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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赫瓦特金和那个科舍沃伊在格罗莫夫家看到的、不认识的哥萨克,都跟基里尔·格罗莫夫一起逃走了。夜里又有两个哥萨克逃离了村子。一个顿河肃反委员会的工作队从维申斯克来到鞑靼村,逮捕了四个从部队回来、然而没有证明文件的哥萨克,把他们送到维申斯克的惩罚连里去。

    科舍沃伊整天地待在革命委员会里,傍晚才回家,把上好子弹的步枪放在床头,手枪塞在枕头底下,睡觉连衣服也不脱。跟基里尔的事情发生后第三天,他对杜妮亚什卡说:

    “咱们到门洞里去睡吧。”

    “这是为什么?”杜妮亚什卡惊讶地问。

    “他们会朝窗户开枪的。咱们的床正好在窗前。”

    杜妮亚什卡默默地把床搬到门洞里去,晚上却问:

    “怎么,咱们就像兔子似的这样过下去吗?到冬天咱们也这样蜷在门洞里?”

    “到冬天还早得很呢,现在暂时只好这样了。”

    “这‘暂时’要到什么时候才了呀?”

    “到我把基留什卡打死为止。”

    “他才不会伸出脑袋来叫你打呢!”

    “到时候会伸出来的。”米什卡很有把握地回答说。

    但是他的打算落空了:基里尔·格罗莫夫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儿躲到顿河对岸的什么地方去了,一听说马赫诺的队伍已经逼近,就又回到顿河右岸来,奔到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去,传说,马赫诺匪帮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那里。夜里,基里尔有时回村子里来,偶然在街上遇到普罗霍尔·济科夫,叫他转告科舍沃伊,说格罗莫夫问候他,并请他等候着客人光临。第二天早晨,普罗霍尔把怎么遇到了格罗莫夫以及跟他的谈话都告诉了米什卡。

    “好吧,请他来吧。头一次逃掉了,下一次可就逃不掉啦。他教育了我,使我懂得了应该怎样对付他们这些家伙,在这一点上,我是应该感谢他的。”米什卡听完普罗霍尔的话以后说。

    马赫诺的确来到顿河上游军区境内。在孔科沃村附近,经过短促的战斗,打垮了从维申斯克派去截击他的一个步兵营,但是并没有进军到本区的中心市镇来,而是向米列罗沃车站方面开去,在米列罗沃车站北边一点越过铁路线,向斯塔罗别尔斯克方面窜去。特别积极的白卫军哥萨克都投奔到他的队伍里去了,不过大多数哥萨克都留在家里,作壁上观。

    科舍沃伊仍旧是十分警惕地过着日子,留意地观察着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可是鞑靼村的生活实在很不美满。哥萨克们由于不得不忍受种种生活必需品的匮乏,而大骂苏维埃政权。不久前在一个小杂货铺子的基础上建立的统一消费合作社里,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肥皂、糖、盐、煤油、火柴、烟丝和车轴油——所有这些头等重要的生活日用品全都没有,空货架子上只是可怜地摆着些昂贵的阿斯莫洛夫工厂的香烟和一些小五金商品,这些东西一个月也遇不上个买主。

    没有煤油,夜里就只99lib?好在碟子上倒些炼过的牛油、猪油或者羊油来照明。没有烟丝,就抽自己家种的叶子烟。没有火柴,所以火石和铁匠匆忙打出的火镰得以风行一时。为了容易点燃,人们把火绒跟向日葵茎灰一起放在开水里煎熬后晒干,但是由于不习惯,取火还是非常困难。有好几次,米什卡黄昏时候从革命委员会回来,看见几个烟鬼在胡同里围成一圈,在齐心协力地用火石打火,低声咒骂着,嘟哝着:“苏维埃政权,给火吧!”最后,总算有一个人打出的火星落在干火绒上,燃了起来,于是大家就一起儿吹起冒烟的火绒来,抽着烟,一声不响地蹲下去,就交谈起新闻来。卷烟的纸也没有了。教堂更房里保存的出生、死亡登记册全被拿光了,等把这些东西也都用完了,家家户户把什么纸张都用来卷烟,连孩子的旧教科书和老头子的《圣经》也都用上了。

    普罗霍尔·济科夫时常到麦列霍夫家的老宅里来,从米哈伊尔那里弄些卷烟用的纸,伤心地诉苦说:

    “我老婆的箱盖子上糊了些旧报纸——我都撕下来卷烟抽啦。有本《新约》,这么神圣的书——也抽掉啦。《旧约》也抽掉啦。这些圣徒们写的新旧约未免太少啦……我老婆有本生死簿,上面记着她所有亲属的名字,活着的和死去的,——我也给抽掉啦。怎么,现在叫我用白菜叶子卷烟抽,还是把牛蒡叶子晒干当纸用呢?不,米哈伊尔,不管怎样,请你给我张报纸吧。我不抽烟是不行的。在德国战场上,我有时拿自己的一份面包去换了八分之一磅烟丝。”

    这年秋天,鞑靼村的日子过得很不美满……车辆的轮轴上因为没有上油走起来就吱扭吱扭地响得厉害,马套和皮靴子因为没有焦油干裂了,但是最使人难熬的是没有盐吃。鞑靼村的人们在维申斯克用几只肥羊才换了五磅食盐,一路咒骂着苏维埃政权和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回到家里。这该死的食盐可没叫米哈伊尔少吃苦头……有一天,有几个老头子来到村苏维埃。他们彬彬有礼地向主席问候后,摘下帽子,在长板凳上落座。

    “没有盐啦,主席老爷。”一位老头子说。

    “现在没有老爷啦。”米什卡纠正说。

    “请你原谅,这都是因为叫习惯啦……没有老爷嘛是可以过日子的,可是没有盐可不成。”

    “诸位老人家,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呀?”

    “你是主席,请你想想办法,叫他们运盐来。不能用牛车从马内奇运盐来呀。”

    “我把这个问题报告区上啦。那儿了解这种情况。他们很快就会运来的。”

    “远水救不得近火啊。”一个老头子眼看着地说。

    米什卡发火了,从桌子边站起来。气得满脸通红,把衣服口袋翻过来说:

    “我也没有盐呀。你们看见吗?我身上也没有带着盐,也不能从手指头上给你们嘬出盐来。明白吗,诸位老人家?”

    “可这盐都跑到哪儿去啦?”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独眼老头子丘马科夫用那只独眼惊奇地打量着大家说,“从前旧政权统治的时候,从来也没有人谈论盐的事情,到处都堆积如山,可是现在连一小撮都弄不到……”

    “我们的政权对这个问题是不负任何责任的,”米什卡已经镇静下来,说,“有一个政权要对这个问题负责:那就是你们从前的士官生政权!就是这个政权造成了这样的困难的局面,就连运盐的工具也没有啦!所有的铁路都被破坏,车辆——也一样……”

    米什卡给老头子们讲了半天,讲白军撤退时如何破坏国家的财产,炸毁工厂,烧掉仓库。这些情况,有的是他打仗的时候亲眼看见的,有些是听人家说的,其余的则仅仅是为了减轻对亲爱的苏维埃政权的不满,满腔热情地杜撰出来的。为了保护这个政权免遭责难,他毫无恶意漫天说谎,振振有词,而心里却在想:“对一群坏蛋说些谎话,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反正他们还是坏蛋一群,他们也不会因此受到什么损失,可对我们却大有好处……”

    “……你们以为,他们——这些资产阶级家伙——是手指头捏的泥人哪?他们可不是傻瓜!他们把全俄罗斯储存的糖和盐,足有好几万普特,都搜刮去了,早就运到克里米亚去啦,然后在那儿装上轮船——运到外国去卖掉。”米什卡眼睛里闪闪发光地说。

    “难道说他们连车轴油也都运走啦?”独眼龙丘马科夫将信将疑地问。

    “老大爷,你以为他们会留给你吗?你也和全体劳动人民一样,现在对他们毫无用场。就是车轴油他们也找得到买主!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就会把什么东西都统统带走,好把这儿的老百姓全都饿死。”

    “这当然是对的啦!”一个老头子同意说,“财主——都是吸血鬼。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人越是有钱,就越贪心。第一次撤退的时候,维申斯克有个商 4eba." >人把什么东西都装上大车,什么都带走了,连根线也没有剩下,这时候红军已经离得很近啦,可是他仍然还没有把大车赶出院子,还在穿着大皮袄,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用钳子在墙上拔钉子哪。他说:‘我连钉子也不愿意留给他们这些该死的家伙!’所以他们连车轴油都带走,这一点儿也不稀奇。”

    “那么说,我们就永远没有盐吃啦?”最后马克萨耶夫老头子和善地问。

    “我们工人阶级很快就会重新挖出盐来啦,现在嘛,可以派大车到马内奇去运。”米什卡从旁小心地建议说。

    “大家都不愿意上那儿去。那儿有加尔梅克人捣蛋,他们不让到湖上去捞盐,还要把牛抢走。我的一个朋友只拿着一根鞭子从那儿跑回来啦。夜里,在韦利科克尼亚热斯克附近来了三个武装的加尔梅克人,把牛赶走了,还指着他的喉咙说:‘你这家伙,别废话,不然叫你不得好死……’所以现在谁还敢上那儿去呀!”

    “那就只好等着啦。”丘马科夫叹了<u>99lib?</u>口气说。

    米什卡好歹总算把老头子们应付过去啦,但是在家里,却又为了盐跟杜妮亚什卡大吵一场。总的来说,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

    这是从他当着普罗霍尔的面谈起葛利高里令人难忘的一天开始的,这几句话她从此就耿耿于怀。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米什卡说:

    “女主人,你的菜汤没有放盐哪。你是不是认为淡了,还可以再加盐,咸了就只能挨打了呢?”

    “在这个政权下是不会做咸了的。你知道咱们家还有多点儿盐吗?”

    “还有多少?”

    “两把。”

    “这太糟啦。”米什卡唉声叹气地说。

    “人家会过日子的人夏天里就到马内奇去运盐啦,可是你总是没有工夫去想这些事儿。”杜妮亚什卡用责备的口气说。

    “我拿什么去运呀?刚出嫁头一年,就把你套在车上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牛又不顶用……”

    “你先把你的玩笑收起来吧!等你吃到没盐的汤菜的时候再开吧!”

    “你这是为什么要对我大发脾气呀?说实在的,我从哪儿给你弄盐来呢?你们这些妇道人家都是些这号的人……我如果能吐出盐来,我一定吐点儿给你们。如果没有这该死的盐,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家都用牛去马内奇运。现在人家盐也有啦,什么都有啦,可是咱们只好吃又淡又酸的玩意儿……”

    “杜妮亚,咱们凑合着熬过去吧。大概很快就会运盐来的。咱们国家盐不是多得很吗?”

    “你们什么都多得很。”

    “这个‘你们’是指的谁呀?”

    “红党呀。”

    “那你是什么人呢?”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的人呗。整天价吹呀,吹呀:‘我们什么东西都会多得很哪,我们大家都要过平等、富裕的生活……’看你们有多富裕啊:菜汤里连盐都没得放啦!”

    米什卡惊骇地看了妻子一眼,脸立刻变得煞白。

    <u></u>“你这是怎么啦,杜妮亚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可以这样说吗?”

    但是杜妮亚什卡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又气又恨,脸色煞白,大声叫喊,继续说:

    “难道能这样过下去吗?你瞪什么眼呀?主席,你知道,没有盐吃,人们的牙龈都肿起来啦?你知道,人们在拿什么东西当盐吃吗?他们跑到碱地里去挖土,或者跑到涅恰耶夫古垒后面去掘碱土,把这种土放到菜汤里……这些事儿你听说了吗?”

    “你等等,你别大呼小叫的,我听说啦……下文呢?”

    杜妮亚什卡拍了一下手。

    “还用什么下文呀?”

    “这总得凑合着熬过去呀?”

    “好啊,你就去熬吧!”

    “我是可以熬下去的,可是你……你的麦列霍夫家的本性全都暴露出来啦……”

    “什么本性?”

    “反动本性,就是这种本性!”米什卡低沉地说,然后从桌边站了起来。他没有抬起头来看妻子,眼睛看着地,嘴唇轻轻地哆嗦着说:“如果你再这样说一回——咱们就散伙,你要记着这一点!你说的全是敌人说的话……”

    杜妮亚什卡还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他,但是米什卡斜睨了她一眼,举起拳头来。

    “住口!……”他压低声音说。

    杜妮亚什卡毫无惧色,露着不能掩饰的好奇神情,仔细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泰然、喜悦地说:

    “好啦,去它的吧,鬼叫咱们谈起这些话啦……没有盐咱们也能熬过去!”她沉默了一会儿,莞尔一笑(这是米什卡最喜欢看的),说,“别生气啦,米沙!如果对我们娘儿们家什么事都生气,那就气不过来啦。我们头脑糊涂,什么没有道理的话不说啊……你是想喝点儿果汁呢,还是给你端酸奶来呀?”

    别看还很年轻,杜妮亚什卡却已经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很懂得在夫妻争吵时,什么时候可以针锋相对,什么时候应该妥协让步……

    这次口角后的两个星期,葛利高里寄来一封家信。说他在跟弗兰格尔作战的前线受了伤,说这次伤愈后,很可能要复员啦。杜妮亚什卡把信的内容告诉了丈夫,小心翼翼地问:

    “他要回家来,米沙,那时候我们怎么个过法呀?”

    “咱们搬到我家去住。叫他一个人在这儿住吧。把财产分开。”

    “咱们跟他同住是不行的。从各方面看,他是要把阿克西妮亚领来的。”

    “就是可以同住的话,反正我也不能跟你哥哥住在一座房子里。”米什卡断然声明说。

    杜妮亚什卡不解地扬起了双眉。

    “这是为什么,米沙?”

    “这你是知道的呀。”

    “这是——因为他在白军中服过役?”

    “对,对,就是为了这个。”

    “你不喜欢他……可是你和他本来是好朋友呀!”

    “我干吗要喜欢他呀!从前是朋友,可是我们的友情已经完啦。”

    杜妮亚什卡在那里纺线。纺车有节奏地呜呜响着。纺线断了。杜妮亚什卡用手巴掌扶住纺车的轮缘,——捻着断线,没有抬眼看丈夫,问道:

    “如果他回来的话,为他参加过哥萨克叛乱部队会怎么样?”

    “要受审。要到法庭受审。”

    “像他这样能判什么罪?”

    <s></s>“哼,这我可说不好,我又不是法官。”

    “会判处枪决吗?”

    米什卡朝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睡的床上看了看,倾听了一会儿他们平匀的呼吸声,——放低声音,回答说:

    “可能。”

    杜妮亚什卡再也没有问什么。第二天早晨,她挤完牛奶,就到阿克西妮亚家去了。

    “葛利沙很快就要回来啦,我特意来叫你高兴高兴。”

    阿克西妮亚默默地把盛着水的铁锅放在炉台上,双手紧按在胸前。杜妮亚什卡看着她那绯红的脸说:

    “你别太高兴啦。我们那口子说,他是逃不了吃官司的。至于判他什么罪——只有天知道啦。”

    阿克西妮亚的湿润的、容光焕发的眼睛里,霎时间露出了恐怖的神情。

    “为什么?”她生硬地问,一直还不能把嘴唇上的笑容抹去。

    “为了暴动,为了一切的事情。”

    “胡说!不会审判他的。你的米哈伊尔什么都不懂,别假充明白人啦!”

    “也许不会审判他,”杜妮亚什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压下一声叹息,说,“他恨我哥哥……因此我心里非常难过——又不能说出来!我是那么可怜我哥哥!他又受了伤……看,他的生活多不顺心……”

    “只要他能回来就好:我们可以带着孩子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阿克西妮亚激动地说。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把头巾摘了下来,又蒙上去,毫无目的地倒动着板凳上的碗盘,怎么也不能控制自己异常激动的心情。

    杜妮亚什卡看到阿克西妮亚的手在哆嗦,坐到板凳上,开始抚摸起膝盖上旧围裙子的皱褶。

    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上杜妮亚什卡喉头。她想独自一人大哭一场。

    “妈妈没能等到他……”她悄悄说,“好,我走啦。得回家生炉子啦。”

    在门廊里阿克西妮亚慌慌张张、笨拙地亲了亲她的脖子,又抓起她的手吻了吻。

    “高兴吗?”杜妮亚什卡语不成声地悄悄问。

    “有一点儿、一点点儿……”阿克西妮亚回答说,想借玩笑和颤抖的微笑来掩饰盈眶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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