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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城破,难民流离,方西冷大梦初醒。

    在此之前,战事虽吃紧,但方西冷想到小儿尚幼,女儿又有病在身,丈夫李飞黄却不曾随了大学一起撤退,七七八八缘由一堆,她就留了下来。再一个缘由是说不得的,属于家丑不可外扬性质。原来是这几年,方西冷越和李飞黄过,心就越过不到一起去了。双方都是人精,留一点心隙就变成了大鸿沟。这一次方西冷就是不放心丈夫。她以为李飞黄留下的表面理由是要和妻儿老小在一起,实际上却是因为一笔生意尚未结账。因此方西冷是准备与耶稣堂的牧师们一起撤到美国去,乘机也就和李飞黄分道扬镜。天长日久,柴米油盐,方西冷到底还是明白了,李飞黄如此聪明、满腹经给的一个人物,就是过不了小小的利害关。方西冷不敢拿他和嘉和放在一起比,真要一比,方西冷就只好找块石头撞死自己了。

    短短七八年间,西冷也是过了从前大小姐的好光景。父母相继地弃了世,她也再没个娘家可回。方伯平临死前还问过她的日子,方西冷叹一口气,心里怨着父亲,连他要死了也不肯放过女儿,便说:"他们李家,到底是开小杂货铺子出身的。"方伯平知道,那是女儿暗指前夫杭家的大器,想来女儿的日子是过得不顺心的了。方伯平又不好明说,那李飞黄还不是你找的,说不家环是因为赌了他们杭家的那口气才特特找的呢。杭家这些年来,虽然惨淡经营,却也平平安安,再无生事。那间祸的坯子杭嘉平也不曾回来。女儿怨他误了她一生,他却再没地方怨去。民国十六年春天的那场动乱之后,方家虽然因为和杭家断了关系而未受牵连,但那方伯平的仕途也就从此绝了。方伯平想,这或许还是和林生被杀有关。沈绿村虽然口口声声地说要以党国利益为重,该杀就杀,不可手软。但他一向口是心非,哪里会真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到末了,他沈绿村自己倒是落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一路青云直上,却在心里防着了方伯平,从此压着他再也没能够往上挪一寸。这也就真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方伯平两头窝气,直逼心口,焉能不折寿?故而,被他独生女儿刺了几句,没几天,人也就呜呼哀哉了。

    没了父母做靠山的方西冷,越发把教会当作了自己的家了。所以牧师苏达立、万克里等人,以万国红十字会名义出面设立难民收容所,来找她商量时,她是一口答应了下来。车飞黄知道,方西岸所以那么爽快,还有一个没有告诉他的原因,那就是教会已经答应把她办到美国去,只待手续齐全,便带一双儿女远走高飞。李飞黄心里却想,没那么容易,咱们走着瞧。两个人就那么暗暗较上劲,看谁先发制人。谁知谁也没能制了谁,倒叫那日本人给先制上了。

    收容所在各个教堂里设了十几个点,一下子就接收了近两万的难民。方西冷连轴地跑,竟然没发现他们杭家一个人。她心里的着急,倒是被女儿盼儿看出来了,这才告诉她,哥哥杭忆已经随了报社过了钱塘江了。西冷听了迭叫不已:"怎么也不和我来告个别,就这么走了?"

    盼儿看了看母亲,突然说:"能走,不是更好吗?"

    方西冷这才想到女儿这些天因为生病,哪里也不能去。怕病又传染了弟弟,连几岁的儿子也被乡下奶妈暂时接走了。外面兵荒马乱,她一头扎在难民所,李飞黄却又因催一笔款子,弄得人也不知下落,谁知女儿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啊。这么想着,心里一酸,这要面子的女人,就掉下泪来,说:"盼儿,妈妈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家里陪着你,要死我们一起死。"

    盼儿却是冷静得很,说:"妈,你还是干你的去吧。我想……我想……我还不如回羊坝头奶奶家去呆一段时间。"

    方西冷愣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是在骂我呢,我这个日日与你一起的当妈的,还不如和你分开了十年的当爹的!"

    盼儿的脸本来就因为有病而发红,这一下就更红了,她吭吭吭地呛了起来,就一声不响地回了里屋,躺下了,再不<s>九九藏书</s>说话。

    方西冷就双手合十,对着墙上十字架上的基督像,祈祷起来:&quot;主啊,保护我们一家老小平安吧;主啊,拯救我们这些灾难深重的罪人吧。&quot;

    她听见女儿也在里屋的祈祷声,祈祷使她们平静下来。方西冷突然想,也许,让盼儿到杭家去住一段时间,不失是一个好主意呢。杭家的老三现在不是日本人的大红人吗?他和嘉和可是一个亲爹娘的。听说日本人见了中国姑娘就糟蹋,盼儿有那么一个叔叔,未必不是一顶保护伞啊。

    正那么想着,就听到大门脸膨脸地响了起来,心惊肉跳的方西冷刚刚叫了一声——盼儿,你给我藏起来——门却被钥匙打开了,只见狼狈不堪的李飞黄,东歪西倒地跌了进来,那模样,几乎就让方西冷认不出来了。

    方西冷嫁给李飞黄,也算是有七八年了,便觉得李飞黄这个人心机很重,说得厉害一点,他是连眼泪水也要划算过值不值得流的,故而,她就几乎没有见过李飞黄哭。但是今日李飞黄刚刚进门,神色却大怖,一头扎进客厅,张皇坐下,手握拳头,轻轻捷打赛面,嘴角怀一个劲地好喊,&quot;大可怕了.全可怕了.不计和们活下去啦——&quot;

    &quot;——是不是日本人——&quot;

    方西冷<bdo>99lib?</bdo>还没把这句话说完,李飞黄就弹了起来,一下子死死捂住方西岸的嘴,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轻叫:&quot;你想死啊,盼儿,还不快给我到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人。门给我顶上,锁住,窗帘给我统统拉上,别开灯,也别点蜡烛。不准说日本人三个字,快去,快去——&quot;

    等盼儿把李飞黄的要求-一完成,检查过了回来,发现屋子里黑如暗夜,父母亲已经不在外面的客厅,而里面卧室里却传来阵阵惊恐的哭声,那是母亲在哭。只听继父压低了声音吼道:&quot;别发那么大的响声,别让盼儿听到。还有,满街都是日本人,还有汉奸,正在挨家挨户地拉夫呢,别让他们听见了。&quot;

    盼儿就想,有什么事情,我不能听见呢,就把耳朵凑了上去。只听母亲哭着说。&quot;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你这是听人家说的吧。&quot;

    &quot;我听人家说的,我一个大学教授,会随便相信人家说的?实话告诉你,要不是这几天我从头到尾地和嘉和在一起,我早就——&quot;李飞黄没有再说下去,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早就会怎么样了。

    &quot;你亲眼看见嘉草的尸体的?你没认错?&quot;

    &quot;又不是我一个人看见。嘉和,叶子,还有抗汉都和我在一起呢。我都不敢说,不敢闭眼,不敢想,嘉草浑身上下都是血洞,<footer>?99lib.</footer>她还死死地抱着一条鱼。&quot;

    &quot;什么,一条鱼?&quot;

    &quot;一条大鱼,有一个孩子那么长呢!杭汉和嘉和把嘉草背起来的时候,还想把那鱼与人掰开。哪里分得开啊?只好一起放在担架上,抬到鸡笼山杭家祖坟,和林生埋在一起了。&quot;

    方西岸听到这里,大哭起来,只有一声,又被李飞黄问了嘴:&quot;叫你别哭别哭,日本人听见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活着回家。&quot;

    方西冷硬咽地问:&quot;嘉草,她可有棺材?这种时候,苦命啊,林生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死的,天哪……&quot;

    &quot;还算小撮着家里有口薄棺材,本来是为他娘备下的,这就给了嘉草。只是,人和鱼怎么也分不开,只好一起下到棺材里去埋了。&quot;

    &quot;人和鱼?天哪,我受不了,主啊,救救我们吧,我受不了。我要到羊坝头去,我现在就要去,我现在就要去,主啊,我受不了——&quot;

    &quot;我跟你说你不能去——&quot;

    &quot;随你怎么样想,你放开我,你让我去。你不知道那年我没去,才害死了林生。这一次我不能不去,让日本人打死我好了,我不能不去——&quot;

    &quot;——我不是怕你给日本人打死。我知道这两天市面上已经安定了一些,要不我怎么跑得回来?我也不是怕你和他们杭家来往。这么多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心里头对杭家的那份孽债。我跟你说,你是万万不能去杭家的了,你会受不了的。我都不敢跟你说杭家发生了什么。我怕我说出来,我自己就先要疯了——&quot;然后,他就放轻了声音,对方西冷耳语。然后,方西冷就尖叫了起来。

    只听门口一阵大咳,有人摔倒在地了。这夫妻两个才想起来盼儿,他们急忙华声打开了卧室的门,见盼儿跪倒在地上,扶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挂着汗水,嘴角上泛着血沫,地上是一摊血。看到他们打开了门,盼儿就抱住了母亲的腿,脸上血水泪水一起流,轻轻叫道:&quot;奶奶啊,我的奶奶啊……&quot;

    方西冷李飞黄这才知道,他们刚才说的话,全让盼儿听到了,一时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不迭地扶起盼儿往床上抬。李飞黄就说:&quot;盼儿这病,不用西药,怕是麻烦。前一向不是好多了吗?&quot;

    &quot;那是用着美国寄来的盘尼西林针剂呢。日本人一进来,什么都乱套了,邮局也关了门,我到哪里去弄药?还是先吃中药吧。可是连中药店也关了门。怎么办呢?主啊,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杭嘉乔和吴有,竟然用大缸把沈绿爱给闷死了。主啊,我晓得那些缸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哦,我受不了了——&quot;

    方西冷把几乎半昏迷的盼儿放在床上,自己也几乎要半昏迷了。她刚刚把身子靠在了床头,门,又很响地被敲击了起来。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轻声喝道:&quot;别开门,别理他们。&quot;

    &quot;听这敲门声,肯定不是好人,日本人,是日本人——&quot;李飞黄声音发起抖来,他们听到了有人在外面用杭州话喊:&quot;快开门,皇军有事找你们,开了门没事,不开门,皇军可是要烧房子了。&quot;

    &quot;别开门,别开门,&quot;方西冷阻止着丈夫,&quot;我听出来了,是吴有的声音。天哪,就是他用大缸闷死了我婆婆,你干什么,你别开门——&quot;

    李飞黄已经一把推开了西冷,气急败坏地说:&quot;你没听到他们敲得那么凶,他们肯定知道屋子里有人,说不定刚才吴有一直跟在我身后。你没听他们喊了,我们开了门就没事,不开门,他们就要烧房子了——来了,来了,我这就来开门了——&quot;这最后的话是应给外面的人听的。话音刚落,大门已经给他打开了。

    已经走开了的吴有,听到身后大门打开,这才又回了转来,见了李飞黄,冷笑着说:&quot;李教授,你好灵的耳朵哪,不怕皇军烧你的楼?&quot;

    李飞黄心里叫苦,知道自己是不该开这个门的,现在再要缩回去也是来不及了,只好赔笑说:&quot;刚才真是睡着了,不知吴大公子有什么吩咐?&quot;

    吴有却理都不理他,径自就走了进去,见着了方西冷母女,又说:&quot;你01倒是笃坦。这种时光,还会睡着。我敲这半天的门,也不知道开,你们当我吴有是什么人了?&quot;

    方西岸平时见着吴有,心里看不起,脸上就有一种鄙夷。今日看到这破脚梗,却毛骨惊然地发起抖来,说:&quot;我们家盼儿病了,正在料理她呢。&quot;

    &quot;病了也不行,&quot;吴有说,&quot;皇军说了,但凡是个活人,都得到苏堤上去栽树。谁要敢不去,后面有日本兵扫着尾呢,那可就是死是活不晓得了。&quot;

    李飞黄连忙表态:&quot;我们去,我们这就去,盼儿,你快起来,多穿几件衣服——&quot;

    方西岸就抢白:&quot;你看盼儿还能起得来吗?她吐得那一地血。再说,苏堤上原本一株桃花一株柳的,那么些树,还不够,还要去种什么树?&quot;

    吴有喝道:&quot;就你话多!一株桃花一株柳的,在日本人手里,那能叫树吗?皇军正是要你们去砍了它们,换上樱花树呢。&quot;

    &quot;我知道,我知道,樱花是日本的国花。&quot;李飞黄连忙又来打圆场,&quot;我们这就走,这就走。&quot;

    吴有看看病任怄的盼儿,压低了声音说:&quot;我是看在阿乔的分上才跟你们说的,你们还是把盼儿给带上好。皇军一会儿就挨家挨户搜上门了,他们可是不放过一个黄花闺女的。&quot;

    听到这里,方西冷吓得一把就把盼儿从床上给拎起来了。

    已经是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八年的元月了。

    小掘一郎与杭嘉乔骑着马在苏堤上漫步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态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苏堤上的桃花树,已经被人一株株地挖了出来,横倒在湖边柳树下。那些掘出的窟窿旁,置放着从别处运来的樱花树。它们都不是树苗了,寒风冻雨中剩着一身赤裸裸的枝条,一圈圈淡灰色的箍纹发着亮光。

    小掘一直就处在一种勃勃兴致的状态之中,他一边环顾着苏堤两岸的湖色,一边合着堤下一些日本士兵正在吟哦的调子,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唱了起来: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时节天将晓,

    霞光照眼花莫笑,

    然后,不胜感慨地说:&quot;要是在本土,再过几个月,就到岚山赏樱花的季节了。不知今年的天皇,会在赏樱会上请到什么样的贵宾呢?嘉乔君,您可曾访过我们京都的樱花?&quot;

    杭嘉乔的肩自被绿爱咬过一口之后,一直发痛,近日这种疼痛竟然发展到了全身的关节。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得了痛风,养父吴升看了却说这是被恶梦缠身,邪气侵了骨头所致。此病是要吃素的,不能见了兵气血光,只能在家中静静地养着。吴升又说,羊坝头杭家大院,死了那么些人,阴气太重,不可住人,要想治他的病,只能搬出这宅院,方有转机。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嘉乔索性点透了他,说:&quot;你是要我悬崖勒马吧?&quot;

    吴升长叹了一口气,说:&quot;没想到沈绿爱会是这样的一个死法。&quot;

    &quot;你不是和我一样恨着羊坝头杭家人吗?&quot;

    &quot;那是中国人对中国人,自道伙里的事,再说我也没要谁的命,和日本人恨中国人不一样的。嘉乔,我可真是没想到你会走这一步。&quot;

    &quot;你现在想到了吧。你却不知道我杭嘉乔早已落入悬崖,抽身已晚了。&quot;

    吴升看着这个他曾经是最钟爱的义子,他老了,驾驭不了他了。他说:&quot;早知你有今日,我当年还真是不送你去上海洋行好呢。&quot;

    嘉乔说:&quot;可你送了,大把大把的钱你也出了,你就是把我送上了今日这条路。杭家人哪怕在阴曹地府里,也不会只吃住我一个人的。&quot;

    吴升愣了好一会儿,才相信这话的确是嘉乔说的。他就抖抖地笑了起来,说:&quot;乔儿,你放心,你走到哪一步,我总陪你行到哪一步的。&quot;

    说完他端上来一碗中药,这是他专门寻来的偏方,治嘉乔的痛风的。

    嘉乔一口气喝了那药,看看老吴升,说:&quot;爹,你别生我的气,我身上痛,心里烦着,说话没轻重。你只晓得,我心里最敬重的就是你了。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想到要你老脸上光彩啊,没想到你竟觉得丢脸了。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和日本人打交道了。&quot;

    吴升叹了口长气,说:&quot;说这些话没意思的,天底下哪里来的后悔药。再说我看你也不是真后悔。你若身上不痛,跟着日本人,还不是鲜龙活跳?&quot;

    嘉乔不明白吴升这句话的意思,吃了药,他自己感觉好一些了,方说:&quot;从小你就教我,做人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我真毒了,你又害怕,你要我怎么样呢?&quot;说完就躺下睡去了。

    吴升看着睡下的义子,脸就沉了下去。他的老太婆走了过来,看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气,吓得手里一块抹布都抖在地上,说:&quot;老头儿,你要干什么?&quot;

    吴升说:&quot;我在想着,怎么给嘉乔治病呢。&quot;

    杭嘉乔虽有病,但他是小掘的翻译,这些天来,除了日军日常事务之外,他还得陪着小掘遍游西湖。他骨头痛,对湖光山色也并无多少兴趣,但又推辞不得。夜里睡不好,总有恶梦来缠,白日里又要小心对付着小掘。此时听了小掘的问话,就露出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来,对付着说:&quot;去过日本几次,倒也赶上过樱花的季节,不过比梅花大一点,也没有桃花那么红,旁边也没有绿叶子衬着的,不是我听说中那么出奇的东西啊。&quot;

    小掘沉下脸来,一声不吭地信马由缓,一会儿,突然说:&quot;嘉乔君到底还是中国人,对桃花倒是念念不忘啊。&quot;

    嘉乔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又失了言,一时却又找不到用什么话去把刚才的漏洞给补回来。他这么一个华人,西子湖边长大的土著,在小掘面前,中国文化却总是不够用,只好不吭声。

    &quot;你的话,倒是叫我想起昨日上吴山时看到的感花岩了。你从小住在山下,不会不知道它的出处吧?&quot;

    嘉乔尴尬地笑笑,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他知道他不回答并不会冒犯小掘,甚至他发现小掘是心里暗暗希望他的下属什么都不懂的呢。

    果然小掘就自问自答起来,说:&quot;贵国的大唐王朝,不是有一位名叫崔护的诗人吗,他不是写过一首有关人面桃花的诗歌吗。传说苏东坡为此在吴山题了感花岩三字。你不会连这首诗也背不出来了吧?&quot;

    &quot;这个倒是从小就记着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quot;杭嘉乔连忙应答说。

    小掘突然爆发了一阵大笑,还使劲地拍着嘉乔的肩膀说:&quot;好,还算有点记性。不过你今日就记住了,从现在开始,此刻开始——就不再是桃花依旧了,应该是樱花依旧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樱花依旧笑春风。&quot;

    他一勒马级,马儿踩着碎步一路朝前奔去,一气翻过了六吊桥中的第一桥映波桥,留下在身后发呆的杭嘉乔。他一边想着,桃花依旧又怎么样呢?樱花依旧又怎么样呢?一边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叫着跟了上去:&quot;对对对,对极了,从此以后就是樱花依旧了,是樱花依旧了……&quot;

    人间天堂,湖上双壁,苏白二堤。

    西湖十景中,向有&quot;苏堤春晓&quot;之说。志曰:苏公堤,春时晨光初起,宿雾未散,杂花生树,飞英蘸波,纷披掩映,如列锦铺绣。当年苏东坡守杭,西湖一半被淤,乃叹曰,西湖是杭州的眼睛和眉毛,保护<dfn>99lib?</dfn>西湖,就是保护杭州。故而自筹资金,动用二十万民工,从夏到秋,把西湖给治理好了,又用药草和淤泥,修筑了一条自南到北横贯湖面的二点八公里的长堤,在堤上建六桥九亭,又遍植桃柳芙蓉。八百年过去,谁料到,杭人竟到了在强寇的逼迫下亲手挖去他们最为钟爱的桃花,改种日本国花樱花的地步。

    日本皇军翻译杭嘉乔却没有这种耻辱感。除了他此刻浑身骨头痛之外,见了那残红败柳,他没有一点心痛的感觉。主子策马而去,他也不甘落后,一扬鞭也紧追其后。却见小掘一郎的马停在了映波桥下,他自己已翻身下马,正走近一群围在一起的中国百姓身边。嘉<abbr></abbr>乔见状,也不由得下马,一边叫着&quot;闪开闪开&quot;,一边就拨开人群,走近湖畔一株老柳树下,见了那正坐在湖畔石头上抱成一团的母女,自己就先抽了一口凉气。这时他也顾不了许多,一下子就蹲在方西冷面前,把手按在昏昏沉沉的盼儿的额头上,问:&quot;怎么啦,这是怎么啦?&quot;

    方西冷看了看嘉乔,想开口,一句话还没说,就先哭了出来。倒是方西冷身边的李飞黄见了他们,站起来说:&quot;实在是小女得病太重,刚才又吐了血,你看,这湖上风又紧,是不是-…·啊……&quot;

    李飞黄的举动叫方西冷看着不舒服。她觉得虽然话不得不说,但点头哈腰的,就让人看不下去。她心里不想附和,头就别了过去。

    小掘这时也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盯着盼儿,又拿眼睛审视着嘉乔。杭嘉乔便对他耳语说:&quot;她是我侄女儿。&quot;

    小掘又紧盯着李飞黄看,李飞黄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不知为什么这日本军官要死死地盯着他,便心虚地笑笑。那笑脸,却是比哭脸还难看的。

    杭嘉乔这才又对着小掘耳语,小掘看样子已经明白了杭家的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的眉头,一下子就松开了,轻轻蹲了下来,看着微微睁开了眼睛的盼儿,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了。他刚才那张凶神般的面孔,也一下子因为目光的柔和而显得富有了人气。一层光泽,从他的刮得铁青的面皮后面渗透了出来。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quot;是得了肺炎了,可怜的姑娘。&quot;

    杭嘉乔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可怜的姑娘,也就是可怜的中国姑娘——这句话是从杀人不眨眼的小掘之口说出来的吗?

    小掘却脱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黑大学,盖在了盼儿身上,然后站起身,对身边的卫兵耳语了几句,杭嘉乔就对方西冷说:&quot;皇军说了,先用他们的车把你们送回去。&quot;

    李飞黄听了,腰便塌了下去,忘形地&quot;哎哎哎&quot;,小掘却用刚才的目光盯住他,对杭嘉乔使了个眼色。嘉乔会意,皱着眉头说:&quot;谁说让你走了,要你答什么应?&quot;

    李飞黄暖了声,眼看着方西冷母女二人上了日本佬的车,心火却冒了上来。那副文人的骨头也是在一堆软肉里硬撑了几撑,到底还是像把散架的破洋伞,没能够撑起来,只在心里波涛汹涌地骂道:&quot;娘煞的,你这狗汉奸,狐假虎威,把我堂堂教授看成什么了?有一日落在我手中,我叫你——&quot;

    这么想着,却又碰到了小掘一郎的目光,一个眼神的回合也没能够打下来,他就如举起双手投降一般,垂下了眼帘。倒是小掘,冷笑一声,说:&quot;李教授,我知道你是专门研究晚明史的,眼下,怕不是正在触景生情了吧?&quot;

    李飞黄头皮一硬,借着刚才那股火气尚未散尽,冲口而出道:&quot;先生汉学根底着实不浅,所言极是。我刚才想的正是明朝一段轶事。嘉靖十二年,县令王铁令犯人小罪可有者,得杂植桃柳为赎, 自是红翠烂盈,灿如锦带矣。&quot;

    &quot;邓大变对得县税.尔等也皆县小罪可宕者了。不付种的却不再是桃柳,却是樱花了。李教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因此伤心不能自持了吧?&quot;

    李飞黄像是被人猛击一掌,大冷的天,背上就流下汗来,连忙抬头大声地说:&quot;不不不,先生有所误解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去桃花种樱花,于我又有什么区分?况农业史上早有记载,世界各地,凡冬季不十分寒冷而又有足够冬寒之处,皆可栽培。比如美国就有大量的樱桃树,不过没有日本的美丽罢了。日本的樱花,是全世界最美丽的观赏樱花,为什么苏堤上就不能种呢?&quot;

    小掘倒是一时地被李飞黄东拉西扯的回答怔住了。李飞黄到底是教授,满腹的经纶,旁征博引,竟能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下子扯到《不列颠百科全书》,而且还能如此巧妙地恭维了樱花,为自己的行为又寻找到了理由。中国的文人,卑劣如小人者,也是有水平啊。

    小掘就翻身上了马,指着李飞黄说:&quot;我倒还想听一听李教授的高见呢。&quot;

    这样,小掘就骑在马上,让李飞黄在马下背着一把铲子,亦步亦随,竟从长堤的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

    嘉乔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说了许多的话,但主要还是说的他们脚下这条战马踏着的古堤。通过他们的交谈,嘉乔才知道,这六吊桥,一名映波,一名锁澜,一名望山,一名压堤,一名东浦,一名跨虹。从前他来来回回地在这堤上走,却从来也没有注意过这些桥名。他在马上还看到了个子不高的李飞黄一跳一跳地走着,脸上一副教授的庄严,好像身边正围着一群奉辛学子。他时而侧身,时而倒行,他甚至背着铲子,还大声地诵起了苏东坡的诗章——六桥横截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劳席卷苍烟空。直到苏堤北山口子上,他方与小城分手。小掘淡淡地朝他挥手,说:&quot;李教授,你很有学问,皇军会考虑到你的长处的。&quot;

    李飞黄一边说着&quot;哪里哪里&quot;,一边倒退地向他们告别。一转身,他的整个身体都佝偻了下去,肩膀一滑,那把铲子,就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小掘看了看他的翻译官,却突然说:&quot;现在,我对你的那个亲大哥的兴趣,可以说是更加浓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嫂子会嫁给现在的这样一个人?&quot;

    杭嘉乔知道,小掘不喜欢刚才的那个饶舌之人。总体来说,小掘是不喜欢比他懂得更多的人的,如果那个人又表现出卑微来的话,他就更不喜欢了。杭嘉乔自己也不喜欢这个人,毕竟,是这个人取代了他的大哥。他笑着问:&quot;小掘太君,您看我从前嫂子的这位后任丈夫像什么啊?&quot;

    小掘认真地想了想,说:&quot;汉语中,对这样的人有一个确切的评价——斯文走狗。&quot;

    他突然再一次爆发出大笑来:&quot;对,对对,斯文走狗,只有你们支那人,才会出现斯文走狗,斯文走狗……&quot;他不停地念着这个词儿,突然怔住,说:&quot;可怜的姑娘……&quot;

    然后,他就陷入了沉思。

    隔着外西湖,可以看见城里有浓烟骤起,是清河坊一带的方向。不久就看见一匹马从西岸桥那边翻了过来,吴有飞快地滚到了小掘和嘉乔身边,说:&quot;杭家大院,被人放了火了——&quot;

    杭嘉乔眼睛一瞪,还没问话,吴有便接着说:&quot;是、是、是你大哥杭嘉和放的火,是他放的火,是他把自己家点着了——&quot;

    杭嘉乔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quot;还不给我去救火——&quot;然后也顾不得身边的小掘,扬鞭策马,竟直奔杭州城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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