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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否定的精灵出现在剧中的梅菲斯特,一开场就同天主打了一个赌,他决心要运用自己全部的计谋与力量,将浮士德博士的灵魂弄到手,并使这个灵魂下地狱。“无人能探测其深浅”的天主同意了他的行动。梅菲斯特进入浮士德那哥特式的充满颓废的书房,通过辩论激起浮士德的好胜心,同他打了另外一个赌。这就是假如浮士德对生活满足而停止了奋斗,他的生命就得马上结束。

    一般的印象是,梅菲斯特是作为对生命的否定的角色而出现的,他同天主、同浮士德的较量是生与死、善与恶之<var></var>间的较量。但这只是表面的印象。如果我们能够破除庸俗化的社会批判学的观念,将作品作为一件艺术品来久久地凝视,就会感到那种肤浅的先入之见被彻底颠覆,作品的丰富层次逐一显现。歌德在这部伟大的作品中要说的,是人性当中那个最为深邃的王国里的事。那个王国又是无边无际的,对它的探索,是一切优秀的诗人的永久的题材。

    那么,梅菲斯特,这个不可捉摸的、内心曲里拐弯的角色,他为什么要同天主和浮士德打那两个赌?真的是为了否定生命的意义,否定人类的一切徒劳的努力,为了让人的灵魂下地狱吗?还是有不可告人的、正好相反的目的?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都如此的自相矛盾、不可理解呢?为什么他的话语里面,有那么多的潜台词呢?他引导、协助浮士德所创造的,轰轰烈烈的生命形态所呈现出来的东西,到底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他和天主、和浮士德,到底谁胜谁负?

    <h3>第一次否定</h3>

    在那古老的书斋里,被种种先人和自己的观念包围着,不可抗拒的颓废压倒了浮士德,绝望之中,他试图通过“魔术”(也就是艺术的体验)来重新认识生活,认识人性的根源。他认为只有这样,“我才感悟到,是什么从最内部把世界结合在一起,才观察到所有的效力和根基,而不再去搜索故纸堆。”<span class="" data-note="《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5页。"></span> 这时他便听到了来自灵界的奇妙的召唤,地灵向他揭示了他本身的力量,怂恿他打开心扉,进入艺术生存的境界,用创造来激活现存的一切,从中发现自然(灵界)的本来面貌。

    但要找回生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浮士德已经在观念中度过了差不多一生,四肢已经麻木,感官总是关闭,尤其是那种出自理性的内在的否定力量,总是扑灭一切生的欲望。对于这样一位精通一切观念的博士,重新生活意味着孤注一掷,意味着同死亡晤面。被他从自己生命深处唤出的地灵,以它阴森的外貌,决绝的姿态,告诉他说:“你并不像我。”那就像一声雷霆般的呵斥,打垮了浮士德的生的意志,也让他看到人类认识的限制——人只能认识他能够认识的东西,人的想象力是同地心的引力(世俗)妥协的结果。人并不像诸神,也不能像上帝那样随心所欲地创造,所以人永远达不到终极的善与美,天生的缺陷限定了人苟且的生存方式。但这个奇怪的地灵显然不是要打垮浮士德,而只是要激活他。

    不服输的浮士德重又聚拢自身的意志。他知道真正的认识需要以身试法,人必须拼死去撞那地狱之门,才有可能找到通向永恒体验的通道。装毒酒的小瓶既可以给他彻底解脱(他如此厌倦这无聊的人生),又可以给他在临死前领略最高生存的希望。他没有真的死,只不过进行了一次死亡的演习。艺术的境界要求他活着来体验死。情感上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浮士德,从此改变身份,开始了真正的艺术生涯。这也是地灵所希望于他的。

    梅菲斯特在浮士德艺术生涯的起点出现了,一切都是那样水到渠成。他似乎是浮士德下意识里召来的,但也许是他策划了浮士德内心的这场革命?不管怎样,他马上敦促浮士德去生活,并在那之后否定这生活;但他的原意又不是真正的要浮士德否定生活,而是一种不可告人的意图,假如他要否定生活,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就是当时跳出来怂恿浮士德喝下毒酒。

    缺乏宗教信仰的浮士德在自杀表演中获得了新生,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信念在天与地之间,于是重新感到了大地的引力、生活的喜悦,他赶跑了批判的理性,决心负罪生存。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如常人那样享受生活,两股相反的力量仍在殊死扭斗。

    “在我的胸中,唉,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想从另一个挣脱掉;一个在粗鄙的爱欲中以固执的器官附着于世界;另一个则努力超尘脱俗,一心攀登列祖列宗的崇高灵境。”<span class="" data-note="《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4页。"></span>

    <small>命运不得不装聋作哑。</small>

    <small>……</small>

    <small>但请唱起新的歌曲,</small>

    <small>别再垂首而沮丧:</small>

    <small>因为大地还会把他们生出,</small>

    <small>正如它历来所生一样。<span class="" data-note="《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82页。"></span></small>

    接着灵感的母体海伦也相继消失。连梅菲斯特也为自己的伟大创造震惊了,但他仍在冷静地分析。他拾起欧福里翁蜕落的遗物(生命的痕迹)说道:“火焰诚然已经消隐,可我不为世界惋惜。”产生过如此美丽的诗篇的大地,我们当然用不着为它惋惜。不仅如此,人还要守住世俗——这一切诗性精神的诞生之地。

    <small>……虽然保不住本性,</small>

    <small>这点我们感到,我们知道,</small>

    <small>可我们决不回阴曹地府去!<span class="" data-note="《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83页。"></span></small>

    梅菲斯特在此将真实的人生导演给浮士德看,以启发他:懂得世俗生活的妙处,迷恋它的粗俗的人,才可能成为诗人;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行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才会同美的境界靠近。经历了这一次更深层次的生存,浮士德进一步升华了自己的精神,他虽再不能与海伦和欧福里翁团聚,但这两个人已进入了他体内,从此他再也不会颓废了。

    整个过程中,梅菲斯特以他特有的古典的严谨导演着这场狂放的爱情悲剧。他首先让浮士德进入深层的地底,从那里吸取精神的力量;然后让他与海伦不顾一切地恋爱,并生下欧福里翁;最后他让失去爱人和儿子,落得一场空。梅菲斯特又一次用否定的方式,展示了生命的热烈与凄美。被如此的经历充实了灵魂的浮士德,不久将再次新生,创造老年的奇迹。

    <h3>第三次否定</h3>

    经历了不断失败的浮士德反而更加雄心勃勃了,他要活着来建成自己的精神王国,也就是说自己成为上帝;他要让自己的理性操纵一切,合理地达到最高的生存。只有梅菲斯特知道他的这种理想意味什么。梅菲斯特怂恿他一步步去实现这个理念,并在每一阶段向他揭示生命过程的肮脏,及他对理念的可笑的误解。总之,他将浮士德的每一次英勇举动都转化为滑稽的自嘲,沉痛的反思,寸步难行又非行不可的无奈。梅菲斯特的这一次否定是一次总结性的否定,为的 662f." >是让浮士德在这种充满矛盾张力的艺术境界中最后一次完成生存模式,体验永生的极乐与悲哀。浮士德在梅的帮助下一步步体会到了人性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也明白了:求索=进入噩梦。人再也不能回到他的本原,因为退路已没有了。

    尽管如此,浮士德仍在向前挺进——他只能向前。他的眼睛瞎掉了,感觉部分关闭,但他可以活在内心。他像上帝一样努力用意念构思出丰功伟绩。世俗的干扰再也压不倒他,他的活力超越了时空。他仍旧用残余的感官与世俗进行着曲折的交流,从幻想的世俗中获取力量,终于做到了让两界接壤,自己在生死之间自由来往。

    人只要还活着,精神王国就不可能最后建成。所以已拥有广大疆土的浮士德,成日里在忧虑与困惑中度日,因为那残余的世俗(住在海边的信教的老年夫妇)不肯退出他的视线。梅菲斯特用他干脆又残忍的扫除障碍的行动告诉浮士德:世俗是消灭不了,它本身是精神王国构成的材料;只有当精神本身也消失之时,世俗才会隐退。所以虽然毁灭了小屋和老人,那痛始终留在浮士德心头。浮士德做不了超人,只好日日在痛苦中继续幻想,把幻想变成他的生活。

    埋葬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也就是说死到临头了。浮士德可以做什么?他可以加紧幻想——体验那最为浓缩的生存。他的王国就要建成,只差最后一条排水沟。他听见为他挖坟的工人挖出的响声,就把这响声当作了令人鼓舞的动力(典型的艺术生存方式)。

    “只有每天重新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配有享受二者的权利!”<span class="" data-note="《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34页。"></span>

    他在临终前终于成为了上帝——当然只是在艺术幻想的意义上。梅菲斯特悲喜交加地说道:

    “任何喜悦、任何幸运都不能使他满足,他把变幻无常的形象一味追求;这最后的、糟糕的、空虚的瞬间,可怜人也想把它抓到手。他如此顽强地同我对抗,时间变成了主人,老人倒在这里沙滩上。”<span class="" data-note="《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36页。"></span>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赢这个赌。

    浮士德的肉体死去了,深谙灵与肉之间的关系,内心深处相信精神不死的梅菲斯特,表演了一场阻止灵魂升天的反讽滑稽戏。他指出灵魂是以下贱的肚脐为家,并生有“熠熠生辉”的翅膀。他预言道:“既是天才,它就总想远走高攀。”<span class="" data-note="《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36页。"></span> 天使们及时地赶来了,他们来抢浮士德的灵魂。梅菲斯特用自嘲的口气向天使们抗争,实际上道出了两极相通的奥秘:

    “我竟然欢喜看他们,那些十分可爱的少年;是什么东西把我阻拦,骂骂咧咧我可再不敢?——如果我让自己疯疯颠颠,试问今后有谁称得上痴汉?”<span class="" data-note="《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39页。"></span>

    他左右为难。他知道灵魂的最后归属是天堂——那纯净的虚无,任何抗争终归都是徒劳;但是他又妄图将灵魂留在地狱,使其同生命统一。他的抗争就是浮士德的抗争的继续。虚无——这个人的本质的归宿获胜了,梅菲斯特的幽默生存也达到了极致:

    “这么一大把年纪你还受骗,也是自作自受,你的处境才惨稀稀!我倒行逆施真够呛……老于世故的精明人竟做出了这种幼稚疯狂的勾当,看来最终把他控制住的那股傻劲儿并非小事一桩。”<span class="" data-note="《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41页。"></span>

    这一番对自己的数落就是精彩的披露。多少代艺术家的自讨苦吃的“傻劲儿”成就了永生的作品!最能“倒行逆施”、集“老于世故”和“幼稚疯狂”于一身的梅菲斯特,和浮士德一道成就的伟业,正是贤明的天主所盼望看到的东西,而天主本身,不就是艺术家身上那非凡的理性吗?

    重新回到作为标题的这个问题: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一切都清楚了,那是作者本人要向人类展示艺术家毕生的追求,是他要将生命的狂喜和悲哀、壮美和凄惨、挣扎和解脱、毁灭和新生,以赞美与嘲讽、肯定与否定交织的奇妙形式,在人间的大舞台上一一演出。诗人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沉痛,因为他清晰地感到这苦短的人生的每一瞬间,都是向着那永恒的虚无狂奔;而人要绝对遵循理性来成就事业是多么不可能。在沉痛与颓废的对面,便是那魔鬼附体的逆反精神,它引领诗人向“无人去过”、“无法可去”、“通向无人之境”的地方冲刺。每一刻都面对死神的艺术家,决心要做的——也就是歌德让梅菲斯特打赌的目的——是不断地向读者揭示生命那一层又一层的、无底的谜底。

    <span class="right">2000年7月2日 于英才园</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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