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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渐渐褪尽,东方慢慢放明,残留的寒气和光照碰撞在一起,将浩瀚的沙海笼在一片朦胧的颜色之中。

    号角再次吹响,军士早已整装完毕,站在各自的战马旁待命了。

    “上马!”一名校尉骑马奔过,大声传令。

    众人纷纷骑到马上,号角再次吹响,数万马蹄踏在沙上,隐隐发出闷雷滚动般的声音。

    “那是何人?”马上,余庆望着不远处骑着骆驼的温栩,向馥之问道。

    馥之将目光扫扫那边,道:“昨日遭遇的商旅。”她说。

    “哦……”余庆想了想:“昨日毒倒曹校尉的茹茹就是那商旅中人?”

    馥之颔首。

    “那还许他骑骆驼?”余庆咬牙:“将军为何不将他剐了……”话未说完,后脑突然被田文抬手一个爆栗。

    “妄议什么?”田文瞪他:“要你多话!”

    馥之看着他们说话,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

    方才在帐篷里,她刚为找到了叔父的一点下落而庆幸,温栩却又告诉他们另一件事——羯人半月前已经占了氐卢。

    “栩闻得羯人占氐卢后,对来往商旅课以重税,路人苦不堪言。栩再三思索,方领商队众人绕行百里而至此处。”温栩道。

    这话出口,帐中众人皆吃惊不已。馥之更是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心中刚涌起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如今氐卢城中如何?”顾昀问。

    温栩答道:“栩只听闻城主已被羯人所杀。”……

    想到这些,馥之觉得一阵烦闷。顾昀问过这些话之后,便教侍从带馥之出去,他们再说什么,自己却不知道了。

    不过,当年她随叔父游氐卢山的时候,叔父曾告诉过她一些氐卢山的事。

    氐卢山地处沙漠与草原的相交之处,地势险要,却有绿洲水草,一直是商旅在中原与西域之间往来的休养补给之地。数十年前,一个鲜卑远支迁至此处,依山筑起了氐卢城,依托氐卢山险,既为来往客商提供便利,又坐享东西往来之惠,其繁华远近闻名。

    叔父还说,氐卢城建城虽短,却是一处宝地,将来必招多方争夺。现在看来,这话是一点也不错。

    可照那温栩所言,叔父确是到了氐卢山,不知现下怎样?馥之心中忐忑不已,自己白费功夫实不打紧,只希望叔父在羯人攻占之前便已经离开了氐卢……想着,她抬眼望向前方,心中渐渐拿稳了主意。

    *****************

    “石坚野心不小,先占乌延山,如今又占了氐卢山,草原大漠皆受其所制。”前头,曹让沉声道。

    “氐卢。”顾昀冷笑,声音低沉而缓慢:“口边之脔耳。”

    氐卢地处东西交通之要道,垂涎的岂止羯人。据顾昀所知,朝中建议在氐卢设都护的奏章每年都有,不过碍于路途遥远,又有鲜卑诸胡夹在其间,便一直搁置未议。过去,氐卢每年向鲜卑贡入大笔岁赋,又向中原商旅提供便利,方得以安然保存。现在,鲜卑为羯人所败,中原又远在千里,羯人自然乘虚抢先。

    曹让听顾昀这般话,明白其意所指,略一颔首。迟疑片刻,却道:“将军信得过那温栩?”

    顾昀看看他,再望向面前广袤的沙漠,淡声道:“用人不疑。”

    晨时在帐中,顾昀对温栩说,可以将他商队中的所有人都放归,所携驼马货物也可以全数奉还。不过有个条件,温栩须领他们扮作商队再往氐卢。温栩此人果然明白,知道此事由不得选择,很快便答应了。

    顾昀知道曹让在顾忌什么。

    温栩毕竟是个外人,又曾与大军冲撞,将这般大事托与他,实教人难放心。

    商贾么?顾昀唇边冷笑。

    上党温氏,与东海温氏一样,乃前朝皇族之后。

    百余年前,王氏于军阀中崛起,其称制之前,温氏尚享国,而高祖王芾兼丞相和大司马于一身。在群臣上表苦劝之下,末帝温元将皇位禅让于王芾,至此,天下归于王氏。

    立国后,王芾将温氏一族迁往东海郡,尊末帝温元为东海公,子孙世袭其号。新朝延续至今已有五世,东海公亦五世。

    不过,自第二世的文皇帝起,朝廷感于开国时封下的诸侯日益壮大,便在诸侯之中下手推行削藩之策。

    东海公也不例外。到武皇帝登基的时候,东海公只得食本郡赋税;而武皇帝在位之时,又颁下诏令,将渔盐冶金收归朝廷。至此,东海公食邑所得已寥寥无几,虽朝廷每年所补粮米钱财亦是不菲,但族中人丁众多,子弟生活日渐困顿起来。后来,一些旁支族人开始自行谋划出路。他们将东海物产贩往内地牟取暴利,虽每年须上缴重税,却也收获颇丰。

    一来二往,经商在温氏族人之中蔚然成风,名声渐大,甚至皇帝也知道了。一次,东海公到京中述职,昭皇帝召见他时,曾指着腰间玉带上的一颗东珠笑道:“朕闻此珠乃少府在贵子弟手中得来,不知确否?”东海公闻言赧然。

    不过,温氏毕竟是前朝皇族,经商之风虽盛,东海公嫡支却从不参与。

    这情形持续了很久,直到十五年前,被现任东海公家中发生的一件大事改变了。

    东海公先娶妻刘氏,早死,留下一子;后又娶妻孙氏,又育一子。立嗣之事有长幼之序,按理,当立刘氏子为世子。然而,刘氏母家单薄,而孙氏出身豪族,对此事多有阻挠。后来,刘氏子不堪继母苛待,携妻子离家远走上党,随族中叔伯习经商谋生。东海公虽心疼儿子,却拿孙氏无法,又幸好身体康健,立嗣之事便绝口不提。

    此事在京中贵胄间早已不是秘闻,顾昀也曾听人提起一二。

    东海公毕竟是前朝余脉,朝廷多有监视。顾昀为皇帝近臣,曾闻廷尉奏报东海公之子通商西域,故而方才听到温栩自称上党人士,又见他气度不凡,便忽然想起这些事来。

    不出所料,顾昀提到东海公的时候,便从温栩的脸上看到了答案。

    那一刻,他也知道温栩必全力以赴。

    听说东海公去年染疾之后就一病不起,立嗣迫在眉睫。此时获得一份朝廷的封赏,于温栩父亲这一脉而言有何意味,温栩自然清楚得很。

    *****************

    朝阳升上了天空,照在乌延山的秋草上,却让人觉得带上了一曾诡异地红。

    张腾用剑挑开地上一块羯人的残甲,朝正倚在一块大石边上歇息的王瓒走去。

    “又想京中哪家女子?”张腾笑着拍拍他的肩,在旁边另挑一处坐了下来。

    王瓒瞟他一眼,没说话。

    张腾看看王瓒,只见他一身铠甲,头盔放在一旁,正理着衣袖。半夜混战,他的衣服已经刮破了几处,头上的束起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不过,这人的脸上倒仍干净,还是一派神清气定的模样。

    “听说王主簿手刃了五人?”张腾悠悠地说:“虽不及军司马我,却也算功劳了。”

    王瓒“嘁”了声,没有抬眼,却学着他的语气:“军司马莫不记得了,今朝奇袭之计乃王主簿我进言定下的。”

    张腾不理会,却也动手解下头盔,继续道:“都督也是,竟让帐下主簿出战。不知根由的还以为都督无将了。”说着,他从腰上的食囊理拿出一块糗粮,掰开,递给王瓒一半。

    王瓒摇摇头,笑而不语。

    大军出征千里,以武功论赏,他王瓒岂是甘愿空耗在一个文职上的碌碌之辈。都督曾受父亲恩惠,知他心意,也并无阻拦。

    乌延山隘口狭长,无树木荫蔽,山上乱石嶙峋,易守难攻。大军到达后,大将军遣前军稍加试探,果然,羯人已在此处设下了重兵。他立刻命令大军后撤五里扎营,设下拒马,与羯人两相对峙。

    王瓒仔细观察乌延山地形,发现乌延山虽险,却并非铜墙铁壁。他看到山梁余脉在山前伸出一座小山坡,并无多高,却离隘口甚近,又有巨石为护,正好驻弩兵。

    众将在帐中商议之时,王瓒出列,向大将军进言。

    大将军果然采纳,与众将商议,决定遣勇士五百人攻占此山。

    经过两日准备,一场厮杀在太阳升起前展开。羯人很快发现他们,吹响了号角,却被早已攻上了山顶的弩兵击退,隘口前留下几百尸首。王瓒紧握着刀,身体里是从未有过的亢奋,看到羯人打扮的便上前挥去。他到现在仍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割断别人的喉咙时,那个羯兵脸上惊恐的神色……

    王瓒挽好袖子,不再看上面仍隐隐可见的血迹,望向山坡下。军士们已经排着长长的队列,竖起了盾阵,摆好弩机。而对面,羯人亦已集结,不断有冷箭打在头顶的石头和盾牌上。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唇边扬起一抹浅笑,这般简单的战法,考虑到的当然不止王瓒一人,可在帐中他是最早说出的一个,便是占了先机……

    “仲珩。”少顷,张腾忽然叫了他的字。

    “嗯?”王瓒转头。

    只见他吃着糗粮,脸上的玩笑之色已经收起,双眉微蹙:“我觉得大将军在赌。”

    王瓒一怔,心绪沉了沉。

    停留的这两日来,左右翼均发现了羯人,前方就像一个口袋,在等着他们往里面钻去。大将军却是不愠不火,除了今晨的进攻,再无动作。

    王瓒望向山下秋草茫茫的草原,深吸口气:“确是在赌。”

    “等左将军?”张腾问。

    王瓒苦笑:“天知道。”

    张腾沉吟不语。突然,他叹口气:“可惜没了姚扁鹊。”

    王瓒愕然。

    张腾看着手中发干的糗粮,一脸惋惜:“若姚扁鹊在,军司马我便有蘑菇团子吃了。”

    王瓒想起那日溪边的事,白他一眼。

    妖女。心道。

    *****************

    一脉山峦横亘在大地的尽头,顶上白白的,似覆着冰雪。

    日头晒在顶上,脚下黄沙仍灼热,驻步歇息的军士们望见此景,皆啧啧称奇。营地的一角,十数匹骆驼已经备好,挑选出的二十军士也已经装作平民打扮。

    顾昀将众人查看一遍,又细细检查驼队中的物品,最后,走向边上的温栩。

    “备好了?”他问。

    温栩收拾过一番,俨然换了个人。他的头发束在冠内,露出年轻周正的相貌,宽袍阔袖,以皮氅加身,竟有一派殷实士人之气。

    他颔首,看着顾昀:“愿将军勿忘先前所言。”

    “必践诺。”顾昀淡淡一笑,又看向不远处。

    一头骆驼前,茹茹人正教馥之如何让骆驼听话。馥之一身锦衣新装,头发梳作了妇人样式。

    往西域的商旅必携满了中原货物,可是温栩的商队已经回程,除了些样式不为西域人所喜的丝帛和衣装,其余的,全是些运回中原贩卖的西域特产。

    顾昀正为此事思考,晌午歇息的时候,馥之却来找他,说愿意随商队入氐卢。

    再次被她说中意图,顾昀倒并未露出太多的惊讶。坦白了说,他也正有此意。西域多有中原人杂居之所,现下情形,若扮作嫁娶队伍倒是一条可行之路。

    两人并无多话,顾昀找来温栩商议,很快便定下了。

    “扁鹊为何不等事毕再入氐卢?”那时,顾昀曾问。

    馥之微笑,答道:“只怕今夜之后,氐卢再无活口。”

    一阵欢呼声忽然传来。

    顾昀望去,只见骆驼在馥之的操纵下,骆驼支起前腿,缓缓地站了起来,茹茹人拍手大笑。

    馥之双手扳着驼峰,脸上亦露出开心的笑容,双眸清亮。

    顾昀忽然觉得那日头扎眼,转过脸去。

    日头渐渐没在了氐卢山高耸的雪顶之后,天边嵌着半红半紫的霞光,瑰丽无匹。

    馥之骑在骆驼上,大山青黛的颜色渐渐填满视野,与多年前所见别无二致。她回头望去,身后的路上除了他们,再无一人。沙漠仍然被日光照耀,在远处灿灿的亮眼。

    “扁鹊入氐卢,可有要紧之事?”旁边,一直沉默的温栩忽然开口问道。

    馥之看向他,正要说话,后面扮作家仆的余庆却严肃地提醒:“该叫‘夫人’!”

    温栩瞥瞥余庆,面上浮起一抹窘色。

    馥之却不以为意,道:“是有要紧之事。”

    温栩颔首,没再说话。

    心中琢磨,初时,他曾为大军中竟带着这样一个美丽女子而惊奇,到后来听别人称呼才知道,她是随军的扁鹊。他们这些人此去氐卢,可谓前途未卜,命悬一线。何事竟使得她一个女子愿以身涉险……

    “若事成,某当上表朝廷,彰东海公之门楣。”温栩想起那时在帐中,商定计议之后,他刚要踏出营帐,忽然,顾昀突然在后面补上这么一句。

    他脚步一滞,回头。

    顾昀看着他,脸上平静,双目却光芒隐隐。

    “多谢将军。”温栩笑笑,掩饰着心中的惊骇,一礼,昂首走出帐去。

    只怕自己当时不及防备,破绽落在他眼里,自己的身份已经再无从遮掩了吧……温栩心中长叹。他朝前方望去,只见天色愈加沉了,隔着一片胡杨林,能遥遥望见氐卢城星点一片的灯光。

    这时,众人突然听到一阵疾至的马蹄声,未几,火光耀眼,十几把明晃晃的弯刀已经将众人围在中间。

    一群羯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口里吵吵地,和马蹄声混乱地搅在一起,听不懂在说什么。

    馥之看着他们,心骤然蹦跳起来。将脸隐在羃离下,手抓着领口。再看四周,众人被他们困在中间,却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处不动。

    “中原人?”一个半生硬的口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羯兵中出来一个身形彪壮的人,看架势,似是个领头的。

    温栩目光一转,忙从骆驼上下来,走上前去,向那人一揖,恭声道:“小人温栩,常年在和阗行商。此番返故乡娶亲,路过贵地,还请诸位将官通融一二。”

    那人听了,打马上前,将他仔细看了看。

    “娶亲?”他问:“何时返的中原?”

    温栩仍恭敬地低头,答道:“一月前。”

    那人没有接话,又将余庆等人仔细看了看,问:“他们,是何人?”

    温栩道:“他们都是小人在中原买下的家仆。”说着,他低声道:“小人在塞外发家,乡邻皆知,总不能太寒酸。”

    那人“哼”了一声,指指一峰骆驼背上的物品:“既怕寒酸,为何只这点东西?”

    温栩赔笑:“将官,那是内人嫁妆。岳丈家道中落,资财无几,只有这几匹绢布陪嫁。”

    那人未说话。只听马蹄声缓缓踏在地上,温栩抬眼,却见他已经走向馥之。

    “你说,这是你新妇?”

    “正是。”温栩道,心却微微提起。

    馥之低着头,隔着羃离的轻纱,一只踩着马镫的脚出现在眼前。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扯掉她的羃离,将她下巴用力抬起。

    馥之睁大眼睛,她看到一张满面虬须的脸,两只小眼睛打量着她,满是惊艳。

    那人将她上下打量,片刻,笑着回头,用羯语向同伴说了些什么。那群羯人一阵哄笑,向馥之投来露骨和猥琐的目光。

    馥之强忍着怒气,垂眸不看他们,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忍耐,一手紧紧攥入袖中。

    忽然,下巴上一松,那羯人放开她,喝了声羯语。

    羯兵们呼啸起来,用刀驱赶众人向前走去。

    “他们要押我等入城,无事。”温栩快速坐回骆驼背上,双眼望着四周,对馥之低声宽慰道。

    馥之点头,没有说话,只觉心仍在迸撞,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氐卢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夜色已经将天际染得浓黑,土石城墙上的烛燎耀眼,将氐卢山映得危不可测。

    城门洞开,馥之将目光朝周围扫去,只见两旁站满了羯兵,目光贪婪地打量着驼队。

    温栩和余庆众人皆不动声色,默默地跟着走进去,却将双眼观察着城门情形。

    未几,只听“砰”地一声,城门阖上,队伍停了下来。

    方才的羯人头领走过来,对温栩说:“尔等,继续往前。”又指指馥之:“她,随我等留下。”

    温栩一惊,看一眼馥之,脸上慌乱起来:“不可!将官不可啊!”他忙上前,向那羯人拱手,连声哀求:“小人与内人自幼定亲,如今又千里迎娶,还望将官怜悯,放过小人夫妇!”

    羯人头领大怒,扬起手中的鞭子便朝他抽下:“滚开!”

    温栩偏过头,却躲避不及,肩上一记辣辣的疼,余庆赶紧把他拉开。

    只听羯人头领大吼一声,旁边的羯人士兵拿刀上前,逼他们往前走。

    “放开我!”一声喊叫传来,温栩抬头,馥之被那羯人扛到了肩上,奋力挣扎着。

    周围羯人一阵笑谑,有人吹起口哨。

    众人大惊,余庆正要上前,手臂却被温栩抓住。他回头,温栩盯着那边,脸绷得紧紧的,却透着沉静,声音低低地从薄唇边出来:“勿妄动。”

    余庆只觉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再看向馥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馥之被那羯人带入远处的巷道之中。

    月亮渐渐从云中露出脸来,缺成弯刀一般,与氐卢城的灯火辉映。

    城外的胡杨林中静悄悄的,一只枭站在树杈上,“咕咕”地鸣叫。忽然,不远的树丛传来一阵窸窣的摩擦声,枭停下,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这那边。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凄鸣,枭猛地扑开双翅飞离了树杈。

    地上的落叶被脚踏下,发出沙沙脆裂的声响。几百人穿行过树木之间,朝氐卢城迅速走去,月光照在军士的皮甲上,泛着黯哑的光泽。

    忽然,前面的传来几声夜莺的鸣叫,众人立即驻步,藏匿在树后。

    顾昀在一丛矮树后隐蔽着身体,透过不算繁茂的树木望去,火燎光中,氐卢的城门已经远远可见。

    曹让弓身走到顾昀身旁,仔细望向城门。片刻,他取下口中的衔枚,有些疑惑,轻声道:“如何这般平静?”

    顾昀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如镌刻般的轮廓隐隐可辨。

    “子时传信,如今方至亥时。”他简短地说。

    曹让颔首,心中仍有些思虑,看看顾昀一动不动的侧脸,却没有出声。

    顾昀静静地望着城门上的火光,镇定如常。

    “咚”地一声,馥之身上撞得发疼,似乎被扔在了铺着薄褥的木板上。

    她忙伸手探入袖中,摸到药包还在。刚稍稍松口气,突然,一只粗糙的手猛然捏住她的下颚,迫她抬起头来。

    火光昏暗,羯人头领的脸出现在眼前,看着她,目光在她的面颊和身上游走,唇边笑容猥亵。

    馥之又羞又怒,挣扎地撇开头,羯人却愈加用力。

    “中原女人……哼!”

    羯人得意地狞笑,猛然把她压在身下。

    “铁的。竖羯!”一人踢了踢面前的槛杆,低声骂道。

    声音回荡在四壁,冷冰冰的。

    温栩四周看了看,借着月光,只能大约辨清这是一处山洞改作的牢狱。地方并不宽敞,众人挤在一起,显得愈加逼仄,地上散发着骚臭的气味。

    “羯人无财可劫,想来是要将我等绑去卖做奴隶。”他叹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无人附和。

    “何时动手?”少顷,余庆问。

    温栩沉吟,道:“再等一刻。”

    “一刻?”余庆脸色一变,再按捺不住:“姚扁鹊怎么办?

    温栩看他一眼,靠着槛边坐下,闭目缓声道:“你现下出去可救得了她?”

    余庆瞪着他,没有答话。

    “勿忘了尔等来此做甚。”温栩睁开眼,冷冷地说。

    众人皆不再言语,远处传来隐隐的羯鼓声,笃笃地响,似乎能擂到人的心上。

    过了会,突然,洞口传来“哐当”一声门响。

    温栩一讶,同众人略略交换眼色,从地上站起来。

    只见牢门打开,两人进来,却是方才押他们来石牢的两名羯兵。他们手中拿着火把,走过来,隔着槛杆看着众人。

    温栩见他们的眼睛往众人身上打量,先是觉得诧异,后来,发现他们盯着自己身上看,嘴里嘀嘀咕咕,心里突然明白过来。

    心中主意一转,他脸上扯出笑意,上前向他们奉承地作揖:“二位将官,小人与仆从们都饿了,不知可有充饥之物?”说着,他做了一个吃的动作。

    两人停下话语,看着他。

    见他们似乎明白,温栩笑意更深,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道:“此氅乃身毒所产,质料贵重,小人愿以此氅交换。”说着,隔着槛杆递过一角。

    两名羯兵将它拿在手里,仔细的看,似品评地交头接耳。

    温栩笑意盈盈,瞥了余庆一眼。

    余庆会意,手不着痕迹地探向裤腿处。

    一名羯兵想把大氅从槛杆间拉出来。温栩忙阻止,拍拍槛杆见的距离,为难地赔笑道:“将官,这大氅贵重,这槛杆……”两人对视,片刻,一人拿出钥匙,将槛门上的铁链打开。

    温栩双手捧着大氅,定定地站在门口。

    槛门被拉开,羯兵走到温栩身前,看看他,拿过大氅。正垂目要看,突然,身体一震。他瞪大眼睛,胸口上,一把刀柄直直露在外面。

    槛门外的羯兵见势不妙,脸色一变,转身便跑。却被早有准备的余庆扑上前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温栩看着地上的两具尸首,擦擦额上的汗,长吁一口气。

    “我等现下便出去!”余庆兴奋地说。

    “不忙。”温栩却道,他指指那两名羯兵:“先将二人装束换上,再出去为剩下的人弄些来。”

    余庆一愣。

    “何须如此?”旁边一人不解地说:“我等这身衣物,稍加掩饰便可装成氐卢人。”

    温栩看看他,冷笑:“尔等来时,可发觉城中屋舍皆无灯火?”

    那人一讶,想了想,摇头。

    “那不就对了。”温栩蹲下身去,解开羯兵的衣服,淡声道:“氐卢人已被屠尽了,何来氐卢人。”

    众人相觑,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几人纷纷上前,帮忙动手去去羯兵的外衣。

    馥之头戴羯帽,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身上的羯人衣服透着一股汗膻味,她努力地忽视,不去闻它。

    一路走来,只见四处皆空无一人,偶尔遇到一两个羯兵,她都装作要进旁边的巷子,侧身躲过了。

    一种不祥的预笼上心头,愈加强烈。

    记得当年她随叔父来的时候,曾经陪他深夜里出去换酒,那时的氐卢城中何尝是死气沉沉?心里想着,她不由加快脚步,沿着街道朝山上走去。叔父若来过氐卢城,必能够在那个地方寻到些痕迹。

    路过一片高大屋宅的时候,馥之听到羯鼓密集的节奏,夹着男女调笑的嘈杂。她抬头望去,那是城主的房子,石砌的窗壁上,映着些纷乱的人影。馥之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羯人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心,逃也似的想避开这个地方。

    没走几步,突然,她看到前方走来了一队羯兵。心微微吊起,她赶紧不动声色地朝旁边一条小巷走去。

    不料,刚到巷口,她的脖子就被人勒住,口鼻被一只手捂了起来。

    馥之大惊,用力地挣扎,未几,羯帽掉在了地上。

    “啊?这不是姚扁鹊!”只听一声低低的惊叫传来,脖子和口鼻上的手立刻松开。

    馥之拍着脖子,一边大口地呼吸,一边转头。

    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姚扁鹊!”

    “余庆。”馥之喘着气,定下心来,微笑道。

    正说话,他们身后突然过来一人,急急地低斥:“何事拖延……”话未说完,他看到馥之,愣住。

    馥之细看,那人却是温栩,同他们一样,身上也穿着羯人的装束。

    “是姚扁鹊。”余庆对温栩喜道,不待他开口,又转向馥之,急切地将她上下打量,又满是愧疚:“扁鹊……扁鹊方才……”

    馥之含笑摇头,刚要开口,却听温栩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且往别处。”

    二人皆颔首,随温栩往巷内走去。

    四周静静的,只能借着头顶的月光稍稍看清道路。三人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

    “人可都安排妥了?”走到一个三岔口处,温栩缓下脚步,低声问。

    “是。”余庆道。

    温栩点头,看看头顶:“子时将至,我等即刻往城门。”

    余庆转向馥之:“城中危险,扁鹊速寻一处民宅匿起。”

    馥之看看面前的道路,正是从城下上山的主道。她说:“尔等但去,我还须往别处。”

    余庆讶然,想要问她要去哪里,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疾来。

    三人面色一凛,即刻噤声,将身形匿入巷中。

    马蹄声由远及近,未几,一个手持火把的羯兵出现在道口,竟直直朝巷内奔来。

    火光将见到温栩三人,羯兵勒住缰绳,在他们面前停下,用羯语对他们说了一通。

    三人皆无动作。

    羯兵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奇怪,又说了一遍。

    夜风透着寒意吹来,馥之只觉心提在胸口。

    “哦!”此时,余庆挂上一脸笑容,答应一声走上前去。

    羯人在马上看着他,面色有些疑惑,上下打量,将火把凑前去照他的脸。

    余庆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过来,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将他拉下马来。羯人惊叫一声,落地的刹那,寒光划过,他已被温栩一刀割断了喉咙。

    火把摔在地上,已经灭了。三人相觑,正松口气,倏而,却听到更多的马蹄声传来。他们忙望去,街的那头,火光照着的一队人马已经朝这边奔来。

    三人睁大了眼睛。

    温栩心中大呼不妙,这些人定是刚才羯人的那声呼叫引来的,正回头要叫他们快走原路撤回,却突然见馥之跨上了马背。

    “姚扁鹊!”余庆大惊地望着她。

    “快走!”馥之低喝,说罢,高声一叱,打马朝上山的方向奔去。

    余庆正着急,却被温栩一扯手臂:“走!”

    他再顾不得许多,随他往后避入巷内,奔跑中回头,只见巷口嘈杂地掠过一片火光驰影,片刻,渐渐消失在冷冽的寒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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