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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3>行前瞩望</h3>

    这是痛苦的,麻痹了的躯体里活着个骄傲的灵魂。这痛苦也许曾降到过每个临终易箦的人的心头,只是僵化了舌头,挡住了这心情的泄露。一个国家的弥留却不是这样容易解脱。呻吟里有字句,挣扎里有节奏。当我读到丘吉尔先生富尔顿的演说词,怎能不发生无限的迟暮之感。

    我是爱慕英国的。两年的英伦寄居,结下了这私心的关切。在战云还没有密盖到这岛国的上空时,徘徊在汉姆斯坦高地的树林里,野草如茵,落叶飘过肩头,轻风里送来隔岗孩子们的笑声,有的是宁静。一个成熟了的文化给人的绝不是慌张和热情,而是萧疏和体贴。我爱这种初秋的风光,树上挂着果子,地上敷着秋收。可是英国的成熟却令人感到太仓促了一些,使人想起古罗马的晚景,在蔚蓝的地中海上,竟成了一座蜃楼。为了我对英伦有这一点私衷,未免起这忧心,尤其是当我接到新近从那边的来信,描写着劫后的伦敦,繁华中的废墟,这样地不敢令人相信。历史太无情,岂是真的又要重演一次帝国的兴亡轨迹?

    <strong>煤、铁、水筑成的帝国</strong>

    英国人有他们足以自骄的过去。罗马帝国除了寿命之外,有哪一点可以和大英帝国相比呢?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的时候,大英帝国拥有1200万平方里<span class="" data-note="里为旧制单位。1里约等于500米,1200平方里约等于3600平方公里。"></span>的领土,满布全球,4.25亿的人口,占全人类的1/4。罗马帝国在领土上只有它的1/5,在人口上只有它的1/4。永远没有落日的帝国在文化、经济、武力上支配着整个世界。这雄飞宇内的帝国实在是历史上的奇迹,它发迹得这样的迅速!300年里长成的帝国竟如是的壮健、跋扈!300年前的大西洋,这滋养培植大英帝国的波浪,是西班牙巨舰纵横出没之区。渔人、海盗、亡命者蚁集的岛国,靠了海峡的天险,才能苟延残喘于强邻的姑息之下。他们怎敢仰首伸眉,问鼎欧陆?可是历史却挑中了这三岛,这海岸线最长、煤藏最富的三岛竟成了一个新世纪的摇篮。

    “我们的帝国是无意中产生的。”英国人喜欢说这句话。至少在早年这是不错的。帝国的母亲,女皇伊丽莎白少女时没有敢做过诞生这贵子的美梦。她犹豫再三,不敢拒绝西班牙菲利浦的求婚。拒绝,那将是英国的灾难;不拒绝,那将是英国的屈辱。菲利浦的缺乏耐心解救了她的难题。1588年7月,历史转捩的日期,西班牙无敌舰队的132艘艨艟巨舰迫近了英国的海岸。这是一个谜,神风还是战士,击溃了这似乎是致命的打击?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西班牙白白地送出了一个永远收不回的礼物给这位帝国的母亲。海上霸权从此转移到英国手里,直到威尔斯亲王号在新加坡海外沉没为止,350年的帝国历史!

    我愿意相信这三个半世纪的帝国繁荣,并不是出于哪一个人的擘画。谁能预先布置下这两个前后媲美的女皇,一个统治了45年,一个统治了64年?伊丽莎白、维多利亚,两个名字加起来岂不就等于大英帝国?当然,一个神秘主义的历史家可以面对这些巧合附会着阴阳盛衰的道理,一个靠着水德的帝国缺不了女性的君主,但是,帝国的基础其实却在比较而言极为平凡的配合上:煤、铁和水。伊丽莎白在无意中得到了水上霸权,维多利亚也在无意中得到了利用煤铁的工业霸权。

    维多利亚刚庆祝过她18岁的生日,很疲乏地一觉醒来,皇位正在轻轻地打她的房门。她披着软绸的睡衣接受了帝国的宝座。这是1837年6月20日清早5点钟。这时候,科学已经把实用的技术带到了人间;瓦特的蒸汽机(1765),倭克瑞脱的纺锤(1771),卡脱瑞脱的布机(1785),富尔顿的汽船(1807),斯蒂文生的火车(1814),都已经替工业革命预备下一切必需的条件。维多利亚女皇坐上皇位时,英国12哩的多灵顿到斯多克顿的铁路已经通车。在她21岁生日的时候,电报也发明了。她无意地接受了科学的礼物。这礼物也出于她意料地带给了她一个历史上最大的帝国。

    科学的技术在铁和煤丰富的地区结成了工业。工业需要原料和市场。水上的来往是最便宜的运输,海外的原料从各处输入这19世纪的工业中心,工厂里制造出来的货物,又从水上运到了世界各地。贸易是帝国的主要活动,国旗跟着商业插上了羊毛产地的澳洲、棉花产地的印度、黄金产地的非洲海岸,水上霸权这时不只是帝国的光荣而且是帝国的财源了。谁能说英国不是在无意中产生了帝国?他们有意的是商业,无意的是帝国,可是从此帝国和商业又就分不了手。

    <strong>帝国挡住了前程</strong>

    19世纪的中叶,英国的商船已经在军舰保护之下,驶入了世界每一个港口,在事实上帝国已经成熟,尽管有小英国主义的格兰斯东拒绝收生,还是延迟不了它的诞辰。1876年春天,狄斯累利为英国购得苏伊士运河的翌年,又把印度女皇的冠冕加上了维多利亚的头上,似乎是无法逃避地走上了这命运已注定的路子。狄斯累利怎么不明白他给英国一个重大的担负,他又怎么不明白格兰斯东在耳边响亮的声音:“这样的帝国是必然会瓦解的。”他不能不向巴力门里为他欢呼的人说:“你们有了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势力,也有了一个新的、也不可预知的目标和危险要你们应付……英国的女皇已成了东方最强的主权了。”欢呼的声音掩盖了“危险”两个字,英国多少青年的生命从此将埋葬在这两个字里。70年后,这危险却暴露了,而且竟是一个全人类要共同应付的危机。

    格兰斯东所预言和狄斯累利所暗示的危机是什么呢?他们知道大英帝国的基础并不是健全的。煤、铁和技术并不能由英国独占,工业会在世界各地发生,会超过工业的老家;而且英国工业的原料和市场却又远在海外。生产原料和购买英货的人民大多并不是英国人,要保证原料的获得和市场的稳定,英国必须永远维持它的霸权,不但在海上不能有敌人,而且在海外要有武力去保护没有别人敢于争夺的原料和市场。换一句话说,大英帝国必须有殖民地的维持。赫斯克逊早就说了:“英国是不能小的,她必须维持这样子,不然就没有她了。”

    危险就在这里。维多利亚时代的膨胀是值得骄傲的,但是这却把英国置上了没有退路的绝地。它能永远占住水上的霸权,保持住殖民地,光荣是它的,不然,它就完了。这是每一个帝国的首相所不能或忘的格言。狄斯累利创造了这局面,麻烦了接着他当政的每一个首相。而且这局面也愈来愈严重,因为英国没有独占煤铁和技术的可能。科学没有国界。它抵触着英国的愿望,在世界各地兴起了工业。每一个工业国家的兴起,都成了大英帝国的威胁。这威胁造下了帝国维护者的备战心理。丘吉尔在1924年就明白地说:“人类的故事是战争。除了简短的、朝不保夕的插曲,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和平;从历史开始以来,屠杀性的斗争是普遍的,而且是不会完结的。”

    在这种无可退守的境地作战,英国自从获得霸权以来,从来不能容忍一个可能超过它的强权出现,当法国要抬头时,它立刻去扶持德国,当德国要抬头时立刻又去扶持法国。这种外交使欧洲永远处于分裂和萎弱的境地,英国的霸权才能确保不替。一直到1939年,这种基本的权力平衡还没有改变。可是以分裂、破坏、压制、残杀、战争来应付大英帝国的危险是消极性的,而且我们可以说是逆流的,是和人类文明的进步相抵触的。人类并不能以维多利亚宫廷的光辉为止境,这并不是文明的极点,亿万细民还在穷困、恐怖中喘息,人类还得使每一个人都能享受维多利亚宫廷里的华贵和风雅。这却不是大英帝国所能许诺的世界。我们不能不承认英国在人类文化中的伟大贡献,科学、技术、民主、风度,哪一件不成为19世纪以来人民的模范;但是,它若一定要站在世界的前排,不能容忍别人争光,它也就成为文明的绊脚石了。我自然不是说英国人的心胸这样狭小,英国人从个别来说是最能尊重别人,容忍别人的,可是他们为了帝国地位的安全,却又是“无意”地着着走上和他们风格不合的方向。每一个认真的英国人都避免不了这内心的矛盾,正如我一位很亲密的英国朋友所说:“谁喜欢在印度这样搞下去?可是我们怎样脱手呢?”

    <strong>另一新世纪在等待你</strong>

    翻出这两次世界大战的历史来重念一遍,我尽管爱慕英国,也不能饶赦英国。英国人眼中似乎只有帝国的安全而忘了还有世界的和平,握有盟主地位的国家把世界和平放到了帝国安全的下面,战争是绝难避免的。英国在欧洲“以德制法,以法制德”的结果,发生了这两次差一点毁灭了人类文化的恶战。英国在两次战争中得到些什么呢?战争并不能解决帝国的基本矛盾,只加深<bdi>藏书网</bdi>了格兰斯东所预言的危机,在殖民地基础上的帝国是总会瓦解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大英帝国并没击溃威胁它的新兴工业势力,相反地却促成了东西两个新兴工业国家:美国和苏联。美国的不景气和苏联的被冻结,固然暂时缓和了当时的严重冲突,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两个工业国家的潜力却表现得使英国战栗了。何况,战术的发达,水上的霸权,并不足以保卫岛国本部工业的安全。空中降下的破坏使海峡的天险失其效用。英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工业设备的破坏是致命的。它是以世界工业中心的地位起家的,现在这帝国最主要的本钱却丧失了。工业的基础已经由煤和铁转变到了汽油和化学品,武力的基础已从水陆平面转到了立体空间。这转变使大英帝国的基础翻了身。科学和工业造成了大英帝国,也是科学和工业使大英帝国式微和没落。

    人是会被过去的光荣所迷惑的。承认丑恶的现实需要勇气,而这勇气却不是被过去光荣所迷惑的人所容易得到的。过去的半年里我在等待英国人民的觉悟,可是传来的消息却常常相反。英国的安全,现状的维持,还是他们不易的政治课题,而且,题解的方程式却还是那传统的分裂、牵制、压迫和战争。这方程式已使人类濒于危境,继续使用下去,除了毁灭还会有什么呢?

    若是英国还是在旧公式里看世界,它怎能不觉得前门送狼,后门迎虎呢?隔着大西洋的美国,工业的膨胀已完全压倒了英国,而且超越的距离又这样远,英国实在已望尘莫及。所幸的,英美之间还有血浓于水的传统;美国的势力也还没有伸入帝国心脏的地中海和印度洋。两国正面冲突在短期内不易发生,但是经济上的矛盾虽则潜在却并不轻浅,这次美国对英国的借款中已充分表示了这矛盾在作祟。

    大英帝国直接的威胁来自另一新兴的工业国家。这国家不但毗邻于地中海的生命线,而且具有煽动殖民地反抗的魔力,那就是苏联。今后工业和武力的血液是汽油。大英帝国的油库却在中东,正处在苏联的门口。苏联在另一种经济制度中工业发展的速率是惊人的。在10年之后,没有人可以预料它的生产力会达到什么程度,而且,它发展工业的原料,靠了它广阔的领域,竟可以大部分自足自给。这个新兴的工业国家若容它发展,无疑地将是大英帝国无法收拾的竞争者,也可能是帝国瓦解的执行者。若是要维持“英国是不能小的”的话,这个帝国心脏里的刺自得及早拔除。丘吉尔的使命就在这里。

    丘吉尔和他的承继者做着一件劳而无功的苦差。拔除了法国,产生了更强的德国;拔除了德国,产生了可能更强的苏联。即使拔除了苏联,谁知道不会又产生一个比苏联更强的国家呢?这不是办法。英国并没有做战争制造者的必要,只要它在另一逻辑里打算他们的前途。

    我是爱慕英国的。我也相信英国人民有着他们卓拔的才能。我永远在盼望他们的才能不必在战争里求表现,而在人类共同的幸福上谋发展。同时,我不但希望而且相信,这转变方向的时机已经成熟,只要英国人有自信,他们的光荣不必建立在武力上。

    英国所需要的是原料和市场的稳定,英国的生命线不是在哪一个交通线,而是在能自由运输的商业。商业本是买者和卖者双方有利的事。有无的交换,本是应该以和平为前提,同时也是和平的保证。英国不幸在早年的贸易上发生了殖民地制度,结果把商业和武力混在一起,一若没有殖民地的支配权就会不能和其他工业国家相竞争。这在目前也许是事实,可是这事实的发生却是在英国用特权来保障了工商业,使工商业不必在技术的改进上求稳定,于是结果反而阻碍了技术的发展。没有特权就会丧失市场,造下了饮鸩止渴的悲惨局面。特权是会使人中毒的。要得到新生,毒素必须取消。

    在这个时候放弃特权,可能是艰苦的,尤其是他们的工业方经战争的破坏。但是这特权又怎能和平地维持得下去呢?若是妄想从另一次战争中去求出路,那时,即使再度胜利,处境必然比目前更为困难。英国人民必须下定决心,就在这个时候放弃特权。

    英国若是放弃了以武力来维持的贸易特权,他们必然是主张国际和平的重要力量。他们岛国的环境规定了他们得在制造业中求经济的繁荣;他们因之必须从国际组织中谋原料的公平分配,以国际力量求贸易的自由,所以成了国际组织的热忱维护者。他们也因之可以成为另一新世纪的柱石。英国的光荣不在地图上而是在历史上。他们既已领导人类进入过一个新世纪,为什么要轻易放弃另一个新世纪里的主角地位呢?

    英国人民是有远见的,即使迷惑一时,必能及时看到他们新的使命。我为了私情的依恋,更使我不能不这样寄托我的希望。帝国的结束不是英国的屈辱,而是英国光荣的再造。英国的雄心不要再在已麻痹了的躯体中去磨折那骄傲的灵魂罢!解脱了这陈旧的躯体,还有个晴朗的天地任你翱翔。

    <span class="right">1946年4月5日</span>

    <h3>途中</h3>

    <strong>欧太太的烦躁</strong>

    “护照,护照,海关,海关……”欧太太遏制不住她烦躁的心情,带着诅咒的口吻,把她疲乏的身体斜倒在机场休息室里的沙发上。穿着便服的一个海关职员并没有注意到她不耐烦的表情(叫他怎么会注意得到呢,除了这种面貌他在这里会见到些什么其他的表情),机械地递给她一张油印的通知,用法国口音的英文,说着他一天不知道要说过多少遍的习惯语:“赶快去报告你带了多少外国货币。”欧老太太失去了原有的礼貌,把这通知,当着那位职员的面,向手边的小桌上用劲一抛:“上帝,我受不了这些了。”那位职员一点也不见怪,不怒、不笑,移转到另一个旅客的面前。

    我自然很同情欧老太太。我们是半夜两点钟在开罗的旅馆里被叫醒的。为了护照,海关,一直到天亮才起飞。旅客们已经不高兴,若是5点钟飞,为什么要剥夺我们两个多钟头的好梦(睡觉在长距离空程旅行中真是分外甜香)?到了马赛,太阳还没有下山,多少对法国怀着幻想的人,很想在这南欧的晚秋有个闲散的黄昏,甚至像电影里一般逢些奇遇。尤其是那些在热带的沙地和丛林里告假还乡的兵士们,带着一说起法国就会吃吃嬉笑的渴望,被护照和海关耽搁在休息室里,确是件很为难人的无聊事。夜幕在海面上下降,这恬静的晚景对这些不耐烦的旅客是无关的。

    到旅馆吃完夜饭,已经8点。欧老太太特别放大了嗓子和伙计说:“对不起,没有小账,你们政府不给我换钱。”这一晚她连酒都没有喝,气愤愤地回房了。10多小时的飞行,5小时以上的耽搁在海关上,怎能使她对马赛有一丝好感呢?

    马赛是我们在路上第四个歇夜处,也是最后一个。疲乏和烦躁已经超过了一个普通旅客可以忍耐的极限。退任回家的香港警察局长,那位富于幽默的老先生,偷偷地问我:“你还有勇气从空中飞回去吗?”我摇了摇头,等一等接着说:“若是孩子们等我过圣诞节的话,没有勇气的人,也会上机的。不是吗?明天你到家了,圣诞节还有好几天哩!”他笑了。他看了欧老太太一眼:“假若你觉得路上太寂寞的话,回去时坐在这位太太旁边就是了。2月初,你准会在这原机上听她说再也不坐飞机的话。”

    不错的。人是无法拒绝这种新的工具,不论这新的工具带给人的是烦躁还是满足。

    <strong>是时代所带来的</strong>

    世界上哪一个角落里找不到欧太太的烦躁?

    没有人想和欧太太作对。这点我很愿意保证。欧太太有事要早一点从远东到西欧,两个月里打个来回。几十年前是个幻想,现在已是事实。再急一些,一星期来回也做得到。看了试验火箭的新闻片后,谁也不敢说,不久以后,广寒宫的摄影不会列入旅行社的窗饰里招揽游客。自从原子能被利用了来做武器,没有人可以对于这“无穷可能”的人类文化再作会停留在某种阶段上的预言了。不是上天,就是入地。繁荣和毁灭之外似乎已没有其他选择。就难易说,入地有捷径,上天却无便道。我曾听过BBC念John Hersey所著的《广岛纪实》。入地的捷径在这里描写得清清楚楚。一个城市怎样在刹那之间化为灰烬。可是一说到上天,这历程的艰难,已使每一个魂灵在战栗。欧太太的烦躁不过是微之又微的一端而已。

    我很想安慰欧太太,所以曾这样说:“我们是坐了飞机在为海运所组成的机构里穿行,怎能不发生无谓的摩擦。”欧太太是有礼貌的,很轻快地能用微笑来原谅我因语言的困难所说出她所不太能了解的话。她的微笑每每使我不很舒服,我感觉到人和人间个别习惯所树下的障碍,也许就是这类障碍在阻挡着人类的上天之门。

    “欧太太,你是什么时候去香港的?”我补充地问她。

    “二十多年了,那时我是最喜欢旅行的。我曾回国过好几次……”她有一点感伤。我知道她丈夫是死在日本集中营里的,旧事重提,徒然使她眼睛潮润,所以赶快打岔:“那时护照、海关不会这样麻烦人吧?”

    回忆使她诧异,护照,海关,似乎在战后才引起她的厌恶。“不,不这样麻烦。坐了几天船,船靠了岸,到了一个新码头。停上一两天,一路玩玩,买些土产,海关上的人也客气得多,好像一下就弄好了。我们不带东西上岸,海关上只看看护照,打一个橡皮章子。至少我不太觉得这是件令人厌恶的无聊事。”她沉默了,也许她感觉到人事已非,心情难复。或是她又想到了上一天和我所说的:战争是疾病,病后的世界,人心已经和以往不同。可是她至少已同意,护照,海关,这一套入境手续是由来已久,但是从来没有像这次旅行一般引起过她如是的厌恶。这套手续的麻烦似乎并不是在它的本身,除了新添的那些关于兑款的节目,重要的关键是在飞机。飞机速率使旅程所需的时间缩短了。海运时代一星期才穿过一道国境,现在一天可以穿过好几道。以前偶然遇着不讨人喜欢的面孔,现在一天要碰上好几次。以前可以用时间来冲淡的烦躁,现在却被飞机的速度所累积了。以前受得了,或是可以捺得住的,现在却成了不易承受的了。以前隐藏的,现在显著了。时代在前进。

    “欧太太,你觉得入境手续是多余的吗?”

    她想了一想:“也不能这样说,除非没有国界。”

    “你以为这是可能的吗?”

    “我没有想过。”

    “那么,旅行的麻烦是注定的了。”

    欧老太太是现实的,并没有幻想过遥远的可能性。遥远,在她是曾这样觉得的,但是飞机的速率已经把这距离缩短了。因之她在现实经验中已初次遭遇了国界的麻烦。不论这是不是免不了的。她确是没有想过这问题,可是现在已不能说这是个不必想的问题了。

    <strong>确是不太合理</strong>

    天下一家,以前是一个理想,现在却成了一种需要,也可以说是空运时代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了。这个理想变成一种需要,原是威尔基先生在空中旅行之后才定型的。也许这句口号在我们传统的理想中太熟习,所以对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刺激。我们可以觉得这不过是老生常谈。可是在西方的传统中,这却不然。现代的新秩序是诞生在四海一体的中古观念的否定中。列国的成立是新秩序的基础。主权的神圣,是带着宗教色彩的政治观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所标榜的主义不就是民族国家的独立吗?这主义最明切的表现是捷克的立国,马萨立克能在海外建国,看来像是奇迹,其实不过是这基本政治观念的具体化罢了。只有20年,世界确实变得快,高速的交通工具已动摇了根据这国家主权观念所建成的政治体系。

    当然,天下一家,在很多人眼中还不过是一种好听的理想,可是让我们现实些,看看日常的问题,也许不难承认否定这基本概念的人是无法解脱日益加重的烦躁的。欧老太太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分子。

    欧老太太是经商的。为了她要想在香港做生意,所以要坐了飞机到伦敦来订货。她心情在上飞机时已经不太好。为的是美国选举结果可能影响她的计划。有一天无意中我们谈起了美国选举的事。她很带感情地说:“美国共和党得了势可不得了。这些孩子们简直胡闹。”原因很清楚。共和党上了台,美国统制政策会放弃,物价会高涨,英国向美国的借款因之要打折扣,英国靠美国供给的货物要减少,尤其是农产品,英国会更缺少,于是英国在进出口方面一定要另做打算,根据选举前所计划下的方案不能不重新考虑,欧老太太的生意也受了影响。在她的口气里听上去,美国选举结果于她一定是不利的。

    “不合理!”欧老太太自言自语。

    “这有什么不合理呢?美国人的事美国人去决定。”警察局长在旁插了一句。

    “当然,我又没有法子去投票。美国孩子们发脾气,赔本的却是我们。”欧老太太似乎很委屈,“我们没有投票呀!”

    这两位都是标准的英国人。他们认为凡是有关于自己利益的事,一定要有争取的权利。这是英国民主的第一课。他们承认社会上利益是并不一致的。但是在决定一项有关于众人之事的政策时,不同的利益都得有机会发表意见。在选举票柜里称一称,谁票子多。这样,受损失的人才甘心。若是有一个集团不经过这个手续,硬要剥夺另外一个集团的利益,他们是不肯领受的。没有投票,没有责任。但是现在的英国人开始感受到一种外来的力量,这力量会决定他们的生活,而他们对这力量却并没有直接去左右的办法。这里有着一条国界,美国的选举是美国人的事。民主关在界线里,造下了这确乎不太合理的国际关系。这界线不但使喜欢旅行的欧老太太感觉烦躁,而且可以使她全盘丧失这次旅行的意义。曾经用来保护可以自足的单位的界线,进入了这个时代,却成了弱者的束缚。

    我在马赛旅馆食堂里,望着欧老太太匆匆离座的背影,也感觉到了难受的烦躁。我冒着晚凉,出门溜达。人行道上堆满了黄叶。人影稀少,连咖啡馆里都寂然无声。无疑的,旅途里的烦躁将一直带到阔别8年的英伦了。我愀然回来,时已午夜。

    <span class="right">1946年12月1日寄自伦敦芦叶寨</span>

    <h3>拉斯基教授没有败诉</h3>

    伦敦经济政治学院四楼学生休息室到饭堂的走廊里,这天人特别拥挤。围着一个桌子,多少青年学生,很愤慨地在谈论。我挤进人群,一看,桌子上有一只匣子,匣子里有钞票,有银角子。匣子旁,用条椅子垫高了,贴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Laski Fund(拉斯基捐款)。耳边只听见“这真岂有此理,不公平”。

    在前一天晚报上有着大字标题:“拉斯基教授败诉,诉讼费1.5万镑。”学生情绪的激动和桌上的捐款,显然是为这件事发生的。

    <strong>报纸造谣</strong>

    去年6月20日纽淮克一张报上有下面一段关于拉斯基教授为工党竞选演说的报道:

    <small class="ter">暴力革命</small>

    <small class="ter">拉斯基教授的答复</small>

    <small>星期六纽淮克市场上,拉斯基教授演说时,他和戴先生有生动的对话。戴先生诘难拉斯基教授说:“你为什么在战时公开地主张暴力革命?”拉斯基回答说:“若是劳工不能在共同同意的方式中得到所必需的改革,我们只有用暴力,即使是革命,亦在所不惜……英国必须改革,若是不能在同意中做到,只有用暴力了。从这位诘难我的先生的火气看,当暴力革命发生,他正是最自然的对象之一。”</small>

    那几天拉斯基教授到处为工党演说,保守党的报纸尽力地在找题目攻击他。这段新闻一发表,对于工党的地位很有影响。英国的传统是厌恶暴力的。他们最骄傲的是能用语言代替枪炮。若是当时的工党的执委会主席公开威胁选民说:你们不选我们,我们要革命了。英国人民的反应必然是“岂有此理”。于是保守党就有办法了。在大选的时候谁敢得罪选民?所以拉斯基教授立刻否认他曾说过《纽淮克报》上所记载的话。非但否认,而且认为这歪曲的报道是诽谤他。若是主张暴力革命而且公开煽动群众是有罪的,《纽淮克报》有意要加罪于他,他就以诽谤罪向法庭起诉。这案子到最近才开审。

    在我们看来也许会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但是在英国这确是个大题目。第一,这是一个富于政治性的问题。在用舆论,用选举票决定政权的民主国家,政党的立场必须明白清楚。工党是并不主张暴力革命的,这一点决不能给人民一毫误解。拉斯基教授是工党的台柱,他的政治主张不但是有关他自己的地位和名望,而且有关工党的前途。第二,也许更重要的,这是有关英国言论自由的基础,言论机关的信用。在以舆论来左右政治的国家,影响舆论的言论机关必须有最起码的道德,就是不造谣。若是所有报纸大家有造谣的自由,所谓“宣传攻势”,舆论将无所适从,将把民主政治从根翻起。为了要保障能以选举票代替枪炮来决定政治的民主基础,对于报纸造谣一事是绝不能轻易放过的。拉斯基教授既然没有说主张暴力革命,就该依法起诉了。

    <strong>政治与司法</strong>

    这案子一起诉,就引起了一般的注意,认为这是对现行司法制度的一个试验。第一,是试验司法是否独立,或是司法是否超越政治。这案子是发生在竞选之中。这是保守党想在舆论上打击工党时所采取战略上发生的案子,而且这案子很可以利用来影响人民对两党的看法。譬如说,若是在法庭上证明了拉斯基的确是主张暴力革命的,则不喜欢以暴力来革命的人就会厌恶工党了。这不是说案子本来是可以作为竞选活动了吗?第二,另一方面看,现在执政的是工党,工党在这案子上是否会利用他们执政的地位去影响司法?

    在这背景里,法官的处境是相当为难的。所以首席法官公开在庭上说:“在一个富于政治意味的案子里,法官是最为难的,因为法官的责任是要不存有和不表示政治见解的。”可是英国司法制度却不能拒绝这一个试验。

    法官的为难在英国司法制度中并不太严重,原因是为了要防止政治干涉司法,英国人民早就立下了很多预防的办法。在英国的历史上曾经因为那时的皇帝利用司法机构侵犯人民的权利,人民已在12世纪的时候确立了陪审制。盎格鲁-萨克逊民族似乎是天生猜疑权力的:在他们看来,不管好人还是坏人,一旦握有权力,同样会被权力中毒,侵犯人民权利。所以不但治理人民的法律必须得到人民的批准,而且在引用法律来拘束个人时,人民也得参加。于是发生了陪审制。

    陪审制的原则是这样:法官只负责法律问题,事实问题由陪审官负责。举一个例:我们若捉到了一个小偷,他究竟有没有偷东西,那是事实问题。偷了之后应当依法受到什么样的处分,那才是法律问题。在我们中国这两个问题都由法官决定。在英国,这两个问题是分清楚的。陪审官先决定了那个小偷确是偷了东西,然后由法官宣判他犯什么罪、关几天、罚多少钱等。

    陪审官是从人民中挑选出来的。事实上不能不限制陪审官的数目和资格。审判一件案子时普通的陪审官是12个人,在有资格做陪审官的公民中随意挑出来,目的是在得到对于这案子没有偏见的人可以公平地听审原告和被告双方的意见。要达到没有偏见的程度,关键是在陪审官的选择上。关于这一点已经有了避讳和要求撤换的办法。但是陪审官的资格上还是有问题。在英国了,压紧了可能会走极端的。英国是政治上的老手。如果“反叛”只是纪律问题,我不相信像贝文像摩里逊这些魄力和手腕十分高明的政治家不能制服少数年轻的工党议员的。

    政府答复从“反叛”议员口中所表现出来的一部分人民的不满是:除了加紧充实国力,谈不到独立外交。他们最近在帝国内部的殖民地政策上表示出了有清算帝国的勇气,在对国际的局面中却只能忍气吞声,苦了贝文。

    我在英国常问起许多朋友,工党政权是否安稳?依英国宪法,国会中如果不发生不信任的事件,一直要到5年之后才重选。所谓不信任是要多数议员否决政府的提案。工党内部如果不发生严重的裂痕,他们拥有超过所有其他政党总数148票的优势,绝不会有不信任的提案通得过的。即是以“反叛”的事例说,他们至多拒绝投票,并没有投过反对票,所以并不会影响到工党政权。5年的期限使工党有充分时间去实行他们的长期政策,而且他们相信在这期内必然可以做出成绩来的。

    工党政权安稳了吗?并不。他们从美国借来的11亿镑的债款,本来是打算可以用来安定英国经济的。“这个债款必须是一块跳板,不是沙发。”——这是丘吉尔的话。英国固然并没有把这笔借款消耗在内战里,也没有用来买口红和冰淇淋粉,成为暂时享乐的沙发;但是这个跳板的弹性并不如预期的那么大,并不能使他们从这跳板上一跳而入于平衡的经济。他们用这笔款来买了许多救急的消费品。而且因美国通货膨胀,实际购买力也降低了。依今年年初的估计,还有18个月,这笔借款就可能用完了。用完了怎么办呢?

    英国人早就有些发急了。美国共和党的得势使他们感觉到威胁。18个月之后可能碰着个共和党的总统。如果想向美国续借一笔大款,条件可能比第一次更苛刻。上一次还没有太显明的政治条件,下一次谁知道!如果美国说除非保守党出面不肯借款时,工党政府怎么办呢?为了人民生活的着落,是否必须接受这类条件呢?这是谁也不敢预言的。

    美国,美国,为了你发愁的岂止是英国的工党!

    历史是曲折的,在短距里是难于预测的。但是一个软心肠的人,不愿意世界不断遭受战争的惨痛甚至可能毁灭的人,眼睛总是向着光明看,即使这光明只有一线。向光明看的人,还是记得罗斯福在美国所做的一切,所允许给世界的一切,以及他所铺下的道路,我在初访美国时所见到的那一条不必流血而可以达到的自由和平等并驾齐驱的道路。就是这副眼睛、这副心肠,又在世界的另一角里看见了同一方向的努力,同一道路上的伙伴,我这样写下了这本《重访英伦》的小册子。但是我似乎已丧失了两年前的天真,我已隐隐约约看到了这道路上的绊脚石。真如拉斯基教授所说的:暴力革命是可能发生的,但是我们为了文化,总得向避免暴力的方向前进。

    <span class="right">1947年5月4日于清华新林园</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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