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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日，难得春和景明，丞相府一家九口在花园的水榭安排了一顿晡食。席间，就读蒙学的颜昂牙牙地背着新学的诗：“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四岁的小豆丁挺着小肚子，一双大眼睛黑亮有神，白嫩圆润的小脸一本正经，很有他祖父颜尚书的风范。
颜平林看得直乐，抱着小曾孙稀罕：“昂哥儿能背这么多啦！跟着曾祖父读书好不好啊？”
一句话说得颜家众人心潮起伏。
颜钲和颜铎面面相觑：父亲想着含饴弄孙，难道有致仕之心？
颜钲暗自叹息：阿爹年近古稀还要操劳，是他们做儿女的不孝。
颜铎垂下眼睑，阿娘走的那年，父亲的头发就全白了，如今更是有了佝偻之态，老人家该歇歇了。既然不得不留在京中，他必要拿出十二万份的心思，早日在官场站稳脚跟，与大哥二哥守望相助。
颜蔚和宋念夫妻俩又惊又喜，期待地看向儿子。
颜蒙活泼些，直言：“昂哥儿，快答应！你曾祖父教书比太学的先生强百倍，完不成功课还不打手板！”颜蔚与颜蒙都在太学读书。
一句话说得大家喜笑颜开，窦珍更是揪住儿子的耳朵：“可见你没认真向学，挨了不少吧！”
颜昂不懂大人间的情绪，却敏锐地感觉到气氛由凝重转为轻快，也跟着乐呵。
小人儿看看慈祥的曾祖父，再看看开怀大笑的爹爹，很有些犹豫不决：曾祖父不管着他吃点心，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小故事，可爹爹陪着他玩，还给他骑大马。
小家伙转着小脑袋来回看，脸上明显写着：想都要！
颜禾看出意思，抿嘴微笑，拉住侄儿的小手：“昂哥儿跟着曾祖父念书，旬休让爹爹带你玩好不好？”
小颜昂不住地点头，扑进曾祖父怀里，数着曾祖父的胡子玩儿：“曾祖父！我还要听离间计！”
众人囧囧有神：老爷子！启蒙用三十六计吗？！不愧是官场老狐狸，阴谋诡计从娃娃抓起！
颜平林老怀大慰，抱着曾孙子就走：“好孩子！曾祖父带你钓鱼去，我们边钓鱼边讲故事。”
晚上，颜家二代三代一同开了个会：颜家和周家的联姻。
当然主要是颜钲和颜铎讨论，窦珍偶尔插一句，颜蔚四个小辈只有旁听的份。
颜钲首先定下基调：“周家是纯臣。”作为太子外家，有这样的小伙伴利大于弊。
周家世代为将，三代人镇守东北边境五十多年。镇东将军周伍开始，安东将军周汉、平东将军周先以及如今的安东将军周益，周家儿郎屡次打退北狄入侵，历经四代帝王而不倒，让架在火上的颜家十分羡慕。
颜钲的梦想就是在自己这一代将颜家从外戚新贵转成纯臣世家，周家的橄榄枝是个契机。世家传承百年，莫不是盘根错节，借婚姻跻身世家的圈子，称不上光彩，却非常有效。
颜铎持不同意见：“周益是边将。周家的姻亲多为中低层武官，为何突然联姻朝臣？据二哥说，周策在战场上长大，九岁杀人，十四岁斩将，在建州有小战神之名。京中可没有一点风声。周家在建州树大根深啊！”
颜钲默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老三一向谨慎，倾向于把控全局，谋定而后动。然而，他看中的就是周家屹立不倒的本事。
窦珍斟酌着开口：“前几天阿懋他们姨母来信，提到建州刺史郑家祖宅扩建，还修整了祖坟，是托韩家寻的材料，还有人打听名贵的寿材。郑家老太君也有七十多了，听说这几年不大出门……”建州刺史郑纯，祖籍益州，与窦珍妹妹窦霜的夫家韩氏是老乡。
窦霜嫁到益州富商韩家，丈夫是韩家老太爷的长子韩庭。韩家靠贩卖药材起家，百十年来又涉及粮食、木材、石料等。郑家祖籍与韩家在同县，需要建筑材料自然找韩家帮忙。
颜钲蹙眉：“哦？可老二去年刚升了建州司马，就算郑纯丁忧，也不太可能由他接替。”一州刺史乃封疆大吏，无一不是经过十几年的地方历练。
颜铎眼皮一跳：“代刺史还是可能的！二哥在建州历练多年，此次升迁依然在建州，摆明了是要接替郑纯。周家备边几十年，这点眼头肯定得有。郑纯……嗯……五十八了吧？”
地方州县的人情政务，没有十年是吃不透的，何况建州还是边境。新刺史除了才干出众，必然要做过建州的亲民官，才能保障战时后勤。颜钧的弓马骑射不输武将，还曾任三地县令，实在是上佳之选。代刺史做几年，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代”字去掉。
颜禾兄妹三人也悟了：如果二叔颜钧不久就会升任建州刺史，周家的求婚就说得通了——守边需要地方支持粮饷和兵员，联姻地方官是常规操作。郑纯快六十了，谁知道丁忧还会不会起复？
颜蔚忍不住感慨：“周家想要第二个镇东将军啊!”
大楚武官，正一品太尉、从一品兵马大元帅都是虚衔，正二品骠骑将军、辅国将军才开始有兵权。当然，自胡翦谋逆之后，骠骑将军一号也算废了。
现今四方守将最高只到从二品的“四征”、“四镇”，如镇北、征南；个别是正三品的“四安”、“四平”，如安北、安东、平西。
周策才二十二，即使天资过人，没有大功也很难出头。成为新刺史的女婿，建州军往后二十年的后勤保障就妥了，周策的军功就算到手一半，熬成二品的征东将军或镇东将军只剩时间问题。
捋清楚周家的意图，颜铎也不再反对：“太子在兵部观政，有门武将的亲戚讲讲边疆军民生活也是好事，省的被底下人蒙蔽。只是御史那里？”
颜征微笑：“陛下可从没禁止文武联姻，我们堂堂正正说亲量媒，能有什么？”
窦珍跟着点头：“周策英武过人，二娘知书达理，两个都是好孩子，又都在建州长大，是一段好姻缘。”
颜蒙乐观补充：“说起来，兵部尚书赵直可是五皇子的舅舅，汝阳王妃是平西将军苏海的侄女吧？难怪汝阳王与武将来往颇多。有赵家和苏家顶着，我们也不显眼。”三王之乱后，汝阳王是唯一与守边大将有姻亲的皇子，御史盯得死死的。
颜钲笑骂：“边儿去！你个臭小子！”
颜蔚和颜禾一阵哄笑，兄妹三人跟着母亲窦珍离开。
颜钲目送妻儿出了院门，脸色阴沉下来，与人前的和煦大相径庭。
颜铎见怪不怪，一派从容淡定：“大哥，你这步棋走得早了，打草惊蛇。”
颜钲冷嗤一声：“早不了多少，六十三了，他还有几年？”
如果颜禾在这儿，一定会吓一跳：老爹黑化不说，还有大逆不道的言论——康平帝沈恺，今年六十三！
颜铎见大哥犯轴，只好换个角度：“父亲不会高兴的。”颜平林可是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一句“周策是个好孩子”可糊弄不过去。
颜钲沉默一会儿，叹道：“阿爹老了！君子之道救得了寒门士子，救不了外戚。
自前丞相韦宣诚之后，皇上早有裁撤丞相之心。阿爹为相十余年，主动扶持尚书、侍郎，向六部分权。如今，丞相督导、六部主持的格局已定，阿爹盼着功成身退，让颜家成为文臣清流。
可皇帝会答应吗？他一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忠心耿耿，为君分忧”，这是皇后生下七皇子沈修时，颜平林为家族定下的出路。二十几年来，颜平林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要求全家人的。
可颜钲总有些意难平，凭什么他们都要受皇家摆布！凭什么他们得像孤臣一样干脏活儿！
当年丞相韦宣诚仗着从龙之功，强势跋扈，康平帝不仅力挺国丈胡维当上太尉，还破格封胡翦骠骑大将军，与韦宣诚分庭抗礼，又提拔颜平林、赵直等文臣直接打击韦宣诚。
最后，时任御史大夫颜平林罗列韦宣诚十五条大罪，参倒了韦丞相。韦宣诚罢官抄家，遣送回乡，回到老家青州的当月病逝了，颜平林接任丞相。一时间，文人口诛笔伐。
紧接着，皇帝下旨让颜钰入宫，扶持颜平林对付胡家……颜平林在士林中的名声跌到谷底。
三王谋反，又是颜平林出面上疏，让几位皇子公主废为庶人，圈禁流放。
大皇子、四皇子死后，唯一的嫡子七皇子封为太子。有人用骊姬谮杀太子申生的典故，讽刺颜皇后谗言陷害元后嫡子，甚至当面辱骂颜平林“奸相”“权佞”。
一次又一次，皇家得了实惠，颜氏背了骂名，他们全家不得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几年前，颜卉定为太子妃，颜家成了攀裙带专业户。至此，颜钲的不满达到顶峰！
皇帝的“恩赏”总是明码标价。康平帝年事已高，“太子妃”之位是买颜氏一门任劳任怨、保太子上位的筹码。
务实的颜平林视之为颜家平稳转型的机会，而骄傲的颜钲引以为羞辱——好比驯兽人扔给狗一根骨头！
他渴望让颜氏成为世家，不受皇权操纵，甚至反过来操纵皇权更迭！他相信，这才是最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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