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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2016年9月12日黎明,普诺岗日冰川。绝地前行。</strong>

    三个人在漫无边际的冰川上艰难前行,宛如三只弱小的蚂蚁在雨后的操场上爬行,出行目的早已抛在脑后,不再重要,求生的欲望之火在心中燃烧。自然人走在崩溃边缘,人造人依然斗志昂扬。

    我和山姆均匀地大口吐着气,僵硬的手臂吃力地杵着登山杖,脚下的登山鞋咔咔地响,摩擦着冷酷而坚厚的冰面,这是荒无人烟的冰雪之地里唯一的声响。每向前走一步都是对我意志力和体力的巨大考验,稍不留意就会滑倒。

    借着人造人本司汀风衣的亮光,我看到周围那一束束冰柱像野兽的爪牙,向我们扑过来,锋利而刻薄。狭窄的冰山之路容不下三个人并行,他在前面带路,山姆扶着我紧随其后。

    我们和他始终保持五米的前后距离,只有他身上的绳子将我们紧紧相连。

    那绳索拉着我和山姆前行。有他在,我们滑落不了山崖,死不了。

    北极有北极熊,南极有企鹅。这地方连一只雪豹都没有,冰冷苍凉得可怕。

    “我有些想念老鼠,也想念蛇,这些让我胆战心惊的动物,至少它们让我认识到我还存在。”

    “神啦,我不想这样冻死在这鬼地方。”

    “连只野兽都没有,我们吃什么?”

    “那些童话、神话全是骗人的,它们把冰雪之国刻画成美妙的充满生气的人间天堂,不知道作者、导演们有没有来过冰雪之境待上一天一夜,我保证来过后不会有人再说它的美妙。他们会说这种地方是世界末日,是噩梦。”

    “爱斯基摩人是怎么在冰天雪地里存活的?我现在特别膜拜他们。”

    “古国啊,古国,在哪里呢,在哪里?”

    “本司汀的妻子南卡真的曾经生活在这种地方吗?”

    ……

    我疯狂地默默絮叨着,好像不说话就证明我已经冻死在这里。

    黎明前的那两个小时没人理睬我,本司汀和山姆在两小时前打了一架,开始了冷战,我们的旅途中不见了花瓣雨、蜜蜂、老鹰和兵马俑。那个飞在半空中玩雕刻的本司汀安静起来,让人生畏。

    两小时前,山姆愤怒地说,前方的路越走越艰难,离草原越来越远,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水源,你会害死我们。

    本司汀走在前面,不搭理山姆的质疑。他随手掰断一个路边的冰柱,捧在手里,瞬间那冰柱开始融化成水,紧接着,他手心里的水沸腾起来,冒着蒸气。

    “喝吧,现在是30度的温水。暖暖身子。”本司汀将水捧到我面前。

    山姆掀翻了他手里的热水,忍不住冲上前揍了他,说:“你会害死雨果的,真他妈见鬼,她需要的不只是热水。”

    两个男人打成了一团,山姆殴打了本司汀好几拳。我尖叫起来,用虚弱的身体里能够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恐吓他们,方才阻止了他们的殴斗,但是几个小时里两个人不再说话。

    也许,打架能缓解这两个男人的压力。冰川上的行走,只会让人抑郁与失望,激起两个男人无助之中的愤怒。

    我知道本司汀对付山姆只是跺跺脚的问题,可他没有,他跟几小时前被山姆揍了几拳时一样,没有防守,他很享受被山姆殴打的疼痛感。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激怒山姆,享受被揍的过程。我怀疑他有受虐的倾向,因为太完美,无所不能,所以有独孤求败的受虐倾向。

    也许,我想多了。他只是想打发这无聊的时间。谁又知道人造人的内心世界呢?记忆芯针何时才能让我明晰他的心思?

    我们三个人埋头前行。又是一阵静默。

    直到我恍恍惚惚地对他们说:“我听说,在弦理论的数学参数中允许存在无数个宇宙,我们宇宙注定要膨胀成为永恒的寒冷世界,最后一代的地球人能像高级文明的人类一样,找到一个温暖的宇宙吗?那个末日应该和今天一样寒冷吧。”

    记忆芯针让我突然懂得了弦理论,思考无数个宇宙。“弦”和“理论”,三天前,我甚至不认为这两组词可以组成一个词语,此刻却突然从我嘴里蹦出来了。

    “亲爱的,你还真是杞人忧天。操心下我们能不能扛过今晚,喝上热水,吃点烤肉比较实际。只愿上帝保佑,我带你活着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男友山姆终于接了话,他再不吭声,我会认为他已冻成没有魂魄、只会前行的冰雕人。

    山姆或许在埋怨我,为何会让疯子本司汀亲吻我,一路上他闷闷不乐,他是个不善于隐藏心思的美国人。

    我起初并不知道,他在荒野上修车的时候,窥见了这荒谬的一幕:我正在湖边清洗我衣服上的淤泥,本司汀走过来闲聊了几句,触景生情便开始亲吻我。我和本司汀热吻的画面被山姆看见,他对此耿耿于怀。我想,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容忍自己未婚妻的背叛,何况是大男子主义的山姆。

    我承认本司汀的吻是温柔的,细腻的,香滑的。

    我爱他的吻,有一种鬼使神差的痴迷和眷恋。这个吻,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可怜他要去冰川终结他的生命而主动献上我无力回天的吻,也是我的荷尔蒙在促使我去接受、甚至期待他的热吻。

    当一切就这么出乎意料又情有可原地发生了之后,我自然人的道德意识开始作祟了,我的内心是自责的。

    面对未婚夫山姆,我的眼神躲闪,那是愧疚的映照。这种愧疚折磨着我,正在蚕食我的肉体,如同古中国的剐刑一样,将我的皮肉当作鱼鳞,一片片剥落。

    耳边总有一些嘲讽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那是山上的妖女横行,那是冰上的鬼魂作祟,甚至夹杂着荡妇的嘲笑,她们在笑我没有荡妇的勇气,也不是贞洁的女子,爱一个人却没有能力爱他,不爱一个人却没有勇气离开他。

    我只能带着刺辣的疼痛感拼命往前走,时不时惊恐地挽起袖子,检查自己的臂膀有没有鱼鳞状的斑驳血迹。那些该死的妖女模样的人儿,在我眼前卖弄性感的身躯,晃来晃去,她们呼唤我加入她们,毫无廉耻。

    我像个苦行僧一样,用冰川上的艰难行走,去化解背叛情感后的伤疤。

    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成为山姆的好妻子,我这么想。

    早在我们整装待发,踏上冰川之前,山姆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力气非常大,我怀疑我的胳膊上有他的手指印。

    他问我,你是不是爱上了疯子?

    我说,你怎么会这么问?

    他说,最好是没有,我很担心你,他只是把你当作他妻子南卡的影子,况且他会离开,你们不会有结果,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我说,你想多了,我还是你的未婚妻。

    他说,我希望如此,雨果,我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含着泪说,山姆,本司汀要去冰川结束他的生命,和他妻子南卡的尸骨一起跳崖,是他告诉我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山姆板着脸,严肃地帮我整理好头上的帽子,拉上防风衣的拉链,确保我做好保暖措施。我想,山姆可能理解了本司汀的吻别,但是一个男人的尊严让他只想快点送疯子离开,让我们两人的生活回到从前的平静,不管本司汀是死掉,还是离开地球。

    他之所以决定在冰川上与本司汀同行,完全是因为我的坚持。

    “雨果,我很高兴你相信另一个宇宙或者多重宇宙的存在,不是每个地球人都会思考这么深远的问题。”本司汀的回答打断了我的万千思绪。

    作为人造人,他完全清楚我在想什么,但是他不会戳穿我,一路都在伪装。

    他也在尝试缓解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矛盾,说:“我相信在一万亿年之后,遥远将来的高级文明,会引领所有的智能生命,到达另一个更温暖的宇宙,人类只需要用‘星球卵’储备下文明的种子,等待重新点燃,重新诞生和繁衍。循坏再循环。”

    “谢天谢地,你们两个像活死人一样,后半夜你们都不怎么说话。跟我说说话吧,我不需要你们带我离开宇宙,我只需要你们快点找到古国,然后马上带我离开这里,到达更温暖的地方。我们三个人坐在暖炉旁,再吃一顿烤全羊。”我苦笑了下。

    他们终于说话了。谈不上和好如初、摒弃前嫌,至少算是握手言和吧。

    18个小时的攀岩,让我精疲力竭,乏而倦,冷而饿。我终于撑不住,在黎明的曙光里跪倒在圣洁的冰川上,摘下脖子上的围巾泄气地扔在地上,对他们说:“我不行了。快,快给我氧气!”

    男友山姆心疼地坐在冰面上搂住我,担心我滑下冰川,他将氧气瓶送到我面前。这一晚,我们俩不知道滑倒了多少次,他扶着我,我扶着他,我的身上、他的身上估计满是青肿的瘀伤。

    他抚摸着我冻红的脸颊,揉搓着我暗紫色的双手,对本司汀说:“喂,倔强的驴,我们回去吧,这里没有你说的冰川古国。我受够了。”

    我屏住了呼吸,知道山姆憋了一晚上的话,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刺进了本司汀的心脏,摧毁了他坚不可摧的信念之门,这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本司汀是不愿、不敢、不会面对这个事实的。

    “至少可以找到雪豹,找到雪豹,我可以问它古国在哪里。你们看,你们快看,这些冰川下的岩石,这些化石分明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有生命的迹象。”本司汀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喋喋不休地重复这句话。这句话曾是我和山姆在冰川前行了18个小时的动力。但是屡屡失望后,这点动力彻底无效了。

    他说的雪豹,是一种纯白色的凶猛的豹子。若它潜伏在冰雪里一动不动,人的肉眼几乎无法识别它,天然的保护色将它们隐藏得非常好。它若看见我们人类侵犯领地,一定会跳出来吃了我们。

    何况,本司汀身上释放出一种浓厚的血腥味。他拿自己的身体充当诱饵,企图引诱雪豹现身,但一晚上都徒劳无功。

    这股味道,倒是恶心了我和山姆一晚上。

    “天快亮了,你能不能把你身上的怪味道去掉?”山姆说。

    本司汀用忧郁的眼神看了我和山姆一眼,按下了手臂上的按钮,身上的气味彻底消失。

    “谢天谢地!你终于关了。”山姆松了口气。

    据本司汀所说,雪豹是唯一见证过古国存在的动物。一千多年前雪豹们曾经翻越冰川进入古国。古国的王公贵族视雪豹为荣耀的坐骑。战胜雪豹,如同古罗马人与猛兽决斗,胜出者即为勇士。

    这回是本司汀第二次对冰川的全方位扫荡,有我和山姆陪伴同行。我深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第一次搜索冰川是一年前,他独自一人,走到中途突然放弃。他改变想法,计划先带着妻子南卡的尸骨环游地球,让妻子看看她出生的星球是什么模样,然后再回来埋葬妻子的尸骨。

    他设计了长达一年的环球旅行,从这里出发,旅途的终点也是这里。普诺岗日冰川古国是他妻子南卡的故乡,也是他们初次相识的地方。

    这回我们探索得异常细致,几乎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冰洞和可疑的谷底,但一无所获。

    我们不得不下一个结论,事实往往很残酷。普诺岗日冰川古国只是仅有本司汀知晓的传说。它并不曾出现在地球上,甚至根本没有雪豹的踪迹,连个残骸都找不到。也许有化石,但我们要见到活的雪豹,能发声的雪豹。即便有雪豹存活,它们也不会知道古国的方向,除非它们存活了几百年——雪豹没有文字,不会像人类一样传承历史。这样,本司汀才能与它们对话,问它们古国遗址在哪里。

    我们自然人都明白的常识,人造人不会不懂。本司汀在自欺欺人。

    但是,我却在不停地自我暗示,本司汀或许是对的,只是我们这些平凡的自然人,看不见他能看见的景象,听不见他能听见的声音。比如,他会跟藏羚羊说话,他懂动物的语言,他戴着高山上的花环,亲吻过老虎的脸颊。

    在高原的荒野里,我和山姆亲眼所见,他与藏羚羊对话。他不是凡人里的疯子,他是“人造人”高等人类。

    我矛盾,我彷徨,是我头脑里的记忆芯针让我神志不清、精神错乱了吗?我的头从未这般绞痛。

    本司汀再次固执地说:“雨果、山姆,冰川古国、雪豹真的存在过,就像草原上的藏羚羊、牦牛一样真实。冰川古国本该属于你们地球人,是我让它从这里消失了,都是我的错。”

    我连连点头,怕他绝望后做出傻事来:“好,有,有,有!你说有,就是真的有。我们继续找。”

    “你们还是不相信我。”他冷笑了一声,和自然人一起旅行让他觉得滑稽。

    “天亮了,你把风衣的灯源关了吧。”我试着说服他,自认为幽默地补充了两个字,“省电!”

    话音刚落,他的风衣光芒不见了。我却惨叫了一声,因为他的头也随之不见了。我是说,我看见他的风衣、他的登山包、他的裤子、他的鞋在我们前面走动,链接我们之间的绳索也是笔直的,但是我却看不见他的头。

    “本司汀,你搞什么鬼?”山姆本能后退了一步,拉了下连接我们的绳索,冲他嚷嚷,一晚上的倦意、困意全无。

    “又怎么了?你们两个大叫什么呢?”他的风衣和战靴停住了,有个人影似乎在回望我们,问道。

    “我们看不见你了,你……你好像隐形了。”我战战兢兢地说。

    他又现身了,我的自然人智商只能认为,他可以轻易地进入第三空间维度、第四空间维度、甚至第五空间维度,让自己隐形。抑或,是他的身体对光有折射和反射特性,让光芒照不到他的肌肉上。虽然,我并不知道第三、第四,乃至第N个空间维度是啥玩意。

    我气得举起登山杖,追着打他:“世上本没有鬼,遇到你这个活鬼,也会吓死人的。”

    他说:“谁说没有鬼?你抬头看天空里的星星,鬼魂无处不在。那些闪亮的星星很多死了成千上万年,甚至几亿年,因为离地球太远,光亮到达地球时其实它们已经死了。”

    “我不想跟你讲话,那样会显得我和山姆像个白痴。”我冒了身冷汗,生气地说。

    山姆扶着我慢慢走,在我耳边说:“雨果,因为你坚持,我才坚持。你就不能告诉他实情吗?这里根本没有古国和雪豹。你说话比我管用。我们必须回去,在这里绕来绕去简直愚蠢至极,没有任何意义。”

    “他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吗?我们自然人都明白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所以,需要有人告诉他。你必须直白地告诉他。或许他找不到古国,就不会自杀了。我们反而救了他一命。”

    “你不懂,对我们而言,此行是完成婚礼前的旅行计划,寻找古国只是遇见他之后的意外。但他是一心到这里寻死啊,和他的南卡一起。找到古国埋葬南卡的尸骨,完成南卡的遗愿,他才能心安。否则,他会死不瞑目。”

    “可我们也不能陪着他在这里消耗生命,眼睁睁看着他死。”

    “你不是讨厌他吗?”

    “他吻你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确实恨不得杀了他。没错,他在草原上救了我们一命,我们欠他的情。可是,我们陪他走了这么远,已经还清了。”山姆终于坦诚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我的压力少了许多。至少他依旧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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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2016年9月11日,黎明,普诺岗日冰川。人造人的血肉。</strong>

    “本司汀,我们上哪里弄点吃的吧,实在是太饿了,我怕是撑不住了。”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开步伐,我的胃也在向我示威,饥肠辘辘太久,它们似乎在呐喊,要脱离我的肉体,寻得解放。

    是时候阻止他前行了。

    我们在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回到原地。

    我和山姆何尝不知道,只要本司汀自己愿意,他的超能力电磁波可以在几秒之内快速覆盖整个冰川,探测古国的具体位置,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他为何没有使用超能力,就是他在一年前的冰川之访中,已经得出结论:曾经的古国消失了,无影无踪,也许根本不曾出现在地球上,他不知如何埋葬妻子南卡的尸骨。

    那些往事、那些追忆、那些对南卡的承诺变成了泡沫。他千方百计再次来到地球,却埋不掉南卡的尸骨,他慌了,他乱了,他畏惧了。不能让南卡如愿,他自责了,他惊悚了,他困顿了。

    那他此时此刻在干嘛?这一年背着南卡的尸骨在干嘛?是周游世界吗?不,他在迷乱中寻找地球人的神,寻找无解的答案。最终,仍然无果。所以,他又回来了。带着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用自然人的思维寻找,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冰川上继续寻找,渴望奇迹诞生,出现不一样的结局。

    本司汀停下脚步,示意我们坐下稍作休息。他丢掉登山杖,卸下登山包,开始脱裤子,裤子耷拉在膝盖上,露出了满是肌肉的大腿,“你们吃点东西原路先回去吧,很抱歉让你们陪着我找这么久。我只是想让你们见到那个美丽的王国。那应该比你们去寻找亚历山大大帝的墓穴更有价值。”

    “你要干嘛?干嘛脱裤子?这鬼地方你还有心情拉屎?”山姆埋怨他,海拔6000米的冰原地带可不是耍流氓或者上厕所的好地方。

    “不是拉屎。我是饿了,吃点东西。你们不要紧张。”他利索地从登山包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尖刀,熟练地快速割下大腿上的一块肉丢在冰川上,表情轻松,就像撕掉衣服的一个衣角,那肉不是他身体上似的。

    肉里的血来不及侵蚀冰川,已被冰雪冻住,仿佛他的肉是没有一点温度的,融化不了冰雪。

    那肉是鲜红鲜红的,与我们地球人的肉有些不同,不像地球人的偏红褐色,而像绽放的玫瑰花色。细细看,那肌肉组织也更加紧实,看上去硬邦邦的。

    他像丢一块不值钱的垃圾,将割下的大腿肉随意丢在我们眼前。接着,他又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包白粉,均匀地撒在血肉模糊的大腿上,用手臂上的盔甲护腕发出的一丝光,像扫描仪似的扫描了一下大腿,然后从容地穿上裤子。鲜血通过裤子渗透出来,染红了一小块,像天边黎明的彩霞。

    他说,那白粉是“皮肉再生粉”,很快不出半小时他的细胞会再生。

    我们屏住呼吸,隐约听见微弱的滴滴答答声,那是顺着裤脚滴下的他大腿上的鲜血。滴在光滑冰面的鲜血,汇聚在一个十厘米见方的小凹槽里。本司汀单膝跪地,用手腕上护甲的激光沿着凹槽的边缘画出一条线来,他在切割冰面。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冰面上的小凹槽,凹槽里盛满了他的鲜血,鲜血已凝固成为冰冻。“喝掉这碗血,你们的体能会迅速恢复。相信我。”他将小凹槽真诚地举到我们面前。

    见状,山姆目瞪口一定拿重金赎他……

    老头的生命危在旦夕,该死!老头被抓住了!那帮家伙脱了老头的衣服在羞辱、踢打他。他们仿佛在踢打他的教父阿多瓦。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帮丧心病狂的家伙折磨一个年迈的生物学家?

    紧急关头,他多管闲事,救了那个老头。老头叫哈赛姆,是著名的美国科学家,在遗传基因领域颇有威望。

    他从短暂的回忆中回到现实,又摸了摸棺材的金属壁。“不,那个老头衣着绅士,温文尔雅,不像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救了他,他怎么会暗算我?”

    他的头有点晕,应该是迷幻药的后遗症。他需要点时间恢复体力。他回想起,在沙漠里救下老头哈赛姆后,他扛起昏迷的哈赛姆,准备护送他安全到达叙利亚军队的管辖区域,然后独自离开。没想到,哈赛姆醒来后,盛情邀请他去镇里小坐,等助理来接应。

    他欲委婉谢绝,可是哈赛姆那么慈祥和脆弱,就像他的教父一样需要他的保护。哈赛姆说,在经历IS极端分子的追捕后,心有余悸,害怕再遇到不测。即便到了叙利亚军队的管辖区域,一个人去往小镇也凶多吉少。哈赛姆希望他能陪伴他到达小镇。

    “再然后呢?”他晃了晃脑袋,努力回想过去两个小时的经历,眼前恍惚的重影逐渐消失了。

    再然后,他在镇上的一家小餐厅,喝过老头递过来的茶水就昏迷了。

    “茶水里一定放了无色无味的迷药。”他努力保持镇定,梳理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是那个老头干的,一定是。

    可恶的家伙!

    他太掉以轻心了。

    “怎么能轻易相信一个生物学家?”他犯了三百多年前同样的错误,这是致命的错误。他再次陷入了生物科学家的圈套。

    “我要离生物科学家远一点。太危险了。”他懊恼起来。

    有人进来了。

    他谨慎地关掉智能盔甲的电源,以防光线顺着棺材上针孔般大小的缝隙透出去,打草惊蛇。他屏住呼吸,贴着棺材壁,他的声纳系统一旦打开,如大蜡螟一般敏锐,拥有人类最强大的听觉能力,是普通人的150倍。

    这是一个浑厚的男低音,正是美国老头的声音。他确认无误,怒火在燃烧,心肺里的血液在急速流淌,手里的拳头开始攥紧了。

    “华盛顿有人接应吗?不要惊动任何人,副总统自会部署。”那美国老头说。

    “是的,先生。请放心,我们都安排妥当了。”听起来这是一个年轻下属的回话。

    “务必让他们接机的时候,把实验室里的设备抬进车里给我带到机场,我们一下飞机就实验,刻不容缓,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美国老头嘱咐说。

    “好的,明白。”年轻人毕恭毕敬地回答。

    “这简直是天大的宝藏。伙计们,我们将改变这个世界。”美国老头的语调高昂。他此时应该神采奕奕吧,与两小时前在沙漠里的失魂落魄判若两人。

    “哈哈,导师,您一定是受到了神的眷顾,大难不死,却意外发现了‘基因变异人’,您的影响力将远远超过达尔文。我们是不是该提前庆祝下呢。”这是一男一女的欢笑声。

    “基因变异人?”他在棺材里静静听着,有了更加不好的猜测,莫非那个生物学家哈赛姆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在小镇上昏迷后,哈赛姆和赶来救护的助理们一定对他进行了初步的基因检测。“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他慌张起来。

    他暗示自己要保持耐心,至少要搞清楚这些人到底对他了解多少。

    有人开锁了。

    “你去多配一些药水,确保他持续昏迷。”老头指示说,他掏出钥匙在一个金属锁里旋转着。

    “好的。”一个年轻的女人回答道,转身打开柜子,取出瓶瓶罐罐开始调试药品。

    “在叙利亚,政府军对我们有求必应,实际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叙利亚官方跟踪。刚才上飞机之前,开棺检查的警官对我们已经起了疑心。”年轻的男人说。

    “你也是笨,棺材上套上铁链和铁锁,有悖常理,当然让人觉得多此一举,不遭怀疑才怪。”年轻的女人责备说。

    “哦,这个……是我太大意了。如果不是事先买通的官员帮忙,我们很难带着这个基因变异人离开叙利亚的国土。”年轻的男人说,他口音清脆,语速很快。这是个多话的男人,他继续说:“我刚才心跳都到嗓子眼了,如果叙利亚人和俄罗斯人发现棺材里的人没死,一定会扣下他,盘问我们。”

    “是的,导师,很抱歉,我们临时能找到的检查仪器有限,关于他的血液样本信息,我暂时还没有分析出结果。但是……”年轻女人扭头回应。

    “但是什么?”美国老头问道。

    “但是,很可能来自外星球。如果是,您将是第一个抓到外星人的地球人。”年轻女人激动地说,好像光荣已经降临,“我敢说,也许齐诺比娅女神庙的神奇复原就是外星人干的。”

    哈哈,美国老头傲慢地笑了。

    天哪,这些人并不简单。他的手心在冒汗。如果把他与外星人扯上关系,是福还是祸?棺材里的他开始狂躁不安。

    铁链哗啦哗啦地溜下了棺木,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关闭了声纳系统。一束光亮进来,沉重的棺木打开了,他的右臂露了出来。

    美国老头摸了摸他的手臂,就像抚摸一只宠物。他要假装昏迷,窃听他们更多的对话,尽管感觉并不好受,可是他一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谁也没料到他会提前醒来。许久之后,人们会发现,他的身体对大部分药物都有抗体。

    此时,他有点像大脑清醒的植物人,手指活动一下尚且困难。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化解体内的迷药,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加速活动,将迷药当作病毒一样清理。

    “好了,就把棺材盖开到这里吧,能注射药剂就行。”老头气喘吁吁地说,可见这个金属棺材相当沉重。

    “先生,我们要解剖他吗?真想看看他的身体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年轻男人摸着金属棺材转了一圈,那样子就像里面躺着的是几千年前的法老。

    “会的。他的身体构造很奇特,这是一件完美的人体艺术品,价值连城。从人体透视仪的结果来看,他的胸腔内部构造极其复杂,疑似有两个‘心脏’,存在两套生命系统,一个是人的心脏,一个更像植物的心脏。”美国老头哈赛姆摸着下巴,神色凝重,俯身从缝隙里望了他一眼。

    “植物的心脏?”助理们很疑惑,这是人类可望而不可即的基因改造工程。女助理说:“半植半兽的生物?光合作用不是起源于植物和海藻,而是最先发生在细菌中。正是因为细菌的有氧光合作用演化造成地球大气层中氧气含量的增加,从而导致复杂生命的繁衍达十亿年之久。”

    美国老头点点头,说:“正是如此。我猜测,这个基因改造人带有半植半兽的生命特征。他的植物心脏能利用光合作用将无机物转换为有机物,再把有机物储存在这个心脏里,以备需要时再使用。”

    两个助理期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他接着说:“这就像沙漠里的骆驼,胃内附生有水俘,作储水用,所以能耐渴。骆驼可以在没有水的条件下生存三周,没有食物可生存一个月之久。那么,眼前这个基因改造人,他靠两套生命系统,能活多久?”

    “您是说,他不吃不喝,也可以生存很长一段时间?”女助理问道。

    “是的。人类生存需要食物、水和空气,机器人生存需要电能,他既可以靠食物、水和空气,也可以靠光能、水和空气。这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人类生存系统。”美国老头说,语气里丝毫不掩饰他的兴奋,“太美妙了!而且他的皮肤表面有一层薄膜,这种薄膜具有很强的抗辐射能力,使得他能暴露在真空、低温、高辐射的外太空中。让我想起我们地球上的一种生物……”

    “您是说水熊?”女助理大叫道,她不敢相信有科学家可以在人的基因里成功加入类似水熊的基因,增强人的抗辐射能力。

    “嗯。”美国老头继续说,“水熊,又称水熊虫,是对缓步动物门生物的俗称。他们的体型大多数在2毫米以下,是我们地球上生命力最强的生物,从赤道到两级,它们无处不在,能够承受真空直至上千个的大气压的压力环境。它们在太空中没有保护的情况下,也能生存一段时间。”

    女助理补充道:“我看过有关于水熊的研究报告。它特有的蛋白质与它们强韧的环境承受力有关,它们身上有一种特殊的DNA伴生蛋白,如果运用到人体,意味着我们只要修改一个基因,就可显著提高人类细胞的辐射耐受性。Dsup蛋白可以将X-射线引起的DNA损害降低大约40%。”

    “哇,能改造出这个超人的科学家太了不起了。”男助理当着哈赛姆的面,情不自禁地赞美起另一个科学家。哈赛姆的脸立马阴沉了下去。

    “先生们,也不排除,这是个外星人。外星人类本身就拥有两套生命系统。”女助理见状,立刻替男助理解围。导师哈赛姆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她担心导师发怒。

    “如果是,那这个外星人要比我们的人种优化数倍,这真是件可怕又让人振奋的事情。马上再给他注射一剂药,确保他持续昏睡,顺利到达华盛顿。你们没见过他的战斗力,我亲眼看见他在沙漠里轻而易举地杀掉了二十多个IS恐怖分子,30秒之内!”哈赛姆用郑重的口吻,强调了“30秒之内”这个词。

    “好的,先生,我们会看管好这个超人。”年轻的男人自信满满。

    “你说跟这个超人上床是什么感觉?生下的孩子会拥有什么样的基因?”老男人搂着年轻的女助理,意味深长地亲吻了一下她,猥亵地说。

    “去你的。这个实验我不做。”女助理娇嗲地回应,伸手到棺材里脱下他的手套,拿着针管,准备给他注射。

    “来吧,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里,我们来慢慢欣赏下这件艺术品。”美国老头站在一旁,发号施令。

    “可恶!”棺材里的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

    智能盔甲的战斗模式迅速启动,机舱里“砰”的一声巨响。

    刹那间,坚固的金属棺材四分五裂。飞机的一扇窗户被震碎,机舱失压,氧气面罩纷纷掉落。机内气流不稳,飞机失去了平衡,摇晃起来。

    “我的背包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是个贪婪的小人!”他咆哮着,揪住了美国老头的衣领,质问他。他快要丧失理智了,真想掐死这个老男人。他脸上的血液涨红了脸颊,出现藤蔓似的青筋。那青筋清晰可见,像植物输送养分的管道,血液在青筋里急速循环,向着大脑的方向聚集,又转而直线往下,通过颈脖子上的青筋管道流向心脏的方向。

    美国老头浑身哆哆嗦嗦的,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他的大腿被棺材碎裂的金属片刮伤,鲜血直流。出于求生的本能,他在慌乱中抓起最近的一个氧气面罩吸了几口气。

    男助理也被炸裂的棺材震到了角落里,满脸血迹,他指了指身旁的柜子说:“在……在这个里面。”

    他扔下美国老头,去柜子里取他的背包。

    美国老头给女助理使了个眼色,女助理拿着注射器敏捷地扑了过来,狠狠地扎到了他的肩膀上,他一抬胳膊,女助理被反弹了回去,重重摔落在地,倒在了血泊里。

    “钥匙呢?柜子的钥匙呢?”他瞪着老头问。

    “给……给你。”美国老头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扔给他。他打开柜子,看见背包里的东西散落在柜子里,显然有人动过他的背包。他小心翼翼地将东西装进背包里,站起身,愤怒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语声低沉,吐出一股杀气:“没人可以动我的背包,你们越界了,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求你,放过我。我没想伤害你。我……我还有一个得了癌症的妻子,她在病床上,等着我回去照顾她。”美国老头战战兢兢的,企图唤起转移眼前这个基因奇特的“超人”的同情心。他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缓慢后退,准备去拿震落在沙发上的枪支。

    “啊!”一声惨叫,美国老头的胳膊被“超人”拧断了。

    “一派胡言。你的妻子早跟你离婚了,而且几年前她已经因肺癌死亡。”他怒视着眼前这个丑陋的男人。

    他注意到沙发上放着“基因样本采集盒”,便用手臂锤开坚硬的盒子,瓶瓶罐罐里装着他的头发、皮屑、血液、唾液等基因样本。“太迟了!”他点燃一把火烧了采集盒,果断地打开舱门,启动飞行靴,飞出了机舱,转身朝着飞机开了一炮。

    这一天注定是血腥的一天,但他没有选择。

    稳妥起见,他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飞机在高空中直线坠落。

    “别动我的包!”他冷冷地留下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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