗子,她生命里无疑还有许多许多夏天,但肯定没有一个夏天,会如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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