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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从北方来的冷空气夹带许多尘霾,全部堆在半空,连阳光都刺透不过。但依旧算是个晴天。

    红妹说发烧了,告病躺倒在床上,干脆连早餐也不做了。我自己下厨煎鸡蛋和培根,做了三明治给小轩吃。从餐厅到客厅,到处是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我喜欢西式早餐,景雪平从来吃不惯。

    景雪平——到底死了吗?

    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答案。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曾经的。我与景雪平死死纠缠了二十多年,人生中最有价值的半世,我们耗费在彼此身上。他是生或死,我怎可能不知道?

    只是,今天我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九点刚到,白璐就来按门铃。我嘱咐小轩自己去多多家,便和白璐出发了。

    到车库里取车,白璐自如地坐上驾驶席,俨然成了我的专职司机。

    她启动车子,我从侧面打量她。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白璐正以日日更新的速度脱颖而出。那份光彩耀人耳目。满天阴霾都遮不住。

    奇怪的是,她在表面上还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原貌,似乎生怕被人识破。

    我的心猛一激荡——不是没见过先例的。

    “朱总,我们去哪里?”

    我说出一个地址。

    “医院?”白璐有些紧张,“你病了吗?”

    “没事,去看望一位老朋友。”

    白璐点点头,专心开车,不再讲话。即便要闲聊,她也等我先开口。这女孩,过去的生命中究竟遇到过什么事什么人,才练就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我真为她不值。刚二十出头就处处忍耐,如果得寿八十的话,就得忍足一个甲子。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怎样活着才算有意思呢?

    我问她:“白璐,你理想的生活是怎样的?”

    “我?”她吓了一跳的样子。

    “是,问你。”

    “我……没想过。”

    好吧,我换个问法。

    “那么,你理想中的爱情是怎样的?”我说,“别回答我你没想过,除非你不承认自己是女人。”

    “……”

    “或者来做选择题,”这次我绝不放过她,“一头是容易把握的现实之爱;一头是完美却缥缈的梦幻之爱。你更看重哪样?梦幻与现实合二为一当然最好,但可遇而不可求,必须有所取舍。”

    “即使得到也会失去。”她打断我。

    “什么?”

    “越是珍视的,失去时越痛苦。所以不如不要。”

    “这么悲观?”我吃惊,没有意识到白璐已悄悄转换话题。

    “因为我目睹过……”她的声音变得低沉,“所以不敢想象自己也有类似经历。”

    我不便继续追问了。

    良久,我说:“有过,即使最终失去,才不致白活一场。这是我的主张。光消极逃避没有用,因为不甘心,早晚还是会陷进去。”

    白璐侧过脸来,对我笑笑。年轻真好,怎么看都美。

    她说:“我会记住您的话。”

    医院到了。因为事先已联络过,我们直接进到内科主任室。

    丁嘉行主任医师从桌边站起来,笑容可掬地向我伸出手:“朱燃,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丁嘉行是我老家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各自成家后都还保持不错的关系。有个医生朋友真是莫大的便利。曾经我的任何健康问题都托付丁医生,直到三年前。

    那一次丁嘉行突然致电给我,说景雪平到他这里看病。情况不太妙,丁在电话里对我说,需要和我详谈治疗方案。

    “老丁,”记得当时我这样说,“景雪平已经和我分手了。他没有告诉你吗?”

    丁嘉行支吾起来:“知道,知道。不过我想……碰到这种大事,总还是该和你商量。他身边也没有其他可靠的人。”

    “他还有老娘。”

    我挂了电话。

    之后丁嘉行便与我逐渐疏远。在我,是不想和他谈及景雪平;在他,则像对我产生了成见。尤其让我想不通的是,丁嘉行本来是我的老友,何以偏向景雪平。再之后景雪平去世,我在追悼会上远远看见丁嘉行的身影。从那时起我们再没有联络过。

    今天,在景雪平死后整整一年,我来向老丁了解他患病的内情。

    丁嘉行拿出一沓资料。

    “病历我都复印了,全在这里。”

    “谢谢,这些我会慢慢看。”我说,“你能将重点说明一下吗?”

    老丁叹了口气:“朱燃,人都已经没了。现在多说无益。”

    弦外之音:当初你不关心,如今来什么马后炮。我权当听不出他的意思:“老丁,请说。”

    丁嘉行又叹一口气:“其实我最想不通的一点是,景雪平本不必死。”

    我看着他。

    “景雪平到我这里来时,肝硬化已经相当严重,但并非不治。我向他建议的方案,也是唯一能救命的方案,是做肝脏移植。”

    我仍然看着他。

    丁嘉行被我盯得有些不自然,摸一摸鼻子:“唔,那次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和你讨论肝移植的事。”

    “为什么要和我讨论?”

    “因为景雪平不同意移植,嫌费用太高。我觉得实在可惜,所以才想到找你。”

    “移植需要多少钱?”

    “手术费全额大约七十万,后续治疗再有个十来万。到顶八十万吧。我有把握让他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不出意外得话,再活个几十年也没问题。”

    “八十万?”我真的诧异了,“他不同意吗?”

    “他说没有钱。”

    我喃喃:“怎么可能?”

    “他有钱吗?”

    “当然。”我茫然地回答,“和我离婚时,景雪平拿走了我们夫妻全部的共同存款。这笔钱不多才十来万。但是我们的房子也归他了。虽然算不上豪宅,地段还不错,至少能值个三百万。”

    “那就说不通了。我还以为钱都在你……”

    “不。”我断然否认,“钱和房子都在景雪平手上。是他自己要钱不要命。”

    “也许是舍不得卖房子?”

    “人都没了,要房子何用。”

    丁嘉行夸张地摇晃脑袋:“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我也不能理解。景雪平留着钱和房子干什么?倪双霞自己在郊县有老屋住,也有退休金供生活,根本不需要额外的钱和房产。吃喝嫖赌毒,景雪平一样不沾。他是我认识的最规矩的男人。规矩到毫无生趣。

    除非——女人?

    我自己先啼笑皆非。怎么可能……

    啊,不。我灵光一现!那个深夜,年轻女子打来的神秘电话,说景雪平欲见我最后一面……我激动地大声问:“老丁,景雪平是不是死在这家医院里?你们有临终关怀的场所吗?”

    丁嘉行不理解我的话:“临终关怀?不,这里是医院啊。只有太平间。况且景雪平也不是死在此地。他拒绝了我提议的治疗方案后就离开了。再没有来过。”

    我呆了半晌——

    “那么,我告辞了。”我欲起身。

    “等等,”丁嘉行突然敲一敲脑袋,“我想起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个劲地按,“是有这么个地方。在哪里呢?我记下地址的。哈,在这里!”

    他给我看通讯录。一个陌生的地址。遥远,并且隔着大海。

    丁嘉行解释给我听:“当时我在美国参加为期一个月的访问研究,突然接到一个国内长途。从某个临终关怀场所打来,说景雪平在他们那里,病况危殆,痛苦不堪。他们的医疗水平有限,看他实在可怜,又从他那里知道了和我的关系,就赶紧与我联络。恳请我无论如何去一趟,好歹帮他解除点痛苦。可我人在国外,赶不过去啊!”

    “所以你并没去?”我木然地问。

    “我安排了科室里的医生去。但这毕竟不是人家的正式工作,地方又远。后来算卖我的面子,周末赶过去,景雪平却已经离开了。”

    我记下地址。

    丁嘉行还在絮叨:“等我回到国内,就马上致电过去。接电话的不是原先打给我的女孩。”

    “女孩?”

    “是啊,听上去很年轻稚气的声音。但等我再打过去问时,就换成其他人了。对景雪平的情况一问三不知,只说人不行给接走了。”

    “我知道了。”

    “朱燃,其实我的意思是……”丁嘉行送我至门口,犹豫着说,“不管怎样,景雪平都已经去了。多少恩怨死者俱已抛开,活着的人也要放下才好。别太纠结了。”

    哪里来的风将一粒细沙吹入眼角。微小、却鲜明的酸涩,惹得我心慌眼热。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老丁,我懂的。谢谢你。”

    到底是老朋友。在替景雪平不平之余,老丁仍然把善意赠予我。可惜我不能告诉这老好人:恩怨无一消逝,更如毒疮生根发芽,意图将我吞噬。

    看到地址,白璐再沉稳,终是面色一变。

    “怎么样,去吧?”我笑,“就当周末郊游。”

    她设好导航,默默地发动车子。

    驶过大桥,穿过隧道。城市里稀薄的薄雾,到了海面上就变成厚实的霾,像堵墙般横在前方。我们的车如施展法术的茅山道士,一路穿墙而去。只是,这道墙无边无沿,仿佛总也到不了头。

    海,被雾罩得几乎看不见,心,却能时刻体会它的广袤存在。一路前行,追逐彼岸,奔向我逃避了几百个日夜的——景雪平的死亡。

    一年多以前,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境,走在这条路上?

    在景雪平的死这件事上,很多人觉得我太绝情。甚至我自己,也强迫自己这样想。因为我太明白,一丝心软必致万劫不复。

    “……晚了,晚了。”

    “您说什么?”白璐看我一眼,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劝慰——已经来晚了,过多自责无益。她误会了,他们都误会了。

    我之所谓“晚了”,是指我自己。既踏上这条不归路,再要回头,晚矣。

    一切究竟始于何时?

    “妈妈,这就是小景,景雪平。”

    沙发上那张憔悴的脸抬起来,眼光轮流扫在我和景雪平身上。我喉头发涩,景雪平倒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声:“阿姨。”

    妈妈一震,眼光骤然亮起来。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景雪平。

    屋子里满是药味,我呼吸艰难,只好把注意力转向窗外。昨夜风急雨骤,小天井里满是落叶,泥污遍地一片狼藉。我想象户外雨后爽朗的空气。即使腐叶,亦有植物的清新。而在这间屋内,只有浊气逼人。我连一秒钟都呆不下去,却无法离开。

    “燃燃,你叫这个人来干什么?”妈妈突然问道。

    我哑口无言。

    春节后老妈旧病复发,即被医生宣告时日无多。之后我的日子,就是在家和医院之间奔波。彼时才二十五岁的年纪,体力尚够应付,心绪却疾速苍老。没人愿意眼看至亲之人萎顿、凋谢、直至死亡,但也没人能躲得开。人生之苦痛,我在那段时间里,算是真正地体味到了。

    老妈对自己的状况心知肚明,脾气反而比患病之初温和了许多。她对我提出唯一的一个心愿,便是要我有个好的归宿。换言之,我要交给她一个满意的女婿,在相当局促的期限之内。

    我想到了景雪平。

    身边并非没有追求者,大学时起就断断续续交往过几个。但家中接连出事以后,我没有了兴致。男人于我,就像饭后甜点,只可点缀心灵的空虚,却丝毫无助于我的饥渴。生活中刚有些风吹草动,我便把他们全都遣散了。

    男人无法充实我。能够陪伴我的,只有我自己。

    老妈给我出了道难题。

    我决定找一个临时工,以慰妈妈最后的心愿。除了要能骗过老妈的火眼金睛之外,此人还必须懂分寸、知进退。履约期间能恪尽职守,解约时则能一拍两散,绝不拖泥带水,心存妄想。

    殊为不易。

    条件相当的男人中,要么不认可这想法,要么顾虑麻烦一大堆,要么干脆想占便宜。我又没有豪放到在报纸上公开登广告招聘。寻寻觅觅,最后只剩下唯一的候选人——景雪平。

    想到景雪平是因为我早知道,他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毕业后我与景雪平就没什么来往?了,突然又主动联络上他,竟吓得此君诚惶诚恐。我们约在咖啡馆见面。我一口气把前因后果说完,两人面前的咖啡都未及喝上一口。

    “临时……”他喃喃。

    “是,最晚不超过年底。”我冷静地说出妈妈的大限。任何事情都会习惯的,死亡谈得多了,也变得稀松平常。

    “是,是。”

    “可以吗?”

    “朱燃……”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最令我恼火,可现在有求于人,我只得忍耐。我又问一遍:“怎么样?行吗?”语调尽可能温柔。

    是女人都会卖弄风骚,就看时机到不到。

    景雪平低下头:“我有女朋友了,最近刚去过她父母家。”

    我的头胀痛起来,愣了半晌才说:“不会影响的。你放心。”

    “真的不会?”

    “我保证!”我焦躁起来,“只不过让你陪我去探望几次病人。如果有问题,我亲自去向你女朋友说明。”

    “不不不……不需要的。”

    景雪平答应了,他当然只能答应。我没打算关心他如何摆平女友,这事压根与我无关。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答应我的当天,就向女友提出了分手。在这件事上,景雪平绝对比我有远见。

    医院对老妈停止治疗,我把她接回家中——等死。

    冷空气接连到访,一夜秋深。所以这个周末,我把景雪平带到老妈跟前。

    她却忘了这茬?

    我蹲下身,握住妈妈搁在膝上的双手:“妈妈,这个就是景雪平。我跟你说过的,我的男朋友。”

    老妈摔脱我的手:“你骗我,因为我要死了,你就这样来骗我!”

    我慌了:“没有骗你啊。妈妈,是真的!”

    老妈指着景雪平的鼻子:“他?他怎么会是你的男朋友?”

    景雪平窘得面红耳赤。

    “燃燃,你不能为了满足我的心愿,就从街上随便拉个人来充数。”

    我欲哭无泪:“不,不是随便拉来的。”

    “骗人!我不信你会和这样的人结婚?”

    “会,”我只能硬着头皮坚持,“当然会,我要嫁给景雪平的。”

    老妈满脸鄙夷:“为什么?他有哪点好?你怎么会看上这个人?”

    我低下头找地缝。这辈子没有这样丢脸过。

    “阿姨,我爱朱燃。我们会结婚的。”

    我瞪着景雪平,他居然也蹲下来,就在我身旁。

    “你说什么?”

    “我爱她,我爱朱燃。”

    我几乎厥倒。这是景雪平能说、该说的话吗?难得他还一脸真诚,演技赛过周润发。罢了,罢了。先过眼前这一关,容后算账。

    妈妈好像真的给他迷惑住了。双眼更亮,枯槁的脸上稀罕地有了一丝生气。

    “有多爱?”

    “非常,非常爱。”言情片的标准对白。我恨不得自废双耳。

    “你会爱她一生一世?”

    “会爱她一生一世。”

    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我完全听傻了。

    老妈从嗓子眼里发出“呵呵”的笑声,配上焦瘦的面颊和瘫软的四肢,效果格外惊悚。假如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见此情景只怕会立即落荒而逃。但我不能逃。景雪平也没有逃,他期身向前,紧紧握住妈妈的双手。

    “燃燃,你嫁给他,我就放心了。”老妈气喘吁吁地说出这句话。

    我无语,言情剧中最狗血的桥段莫过于此。唉,只要老妈开心,怎样都随她吧。

    这番跌宕,把老妈可怜的体力尽数榨干。她很快陷入昏睡中。

    我带景雪平离开。

    雨又开始下,小而密。鞋子踏在沾湿的败叶上,一路留下泥污的印记。

    “伞。”景雪平把伞撑到我头上。

    “不要。”我推开他的手。

    “会淋湿的。”

    “我喜欢。”

    我加快脚步,和景雪平拉开距离。他无奈地收起伞,小步跟上我。我扫他一眼,头发已经湿得搭在额头,伞却夹在腋下,看上去非常滑稽。

    我想对他说,我讨厌打伞的男人,更讨厌带着伞却不撑的男人。

    我站定,转身面对他,说:“谢谢你。”

    “……不客气。”

    “今天这样的场面,可能还要发生若干次。”

    “啊是。”

    “你做得很好,以后……”我本想说,别再像今天这样肉麻。但景雪平直愣愣地盯着我看。我说不下去了。雨滴好像落进他的眼睛里,那么清澈。

    他低声说:“朱燃,我明白的。”

    哼,你明白,你明白什么?

    “把伞撑起来吧。”

    “什么?”

    “还要多讲几句话。”

    “这样啊……”景雪平四下张望,突然扯住我的手。我冷不防,被他拉进一片屋檐下。

    “这里淋不到。”他喜滋滋地说,“你慢慢讲话。”笑着再看我一眼,脸却腾地红起来。

    此处都是三层的老式联排院落。门洞深且高。我们并肩站在屋檐下。午后的弄里,寂寂无声,只有雨在滴滴答答。

    “我妈妈病得糊涂了。”我开始了,“原先她的脑子特别好,极聪明、能干。她的身体也好,精力充沛,待人接物很有一套。我们家里一向是她说了算。我爸爸……什么都听她的。他们俩是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我停下来,清一清嗓子。真说起来远比想象的艰难。

    “我们一家三口本来过得很好,很幸福。可在前年的春节,爸爸给家里留了封信,就离家出走了。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妈妈和我都懵了。爸爸的信里具体写了什么,妈妈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起初她只是拼命找他,联系了所有爸爸的熟人,就差没去报案。但是不管她怎么想办法,爸爸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才慢慢听说,爸爸是和他单位里的一个女同事私奔了。这两人好了有一段时间,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可就是没传到妈妈耳朵里。也或者是,她曾听到过一些传闻,但统统忽略了。对妈妈来说,她的婚姻是牢不可破的,根本不容质疑。可偏偏,崩溃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彻底。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妈妈终于不得不接受事实,她的婚姻完蛋了。”

    我又停下来。隔着雨雾望望远处,好像那里有风景值得一观。其实什么也没有。我感觉一条胳膊拢上肩头,我没有挪开。于是那只胳膊越搂越紧。

    我继续说:“妈妈垮了。她整个变成另外一个人。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大家同情她,起初都忍着。她越来越怪,很快变得完全不可理喻。于是大家又开始躲她。只有我躲无可躲。然后,她就查出了绝症。虽说癌是长期病变的结果,但我一直觉得,妈妈是因为爸爸的出走才患病的。她对人生充满不解和怨恨,这些就在她的身体里长成毒瘤。接下来便是各种五花八门的折磨:手术、化疗、放疗,一轮接一轮。只有我陪着她,眼看她受苦,看着她的肉体一点一点地被毁掉。就像一具泥塑,先剥掉油漆,再抹去花纹,今天剃光头发,明天挖掉舌头……”我全身发抖,牙齿相扣停不下来。

    景雪平用力搂住我,我的头自然而然靠上他的肩。

    “你都看到了,她今天只剩下个泥胎。”我拼命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景雪平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滚烫的岩浆还在胸口翻腾,我缓缓吁出一口长气:“不好意思,对你说这些。”不待他回答,我紧接着说,“妈妈的头脑已经不清楚了。我为她庆幸,最后这段日子里,她糊涂着比清醒着好过。所以今天她说的话,全都当不得真。”

    总算说完了。这才发现通体虚汗,经风一吹,从头到脚,冰凉。

    我看景雪平,他也看我。

    “可是我当真。”他说。

    “唔?”

    “我当真。”他又说一遍,语气沉稳,目光坦荡。

    我笑出来。景雪平居然想趁火打劫?太夸张了。

    “朱燃,你别笑。”他还着急了。

    我笑得更厉害:“哈哈哈,那……你想怎样?”

    “让我来照顾你”

    他必是调动了全部的勇气说出这句话,我有一百种反击、嘲讽、侮辱的言辞,统统无法启齿。生平第一次,景雪平镇住了我。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怜惜,还有那么多悲哀。仿佛他在为自己的人生,下了一个注定赔本的赌注。

    我还在笑,但自知笑得无比凄凉。

    “朱燃,我是说真的。请你相信我。”景雪平又强调一遍。

    “我又没说我不信。”

    “你本是个轻信的人。”

    我以为听错了。

    “你说什么?”

    景雪平摇摇头:“没什么。”他也笑了,“让我照顾你,朱燃。让我来照顾你。”

    他笑得比我更凄凉。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倚在他的怀中。

    我们仍然立在屋檐下。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弄里竟然没有一人通过,是上帝专为我们辟出这个空间,只让细雨相伴左右。

    “可是我要先照顾妈妈,好好地送她走。”

    “我会帮你。”

    “生死病死,怎么会这样苦。”

    “是苦。所以没人喜欢,可也没人躲得开。”

    我握住景雪平的手,用力地捏住。救命稻草。“这种苦受一次就够了,今生今世我不要再来第二遍。”

    “好的,朱燃。我保证,不让你受第二遍苦。”

    今天回想,景雪平算是言而有信。至少,他没有给我机会目睹他受苦而死。他选择离开。一个人躲起来,死。

    他挑选的,是怎样的一个死亡之所。

    上岛之后就没有高速路了。gps上找不到我们要去的地址,只有辖区的大略位置。一路开过去,渐渐地连水泥路都消失了。车在坑洼不平的黄土上颠簸,不一会儿人就腰酸背痛。难以想象,重病之人是如何捱过这段旅途的。

    一来。一去。

    好在他离开时已经弥留,大概不会有什么知觉了吧。

    阴沉的天空压在头顶上。路两旁除了枯树就是杂草。没有任何标志指出方向,不过只有一条路,应该不会错。

    白璐一声不吭地开车,我想她一定咬紧牙关。

    路到尽头。大片的碎石沙地中央,孤零零立着一栋平房。

    细细的烟从屋子的一角升上来。难道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也是。乡间的生物钟比大城市要拨快两、三小时吧。

    我朝冒烟的方向走过去,白璐稍稍落在后面。

    屋门敞开着。黑黢黢的泥地,几张木桌和长凳。灶台上煮着饭,烟火气一阵一阵涌出。门边坐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系着围裙。应该是厨子吧。

    我上前打招呼。

    老人满脸的皱纹聚起来,瘪瘪的嘴笑得洞开。一边招手,一边说:“快坐,快坐。”

    我才发现他已失去了视力。

    盲厨师。

    呵,没什么可奇怪。人生是幻境,此地便是幻境中的幻境,负负得正,反而真实。坐在老人身边。时间仿佛停止下来。我只觉身心泰然。

    我根本不及介绍身份和来意,老人已打开话匣子。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原来是家民间自办的老人院。和我猜想的一样,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临终关怀所。但也没大错。老人住进这里,便要一直住到死。问题是,景雪平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来?

    我提出景雪平的名字。

    “是啊是啊。我记得这个人。他来过,后来又走了。听说早死了吧。”老人笑得愈发慈祥。看他的表情,死像是件多么愉快的事——

    他来干什么?

    来找人。

    找什么人?

    不记得了。

    他找到了吗?

    没有啊,好像没有。

    那他就离开了?

    不,他留下来了。

    为什么留下?

    他病倒了,起不了床。走不了啦。

    他住了多久?

    几个月?半年?一年?记不清了。我老了,记性越来越差。什么都记不清了。

    后来他又走了?

    嗯有人来接他,是位老人家。

    他的母亲吗?

    好像是吧,记不清楚了。

    他离开时什么样?

    不行啦,完全不行啦。唉,年纪还不大,寿数就尽了。可惜,真可惜。

    他有没有说起过什么?人和事?

    说?啊他是个怪人,有时几天几夜不吭声,有时又说个没完。不过他说的我们都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人老了,就费不起脑子咯。

    ……

    你呢姑娘?你是他的什么人呀?怎么会到这里来找他?

    我……是他的朋友。

    好,好。虽说人不在了,到底有人惦记着。总是好的,在那边也安逸些。

    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孩?

    ……

    老伯。

    嗳?

    我问您这里是不是有个姑娘?

    姑娘?你不就是吗?

    不,老伯,不是我。是一个女孩子,还很年轻。她曾经陪在景雪平身边。

    ……

    老伯?

    啊,你说的是她啊……

    有?

    是有过这么个姑娘。

    她在哪儿?我想见她,和她谈谈。

    她也不在了。

    不在了?

    走了。年轻人怎么能在我们这里呆下去。

    什么时候走的?是和景雪平一起走的吗?

    记不清咯,我什么都记不清咯。真是不中用了——

    我向门外望去。白璐一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天迅速地暗下来,她是昏茫背景中唯一的亮点。

    我叫她:“白璐,请你把那包水果和点心拿过来。”过来的路上,我特地置办了一份简单的礼物。

    她好像没有听见。

    “白璐——”

    突然,一只枯爪覆上我的手背,我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对面的老人睁圆双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住的屋子?临死前睡的床?呵呵。”那双瞳仁是灰白色的,骇人至极。

    我缩回手:“不,不,不必了。”

    轻轻的脚步声。

    白璐踏进门来,双手捧着礼物。我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她径直走到老人面前,弯下腰:“老伯伯,这里有蛋糕,还有水果。您留着慢慢吃。”

    老人混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须臾,张开黑洞洞的嘴:“呵呵,你刚才还坐我旁边呢,怎么一眨眼就到门边了?连个响动都没有。”

    “老伯,我还在这里。”我说,“我们是两个人。”

    “啊,两个。”老人频频点头,“这里平常几年也不来一个人。今天一下子来两个,还都是姑娘,真好。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我还不死心:“老伯,那个已经离开的姑娘,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后来有没有再和你们联系过?”

    老人接过白璐递上的蛋糕,咬了一口,又一口。眉开眼笑。“好吃,好吃。”

    他再也没有搭理过我和白璐,仿佛我们已不复存在。

    我和白璐踏上归途。

    天已完全黑了,相当长的一段路上只有车灯照亮。白璐把车开得飞快,像在逃。车窗外,昏黑的原野上不时掠过几个灰色的影子。大概是本地的某种野鸟吧。

    就这样结束了?一切都似是而非:真相好像清楚了,又好像依旧模糊;我好像心安了,又好像更加惆怅。

    终于到有路灯的区域了,我们俩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你难过吗?”白璐突然问。

    我很高兴她主动开口。

    “说不清。”我想一想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沉浸在悲伤中,恨不得随时嚎啕大哭一场。另一个却在冷眼旁观,仿佛没有心肝,既不悲也不喜,完全是麻木不仁的状态。呵,很怪是不是?”

    “我能理解。”

    “你似乎样样都能理解。白璐,你根本不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

    “您不会怀疑我年龄造假吧?”她嫣然一笑。

    “我怀疑你什么都是假的。”

    “唔?”

    我闲闲地说:“姓名、籍贯、背景、学历,一切的一切。白璐,我怀疑你是个假人。”

    她很平静:“您是开玩笑的。”

    “你看我像有<cite>99lib?</cite>这个心情吗?”我叹口气,“无所谓了。白璐,谢谢你这些日子陪着我。没有你,今天我肯定来不了这个地方。”

    白璐沉默许久,才说:“这种地方,来一次就够了。”

    又行驶很长的距离,快要离开岛屿了。

    “你爱他吗?”白璐再次发问。呵,好尖锐的问题。

    “什么是爱?”我反问,“有人爱明星,其实是为了自我宣泄;有人爱别墅存款宝马车,其实是寻求安全感;还有人宣称你爱我所以我爱你,倒更像欠债还债。爱,我真的不懂这个字眼。”

    “可是他爱你。”

    “谁?”

    “那个死去的人。”

    “你又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

    “我猜。”

    我们的车子一头钻进隧道,驶过大桥。

    是啊,景雪平爱我。

    自从他第一次上我家,妈妈又活了四个月。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只得每个周末带景雪平回家。我俩一起料理家务,服侍妈妈。我买菜做饭,景雪平打扫屋子,在庭院里布置上盆栽的腊梅,在房间里养起水仙。我们只在妈妈醒时交谈。她睡着了,我便与景雪平相对无言。有时喝杯茶,一坐就是整个下午。我们好像真的在恋爱了,又好像直接成为老夫老妻。

    “我要看到你们结婚。”妈妈对我们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

    她越来越虚弱,随时都有可能离世。

    我与景雪平背着她商量,或者就在家里办个最简单的仪式。当然不作数的。我强调说。景雪平什么都同意,但他要去请他的母亲出面。

    我第一次见到倪双霞。

    景雪平安排我和他母亲见面,开准备会议。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倪双霞不喜欢我,我也讨厌她。我认为勿须敷衍她一辈子,所以开始时并未放在心上。

    期间景雪平去厕所,倪双霞立刻垮下一张脸。

    “你爱我的儿子吗?”她恶声恶气地问。

    我很诧异,此事与爱何干?

    我老实回答:“不。”

    “那你为什么要拼命嫁给他?”

    “我?”

    “你这样会误他终身。”

    这简直是在无理取闹了。我强压住火气说:“阿姨,刚才你儿子已经把原委说得很清楚了。不用我再重复一遍吧?我不爱你儿子,也根本不想嫁给他。现在所做的只是为了安慰我妈妈。她没几天了。我承认委屈了你儿子,更委屈您,今后我再想法补偿你们吧。此时此刻,只求您发发善心,配合我们演完这场戏。非常感谢!”我向她躬下身。

    倪双霞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儿子傻,死心眼儿。我可不像他那样傻,我要保护他。”

    我失笑:“我打的什么主意?”

    “你不就是想假戏真做吗?”

    “我?和景雪平?”

    “你们说到哪里了?”景雪平回来了,似乎很高兴看见我和他母亲热烈交谈。

    我脱口而出:“领证。”

    “啊?”

    “阿姨同意我们去领结婚证,这比任何仪式都能让妈妈放心。”我挽住他的胳膊。倪双霞的脸色怎样我不看也知,顿时,心中的畅快如暴涨的江潮,汹涌澎湃。

    就这么假戏真做了。

    等我把结婚证拿到妈妈面前时,她已经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艰难地笑了。我使妈妈笑着离开人世。

    至今我不知道,妈妈究竟凭什么认定了景雪平。

    倪双霞气得足足有一年没和儿子讲话。

    她无法接受我的自私、任性和不可理喻。她更无法接受的是,她的儿子所爱的,恰恰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是啊景雪平爱我。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终于回到家。

    白璐去赶最后一班地铁,我独自上楼。

    开门进去,客厅里的长沙发上,依稀一个人影。我全身血液冻结。

    “朱燃。”

    台灯亮起。是沈秀雯。

    “怎么不开灯?”我倒在沙发上,“吓死我了。”

    她递过来一样东西。

    “哗,望远镜?”

    “高倍数的,德国货。”她微笑,“今天带来给小轩玩过了,他喜欢得不得了。我答应送给他。”

    我有些惊奇,已经许久没见到沈秀雯的笑容。她今天看上去很不一样。

    “小轩呢?”

    “本来还硬撑着要等你,我打发他去睡了。今天幸亏我来,这孩子到八点都还没吃晚饭,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啃饼干。可怜。你这个当妈的算怎么回事?成天只顾忙自己的,太不称职了。”

    “红妹连晚饭都没做?”

    “我来了就没见她出过房间,听小轩说病了躺在床上。”

    “那小轩吃的什么?”

    “现在想起来问了?”沈秀雯嗔怪,“总算我这个阿姨还有点儿小能耐,临时炒出几个菜来,你儿子吃得简直像个非洲灾民。”台灯的一点光源照亮她的脸庞,圆润中透出秀气,恍惚有点西洋油画中美人的意思。啊沈秀雯。她本来,曾经那样美丽过的。

    我心头一热:“秀雯,我——”

    “嗳?”

    话到嘴边,终是怯了。我讪讪地笑:“我是太不合格,要不你给小轩当妈吧。”

    “那你干什么去?”

    “我?”

    要不要告诉她?有太多太多的事可说:关于景雪平的死,关于成墨缘,关于白璐、关于新世界……

    我迟疑着,从茶几上拿过望远镜:“这很贵吧?”

    举到眼前,慢慢转动方向。呵,这是沈秀雯的额头、鼻子尖,脖颈。真是天生的好皮肤,虽然发胖,却减缓了衰老的速度。在镜头里闪着光,吹弹得破。秀雯,她生来是做雍容的主妇和慈爱的妈妈的,她根本就不该成为什么女金刚。

    沈秀雯的手压住镜头。

    “朱燃,今天和你一起回来的女孩是谁?”

    “你看见了?”

    “我从窗户里看见的,用这个。”她指指望远镜。

    “她叫白璐,我公司里的小助理。”我横躺到沙发上,实在太累了,说话都吃力。

    沈秀雯有些拿不准的样子:“她怎么和你那么像?”

    “像我?”

    “是啊。天太黑看不清五官,但就是感觉像。仿佛看见好多年前的你。”

    我坐起来:“过去的我和今天的我在一起?听上去怪吓人的。”

    “也是……可能我是看岔了。”沈秀雯沉默下来,我看着她,不知为什么胸中像堵了块巨石,愈来愈沉重。

    “秀雯!”我叫起来,“你这些天都在哪里?你要望远镜有什么用?你今天为什么来?”

    她“嘘”我:“小声点,吵醒了小轩。”

    我们拉扯着退入我的房间,关门,并肩坐到床沿。从十几岁起我就与沈秀雯在床上细说心事。

    几十年如一日,人生恍然一梦。

    “秀雯。”我刚起头,便哽咽。

    她温柔地抚弄我的肩膀:“看看,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不管怎样,你要保重自己,小轩只有你。”

    “秀雯——”

    “你猜对了,”她悠悠地说,“我特意买了这个望远镜,就是用来看成墨缘。盯梢需要专业工具嘛。”沈秀雯凄然一笑,“现在我算明白了,我最近的行径和疯子无异。”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

    “都过去了,别为我担心。”她握紧我的手,“最极端的时候,我试过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不睡盯着他。这不也挺过来了?都结束了。望远镜我再也不需要了,所以今天才带来送给小轩。让他用来看夜空中的星星,树上的小鸟,水里的鱼。那些才是值得看的。”

    我问不出口,又不得不问:“……你见过他了?”

    “他?”沈秀雯的音调稍稍一变,但立即恢复平和,“不,我没有见过他,从今往后也不想见他。不,朱燃,从头至尾我都错了。我将罪与恕全部系在成墨缘的身上,其实是多么不公平的一件事。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和你我一样。他并不是全能的上帝。”

    “你真能释怀?”我将信将疑,心中的焦虑不减反增。

    沈秀雯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左手腕上。我颤抖着抚摸那道伤痕,翻出的皮肉比旁边的颜色深很多,表象狰狞。那次她割腕自杀,决心下得多么坚决。但,沈秀雯终究没有死。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秀雯!”

    “最终还是主指引了我。”她继续说,“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泪如泉涌。

    “不要伤心。朱燃,我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圣母献堂会已经批准我做初试生,所以今天我特意来与你道别。”

    “什么献堂会?什么初试生?我听不懂!”

    我在流泪,她却微笑:“你该为我高兴,我已立志献身于主。朱燃,这是修行,是福祉。”

    “什么修行?富商在家里打坐,明星去西藏转经,每个时尚人士都号称在修行。秀雯,没想到你也赶这种时髦!”

    沈秀雯并没有生气。我这样恶毒的言辞也激怒不了她。

    她说:“我会为你祷告。”

    “我才不要!”我嚷起来,“秀雯,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一个个都走了,你也要走。今后我还有谁,还有谁能帮我?”

    我完全忘记了,计划周详要走的人是我自己。我只是万难接受沈秀雯比我早一步。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我!

    “朱燃,你静一静。主与我们同在。”

    “那是你的主!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是自私,又任性。”沈秀雯依旧平静地笑着,“永远是个长不大的蛮横小姑娘。”

    “可是秀雯,你才四十岁啊……”我扑到她的肩头,把满脸的泪擦上她的衣襟。心像在火上炙烤,痛不可当。沈秀雯轻轻拍我的背,“瞧你说的,信奉主又没有年龄限制。”

    “你的事业?”

    “哪里称得上事业,小生意而已。我都盘算好了。店铺退租,存货总有人接手的。我会给员工发一笔丰厚的遣散。今后等我发了永愿,我会把自家的房子也一并交予主。你看,我全都想好了。”

    我无言以对。

    我终于失去她了。沈秀雯,我此生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有多少对不起她,她就有多少对不起我的——朋友。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朋友。

    “对不起。”我说。

    沈秀雯的身子微微一颤。

    “是我毁了你的终生幸福。请你原谅我。”

    她闭起眼睛,又睁开。她说:“我们都是罪人,只能求主的宽恕。”

    什么都不必再说。关于我的一切,对沈秀雯已经失去意义。

    当夜,我们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沈秀雯与我躺在同一张床上。我们相互依偎。所不同的是,过去我们常喋喋不休地谈上通宵,何时睡去谁先睡着,永远是桩无头公案。今夜我们并不交谈,但都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彻夜未眠。

    我又看到那些夜晚,听到青春在饶舌聒噪中流逝的声音。那时我们憧憬未来,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但从没想到过,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时候,我们的主题永远是爱情。

    我从中学时代就有人追求,大学里更是不缺乏崇拜者。那时候我已知道,男人中的绝大多数普普通通,既不够好也不太坏。他们带不来书中所描绘的,那种惊心动魄、足以颠覆整个人生的爱情。

    现实就是现实。

    不过,沈秀雯的爱情观全部来自于文学,她精通纸张上的浪漫。我们总在床上交换意见。比如——

    那次,她要和我聊聊俄国小说 href='4124/im'>《白夜》。

    “这故事里的女主角好傻,真会在桥上等了一夜又一夜。”沈秀雯感叹。

    “因为那个男人承诺过她吧。”

    “但是起初他并没有出现呀!她怎么能确信没有上当受骗呢?”

    “最后她还是等到了他。”

    “所以男主角落了一场空。真可怜。”沈秀雯常常这样为古人担忧,替书中人鸣不平,“男主角听她倾诉,陪她等待,真心实意地爱上她。结果呢,满腔痴情还敌不过一个负心汉。”

    “女主角等待的可不是负心汉哦。再说不爱就是不爱,这种事勉强不得。所以最后连男主角也说了,只要自己不觉得深情妄付,就能靠那一分钟的欢娱,受用整整一辈子。”

    沈秀雯说:“朱燃,你是个冷血动物。”

    “哗,怎么又骂起我来了?”

    “我倒想看你矜持一辈子。”

    “我倒想看你矫情一辈子。”

    她把书盖在脸上:“反正我相信,只要真爱就是孤独的。”

    “恶心。”

    她扑过来,我们在床上打得不亦乐乎——

    二十年过去了,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本书里的话:“上帝创造此君,莫非是为了给你的心,做伴于短短的一瞬?”

    我永远不会告诉沈秀雯,我曾经悄悄地为这句话流泪。

    只要真爱就是孤独的。

    晨光熹微,窗上透出淡淡的红色。太阳依旧升起来。空中尚有一轮残月。稀薄透明的白色,像吃剩下的半块蛋清,被丢弃在蓝色的盘子边缘。

    看见我和沈秀雯都在家,小轩简直心花怒放。我给大家做早餐,就连红妹也起来了。躺了一整天,她的苹果脸像小了一圈,不过精神恢复了。早餐后,红妹照例跑菜场,小轩和多多约在小区会所打乒乓球。我送秀雯出门。

    如常的周末,小区里的人行道几乎全被私家车占满。保时捷应当是沈秀雯首先抛弃的身外之物,所以我们步行。在我的身旁,秀雯不慌不忙地走着。我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藏青色的棉楼,黑色棉鞋。整个人清减利落。

    走在小区边门,沈秀雯止步。“我就在前面搭公交车。”我竟从不知道,公交车站离开小区这么近。

    我目送她远去。沈秀雯的肩上挎着一个深咖啡色的帆布袋,昨天,她就是用这个袋子装了那沉甸甸的望远镜来吧。此刻袋子空空瘪瘪的垂下来,还真是无牵无挂。公交车来了,她朝我挥挥手,踏步上车。看那黑色的背影,已俨然是位耄耋老妇,又依稀多年前的素朴女生。

    天晓得!我是多么羡慕她,又是多么哀怜她。

    公交车开走了。我转身向小区的正门走去。人还没到房产中介公司,张经理的电话已经打进来。

    约好了这个时间签售房合同。

    一切顺利。

    中午时分,我的帐户里多了五百万的款项。其余三百万款子直接还到银行的贷款户头里。我与小轩今日的栖身之所,已在法律上归属他人。不过,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搬离。

    我站在楼下。于寒风中,仰望不再属于我的阳台。

    “老宅是不能卖的。”当初,景雪平曾经这样坚持。他指的是我与妈妈居住的老房子。

    结婚时我想卖掉老家,凑钱和景雪平一起买套大点的新居。不仅因为老家在底层,潮湿阴暗,设施老化,居住有诸多不便;还因为妈妈在此过世,我想借卖掉老宅,送走全部伤感的记忆。

    景雪平居然坚决反对。

    他的理由还是唯心论的。口口声声说老宅里有妈妈的灵气。屋子在,妈妈的魂魄就能继续保佑我。一旦失去老屋,我的根基也就没有了。从此,将如浮萍漂零于世。

    我对景雪平的这一套说辞嗤之以鼻。信他就是我有病。但还是打消了卖房的念头。

    当然不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而是因为我认识到,景雪平所眷恋的,其实是我们在一起陪伴妈妈度过的最后时光,是我与他之间那场弄假成真的恋爱。

    看他那么珍惜,打动了我。

    再后来我下决心卖老宅,景雪平果然暴怒。这件事也成为我们离婚的引爆点,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房还是卖掉了。卖房款充了一部分首付,再加上沈秀雯的资助,我才千辛万苦挣下这套江景新居。不料,它在我的手上仅仅停留了三年。

    难道真如景雪平所预言的?失去旧宅,即成浮萍。

    不。我是要去新世界,那里有蓝天白云大海,有自由和空气。我和小轩将在那里生根发芽。现在所失去的,只不过是桎梏和牢笼。

    我想念起卢天敏,我已有多久没听到他的声音?我要通知他好消息。

    我赶忙拨他的号码,手抖个不停。

    他立即接了,这可稀奇。

    “天敏?”我唤他。

    明明都听见他的呼吸声了,可就是不答应。

    “天敏——说话呀,我知道你在。”我急得跺脚。一个孩子追着小皮球正跑到我面前,被吓得往后直躲。在他眼里,我俨然是个疯婆子了吧?

    “是你啊……”卢天敏终于搭腔了,瓮声瓮气的。一点儿也不热情。

    我不计较,我什么都不计较了。此时此刻,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像快溺死的人抓到救命稻草。

    “你在哪里?”我问。

    “上海。”

    “我知道你在上海,我是问具体地点。还在香格里拉吗?我去找你。”

    “不。”

    “不?”我的脑筋越来越迟钝,不愿思考,一味冲动。“不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来找你?我想你!”我冲着手机嚷。

    “朱燃!”卢天敏也抬高了声音,“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说好的?”

    我依稀记起来了,卢天敏曾提到在移民手续办完前不再见面。真是的,我都在火上烤了,还要顾及到他那份骤然暴涨的自尊心。

    但我明白,卢天敏有卢天敏的原则。某些人就是这样得天独厚,永远只有旁人来迁就他。这不是性格,也不是道理,说来说去,这就是命。

    我软下来:“天敏,我真的非常非常想你。你……想我吗?”

    他没有回答。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口气。这些天我叹的气,大概可以吹涨一千只气球了。等真的踏上澳洲的时候,我一定要在那片黄金般的沙滩上放起一千只气球。

    碧海,蓝天,一千种五彩的心愿。

    会有那么一天的,上帝应怜我。

    “天敏,钱筹齐了。”

    “钱?怎么筹的?”

    “我把房子卖了。”

    他再次沉默。很久很久。这一回我耐心等待。

    “全卖了?”他的嗓音变得暗哑。

    我笑出来:“房子又不能一半一半地卖。”

    “那你住哪儿?”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交房。反正要走,大部分的东西都扔掉,搬家倒也方便。”我说,“天敏,手续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钱我马上转给你。”

    “朱燃。”卢天敏今天真是古怪,一次次欲言又止。

    “怎么?”

    “你真的想好了?”

    “当然。”

    “会不会后悔?”

    我愣了愣,这话问得好蹊跷。可我已没有任何退路,即使弦外之音震天般响,我也必须听不见。

    我说:“不后悔。”发自肺腑。

    “好吧。”他的语气简直像个老头子,“我把帐号发到你手机上。”

    “嗯。我会立刻去办。”该挂电话了,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去忙。但我舍不得,好像那看不见的信号里维系着我全部的生机。

    我说:“我爱你。”

    他还是沉默。

    我又说一遍:“我爱你。”泪已盈眶——求求你,也说给我听。

    他说了,虽然说得极其低微,但我能听见。

    “我也爱你。”实实在在地听见了。我笑着挂断电话。手背上多了颗小小的水珠,风一吹也就干了。

    我到会所的乒乓球馆时,训练课刚刚结束。

    小轩满身大汗地冲我跑过来,手里还高举着乒乓板,不住地挥舞。“妈妈,比赛我赢了!”

    “好,好。”我实在欣慰,这么喜欢运动的小人儿,澳洲应该会使他满意。

    我和小轩手牵手朝外走。

    “朱燃!”我们被简琳挡住去路。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狼狈,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看起来老了足有十岁。

    我真心诧异:“多多妈,你怎么啦?”

    “朱燃,你老实告诉我,老顾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如坠五里云中。简琳是真急了,看我没反应,上前就拉扯我的包。

    “快,你快带我去找他!”

    “妈妈!”小轩拦到我们中间,多多也去拉简琳。两张小脸都紧张得发白了。

    我忙道:“有话好好说,别吓坏了孩子。”

    简琳这才松了手,一双眼睛却还是直勾勾地盯在我脸上。

    我打发小轩和多多去我家。红妹肯定做好午饭了。俩小子还没走远,简琳就又发作了。“朱燃,别装样了!说,你把老顾藏到哪里去了?”

    “我藏老顾?为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气得笑出来。原来全天下的女人蛮不讲理时都一个德行,不分贫富贵贱,处级干部还是卖菜农妇。

    “你还笑,不要脸!骚货!”简琳开始出言不逊,“别以为迷住老顾一个男人就万事大吉了,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

    这女人疯了。我扭头就走。

    “朱燃!”她还叫。bbr>.99lib?</abbr>

    我忍无可忍:“简琳!你自己管不住老公,到我面前来无理取闹算什么意思。我告诉你,顾风华的行踪我一无所知,我也不关心。你还是拿出本事来好好找一找才是。免得老顾真被什么狐狸精套牢,把你家的财产偷偷转移得一干二净,到时候你连到哪里去骂都搞不清!”

    简琳面如<mark></mark>死灰,因为我戳到了她的痛处。所有的正房在声讨老公出轨时,都会祭出感情和责任两面大旗,但真正顾虑的常常只是那份家产,以及附着在老公身上的变现能力。简琳要是真爱顾风华,以她对我的猜忌之深,早就该闹得天翻地覆了。何必等到今天。突然翻脸,无非是她认为融资大局已定,生怕我乘机狮子大开口,掠走她的份额。以简琳所见,我朱燃不知羞耻地勾引她老公,不就是为了多弄点钱嘛。她还真是过虑了。像他们这样的婚姻,一切从实际出发,才是千秋万代江山永固的。

    “老顾两天没回家了!”她赶上来,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在我耳边念叨,“电话也打不通。我问遍了人,谁都没见到他。朱燃,我实在没办法了。你说他、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真的帮不上忙。”我停下脚步,“你要是实在担心,就报警吧。”

    “不不不不,绝对不可以的。”

    我撇下失魂落魄的简琳,回家去了。

    下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账。

    现代社会太便捷,动动鼠标,我的帐户便空了。心中顿感失落,随即又被希望填满。我忍着没有给卢天敏打电话,只发了条信息通知他:钱已转帐。卢天敏没有回复。银行到账通常还需要一天左右。我必须耐住性子,钱一到他就会确认的,我安慰自己。

    然后陪小轩看动画片,我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简琳的脸老在我眼前晃动——顾风华不见了?这终归不像是件好事情。

    最后一次见到顾风华,还是在那家顶级会所的会议室里。他用自己的奔驰车载上梁宏志出发,声称要去解决这个麻烦。从简琳的叙述推断,就是从那之后,顾风华不知所踪。

    那么梁宏志呢?他又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一直和顾风华在一起?

    或者,可以先设法找到梁宏志?

    荒唐。我骂自己。连顾风华这样高调的人都找不到,还能到哪里去找活得像只蟑螂的梁宏志?想必简琳已经发动了全部的关系网,却仍然没有下落。

    恐怕凶多吉少。

    我的头皮发麻,脖颈直发僵。不能出事,现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出事。

    其实尚有一层关系可以试试,但那是简琳触碰不到的。

    我从钱夹的最里面摸出一张白色小卡片——成墨缘。

    这三个字,仅仅默念一遍,心就不由自主地绞痛起来。我爱惜地以指腹轻轻摩擦,一遍、两遍……怎么办?

    “妈妈。”

    我惊得一跳:“什么事?”

    小轩递给我手机:“你的电话。”

    竟是宋乔西打来的。

    “朱总?”

    “是我。”我答应着,心怦怦地跳。怎么这样巧?说曹操曹操就到。

    “周末冒昧来电,打搅了。”乔纳森博士彬彬有礼地问,“想请问朱总今晚是否有空?”

    “有。”我直截了当地回答,心跳得更快了。

    “那么太好了。成先生想邀您共进晚餐,可否赏光?”

    当然。我说:“当然。”

    我没有半点矜持,真的毫无必要了。再说热潮已窜至我的全身,脸都发烫了。

    乔纳森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那好,我晚上六点来接您。”

    “好的。”

    我握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儿呆。

    “又要出去吃晚饭。”小轩嘟着嘴,表示他的不满。

    我抱他亲他:“乖儿子,妈妈就今晚出去一趟。”

    “不是今晚,是许多许多晚!”他大声控诉。

    “就今晚,以后再也不会了。”

    小轩瞪着我:“我才不相信。”

    “真的。”

    他还是将信将疑:“你发誓?”

    “我发誓。”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到最紧要的关头都会有预感?对我,最后一幕的铃声已经敲响,我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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