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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还是那间屋子。桌子摆在当中，四面围着椅子。桌上点着灯。通门厅的门敞着。楼上有跳舞音乐的声音。</small><small>林丹太太坐在桌子旁边，用手翻弄一本书。她想看书，可是没心绪。她时时朝着通门厅的门望一眼，仔细听听有没有动静。</small>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small>（看表）</small>还没来，时候快过去了。只怕是他没有——<small>（再听）</small>喔，他来了。<small>（走进门厅，轻轻开大门。门外楼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低声地）</small>进来，这儿没别人。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small>（在门洞里）</small>我回家时候看见你留下的字条。这是怎么回事？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一定得跟你谈一谈。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当真？一定得在这儿谈？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不能让你到我公寓去。公寓只有一个门，出入不方便。你进来，这儿只有咱们两个人。女用人已经睡觉了，海尔茂夫妻在楼上开跳舞会。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small>（走进屋子来）</small>啊！海尔茂夫妻今天晚上还跳舞？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为什么不可以？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问得对。为什么不可以？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尼尔，现在咱们谈一谈。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咱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要谈的话多得很。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我可没想到。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我。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有什么可以了解的？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个没良心的女人有了更好的机会，就把原来的情人扔掉了。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你真把我当作那么没良心的人？你以为那时我丢下你心里好受吗？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有什么不好受？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尼尔，你当真这么想？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要是你心里不好受，你为什么写给我那么一封信？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那是没办法。既然那时我不能不跟你分手，我觉得应该写信让你死了心。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small>（捏紧双手）</small>原来是这么回事。总之一句话——一切都是为了钱！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你别忘了那时我有个无依无靠的母亲，还有两个小弟弟。尼尔，看你当时的光景，我们一家子实在没法子等下去。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也许是吧，可是你也不应该为了别人就把我扔下，不管那人是谁。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时常问自己当初到底该不该把你扔下。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small>（和缓了一点）</small>自从你把我扔下之后，我好像脚底下落了空。你看我现在的光景，好像是个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救星也许快来了。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前两天救星<strong>已经</strong>到了我跟前，可是偏偏你又出来妨碍我。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完全不知道，尼尔。今天我才知道我到银行里就是顶你的缺。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信你的话吧。可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把位置让给我？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不，我把位置让给你对于你一点儿益处都没有。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喔，益处，益处！不论有益处没益处，我要是你，我一定会把位置让出来。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学会了做事要谨慎。这是阅历和艰苦给我的教训。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阅历教训我不要相信人家的甜言蜜语。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那么，阅历倒是给了你一个好教训。可是你应该相信事实吧？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这话怎么讲？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你说你像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我这话没说错。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也是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没有人需要我纪念，没有人需要我照应。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那是你自愿。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那时候我只有一条路。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现在呢？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尼尔，现在咱们两个翻了船的人凑在一块儿，你看怎么样？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你说什么？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两个人坐在筏子上总比各自抱着一块破板子希望大一点。<samp>.99lib.</samp>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克里斯蒂纳！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你知道我进城干什么？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难道你还想着我？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一定得工作，不然活着没意思。现在我回想我一生从来没闲过。工作是我一生唯一最大的快乐。现在我一个人过日子，空空洞洞，孤孤单单，一点儿乐趣都没有。一个人为自己工作没有乐趣。尼尔，给我一个人，给我一件事，让我的工作有个目的。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我不信你这一套话。这不过是女人一股自我牺牲的浪漫热情。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有那种浪漫思想？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难道你真愿意——？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全部历史？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知道。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对我的看法？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你刚才不是说，当初要是有了我，你不会弄到这步田地吗？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那是一定的。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现在是不是太晚了？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克里斯蒂纳，你明白自己说的什么话吗？我想你明白，从你脸上我可以看得出。这么说，难道你真有胆量——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想弄个孩子来照顾，恰好你的孩子需要人照顾。你缺少一个我，我也缺少一个你。尼尔，我相信你的良心。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small>（抓紧她两只手）</small>谢谢你，谢谢你，克里斯蒂纳！现在我要努力做好人，让人家看我也像你看我一样。哦，我忘了——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small>（细听楼上的音乐）</small>嘘！这是塔兰特拉土风舞！快走，快走！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你没听见楼上的音乐吗？这是末一个节目，这个一完事他们就要下来了。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是，是，我就走。可是走也没有用。你当然不知道我对付海尔茂夫妻的手段。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都知道，尼尔。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知道了你还有胆量——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我知道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喔，我恨不能取消这件事。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现在还来得及。你的信还在信箱里。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真的吗？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真的。可是——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small>（仔细瞧她）</small>难道你的目的就在这上头？你一心想救你的朋友。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么回事？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尼尔，一个女人为了别人把自己出卖过一次，不会出卖第二次。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我要把那封信要回来。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不行，不行。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我一定得把信要回来。我要在这儿等海尔茂回家，叫他把信还给我，我只说信里说的是辞退我的事，现在我不要他看那封信。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尼尔，你千万别把信要回来。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老实告诉我，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不是就为这件事？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一起头我很慌张，心里确实有这个打算。可是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在这一天里头，我在这儿看见了许多想不到的事。海尔茂应该知道这件事。这件害人的秘密事应该全部揭出来。他们夫妻应该彻底了解，不许再那么闪闪躲躲，鬼鬼祟祟。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好吧，要是你愿意冒险，你就这么办吧。可是有件事我可以帮忙，我马上就去办。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small>（细听）</small>快走！快走！舞会散了，咱们再待下去就不行了。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我在街上等你。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好，你一定得送我回家。
<strong>柯洛克斯泰</strong> 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快活！
<small>柯洛克斯泰走大门出去。屋子与门厅之间的门还是开着。</small>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small>（整理屋子，把自己的衣帽归置在一块儿）</small>多大的变化！多大的变化！现在我的工作有了目标，我的生活有了意义！我要为一个家庭谋幸福！万一做不成，决不是我的错。我盼望他们快回来。<small>（细听）</small>喔，他们回来了！让我先穿上衣服。
<small>她拿起帽子和大衣。外面传来海尔茂和娜拉的说话声音。门上锁一转，娜拉几乎硬被海尔茂拉进来。娜拉穿着意大利服装，外面裹着一块黑的大披肩。海尔茂穿着大礼服，外面罩着一件附带假面具的黑舞衣，敞着没扣好。</small>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在门洞里跟海尔茂挣扎）</small>不，不，不，我不进去！我还要上<abbr>.99lib.</abbr>楼去跳舞。我不愿意这么早回家。
<strong>海尔茂</strong> 亲爱的娜拉，可是——
<strong>娜拉</strong> 亲爱的托伐，我求你，咱们再跳一个钟头。
<strong>海尔茂</strong> 一分钟都不行。好娜拉，你知道这是咱们事先说好的。快进来，在这儿你要着凉了。<small>（娜拉尽管挣扎，还是被他轻轻一把拉进来）</small>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你们好！
<strong>娜拉</strong> 克里斯蒂纳！
<strong>海尔茂</strong> 什么！林丹太太！这么晚你还上这儿来？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是，请你别见怪。我一心想看看娜拉怎么打扮。
<strong>娜拉</strong> 你一直在这儿等我们？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是，我来迟了一步，你们已经上楼了，我不看见你，舍不得回去。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把娜拉的披肩揭下来）</small>你仔细鉴赏吧！她实在值得看。林丹太太，你说<bdi></bdi>她漂亮不漂亮？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真漂亮。
<strong>海尔茂</strong> 她真美极了。谁都这么说。可是这小宝贝脾气真倔强。我不知该把她怎么办。你想，我差不多是硬把她拉回来的。
<strong>娜拉</strong> 喔，托伐，今天你不让我在楼上多待一会儿——哪怕是多待半点钟——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听她说什么，林丹太太！她跳完了塔兰特拉土风舞，大家热烈鼓掌。难怪大家都鼓掌，她实在跳得好，不过就是表情有点儿过火，严格说起来，超过了艺术标准。不过那是小事情，主要的是，她跳得很成功，大家全都称赞她。难道说，大家鼓完掌我还能让她待下去，减少艺术的效果？那可使不得。所以我就一把挽着我的意大利姑娘——我的任性的意大利姑娘——一阵风似的转了个圈儿，四面道过谢，像小说里描写的，一转眼漂亮的妖精就不见了！林丹太太，下场时候应该讲效果，可惜娜拉不懂这道理。嘿，这屋子真热！<small>（把舞衣脱下来扔在椅子上，打开自己书房的门）</small>什么！里头这么黑？哦，是了。林丹太太，失陪了。<small>（进去点蜡烛）</small>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提心吊胆地急忙低声问）</small>事情怎么样？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small>（低声回答）</small>我跟他谈过了。
<strong>娜拉</strong> 他——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娜拉，你应该把这件事全部告诉你丈夫。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平板的声调）</small>我早就知道。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你不用怕柯洛克斯泰。可是你一定得对你丈夫说实话。
<strong>娜拉</strong> 我不说实话怎么样？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那么，那封信会说实话。
<strong>娜拉</strong> 谢谢你，克里斯蒂纳。现在我知道怎么办了。嘘！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从书房出来）</small>怎么样，林丹太太，你把她仔细鉴赏过没有？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鉴赏过了。现在我要走了。明天见。
<strong>海尔茂</strong> 什么！就要走？这块编织的活计是你的吗？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small>（把编织活计接过来）</small>是，谢谢，我差点儿忘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也编织东西？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是。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不该编织东西，你应该刺绣。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是吗！为什么？
<strong>海尔茂</strong> 因为刺绣的时候姿态好看得多。我做个样儿给你瞧瞧！左手拿着活计，右手拿着针，胳臂轻轻地伸出去，弯弯地拐回来，姿态多美。你看对不对？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大概是吧。
<strong>海尔茂</strong> 可是编织东西的姿势没那么好看。你瞧，胳臂贴紧了，针儿一上一下的——有点中国味儿。刚才他们的香槟酒真好喝！<span class="" data-note="这些都是无意识的话。海尔茂有点醉了，所以语无伦次。"></span>林丹太太 明天见，娜拉，别再固执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说得好，林丹太太！
<strong>林丹太太</strong> 海尔茂先生，明天见。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送她到门口）</small>明天见，明天见，一路平安。我本来该送你回去，可是好在路很近。再见，再见。<small>（林丹太太走出去，海尔茂关上大门回到屋子里）</small>好了，好容易才把她打发走。这个女人真啰嗦！
<strong>娜拉</strong> 你累了吧，托伐？
<strong>海尔茂</strong> 一点儿都不累。
<strong>娜拉</strong> 也不想睡觉？
<strong>海尔茂</strong> 一点儿都不想。精神觉得特别好。你呢？你好像又累又想睡。
<strong>娜拉</strong> 是，我很累。我就要去睡觉。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看！我不让你再跳舞不算错吧？
<strong>娜拉</strong> 喔，你做的事都不错。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亲她的前额）</small>我的小鸟儿这回说话懂道理。你看见没有，今儿晚上阮克真高兴！
<strong>娜拉</strong> 是吗？他居然很高兴？我没跟他说过话。
<strong>海尔茂</strong> 我也只跟他说了一两句。可是我好久没看见他兴致这么好了。<small>（对她看了会儿，把身子凑过去）</small>回到自己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咱们两个人，滋味多么好！喔，迷人的小东西！
<strong>娜拉</strong> 别那么瞧我。
<strong>海尔茂</strong> 难道我不该瞧我的好宝贝——我一个人的亲宝贝？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走到桌子那边）</small>今天晚上你别跟我说这些话。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跟过来）</small>你血管里还在跳塔兰特拉——所以你今天晚上格外惹人爱。你听，楼上的客要走了。<small>（声音放低些）</small>娜拉，再过一会儿整个这所房子里就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了。
<strong>娜拉</strong> 我想是吧。
<strong>海尔茂</strong> 是啊，我的娜拉。咱们出去做客的时候我不大跟你说话，我故意避开你，偶然偷看你一眼，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心里好像觉得咱们偷偷地在恋爱，偷偷地订了婚，谁也不知道咱们的关系。
<strong>娜拉</strong> 是，是，是，我知道你的心都在我身上。
<strong>海尔茂</strong> 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披肩搭上你的滑溜的肩膀，围着你的娇嫩的脖子，我心里好像觉得你是我的新娘子，咱们刚结婚，我头一次把你带回家——头一次跟你待在一块儿，头一次陪着你这娇滴滴的小宝贝！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你一个人。刚才跳舞的时候，我看见你那些轻巧活泼的身段，我的心也跳得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么早我就把你拉下楼。
<strong>娜拉</strong> 走开，托伐！撒手，我不爱听这些话。
<strong>海尔茂</strong> 什么？你成心逗我吗，娜拉？你不爱听！难道我不是你丈夫？<small>（有人敲大门）</small>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吃惊）</small>你听见没有？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走到门厅里）</small>谁？
<strong>阮克</strong> <small>（在外面）</small>是我。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低声叽咕）</small>讨厌！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small>（高声）</small>等一等！<small>（开门）</small>请进，谢谢你从来不肯过门不入。
<strong>阮克</strong> 我走过这儿好像听见你说话的声音，因此就忍不住想进来坐一坐。<small>（四面望望）</small>啊，这个亲热的老地方！你们俩在这儿真快活，真舒服！
<strong>海尔茂</strong> 刚才你在楼上好像也觉得很受用。
<strong>阮克</strong> 很受用。为什么不受用？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享受为什么不享受？能享受多少就算多少，能享受多久就算多久。今晚的酒可真好。
<strong>海尔茂</strong> 香槟酒特别好。
<strong>阮克</strong> 你也觉得好？我喝了那么多，说起来别人也不信。
<strong>娜拉</strong> 托伐喝的香槟酒也不少。
<strong>阮克</strong> 是吗？
<strong>娜拉</strong> 真的，他喝了酒兴致总是这么好。
<strong>阮克</strong> 辛苦了一天，晚上喝点儿酒没什么不应该。
<strong>海尔茂</strong> 辛苦了一天！这句话我可不配说。
<strong>阮克</strong> <small>（在海尔茂肩膀上拍一下）</small>我倒可以说这句话。
<strong>娜拉</strong> 阮克大夫，你是不是刚做完科学研究？
<strong>阮克</strong> 一点儿都不错。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听！小娜拉也谈起科学研究来了！
<strong>娜拉</strong> 结果怎么样，是不是可以给你道喜？
<strong>阮克</strong> 可以。
<strong>娜拉</strong> 这么说，结果很好？
<strong>阮克</strong> 好极了，对大夫也好，对病人也好，结果是确实无疑的。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追问）</small>确实无疑？
<strong>阮克</strong> 绝对地确实无疑。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你说难道我还不应该痛快一晚上？
<strong>娜拉</strong> 不错，很应该，阮克大夫。
<strong>海尔茂</strong> 我也这么说，只要你明天不还账。
<strong>阮克</strong> 在这世界上没有白拿的东西，什么全都得还账。
<strong>娜拉</strong> 阮克大夫，我知道你很喜欢化装跳舞会。
<strong>阮克</strong> 是，只要有新奇打扮，我就喜欢。
<strong>娜拉</strong> 我问你，下次化装跳舞会咱们俩应该打扮什么？<span class="" data-note="这时候娜拉已经有自杀的意思，所以说“咱们俩”。"></span>海尔茂 不懂事的孩子！已经想到下次跳舞会了！
<strong>阮克</strong> 你问咱们俩打扮什么？我告诉你，你打扮个仙女。
<strong>海尔茂</strong> 好，可是仙女该怎么打扮？
<strong>阮克</strong> 仙女不用打扮，只穿家常衣服就行。<span class="" data-note="阮克本就爱娜拉，说她穿家常衣服就像个仙女，是赞美她。"></span>海尔茂 你真会说！你自己打扮什么角色呢？
<strong>阮克</strong> 喔，我的好朋友，我早打定主意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什么主意？
<strong>阮克</strong> 下次开化装跳舞会的时候，我要扮隐身人。
<strong>海尔茂</strong> 这话真逗人。
<strong>阮克</strong> 我要戴一顶大黑帽子——你们没听说过眼睛瞧不见的帽子吗？帽子一套在头上，人家就看不见你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忍住笑）</small>是，是。
<strong>阮克</strong> 哦，我忘了进来干什么了。海尔茂，给我一支雪茄烟——要那种黑的哈瓦那。
<strong>海尔茂</strong> 请。<small>（把雪茄烟盒递过去）</small>
<strong>阮克</strong> <small>（拿了一支烟，把烟头切掉）</small>谢谢。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给他划火柴）</small>我给你点烟。
<strong>阮克</strong> 谢谢，谢谢！<small>（娜拉拿着火柴，阮克就着火点烟）</small>现在我要跟你们告别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再见，再见！老朋友！
<strong>娜拉</strong> 阮克大夫，祝你安眠。<strike></strike>
<strong>阮克</strong> 谢谢你。
<strong>娜拉</strong> 你也应该照样祝我。
<strong>阮克</strong> 祝你？好吧，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祝你安眠。谢谢你给我点烟。
<small>阮克向他们点点头，走出去。</small>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低声）</small>他喝得太多了。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心不在焉）</small>大概是吧。<small>（海尔茂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走进门厅）</small>托伐，你出去干什么？
<strong>海尔茂</strong> 我把信箱倒一倒，里头东西都满了，明天早上报纸装不下了。
<strong>娜拉</strong> 今晚你工作不工作？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不是知道我今晚不工作吗？唔，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弄过锁。
<strong>娜拉</strong> 弄过锁？
<strong>海尔茂</strong> 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用人不会——？这儿有只撅折的头发夹子。娜拉，这是你常用的。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急忙接嘴）</small>一定是孩子们——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得管教他们别这么胡闹。好！好容易开开了。<small>（把信箱里的信件拿出来，朝着厨房喊道）</small>爱伦，爱伦，把门厅的灯吹灭了。<small>（拿着信件回到屋里，关上门）</small>你瞧，攒了这么一大堆。<small>（把整叠信件翻过来）</small>哦，这是什么？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在窗口）</small>那封信！喔，托伐，别看！
<strong>海尔茂</strong> 有两张名片，是阮克大夫的。
<strong>娜拉</strong> 阮克大夫的？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瞧名片）</small>阮克大夫。这两张名片在上头，一定是他刚扔进去的。
<strong>娜拉</strong> 名片上写着什么没有？
<strong>海尔茂</strong> 他的名字上头有个黑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好像他给自己报死信。
<strong>娜拉</strong> 他是这意思。
<strong>海尔茂</strong> 什么！你知道这件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strong>娜拉</strong> 他说了。他说给咱们这两张名片的意思就是跟咱们告别。他以后就在家里关着门等死。
<strong>海尔茂</strong> 真可怜！我早知道他活不长，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爬到窝里藏起来！
<strong>娜拉</strong> 一个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静悄悄地死。托伐，你说对不对？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走来走去）</small>这些年他跟咱们的生活已经结合成一片，我不能想象他会离开咱们。他的痛苦和寂寞比起咱们的幸福好像乌云衬托着太阳，苦乐格外分明。这样也许倒好——至少对他很好。<small>（站住）</small>娜拉，对于咱们也未必不好。现在只剩下咱们俩，靠得更紧了。<small>（搂着她）</small>亲爱的宝贝！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桩危险事情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从他怀里挣出来，斩钉截铁的口气）</small>托伐，现在你可以看信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着你，我的好宝贝。
<strong>娜拉</strong> 想着快死的朋友，你还有心肠陪我？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说的不错。想起这件事咱们心里都很难受。丑恶的事情把咱们分开了，想起死人真扫兴。咱们得想法子撇开这些念头。咱们暂且各自回到屋里去吧。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搂着他脖子）</small>托伐！明天见！明天见！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亲她的前额）</small>明天见，我的小鸟儿。好好儿睡觉，娜拉！我去看信了。
<small>他拿了那些信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关上门。</small>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瞪着眼瞎摸，抓起海尔茂的舞衣披在自己身上，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哑着嗓子，低声自言自语）</small>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见不着了，永远见不着了。<small>（把披肩蒙在头上）</small>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永远见不着了！喔，漆黑冰凉的水！没底的海！快点完事多好啊！现在他已经拿着信了，正在看！喔，还没看。再见，托伐！再见，孩子们！
<small>她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猛然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small>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叫起来）</small>啊！
<strong>海尔茂</strong> 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
<strong>娜拉</strong> 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span class="" data-note="娜拉想出去投水自杀。"></span>海尔茂 <small>（拉住她）</small>你上哪儿去？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竭力想脱身）</small>别拉着我，托伐。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惊慌倒退）</small>真有这件事？他信里的话难道是真的？不会，不会，不会是真的。
<strong>娜拉</strong> 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爱你，别的什么都不管。
<strong>海尔茂</strong> 哼，别这么花言巧语的！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走近他一步）</small>托伐！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
<strong>娜拉</strong> 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strong>海尔茂</strong> 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small>（把出去的门锁上）</small>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眼睛盯着他，态度越来越冷静）</small>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走来走去）</small>嘿！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极了！哼！哼！<small>（娜拉不做声，只用眼睛盯着他）</small>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行——<small>（娜拉正要说话）</small>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行，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为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strong>娜拉</strong> 不错，这么报答你。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喔，想起来真可怕！现在我让一个坏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可以随便摆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这场大祸都是一个下贱女人惹出来的！
<strong>娜拉</strong> 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哼，少说骗人的话。你父亲从前也老有那么一大套。照你说，就是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还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甚至还会疑惑我是跟你串通一气的，疑惑是我出主意撺掇你干的。这些事情我都得谢谢你——结婚以来我疼了你这些年，想不到你这么报答我。现在你明白你给我惹的是什么祸吗？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冷静安详）</small>我明白。
<strong>海尔茂</strong> 这件事真是想不到，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可是咱们好歹得商量个办法。把披肩摘下来。摘下来，听见没有！我先得想个办法稳住他，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咱们俩，表面上照样过日子——不要改变样子，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当然你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可是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把他们交给你——唉，我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心里真难受，因为你一向是我最心爱并且现在还——！可是现在情形已经改变了。从今以后再说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子怎么挽救、怎么遮盖、怎么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small>（门铃响起来，海尔茂吓了一跳）</small>什么事？三更半夜的！难道事情发作了？难道他——娜拉，你快藏起来，只推托有病。<small>（娜拉站着不动。海尔茂走过去开门）</small><a></a>
<strong>爱伦</strong> <small>（披着衣服在门厅里）</small>太太，您有封信。
<strong>海尔茂</strong> 给我。<small>（把信抢过来，关上门）</small>果然是他的。你别看。我念给你听。
<strong>娜拉</strong> 快念！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凑着灯光）</small>我几乎不敢看这封信。说不定咱们俩都会完蛋。也罢，反正总得看。<small>（慌忙拆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起来）</small>娜拉！<small>（娜拉莫名其妙地瞧着他）</small>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喔，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strong>娜拉</strong> 我呢？
<strong>海尔茂</strong> 当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你看，他把借据还你了。他在信里说，这件事非常抱歉，要请你原谅，他又说他现在交了运——喔，管他还写些什么。娜拉，咱们没事了！现在没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们先把这害人的东西消灭了再说。让我再看看——<small>（朝着借据瞟了一眼）</small>喔，我不想再看它，只当是做了一场梦。<small>（把借据和柯洛克斯泰的两封信一齐都撕掉，扔在火炉里，看它们烧）</small>好！烧掉了！他说自从二十四号起——喔，娜拉，这三天你一定很难过。
<strong>娜拉</strong> 这三天我真不好过。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心里难过，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喔，现在别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只应该高高兴兴地多说几遍“现在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听见没有，娜拉！你好像不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喔，我的可怜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为我还没饶恕你。娜拉，我赌咒，我已经饶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为爱我。
<strong>娜拉</strong> 这倒是实话。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正像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决不会。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strong>娜拉</strong> 谢谢你饶恕我。<small>（从右边走出去）</small>
<strong>海尔茂</strong> 别走！<small>（向门洞里张望）</small>你要干什么？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在里屋）</small>我去脱掉跳舞的服装。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在门洞里）</small>好，去吧。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small>（在门口走来走去）</small>喔，娜拉，咱们的家多可爱，多舒服！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像保护一只从鹰爪子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不久就能让你那颗扑扑跳的心定下来，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我不用再说我已经饶恕你，你心里自然会明白我不是说假话。难道我舍得把你撵出去？别说撵出去，就说是责备，难道我舍得责备你？娜拉，你不懂得男子汉的好心肠。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像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别着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由我做主，都由我指点。<small>（娜拉换了家常衣服走进来）</small>怎么，你还不睡觉？又换衣服干什么？
<strong>娜拉</strong> 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这么晚还换衣服干什么？
<strong>娜拉</strong> 今晚我不睡觉。
<strong>海尔茂</strong> 可是，娜拉——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看自己的表）</small>时候还不算晚。托伐，坐下，咱们有好些话要谈一谈。<small>（她在桌子一头坐下）</small>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铁板冰冷的——
<strong>娜拉</strong> 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在桌子那一头坐下）</small>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strong>娜拉</strong> 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strong>海尔茂</strong> 这话怎么讲？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顿了一顿）</small>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strong>海尔茂</strong> 我有什么感想？
<strong>娜拉</strong> 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strong>海尔茂</strong> 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strong>娜拉</strong> 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候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咱们从来没在正经事情上头谈过一句正经话。
<strong>海尔茂</strong> 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strong>娜拉</strong> 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谈过一件事。
<strong>海尔茂</strong> 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strong>娜拉</strong>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尽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strong>海尔茂</strong> 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摇头）</small>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消遣。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这是什么话！
<strong>娜拉</strong> 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样，我也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当作一件玩意儿，就像我小时候玩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来我到你家来住着——
<strong>海尔茂</strong> 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像话！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满不在乎）</small>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块儿，事情都归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叫化子，要一口，吃一口。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strong>娜拉</strong> 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strong>海尔茂</strong> 什么！不快活！
<strong>娜拉</strong> 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个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玩偶老婆”，正像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玩偶女儿”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像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点儿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耍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strong>娜拉</strong> 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strong>海尔茂</strong> 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strong>娜拉</strong> 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怎么说这句话？
<strong>娜拉</strong> 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
<strong>娜拉</strong> 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strong>海尔茂</strong> 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strong>娜拉</strong> 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自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跳起来）</small>你说什么？
<strong>娜拉</strong> 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娜拉！
<strong>娜拉</strong> 我马上就走。克里斯蒂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strong>娜拉</strong> 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strong>娜拉</strong> 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
<strong>海尔茂</strong> 喔，像你这么没经验——
<strong>娜拉</strong> 我会努力去吸取。
<strong>海尔茂</strong> 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strong>娜拉</strong> 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strong>海尔茂</strong> 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strong>娜拉</strong> 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strong>海尔茂</strong> 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strong>娜拉</strong>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strong>海尔茂</strong> 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strong>娜拉</strong> 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strong>海尔茂</strong> 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strong>娜拉</strong> 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strong>海尔茂</strong> 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strong>娜拉</strong> 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这话怎么讲？
<strong>娜拉</strong> 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strong>海尔茂</strong> 喔，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并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strong>娜拉</strong> 托伐，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strong>娜拉</strong> 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像精神错乱了。
<strong>娜拉</strong> 我的脑子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居然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strong>娜拉</strong> 一点不错。
<strong>海尔茂</strong> 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strong>娜拉</strong> 什么话？
<strong>海尔茂</strong> 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strong>娜拉</strong> 不错，我不爱你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strong>娜拉</strong> 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勉强管住自己）</small>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strong>娜拉</strong> 一点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strong>娜拉</strong> 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种人。
<strong>海尔茂</strong> 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strong>娜拉</strong> 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决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strong>海尔茂</strong> 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strong>娜拉</strong> 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
<strong>娜拉</strong> 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相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所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strong>娜拉</strong> 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strong>海尔茂</strong> 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像个傻孩子。
<strong>娜拉</strong> 也许是吧。可是你想的和说的也不像我可以跟他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作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small>（站起来）</small>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伤心）</small>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strong>娜拉</strong> 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strong>海尔茂</strong> 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strong>娜拉</strong> 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strong>海尔茂</strong> 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走进右边屋子）</small>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small>（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small>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穿外套）</small>我不能在陌生人家里过夜。
<strong>海尔茂</strong> 难道咱们不能像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戴帽子）</small>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small>（围披肩）</small>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strong>海尔茂</strong> 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strong>娜拉</strong> 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strong>海尔茂</strong> 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strong>娜拉</strong> 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strong>海尔茂</strong> 连戒指都要还？
<strong>娜拉</strong> 要还。
<strong>海尔茂</strong> 拿去。
<strong>娜拉</strong> 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在这儿。家里的事，用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里斯蒂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strong>海尔茂</strong> 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strong>娜拉</strong> 喔，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strong>海尔茂</strong>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strong>娜拉</strong> 不，千万别写信。
<strong>海尔茂</strong> 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strong>娜拉</strong> 什么都不用寄。
<strong>海尔茂</strong> 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strong>娜拉</strong> 不必，我不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strong>海尔茂</strong> 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陌生人？
<strong>娜拉</strong> <small>（拿起手提包）</small>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strong>娜拉</strong> 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strong>海尔茂</strong> 可是<strong>我</strong>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strong>娜拉</strong>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small>（她从门厅走出去）</small>
<strong>海尔茂</strong> <small>（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small>娜拉！娜拉！<small>（四面望望，站起身来）</small>屋子空了。她走了。<small>（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small>啊！奇迹中的奇迹——
<small>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small>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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