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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升日落,月圆月缺,年复一年。不觉间,阿广已经从襁褓小儿长成了四处捣蛋的七岁少年,当然免不了洞穿了东邻的篱笆,踩落了西里的墙瓦,扒烂了家中的窗棂,压弯了院中的桂花,不然如何能坐实这鼻吊飞的宝号?

    许是宿慧,阿广蒙昧早开,智齿初芽,托了两个堂兄的福,遭了私塾陈老先生的殃,从三岁起学了千字文,能诵诗词,特别他那本打小不离了手边的五行雷法的鬼画符书(堂兄语),已是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说来也怪,五行雷法中的内容,不管是堂哥还是伯父父亲他们,都弄不明白,只能是让阿广从五岁开始每日背默,再然后是用笔默记,好家伙,一年用掉了十几刀的毛边纸(一刀二十五张,是大全开大小的),硬是让他把这本符书给生生默背了下来。

    到了六岁上,阿广已是到了每天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见无人应答,他就拿出书去问私塾的陈老先生,还好陈老先生有些经易之学垫在肚子里,阿广这次倒也没吃着竹笋炒肉,老先生翻烂了手中的周易,道藏等书,给阿广解释了个囫囵吞枣,搞了个半懂不白,阿广就知行合一了。

    谁说这书没用?跟街上的“官兵”们打仗时,别人是弓步骑射,咱阿广就是急急如律令,我定,我禁,我疾,我阳五雷轰过去,完全没有直接效果,纯凭想象力,当然免不了再换来一顿胖揍,可咱嘴炮赢了不是,骑兵冲锋怎么也抵不上咱神霄天雷的地图炮威力大,群灭啊。更何况,每次打仗从单挑发展到群殴时(从他一个单挑别人一群到别人一群殴他一个),他总能用五行禹步东躲西闪,虽说最后难免在劫难逃,又开染料铺子(母亲大人语录),可耐不住熟能生巧,不知不觉中,阿广单挑的数目越来越多,撑下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引得那几个太爷爷异姓兄弟的孙卒们侧目,于时日渐消,阿广也在街上小屁孩群里从匪兵混成了匪头,拉起了旗杆子,颇有几个手下。

    用处当然不止于此,好不容易练上手了一个五行禹步,阿广凭这个倒是长得身轻体健,没病没灾。而几年间,阿广的父母倒是给阿广添了一个兄弟两个妹妹,而堂兄们也因为比阿广大了七八岁的缘故,到了学龄,先后离开蒙水,起初是先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县城,后来不二年又转到两百多里以外的梧州上新式学堂去了。

    说起新式学堂,就不得不说一说这几年镇上的变化,十几年间,到处兵荒马乱,你方唱罢我登台,革命四起,烽烟连连,社会在这样的变革大潮荡涤之下,日新月异,移风易俗,终于,这波浪潮还是涌到了蒙水这个与世相绝的小镇上来。

    先说前头几年闹的剪辫子,就没少折腾,一般人家不识诗书不通义理还好办,像私塾的陈老先生,那可是前清的秀才,这一剪刀下去,剪的可不是头发,而是断了思想,没了体面,这对于文人来说那就是命根子。后来听大堂哥描述过陈老夫子当时是如何食古不化,只见他呼天呛地,嚎啕大哭,直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贱,前清闹长毛时,他们斗大的字都不识几个,如此不识规矩那帮人也不强逼人放头发,更何况剪发,连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前朝,也要留下辫子,不敢全剪了去,现时今大谈民主自由了,却强令剪发,这是哪门子自由民主。”

    大堂哥告诉阿广这番话时,阿广的爷爷也听了去,他老人家当时一撇嘴,冷啍一声,说道:“圣军不识字?呸,我还是陈天王开的蒙,教的千字文,三国演义还是他老人家打小给我说的。”

    阿广那时才四岁多,太小了不晓事,大堂哥倒是问了爷爷,圣军是什么,陈天王又是谁,没想被醒过来的爷爷给支吾了过去,倒是因为这件事,让阿广对陈老先生大生好感,原来陈老先生也不喜欢剪头发啊,甚至认为陈老先生就该跟自己是一伙的,也许陈老先生头上也生癞痢,这种发自内心的认同感,让阿广后来看陈老先生时,那眼光是满滿地有爱,哪怕功课不好,被打手心也不改其志,也许这也是陈老先生愿意不辞劳苦帮阿破解‘秘笈’的原因吧,王八看绿豆,对眼。

    说到了阿广的爷爷,那可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头。老头姓胡名均,一双浓眉大眼,两颊银白须髯,前额高企,方脸大鼻,双目如电,精神头很足,说话浓腔大韵,头顶用民国那会的说法是顶着一百支光(秃瓢,像100瓦灯泡),再加上打小到老走南闯北,见识非凡,用今天的话来说,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自打爷爷满了十六岁,太爷爷就把他发派了出去,一年到头,也就过年那个月才回转,连阿广的奶奶,也是爷爷从外面带回来的,奶奶姓李,名字阿广从来没有听说过,族谱上也仅仅是有一个胡李氏,不可考,而且奶奶去得早,阿广没出生,奶奶就病没了。而太爷爷去后,没几年大伯成年接管家里的生意,爷爷就干脆常年在外,偶尔两年三年才回乡一趟,不过每次回来,都带着几个后生,爷爷说是家里的远房亲戚,因家里过兵,没处躲,所以来蒙水安身,直到年纪渐长,跑不动了,而跟着爷爷从外面回来的亲戚也越来越少,后来清末民初,社会太过动荡不安,才息了往外的念头。

    而因为这些表叔表婶表兄表弟,胡家的字号越做越大,除了炮竹工坊、外祖家的纸坊,后来又在山上开辟出了山地种植茶叶,又多了个制作茶叶的茶坊,茶坊的生意蛮好,特别是贩运到梧州,还有洋人大宗收购。

    因为各种营生发展了起来,小镇上不断有年轻的后生进来,也有人外出,有出去读书的,有出去贩卖的,也有出去干活谋生的,每回有人从外面回来,小镇上有闲不忙的人群,不论老朽垂髫,都喜欢在晚饭后聚在镇上的晒谷坪上,听后生们讲述外面的世界,再品评一番,感慨一些如皇上为啥不用金扁担金锄头下地之类的话题,这个时间,战场变成了报告会场,阿广他们小屁孩一般也凑个趣,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时不时还高声反驳,诸如骗人!车没有牛马拉怎么可能自已走!有时也自作聪明:电灯肯定是从山顶上拉线下来的,只有山顶上有雷劈木可以接上电。

    当然,一般这时被抬扛的对象主要是大堂兄,大堂兄此时进了梧州的广西第一师范学堂,用陈老先生的话说,大堂兄以后也是跟他一样做先生的人。

    大堂兄每个月会回来一趟,所以这样的乡间报告会,大堂兄是主力讲师,这也合乎大堂兄师范学生的身份,好为人师者,多吐槽也,吐槽的对象,从生活琐碎到乡间习俗,由先进科技到社会摩登,社会经济政治军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对于这年月的绝大部分乡间寡民们来说,一百里外就基本上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了,大家听着就当个乐,一如我们现在讨论火星或者外星人什么的,不过还好,有大堂兄可以做个示范,比如长袍跟学生装的变迁,布鞋与皮鞋的进化,钢笔对于毛笔的超越,唱曲好听还是西洋歌好听,洋火比火镰子便捷等等,这点很得镇上老叔公们支持,只是大堂哥会因为演示的缘故,一晚上没了一盒洋火而肉痛不已,却不得不成为保留项目,因为每当大堂哥说到妙处,总会有一位老叔公接上句:“阿侄哥啊,你说得好,勾得我烟瘾上来了,来,接个火头!”

    而这时洋火一擦,卟的一声,烟火闪耀,这成了大堂哥定住场的法宝,比说书的惊堂本管用,许多乡邻都认为,这是老胡家新的看家手艺,谁让老胡家世代玩硝药呢,你看他们家的烟花炮竹,翻着样好看,大堂哥对这样的看法也是与有荣焉,笑不言声,表示很高兴能对老胡家的传统发扬光大。

    对成年人来说,这样的夜谈会起个长见识开眼界的作用,而对阿广来说,这是娱乐大片,还是高票房的科幻片,不过阿广本着深刻领悟自已那本本命秘笈的精神,都是带着批判继承的眼光来看待大堂哥在外面世界的见闻的,总的来说,还是他们玩兵捉贼的那套,就是你有先进科技,俺有神功护体:遁甲符对上劲装,炎火咒比拼洋火,传音符压过电报,飞针瞬杀火枪,汽车是厉害可我也可以神行万里,江上的火轮还能快得过我的水遁?形成世界观的同时,也算是把五行雷法的应用体系构筑了起来。

    而关于政事,每每大堂哥想发表看法,爷爷总是会先给出非常精悍的评论,诸如南方革命党叫做又一帮书生放嘴炮光说不练,袁世凯当上了大总统,赶上那些年袁大头挤兑鹰洋,用爷爷的话说,就是打倒皇帝当皇帝,只有当皇帝的人才在通宝银元上戳大号,大堂哥是废了老劲跟爷爷辩明了总统不是皇帝,可惜不几年袁大头称了帝,爷爷就一口咬死:“我就说他是想当皇帝来着,你们看看,这应了吧!”

    然后幽幽地缀述一句:“莫谈国是,言多必失”,再补上句像半桶水晃荡、吃多了红薯放屁、嘴巴不长毛漏风、做衣服省布露腚之类的评价。久而久之,大堂哥也不在家里露怯了。

    况且当着爷爷的面,一般不能谈前朝的老佛爷太后、曾国藩、李鸿章、八国联军的,这些词会让爷爷像被踩了猫尾巴,立马面红耳赤,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般。如果这时说点不合时宜的话,会被爷爷骂扔了老祖宗,这些事情,后来都发展成了家里的禁忌。

    阿广却没禁忌,七岁这年,他跟一个石姓表叔学到了一招新玩法,表叔说这叫做石家神打。

    第一次上香火堂的时候,备上新米一碗,还要准备一只公鸡,然后燃香烛插在米盘上,这时要打卦请神,卦是被雷劈过的焦黑桃木,削成一对牙状,外圆内扁,两只合在一起正好是圆锥形,念好请神咒,把卦扔在地上,如果是两圆面,那就是阴卦,如果是两扁面,就是阳卦,一圆一扁阴阳调和始为善。三次内打成善卦谓之请神到,一路从堂外化纸撤米,纸钱一路续进来,不能断,到得堂内,采鸡冠上的血,滴在表叔画好的请神符咒上,然后再由表叔在印堂上开一刀,把血也滴在请神咒上,这叫做血传心授。

    做好这些,把请神符咒烧化(好像阿广没有看到表叔点燃符咒它就烧了起来,怎么回事?阿广不懂),放入水碗内让阿广喝掉,这就完成了这门技艺的传授。然后,表叔让阿广站立堂中,闭目凝神,不思不语,静静感受,可阿广感受来感受去,感受得都快要睡着了。

    忽然,一阵细微的冷风拂了过来,阿广头一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收煞人》

    收煞人最新章节: 第二章 那几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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