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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堆干马粪的小窝棚里散发着干牲口粪、霉烂的谷草和牲口吃剩的羊草气味。白天,从香蒲盖的棚顶上能透进灰色的亮光。有时也能从筛子似的、树枝编的棚门上透进阳光。夜里黑暗刺得眼睛生疼。只听到老鼠吱吱叫。死一般的寂静……

    女主人每天晚上偷偷地来给葛利高里送一次吃的。他身旁放着一只半截埋在干粪里的盛满水的大罐子。这都可以凑合,糟糕的是烟叶抽完了。葛利高里头一昼夜还能痛苦地忍受着,但是没有烟抽,简直不行了。第二天早晨,在土地上爬着,收集了一把干马粪,放在手掌上捻碎,抽了起来。晚上主人叫老婆送来两张从福音书上撕下来的纸片、一盒火柴和一把“久别克”<span class="" data-note="久别克是一种上等的马其顿烟草。"></span>——用木樨和自家种的、还没有上烟的烟叶掺和的烟叶。葛利高里很高兴,就拼命吸了起来,吸得都恶心了,躺在凹凸不平的干粪堆上,把脑袋蒙在大衣襟里,像鸟把头藏在翅膀底下一样,头一次睡熟了。<var></var>

    早晨主人来把葛利高里叫醒了。他跑进小窝棚,尖声叫道:

    “你还睡哪?起来吧!顿河反啦!……”他格格地大笑起来。

    葛利高里从干粪垛上跳下来。有几普特重的干粪坯,像雪崩似的,跟着倒了下来。

    “出什么事啦?”

    “那边的叶兰斯克和维申斯克都暴动起来啦。福明和苏维埃政府统统从维申斯克逃到托金去了。好像卡赞斯克、舒米林斯克和米古林斯克人也都暴动起来啦。明白了吧,真是天翻地覆,啊?”

    葛利高里的额角上和脖子上都暴起青筋,瞳人里射出了青光。他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说话的声音直哆嗦,污黑的手指头毫无目的地直摸索军大衣扣子。

    “那么你们……村子里呢?什么?怎么样?”

    “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刚才碰见了主席——笑着对我说:‘对我来说,祷告哪方的神都一样,只要有一个神就行啊。’你从你的窝里爬出来吧。”

    他们往家里走去。葛利高里迈开大步走着。主人紧跟在他身旁讲:

    “第一个起事的是叶兰斯克的红石崖村。前天有二十个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到克里夫斯克和普列沙科夫村去逮捕哥萨克,但是红石崖村的人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就开了一个会,决定:‘咱们还要忍耐到什么时候啊?把咱们的老子捉了去,下回就轮到咱们啦。鞴上马,咱们去<mark></mark>把被捕的人抢回来。’于是凑了有十五六个人,都是些强悍的小伙子,由一个好斗的、姓阿特兰诺夫的哥萨克率领着。他们只有两支步枪,有的人手提马刀,有的人扛着长矛,还有人拿着叉子。他们越过顿河,驰往普列沙科夫村。共产党们正在梅里尼科夫家的院子里休息。红石崖村的人以骑兵冲锋的阵势向院子冲去,可是院子有一道石头围墙。他们冲了一下子——就退了下来。共产党员们击毙了他们一个哥萨克,愿他在天之灵安息。他是在追击时被打下马来,摔在篱笆上。普列沙科夫村的哥萨克们把他抬到官马厩里。而这位好汉的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根篱笆杆……人们从他手里拔出了这根杆子。从这个时候起,苏维埃政权的末日就来到啦。好吧,叫它见鬼……去吧!”

    来到家里,葛里高里贪婪地把人家剩下的早饭全吃光了,然后跟主人一同走到街上。在街角巷尾,哥萨克们像过节日一样,成群结伙地聚集在那里。葛利高里和主人走到这样一群人跟前。哥萨克们把手举到帽边回答他俩的问候,矜持好奇地带着期待的神情打量着陌生的葛利高里。

    “这是自己人,诸位哥萨克!请大家不要多心。诸位听说过鞑靼村的麦列霍夫家族吗?这是潘苔莱的小儿子葛利高里。他在我家躲出了一条命,没被枪毙。”主人颇为自豪地说。

    大家一聊起来,就有一个哥萨克讲起列舍托夫斯克村、杜布罗夫卡村和切尔诺夫村的人是怎么把福明从维申斯克赶出去的,——但是这时候,在街尽头,陡立的白石山崖下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他们沿街跑来,在每一伙哥萨克跟前都停一停,拨弄着马,挥舞双手,叫喊些什么。葛利高里急不可待地在等待着他们跑过来。

    “这不是咱们的人,不是咱们大鱼村的人……一定是从哪儿来的信使。”那个哥萨克仔细地观察着说,不再讲述占领维申斯克的故事了。

    两个骑马的人驰过邻近的胡同,来到他们这伙人跟前。前面的一个敞怀穿着一件农民粗呢上衣,没戴帽子,通红的脸上全是汗水,灰白的鬈发披散在额角上,他姿势漂亮地勒住奔马,把身体往后仰得不能再仰了,右手往前伸出去。

    “哥萨克们哪,你们怎么像老娘儿们似的,就会站在胡同口磨牙呀?!”他用带哭的声音喊。怨恨的眼泪使他声音嘶哑,激动得紫红的脸颊直哆.99lib.嗦。

    他骑着一匹只有四岁口、还没有生过驹的漂亮的、总在不停地跳动的骒马,它全身枣红色,白鼻梁,大粗尾巴,四条细腿像铁铸的似的。它打着响鼻,直咬嚼子,蹲下后腿,直立起来,要挣开缰绳,好再引人注目地、哒哒地去飞奔,好让风再在它耳边呼啸,吹得它的鬃毛嗖嗖响,好让严寒冻僵的大地重新在它那光滑的蹄子下轰响。骒马细薄皮下面的每根筋,每块肌肉都在跳动。脖子上突出一道道的纵筋,闪光的粉红色鼻孔直哆嗦,宝石似的鼓出的眼睛,往外努着充血的白眼珠,严厉地、恶狠狠地斜睨着主人。

    “静静的顿河的儿子们,你们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呀?”老头子把目光从葛利高里身上移到其余的哥萨克身上,又叫喊起来,“他们在枪毙你们的父亲和祖父,在抢劫你们的财产,那些犹太委员们在嘲笑你们的信仰,可是你们<tt>?.t>还在嗑葵花子,上游戏场去寻欢作乐啊?你们是在等着他们把绳套套在你们脖子上吗?你们还要在婆娘们的裙子边偎依到什么时候呀?整个的叶兰斯克地区,不论老少都暴动起来啦。维申斯克的红党全都被赶走啦……可是你们这些大鱼村的哥萨克在干什么呀!难道说你们的命就那么不值钱?难道你们的血管里流的不是哥萨克的血,而是庄稼佬喝的克瓦斯吗?拿起枪来暴动吧!克里夫斯克村派我们出来动员各个村庄起来造反。哥萨克们,骑上马干吧,现在还不晚!”他把两只疯狂的眼睛盯在了一个熟识的老头子的脸上,愤怒地喊:“你怎么还傻站在这儿呀,谢苗·赫里斯托福罗维奇?红军在菲洛诺沃附近砍死了你的儿子,你想躲在炕头上逃命吗?!”

    葛利高里没有听完,就跑回院子里去。飞快从小窝棚里牵出自己那匹闲得太久的马;从粪堆里刨出马鞍子,把指甲都抠出血来了,像疯子似的冲出了大门。

    “我走啦!基督保佑你!”他对正向大门走来的主人喊了一声,就趴在鞍头,身子贴在马脖子上,用鞭子左右开弓,拼命抽马的两肋,叫它使足劲儿跑,在他身后,沿街扬起了一阵旋风似的雪雾。马镫在脚下打滑,麻木了的双腿摩擦着鞍翅。马蹄在鞍镫下迅速地捯动着。他感到莫大的愉快、无比强大的力量和决心,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激奋的哼哧声。郁积在心底的激情爆发出来了。从今而后,他要走的道路清楚了,就像灿烂的月光照耀着的大道一样清楚。

    当他像野兽一样藏在堆干马粪坯的小窝棚里,像野兽一样警惕地听着外面的每一点儿动静和每一个声音,在这些痛苦难熬的日子里,他已经把一切都考虑、斟酌过了。好像他过去并未有过寻觅真理、动摇转变和在内心进行剧烈思想斗争的日子。

    那些日子已经成了过眼云烟,现在看来,从前的那些追求简直是白费心机、无聊透顶。从前自己冥思苦想的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像只被围捕的狼一样,奔窜,寻求出路,渴望解决内心的矛盾呢?其实生活原本是非常可笑的,极其简单的。现在他觉得生活中根本没有什么任何人都会在它的翅膀下感到温暖、舒适的真理,他怒不可遏地想道:各有各的真理,各有各的道路。只要太阳还普照大地,只要血管里还流着热血,人们就要为了一片面包,一块土地,为了生存的权利而斗争,而且要不断地斗争下去。要跟那些想要你的命,想剥夺你的生存权利的家伙进行斗争;要坚决斗争,毫不动摇,——就像枪逼在心窝上似的,——要充满仇恨,在斗争中锻炼得更加坚强。要使<bdi></bdi>感情奔放,像发疯一样,——这就是一切。

    哥萨克的道路跟没有土地的俄罗斯庄稼佬的道路,跟工厂工人的道路交叉、冲突。要跟他们进行殊死的格斗!要从他们脚下夺回用哥萨克的鲜血浇灌的、顿河的肥沃土地。把他们像驱逐鞑靼人一样,赶出顿河去!狠狠地收拾一下莫斯科,逼它缔结耻辱的和约!狭路相逢——绝不相让,总要有一个被打下深渊。我们已经试验过啦:让红军团队长驱直入,到哥萨克军土地上来,我们都试验过啦,可是结果怎样呢?时至今日——拿起你的马刀来吧!

    葛利高里放马在一片莽莽的顿河上奔驰,心怀盲目的仇恨这样想着。偶尔也出现矛盾的思想:“这是富人跟穷人的斗争,不是哥萨克跟俄罗斯的斗争……米什卡和科特里亚罗夫都是哥萨克,可全是彻头彻尾的红党……”但是他愤愤地赶走了这些念头。

    鞑靼村已经在望。葛利高里松了松缰绳,使满身冒着汗沫的马改为小跑。在胡同口,他又把马夹了一下,马的胸脯撞开了篱笆门,冲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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