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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利高里离家后三天,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回到了鞑靼村。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两个惩罚队的同事陪着他。一个是不很年轻的加尔梅克人,是什么马内契村的人,另一个是拉斯波平斯克镇的其貌不扬的哥萨克。米吉卡蔑视地管加尔梅克人叫“伙计”,而对拉斯波平斯克的酒鬼、无赖却尊称:西兰季·彼得洛维奇。

    看来,米吉卡在顿河军惩罚队里立下了汗马功劳,一个冬天,他升为上士,接着又升为准尉,他穿着簇新的军官制服回到村子里来了。可以设想,他撤退到顿涅茨对岸去以后,生活过得是很不错的;又轻又薄的保护色直领上衣紧裹着米吉卡的宽肩膀,直挺的硬领把粉红色的油晃晃的皮肤勒出了褶子,紧抱屁股、缝着裤绦的蓝斜纹布马裤几乎要撑裂了……就凭米吉卡这仪表堂堂的风度,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革命,一定能选进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一定可以驻在皇宫,保护皇帝陛下。米吉卡虽然生不逢时,但对生活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升为军官,但是却不是像葛利高里·麦列霍夫那样,用出生入死,不顾一切地冲杀换来的。在惩罚队里干的人,需要具有另外一些品质……而米吉卡身上不但具备,甚至有余:他信不过哥萨克们,总是亲自枪毙那些犯有赤化嫌疑的人,他毫不嫌弃地亲自动手,用鞭子和枪探子惩罚逃兵,至于审讯在押的犯人,全队里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就连普里亚尼什尼科夫中校也只能耸耸肩膀,甘拜下风地说:“不,诸位,不管怎样,要超过科尔舒诺夫是办不到的!他是个恶鬼,不是人!”米吉卡还有一点与众不同:每逢惩罚队捉到既不能枪毙,又不想活着放走的人,——就判处鞭刑,而这个任务就交给米吉卡去执行。他执行起来,只要打过五十鞭子,那个被打的人就会不停地吐血,打过一百鞭子,连看都不用看,这个人就可以卷进草席扔掉……还没有一个被判处鞭刑的人能从米吉卡的手下活着站起来。他自己就曾不止一次地开玩笑说:“要是把被我打死的那些男女红党的裤子和裙子剥下来,足够全鞑靼村的人穿的!”

    米吉卡自幼养成的那种残忍性格,在惩罚队里不仅得到了充分发挥,而且由于没有任何约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由于他的工作性质,米吉卡跟参加惩罚队军官中的败类——吸毒者、强奸者、强盗和其他各种有知识的坏蛋——同流合污,他凭着一种农民的勤勉,很高兴地学会了这伙败类出于对红军的仇视传授给他的一切坏道道儿,而且毫不困难地超过了他的师傅们。有时候,神经衰弱的军官已经被别人的鲜血和痛苦弄得忍受不住了,但是米吉卡却只是眯缝起闪着黄色光芒的眼睛,把事情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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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吉卡离开哥萨克部队,干起了这种吃轻松饭的工作——来到普里亚尼什尼科夫中校的惩罚队——以后,就变成了这么个东西。

    他回到村子里,高傲地对迎面走来朝他问候的婆娘们微微点头答礼,勒马缓步朝自己的家院走去。在焚烧殆半、烟熏黑了的大门口下了马,把马缰绳递给加尔梅克人,大踏步往院子里走去。由西兰季陪着,他一声不响地围着房基巡视了一圈儿,用鞭子头拨弄着大火中熔化成像黑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玻璃块,激动喑哑地说:

    “烧掉啦……原来是一座很阔气的宅子!全村最漂亮的宅子。我们村的米什卡·科舍沃伊放火烧的。他还打死了我爷爷。西兰季·彼得洛维奇,所以我只能回来看看家里的破砖烂瓦啦……”

    “这个科舍沃伊家还有什么人吗?”西兰季马上问道。

    “大概有。咱们是要会会他们……现在先到我的亲戚家去吧。”

    在去麦列霍夫家的路上,米吉卡向迎面走来的博加特廖夫的儿媳妇问道:

    “我妈从顿河对岸回来了吗?”

    “好像还没有回来呢,米特里·米伦内奇。”

    “我们的麦列霍夫亲戚在家吗?”

    “老头子吗?”

    “是呀。”

    “老头子在家呢,就是说——除掉葛利高里,全都在家。去年冬天彼得罗被打死啦,你听说了吗?”

    米吉卡点了点头,策马小跑起来。

    他在阒无人迹的街上奔驰着,他那两只神情厌倦的、冷冰冰的黄色猫眼睛里,刚才那种激动的痕迹已经一点儿也没有了。来到麦列霍夫家门口的时候,并非单独对任何一个同伴,而是泛泛地低声说:

    “我亲爱的村庄就这样来迎接我!连吃顿饭都得来求亲戚……好啊,咱们走着瞧吧!……”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在板棚下修理收割机。他一见这几个骑马的人,就从中认出了科尔舒诺夫,便往大门口走去。

    “快请,”他高兴地开着板门说,“贵客临门!欢迎欢迎!”

    “你好啊,大叔!你身体可好啊?”

    “上帝保佑,还好。你已经当上军官啦?”

    “你以为只有你的儿子能戴白肩章吗?”米吉卡把一只青筋嶙嶙的大手伸给老头子,得意地说。

    “我的两个儿子对肩章并不那么感兴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笑着回答说,然后走到前头去,指给他们拴马的地方。

    好客的伊莉妮奇娜请客人们吃过饭,就拉起家常来。米吉卡详细地询问了一切与他家有关的事情,自己则很少说话,脸上既没有流露出愤怒,也没有悲哀。只是好像顺便似的问了一声米什卡·科舍沃伊家还有什么人了擦鼻孔,长叹一声。他真想大骂一顿,于是立刻把骒马卸了下来,牵回家去,——他简直失望极了。

    这时候,西多林将军正在对鞑靼村的人讲话。他赞扬了哥萨克们在红军后方立下的战功之后,说道:

    “你们英勇地跟我们的共同敌人进行战斗。正逐步从布尔什维克的可怕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祖国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勋的。我想要奖励我们早已闻名的贵村那些在反对红军的武装斗争中建立过特别功勋的妇女们。我请求我们这些哥萨克巾帼英雄们站出来,我们马上就宣读名单!”

    一个军官宣读了一张简短的名单。第一名就是达丽亚·麦列霍娃,其余的都是些在暴动开始时被打死的哥萨克的寡妻,她们也都和达丽亚一样,在谢尔多勃斯克团投降后,被俘的共产党员押送到鞑靼村来的时候,参加过虐杀俘虏的暴行。

    达丽亚没有听从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叫她去草原上干活的吩咐。她就在村子里的妇女群中,而且打扮得像过节一样。

    她刚一听见自己的姓名以后,就推开婆娘们,勇敢地走出人群,边走,边整理着镶有花边的白头巾,眯缝着眼睛,略带窘态地笑着。尽管是在经过长途跋涉和多次的风流韵事的劳顿之后,她依然是那么妖艳!没有被太阳晒过的苍白的脸颊,使她那眯缝着的、探索的眼睛里的热情光芒显得更加强烈,而在她那任性的、描得弯弯的眉毛上和在含笑的嘴唇的皱褶里,都隐藏着一种诱人的淫荡神情。

    一个脊背朝人群站着的军官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轻轻地推开军官,说道:

    “请给军官的寡妻让路!”她走到西多林面前。

    西多林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枚挂在乔治章缎带上的奖章,笨手<df</dfn>笨脚地把奖章别在达丽亚上衣的左胸前,含笑朝着达丽亚的眼睛看了看。

    “您是在三月里牺牲的麦列霍夫少尉的遗孀吗?”

    “是的。”

    “现在还要请您领五百卢布的奖金。这位军官会发给您的。顿河军区司令阿夫里坎·彼得洛维奇·博加耶夫斯基和顿河政府都很感谢您所表现的英勇精神,并向您表示深切的慰问……对您的痛苦深表同情。”

    达丽亚并没有全部听懂将军对她说的话。她点头道谢,从副官手里接过钱,默默地微笑着,直盯着看了一眼还不老的将军。他们俩的身材差不多一样高,达丽亚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将军枯瘦的脸。“把我的彼得罗看得这样不值钱,还没有一对牛的价钱高……可是这位小个子将军长得还可以,是个合用的人。”这时她下流地想道。西多林盼望她立刻就走开,但是达丽亚不知为什么迟迟不去。站在西多林后面的副官和几位军官,都互相挑动眉毛,瞟着这个风流寡妇;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快活的火花;就连那位英国上校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他整理了一下腰间系的皮带,捯动了一下脚,他那毫无热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类似微笑的神色。

    “我可以走了吗?”达丽亚问。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啦!”西多林急忙允许说。

    达丽亚笨拙地把钱塞到上衣里,向人群里走去。所有的被演说和仪式弄得厌倦不堪的军官们都注意地看着她那轻盈、飘忽的步子。

    去世的马丁·沙米利的妻子摇摇晃晃地向西多林面前走去。在往她那穿着旧上衣的胸前别奖章的时候,沙米利的寡妻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凄切,悲痛。妇道人家令人心酸的哭声使军官们的脸上快活的神情,立即变得严肃起来,流露出尴尬的同情神色。

    “你的丈夫也牺牲了吗?”西多林皱起眉头问。

    掩面哭泣的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的孩子一大车都装不下!”有一个哥萨克低声说。

    西多林扭过脸去对英国人大声说道:

    “我们奖励那些在跟布尔什维克进行战斗中表现得特别英勇的妇女,她们之中,大多数人的丈夫是在反对布尔什维克起义之初牺牲的,这些寡妇为了给丈夫报仇,消灭了一大队本地共产党员。我奖励的第一名妇女——军官的夫人——亲手杀死了一个以残忍闻名的共产党政委。”

    翻译官用流畅的英语译出。上校听完后低下了头,说道:

    “我赞赏这些妇女的英勇行为。将军,请您告诉我,她们是和男人一样参加战斗的吗?”

    “是的。”西多林简短地回答说,急忙招手,请第三位寡妇走上前来。

    授奖以后,贵宾们很快就回镇上去了。校场上的人开始匆忙走散,赶去割草。过了几分钟,待到汽车随着犬吠声消逝之后,教堂围墙旁边就只剩下三个老头子了。

    “奇怪的年月来到啦!”一个老头子说,大大地摊了一下手叹道,“从前打仗的时候,要立下大功,要英勇出众才奖给乔治十字章或者奖章,得奖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呀?那都是些最勇敢的人,最不怕死的人!豁出命换十字章的人也并不是那么多。所以俗语说:‘或者是戴着十字章荣归故里,或者是战死沙场。’如今倒好,给老娘儿们也挂上奖章啦……要是真立下什么功劳也行,可是这算……哥萨克把俘虏赶到村子里来,她们用木棒子打手无寸铁的俘虏。这算是什么英雄啊?你就是宰了我,也想不通!”

    另外一个老眼昏花、软弱无力的老头子,叉开腿,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卷着的布烟荷包说:

    “他们,新切尔卡斯克的长官们,比我们看得清楚。大概他们那儿是这样考虑的:为了使大家的情绪振作起来,为了叫大家更愿意去打仗,应该也给老娘儿们吃点儿甜头。所以又是奖章,又是五百卢布的钞票,——哪个老娘儿们会不要这样的荣誉呢?有的哥萨克不愿意上前线,想躲过这场战争,那现在他在家里还待得住吗?老婆没白没黑地在他耳边嘟囔!就像布谷鸟一样,不住嘴地咕咕叫!现在老娘儿们个个都在想:‘也许他们会给我挂上一个奖章吧?’”

    “你这可是胡说啦,菲道尔辛家!”第三个老头子反驳说,“她们应该受到奖励,现在奖励啦,对嘛。许多婆娘们守了寡,给她们点儿钱,这对她们在家务上是莫大的帮助,至于奖章,那是为了勇敢才奖给她们的。麦列霍夫家的达什卡第一个出来惩罚了科特利亚罗夫,干得好嘛!上帝会审判他们的,这不能怪老娘儿们:她有杀夫之仇,所以才……”

    在敲晚祷钟以前,老头子们一直在争论和叫骂不休,待到钟声一响,三个人立刻站起来,摘下帽子,画过十字,恭恭敬敬地往教堂院墙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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