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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阿宾斯克镇,这一路上葛利高里只记得一件事情: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被一阵刺骨的严寒冻得苏醒过来。大道上并排走着几行大车。从人声上和滚滚不绝的车轮声音判断,这是一个很大的车队。葛利高里乘的这辆大车走在车队中间的什么地方。马匹缓步往前走着。普罗霍尔咂吧着嘴唇,有时用伤风的、沙哑的声音吆喝一声:“喔——喔,老朋友!”然后挥一下鞭子。葛利高里听到了皮鞭子清脆的响声,感觉到车轴响了一下,马用力拉起套绳,车子走得快了,有时候车辕木的顶头碰在前面的车尾上。

    葛利高里困难地把盖在身上的皮袄大襟拉了拉,仰脸躺着。乌黑的天上,北风把一团一团的浓厚的黑云往南方吹去。偶尔有一颗孤星,在云隙中出现,闪耀着黄色的光芒,只亮了那么一刹那,立刻又是无边的黑暗笼罩了草原。风吹得电线在悲伤地呜咽,稀疏的、珍珠似的小雨点从天空飘落在大地上。

    一纵队行军骑兵从道路右边开上来,越离越近。葛利高里听到了久已熟悉的、哥萨克的一套装备有规律的、和谐的响声。听到了无数马蹄的低沉、同样也很和谐地踏在泥泞的路上的呱唧声。已经开过去了约有两个连了,但是马蹄声一直还在响;看来,大概有一个团正从道旁开过去。忽然在前面,静穆的草原上空,一个领唱的雄壮、粗野的歌声,像鸟一样腾空而起:

    <small>噢噫,弟兄们,在卡梅申卡河上,</small>

    <small>在萨拉托夫美丽的草原上……</small>

    于是几百人雄壮地唱起了古老的哥萨克民歌,唱衬腔的男高音用强有力的、悦耳的声调压下了所有人的声音。这个响亮的、震撼人心的男高音压下越来越弱的低音,还在黑暗中颤抖的时候,领唱的已经又唱了起来:

    <small>哥萨克——自由的人们世世代代地在那里生活,</small>

    <small>所有顿河的、山脊的和亚伊克河流域的哥萨克……</small>

    葛利高里的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突然袭来的恸哭使他全身都颤抖起来,喉咙痉挛得说不出话来。他吞着眼泪,贪婪地期待着领唱人再开口唱,自己也无声地跟着领唱的人嘟哝着从童年就熟悉的歌词:

    <small>他们的头领——是叶尔马克·季莫费耶维奇,</small>

    <small>他们的大尉——是阿斯塔什卡·拉夫连季耶维奇……</small>

    歌声刚一响起来,大车上的哥萨克们的谈话声一下子就沉寂了,也听不到吆喝马的声音了,成千的车辆在一片深沉、敏感的寂静中向前移动着;在领唱的人竭力唱出最初的字句的时候,只听见辚辚的车轮声和马蹄踏在烂泥里的呱唧声。黑魆魆的草原上空只有这只流传了数百年的古老的民歌在回荡。这支歌用一些朴素、简单的词句,讲述曾经勇敢地打垮沙皇军队的自由哥萨克祖先的业绩;讲述他们怎样驾驶着轻捷的快船在顿河和伏尔加河上出没;讲述他们怎样打劫沙皇绘有鹰徽的航船;讲述那些“劫后”商人、贵族和军政长官的狼狈相;讲述被征服的遥远的西伯利亚……自由哥萨克的子孙们在忧郁的沉默中倾听着这雄壮的歌声,他们正在可耻地撤退,他们在这场可耻的、反对俄罗斯人民的战争中被打得落花流水……

    一团人开过去了。唱歌的人追过车队已经走远。但是车队还在像着了魔似的在沉默中走了很久,大车上既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吆喝疲惫了的马匹的声音。而像满潮的顿河河水一样浩荡的歌声,又从远处的黑暗中飘荡、扩散过来:

    <small>他们大家都在冥思苦想:</small>

    <small>夏天呀,温暖的夏天就要过去,</small>

    <small>兄弟们,寒冬即将降临,</small>

    <small>弟兄们,我们到哪儿过冬?</small>

    <small>去亚伊克吧,——路途漫长,</small>

    <small>在伏尔加河上游荡吧,——又要把贼名背在身上,</small>

    <small>到喀山城去吧,——那儿驻有沙皇,</small>

    <small>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可是个残暴的沙皇……</small>

    已经听不见歌手们的声音了,可是随声附和的声音依稀可闻,忽而弱下去,忽而又强劲起来。歌声消失了,可是依然还是一片那么紧张、忧郁的沉默。

    ……葛利高里还记得像在梦中似的一件事:他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醒来,——没有睁开眼睛,全身感觉到一种穿着干净睡衣的清新、舒服滋味,一种强烈的药味刺进了他的鼻孔。起初他以为这是住在医院里,但是从邻室里传过来放肆的男人的哈哈笑声和杯盘的响声。响起醉酒的人们神志不清的话语声,有一个熟悉的低音说:

    “……真是太糊涂啦!应该好好打听咱们的部队在哪儿,那我们也就可以帮上忙啦。好啦,喝吧,为什么他妈的这样垂头丧气啊?!”

    普罗霍尔用醉意懵懂的哭声回答说:

    “我的上帝呀,我怎么知道啊?你们以为我照料他容易吗?像喂小孩子一样,把东西嚼烂喂他,给他喂牛奶!说真的!我给他嚼烂面包,去喂他,真的!我用刀尖把他的牙齿撬开……有一回,我往他嘴里喂牛奶,把他呛了一下子,差一点儿没呛死……你就想想吧!”

    “昨天给他洗过澡吗?”

    “澡也洗过啦,还用推子给他理了理发,买牛奶把钱都花光啦……钱,我一点儿也不吝惜,花光算啦!可是你知道给他嚼面包和用手喂他,这是容易事吗?你以为这很简单吗?你要敢说这是很简单的,我就揍你,我可不管你的官儿大小!”

    普罗霍尔、后脑勺上戴着灰色卷<var>藏书网</var>毛羊皮帽的哈尔兰皮·叶尔马科夫、脸像紫萝卜一样红的彼得罗·博加特廖夫、普拉东·里亚布奇科夫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哥萨克一同走进了葛利高里的房间。

    “他会看人啦!!!”叶尔马科夫摇摇晃晃地走近葛利高里的时候,拼命地大叫道。

    性格豪放、快活的普拉东·里亚布奇科夫手里摇晃着酒瓶子,哭着喊:

    “葛利沙!我的亲人哪!你想想吧,咱们在奇尔玩得多痛快呀!仗打得漂亮吧?咱们的勇气跑到哪儿去啦?!那些将军把咱们搞成什么样子啦,他们把咱们的军队搞成什么样子啦?!这些混账王八蛋!你又活啦?来,喝吧,你的病立刻就会好的!这是纯粹的酒精!”

    “我们费好大劲才找到你!”叶尔马科夫高兴得闪烁着像抹上油似的、黑亮的眼睛嘟囔说。然后沉重地坐到葛利高里的床上,笨重的身子把床都压得往下一沉。

    “咱们这是在哪儿?”葛利高里吃力地转动着眼珠,环视着哥萨克们熟识的脸,刚能听到地问道。

    “咱们攻下了叶卡捷琳诺达尔!马上就要继续前进!喝吧!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我们最亲爱的人哪!看在上帝面上,你起来吧,我不愿意看到你躺在这儿生病呀!”里亚布奇科夫趴在葛利高里的腿上叫着,看来博加特廖夫比所有的人都清醒一些,他默不作声地笑着,抓住里亚布奇科夫的皮带,毫不费力地把他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地板上。

    “把他的酒瓶拿过来!酒都洒啦!”叶尔马科夫担心地喊,他满脸醉容,笑着对葛利高里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大吃大喝吗?这是因为我们不满意,也是因为轮到别人花钱让哥萨克来休养来啦……我们抢劫了一座酒库,免得叫它落到红军手里……那儿的酒多得……做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好事!大家用步枪射击酒罐:打上个窟窿,酒精从里面喷出来。整个的酒罐被打得像蜂窝一样,个个守在窟窿的旁边,有的用帽子,有的用桶,有的用水壶接着,还有的干脆就用手捧着站在那儿喝起来啦……砍死了两个看守酒库的志愿军,好,把他们收拾了,好戏就开场啦!我亲眼看到有个哥萨克爬到酒罐顶上,想用饮马的水桶直接从罐里汲,一下子掉进罐里淹死了。酒库里的地板是水泥的,立刻就流满了酒精,没过了膝盖,人们在酒精里蹚,弯下腰就喝起来,像马过河时喝水一样,低头就喝,有的人当场就醉倒啦……真叫人哭笑不得!有很多人喝得非醉死在那儿不可。好啊,我们也在那儿快活了一番。我们不要很多:滚来了五桶,足够我们喝的啦。喝吧,亲爱的!反正是一样——静静的顿河完蛋啦!普拉东差一点儿没有淹死在那儿。人们把他推倒在地上,开始用脚踢他,他呛了两口酒精——就不行啦。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从那儿拖出来……”

    他们身上都散发出强烈的酒精、葱和烟草气味。葛利高里觉得有点儿恶心和头晕,——他面带痛苦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他在叶卡捷琳诺达尔躺了一星期,住在博加特廖夫熟悉的一位医生家里,慢慢地调理着病后的身体,后来,就像普罗霍尔说的那样,“好起来啦”,于是葛利高里在这次撤退中,在阿宾斯克镇第一次骑上了马。

    新俄罗斯克正在进行紧张的撤退。一艘艘的轮船把俄罗斯的富商、地主,将军们的家眷和有名望的政治活动家都运送到土耳其去。码头上日日夜夜在装船。军官学校的学生充当搬运工人,把军用物资和显赫的难民们的箱子装满了船舱。

    志愿军的部队跑得比顿河人和库班人快,首先逃到新俄罗斯克,搭上运输船。志愿军的司令部抢先搬到开进港来的英国无畏舰“印度皇帝号”上去了。通涅利纳亚附近还在进行战斗。几万难民挤满了城市的街道。军队还在继续开来。码头附近简直挤得水泄不通。被主人遗弃的上千匹马成群地在新俄罗斯克四周的石灰岩的山坡上乱跑。通往码头去的街道上,哥萨克的马鞍子、装备和军用物资堆积如山。这些东西谁也不要了。城里盛传,轮船只装运志愿军,而顿河人和库班人要以行军队形开赴格鲁吉亚。

    三月二十五日早晨,葛利高里和普拉东·里亚布奇科夫到码头上去探听消息,顿河第二军的部队是不是能上船,因为前一天在哥萨克中间传说,好像邓尼金将军已经下令:把全部还保留着武器和战马的顿河人都运送到克里米亚去。

    码头上挤满了萨尔斯克地区的加尔梅克人。他们把一群群的马<u></u>和骆驼从马内奇和萨尔斯克赶到这里,连他们住的小木房子也都运到海边来啦。葛利高里和里亚布奇科夫在人群中吸够了淡淡的羊油腥气,走到一艘碇泊在码头旁边的大运输船的跳板边上。这艘船的跳板口上由马尔科夫师的几个军官组成的加强守卫队把守。一些顿河炮兵正在附近等候上船。轮船尾上装着几门大炮,都用保护色的帆布遮盖着。葛利高里费了很大劲才挤到前面,向一个英俊的黑胡子司务长问:

    “这是哪个炮兵连哪,老乡?”

    司务长斜眼瞥了葛利高里一眼,不很情愿地回答说:

    “第<mark></mark>三十六炮兵连。”

    “是卡尔金斯克炮兵连吗?”

    “是。”

    “谁在这儿负责上船的事务呀?”

    “就是那位站在栏杆旁边的上校。”

    里亚布奇科夫拉了拉葛利高里的袖子,愤愤地说:

    “咱们离开这儿吧,叫他们见鬼去吧!难道你能从他们嘴里打听出什么道理来吗?打仗的时候用得着咱们,现在他们用不着老子们啦……”

    司务长朝排队等待上船的炮兵笑着挤了挤眼睛说:

    “你们炮兵真够走运啦!连军官老爷都不准上船哩。”

    那位监督登船的上校在跳板上快步地走着;一位穿着敞怀的贵重皮袄的秃顶的文官,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他像祈祷似的把海狗皮的帽子捂在胸前,在说些什么,汗湿的脸上和近视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苦苦哀求的可怜神色,使上校硬着心肠,扭过身子不看他,粗暴地喊:

    “我已经对您说过啦!请您不要再缠我,不然,我就要命令把您送上岸去!您简直是疯啦!您那些破烂儿我们往哪儿放啊?您瞎啦?看不到这种大难临头的形势啊?唉,快走吧!看在上帝面上,您就是向邓尼金将军本人告状也没有用!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您懂得俄语吗?!”

    等他摆脱了那个纠缠不休的文官,走过葛利高里面前时,葛利高里拦住了他,把手举到帽檐上,激动地问:

    “军官有希望上船吗?”

    “上这艘船是不行啦。没有地方啦。”

    “那么哪艘船行呢?”

    “请到撤退站去问吧。”

    “我们到那儿去过,没有人知道。”

    “我也不知道,请您让我过去!”

    “可您正在让第三十六炮兵连上船哪!为什么就没有我们的地方呢?”

    “请——您——让——开,我对您说哪!我这儿不是问事处!”上校想轻轻地推开葛利高里,但是葛利高里脚跟站得很牢靠。他眼睛里的蓝光闪了一下,又熄灭了。

    “现在你们已经用不着我们啦?从前用得着我们,是吗?请您把手收回去吧,您是推不动我的!”

    上校直视了葛利高里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守在跳板上的马尔科夫师的军官正把步枪交叉起来,艰难地挡住挤上来的人群。上校没有看葛利高里,疲惫地问:

    “您是哪个部队的?”

    “我是顿河第十九团的,另外几个是别的团的。”

    “你们一共几个人?”

    “十个人。”

    “不行。没有地方。”

    里亚布奇科夫看见葛利高里的鼻翅颤动了一下,低声说:

    “你在这儿卖弄什么呀,混蛋?!你这后方的虱子!立刻放我们上船,不然……”

    “葛利沙马上就会宰了他!”里亚布奇科夫幸灾乐祸地想,但是一看见有两个马尔科夫师的军官正在用枪托子清除着道路,穿过人群,赶来搭救上校,就警惕地拉了拉葛利高里的衣袖,劝说道:

    “别跟他缠啦,潘苔莱维奇!咱们走吧……”

    “您——这个白痴!您要对您的行为负责!”脸色苍白的上校说完,指着葛利高里朝赶来的马尔科夫师的军官们说:

    “诸位!把这个疯子带走!应该把这儿的秩序维持好!我有急事要到卫戍司令部去,可是却要在这里倾听随便什么人讲的各种浑话……”然后急急忙忙地从葛利高里面前溜了过去。

    一个身材高大、蓝大衣上钉着陆军中尉肩章、蓄着修剪得很整齐的英国式小胡子的马尔科夫师的军官,走到葛利高里紧跟前来,问道:

    “您要干什么?为什么您扰乱秩序?”

    “我要上船,我就是干这个来的。”

    “您的部队在哪儿?”

    “我不知道。”

    “您的证件呢?”

    第二个守卫军官是个戴夹鼻眼镜、厚嘴唇的小伙子,他用沙哑的低音说:

    “应该把他送到保卫处去。别浪费时间啦,维索茨基!”

    中尉仔细地看过葛利高里的证明文件,又还给他。

    “请您找您的队伍去吧。我奉劝您离开这儿,别妨碍装船。我们有命令:逮捕一切不守纪律、妨碍装船的人,不管他们是什么军衔。”中尉紧闭嘴唇,等了几秒钟,斜睨着里亚布奇科夫,弯腰凑近葛利高里,耳语说,“我建议您:去找第三十六炮兵连连长商量商量,夹在他们的队伍里,您就可以坐上船啦。”

    里亚布奇科夫听到中尉的耳语,就高兴地说:

    “你去找卡尔金人谈,我立刻就去叫弟兄们。你的行李除了那只装东西的口袋,还要带什么呀?”

    “咱们一起儿去吧。”葛利高里冷漠地说。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个熟识的哥萨克——谢苗诺夫斯克村的。他正赶着一辆大车,上面装满了烤好的面包,用帆布盖着,往码头上送。里亚布奇科夫喊了同乡一声:

    “费奥多尔,你好!你这是往哪儿送啊?”

    “啊啊啊,普拉东、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们好!我是给我们团送路上吃的面包哪。费很大劲才烤出来的,不然在路上就只好光喝稀粥啦……”

    葛利高里走到停下来的大车跟前,问:

    “你的面包是称过的,还是数过个的?”

    “谁他妈的数它呀?怎么,你们要面包吗?”

    “要。”

    “拿吧!”

    “可以拿多少?”

    “你愿意拿多少就拿多少,反正我们足够吃的啦!”

    里亚布奇科夫惊讶地看着葛利高里一块又一块地往下拿着面包,——忍不住问:<samp></samp>

    “你要这么多面包干什么用啊?”

    “有用。”葛利高里简短地回答说。

    他向赶车的人要了两个口袋,把面包装进去,谢过他的好意,道过别,对里亚布奇科夫说:

    “扛起来,咱们拿回去。”

    “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过冬呀?”里亚布奇科夫把口袋扛到肩上,嘲讽地问。

    “这不是为了给我吃。”

    “那么是为了给谁吃?”

    “给马吃的。”

    里亚布奇科夫立刻把口袋扔到地上,不知所措地问:

    “你是开玩笑吗?”

    “不是,是真话。”

    “那么说,你……你这是打好了什么主意啦,潘苔莱维奇?你想留下,我理解得对吗?”

    “你理解得很对。好啦,扛起口袋来,咱们走吧。应该好好地喂喂马,不然它就只能啃槽帮啦。马还有用,咱们总不能去当步兵……”

    一路上里亚布奇科夫一句话也没说,嘴里哼哧着把口袋在肩膀上倒动着,快到住所的篱笆门的时候,才问:

    “要对弟兄们说吗?”他不等到回答,略带埋怨的口气说,“你自己倒打定了主意……可是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随便好啦,”葛利高里故意冷冷地回答说,“他们不带咱们走,船上装不下所有的人,——那也就用不着操心啦!咱们跟他们去图个什么呀,用不着去哀求他们!咱们留下来。碰碰运气。进去呀,你干吗在门口不走啊?”

    “听你说这种话,怎么会不呆……我简直连篱笆门都看不见啦。真有你的!葛利沙,你这简直像给了我一闷棍。把我打昏啦。我刚才还在想:‘他要这些面包有什么鬼用场呀?’现在咱们的弟兄们一知道这事,就会炸了窝……”

    “那么,你怎么样呢?不留下吗?”葛利高里好奇地追问道。

    “你说什么呀!”里亚布奇科夫惊叫道。

    “你好好想想。”

    “用不着想啦!趁现在还有船可坐,我坚决走。混到卡尔金斯克炮兵连里——我就走啦。”

    “没有必要走。”

    “看你说的,老兄,我自个儿的脑袋更要紧。我好像不大情愿叫红军来拿它试刀。”

    “唉,你再想想吧,普拉东!事情是这样……”

    “不要再说啦!我立刻就走。”

    “好,随你的便吧。我不劝你。”葛利高里遗憾地说,首先迈上石砌的台阶。

    叶尔马科夫、普罗霍尔、博加特廖夫都不在家。女主人是个上些年纪的、驼背的亚美尼亚女人,她说哥萨克都出去了,说很快就回来。葛利高里衣服也没有脱,把面包切成大块,拿到板棚里去喂马。他把面包平均分给自己的和普罗霍尔的马。刚拿起水桶,要去打水的时候,里亚布奇科夫出现在板棚门口。他爱惜地用军大衣襟兜着切开的大面包块。里亚布奇科夫的马一闻到主人的气味,就嘶叫了一声,它的主人默默地从矜持地笑着的葛利高里面前走过去,把面包块扔到槽里,看也不看葛利高里说:

    “你不要龇牙咧嘴地笑啦!事情既然非这样不可——那我也把马喂喂吧……你以为我愿意走吗?我才不愿意上这该死的轮船呢,完全是迫不得已啊!完全是为了逃命……肩膀上可只长了一个脑袋呀,对吧?要是他们把这个脑袋砍掉,就是到圣母节也不会再长出一个来……”

    普罗霍尔和其余的哥萨克们直到傍晚才回来。叶尔马科夫带回一大瓶酒精,普罗霍尔却扛回来一口袋密封的、装着深黄色液体的玻璃瓶罐头。

    “这是我们干活挣来的!足够喝一夜的,”叶尔马科夫得意地指着瓶子解释说,“我们遇上了一位军医,他请求我们帮他把药物从仓库里运到码头上去。码头工人都不肯干,只有些军官学校的学生在从仓库里往码头上搬,于是我们就去帮他们搬起来。医生就用酒精来酬谢我们,普罗霍尔这些罐头都是偷来的,真的,我决不说谎!”

    “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里亚布奇科夫好奇地问。

    “老兄,这个比酒精还要精!”普罗霍尔把罐头摇了摇,对着亮儿看了看黑玻璃罐里的浓液在冒泡,于是满意地接着说,“这是一种非常名贵的外国葡萄酒。一个会说英国话的军官学校的学生告诉我的,这种酒只给病人喝。咱们坐到轮船上,借酒消愁,唱起《我的亲爱的故乡》,一直喝到克里米亚,然后把罐头瓶扔进海里。”

    “你赶快去上船吧,不然轮船就会因为你没有到耽搁下来,开不了船。他们会说:‘普罗霍尔·济科夫这位大英雄在哪儿呀,他不到我们是不能开船的呀!’”里亚布奇科夫嘲笑说,然后,沉默了一会儿,用被烟熏黄的手指头指着葛利高里说,“他现在不想走啦。我也不走啦。”

    “是吗?”普罗霍尔哎呀大叫一声,这一惊非同小可,差一点儿没把手里的罐头掉到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什么鬼主意?”叶尔马科夫皱着眉头,凝视着葛利高里,问道。

    “我们决定不走啦。”

    “为什么?”

    “因为船上没有我们的地方。”

    “今天没有——明天会有的。”博加特廖夫很有把握地说。

    “你到码头上去过吗?”

    “哼,去过,又怎么?”

    “你看到那儿的情形了吗?”

    “哼,看到啦。”

    “别哼哼啦!既然看到啦,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只肯带我和里亚布奇科夫两个人走,而且这还是一个志愿军军官悄悄说的,叫我们混到卡尔金斯克炮兵连里,否则也不行。”

    “这个炮兵连还没有上船吗?”博加特廖夫急忙问。一听说炮兵们还在等候上船,他立刻就收拾起行李来:把内衣、换洗的裤子和军便服都放在军用袋里,又装了些面包,就与同伴们告别。

    “留下吧,彼得罗!”叶尔马科夫劝他说,“我们不要散伙嘛。”

    博加特廖夫没有回答,把一只汗手伸给他,在门口又行了一个礼,说:“祝你们大家健康!上帝保佑,咱们还会见面的!”他跑了出去。

    他走了以后,屋子里有好久是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叶尔马科夫到厨房里向女主人要了四个杯子,默默地把酒精倒进杯子里,装了一茶壶凉水放在桌子上,又切了几块腌猪油,然后,照样默默无语地坐到桌边,两肘撑在桌子上,呆呆地瞅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尖,然后对着茶壶嘴喝了一气凉水,沙哑地说:

    “库班的水处处都有股子煤油味儿,这是啥道理?”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里亚布奇科夫在用一块干净的破布擦结满哈气的马刀刃,葛利高里在翻腾自己的小箱子,普罗霍尔心不在焉地瞅着窗外马群遍野的光秃秃的山坡。

    “请坐到桌边来吧,咱们喝一杯。”叶尔马科夫没等大家坐下来,就已经半杯下肚了,又喝了一口水,嚼着粉红色的腌猪油,用略有喜色的目光看着葛利高里问:

    “红军同志会不会宰咱们?”

    “他们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宰了。这儿留下的有几万人呀。”葛利高里回答说。

    “我并不为所有的人发愁,”叶尔马科夫笑着说,“我关心的是自个儿这张皮……”

    等大家尽情地喝了一阵之后,谈话也就变得畅快了。可是过了不久,冻得面色发青、愁眉苦脸的博加特廖夫突然回来了。他在门口扔下一捆崭新的英国军大衣,就默默地脱起衣服来。

    “欢迎大驾光临!”普罗霍尔鞠着躬,挖苦地问候他说。

    博加特廖夫恶狠狠朝他瞅了一眼,叹了口气说:

    “就是所有邓尼金分子和别的什么王八蛋们……都来磕头请我,我也不走啦!排好队在那里等,冻得我浑身直哆嗦,就像严寒中的狗,可是毫无结果。恰好轮到我这儿就卡住啦。有两个人站在我前头,放过去一个人,另外一个就不行啦。半个炮兵连都甩下来啦,哼,这算怎么回事儿呀,啊?”

    “他们就这样拿你们哥儿们开心!”叶尔马科夫大笑不止,把酒都洒在地上,给博加特廖夫满满地斟了一杯酒精,“哪,为你的不幸干一杯吧!也许你还要等候他们来苦苦哀求你走吧?你看看窗外,是不是弗兰格尔将军请你来啦?”

    博加特廖夫一声不响地小口啜着酒精。他根本无心开玩笑。而叶尔马科夫和里亚布奇科夫——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还把家主人老太婆灌得顶到了嗓子眼儿,又商量到什么地方去找个拉手风琴的来。

    “你们最好是到火车站去,”博加特廖夫建议说,“那儿正在抢火车哪。整列车装的全是军装。”

    “要那些军装有他妈的什么用啊!”叶尔马科夫喊道,“你扛来的这些军大衣咱们足够穿的啦!多余的东西反正红军也要拿走。彼得罗!你这个捉狗的夹子!我们正在商量去参加红军哪,明白吗?要知道,咱们是哥萨克,对吗?如果红军给咱们留条活路,咱们就去给他们干!咱们是顿河哥萨克!是纯粹的、一点杂质也没有的顿河哥萨克!咱们的职责就是大砍大杀。你知道我是怎么砍人的吗?像砍白菜一样!你站好,我拿你当靶子试试看!害怕了吗?不管砍什么人,对咱们来说全是一样,有的可砍就行,我说得对吗?麦列霍夫?”

    “别惹我吧!”葛利高里疲倦地挥了挥手说。

    叶尔马科夫斜着血红的眼睛,想去拿放在箱子上的马刀。博加特廖夫毫无恶意地推开他,请求他说:

    “你别闹得太离格啦,武士阿尼卡<span class="" data-note="俄罗斯古代民歌中的主人公,自以为英勇无敌,向死神挑战,结果自取灭亡。"></span>,不然我一下子就把你制得服服帖帖。规规矩矩地喝吧,你可是军官哪。”

    “我不稀罕这军官官衔!这臭玩意儿只会叫我心烦,就像是猪戴的枷板一样。别恶心我啦!你也是个官儿嘛。让我给你把肩章也撕下来,好吗?彼加,我的可怜的人哪,等等,等等,我马上就把肩章……”

    “现在还不是时候,用不着急着撕它们。”博加特廖夫笑着推开发酒疯的朋友说。

    他们一直喝到天亮。还是在黄昏的时候,就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不认识的哥萨克,其中一个带着架两排键的手风琴。叶尔马科夫跳起卡扎乔克舞,一直跳到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才罢休。大伙儿把他抬到大柜旁边,他立刻就不舒服地向后仰着脑袋,大叉开腿,在光地上睡着了。这一场不愉快的狂欢一直持续到天亮。“我是库姆沙特斯克人!……是这个镇上的人!从前我们那儿的公牛高得你连犄角都够不到!马像狮子一样凶猛!可是现在家里还剩下些什么东西呢?只剩一条癞皮狗啦!就连这条狗也快要死啦,因为没有东西喂它……”一个偶然认识的、来参加狂欢的上了点年纪的哥萨克醉醺醺地大哭着说。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库班人请手风琴手拉一支那乌尔<span class="" data-note="那乌尔舞是一种哥萨克民间舞蹈,源于那乌尔镇。"></span>舞曲,然后,潇洒地把两手一摊,轻捷得惊人地在屋子里跳了起来,葛利高里觉得这个库班人穿的山民靴子的靴底好像没挨着肮脏不平的地面似的。

    半夜里,有个哥萨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两个高高的小口陶瓶;瓶肚上贴着烂掉一半的黑色商标,瓶口用火漆封着,樱桃红色的火漆印下面耷拉下沉重的铅封。普罗霍尔把大陶瓶在手里捧了半天,吃力地翕动着嘴唇,竭力想辨认出商标上的外国字来,不久前刚醒过来的叶尔马科夫从他手里把瓶子抢过去,放在地上,拔出马刀。普罗霍尔还没有来得及叫出声来,叶尔马科夫已经斜砍一刀,把瓶口砍成了四瓣,大声喊道:“快拿家伙来!”

    芳香味扑鼻的浓葡萄酒大家一会儿就喝光了,之后,里亚布奇科夫赞不绝口地咂了半天舌头,嘟哝说:“这不是葡萄酒,这是圣餐仪式上喝的酒!这种酒只有在临终前才能喝,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喝,只有那些一辈子不赌钱、不抽烟和没动过女人的人才能喝到……总而言之,这是大主教喝的酒!”这时候普罗霍尔才想起来,他的袋子里还装着几罐药酒。

    “等等,普拉东,你别吹得太神啦!我还有比这更好的酒呢!你这酒不过是——狗尿,我从酒库里弄来的,那才是真正的美酒呢!用蜜加乳香做的,也许还要好呢!老兄,这不是什么大主教喝的酒——简直是御酒!从前沙皇喝,现在轮到咱们喝啦……”他开着酒罐,大吹特吹说。

    贪酒的里亚布奇科夫一口就把深黄色的稠液喝下了半杯,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眼睛大瞪起来。

    “这不是葡萄酒,是石碳酸!”他声音嘶哑地叫着,气得把杯子里剩下的药水倒在普罗霍尔的衬衣上,摇摇晃晃地走到过道里去。

    “他胡说,这浑蛋!这是英国葡萄酒!上等好酒!弟兄们,别相信他的昏话!”普罗霍尔大声吼叫,竭力想把醉汉们的吵声压下去。他一口喝干一杯,脸色立刻变得比里亚布奇科夫还白。

    “喂,怎样?”叶尔马科夫翕动着鼻翅,望着普罗霍尔的变得发呆的眼睛,逼问道,“这宫廷玉液怎么样?有劲头儿吗?好喝吗?鬼东西,你说话呀,不然我可要用这罐子砸你的脑袋啦!”

    普罗霍尔摇了摇脑袋,一声不响忍耐着痛苦的煎熬,然后,打了个嗝儿,急忙跳了起来,也跟着里亚布奇科夫跑了出去。叶尔马科夫忍着笑,鬼鬼祟祟地朝葛利高里挤了挤眼儿,走到院子里去。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屋子里来。他那雷鸣似的大笑声压下了所有人的声音。

    “你这是怎么啦?”葛利高里疲倦地问,“你笑什么呀,糊涂虫?打牌赢钱啦?”

    “噢哟,小伙子,你快去看看吧,他们吐得肠子肚子都翻过来啦!你知道他们喝的是什么吗?”

    “什么?”

    “英国的灭虱油!”

    “你就胡说吧!”

    “真的!我自己也到仓库里去过,起初也以为是葡萄酒呢,后来我问一位军官:‘这是什么东西,医官老爷?’他说:‘药。’我问:‘这种药是不是可治百病呢?是不是像酒精一样呀?’他说:‘根本不是,这是协约国送给咱们的灭虱油啊。这是外用药,可千万不能喝呀!’”

    “你这个恶棍,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呀?”葛利高里生气地责骂他说。

    “他们在投降以前把肚子清理清理,也不错,放心吧,死不了的!”叶尔马科夫擦去笑出来的眼泪,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补充说,“这样他们以后喝酒就会谨慎一些,不然都来不及替他们收拾桌子上的杯子。对贪杯的人应该这样教训教训!喂,怎么样,咱们是现在喝呢,还是再等一会儿?来为咱们的末日干一杯好吗?”

    黎明前,葛利高里走出屋子,站在台阶上,手哆嗦着卷了一支烟,背靠在被雾气浸湿的墙上,站着抽了半天烟。

    醉汉们的喊叫声、手风琴的呜咽声和狂放的口哨声不停地在屋子里响着;舞迷们的靴后跟不停地发出单调的噼啪声……风从海港吹来低沉浊重的轮船汽笛声;码头上的人声交织成一片,不时被响亮的口令声、马嘶声和机车汽笛声划破。

    战斗正在通涅利纳亚车站方面的什么地方进行。大炮低沉地轰鸣着,在炮声间歇时,隐约可以听到激烈的机枪的射击声。一颗光芒四射的信号弹在马尔霍特山口后面高高地升上天空。一瞬间可以看到一片绿色的透明光亮映照着的蜿蜒起伏的山峰,然后,三月夜晚如漆的黑暗又吞没了山峰,大炮的轰鸣声变得更清楚、更频繁了,几乎交织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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