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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战军指挥部决定在西南战线的舍韦利地区上发动一次大规模的骑兵突袭战役,冲破敌人的防线,使骑兵的大部队深入敌后,沿着战线挺进,一面破坏行动地区的交通线,一面用突袭战术瓦解敌人的部队。对于成功地实现这一计划,指挥部寄予很大的希望;大量的骑兵部队在向指定的地区集中;利斯特尼茨基中尉所在的那个哥萨克团,也和其余的许多骑兵团一同调到这个地区来了。突袭战役本应在八月二十八日开始,但是因为下雨,延到了二十九日。

    从早晨起,全师就在一个宽大的进攻基地上列好队,准备冲锋。

    在右翼八俄里的战线上,步兵正在进行佯攻,以便把敌人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来;一个骑兵师正向另外的方向佯动。

    前面,目光所及的地方,看不见敌人。利斯特尼茨基看见离自己的连队一俄<q></q>里以外的地方有些黑乎乎的、被遗弃的战壕,战壕的后面,是一片波浪起伏的黑麦地和被微风吹淡了的黎明前的灰色云雾。但是事与愿违,不知道是敌军指挥部发觉了,还是预料到这一准备中的袭击行动,敌军放弃了战壕,后撤了六俄里,只埋伏了一些机枪队,就是这些机枪部队使与他们对阵的整个地段的我军步兵心惊胆战。

    远天朵朵白云后面,一轮旭日喷薄而出,整个盆地笼罩在橙黄色的晨雾中。冲锋的命令已经发出,各团开始行动。千千万万的马蹄声就像从地下发出的轰鸣。利斯特尼茨基紧勒着自己的纯种良马,不叫它快跑。这样跑了有一俄里半路。一片庄稼<big>.99lib.</big>地离冲锋的人们的整齐队形越来越近。没腰深的黑麦全都缠满了牛蒡花和野草,妨碍战马奔驰。前面依然是一片翻滚的淡褐色的麦田,后面的黑麦已全被马蹄踏倒了。走了三俄里以后,马匹开始跌撞起来,大汗淋漓,——还是见不到敌人。利斯特尼茨基回头看了看连长:大尉的脸上笼罩着绝望的表情……

    六俄里难以置信的艰难奔驰,耗尽了马力,有些马就在骑士的身下倒了下去,最有耐力的马也摇晃起来,使尽最后的力气在挣扎着跑。正在这时候,奥地利的机枪扫射起来了,他们不紧不慢,哒哒哒,一排排地扫射过来……致命的火力撂倒了前面的几列人马。枪骑兵首先动摇了,拨马后逃。规模空前宏伟的突袭战役,由于最高指挥部罪恶的疏忽,结果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有几个团损失了一半人马;利斯特尼茨基的团里死伤了约四百多列兵和十六名军官。

    利斯特尼茨基的坐骑被打死,他本人受了两处伤:头部和腿部。司务长切博塔廖夫从马上跳下来,抱起利斯特尼茨基,放到自己的马鞍上,才逃了回来。

    师参谋长,总参谋部的上校戈洛瓦乔夫照了几张突袭战役的快照,后来拿给军官们看。受伤的中尉切尔维亚科夫首先照他脸上打了一拳,恸哭起来。跑来的几个哥萨克把戈洛瓦乔夫活活地打死,还对着尸体骂了半天,然后把他扔到道沟里的垃圾堆里去。这次宏伟的突袭战役就这样耻辱地结束了。

    利斯特尼茨基从华沙的后方医院里写信给父亲,说他将利用养伤的假期,回亚戈德诺耶去看望他。老头子收到信以后,就独自关在书房里,直到第二天,才愁容满面地从那里走出来。他命令尼基季奇把一匹走马套上马车,吃过早饭,就到维申斯克去了,给儿子电汇了四百卢布,还寄了一封短信。

    <small>我的亲爱的孩子,我很高兴你受了炮火的洗礼。高尚人的封邑应该是在战场上,而不是在皇宫里。你太正直、聪明,所以你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去逢迎权贵。我们这个家族里还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品质。你的祖父就是为此失宠,才退隐亚戈德诺耶,既不希冀,也不指望皇上的恩典。祝你健康,叶尼亚<span class="" data-note="叶尼亚是叶甫盖尼的爱称。"></span>,希望你很快恢复健康。你记着,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姑母问候你,她很健康;关于我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你知道我是怎样生活的。前线的情况怎会那么糟糕?真的就没有稍具头脑的人了吗?我是不相信报上的消息的,——全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从以往的例子我就深知这一点。叶甫盖尼,难道我们真的要输掉这场战争吗?我急切地盼望着你的到来!</small>

    关于自己的生活老利斯特尼茨基的确没有什么可写的,他依旧过着那种一成不变的单调的生活,只是人工贵了,酒不好买了。老地主酒喝得比过去更频了,变得更容易发脾气,而且更吹毛求疵了。有一次,在规定的时间以外他把阿克西妮亚叫了去,说道:

    “你干活太粗心。为什么昨天的早餐是凉的?为什么盛咖啡的玻璃杯没有洗干净?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那么我就把你——你听见了吗?——我就要把你辞掉。我是看不惯懒人的!”地主使劲挥了一下手,“你听见吗?我看不惯!”

    阿克西妮亚紧闭着嘴,突然哭起来了。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的小女孩病啦。请您暂时准我几天假……我不能离开她。”

    “她怎么啦?”

    “她喘不过气来……”

    “是猩红热吗?傻娘儿们为什么不早说!唉,见你的鬼去吧,你这个糊涂娘儿们!快去告诉尼基季奇,叫他套上车,到镇上去请医生来。快点!”

    阿克西妮亚赶快跑出去,老头子在她身后像打雷似的用低音大声骂道:

    “混蛋娘儿们!混蛋娘儿们!混蛋!”

    第二天早晨尼基季奇把医生请来了。医生检查了已经失去知觉、发着高烧的小姑娘,也不回答阿克西妮亚的问题,就走到老爷那里去。老爷站在前厅里接待了他,连手都没有伸出来。

    “小姑娘怎么样?”他马马虎虎地点点头回答医生请安的话,问道。

    “是猩红热,大人!”

    “能治好吗?有希望吗?”bbr></abbr>

    “没有什么希望啦。孩子就要死啦……要考虑她的年龄。”

    “混蛋!”老爷的脸都气红了,“学校怎么教你的,啊?给我治好!”

    他把惊恐的医生砰的一声关在门外,就在客厅里来回踱起来。

    阿克西妮亚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医生要求给他一匹马送他回镇上去。”

    老头子很迅速地用鞋后跟一转,扭过身来。

    “告诉他,就说他是个笨蛋!告诉他,没有给我把小姑娘治好以前,他不能离开这里!在厢房里给他准备一间屋子,给他吃。”老头子挥舞着瘦骨嶙嶙的拳头,喊道,“给他吃饱喝足,可是要走……休想!”他猛然顿住,走到窗前,用手指头在窗上敲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张在奶妈怀里抱着照的儿子的放大照片前头,又向后倒退了两步,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好像是不认识似的。

    小姑娘刚刚病倒的第一天,阿克西妮亚就想起了娜塔莉亚说的一句很悲痛的话:“你叫我流泪,你早晚要受到报应……”她断定这是上帝为了她那时侮辱娜塔莉亚而惩罚她。

    她为了孩子的生命担惊受怕,简直丧失了理智,糊糊涂涂地跑来跑去,什么事都不会做了。

    “上帝真会把她抢走吗?”这个可怕的念头固执地在脑子里打转儿,阿克西妮亚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会是真的,竭尽全力不去相信它,她狂热地祈祷,请求上帝发最后的一次慈悲——保全孩子的性命。

    “主啊,饶恕我吧!别把她夺走吧!可怜可怜吧,主啊,宽恕吧!”

    疾病正在扼杀这幼小的生命。小姑娘挺身仰卧着,从红肿的喉咙里钻出一阵阵艰难急促的喘息声。住在厢房里的镇上的医生,每天来看视四次,晚上,他总要在下房的台阶上伫立良久,抽着烟,凝视着秋夜冷冰冰的繁星。

    阿克西妮亚通宵跪在床边。咕噜咕噜的气喘声使她心碎。

    “妈——妈……”两片干裂的小嘴唇翕动着。

    “我的小宝贝,小女儿!”母亲压低声音嘶叫道,“我的小心肝,不要离开我。塔纽什卡<span class="" data-note="塔季扬娜的爱称。"></span>!看看我,小宝贝,睁睁眼睛。你醒醒呀。我的黑眼睛的小宝贝,主啊,这是为了什么呀?……”

    小女孩有时候抬起发炎的眼皮,充血的小眼睛里闪出一瞬难以捉摸的目光。母亲贪婪地去捕捉这垂死的目光。这悲伤、驯顺的目光好像正在向身后退缩似的。

    她死在母亲的怀抱里,最后一次张了张发青的小嘴,抽搭着,小身子痉挛了一下就挺直了;一头冷汗的小脑袋向后一仰,从阿克西妮亚的手臂上滚了下去;忧郁的麦列霍夫家的小眼睛眯缝起来,呆滞的小眼珠惊异地看着四周。

    萨什卡爷爷在水池旁边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杨树下掘了个小坟坑,用胳膊把小棺材夹到那里,他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匆忙神情把它埋了,并且耐心地等待了很久,想等着阿克西妮亚从黏土堆起的小坟头上爬起来。他等不下去了,像抽鞭子一样响地擤了擤鼻涕,便朝马棚走去……他从干草房里拿出一瓶花露水,半瓶变质的酒精,把花露水和酒精倒在一个大瓶子里,一面摇晃着瓶子,欣赏着酒的颜色,一面嘟哝道:

    “我们来祭奠祭奠。愿孩子早升天堂。天使升天啦。”

    他喝了一口酒,糊里糊涂地摇摇脑袋,咬一口压扁了的西红柿,深情地看着瓶子,说道:

    “不要忘记我,亲爱的,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他哭了起来。

    三个星期以后,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打来一封电报,说他已经获得了假期,已启程回家了。老地主派了一辆三套马车到车站去接他,全家的佣人都忙活起来:又宰火鸡,又宰鹅,萨什卡爷爷剥了一只羊,好像是在准备一次有很多贵客的大宴会似的。

    在到达的前一天,又送了几匹备换的马到卡缅卡镇去。少爷是夜间到家的。正下着蒙蒙细雨,路灯把一条一条的黯淡的光带投在水洼上。马匹摇着铃铛99lib.,在台阶边停下来。激动的叶甫盖尼含笑从有篷的马车里走下来。他把带着热气的雨衣扔到萨什卡爷爷手里,明显地瘸着腿走上台阶。老地主把家具碰得乒乓乱响,急忙从客厅里蹒跚走出来。

    阿克西妮亚把晚饭端到餐厅里,便去请他们吃饭。她从钥匙孔里窥视了一下,看到:老头子正趴在儿子身上,亲他的肩膀;他那布满了老年人的干枯皱纹的脖颈在轻轻地颤抖。阿克西妮亚等了几分钟后,又往钥匙孔里看了看:只见叶甫盖尼穿着保护色军装,敞着怀跪在一张铺在地上的大地图前面。

    老地主从烟斗里向外喷着乱蓬蓬的烟团,用枯瘦如柴的手指头敲着沙发的扶手,激动地大声说道:

    “是阿列克谢耶夫吗?不可能!我不信。”

    叶甫盖尼在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并用指头在地图上指指划划说了半天,来证实自己的话,老头子沉着地用低音回答他说:

    “在这种情况下,最高统帅是错误的。真是鼠目寸光!你听我说,叶甫盖尼,我给你举一个日俄战争时的类似的例子……你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

    阿克西妮亚敲了敲门。

    “怎么,饭都摆好了?就来。”

    老头子走了出来,样子很活泼愉快,眼睛完全像青年人一样炯炯有神。他和儿子两个人喝了一瓶葡萄酒,这是昨天才从地窖里掘出来的,长了绿苔的商标上还保留着褪色的数字——一八七九年。

    阿克西妮亚服侍着他们,看着他们的快乐的脸,越发感到自己孤独。哭不出来的痛苦在折磨着她。女儿死后的头几天,她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喉咙里要哭号,但是却没有眼泪。因此石头似的沉重的悲伤就加倍地折磨她。她睡得很多(想在昏睡中寻求安息),但是在睡梦中她仍旧听到孩子的虚幻的呼叫声。她忽而觉得女儿<bdi>.?</bdi>就睡在她的身旁,于是她向后挪挪身子,用手在床上摸着,忽而听见一阵模模糊糊的耳语声:“妈妈,喝水。”

    “我的好宝贝……”阿克西妮亚冰凉的嘴唇小声嘟哝道。

    甚至在难熬的白天,她有时也恍惚觉得小孩子就在她的膝边纠缠,而且她觉得自己正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孩子鬈发的小脑袋儿。

    回来后的第三天,叶甫盖尼在萨什卡爷爷的马棚里坐到很晚,听他讲述从前顿河沿岸自由生活的朴素故事,以及古代的故事。八点多钟他才从那里出来;阵阵秋风掠过院子,粘脚的泥泞在脚底下咕唧咕唧响。一弯黄色的新月在云隙翻腾。叶甫盖尼借着月光看了看表,便向下房走去。他在台阶边点着烟,站在那里思索了片刻,然后晃了晃肩膀,坚定地登上台阶;轻轻地拧了一下门把手,门吱扭一声开了。他走进阿克西妮亚住的那间下房,划着一根火柴。

    “谁呀?”阿克西妮亚拉紧身上的被子,问道。

    “是我。”

    “我马上就穿好衣服。”

    “不必啦。我一会儿就走。”

    叶甫盖尼把大衣脱掉,坐在床边上。

    “你的小女孩死啦……”

    “死啦……”阿克西妮亚像回声似的回答说。

    “你的样子改变得真厉害。当然,我明白失去孩子有多么痛苦。不过我认为你是在白白地糟踏自己,孩子是不会起死回生的,而你还很年轻,还可以生孩子。不要这样。振作起精神,听从上帝的安排……你总归并没有因为孩子死去而丧失一切呀,你想想看,你的全部生活还在前面,还大有奔头呢。”

    叶甫盖尼握住阿克西妮亚的一只手,不容分说地亲热地抚摸着,委婉低沉地劝说着。他的语声变成了耳语,等他听见阿克西妮亚憋得全身颤抖,压抑着的哭声由饮泣变成痛哭的时候,就开始亲她那被泪水浸湿的两颊和眼睛……

    女人的心是很容易被怜悯和爱抚征服的。被绝望折磨着的阿克西妮亚忘却了自己,倾出全心奔放的、久已生疏的热情,委身于他。但是等到那股毁灭性的、蒙蔽理智的无耻享乐浪潮退落后,她清醒过来,尖叫一声,失去了理智和羞耻心,半裸着身子,只穿一件衬衫,跑到台阶上去。叶甫盖尼连门也顾不得关,急忙跟着跑出来。他一面走,一面穿大衣,慌慌张张,可是当他气喘吁吁地走上正屋的台阶时,却愉快、满足地笑了。一种令人振奋的喜悦使他心潮起伏。他已经躺在床上,抚摸着丰满、柔软的胸膛,想道:“从正派人的观点来看——这是可耻的,不道德的。葛利高里……我偷了他的亲近的人,可是要知道,我在前线上曾经冒过生命危险啊。完全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子弹如果再稍微向右一点,不就会打穿我的脑袋了吗?那我现在早已腐烂啦,早已被蛆吃光了……因此我要珍惜每一分钟,尽情享乐。我可以无法无天去干一切事情!”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这种思想太可怕啦,但是想像重又展现了突袭战役的那个可怕的场面:他刚从死马身上站起来,却又被子弹扫倒。他已经蒙眬欲睡,便心安理得地决定:“这件事明天再说,现在睡吧,睡吧……”

    第二天早晨,当餐厅里只有他和阿克西妮亚两个人的时候,他负疚地微笑着走到她面前,但是她紧靠在墙上,伸出手去,怒不可遏地低声骂道:

    “别靠近我,该死的东西!……”

    生活总是用自己不成文的法律支配着人们。三天后,叶甫盖尼夜里又来到阿克西妮亚住的那间下房,而阿克西妮亚却没有拒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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