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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禧西逃时受过“恩宠”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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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要顺蔓说下去,据说西贯市的这个大户姓李,是个开镖局子的,习武出身,很有点侠义味,在这一带很有点名气。最值得佩服的,他派了个向导,姓杨,40上下岁,极精明。我认识这姓杨的,因为后来他一直送我们到张家口北,路途时间长了,所以有所了解。据说镖车一到城镇时,要大声呼喊,叫亮字号,行话叫喊趟子,喊的人叫趟子手,姓杨的就是个趟子手。这些事都是沿途增长的新知识。

    “骡驮轿很高,在轿尾带有个脚踏凳,我们<dfn>99lib.</dfn>把脚踏凳拿下来,搀扶着老太后登着凳上了轿。老太后第一乘,皇上第二乘,皇后第三乘。就这样离开了西贯市。又重新雇了辆轿车,给我们侍女坐。从此告别了蒲笼车,因为它走得慢,赶不上轿车的速度,所以不要它了。

    “要记住,这是老太后第一件最宽心的事,自离开宫以后,居然有人给奉献东西了,怎能不让她老人家欣慰呢!

    “我们当侍女的也总算熬过了苦难的第一夜。

    “我说得太粗糙了,但大致是这个样子!”

    古书上说“穷猿奔林,岂暇择木”。慈禧的夜宿西贯市,大有点这种意思吧!

    (注:1986年6月7日《北京晚报》载有祖籍西贯市村李佩伦先生的《骡驮轿·西贯市》一文,称:慈禧逃出北京,第一站是在西贯市村落脚。……西贯市是以李姓为大族的回民村,因它位于出西直门经海淀、温泉,北上居庸关的道上,是南来北往要冲之一,故村里为官、经商、习武者极多。光裕行本为李家开的镖局,有东、西光裕两个字号,慈禧仓皇逃到西贯,正值光裕东家李子恒在家,便把家里的骡驮轿献出。同村人杨巨川作向导,护驾西行。慈禧还朝不忘旧事,封杨巨川为引路侯,授李子恒为新疆伊犁县令。此文可作参考。)

    从昌平到怀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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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七月二十二日的早晨,我们陪侍着老太后由西贯市出发奔向了古长城。——那时,我们根本不知往哪儿去!

    “七月的早晨,地上的水气和天空的雾气混杂在一起,看不清是晴天还是阴天,只觉得灰蒙蒙的一片。还是按照老太后的口谕,崔玉贵打前站。今天崔玉贵显得美滋滋的,给他新添个帮手,那个镖局子的向导姓杨的和他在一起。出发前,我和娟子侧着耳朵听他俩说私房话。两个人都好练武,提起北京有名的教师来,他们相互还有些渊源,所以能说在一起。姓杨的又是个地理鬼,甚至某一处某一家,姓什么叫什么,他都很知底,尤其是这一带练武的多,到了某一处,一报师门,马上就能得到帮助。这正对崔玉贵抢阳斗胜、好大喜功、又带些江湖味的脾气,因此,崔玉贵马上拍姓杨的肩膀,管人家叫‘兄弟’,不管人家岁数大小。崔玉贵就是这样大马金刀的性格。小娟子并不戴敬他,看他们走后,指着崔的脊背说:‘没阳寿的,狗都摇头,满嘴里跑骆驼!就是他老子来了,他也会拍着肩膀叫兄弟。’这是宫廷里骂人的话,等于说:‘该死,死了喂狗,狗都摇头,满嘴里胡吹乱!’宫廷里不许说‘死’、‘杀’等脏话和不吉利的话。我笑着说:‘你背后骂他干什么?’娟子也笑了,说:‘我就是看不惯他那轻浮得意的样儿。专会一套丑表功。’我说:‘咳!他无家一身轻,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乐一天是一天,跳墙挂不住耳朵,也难怪他这样!’(跳墙挂不住耳朵,是老北京的土话,没有一点牵挂的意思)娟子有多机灵,听出我说话的气味来了,扬起脸来抢白我说:‘刚离开宫墙一天,你就满嘴死呀活呀的胡吣,两天没睡觉了,你先眯糊会儿。’这是她的好意!

    “真的,难得有片刻的宁静!更难得我能和娟子在一起!

    “去年,在我所谓的结婚时,娟子单独送了我一份厚礼,我明白,这是向我告别的表示。相处七八年,同甘共苦的姐妹,胜过同胞,就在我将入地狱的时候等于给我一份祭礼,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婚后见面,她也没提送礼,我也没表示道谢,虽然有些亏礼,只是相对默默无言,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这在常情可算不懂礼貌,我们俩就越过了这个界限。可每当我感情流露的时候,她总是用话给岔开。今天,我俩同坐一辆车,就是彼此不说话,也感到心里头有无限的温暖,我恨不得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嚎几声,吐一吐我的酸苦。她那水晶般的心里,早就明白这些,眼睛并不看我,沉思一会儿,寒着脸说:‘你的心事我知道,现在还不到你哭的时候。——据目前看,咱俩的小命可能保住了,可留在宫里的姐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将来咱俩回来,能给她们收收尸,铲几铲土,祭奠祭奠她们,也不枉姐妹一场。还记得去年正月说书的说陈圆圆故事罢,城破被俘,六宫的人被赶着迎接新主子,‘九殿咚咚鸣战鼓,万朵花迎一只虎’。真要是宫城破了,我倒愿意她们都死干净,一个不留,一朵花也没有!我哭也哭个痛快,泪也流个干净!到那时你尽力地哭罢!就是愿意随她们去,我也不再拦你了。’她突然伸出两只手来,搂住我的脖子,浑身颤抖着大声地抽咽起来。这是在荒郊旷野的车上。

    “她就是这样一位心直嘴快、热心肠的姑娘!她无时无刻不在预想着宫里遭受苦难的姐妹。

    “抬头一看,前面三乘驮轿高高地、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着,我们是近侍,不能离太后远了,驮轿以后就是我们的车。驮轿是个新鲜玩意儿,所以我们对它仔细地观察。我想坐它并不会多舒服,因为它太高。轿车的辕子和马的肩膀平行,轱辘上的车轴也不过离地二尺高,但驮轿不是这样,它是用一个架子搭在前后的马背上,架子呈井字形,井字上头高高的有一个小屋,比轿车约高出二尺多。山路崎岖,马一高一低地走着,小屋也随着晃荡,人坐在里边也跟着一俯一仰的摇动,时间长了,老太后怎么经受得住?但老太后始终隐忍着不言语。自从离宫以后,老太后很少说话。这是条上山的路,一步比一步高,远远的,但清清楚楚地看见两个人,那是崔玉贵和姓杨的,他俩可以算是老太后的探马或是顶马罢!再看看老太后轿前光秃秃的,皇上轿前也是光秃秃的,两位至尊没有一个侍卫,只有两个赶脚的脚夫,使我不禁低头长叹!

    “平常日子,老太后去颐和园,大轿前面光銮仪卤簿就要排出一里路远。别的不提,就说大轿前的顶马吧,一排四骑,前后四排,不用夸有多威武了。一色的红里透黑的马,膘肥体壮,毛梢亮得出油,像缎子一样。马的额头上一律系着红缨子,嚼、环、鞍、革荐,配着锃亮的铜什件,左右丝缰齐摆在马鞍桥上,四匹一排,看着就整齐威武。最美妙的是马迈的步子:当然这顶马是为了给老太后护路开道的,就不可能离大轿太远,所以马要和轿夫们走同样的速度,这就太难了。为了显示马的雄伟英俊,马一律昂着头,头上的红缨子要在一条线上,脚下要跨大步。妙就妙在这儿:当它们的蹄子似挨地不挨地的时候,慢慢地把蹄子一蜷,又缩回来约一尺五,实际上,迈的虽是一大步,而走的却只有五寸,这样就和轿夫的步伐相等了,所以永远在轿的前边,一点也不脱节。一队马,同样地昂着头,同样地跨大步,同样地往回蜷腿,又迈出同样的尺寸,当马的蹄子往回蜷时,那种妩媚样子简直像绣女在做针线。这已经很可观了吧?最奇特的是,马在往后蜷腿的时候,腰随着一扭动,肥肥的屁股跟着一摆,上面骑马的人,也随着马的身子一齐扭,头上戴的红缨帽穗子一甩,蜷左腿往右摆,蜷右腿往左摆,煞是好看。这都是銮仪卫费尽心力训练出来的。再听声音,马蹄子落地是“哒哒”的,轿夫抬着轿走路是“嚓嚓”的。哒哒嚓嚓,非常和谐。长长的柳荫御路上,一点别的声音全没有,像军队演操似的整齐肃穆,这种声音一直由西华门到达颐和园。天家的气派,何等的尊严。这不过是前几天的事,可眼前只剩下崔玉贵骑着个灰色的骡子给老太后轿前开路了。我正迷迷糊糊地想着,一睁眼面前是乱石荒山,前边的三乘驮轿颤悠悠地走着,头骡颈下系的铜铃铛沉闷的叮咚、叮咚地响着,一声声催人入睡。

    从昌平到怀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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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越走越陡了,东西两边的群山挤压过来。活像凶猛的野兽,从不同的两侧在奔逐着一个共同的猎物,终于头顶冲撞在一起了。这个冲撞的地方,就是入山的山口,后来知道叫南口。

    “夏天的上午,时间显得特别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阴沉沉的天空,一丝风也没有,浓云低压在头上,窒息得喘不出气来。入了南口以后,更如同钻进了葫芦里,闷得人张着嘴出气,像干沟里的鱼一样向着天,嘴一吸一合地喘着,四外的土发出潮湿热气,活似蒸笼,蒸烤得我们又渴又烦躁。小娟子这个急脾气的姑娘,简直要发疯了。她越急躁,身上的痱子越扎撒,憋得她满脸通红,头上津津地流下汗水。两天没有脱过的衣服,经汗水一沤,像膏药似地贴在身上。我轻轻地掀开她的衣服一看,痱子由颗粒已经变成饼子了。肉皮红肿一片,在痱子的尖上隐隐长出白泡泡来,这大概是化脓了。在宫里多年养成的干净勤洗的习惯,用脂粉培养的细嫩肉皮,现在反而遭罪了。火毒的太阳一晒,热气一蒸,汗渍的牛皮衣服再一沤,丝毫不透风,哪有不起痱子的道理。我只有用手掀起她的衣襟,来回地簸动,想法透透风,减轻点她的痛苦。娟子含着泪对我说:‘早晨我给老太后洗脸时,看到老人家的发髻底下、脖子周围,也有一片片的小红粒儿,我问老太后,难过不?老太后眼看着旁处没理我!老太后是有什么条件说什么话的,条件不到向例不说话,现在说难过有什么用!’她喃喃地念叨着。这两天也不知怎么的,自从离宫的时候起,同姐妹们一分手,心里总感到发酸,未说话,不由得先流出泪来。

    “突然间,前边的驮铃不响了,抬头望去,老太后的轿停下了。我们赶紧下车跑到老太后的轿前,驮轿高,我们站着只能扬脸说话,这在宫里是不许可的。老太后低声对我俩口谕,说要解溲。我俩当时一怔,在这荒郊野外,前后没有村庄,怎么伺候老太后呢?老太后果断地说:‘就在野地里庄稼密的地方,人围起来!’这真是个最英明的决定。比在温泉苦口求人强多了,更比西贯市那个粪场子胜强百倍,起码让人不呕吐了。我们下人们赶快围成人墙,就这样,太后、皇后、小主、格格们轮流着。真是可怜可叹到了极点,没有便纸,只好用野麻的叶子权且代替了。

    “继续再走,回头往来路上看时,那气势是很壮观的了,和我们由宫里出来时的情况不同了。不仅是几辆,而是十几辆,甚而二十几辆轿车,一长列排开,逦而来,虽然是长城古道,冠盖频繁的地方,眼前摆着一连串几十辆轿车,这也是很使人注目的了。我悄悄地对娟子说:‘看来护驾的人多起来了。’娟子撇了撇嘴说:‘很难说,究竟是护驾还是驾护?是保护老太后来了,还是求老太后保护,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我们是不许谈论国家大事的,只有在这旷野的车上才能够放肆地说几句。‘他们的算盘才精呢!洋人进城了,所以才赶紧地跑出来,一来可以免掉砍脑袋,二来得一个护驾的好名声。就是死在路上也不会白死,还落一个忠臣的美名呢!扔掉家里的老婆孩子,更一点关系也没有,妻子如衣服,像脱衣服bbr></abbr>一样,脱掉了旧的还可以换上新的,去了穿红的还有穿绿的,只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以后什么都会有。我看他们紧随老太后,实在说,就是怕死,用保护老太后作样子罢了。君辱臣死,连我这个下等丫头都懂得的大道理。’娟子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我劝她说,‘不关你的事,何必多嘴呢?’她恨恨地说:‘将来下地狱,拔我的舌头,在阳世间,有话我也憋不住。你看,这两天的苦难,有谁能够帮咱俩一点忙,不是都往后缩吗!老太后牙咬得非常紧,可老人家心里有数,谁真心,谁假意,总会知道的。光靠着狗摇尾巴,到时候总有揭盖的一天。平常日子,都吹有搬山填海的本领,到现在哪里去了,只有咱俩给老人家烧老玉米吃!重耳走国,在挨饿的时候,还有人给主子割大腿上的肉吃呢?这些人有谁肯?’她气鼓鼓地说。这些话,平常日子可不敢说,诽谤大臣,要乱棒打死。今天只能在山野里撒撒气。我劝她说,‘你还是心平气和些好,免得多生痱子,何必呢?自讨苦吃!’她梗着脖子不再言语了。

    “路越走越高,天越来越低,四外群山环抱,我们像蠕动在土井里,黑云如井盖一样沉沉地压在上面,闷热加潮湿,使我们越发的燥渴。忽然,天空的雷响了,是一声闷雷,沉沉地轧过了头顶,接着巴掌大的雨点掉下来。我们眼盯着前面的驮轿,雨点很急,我们不顾一切,呼喊着跑到老太后的轿前,车夫用仅有的两块雨布,把轿顶子蒙上,其他的地方也就顾不得了,雨不停地往车里灌,我俩把脊背靠紧轿帘子顶住,把老太后围起来,脊骨朝外,车小人挤算是给老太后遮雨。这时老太后默默地,用眼睛看着我俩,万般心腹事,俱在不言 4e2d." >中。我们俩也没有什么话对老人家说。在这种环境下,又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偷眼看,娟子抹一把泪,被雨点一淋,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了。

    “雨越下越大,在这深山穷谷里,我们都是宫廷里长大的,哪里经受过这些。天上的雷乱响,不是霹雷,而是沉雷,不是一个方向,而是东西南北,各处乱响,闪电四处乱晃,像蛇一样,来回地窜动。山也跟着响,谷也跟着响,真是千山颤动,万谷齐鸣,实在是惊心动魄,我俩生死凭天了。轿早停下了,就在旷野里,脚夫用麻袋往头上一披,身子一蜷,坐在路旁的石头上,马像钉在地下一样纹丝不动,低下头,躬着肩,两只耳朵倒垂下来,顺着两耳往下流水。不是下雨,简直是泼水,根本没点,白茫茫的一片,由天空里泼下来,眼前几尺远,什么东西也分不清了。老太后还是默默地沉思着,雨打在轿帷子上,溅在身上,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就这样,足有一个时辰,雨才渐渐地停了。可小娟子和我根本下不去轿,浑身的衣服全湿透了,整个地贴在身上,又是夏天,我俩怎能见人啊!幸好没有风,还不致冷得打哆嗦。

    从昌平到怀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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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虽然止住了,但天空依然飘着雨星儿,隔着轿帘子往外看,山岭上堆聚着层层的白云。山脊时时隐没在白云里,白云也不时笼罩在马头上,一场使人心惊胆战的雷雨总算过去了。我不由得想起随身带的东西来,——我那一个火镰包儿,一包烟和一卷纸。刚一爬上老太后驮轿的时候,我就留心把它们藏避好,把两只鞋子一脱,烟纸和火镰包就塞在一只鞋槽子里,两只鞋槽子面对面地一扣,底朝外,顺手就塞在驮轿的褥垫子底下。我们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幸好烟、火镰和纸没湿。阿弥陀佛,这是宫里带出来唯一可以孝敬老太后的东西了,不能让老太后也用野麻的叶子吸吧!

    “山道两旁,坡陡沟深,雨水很快就流下去了,但道路特别泥泞。这儿的土和京城附近的土不同,是黄土,特别的黏,粘在脚上厚厚的甩都甩不掉,更拔不出腿来,一走一滑。远远的一个人来了,披一身黄油布衣服,到近处才看清是崔玉贵,他借了一身驻军的雨衣。毕竟是宫廷调理出来的人,先把黄油布雨衣脱下,再整理整理帽子,然后钮扣系好,卷的裤腿放下来,油布雨衣往地下一铺,恭恭敬敬地跪在轿前,奏称:‘奴才崔玉贵见驾,愿老太后万寿无疆。启禀老太后,往前再走一站,有当地驻军守护,他们已腾出房来,准备接驾!’我和娟子紧靠在轿帘子两旁,把正面闪出来,预备老太后发口谕,老太后只说了句‘知道了!’崔玉贵‘口庶’的一声,叩头起立,又匆匆地往前走了。果然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到了驻军的兵营。驻军腾出三间房,一个院落。还是老太后和皇上在东屋,西屋是女眷。记得东屋有个套间,老太后在套间里洗脸休息,皇帝由两名太监伺侯。这时李莲英匆匆地来了,禀告太后说驻军的什么官在外头给太后和皇上磕头。他们说:‘不知太后和皇上驾到,临时仓促,备点粗茶淡饭,臣该万死!’老太后说:‘知道了,有什么就吃什么!’李莲英面目红肿,形容憔悴,老太后看出来他是病了,让他不拘常节,回去休息。李莲英跪在地下,连连地叩头。我入宫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泪了。他出来给皇上请安,皇上也和善地对他点了头。看来皇上对他并没有什么忌恨。这都是我的感觉,当然宫廷里的事,不是表面上能看得出来的。自从义和拳失败后,这位佛见喜显得有些发蔫了,本来就忧心忡忡,再加上风餐露宿,六十开外的人了,病自然会找上门来的。我给老太后洗脸的时候,老太后不许我用凉水沾痱子,说痱子一沾凉水容易成痱毒,那就成非常难治的一种疮了。现在忍着点吧,等环境好点,用沸开的水晾凉了,洗几次就能下去。老太后说,这是张福对老人家讲的。这时老太后提张福,思念宫里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了。中午的饭我不记得吃的什么了,只记得最后是一碗细粉丝黄瓜汤,老太后吃得很香。我们一身湿衣服,行动很不方便。皇后、小主、格格们也只到老太后的门外,请个安就回西屋去了,因有皇上在屋,湿衣服是没法子见驾的。崔玉贵没露面,据说往前边探路去了,好在这是个空院落,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内,这对我们还比较自由些,唯一添的东西,向驻军的头子要了一卷火纸。后来才知道,我们打尖的地方是关里的中间城。

    “吃过午饭很快就出发了。很匆忙!

    “雨后,路上的人多起来了,三五成群的散兵游勇,一簇簇的戴红头巾的义和拳,还有牵着秃背牲口的残兵,这显然是临时掳来的,但他们和当地的驻军都相安无事,好像是井水不犯河水,虽然摩肩接踵,但谁也不理谁。这些人见到我们的车,也是斜眼一看,慢悠悠地躲在路旁。我们当然也不敢惹他们。天还是阴阴沉沉的,像含着眼泪一样,不一定什么时候会滴下来,我们不禁提心吊胆。过去听说书的说过,多少年轻的女子被乱兵掳了去没有下落,现在如果有几个强人把我们的车硬给赶了走,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和娟子在车上起誓,俩人死也不分开。咳!两个不出宫门的女孩子,在这惊恐流离的路上,甚至用什么方法死都谈到了,这种心情不比在宫墙里头的女伴舒展多少。她们把首饰揪下来送给我俩,把希望寄托给我们,可我们目前又把首饰寄托给谁呢?眼看着岭上的云像野马似地跑,只能捂脸对哭了。

    “驮铃不紧不慢地响着,终归来到了一座高高的岭前,万里长城蜿蜒地由两边垂下头来,形成一道关口。走到关前一看,好雄壮的一个城门洞,比神武门的城门洞还高还厚。城门洞两旁有两座营房。气氛十分森严,看着使人心里发怵。我们的轿和车都停下来,天正热,休息一会儿。城门洞的风又凉又硬,我们出宫后第一次感受到塞北风的强劲。后来听人告诉我们,这是中国最有名的关口,叫居庸关。由南口进来像走甬路一样,两边山夹着,非常闷塞,直到这关口,迎面高山阻路,只有一个城门,两边营垒排列,直让人心惊肉跳。忽然想起了《龙戏凤》戏里的李凤姐,传说不是跟正德皇帝回来,一进居庸关被吓死的吗?我们今天也走到这里了,我的心不禁突突乱跳。记得这儿有口井,井水非常的凉,冰牙,并不苦涩。我舀了一碗,奉献给老太后,老太后也夸水好,说像玉泉山的水,难得这大雨的季节井水一点也不浑浊。这时大约是申时了,天依然是阴沉沉的,虽然上午下过大雨,一点也不凉爽。

    从昌平到怀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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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驮轿又继续往前走。我心里暗暗计算,自从进了南口,经过了三座方城,才到了居庸关。走到了长长的像神武门似的门洞里时,我和娟子不禁暗暗地落泪。我俩手搭着,祝告老天爷,保佑我们出关后还能够活着回来!千万不要当外乡鬼。

    “听车夫说,出了关就属延庆州管辖了。

    “路面非常不好走,好多的石头,车子一倾一斜地来回乱晃,路旁的青纱帐和野草侵蚀着道路,两边的山是比较开阔了,显得空荡荡的。老太后的驮轿时时漂浮在青纱帐的上面,断断续续地只听到沉闷的铃声。天是昏昏沉沉的,人也是昏昏沉沉的。正在这眯糊似睡不睡的时候,突然从东北面斜对着我们打来几枪,接着又连续不断打过几枪,听得很清楚,枪沙落在青纱帐里,一片‘沙沙’的响声,当时是用的火铳。很明显这是对着我们的驮轿和轿车开的枪。但强人隐藏在青纱帐里,始终看不清是什么人。这突然的遭遇真把我们的魂都吓掉了。我们怔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救驾比逃命还要紧,赶紧跳下车奔向老太后的驮轿。娟子喊了一声,‘豁出去了’,李莲英、溥伦也赶忙往前跑去护驾。老太后不让任何人上轿,只让靠驮轿左边站着。在这关键时刻,看出李莲英是忠心的,用身子靠在驮轿前站着,站在老太后的右前方。溥伦也是好样的,贴在皇帝的驮轿旁。我和娟子手脚都吓软了,地下又是泥又是石头,只能扶着驮轿站着,几乎瘫在地下。赶驮轿的轿夫很有经验,把驮轿停住(也许是老太后让停的),站在左前方,用牲口隐住了身体,手紧紧捋住丝缰,纹丝不动。土匪迎面打枪,车队当然不能迎着土匪前进。如果跑回关里,又势必把老太后落在后面。所以车轿只能停住不动。幸亏出关不远,我们又在关里休息了较长时间,这时后面王公大臣的车队及时赶到,由颐和园起就跟随在后的护卫队也到来了。虽然是雨后送伞,但猫总是能捉鼠的。听到枪声,崔玉贵和姓杨的向导也急忙跑回来了。人多势众,土匪没敢露面就走了。一场虚惊,大家非常害怕。据姓杨的说,这群人不像本地人,像是一群散兵。不过这条路民风强悍,练武的多,地皮又穷,保不住有三五成群的坏人,出关以后,更放肆了,就是官家的车走单了,照样的抢劫。经过这次风险,老太后谕令护卫领队姓马的头前带路。正好军机要传延庆州州官,老太后特命崔玉贵去,并谕能备一乘轿子最好!

    “阴天,天黑得比较早,已经是申末了,上午遇雨,下午又碰上劫路的,一天走的路程并不算多,轿车随着驮轿继续向前走。时间不长,就看到一座城,巍巍地横在大路的中间,城外围都是石头路,坐在轿车里一顿一挫,真难受,猜想老太后坐驮轿也不会舒服的。我们坐在轿车里必须用两只手支撑着。

    “这个地方叫岔道,也叫岔道口,或叫岔道城。出居庸关大约五六里路,是向北唯一的通道,据说出这城以后才有分道,所以这地方叫岔道口。这儿有城,很雄伟也很坚固,垛口有炮台有衙门也有守兵,有买卖有驿站,有公馆也有戏楼,是南来北往的咽喉。皇清200多年和北边蒙古搞和亲,这是朝圣的要路,过往的蒙古王公都要在这里打尖休息,所以很有气派,也很富庶。可现在不同了。我们由东门进的城,一进城就感到乱糟糟的。据说只开东门,街上堆满沙子口袋。奇怪的是,不是守军在护城,代替的是义和拳。他们几十人成群,满街乱走,守军反而安闲地驻在营房里,街上到处是焚香的气味。看样了商店已经几天不开板了,门前冷冷清清。大雨过后,街心是泥塘。四外观看,到处黑灯瞎火。按说七月的晚上,正是在街头品茶乘凉,人们闲聊天的时候,可现在都紧闭门户,避祸藏在家里,这分明是个变乱的城市。

    “驮轿一直赶进一个大院里。院落里空静静的,显然是特意腾出来的,大概原来是个营房,院门很宽大,几乘驮轿进来后,一打盘旋,由院门又出去了。这儿分前后院,后院北房三间,带廊子,东耳房两间,另有东西厢房,这是不对称格局的四合院。有角门进西跨院,是伙房。仍是老太后住上房东屋,皇上住西屋,皇后、小主、格格们住东耳房,紧挨着老太后。下人们住东西厢房。西院伙房里有热水,和西贯市不同了,这儿不烧湿煤,全烧大的木头。我们可以给老太后洗洗脸,擦擦身上,洗洗脚。虽然没有可换的衣服,但总比在西贯市强多了。屋里靠南窗子底下有铺炕,炕上有条旧炕毡,一个歪歪斜斜的小炕桌,一个枕头,油腻腻的。老太后侧着身子歪在炕上,看得出来,是十分劳累了。她不发脾气,不说话,闭目沉思。我们都屏息伺候。隔壁皇后、小主、格格们,下车请过安后,静悄悄地回到屋里,屋子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和皇宫里的规矩相同,不管有多少伺候的人,丝毫听不到说话走路的声音。

    “一会儿李莲英来了。老太后让把皇上请过来,共同听今天城里洋人的信息和宫里的消息。李莲英虽然病着,但这是他的差事,是非常重要的差事。他退下来的时候,告诉我们洋人还没进宫,这是他秘密告诉我俩的。当然,他信得住我俩,不会给他坏事。——我俩第一次听到宫里的消息,知道宫里的姐妹们还活着。老太后的面容也有些好转了,沏上茶后,老太后跟平常一样慢慢地品尝着,说这儿的水好,和玉泉山的水差不多,有甜丝丝的味!

    从昌平到怀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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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不出娟子所料,王公大臣们多起来了。晚饭后来请安的人黑鸦鸦一片,分品级站了一院子。我们当然不认识,过去我们根本见不到他们,现在我们在东厢房里,能隔着窗子看。老太后和皇上走出屋子,母子一前一后,站在廊子上,看他们跪拜完。老太后抬眼看了一下李莲英,李莲英说了句‘歇着吧’,他们就鱼贯地走散了。已经听了李莲英禀告的各方面消息,也无须召见他们了。很奇怪的是,老太后闭口不谈半路遇土匪的事,不但现在不谈,以后也没听老太后谈过,好像这事对老太后不怎么光彩似的。

    “王公大臣里除去最早跟着太后跑出来的端王、庆王、肃王以外,还新添了礼王爷、那王爷;除去澜公爷以外,新添了泽公爷;除了伦贝子以外,新添了贝子;军机处的除了原来跟车出城的赵大人以外,又添了刚毅刚大人,英年英大人。其实,他们也是洋人一进城就跑出来了,比我们并不晚,也没什么新消息带出来。不过几十辆轿车在大道上一跑,沿途的军民们越发惊慌了,都知道皇上、太后、大臣们都跑光了。再经过义和拳骚扰,各处的买卖和住户更紧闭门户,市面上要什么没什么。

    “夜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崔玉贵回来了。听说用大车拉来一乘轿子,并带来几个轿夫。娟子说,又有他丑表功的材料了。早晨起来,伺候完老太后,我俩到前院看看,那是州官拜客坐的一顶蓝呢子轿,俗名叫‘四人抬’。仔细一看,不是呢子是蓝咔啦,这是西北织的一种东西,又硬又厚,只有两种颜色,一种大红,一种藏蓝,经常用它做皮褥的面子,在宫里我们春秋也用咔啦做鞋帮子,图它挺拔。可夏天用它做轿围子不合适,因为它厚不透风,人坐里头闷得发慌,现在只能将就,不能讲究了。轿是四个人抬的肩舆,又沉又笨。在城里拜客用,抬着各处转悠,很样式,如果长途奔波,以五里路换杠来算,就要两班倒或三班倒。前边四个人抬轿,后边八个人坐在大车上休息,预备将来轮换,这个举动就大了。不如此,盛暑之下,什么人也支持不住。在这困难期间,非同小可,不过老太后要这样做,也就只能这样做。

    “李莲英和我们是奉命来观察轿的。夜间找来木匠已重新把轿内的坐椅修好,把矮茶几装饰起来,安牢靠了,草草收拾一番,就算完了。

    “陪同崔玉贵去延庆州的,自然是有向导姓杨的。据崔、杨说,延庆州是义和拳扎堆的地方,四门紧闭,都是义和拳的人守城。州衙门已经好久不能办公了。还是姓杨的有办法,冒充东路催粮的人(义和拳缺粮),好不容易进了城,找到州官后才说出实话。州官和两位师爷一起见的我们。我们一无信件,二无凭证,他们哪里肯信。好在延庆州跟宫里常有交往,宫中用炭,是延庆州进贡的,这是一大批供应,一年要几十万斤。崔玉贵提到北京西四北红罗厂收炭的太监某某,他们才相信了,恰好这二位师爷里就有一个和某太监曾经打过交道的,于是他们放心了,连夜找到衙役把轿子整理好,传唤了轿夫,州官带着官印,师爷陪伴着跟随着来到岔道城。他们说,在这兵荒马乱时代,印说丢就丢,印就是脑袋,当官的把印丢了,脑袋也就危险了。他们带几个亲丁保护着他们也保护印,就这样,瑟瑟缩缩地跟着我们走了多半夜。让他们办点供应,他们哪里能办得到?师爷说,我们知道这是天官赐福的事,捧着花献佛,谁也不傻。过去我们常孝敬过宫里,不是榆木脑袋,一点弯儿也转不过来的人,可现在说话不算数,手底下任何东西也没有。延庆州的几个人还算聪明,不敢跟崔打官腔,说的全是粗话和大实话,很对崔的口味。听崔玉贵说话的口气,很同情延庆州的州官,由他回禀老太后,一定不会乘机踢他们一脚的。乘机说坏话,这是太监回事常有的事,对太监千万得罪不得,尤其是崔玉贵,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他舌头底下花样可多了。

    “州官大老爷并没有朝圣,因为我们没看见他进来。天已经大亮了,仔细看这院子,根本不像有女眷住过,四角都是破破烂烂。我们的住房光有一铺炕,炕上一张旧席,任何陈设也没有。最主要是只有男厕没有女厕,半夜时有人进院给缸里挑满水,灶里加些劈柴,白天见不到一个人。就这样,在这里住了一夜。总算还好,能给点吃的,不致挨饿了。

    “车驾又要出发了。这是七月二十三日卯正时分。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凉,不像关里那样闷热了。只是老太后、皇上、皇后、小主、三位格格和我们,都是单衣单裤,又被雨淋湿了,夜里冷得打哆嗦。我和娟子只好到西跨院伙房里,一来给老太后烤衣服,主要是烤袜子,二来我们也取取暖。两天的时间,我们已经变成灶下的蓬头鬼了。哼,王公大臣们一个有良心的也没有,皇上仍穿着旧青布长衫,护军的绿色裤子,一点倒换的衣服也没有,他们不肯脱下自己的衣服,替皇上换一换。我们当丫头的亲眼看着皇帝受苦。咳,食君之禄……此话他们只会讲给别人听。

    “老太后要启驾了,轿子抬到院子中央,大臣们由各角落里钻出来,恭送老太后启程,依然出东门。冷冷落落的,没有一点仪鸾的排场,蓝呢子小轿是第一个,皇上的驮轿是第二个,皇后的驮轿是第三个。李莲英病了,特赐让他坐驮轿,排第四个,我们侍女的车紧跟驮轿后。其余顺序是大阿哥、小主、格格,就这样一溜长龙似地出发了。早晨吃的是黑馒头冬瓜汤,只知道有人送来,不知道由什么地方送来的。

    从昌平到怀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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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东门,沿着城墙走,绕道走上了京绥通路。这时路上的败兵游勇多起来了,三五成群接连不断。他们碰到我们的车,并不愿意让路,和我们车队抢路,掺在一起走,我们也没办法,给我们带来很多不方便。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据说快到怀来境界了,天忽然下起大雨来,比昨天的雨还大,有风,雨铺天盖地向下洒来,雷又响又脆,闪电一亮,雷就紧跟着劈下,惊得骡子的耳朵都立起来。风卷着雨点,把车帘子揭开,简直等于往身上泼水。娟子和我把车帘子握紧,略挡住一些雨。更可怕的是,车当然是不能走了,有几个败兵,没处可躲,钻在我们车厢底下。天哪!他们要起歹心,乘这大雨的时候,喊都喊不应,若上车糟蹋人该怎么办啊!九死一生,我们什么办法都想到了。想得最多的是老太后平日在万万人之上,可今天怕是连两个贴身的丫头都庇护不了。我们两个死死地按着车帘子,大气也不敢出,用耳朵细听车厢底下的声音,心都跳到嗓子眼里,吓得浑身乱哆嗦。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们逃亡路上最悲惨的时候了,我不说出来有谁能够知道呢?

    “雨由大变小,天虽然不开晴,雨点总算变成细丝了。轿车拖泥带水地向前走。这时我俩只希望车走,虽然不知道去往哪里,无论如何也比败兵蹲在车厢底下强得多。眼见马路旁有两间屋子,窗子洞开着,像两个黑窟窿,门口外有一眼井,井台下有一个大草帽,雨后正随风掀动。车把式一阵心血来潮,打算捡这个草帽。可是一掀,妈呀,赶紧放手往回跑,原来那是个死尸,蝇子乱爬,被人杀死的,埋在井旁边,只露着个头,满脸是血,草帽系在颈子上。车夫往回跑的时候,摔得满身是泥,这更增加了我们的惊恐。那个时候,小命说完就完。我俩只能屏息敛声,听候命运的安排。自从出了西贯市,沿途土井并不少,但我们渴死也不敢喝那里的水,一来雨大,水井的水往上涨,一伸胳臂就能够着水面,黄汤绿沫,看着就恶心。更重要的是井里头往往有死人,不是一个人头,就是一具死尸浮在上面。这是车夫告诉我们的,他们也不喝这里的水,甚至饮牲口连骡子都不喝。我们沿途的艰苦就可想而知了。

    “我永远也忘不掉七月二十三日,巳末午初时刻,来到一个大镇上,那就是榆林堡。如果说前两天过的是阴间,到这里就算还阳了,娟子我俩管这里叫阴阳界。

    “第一是,这里有地方官前来接驾了。

    “第二是,有从北边来的军队前来护驾了。

    “我们当侍女的,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只能用眼看,用耳听,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每天必须把‘是’挂在嘴上。但是我伺候人时间长了,养成察颜观色的本领,现在一到榆林堡,地方官戴着朝珠穿补服,迎面跪着来接驾,老太后自然是眉开眼笑。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一个听人喊万寿无疆惯了的人,自从一出宫门,没有人理,没有人瞧,是多么难受啊,现在又有人跪在面前了,心里的舒服劲是可想而知的。我们三天来的紧张气氛也随着消失了。

    “榆林堡离怀来县有30里,是延庆和怀来交界的地方,县官亲迎30里来接驾。这位县太爷是很有章法的,向着第一乘轿子、第二乘驮轿报名跪接以外,向第三乘驮轿请了个跪安,对余下的轿车并不答理,起身上马,头前引路,进入街里。可见这是暗中有人指点,才知道第一乘轿子是老太后,第二乘驮轿是皇上,第三乘驮轿里是皇后,余下的就可以不闻不问了。

    “堡子的规模并不大,一条正街,路北有三家骡马店,这是给差夫驿卒预备的,足见当时差役的频繁,现在冷落了,各家的门都紧闭着,街上很多乱兵,骡马粪的气味刺鼻子,雨后满街流泥水。老太后被引到尽西头一家大的栈房里,这是北房三大间,一明两暗,别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台阶特别高,屋子中间有茶几、椅子、铺垫,堂屋东西两壁是木头隔扇,门口是竹帘子,墙上挂着字画,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没遭劫的屋子。

    “夏天的中午,虽然没出太阳,但特别闷热,苍蝇又多,直叮脸;院子里的蜻蜓乱飞,使人心发烦。我们出来进去舀洗脸水,打漱口水,要特别小心,一来地滑,二来台阶高,会绊个跟头,好在这个地方烧火用炭,而使水很方便。据说这儿三个店原来都准备好三大锅绿豆小米粥,熬好了等候御用,可是都被乱兵饥民给抢光了,任凭怎么拦挡也拦挡不住,只有这个院里还剩下一点锅底,是再三央告才留下的。这时乱兵成帮结伙,由店前经过,俗话说,有势力的怕不要命的,这都是些亡命徒,谁也不愿意招惹他们。

    “老太后就在漱洗完毕以后,召见了这位地方官,我们躲在东暗间里,李莲英引进来的这位地方官大概是南方人,说的话听不清也就记不清了,只记得说话带丝丝的口音。老太后很夸赞他一番。当然,在兵慌马乱的年月,出县城30多里路,酷暑的天气里,又冒着大雨,到两县的边界上亲自恭迎圣驾,乱世识忠臣,这种赤诚的心,实在难得。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昨天到一个县(昌平县),放枪把我们赶走,今天到怀来,郊外亲迎,怎能不让老太后感动呢!

    “不一会儿,厨役送豆粥来了,由皇帝的内监接过来,只是每人一中碗,并无别的食品,先送的两碗里还有细丝咸菜,其余的连咸菜也没有。可怜的午饭,根本没筷子,老太后让取秫秸杆来,这已是两天来司空见惯的事了。吃完粥后,老太后照例要走一走,忽然看见我在旁,说‘荣儿有水烟吗’?我说,‘水烟、火镰全没丢,就是没烟袋’。李莲英赶忙去找,恰好地方官在店门口,跟他说清楚,很快就送来了。老太后问些闲话,内监侍女都在旁,并不避讳。太后说:‘这回出来十分仓促,皇帝、皇后、格格们都是单身出来,没有替换的衣服,你能不能给找些衣裳替换一下。’县官跪着回禀说:‘微臣的妻子已经亡故,衣服箱笼多寄存在京城里,只有微臣的姐姐姐夫随臣游宦到这里,臣母尚有几身遗物,还在臣的身边,皇太后不嫌粗糙,臣竭力供奉。’看来这位县官很识大体,说的话很娓婉动听。老太后让他平身,又低声对他说,‘能找几个鸡蛋来,才好’!县官说,‘臣竭力去找’,说着请跪安退下。过了片刻,县官亲自用粗盘托着5个鸡蛋并有一撮盐敬献给老太后,并说各家住户,人都跑空了,只能挨户去翻,在一家抽屉里,找出5个鸡蛋,煮好后献给太后。又说,臣知道老太后一路劳乏,特备轿子一顶,轿夫都是抬轿多年,往来当差惯了的,请老太后放心等等。这期间我们洗手给老太后剥好鸡蛋。我们隔着帘子看县官,大约35岁上下,清瘦脸,很稳重。老太后让他下去休息。老太后一口气吃了3个鸡蛋,大概是惊恐的心已经过去,两天来又没好好吃饭,把剩下的两个鸡蛋让李莲英献给皇上,别人都没有份,这是老太后特意表示对皇上的爱敬。老太后吃完鸡蛋又吸几管水烟,重新洗脸擦背,疲劳总算赶走了些,开始传呼起銮。

    从昌平到怀来(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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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后坐怀来县备的轿子,皇上坐延庆州备的轿子,皇后、小主同一乘驮轿,大阿哥和溥伦贝子同一乘驮轿,李莲英一乘驮轿,余下顺序而行。出了榆林堡,途经各处村落,更是残破不堪了,门窗户壁没有一处整齐的,都被残兵败卒给破坏了。他们有什么抢什么,如果门锁着,就把窗户给掏开,墙也坏了,篱笆也倒了,破棉絮烂褂子全给扔在路边上,他们像蝗虫一样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一群接着一群地吃,把老百姓的东西吃干净算完,这是我们亲眼见到的。

    “要说一点不是我应该说的话了。

    “李莲英不是临离开宫的时候就发蔫吗?半路上下大雨不是又病了吗?现在又扬气起来了,就因为来了个护驾的岑春煊,一口一个大叔,把李莲英喊得扬气起来。我和娟子同样有这样的看法。

    “我们足不出户,又聋又瞎,唯一的消息来源是听小太监的,他们有话存不下,有点消息必定悄悄地告诉我们才算舒心。听小太监说,岑春煊本来不是带兵的,他是甘肃管钱粮的官叫藩司,也叫藩台,是个好说大话喘粗气的人,牛皮吹得呱呱叫。说他是‘苗子’,有种野性,在家行三,大家背后管他叫岑三,也叫苗三。洋人在天津沿岸扰乱的时候,他就扬言要求出兵,等到洋人侵占了天津后,他更火急暴跳地要勤王。甘肃巡抚看他牌子扛的硬,自己拦他也怕落不是,更加眼不见心不烦,打发他出去了事,于是给了他2000来兵,5万两银子,由草地顺北路来到了京城。到了京城后,军机处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步兵原来驻在张家口,因此让他办理察哈尔堵防的事,等两宫离宫以后,他得了信息,就追随到了怀来,借机扬言说是由甘肃特来京郊带兵护驾的,吹的多响。他的老子是岑毓英,当过云南总督,朝圣时曾和李莲英打过交道,所以他一到怀来的榆林堡就先拜见李莲英,一口一个大叔,叫得又响又脆,李莲英平白添了这样一个有军队的侄子,也是求之不得,有了他可以随自己的手心转;而岑呢,有了李也可以上边通天,差事一定当得红火,本来就是顺杆爬的人,抱住这条粗腿,就一定会飞黄腾达。两人一拍即合,人得喜事精神爽,因此李莲英也就不发蔫了。从榆林堡开始,这两位令叔贤侄就密切合作,直到辛丑回鸾,岑春煊所以能当保驾的近臣,实在是李莲英保荐的。李更长期给他说好话,岑春煊才一直恩宠不衰:不到半年就升到陕西巡抚,后来当两广总督了,这都是从榆林堡喊大叔开始的,不要小看现在这个小镇甸满街流黄泥汤子。这段公案,我们当侍女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骨子里的事,往往不容易猜透。这也是我们不应该说的话。总之,子承父业,岑毓英总算教子有方。俗话说得好,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

    “不说闲话了,还是书归正传吧。

    “从怀来县官接驾起,王公大臣们就撒了欢了,首先是快马加鞭先察看老太后驻跸的地方,再察看各王公大臣的公馆如何,弄得乌烟瘴气,跟夜宿西贯市时的鸦雀无声不同了。自榆林堡启驾到怀来县城30里的路上,探马往来就有两三次之多。娟子说,他们又还阳了。未初离开榆林堡,申正已经到了怀来县城。这是小县,城里街上满是鹅卵石,非常难走,坐在轿车里简直骨头都要摇酥了。偶尔有两三家门外贴出红纸来,表示迎驾,一看就明白,这是县太爷的主意。老北京有句俗话,‘燕九挂灯笼,冷冷清清’,本来正月十五已过,应个景儿罢了。

    “老太后、皇上的轿直抬到官衙门里内宅门口。这位县太爷很会办事,把整个官廨腾出来,作为临时驻跸的行在,显得异常尊敬也显得格外亲切,又容易保卫。他手下也有一帮得力的人,虽然说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但他们把门庭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正房三大间,老太后临时住,这大概是县官的卧室,陈设不多,可很雅洁,尤其西面一铺床,湖色软缎子夹被,新枕席配上罗纹帐子,垂着山水画卷的走水,两个青绦子帐带,很不俗气。中堂的北面,一个条山的架几,一张八仙桌子,两把太师椅,鲜红的椅垫,显得很匀称。比起西贯市,土炕,没炕沿,光秃秃的只有一把破簸箕,真是天上地下了,无怪老太后满意。正房东边有两间矮房,是耳房,和正房隔山相通,这是便于下人们伺候。皇上住外院的签押房,是县太爷办公会客的地方。跨院西花厅三间,住皇后、小主、格格们,溥(大阿哥)、溥伦只有和皇上望衡对宇而居了。我们当然是住在正房的耳房里,因为伺候老太后方便。县官的女眷都避在西北角的平房里。晚饭很丰盛,主要有肉、鸡、肝,自从离宫后,第一次开荤,所以也吃得特别香。这些肉和鸡都是他靠地方绅士弄来的。在这斗大的山城里,也真难为他了。一时王公大臣,阉人侍女,满坑满谷,几乎挤破了这小小的县城。

    “我们晚膳刚用完,李莲英就带着县官进见来了。小太监捧着四个包袱。李莲英代奏,说县令某,知道老太后、皇上出宫时没带衣服,特将先人的遗物及自身的衣饰奉献,聊备替换,粗陋不堪,望太后赦臣死罪。老太后点点头说,‘你先下去吧’。打开包一看,蓝薄呢子整大襟袄一件,深灰色罗纹裤子一条,没领软绸汗衫一件,半截白绸中衣一条。这是给老太后的。打开另一包,是江绸大袖马褂一件,蓝绉长袍一件,另备随身内衣一套,这分明是给皇上的。另一包是皇后、小主、格格们的,因为都是旗人,打点的都是男人的长袍丝裤。最最令人满意的,是最后一包,全新的袜子,都是细白市布做的,大约十多双。两天多来,两次遇雨,别处都能忍受,只有脚在湿袜子里沤着,真难受。还有件极可心的事,包里另有一双矮腰细绒软胎的毡靴子,高寒山区,又潮又湿,这是预备老太后洗浴完换的。无怪老太后赞叹地说:‘这个人有分寸,很细心。’此外,小太监又抱来两个梳妆盒子,梳篦脂粉一应俱全,老太后说,三天没照镜子,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从昌平到怀来(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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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赶紧打水,洗头洗脸擦身上,李莲英给老太后细心地梳头,把过去的盘羊式改成了两把头,老太后从此又恢复了旗装。皇后、小主、格格也各人拣了件男人长衫穿了,还原成本来面目。在给老太后梳头时,我在一旁伺候,听李莲英禀告说,京城里军机大臣王文韶来了,特意向老太后禀告,军机的一切信印,他全带出来了。老太后点点头,这就等于老太后在路途上能发号施令,调动一切了。这是件极关重要的大事,于是传谕,明天接见军机们。在这里,我附加一句话,我在温泉的路上足踝骨被有毒的牛蝇叮了,渐渐肿起来,雨水一泡,化脓了,走路一跛一点的。老太后就把毡靴子赏给我,我一直留它20多年,后来搬家丢了。这位县官随行在到西安,办前站粮台,时常召见,才知道他姓吴,是曾国藩的侄女女婿。老太后眷念故臣,对他自然会格外体恤的。

    “第二天,在这县城驻跸一天。早晨开始‘叫起’,这是离宫后第一次有威仪的行动。吃完早饭,老太后正襟危坐在堂屋东面的太师椅上,梳着两把头,很是端庄,皇上穿青色马褂,浅蓝的绸衫,雪白的袜子,坐在西面也很郑重体面,地上铺好拜毡后,我们当侍女的就回避了。这次叫起,几乎是满汉的全部军机大臣一个不缺。我们是不能问这些事的,李莲英、崔玉贵也只能在下房侍候。很明显,这次叫起以后,王文韶连夜回京了。庆王随老太后走两站,每天几次召见,后来也回京了。这是预备议和的开始。

    “就在庚子年七月二十五的早晨,我们随同老太后的銮驾,出怀来的西关,经宣化,过怀安县,八月初已近山西境了,从此,吃饭有地方供应,走路有军队保护,我们又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悠游自在的生活了。但风餐露宿,道路颠簸,走在这早穿棉午穿纱的地带,又当这乍阴乍晴的季节,比起宫里的生活来,当然是相差万里了。我和娟子不禁两眼痴痴地回望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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