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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豆芽菜长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她总结过十七八岁的这一段时光。二十五岁的豆芽菜,已经很老了。贫下中农关于二十岁就是老姑娘的理论,在豆芽菜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二十五岁的老豆芽菜已经没有人叫她的绰号了,她走路不再连蹦带跳了,她已经医学院毕业,每天都一本正经地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迈着沉稳的脚步在心血管病房里查房。豆芽菜因为自己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深感自卑,所以总是强烈地表现自己的才气,在疑难病例会诊的时候,一定要把出身名牌大学的医生驳斥得哑口无言。豆芽菜晚上总是捧着书本人睡,一双不再清亮的眼睛对外界充满冷漠的怀疑。豆芽菜老了,她五官依旧,却不再生动,干巴巴毫无意趣还非常地自以为是,再也没有男人热情奔放地追求她。于是,豆芽菜就有了许多时间回忆往事。豆芽菜最喜欢回忆的当然还是她作为知青的两年历史。豆芽菜依然并将永远打从心眼里热爱那两年的时光。我的农村,我的广阔天地,我的知青朋友们,我亲爱的以马想福为代表的贫下中农们,他们给了豆芽菜多么快乐的日子啊!真不敢想象豆芽菜一直呆在城里,一直与她父母居住在一起的结果。结果肯定无比悲惨,因为至少豆芽菜就不可能和冬瓜同吃同住同劳动,不可能与关山有任何瓜葛,不可能成为小瓦的情人,也不可能被招生到医学院,当然,豆芽菜就不会拥有那段曲折跌宕的浪漫人生了,也就不会因为声名狼藉而让许多人牢牢记住她了。
不能流芳百世,哪怕遗臭万年呢!人杰鬼雄总是胜过庸常之辈!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当年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的,不是冬瓜,不是阿瓤,不是关山,不是小瓦,不是别的任何人,正是豆芽菜我自己。当年,假如我与关山好了之后,能够从一而终,我的名声就会渐渐好起来。一个安分守己,一辈子死守一个男人的女人,最终都会博得好名声,因为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博得!
不幸的是,豆芽菜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更不幸的是,豆芽菜还以水性杨花为荣,那就没有办法了。小丫头豆芽菜探索自由和爱情的兴趣,天然而生且永无止境。黄龙驹公社的知青历史因为声名狼藉的豆芽菜而充满色彩,豆芽菜因为历史的生动而声名狼藉,所有与黄龙驹公社沾边的人因为豆芽菜和生动的历史而拥有了永远的话题。后来,社会逐渐恢复了正常秩序,豆芽菜也被迫迁就了强大的社会规范力量,于是,豆芽菜便飞速地衰老了。英雄暮年,美人晚景,剩下的,除了美好的回忆还是美好的回忆。不过,幸亏还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豆芽菜和关山的恋爱,很快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世间的许多恋情,留给我们的只是黯然神伤,首次的激情碰撞往往也就是最后的激情碰撞。我和关山的关系公开之后,关山反而表现得一本正经起来。特别是在公众场合,关山一定要设法表明他谈的是革命恋爱,他清心寡欲,手都不拉,只关心如何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私下里,关山的表现也就是“老三篇”:第一篇,不顾轻重地将我胡乱摸捏一通;第二篇,命令式地要求我亲热他一通;第三篇,用他的生命源泉弄脏我的棉
裤。为此,豆芽菜不得不在贫乏的物质生活中一再勒紧裤带,为自己添加两条罩裤,以便换洗。关山应该知道豆芽菜是多么需要添加罩裤,可是他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也就是为了前后加起来不到十分钟的“老三篇”,更严谨地说,也就是为了关山最后几秒钟的舒服,豆芽菜就要忍饥挨饿好多天。长此以往,豆芽菜心里怎么能够不窝火?
应该说,豆芽菜还是非常尊重和迁就关山的。她知道自己得到关山是占了全体女知青的大便宜,因此她本能地知道珍惜。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豆芽菜克己奉公,尽量配合关山,在公众场合拚命假装淑女。在两人相处的关键时刻,豆芽菜本来是要抗议的,但是她懂事地把抗议改为了提醒,她希望关山注意一点,不要把她的裤子弄得太脏。可是关山不但不领情,反而大为光火,当场就翻脸,凶狠地对豆芽菜叫嚷:“真是扫兴!”
难道关止就没有扫豆芽菜的兴吗?
吃饭总归是谈恋爱的必需内容。每当关山尽兴之后,他都要打个盹。豆芽菜就在一边洗涤自己的裤子,收拾残局。关山的盹打完之后,立刻就要吃东西。关山每一次都要喝鸡蛋汤。他喝的那个贪馋样子俨然是在捞救命稻草。豆芽菜难过地发现,关山的确是不爱吃回锅肉,他酷爱喝鸡蛋汤。如果豆芽菜也不想吃回锅肉,关山宁愿用回锅肉去喂马想福的狗。而鸡蛋汤,关山却从来都不给豆芽菜喝一口,连问都不会问一声。大约他认
为,射出生命源泉只是男人他而不是女人豆芽菜。说起来真丢人,其实豆芽菜并不是要争这一口鸡蛋汤,是她觉得关山的行为太自私太荒诞太可笑了。
更可笑的是,吃完了饭之后,关山马上就命令豆芽菜与他分手。关山认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呆长了影响会不好。关山说我们来日方长嘛。关山说现在是我等待上海交通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关键时刻,我要在农村站好最后一班岗。关山从来不问豆芽菜是否愿意。
最令豆芽菜有苦难言的还有:关山经常发生伟人式的叉腰动作。这愚蠢的动作无异于一盆冷水,可以无可救药地浇灭豆芽菜火热的激情和性的冲动。
小瓦是在豆芽菜与关山发生了第一次激情碰撞之后,来看望豆芽菜的。这时候的豆芽菜非常地骄横。小瓦端着一碗新鲜豆腐出现在豆芽菜的门口,豆芽菜一看见小瓦就横眉立眼地说:“滚!”
小瓦愣了。
豆芽菜再次唇红齿白地说:“滚!”
冬瓜在一边嘿嘿冷笑。冬瓜说:“小瓦,你就滚吧,你看了不少书,一定懂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成语吧?”
豆芽菜却还不懂得这句成语的意思,只是知道冬瓜不会有什么好话。豆芽菜对冬瓜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今天当着小瓦的面,豆芽菜就不想客气了。冬瓜话音刚落,豆芽菜上去就括了冬瓜一记清脆的耳光。对不起,豆芽菜今天这是杀鸡吓猴,豆芽菜对整个世界都不客气了。
冬瓜历来是一个好学生,绝对听毛主席的话,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众所周知毛主席说过第五不许打人和骂人,而豆芽菜却公然地打了人!可怜的冬瓜,她的震惊有甚于疼痛,她捂着自己的脸蛋直打寒战,说不出任何话来。
小瓦把他手中的一碗豆腐举了起来,朝着豆芽菜的脚,狠狠砸了过去,之后转身便走。豆芽菜的反应相当敏捷,她的愣怔仅仅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的工夫,豆芽菜就从豆腐的烂泥中拔脚出来,抓起了她们宿舍角落的一把镰刀,朝小瓦追赶过去。
知青们没有谁敢阻拦红了眼的豆芽菜,只好大呼小叫:“小瓦快跑!小瓦快跑!”
小瓦本来走得很快,听到大家及其同伙,在全公社各知青队上蹿下跳,到处煽风点火,说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白搞了,资产阶级思想又在黄龙驹公社的知青中抬头了,毛主席对我们知青的关怀和信赖被辜负和玷污了,革命理
想和英雄人物遭到涂炭了,如果不给小瓦和豆芽菜一点教训,不让他们出出血,他们是不会知道无产阶级的厉害的。毕竟中国的整个社会还处于文化大革命的尾期,人们亢奋的情绪还没有完<dfn>..</dfn>全冷却,媚子这样的一些大话,还是比较有煽动性的。时间不长,媚子等人便纠集了大批积极要求进步的知青,准备打断小瓦的双腿,破掉豆芽菜的麦子,为伟大的知青运动伸张正气,为关山讨回公道!
而小瓦在知青当中的强大凝聚力也是不容置疑的。一大批好逸恶劳却骁勇善战的知青都是他的拥趸,长期喝他的豆浆的进步知青,例如冬瓜之流,也是他的暗中强大支持者。站在小瓦这边的知青们理直气壮地认为:无论是毛主席,还是国家的法律都提倡恋爱自由,豆芽菜当然可以自由地爱小瓦而不爱关山。关山及其追随者媚子之流,目无党纪国法,拉大旗作虎皮,假公济私,仗势欺人,应该得到沉重的教训和惩罚!对于这样一些
口是心非,假模假式,结党营私,专门整人的家伙,早就应该被整顿整顿了!整顿别人还不过瘾,整顿关山那是多么过瘾的事情啊!多少知青都想看看关山这种英雄人物的血到底红到什么程度。
双方都不吃素,一场恶战自然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猪臀大队是黄龙驹公社边缘的一块半圆形地盘,三面都与其他公社接壤,边界地区,管理松懈,土地贫瘠,生产落后,大片的沼泽荒芜,贫下中农觉悟不高,非但不对知青进行再教育,反而看见了知青就躲开。猪臀是一个理想的战场。
开战那一天,关山没有到场,他的身份和他的心计都决定了他不会到场,而且事后他会申明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是,所有知青的心里,都明白关山是一方的实际首领。代替关山的是媚子。媚子的绰号来得不清爽,因为他过分地喜欢巴结领导干部,所以大家叫他媚子。媚子生得膀乍腰圆,浓眉大眼,自以为是天生的干部料子,走到哪里都应该是一个头目。媚子与小瓦同届下放,对于小瓦在知青中的好人缘,他怀恨已久了,更
加上小瓦还睡了最漂亮的女知青,真是让人不服气!这次能够利用关山的名义来打断小瓦的腿,媚子非常高兴。媚子非常准时地来到了战场,率领着他的三十多人马,呼着革命口号,一派斗志昂扬的气势。媚子站在队伍的前列,提着一条冲担,冲担两头都十分尖利,磨得雪亮。
小瓦没有让谁来代替他。他的朋友们也曾经纷纷地要求代替他。小瓦的朋友们认为:如果是关山亲自出马,小瓦当然也要亲自出马;但是如果关山根本就不露面,小瓦也就没有必要露面了。媚子什么东西,还用小瓦来对付?小瓦始终没有答应他的朋友。小瓦坚持着首领的身份,为了爱情和正义,他认为他是当然的首领。
关山可以不露面,但是关山一定会很快知道小瓦的姿态的。小瓦就是要让关山看看自己的姿态!小瓦剃了个青皮光头,这日还扎了绑腿,武器是一把自制的弹簧刀。小瓦的队伍也有三十好几个知青,人人手里也都操着镰刀、斧头、冲担、扁担、锄头之类的农家家伙,有人嘴唇边还歪叼着香烟。
开战了。这一天天气寒冷,阳光惨白,环绕着战场的,是一排又一排的水杉。江汉平原的水杉是这片平原上最阳刚的树种,它们成群或者成排地生长在一起,一律笔直地挺立,在冬季接二连三的严霜中,它们消瘦形销骨立,然而却始终如一地把那褐黄色的尖锐顶端,直指苍穹。真是再也没有比水杉更适合战场的植物了。在这宁折不弯的水杉林上空,灰喜鹊和乌鸦激动不安地盘旋着。战斗的气氛是这样的浓烈,不打是肯定不过瘾的了。
媚子大步地走了过来,小瓦稳稳当当地一步步走了过去,他们两人的眼睛尖锐地勾在了一起。最沉不住气的是双方首领后面的人,他们都有一点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惊慌,为了这喜悦和惊慌,双方在老远的地方就开始呐喊和叫骂。他们互相都骂对方是资产阶级!是牛鬼蛇神!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双方阵营当中都有大嗓门,都说老子今天要开荤!老子今天要打断你的腿!老子今天要让你认识你爷爷!于是,可怜的知青们,叫着骂着,挺起胸脯就冲上去了。短兵相接了,顿时眼花缭乱。混乱的兵器声响成一片,镰刀锄头和冲担的寒光在原野上繁星一般地闪烁。
为了陪着爱人上战场,也为了表示自己的气魄和胆量,豆芽菜也到场了。豆芽菜没有换上战斗的服装,还是那一身出挑的俏丽打扮,亭亭玉立地站在水杉下面。不过豆芽菜总归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把手抄在口袋里,袖子里面藏了一根毛线针。假如有谁真的胆敢划她的脸蛋,豆芽菜就敢用毛线针直刺他的眼睛。
媚子不知道豆芽菜的厉害。媚子看见豆芽菜打扮得这么漂亮心里愈发怒火万丈。媚子屡次地冲过来,挥舞着长长的冲担,希望能够把豆芽菜的脸蛋划得乱七八糟。这么漂亮的姑娘,凭什么是小瓦的?媚子认为只要把豆芽菜破相了,小瓦就完蛋了。小瓦的精力一分散,打断他的腿就是很容易的事情了。何况只要豆芽菜没有脸蛋了,对于小瓦就是致命伤,至于断不断腿,似乎都无所谓了。
小瓦立刻看透了媚子的险恶用心,他时刻回护在豆芽菜的身边,绝对不让媚子的冲担接近他的爱人。但是媚子志在必得,每一次进攻都下死手。小瓦的衣服已经被他挑破,胳膊上也已经多处见血了。小瓦反复地说:
“媚子!你要是再下死手,我就不客气了!”
豆芽菜也说:“媚子,你不要欺人太甚啊!”
媚子杀红了眼睛,说:“你们少给老子要面子!打不赢就是打不赢!看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不破那小婊子的相!”
媚子恶毒地咒骂了豆芽菜,小瓦就不能够再忍耐了。
小瓦喝了一声:“好!”只见他把眼睛一闭,腰~猫,嗖地贴紧媚子的身体。媚子立刻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小瓦的弹簧刀将媚子的臀部捅了一个血<big>99lib?</big>窟窿。倒是媚子的血,比大家都要鲜艳和汹涌。配合媚子攻击豆芽菜和小瓦的喽罗们,见状纷纷撤退。而此时的整个战场,到处都有血花飞溅,到处都是仇恨的诅咒与痛苦的呻吟。肉搏战成了主要的战斗形式,平日互相看不顺眼的知青们纷纷扭打在一起,你咬我的耳朵,我踢你的胯
裆,数落的都是平日对对方的嫉恨。
冬瓜带领一群干部和贫下中农赶来,强行结束了四十多分钟的战斗。清点战场的结果是:有五十多人流血,四十余人需要上医务所,十五人头部受了重伤,六人原因不明地昏迷不醒。几乎所有的重伤员都是关山派的人,媚子伤势较重,鲜血染红了裤子。媚子咬牙切齿地对小瓦说:“我死了你得偿命!”
小瓦说:“那是当然的。”
媚子说:“关山书记绝对饶不了你的!”
小瓦说:“那也是当然的。”
小瓦的手下兴高采烈,争相夸耀自己的战绩,闹着要小瓦请他们喝豆腐脑。而豆芽菜,宛如被宠坏的公主,面对为她厮杀而造成的血腥场面,露出了她满足的微笑。
黄龙驹公社的六十多号知青聚众斗殴的消息,成为头号大新闻震惊了四面八方,受伤的知青的家长们纷纷上访告状。省级的报纸发了一个内参,惊动了中央首长。我们当然是被集中了起来,没完没了地办学习班,因此还幸运地躲避了早春的插秧。
关山果然十分地撇清,他与聚众斗殴一点关系没有,如期地离开黄龙驹,去上海读交通大学了。关山让人捎给我一封没有封口的信,关山在信中义正辞严,以抛弃我的姿态通知我说,他要求解除我们的朋友关系。
可怜的关山!豆芽菜总算了解了他的为人,并且当众默许了他的决定,还给了关山一点表面的尊严。毕竟豆芽菜也在一天天地长大,一点点地懂事。得到了爱情的豆芽菜,慢慢变得宽容起来。本来大家以为小瓦和媚子都得遭殃,非得让他们在农村多干几年不可了。没有想到,他们的回城指标反而很快就下达了。媚子回省城当了光荣的钢铁工人,小瓦如愿以偿地去北京师范大学念书。他们一走,等于釜底抽薪,黄龙驹的广大知青便老实多了,组织上还真是英明。最高兴的是豆芽菜,不管怎么样,知青们因祸得福了。她尤其为她的爱人小瓦高兴,小瓦既为他们的爱情打了一场漂亮仗,又因此如愿以偿地上了大学,太清爽了!
只有豆芽菜,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孩,是小妖精的代名词,对她真情永不变的只有马想福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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