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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五点钟,俘虏们被赶到了鞑靼村。已经将近转眼就要逝去的春天的黄昏,夕阳西下,通红的太阳贴近了西天边上涌起的团团的灰色云端。

    鞑靼村的步兵连正在街上公共谷仓的阴影里坐着和站着。他们被调到顿河右岸来支援正在艰难地抵挡红军骑兵进攻的叶兰斯克连;于是鞑靼村的哥萨克在去前线的路上,全连顺路回到村子里来探望亲人和补充一些食物。

    这一天他们本来应该出发啦,但是他们听说正在把俘虏的共产党员往维申斯克押送,据说,科舍 6c83." >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都在这伙人中,而且俘虏们眼看就要押到鞑靼村了,——因此他们决定再多留一些时间。那些在第一次战斗中有亲人跟彼得罗·麦列霍夫一起被打死的哥萨克们特别坚持要会会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

    鞑靼村的步兵把步枪靠在谷仓的墙上,无精打采地交谈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嗑葵花子;婆娘们、老头子和孩子们围在他们身边。<var>藏书网</var>全村的人都拥到街上来了,孩子们则趴在房顶上不停地观察着——是不是押来了?

    终于有个孩子尖声叫起来:

    “看见啦!押来啦!”

    服役的人都急忙站起来,忙乱开了,响起了一阵嗡嗡的、活跃的谈话声,孩子们咚咚地迎着俘虏跑去。阿廖什卡·沙米利的寡妻还没有从丧夫的悲痛中平静下来,歇斯底里地哭号起来。

    “敌人押到啦!”一个老头子低声说。

    “打他们,打这些魔鬼呀!哥萨克们,你们还在那里傻看什么呀?!”

    “审判他们!”

    “他们杀死过咱们村的人!”

    “把科舍沃伊和他的同伙吊死!”

    达丽亚·麦列霍娃跟阿尼库什卡的老婆站在一起。她头一个从走近的、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的俘虏群中认出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

    “押来一个你们村的人!你们快来欣赏欣赏这个狗崽子吧!快来跟他亲亲嘴吧!”司务长——押送队队长——压下越来越响的、乱哄哄的话声、婆娘们的叫喊声和哭泣声,在马上伸手指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沙哑地大嚷道。

    “还有一个在哪儿呀?科舍沃伊·米什卡在哪儿?”

    “牛皮小王”安季普挤进人群,一面从肩上摘下步枪背带,晃动的步枪枪托和刺刀乱撞着人们。

    “你们村的人只有一个,再没有第二个啦。如果一个人咬一口,这一个也足够你们咬的啦……”司务长用红手绢擦着额角上的大汗,困难地把一条腿从鞍头上跨过来,说。

    妇女们的尖叫声和哭号声越来越凶,气氛十分紧张。达丽亚钻进人群,挤到押送兵的跟前,看见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在一匹押解兵骑的汗漉漉的马身子那面,正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打得像铁铸的脸。他那肿得出奇的、沾着凝结了干血的头发的脑袋,简直像一只竖着放的水桶。额角上的皮肤都鼓了起来,爆裂了,脸颊上闪着紫光,头顶上覆着一层像肉冻似的黏液,上面放着两只毛绒手套。看来,他把手套放在脑袋上,是为了遮太阳,不叫它晒着密密麻麻的伤口,挡苍蝇和在空中嗡嗡叫的蚊子。手套干在伤口上,<var>..</var>也就留在脑袋上了……

    他惊骇地四下张望着,一面寻觅,一面却又害怕看到自己的妻子或者幼小的儿子,如果他们在这里的话,他很想求求什么人,把他们领走。他已经明白,他是走不出鞑靼村了,他要死在这里了,但是他不想叫亲人看见他的死,心里越来越焦急地盼望着死神快点儿到来。他驼着背,缓慢、艰难地扭动着脑袋,瞟着同村人的熟识的面孔,可是没有遇上一道怜悯、同情的目光,——哥萨克和婆娘们的目光都是那么阴险、凶恶。

    他的褪了色的保护色衬衣已经碎得布缕都扎煞起来,每转动一下,就窸窣直响。衬衣上到处都浸满了褐色的血渍,绗得密密的红军战士棉裤、两只平脚掌的大脚和弯扭的脚指头上也都血渍斑斑。

    达丽亚站在他的对面。仇恨涌到了喉头,悲痛和焦心地期待着马上就要发生的某种可怕的事情,使她喘不过气来,她盯着他的脸,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看到她了没有,认出她来了吗?

    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仍旧是那么惊慌、激动地用一只雪亮的眼睛(另外一只已经肿得看不见了)在人群里寻觅,突然他的目光停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达丽亚的脸上,他像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跨了一步。由于失血过多头发晕,失去了知觉,但是当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是不真实的,疼痛使他觉得天旋地转,眼睛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这弥留的时刻使他不安,于是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站稳了脚跟。

    看到并认出了达丽亚之后,他往前跨了一步,晃了一下。某种有点儿类似笑意的神情浮现在他那原是坚毅的、而现在变得非常难看的嘴唇上。正是这类似笑意的怪相使达丽亚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她觉得这颗心好像就在喉咙口上跳动似的。

    她紧走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急速、响亮地喘着粗气,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哦,你好啊,亲家公!”

    她那响亮而又热情的声调,以及声调中那种异常的口吻,使人群安静下来。

    于是,寂静中响起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沙哑,然而坚定地回答:

    “你好啊,亲家母达丽亚。”

    “请你说说,亲爱的亲家公,你是怎样把你的亲家公……我的丈夫……”

    达丽亚喘了一口气,用双手抓着胸膛。她说不出话来了。

    一阵紧张、彻底的寂静;在这不祥的寂静中,就连站在人群最后的人们,也能清晰地听见达丽亚提出的问题:

    “……你是怎样把我的丈夫,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处死的?”

    “不,亲家母,他不是我处死的!”

    “怎么不是你处死的?”达丽亚的痛楚bbr></abbr>的呻吟声调提得更高,“不是你和米什卡·科舍沃伊处死哥萨克们的吗?不是你们?”

    “不是,亲家母……我们……我没有杀死他……”

    “那么是谁把他送到阴间的?喂,是谁?说呀!”

    “当时后阿穆尔团……”

    “是你!是你杀的!……哥萨克们都说,看到你在山坡上!你骑的是匹白马!该死的东西,你想赖吗?”

    “我也参加了那次战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把左手艰难地抬到齐头那么高,扶了扶干结的伤口上的手套,说话的声调显得很犹豫,“我也参加了那次战斗,但是杀死你丈夫的不是我,是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是他枪毙了你的丈夫。对亲家公彼得罗的死我是没有责任的。”

    “你这个凶恶的敌人,那么咱们村里的人哪个是你杀死的?你自己把哪些人的孩子变成了讨饭的孤儿?”“马掌”雅科夫的寡妻在人群中刺耳地喊。

    本来就紧张得要命的气氛霎时变得更加紧张了……响起了一片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呼叫和“哭丧调”的号啕声。

    事后达丽亚说,她也不记得怎么一来,她的手里就有了一支马枪,是谁塞到她手里的。但是正当妇女们号啕大哭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有一件异样的东西,她也没有看,手摸着,猜到是支步枪。她先是抓住枪筒,想用枪托去打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但是准星硌痛了她的手,于是她的手指头抓住枪栓,把步枪掉了个头,端了起来,对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右胸瞄准。

    她看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背后的哥萨克们都闪到一旁去了,露出了谷仓灰色的原木围墙;她听到了惊恐的喊声:“呸!你发昏啦!杀自己人哪!住手,别开枪!”人群像野兽似的警惕的期待、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为亡夫报仇的愿望都在推动她去行动。推动她去行动的还有突然产生的虚荣心。她觉得现在自己跟其余那些惊讶地、简直吓得魂不附体地望着她的婆娘们完全不同,也不同于那些正在等着看事情将如何结局的哥萨克们,因此她必须做出些不平凡的、特殊的、能使大家都大吃一惊的事情,——在所有这些复杂感情的推动下,她以惊人的速度盘算着采取思想深处早已决定的某种行动,对这种行动她本来是不愿意去想的,而且在眼前这一刹那也不可能去想的;她拖延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枪机,然后,突然连自己也觉得非常意外地猛力扳了一下。

    后坐力推得她猛地摇晃了一下,射击声震聋了她的耳朵,但是她从眯缝得窄窄的眼缝里看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颤抖了一下的脸转瞬间——可怕地、不可挽回地变了样子,看到他把双手一张,又放了下去,好像准备从高空往水里跳似的,可是后来却仰面倒了下去;他的脑袋非常迅速地抽搐着,扎煞开的手指开始拼命地抓起土来……

    达丽亚扔掉步枪,仍然还不能清楚理解,她刚才干了什么事情。她转过身,背朝着倒下去的人,用一种和她素日的天真样子极不相称的姿势理了理头巾,拢了拢披散下来的头发。

    “他还在喘气哩……”有个哥萨克大献殷勤,赶忙给从他面前走过去的达丽亚让着路,说。

    她回头看了看,也不明白人们在说谁和说什么,只听见一阵阵深沉的、仿佛不是从嗓子眼里而是从内脏里发出的、单调的、长长的、不时被垂死前的噎哽打断的呻吟。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这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呻吟,是她亲手打死的。她匆匆轻捷地走过谷仓,走向广场,少数几个人目送她离去。

    人们的注意力又移到“牛皮小王”安季普身上。他好像在参加阅兵演习似的,迅速地只用脚尖沾地,跑到躺着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不知道为什么还把拔出鞘来的日本造步枪刺刀藏在背后。他的一切动作都非常准确。他蹲下来,把刺刀尖朝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胸膛扎下去,低声说:

    “好啦,咽气吧,科特利罗夫!”然后又使劲儿把刺刀柄压了一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死得缓慢、痛苦。生命很不情愿离开他那骨骼粗大、健壮的躯体。一直到扎了第三刀,他还在不住地张嘴,还从龇着的沾满鲜血的牙齿缝里透出拖着长腔的、沙哑的惨叫声:

    “啊——啊——啊!”

    “唉,你这个刽子手,滚你妈的蛋吧!”司务长,押送队队长推开“牛皮小王”,认真地眯起左眼,举起手枪瞄准。这一枪就像是发出了信号,那些还在审问俘虏的哥萨克们都动手打起他们来了。俘虏住四面乱跑。步枪声夹杂在人们的呼叫声中,显得那么单调、急促……

    过了一个钟头,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回到了鞑靼村。一路上他拼命抽马,那匹马从霍皮奥尔河口镇跑出来,跑到两个村子之间,就倒毙在路上了。葛利高里自己扛着马鞍子,走到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在那儿换了一匹不怎么样的瘦马。所以来晚了……鞑靼村的步兵连已经顺着山岗往霍皮奥尔河口地区的村庄开去,向霍皮奥尔河口区的边界开去,那里正在跟红军骑兵师的部队进行战斗。村子里很安静,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夜像黑色的雾一样笼罩了四周的山岗、顿河对岸、窃窃私语的杨树和白蜡树……

    葛利高里骑进院子,走到屋里。没有灯光。蚊子在浓重的黑暗中嗡嗡叫着,堂屋角落里的圣像闪着暗淡的金光。葛利高里吸了一口自幼就熟悉的、自己家里令人激动的气味,问:

    “谁在家呀?妈妈!杜妮亚什卡!”

    “葛利沙!是你吗?”杜妮亚什卡的声音从内室里传出来。

    一阵光脚板踏在地上的呱唧声,门缝当中出现了杜妮亚什卡白色的身影,她正在匆忙地系着衬裙。

    “你们怎么睡得这样早?妈妈在哪儿?”

    “我们这儿……”

    杜妮亚什卡不做声了,葛利高里听见她激动短促的喘息声。

    “你们这儿出什么事啦?俘虏早就押过去了吗?”

    “打他们啦。”

    “怎——么?……”

    “哥萨克把他们打了一顿……噢噫,葛利沙!咱们家的达什卡,这个该死的东西……”杜妮亚什卡的声音里带着愤怒的哭声,“……她亲手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杀死啦……朝他开了一枪……”

    “你胡说些什么呀?”葛利高里惊讶地抓住妹妹的绣花衬衣的领子,喊道。

    杜妮亚什卡的白眼珠上闪着泪花,葛利高里从凝结在她瞳人上的恐怖神情看出,他没有听错。

    “那么米什卡·科舍沃伊呢?还有施托克曼呢?”

    “俘虏群里没有他们。”

    杜妮亚什卡简短地、不连贯地把打杀俘虏的情况和达丽亚的所做所为讲了一遍。

    “……妈妈害怕,不敢跟她一起睡在家里,躲到街坊家去啦,达什卡不知道在哪儿喝得大醉回来……醉得像一摊烂泥。这会儿正在睡哪……”

    “睡在哪儿?”

    “在仓房里。”

    葛利高里走进仓房,大敞开门。达丽亚正不害臊地撩起裙子,睡在地上。她摊开两只细胳膊,右颊上沾满了口水,闪闪发光,从张着的嘴里喷出浓烈的烧酒气味。她歪着脑袋,不舒服地躺在那里,左颊紧贴在地上,困难地呼呼喘着气。

    葛利高里从来还没有体验过像现在这样渴望砍杀的感情。他在达丽亚的脑袋跟前站了几秒钟,气得直哼哼、摇晃,咬牙切齿,极端憎恶、仇恨地打量着这个横在地上的躯体。然后往前迈了一步,用钉着铁掌的靴后跟踩在达丽亚闪着两道高高的弯眉毛的脸上,沙哑地骂道:

    “毒——蛇!”

    达丽亚醉意懵懂地嘟囔着,哼哼起来,葛利高里双手抱住脑袋,刀鞘碰得门限叮当乱响,跑到了院子里。

    他没有去见母亲,当天夜里就又返回前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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