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床上的陌生人》 宠物猫之死 康雄以近乎打嗝的痉挛抽动了一下全身后,随即鬆弛了下来;玲子仰卧床单上,移了移有些鬆垮的臀部,摆脱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她这个动作简直就是认准了康雄打嗝的反应,意味着他鱼水行为的结束,而她就专等着这个反应似的。 也就在同一个时候,守在床脚的“甜咪”,立刻公然的放出黏在喉咙裡的撒娇的叫声。 “今天晚上还要把牠放进被窝裡来吗?”康雄离开玲子的身体,带几分扫兴的声音问道。 “一早一晚都很凉了嘛。人家乖乖的等了这麽久,是不是,甜咪小乖?” 玲子伸手到床下,开始抚摸依偎过来的那隻三花猫,与其说不在乎康雄怎麽想,倒不如说是她整个心被甜咪牵住了,以致无法儘着跟康雄耗下去。 哼,等了半天的不是这个畜牲,是我!康雄心裡骂着,不乐的伸手到床头,抽了支香烟,叼进嘴裡。 这麽一来,玲子可更惬意的用双手抱起甜咪,将这隻三花猫庞大的身体纳入心窝的洼陷裡,用毛毯包裹了起来。好一阵子,她对着甜咪讲了一些没什麽意义的话,那隻猫也呼噜呼噜的漫应着,然后双方都睡死过去。 除了盛夏,一到了夜凉的季节,玲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的把猫咪放进毛毯裡睡觉。 不过,新婚当初,也就是三、四年前,玲子毕竟还有些顾忌,只要一觉察到今夜将接受丈夫的抚爱,她就紧闭卧室的纸门,不让咪仔挨近过来。 即使不是那样的夜裡,要把猫放进被窝之前,她还是颇费一番心思,总是等到倒头就睡着的康雄睡熟了以后,才偷偷的将牠搁在床边上;这一点可从清早的模样,以及玲子向甜咪说话的言语裡可以看得出来。 然而,她这种顾忌也只维持了两年的光景,不觉间甜咪仔已经大模大样的侵入夫妻同衾的被窝裡来了。 每当康雄拉上卧室的纸门,甜咪就在纸门的一角开了个洞,可说防不胜防。一度他亲手用百货公司的包装纸黏贴上去封住那个洞口,敌人却用爪子一抓,毫无困难的破纸而入;在这一点上,在尽是日式房间的这幢老屋子裡,将西式卧床搁到榻榻米上当卧室的这种生活,实在令他感到不耐。 近来,在行房当中,甜咪就蹲在牆边,不时用闪亮而不客气的目光窥探着床上的动静。牠以令人感到害怕的敏感,一看到那两个人完事,立即潜近脚边来,央求玲子把牠放入被窝裡。 近些日子来,竟连玲子都因满心想早点让牠放进被窝,以致巴不得康雄赶紧解解渴,好安静下来;才三十八岁的她,就为了更年期障碍的症候频频叫苦,大概都有关连的。 康雄不止一次的对她说,能不能把猫咪送走,但每次她都以一想到就要心痛不已的表情,紧锁双眉,将那两瓣血色很淡的嘴唇抿成一直线,翻着眼睛睨他。 “那有多可怜……好歹跟我一块儿生活了十三、四年哪,这麽一大把年纪的猫,哪能那麽简单的去适应新的环境?别的不说,关于甜咪的事,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吗?” 让她一提及“一开始就说好”这句话,康雄就无言以对。的确,大约五年前,玲子在跟他的公司生意有来往的一家建材公司做事,当两人感情进展到论及婚嫁时,看来颇柔顺的玲子唯一说了又说的便是这隻猫的问题。 “我这个人没有婚姻缘,打单儿到这个年纪,也没跟什麽男人交往过,所幸有甜咪守在身边,不知为我排除了多少寂寞。娘家那边虽然一再要我结束女孩子家的单身生活搬回去住,但我一想到要跟甜咪分开就办不到;娘家房子本来就窄小,八十几岁的祖父母又都还健在,他们很讨厌猫,所以绝对不可能带回去。就因为这样,如果你也不喜欢猫,那麽我们只好取消婚约,只当没这回事。” “不,我不讨厌猫,这种动物嘛,只要混熟了,还满可爱的。”康雄当时不经意的这麽回答。 在他来说,和三个多月前开始便有了肌肤之亲的玲子,正是打得火热的时候,他比她年长七岁,前妻死于车祸,这算是再婚,加上两人婚后,短时间内又得委屈玲子住在东京北郊,那幢环境偏僻清冷的老房子裡,这种种弱点加起来,使康雄实在不便再跟她谈什麽条件。 这幢老房子是双亲留给他的唯一的财产,要是早一点卖掉搬到住处方便的市区倒也罢了,如今给列入都市计划的规划裡,脱手都没办法脱手,而他自己对拥有花草树木以及泉池的这幢古雅的房子,多少也抱着一份眷恋。 如此这般,在两个人结婚之际,康雄只好作了让步,说好接纳她的“拖油瓶”——老猫甜咪。不过,说是结婚,却一拖再拖的未曾去办入籍手续,至今也只能算是同居在一起。 既然无法把甜咪赶出这个家,总可以断然的严禁牠出入卧房,或者採取别的什麽权宜办法,偏偏康雄生性软弱,面对面就是说不出一句强硬的话来。 这使得康雄在情感上有了鬱积。自从甜咪入侵夫妻俩的床笫之间以来,玲子开始睡得安稳,倒是康雄反而常陷入失眠。 (我也不过才四十五岁,所幸两个人之间还没有一男半女……未尝不能从头再来。) 康雄和近来身上都有了猫味儿的玲子保持着一段距离,对着幽暗的天花板,一口一口的喷出香烟的烟雾。 当初向她求爱的时候,原指望后半生和这个平庸却看来温柔老实的女子共筑一个平安和乐的家,此刻仔细想想,又还没有到那种老成的年纪,既然要半辈子一起过日子,倒不如找个清新一点,也更有魅力一点的女人。 这是最近一年来时常在他内心裡盘桓的一股欲望。 再说,玲子如今也不见得怎麽热爱他,好歹是个很缺乏情绪表达的女人。 也许她正是为了甜咪才不跟他分手的,既不能带牠回娘家去住,以她现在的年岁也不容易再找份差事养活自己,更不是一个能够在风尘裡混饭吃的那种女人。 (没错,我和我这幢房子,只不过被她用来养猫的……) 康雄带几分意气用事的想到了离婚,他熄掉香烟,翻了一个身。 “我明天开始要到旧金山出差三、四天。”康雄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对八成已经睡着了的玲子说。 康雄任职于一家中等规模商业公司的营业部。为了採购木材,一年裡总要跑那麽两三趟西雅图或旧金山。 “我已经把你的提箱收拾好放在玄关那裡。”玲子的声音裡透着浓重的睡意,想必她明天早晨是不打算起床送他出门了。 康雄因为住家距离办公地点相当远,每天不得不早起,而玲子又患有低血压的毛病,近些日子,她几乎很少起床送他出门。 康雄没有作声。 不一会儿,玲子似乎搂着甜咪睡着了,康雄却瞪着黑暗的天花板,良久,良久;因为某一种意念突如其来的佔住了他的脑子。 玲子醒来,只见树枝筛过的初秋的阳光,从木板套窗的上方照射进来。 她懒洋洋的翻了个身,确定了身旁的康雄已经不在;想必跟往常一样,在她还在熟睡的时候悄悄起床,七点多便离开家门。从家裡到他办公的地方,先后搭乘巴士和电车,需要花上一个小时又四十分钟,长年住惯了交通如此不便的郊外,清晨倒也从来没有睡过头,这点倒是挺教人佩服。 至于玲子,低血压原就容易疲倦的体质,近来,夜裡有过房事的次晨,四肢便像是给坠上了千斤重的东西那样,简直懒得起床。 康雄为了减轻体重省略了早餐,玲子于是得其所哉的继续睡下去,连他什麽时刻离家上班都不清楚,这种情形已然成了多数早晨的习惯。 据他说,今天将搭乘傍晚的飞机飞往旧金山出差,这麽一来将有三、四天不在家。儘管旅行必须的衣物,已在昨夜为他装进提箱裡,但对于出远门也没有起床相送,玲子多少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安的内疚。 (我并不是有意不相送,无奈身体不听使唤,有什麽办法……) 内心裡喃喃的说着,玲子一半的心思却被别的事物所牵挂着,怎麽不见甜咪的影子? 虽然只是一隻猫,但十四年相处下来,感觉裡就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你说的牠大都听得懂,早晨玲子睡懒觉的时候,哪怕肚子再饿,牠也不会擅自爬起来,到用前脚一抓就可以抓开的食橱裡或电锅裡找东西吃。牠总是陪着玲子静静的窝在被子裡,直等到她起床。 然而,此刻,双人床的每一个角落都感觉不出甜咪的温热,放眼四周,六蓆大的卧房,任何地方也都见不着牠的踪影。 “甜咪……小甜甜……小咪咪!” 玲子用难得那麽俐落的动作,一把掀开棉被,确定不在床上之后,打开纸门,来到走廊上。 被高高的树篱所围绕的这幢闭锁的日式房屋,阳光晒不到裡边,屋子裡阴凉一片。都快九点钟了,居然听不到来自近邻的动静。屋子裡也没有任何声音。 “小咪,你在哪儿……?” 玲子从起居间找到厨房,找着,找着,一股不祥的预感,使她的一颗心大大的骚动起来了。约莫半年前,当康雄偷偷的把甜咪拿去丢弃——只能说被他丢弃——的那天早晨,她的心也同样的七上八下过。 那天早晨的前天夜裡,当他从二楼的书房下楼时,也不知什麽缘故,平日从不偎他的甜咪居然缠绕他的脚边,使他差点绊一跤摔下楼梯。火冒三丈的康雄竟指控甜咪是故意使他坠楼,蓄意谋杀他的。 第二天早晨,玲子单独起床,发现甜咪不见了。 所幸午后甜咪满身灰尘的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了,玲子才放下了悬吊半天的一颗心。 儘管康雄一再推说不知道,玲子还是坚信是他上班时把甜咪抱走,又故意在途中把小咪丢到很容易被车子撞死的马路上去。 “难不成他又……?” 玲子用有些颤抖的声音,继续呼喊着小咪,在静寂无声的屋子裡四处搜寻。 她发现浴室的门微开,淡淡的热气从裡面流洩出来。看样子今天早晨康雄还是洗了个晨澡才走的,为了消除身上的赘肉,他不仅省却早餐,还又再三的泡过热水澡才出门上班。 拉开玻璃门,弥漫脱衣间的热气迎面扑来。虽然康雄临走忘记盖上澡盆的盖子是常事,不过,相隔这麽久浴室裡仍还一片热雾,显见洗澡水烧得有多热。 而刚刚这麽一想,一股莫名的恐怖,立即贯穿玲子的背脊;老猫咪脚筋已经不很稳当,时常从高一点的地方便摔落下来……。 玲子急忙抢进浴室裡,澡盆果然没有加盖,铺着磁砖而有些泛黑的浴室裡,同样的充满了浓厚的热气,玲子透过白色的雾幕,探头望了望澡盆裡边,这一望使她倒抽一口冷气,瘫软的跌坐在湿漉漉的磁砖上。 原来椭圆形而颇具深度的澡盆裡,放满了热水,掺了巴斯克林洗浴剂的浅蓝色洗澡水底下,那隻老迈的三花猫,伸直了毛已萎衰的四肢,软弱无力的沉淀在那裡。 将甜咪的遗骸用乾淨的毛巾裹好,横放到壁龛上以后,好一阵子,玲子失神的坐在同一个房间靠近廊子的角落裡发呆。 昨夜没有关上木板套窗,近午的阳光透过廊子的玻璃门射了进来。真是晴朗得几近讽刺的好天气,同是东京,这一地带却由于空气清淨,阳光也分外强烈。在枞树、松树,以及银杏等参天古木围绕之下,大白天也显得有些阴暗的庭园,此刻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一端的那口小水池,泛白的绿色水面,正粼粼的反射着日光。 红肿的眼睛在阳光底下感到刺痛。 泪也哭乾了,悲歎也悲歎够了之后,玲子察觉到自己的心底产生了一丝预感,那是不同于痛失小咪的悲伤的,另一种要去面对的更不幸的那种预感。 甜咪为什麽会淹死在澡盆裡? 很有可能是小咪一时兴起,走进康雄浴罢忘了给澡盆加盖的浴室裡,一个不小心跌进去溺死的,脱衣间和浴室的出入口都开到足够甜咪通过的程度,稜角弧圆的磁砖澡盆又很滑,一旦掉进去的话,以那隻老猫的体力,只怕既别想爬上来,也没法在水裡游多久。 从发现甜咪的遗骸迄今,她一直漠然的作如是想法,也才能够单纯的悲悼突然被死亡所光顾的这条小生命。 然而,玲子一点一点的察觉到,若要解释作过失死99lib?亡,却有几点非常的不自然而牵强的疑点。 其一是,平常在玲子起床以前,绝少跑出被窝的小咪居然先她而离床,如果跑到厨房还有话说,却偏偏进入浴室裡,再就是洗澡水何以会漾满到几乎与盆边等齐? 还有,那弥漫整个浴室的浓重的水蒸气,距离康雄浴后已将近三个小时了,洗澡水依然相当热,这不是意味着这盆水,一度曾经烧热到接近滚水的地步麽? 会不会是康雄浴后,特地又加满了那盆洗澡水再烧得滚烫,然后用食物诱引,乃至强行将小咪带进浴室,再把牠丢进澡盆裡? 又在挣扎求生的老猫上面加上盆盖,手按盆盖要不了五分钟,小咪怕已闷死了。 之后,他就掀开盆盖,再把出入口打开一条缝,装作是小咪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的,然后出门上班。 这番想像使玲子感到剐心的痛苦,要说小咪自己过失淹死还可以死心的认作命中注定,但如果是被人丢进热水裡闷死,那就未免太残酷了。 更受不了的是,一想到促使康雄这种行为的动机,玲子就有被人用冰冷的手,活生生抓出肺腑的感觉。 不错,康雄并不喜欢甜咪,但总还不至于厌恶到非要置牠于死的地步。 他所以谋害甜咪,是否算准了一旦没有了这隻老猫,玲子就会离开这个家? 他从没有提过想要跟她分手的事,只是一经发生这件事,玲子就觉得似乎老早就已听到他的心声,且能够明确的揣摩出他这番罪行的动机。 从这件事上,玲子不得不感受到与他共处过来的那段岁月的分量,和不能不索然看透万事的这种年岁。 如果年轻几岁,或许还可以错觉康雄是出于对老爱独佔她的小咪嫉妒,才下毒手。 不过,现在忙着就断定是他行的凶,也未免过早。 当庭园那口古池的水面一个闪亮,射及玲子的视线的刹那,她才下了决心——我来试探试探他。 玲子步履不稳的来到走廊,走向电话机旁边。 虽说康雄今天将要飞往旧金山出差,搭的是午后七点的班机,白天应该还在公司。 如果是他下的毒手,该已预料到玲子将会打电话告诉他小咪“在浴室裡淹死”的消息。 玲子拨通了电话。 转接营业部,多数常在外面奔波的康雄居然在座。女职员的声音换成了他低沉的问话:“是我,有什麽事?” 也不知是否出于心理作用,总觉得平日最讨厌她打电话到公司去的他,今天的口气似乎有点气弱。 “我说,小咪……小咪死了。”说着,玲子再度流下了眼泪。 “死了?!”纳闷的声音。 “嗯,早晨起床的时候,我发现牠淹死在庭园的那口水池裡。” 她感觉到话筒那一头,康雄倒抽了一口冷气的动静,他沉默了半晌,问道:“你刚才怎麽说?”声音显然有些颤抖。 “我说牠淹死在庭园的水池裡,早上起来不见牠,我四处找了找,发现牠沉在那口水池底下。” 那一头重又沉默下来。 突然,嗝——一下,一个奇妙的声音传进话筒裡来。也就在同时,某种沉甸甸的硬块从玲子的心上往下掉落。 玲子明白刚才那声音是康雄在打嗝;他生来体质如此,时常打一嗝,房事之后也打嗝,尤其遇到震惊或者遭受某种重大衝击的时候,更是不停的打嗝,是一种相当稀罕而又奇怪的特徵。 “那真是太可怜了……等我出差回来,再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 几乎夹带着恐惧的狼狈的声音,在打嗝声中时断时续,而康雄好像有意掩饰似的匆匆的挂断了电话。 甜咪是他杀死的! 放下话筒的时候,玲.99lib.子已经确信这一点。当她告诉他小咪死掉的时候,他并没有怎麽惊讶,但从一听到淹死在泉池的刹那起,他就有了异乎寻常的反应,显然,他原本预期的是“淹死在浴室裡”这句话,没想到却以另一种不同的状况,显然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在澡盆裡亲手淹死的老猫,居然沉淀在庭园的水池裡,是不是这种不可思议的恐怖,使他的打嗝发作的? 而他谋杀小咪的心底的动机,已是不容置疑的了。 自杀的决意,倒是自然而然的滑进了玲子的心裡。 即使被康雄甩掉,她也能够继续活下去,只要带着小咪回到以往住的公寓生涯就行了;有了这份仰仗,过去这几年,她似乎可以当它没发生过。 对于人生,玲子一向是满恬淡的。 然而,当她领略过来康雄是为了要疏远她,而不惜谋杀她的小咪,一股无底的绝望,使得她退缩和深受打击。 咪仔反正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也没有什麽好牵挂的,毋宁说是这个意念使得她拿定决心的。 她已把甜咪的遗骸埋到庭园的一角,只要整理一下凌乱的卧房,也就没有什麽该做的事了。 玲子仍旧穿着家常便服走进浴室裡。 淹死甜咪的那盆水依然相当温热,彷彿有意让你联想到那隻老猫临终的痛苦挣扎。 她从一开始就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的死所也在这裡,等到那人出差回来,发现她遗骸的时候,当可看出她那份女人的悲哀和无言的抗议。 玲子跪到磁砖地板上,接着两手搭到澡盆边缘,深深的吸一口气后,一横心将脑袋没入水裡。两秒、三秒……五秒……不一会儿她的鼻孔裡噗噜噗噜的冒出气泡,气泡冒完了……一股难以忍受的痛苦使她嘴一张,顿时喝下了大量的洗澡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然抬起头,起伏着胸口大喘着。 这怎麽行?能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没关系,只要不把头抬出水面,就可以逐渐的丧失意识。 她再度把头闷进水裡,这回因为吸进的气不多,打鼻孔裡冒出的气泡很快就没了,所以只喝了水便又把头抬了起来。 如果挺直身体作俯伏状,或许由于无力抬头而能够达成目的,只因空间太小,只好屈膝,这麽一来,总是不自觉的双膝和手一使劲,让脸孔冒出了水面。 玲子改变主意跨进澡盆裡,她跌坐下来,以搂抱双膝的样子,将脸孔埋了进去。 这一着还是归于失败。她已经无暇留意到,方才捞取小咪的遗体时,洗澡水漫出了许多,因此,当她跌下来的时候,水位只涨到脖子而已。 她于是两手着底,撅起臀部作马儿状,这麽一来,又一次喝下了大量的洗澡水,满以为就要窒息了,等到身体漂浮了起来,却又不自觉的攀住澡盆边缘,从喉咙裡发出异样的声音大喘着。 啊,好难受……。 太过难受了。 难道没办法死得安乐一点麽?分明已经没有气力和体力将自己拖返生路,偏又求死不易……。 这时,也不知为了什麽,如同某种幻象那样,玲子朦胧的视野裡浮现了庭园一角,池塘那一汪静止成淡绿色的水面。她对康雄扯下的谎言——甜咪淹死在水池裡——此刻却成为一种奇妙的暗示,闪过她的意识。 那幅幻象紧接着化成蹲坐池底,正在对着她呼叫的小咪那种可爱的模样。 玲子振作起最后一股气力,爬出了澡池。 刑事课长草间透过电话,从附近一所大学法医学教室,听取了大致上的解剖结果之后,对一旁的权藤股长说:“他们藏书网说从死者的胃裡查出了巴斯克林液。” “巴斯克林?是说沐浴用的那种?”权藤瞪着炯然而微突的目光,粗声反问道。 由于草间个头小,讲话的口气也比较温和,乍见之下,很容易教人误把这两个人上司与部属的上下关系显倒过来。 “唔,就是打广告说只要滴几滴,就会发出一种芳香,洗过澡教你觉得无比清爽的那种药水。” “啊,这麽说我倒想起来了,那家浴盆裡贮着的洗澡水确是带点浅蓝色,而且有一股独特的香味。不过,这麽一来……那就是说,这位玲子是在浴室裡溺死的,当她掉进庭园裡那口水池时,人已经是死的萝?” “要不然就是在垂死状态中跌进池塘,终于断了气的……。敢情也喝了点池塘的水,不过这一点还没办法确定,除非她连孑孓一起喝了下去。”草间皱了皱细小的眼睛苦笑着。 “这麽说,仍旧是自杀他杀的成分各一半是不是?” “唔,胃裡并没有检验出其他的毒物,又没有发现遗书什麽的……” 玲子溺死在自家庭园的池塘这个消息,是昨夜九点多报进H署刑事课来的。 发现尸体的人是居住附近,在妇女会裡当职员的一名家庭主妇。 据那名妇女说,当天下午她曾经按过玲子家的门铃,为的是要她在架设陆桥的请愿书上签名,可是没有回应,她只好回去。 然而,由于那天是邀请签名的最后一天,那名妇人便又在晚上八点半左右再度造访玲子家。还是没有人应门,不过,大门不曾栓上,想着也许在屋子裡没听见,她便从一旁的木板侧门绕进庭园裡。屋子裡一片黑暗,月光却照亮了整座庭园,就这样,她发现了水池中央,露着泛白衣裳的背脊,俯伏在那裡的玲子。 接获报案后,H署的刑事课与鑑定组急忙赶往现场,当天夜裡便将遗体送去解剖。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上午十点多,在报告书作好之前,他们先从电话裡听取了大致上的结果。 “还没有跟她先生取得连络麽?”权藤好似要鞭策上司那样的问道。 “我们已经在旧金山他住的那家饭店留了话,一回国该会打电话来。” 由于这对夫妇平日很少跟邻居来往,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弄清楚康雄任职的公司,等到跟他的上司取得连络,已是早晨。偏偏又说他的人已在昨天傍晚搭机飞往旧金山,只好打电话到当地他投宿的饭店,又由于当地时间是午后两点钟左右,他刚巧外出办事。 这时,在跟康雄取得连繫以前,前往他任职的公司调查他昨日行动的两名年轻刑警回来了。 玲子既然有被杀的可能,就有必要查询康雄,同时他也可以说是当前唯一的疑凶。 “他昨天的行动有可疑的地方,一整天心神不定的,一会儿站站,一会儿坐坐,好像在想什麽心事的样子。” 两个年轻的刑警当中,属于老资格的井上刑警先从结论报告了起来,然后依次的说明下去—— 根据康雄的同事们看来,这夫妻俩要说有什麽可以提的,那就是两口子似乎正处在情感的倦怠期。 昨天,玲子曾经在上午打过电话到公司来,据转电话的那名女职员作证说,虽然不清楚通话的内容,不过,电话打到一半的时候,康雄忽然连连打嗝,那是他遭受衝击时惯有的毛病,而他也开始变得坐立难安,好像也是接过这通电话之后的事情。 午后开始,康雄多数时间在外头跑,似乎出差美国之前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再说,在玲子被认定死亡的时刻——午后两点到三点这段时间裡,他开公司的车子前往距离他家只有不到二十分钟车程的T市一位客户那裡。我们向那名客户查证结果,对方说康雄确是去了,并且在两点多钟才离开,可是他回到公司,已经是四点半钟了,所以,在这段时间裡,他未尝不可能跑回家去,杀掉玲子。” “那就是说,玲子上午打到公司去的电话,使他打定主意谋害她,于是利用了在外头跑的时间偷偷的潜回家裡。他首先将玲子按进放满了洗澡水的浴盆淹死之后,再把她丢进庭园的池塘裡佯装自杀,他没有想到她会喝下掺了沐浴剂的洗澡水。”这是权藤说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同样的也可以看作由于上午的那通电话,玲子决心自杀,先在澡盆裡试了试,结果怎麽也死不成,只好强撑着只剩一口气的身子跳进池塘裡,终于达成目的。”草间带点哄劝意味的说。 “那麽窄小的澡盆,还有深不及一公尺的池塘,也能淹死人吗?”井上偏了偏头表示怀疑。 “那也未尝不可以。”权藤点点头:“以往就有过利用洗脸盆自杀的实例……上回不是有个女人将卫生纸塞进鼻孔和喉咙裡闷死自己的吗?一个人钻起牛角尖来,什麽事都干得出来的。” 权藤说完这番话,一时间,整个的刑事室陷入静默裡。讨论半天的结果是自杀?他杀?判断两者的要素呈两条平行线。 “对了,发现尸体的那名妇人说,那家人很早以前就养着一隻大三花猫,那隻猫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草间喃喃自语的说。 权藤全神贯注的思虑着事情,当他不自觉的将茶杯端进嘴边的时候,草间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坐在前面的井上拿起了话筒,立刻紧张的扬起眉毛:“好像是旧金山打来的,大概是康雄接到了我们的留话打过来的。” 权藤抢在井上将话筒递给草间之前,从旁一把夺了过来,用厚厚的巴掌按住话筒,目光强硬的注视着草间:“课长,我看,只告诉他他太太死了,详情先按着不讲。” 为什麽?——草间的眯眯眼眨了眨。 “我打算给他来个小小的测验。” 康雄搭乘的那架由旧金山直飞东京的泛美班机,在当天晚上十点多抵达羽田机场。对康雄来说,他在打电话给警署,知道家裡出事后的两小时便搭机回来,几乎是刚刚抵达旧金山,便又翻个觔斗折回东京来。 权藤派了搜查员到机场去接他。从机场乘车直奔自宅,一路上无论康雄问什麽,搜查员都推说他也不知道详情,他的口气毋宁说是对这件事并不怎麽关心。 泛美班机上也看不到日本的报纸,因此,在抵达家门以前,关于妻子死亡的状况,康雄可以说压根儿就毫无机会获得详细的情报,除非他给警署打过电话后,利用上机之前的时间,跟他的上司越洋通话,但权藤打赌的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外边传来停车的动静,待命在客厅裡的权藤于是深深的吸入一口气,彷彿要拉开架势,准备应战那样。 玲子的遗体依然停放在法医的解剖室裡,她娘家的人刚刚出发去准备领回来。随从权藤前来的另两名刑警,藏身于关上了纸门的廊子那裡,预备从门缝裡监视裡边的动静。这麽一来,与平时没什麽两样的客厅裡,想必是一片寂静,怎麽看怎麽不像发生了不幸的丧家。 客厅裡只有权藤一个人。 中等个子而有些发胖的康雄,穿着一套灰色西装,拎着手提箱,领先同行的搜查员走进客厅裡来。权藤让魁梧的肩膀完全鬆弛下来,以分外轻鬆的动作走向康雄。 ——就这样,他让所有的情况儘可能避免引诱康雄的紧张和警戒。权藤打定主意,只凭自己的言词来作测验康雄衝击的尺度。 权藤用带着微笑的口气慰问道:“路上辛苦了,真没有想到——” “请问,玲子她……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康雄看来有些神经质而充血的眼睛,在室内的四下裡游动。 “是这样,嫂夫人昨天过世了。” “嗯,我是说……是给强盗什麽的……?” “不是的,嫂夫人是在这个家裡的洗澡盆裡淹死的。” 刹那间,康雄楞住了,彷彿没有听懂权藤的话那般的大张着失神的眼睛,且以那副虚脱的表情僵死在那儿。 好半天,他才梦呓般的问道:“您,您刚才说什麽?” “我说嫂夫人是沉在放满了洗澡水的浴池底下淹死的,死因是溺死。经过证实,她是因为喝下了大量掺有沐浴剂的洗澡水,死在浴池裡的。” 突然,康雄从喉咙裡发出嗝——的一声,整个身体开始抽动了起来。他用手捂住煞白的嘴唇,好像要压住打嗝和呕吐的衝动那样。他又闭上眼睛,身体晃了晃,也许是贫血发作了。 不一会儿,权藤缓缓的吁出一口气,他这番测验有了明白的结果。 假使康雄杀害了玲子,在他返抵家门之前,内心裡定然已准备好了获悉“玲子的尸体沉在庭园的池塘裡”时,该表现出来的是最最自然的态度;没想到警方劈脸就告诉他,人是在浴盆裡溺死的,使他直觉的感到警方已然识破了他行凶的真相——把妻子按进浴池裡闷死,再把她丢进池塘裡佯装自杀。同时,他大概也觉察到那要命的失策,竟然没想到会从她胃囊裡查验出沐浴剂来。于是他生理上的反应,表明了内心的慌乱。 如果是无辜的,已经获知妻子死讯的康雄,不致会在听到死于浴室的当儿,就慌乱成那副样子才对。 康雄仍旧手按嘴巴,踉踉跄跄的走动起来,在这段时间裡,打嗝的发作依然规则性的,使他的身体一阵阵的痉挛起来。 “玲子……玲子……”呻吟似的声音从康雄嘴裡洩了出来。 他步过走廊,拉开走廊尽头卧室的纸门。木板套窗依然紧闭的六蓆大房间裡,淡淡的月光从上面的天窗流泻进来,泛白的照在被床罩所覆盖的双人床,以及铺成L字形的老旧榻榻米上面。 也不知是否出于心理作用,小咪惯常蹲窝的牆边,似有几根茸茸的脱毛。 一股无边的寂寞,浪潮一般的围住康雄。 接着是椎心的悔恨。 玲子等于是他下手谋害的。 的确,昨天早晨临出门,他特地把自己沐浴后的水重新烧热,把小咪淹死,为了佯装是小咪自己失足溺死,还故意打开澡盆盖子,又把出入口拉开一条缝……但玲子显然看出是他康雄行的凶。他这才领悟过来,玲子在电话裡莫名所以的告诉他小咪沉在池塘底,原来是故意要试探他的。 不仅这样,她甚至看穿了他谋害小咪的行为,是为了要叫她走入刻意佈下的一着棋。 正因为这样,她才特地在淹死那隻老猫的同一盆水裡自杀给他好看的。 然而——此刻,只为了痛失曾经相处了人生一段旅程的那个生命,他感到沮丧、挫伤。多想再见一次玲子啊,就连教他深感厌烦的那隻老母猫懒洋洋的模样,也使他怀念不已。 她们竟然于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他生活当中无可替代的部分;为什麽他早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康雄回到客厅裡,只见刚才还只有一名刑警,此刻已经增加到三个。 他们一致以冷漠而又有些振奋的锐利的目光,捉住康雄的全身,只差没有指明他就是谋害了同居妻子的凶手——。 康雄慌乱之馀想说什麽,却讲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心底裡已然潜入了一丝无力感——管他,要死要活随他去吧! 无动机 把出入咖啡厅当作生活的一种休閒的女人或者也有,但不少女人却把这种地方想像为异次元的世界,要她们走进这类地方,需要相当的理由和决断。 柏木友子就属于后者。 这天是她的三十八岁生日,做丈夫的却是打昨天夜裡就没有回来。他在一家中等规模的家具贩卖公司当一名主任,大约从一年前开始,时时也不说明理由的在外头待到第二天早晨才返家,近来甚至索性从外面直接上班,直到傍晚才回来。 即使丈夫旷家这麽久的傍晚,每当他一回来,友子仍得浑身紧张的侍候他。屋子裡稍稍葬乱,或者晚饭的菜不合他胃口,都难免招来一顿臭骂,甚至答话一不小心,便连吃几个左右开弓的耳光。 早晨,她和唸高校三年级的长子吃完一顿无言的早餐后,终于忍不住抱怨了几句——昨天是我的生日,你爹却在外头过夜,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 做儿子的耸了耸肩膀,哼着歌词一般的说了声“女人真是好命哦,日子过得这麽轻鬆。”便不再作声的出门去了。也许他认为母亲反正晓得他放学后多半直奔升学补习班,直到晚上七、八点钟才会回来,也就用不着特地禀告了。 其实,就拿刚才他那句话来说,除了三餐和伸手要钱之外,做儿子的还肯于一开其尊口,或许已经值得她这个母亲千恩万谢了。 午后,友子坐公车到城裡去,即使是星期六,丈夫也得到傍晚才会到家。 买好了所要的东西,几乎出于衝动的,她决定到好几年前去的咖啡厅坐坐,也并非有意独个儿庆贺自己的生日,而是她忽然心想,不管哪一种事,现在去做丈夫和儿子绝对想像不到我这种人会去做的,起码在这段时间,自己能够暗自去尝受对那父子俩的优越感。 走进狭长的咖啡厅,内部倒是出乎意外的明亮,且近乎满座。 女侍为友子找个空位,向对面正在翻阅杂志的年轻女郎问道:“对不起,可不可以委屈一下多坐一位?” 女郎抬头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女侍就请友子落座。 友子浏览了一下菜单,说道:“来杯咖啡好了。”又向对座的女郎说:“要是你的同伴来了,我会换个座位。” 一个年轻女郎独坐咖啡厅,必然是跟人约好相见的,这点起码的常识友子还算有。 不料对方却说:“没关系,不会有人来的。” 女郎的声音透亮而稚气;不,不仅是嗓音,看在友子眼裡,女孩还真属于该被称作少女的年岁。 洁白柔润的肌肤、鹅蛋形的小脸和单薄的胸脯,瞧她纤细小巧的身子,顶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光景,这个时候以套头毛衣喇叭裤的装扮出现在这种场所,应该不会是个高校生,睫毛和嘴唇也可以看出不经意的化过粧的痕迹。 友子点的咖啡送来了,直到她花上了很长的时间喝完它,对面的少女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女孩迎着店裡的照明正在翻阅的东西,并非杂志,而是一本画集或是展览会的目录之类的东西。 只见她仔细的观赏着色彩鲜艳,印刷精美的一些森林与海港的风景,又拿近前来读上面解说的文字,再慢慢的啜一口所剩无几的橘子汁。 友子这边是喝完了咖啡就无事可做了。走进咖啡厅以前原本激动而兴奋,一经坐定,又觉得没什麽需要重新考虑的,不去深思还比较好。 有意无意的把目光停在少女的身上,后者忽的抬起头来,两个人的视线一碰触,女孩澄淨的眼角立时泛起了羞怯而又依人的一抹清新的微笑。 “你好像很喜欢画?”友子脸上也浮起了微笑,也不知有多少时日没有过这种不需要刻意努力的笑容了。 “是的。” “是不是在从事这一方面的工作……?” “不,不是的……我只是刚才看过玛凯的画展。”女孩举了友子所不知道的画家名字,说完再度把目光落在膝盖上,忽然又小声说:“乾脆看看海去。” “啊……?” “嗯,看那画裡地中海的颜色,忽然好想到海边去;这个时候要是发狠心到那儿去,回来以后自己也可以画出意想不到的好画。” “准备到哪个海边去?” “嗯,很近,渡轮码头再过去一点,有个非常安静的地方。” 这个市镇北面临海,闹区直扩展到海岸附近,从这裡到少女所讲的那个地方,大概只需十五分钟就可以走到。那儿也有开往友子家的巴士,当友子无意中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少女好像拿定了主意那样的拿起了账单,友子于是说:“我跟你一起到海边去好不好?” 女孩以更加依人的眼神点了点头。 而她们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竟然会演变成一个可怕的后果。 两个人各自付了账走出咖啡厅。 已经三点多了,周末的闹区更热闹了。这时候打量那女孩,倒已像是成熟了的女郎。从口气裡可以听出她好像在做事,只是那副洁白无疵的侧脸、垂落面颊的一头柔软的秀髮,甚至连那件漂亮的淡绿色的套头毛衣,都格外的衬托出她的清纯。 友子忍不住打听她的年龄和职业。 “我叫野上千鹤,在旋行社做事,每隔一个星期六就休假,所以……”女孩坦直说。 “这麽说,已经读完高中萝?” “嗯,这个秋天就十九岁了。” 十九岁,和友子自己的儿子也不过相差两岁,我要是有这麽个女儿……友子忽然这样的想像着,而这个想像竟然如此的紧箍着她的心,使得她禁不住迷惘起来。 穿过两旁尽是商店的街衖,再横越两条宽广的大马路,沐浴在十月阳光下的大海,白濛濛的出现在眼前。 有渡轮驶往两三个离岛的这个码头上,看得见出出入入的人车,但过了这一带地方,四周立刻变得一片静谧。 这块地方是一片海埔新生地,林立着施工中的社区建筑,却不知是否工程中断了,附近几乎不见一个人影,那些灰白色的建筑,又遮断了背后的噪音和视野。 千鹤以识途老马的样子,轻步从那群建筑物中穿梭过去。 海埔新生地末端由人胸高的堤防堵塞着,可以听见堤防那一头波浪的撞击声。 阳光很明亮,却是个风势强劲的午后,近看之下,海面呈着一片暗蓝,散佈者一些三角波。 堤防前端伸出一道细长的码头,尖端上竖立着一座漆成朱红色的,像邮筒一样的灯塔。 千鹤指着那个方向笑笑,似乎是“我们到那儿去看看”的意思。 在久违了的海风吹拂之下,友子也以年轻了许多的表情颔首同意。 千鹤领先,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沿着岸壁走向前去。 “有没有兄弟姊妹?”友子问道。 “没有,就我一个人。” (此处有一页缺页,待补。) 然而,良久,良久,友子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运忙环顾了一下四周。 极目可望的海面上不见任何一艘舟隻,湾裡又因风大得起白浪,钓鱼船也没有出来。 回过头去看看背后,只见夕阳底下林立着无人居住的社区住宅群,那些建筑物下面也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影。 在极度的惊慌中,友子感到有一丝奇妙的安慰悄悄的潜了进来。她必须赶紧找人来抢救才行。 但另一方面,她又产生了一股衝动,宁愿相信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种幻象;而除了她自己以外又没有其他的目击者,使她更认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友子站了起来,疼痛的脚脖儿使她蹙起了眉头。 她拼命的朝着渡轮码头走去。 得赶紧求救才好,刚才所发生的只是个意外,他们没有理由指责她,更不用说怀疑她了,那是无庸置疑的,因为她根本没有任何动机去加害千鹤。 不过,这麽一来,她回家的时间可就要耽误了,丈夫和儿子将会用什麽言词来非难她呢?尤其是丈夫,会不会又要动手动脚的殴打她? 怎麽这麽倒楣,偏偏会卷进这样的事!——不,其实可以说还没有卷进去,只要她愿意,还来得及摆脱刚才的意外事件……。 友子的思绪零乱极了,在不时袭击她的昏眩下,她几近心不在焉的只是交互着移动双脚。 “对于小姐头部的裂伤,最后的判断还是并非刀子之类的利器所伤害,而是跌下去的时候碰到岩角所造成的,所以,不能一概的认定为被谋杀,失足跌死或自杀,也极有可能……”管区警署刑事课的原田警官解说着。 野上一双凌厉的目光凝聚在空间,不作声的倾听着,他自以为严厉的抿紧了嘴唇,事实是泛紫的上下唇之间敞开一条缝,嘴角上岌岌可危的悬挂着那麽一滴口水;这是三年前六十岁那年,轻度脑中风康复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假设是失足跌死,想必是一个人跑到堤岸附近,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偏又运气不好没人发现,就那麽淹死,……这麽说,小姐是不是时常独个儿跑到那种地方去?” 刑警的解说一变而为质询,野上过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噏动嘴唇说:“平常她很少独自出门,那天公司放假,午后说要去看看画展。……不过,她说过看完会直接回家,因为那孩子晓得近来我大多时候在家。不过一个年轻女孩嘛,也许一时兴起就……”野上说着,说着,感到有个硬块衝上了喉管,于是闭上了嘴巴。 那硬块并不只是悲伤,那99lib?是比悲伤更苦的,是他自己这番话所生出来的一种无以言喻的苦涩,这一点他很明白。 星期天早晨,一名练习长跑的学生发现了千鹤的尸体,尸身部份挂在海埔新生地堤岸的尖端,在座无人的红色灯塔下面的岩场上,漂在水中,死因是溺水,侧头部有道相当深的裂伤。 根据推测,栽落现场大概是比发现尸体的地方,较靠近岸边的堤岸一带,因为千鹤所持有的那本玛凯画展的目录,被发现遗留在岸壁上。 不多久,警方从缠绕尸身上的一隻背包裡,发现一本小册子上,查出死者的身分。 星期天早晨八点钟,死者的父亲野上接获电话通知。那时他已焦急的等候了一夜,正决定报警,请警方帮忙找人。 千鹤的遗体立即解剖,野上就在管区警署接受质询。 今天,负责本案的刑警特地跑到千鹤家裡来,一则通知解剖结果,一则进一步的了解详情。 “十九岁是个很难缠的年龄,……您觉得有没有自杀的可能性?”原田警官抚摸着开始变稀的髮脚,带几分顾虑的问道。 野上更加不高兴的皱起了眉头。这个警察是不是刻意的想把本案当意外或者自杀事件来处理?一想到这个,野上几乎是无意识的断然摇头否认:“不可能,她实在是个开朗乖巧的好孩子,心裡要是有这麽大的烦恼,一定会坦白告诉我的……。” 说话之间,那个硬块再度衝上野上的喉头,那双上眼皮下垂的眼睛禽起了泪水;与其说痛失爱女,倒不如说是近乎怨恨的那种眼泪。 “唔。”中年刑警继续寻思:“有没有男朋友?” “男同事是有,不过,千鹤还只是个小女孩。” “那是说没有爱人萝?” 野上尽最大的努力保持平静的再度摇头。 原田有些怀疑的望着他,忽然问道:“对不起,有没有检查过小姐的房间和日记之类的?” “啊?!”野上禁不住瞪大眼睛。 “不,我的意思是……小姐有她自己的房间是不是?” 原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八蓆大的房间,屋子裡杂然的摆放着书橱之类的家具,书橱裡排列的全是和化学有关的教科书与参考书,想必是属于野上所有。房子是幢老旧的平房,但看样子,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两个房间。 “那当然。”野上以慢了一拍的感觉,重重的点了点头:“我女儿的房间就在拐角那个地方……对了,为了小心起见,我应该检查一下的。” 他动作僵板的起身,走向五斗橱去取昨日从警方领回来的千鹤那隻背包,那裡面应该有女儿的房间钥匙。 这回他是再也藏不住内心的慌乱,他竟然会如此大意得想不起来,去检查一下女儿的房间,直到刚才被刑警提醒。一方面也是由于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走进那房间的缘故;千鹤不许他这麽做,她甚至把房门严密的上了锁,连做父亲的想要张望一下,她都不乐意。 很久以前,有一回,野上偷了女儿的钥匙,趁她上班的时候跑进她屋裡,事后,千鹤凭着一些迹象知道了,整整一个月,任凭野上怎麽叫,她都不肯开口跟他说话。从此,做父亲的开始把“女儿的房间”这个存在,从意识裡赶了出去。 八年前妻子因病去世后,野上一面在一所高校担任教职,一面又父兼母职,自认尽心尽意的把这个宝贝女儿抚养长大。千鹤果然不负所望,长成为一个清纯可爱的女孩,做父亲的在外头从不曾听说过有关女儿的一句坏话。 邻近的主妇们凭着外貌把千鹤想像成一个不知有多温柔可爱的女孩,并且时常向野上表示羡慕。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一走入自己家裡,千鹤就成了一个非常冷酷自私的女孩,而不知什麽时候开始,她甚至变得几近厌恶自己的父亲,野上虽然内心裡不肯承认,却早已看破了这个事实。 野上以年岁上的理由辞去高校教职,一周裡只在补习班担任两天课以后,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千鹤于是相对的开始时时离家外出。 碰到星期例假,多数时候她也是从上午就出门,从不告诉野上跟谁去哪裡,以及预定什麽时候回家。 野上以有些颤抖的手指,从女儿的背包底下抓出那把小钥匙。 千鹤的房间就在玄关旁边,是个向西的六蓆大房间。她自己给那日式的拉门装上了锁。野上开了锁,原田也随着进入。窗帷深垂的室内有些暗,似有若无的飘漾着年轻女孩身上那种甜甜酸酸的气味书桌。 书桌、梳粧台搁放着一些小东西的摆饰驿车、挂有完成一半的静物的画架、窗台上放着石膏像和乾燥花…… “收拾得满乾淨,啊?”原田不禁说。 野上此刻则被女儿横死以来最最痛切的寂寞所重重包围;他感到女儿整洁的闺房即使在她死后,彷彿都还在拒绝他这个龌龊的父亲。 原田的手首次展现敏捷的动作,从挂在窗边柱子上的信架上,抽出了成把的信件。 排列在桌上的信件有十来封,其中的八封一看就知道寄自同一个人,是一种瘦长而颇为女性化的笔迹。 原田把信封翻过来,寄信人竟是个男性,市区内的住址旁边署名“占部茂”。 信件寄出的日期,间隔颇密的集中于最近的两个月之内。 “这人会不会是小姐的恋人?”原田回望着野上。 野上顿觉浑身的血液倒流起来,兀自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几个字。 千鹤会不会是被这人谋害的? 而现在,野上除了一心一意的诅咒那个杀害了他女儿的凶手之外,止不住在难以置信的痛苦中,领悟到他已永远失去了这个女儿。 占部茂拖着有如铅块般沉重的步子,走近公寓外侧的楼梯,藉着一楼窗口洩出的灯光,他好像看到微暗的楼梯底下有个影子动了动,他心裡一惊,连忙止住脚步。 自从千鹤猝死以来——说得正确一些,打从被叫到警察局接受严密而执拗的侦讯,末了在理所当然没法断定他为疑凶的情况下,获得释放的那一刻开始,占部茂就变得对电话和人影格外敏感起来。 然而,这回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确实先是矮矮胖胖的什麽动了一下,接着,那个影子以一种怪笨拙的动作,弯腰从楼梯下面拱了过来,阻挡到他的面前。 “占部君,你回来啦。” 一开口就要吸口水似的讲话方式。儘管因为逆光没法看清楚对方的面孔,但占部早已被迫记得那声音和裹在软搭的旧外套裡面的,那副有些驼背的剪影,无疑的正是千鹤的父亲野上先生。 “我说占部君,有没有打算到警察局去?”野上黏缠的口气裡,透着一股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冷意。 “警方已经彻底调查过了。”占部很艰难的动了动发乾的嘴唇答道。以男性来说,稍嫌纤细的身体整个僵硬了起来,且早已直冒冷汗。 野上从鼻孔裡嗤笑着说:“这年头的警察开口证据,闭口证据,你没瞧那个噜囌劲儿。可是我绝对不会受骗的。我女儿也常常向我提到你。” “我没有做什麽。” “那麽,你怎麽没有不在场证明?” “这个……我已经不止一次的告诉警方,那天老家有事,我坐下午的电车前去,不巧中途碰上火车脱轨的意外,看看短时间内无法恢复通车,我又折回来了……” 野上哼一声耸了耸肩膀:“这种说词谁也可以诌得出来,证据嘛,有你那几封信就足够了。你好像一直在逼我女儿嫁给你是不是?” “唔,但那是……” “你以为千鹤会嫁给你这种豆芽菜一般的男人麽?”跟往常一样,野上的措词越来越激烈:“就因为千鹤不听你摆佈,你就爱极生恨,索性把她诱骗到堤岸那边推下海裡去了。” “不,不,我没有……” “你打算什麽时候去自首?” “不,所以我才——” “你最好赶紧拿定主意,再磨蹭下去,我可要亲手料理你了。” (你也差不多了吧!再噜噜囌囌的纠缠下去,我倒要反过来告你恐吓呢。) 占部茂内心儘管不止一次这样的叫嚷着,但一面对野上,却又嚷不成声,甚至只能结结巴巴的为自己的无辜分辩。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面对的是其他任何人,占部也还是没法跟人家争辩或口角。 然而,这天晚上,或许又因为加班弄得他身心俱疲的关系,他反倒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一种衝动。 当野上闭嘴狠狠的对他瞪眼的时候,占部发出一声异样的呻吟,使劲推开野上,不顾一切的奔上楼梯。 他抢进二楼自己的房间,急忙锁上房门。 裡面是个六蓆大的简朴的房间,还有厨房设备。他慌忙点亮了灯,然后一屁股跌坐到冰凉的榻榻米上。 一股懦怯的悔意又泉涌上来了,刚才他一时衝动的推开野上,那家伙会不会因而更加恨他入骨,进而准备对他动私刑?如果单单那老家伙一个人倒没什麽可怕,就怕他僱个流氓什麽的前来把他修理个半死。 老天,事情怎麽会演变成这样子……? 占部害怕得就要哭出来了。 我这人怎麽会这麽没出息,又那麽倒楣的? 和千鹤交往,还是由于他任职的运输公司就在她的旅行社对面,中午的休息时间,不时在大楼的餐厅碰面的关系。 占部今年春天刚从一所二流的私大美术科毕业,在运输公司的总务课做事。 夏天,千鹤只来过一次他的房间,为他献出了自己。那以后,他又带她去开过两次旅馆。 千鹤纤细的娇躯非常柔顺,她总是陶然的闭上眼睛任由他摆佈;现在想起来,真正令她陶然沉醉的,恐怕是正在接受爱抚的她自己本身。 没错,她所爱的是她自己那美丽清纯的影像,她可曾真心真意去爱过她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刹那? 也不知为什麽,占部直到这一刻才痛苦的领悟到这点。 无论如何,有过肌肤之亲后,占部还是向千鹤求了婚。千鹤虽然不置可否,却似乎对受到求婚很感满意。 有次在信上透露了一些求婚的意思,下次见面时她表现得很高兴,从此,为了获得佳人欢心,占部不得不定期的写那些没法指望回音的求婚信。 而一旦发生了这种意外事件后,那些信件却对他的立场非常不利。除他以外,千鹤似乎没有深交到论及婚嫁的其他对象,最糟的是,他提不出千鹤死亡时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看样子警方毕竟找不出如山的铁证,足以断定他就是杀害千鹤的凶犯,所以,接连三天前往警局接受质讯之后,占部便给释放了。 然而,使他心力交瘁的毋宁是这以后的种种。野上开始每天跑来威胁他;野上要不成天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或家裡,就是阴魂不散的挡在他上班或出门的路上。 “我女儿已经告诉我详细的情形了。” “我知道我女儿是你杀害的。” “占部君,你打算什麽时候出面自首?” “索性我亲自把你料理掉算了吧。” “……” 占部不相信千鹤会把他俩的事告诉她父亲,千鹤一定讨厌透了始终教人觉得葬兮兮的那个老头子,她不仅紧紧的关上心门,甚至连碰都不让那个做父亲的碰一下呢。 野上想必是有意把那股怨恨,发洩到他的身上来,占部觉察到这一点,不由得轻轻的打了个寒颤。 下垂的眼皮底下那双闪着异光的眼睛,还有好似压抑着某种什麽的含糊不清的嗓音……。 没错,野上准是有意藉着慢慢的折磨他,进而整死他来发洩他内心的怨恨和哀伤,说不定这已成为那个孤独老人唯一的>?生存意义呢。 那麽,他该如何是好……? 占部踡缩在冰冷的房间裡,再度打了个哆嗦,不自觉的发出啜泣之声。 往后他该怎麽样才好呢?平白的担上杀人的嫌疑,因而再三遭受严重的胁迫,却又毫无办法抗拒,像自己这麽个懦弱的胆小鬼,也许真的活该被杀……。 蓦地裡,电话铃响了起来,占部只觉心脏一紧,会不会又是野上打来的? 这幢公寓座落在市郊的住宅区,原是为了图个方便才勉强安装了电话,如今反而觉得更加麻烦。 “喂喂。” “……” “喂喂?” 连问几声,话筒那一头仍然保持沉默,只听到吸口水一般的轻微的声息——。 果然是野上没错。 占部也以沉默相对。 感觉上经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然后,咔塔一声电话挂断了。 下一个瞬间,完全出于突发的,连占部自己都不熟悉的一股自弃而又狂暴的意志,开始在他内心裡快速的膨胀了起来。 看见好似占部茂那个个子矮小的青年,以一种不太稳定的步子,走出悬挂着“零零通运”的那幢老旧楼房大门的时候,柏木友子走向前去,准备这就叫住他。 不料,占部背后陆续走出两个看来好像是他同事模样的人,紧挨着他停到红灯的马路边上,友子只好作罢。总觉得儘可能在四周无人的场合向他搭讪比较好。 午后开始降下的牛毛细雨逐渐变成了豆大的雨势,下班时刻的站前,被早来的暮色笼罩着,来往的人潮也分外匆忙的感觉。 占部也不打伞,甚至都像是没有感觉到身上给淋湿了,只管把失神的目光,投注在已然亮起灯来的对街的大楼上。 等到过了十字路口,再若无其事的前去用伞帮他遮雨,藉此製造搭讪的机会,这样做可能比较自然,友子心想。 “这次的意外事件也真教人心痛。没错,除了意外失足,还会是什麽?因为小鹤不可能自杀……我时常听她说起你,所以很了解你的为人……” 如果像这样温婉而诚心的去向他搭讪的话,占部大概不会有戒心的。 “不过,千鹤的爸爸既然是那麽一个顽固的人,可曾莫名其妙的误会你,用各种方式教你难堪来着?所以,我就想,要是有什麽我可以帮上忙的话……如果能够为千鹤所喜爱的人效点力,总算多少还可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信号灯改变了颜色,人潮波动了起来。 满以为占部会横越十字路,不料他却跳上了停在路旁的电车,友子不禁感到困惑;因为这部电车将驶往闹区和海边,跟他所住的那条街,应该是背道而驰。 然而不管怎麽样,友子连忙收起伞,也跟着搭上去。 颠峰时间的市营电车相当拥挤。 友子和站在窗口的占部之间隔着三、四个人,她抓住吊环站立着。 电车开动以后,占部仍然是一副失神的侧脸,茫然的望着开始暗下来的大街。稀薄的八字眉、洼陷的眼睛、单薄的鼻梁……。好一张缺乏生机的面孔,可怜见的。 不过,另一方面友子又对占部果如她想像中,那般矮小老实这一点,感到奇妙的满足。 占部和直到高二还是空手道会员的儿子,是完全相反的一型,配乍看之下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女的千鹤的恋人,倒真是非常相称。 那天——友子毕竟没有把那桩事件告诉任何人就回家去了,呼救也来不及,以及一旦牵涉进去使得她迟归的话,不知又将受到丈夫和儿子什麽样的责骂,这两个因素令她不顾一切的逃回家去。 而从第二天的新闻报导裡,友子才知道千鹤的住处和友子家就近在咫尺。 街坊的包打听——住宅区管理员的太太,接二连三的贩来各种各样的情报。这些情报包括:千鹤的爱人,一个叫做占部茂的青年涉嫌杀人而接受警方调查,终以证据不足没有被拘留。再就是千鹤的父亲梦呓般的扬言,要亲手为女复仇,到处紧钉着占部不放……等等。 深重的忏悔开始折磨友子。那天,也没怎麽太晚回家的她,到底还是难逃丈夫和儿子的臭骂,因为心不在焉做出来的晚饭,口味自然变得一团糟。 我这麽样毫无代价的侍奉那爷儿俩,竟只落得日日的冷嘲热骂;如今为了这两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我居然做出了有违人道的行动,平白葬送了一个无辜青年的大好人生。 好歹也为占部尽点力吧,如果他因为这次的事件没法再在现在的工作机构待下去的话,那就找个理由帮他介绍到正在为人手不足大伤脑筋的丈夫那家公司去好了。 在友子的内心裡,想要帮助占部的决心,以及赎罪的快感,同时以奇妙的转折,化为对她丈夫与儿子的呕气。 友子有意无意的从管理员太太嘴裡探听出占部的服务机构和住处,原来住宅区管理员和野上也走得很近。 前天和千鹤相遇的闹区过去了,渡轮码头也过去了,到了下一个停车站,占部茂才显出下车的意思。这时,灯火稀疏,不觉间乘客也变得寥寥无几。 占部下了车,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的踩向海边。这次说什麽也要挨近他了,友子屏住气,从他背后跟了上去。 她从淋湿了的占部那孤单的背影,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什麽。 海埔新生地已经被夜幕所笼罩,工事中的每一幢建筑,变成冷冷的一团团黑影,耸立在那裡。波浪的声音逐渐的接近了。 不多久,前头出现了堤防那朦胧的影子。 占部不觉间脚步踉跄的走在那吸吮了雨水、变得一片冰冷的长堤上。 走到堤防尽头岸壁与堤岸相连的地方,他才停下脚步,此地正是前些日子发生不幸事故的地点。 占部伫立在那裡,俯视着脚底下的岩场,夜晚比较平静的波浪,正一阵又一阵的洗刷着那片岩场。他一动不动的兀立着,似乎没有觉察到正在他背后守望的友子。 他到底想做什麽?! 一股直觉性的恐惧衝上了友子的喉头,她发出无意义的叫嚷奔跑了起来。 就在这个瞬间,占部突然翻身跑向堤防背后工事中的楼房那边,矮小的身子以一种迫切的敏捷,抢上了幽暗的楼梯。 这只是转瞬间的事,占部从三楼的平台爬上栏杆,然后宛如惧怕恐怖本身那样,倒栽着跌落到距离友子若干公尺的前方。 一声凄厉的惨叫,是友子发出的。她三步併作两步的飞奔过去,不顾一切的抱起了占部。 堆积建材的这个地方几近黑暗,只有仰脸倒在友子臂弯裡的占部那张面孔,白濛濛的浮突了出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占部先生——!” 青年的喉头发出远处的风啸那般的奇妙的声音:“是野上……野上杀……杀了我的……” 说完,占部就瘫软了下去,任友子怎麽呼唤,也不再有所反应。 “我明白了,我会对警察这麽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友子这才将青年的尸身放回到潮湿的小石子上,站了起来。 看来占部是企图嫁罪于野上才自寻绝路的,这一着恐怕是无辜涉嫌的这个软弱的年轻人,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反抗了。 既然如此,那就确实的为他完成这个心愿好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这麽做才是对他唯一的补偿之道。 友子感到浑身涨满了相隔已久的一股奇异的饱足,一边连走带跑的赶往记忆中的派出所的方向。 眼前忽的掠过丈夫和儿子的脸庞,但她告诉自己:今天晚上哪怕要耗到很迟才回家,我也不管了。 警方从占部的公寓房间裡发现了类似遗书的留字。 留书是写给负责千鹤命案的那位刑警的,信上说,野上一直在紧钉他,近日内他要是遭遇不测的话,希望警方视作是被野上所暗算的。 偏偏当占部在海埔新生地那边跌死的时刻,野上拥有百分之百可靠的不在场证明。野上平日大都一个人待在家裡,这天下午却因脑中风再度发作,昏倒在门口的当儿,被赶巧前来收钱的人所发现,送进了医院。 原田警官判断占部似乎企图藉着自杀,来使野上冠上杀人的罪名。 然而,自称命案目击者的那名主妇柏木友子,除了传达“是野上杀了我”的占部最后一句遗言外,为什麽又要说,她还看到身材和野上相彷彿的一个老人从现场匆忙跑掉?! 不多会儿,原田想起了有家咖啡厅的女侍曾经前来做证说,野上千鹤死亡前不久,到过她们那家店裡,当时还有一名看似主妇模样的妇女跟她同座;原田心想,不妨把那名女侍找来,跟柏木友子见见面,对对质,于是拿起桌上的电话。 开场白 倾斜的月光照在站在自家门前面的云野身上,落在地上的影子,愈发显得瘦长而单薄。 影子的头部重叠在一辆黑裡都光可鑑人,新款式的中型轿车的车盖上,弯折着。 车头与保险杆前端有个小小的洼陷,那是因为擦伤而烤漆剥落的地方。 看这情形,当然不能不认为现场极可能留下了烤漆的残屑。 “拜託!当做是你驾驶这部车好不好?”大川把面孔压向云野,这样的央求着,原就醉红了的额头和面颊,因激动更显得面红耳赤了。 此刻,他那张脸庞重又逼近云野的眼前来。云野禁不住回首望望自家的大门,大门依然静悄悄的关闭着。那是一幢小小的木造房子,老妻和儿子似乎一无所知的沉睡梦乡。 睡衣上面只披了件毛线外套,云野不禁打了个冷颤。虽然已是樱花落英的时节,但过了凌晨两点..,仍然相当寒冷。排列着中小住宅的马路上,行人已经绝迹。 他没有走进屋子,打开车门,他坐到驾驶座上去。 在他这麽做的当儿,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去,东窗事发的可能性愈加浓厚了。 既然要“自首”,当然是越早越对他有利。 不!他并没有决定要这麽做。 可是,无论如何,这一回他得赶紧作个决定才行。 在将近五十年的生涯裡,为了生性优柔寡断而不得要领,他不知吃过多少亏,同时,不管做什麽事,他始终是慢吞吞而又黏刀刀的,一说话,又总是噜哩噜囌摆上一大堆的开场白。 他自己也努力的试着去改这种毛病,无奈事到临头,与生俱来的性格就又露出脸来,要不是被上司大吼“开场白太长!”就是被女同事暗地裡讪笑着称呼“慢吞郎”。 此外,他一直觉得也不知是否命中注定如此,从学生时代起就同大川走同一条道路,对他来说也是件很大的不幸。 大川比任何人都要机灵与狡黠上好几倍,就因为事事都被人拿来和这种刁钻鬼相比较,无形中云野的弱点也就愈形夸大,而大川那家伙对这居然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学生时代,考试作弊的是大川,被抓到而接受处罚的是云野;大川总是飞快的抄好答案,等到老师怀疑的走近前来的时候,夹带的那张纸条不觉间已经塞进云野的口袋裡。就这样,云野在还没有利用到那张字条之前就给搜走,并且挨刮挨剁。 当他知道自己将与大川一起任职同一家公司的时候,他就有了个不祥的预感。 果不出所料,一进入公司,大川便以他擅长的自我表现,引起了实力派的董事的注意,相形之下,云野就给比成了无能的印象。 儘管这样,年轻时候云野还是充满了旺盛的斗志,他倾心于董事的独生女儿,自认出乎纯粹的热情,和大川那种经过盘算的追求自是不同;他以这种心情与大川比划着,只可惜好不容易巴到了求爱的机会,却因为长篇大论的开场白而宣告失败。 从大川和那位小姐结婚的时候起,大川和云野之间的距离开始拉远得无以填补。 目前,两个人同是四十八岁,大川身任营业部长,有人暗地裡传说他就快要升为董事了。反观云野,也不过刚刚升任课长不久,每天还得在比他年少的副部长冷言冷语之下埋首工作。 近年来大川在距离云野家只差一个巴士站的地方,盖了一幢豪华的新居,只因老同学俩在公司裡的地位越来越悬殊,彼此也就自然而然的疏远了,对这个,云野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他已经对自己的前途不抱任何希望,从今以后,还是把梦想寄託在今春甫出校门,进入同一家公司任职的长子身上吧:……。 不料,今天晚上大川贸然跑到云野家裡来造访。 刚才——也就是凌晨一点多,当门铃响的时候,云野比他的家人先醒来。 打开依然挂着锁鍊的大门,只见大川站在门外,带着酒气喘息着,有些异乎寻常的样子。 他一把抓住云野的手,把他带到外边。 那儿停着大川上下班的那部中型车。 他把云野拖到车前,指指车盖与保险杆上面的擦伤。 “出了车祸……?” “撞了个人…”大川用压挤出来的嗓音说。宽额头上面是自然卷的头髮,平日和蔼可亲的那张面孔,此刻判若两人。 “啊?……在哪儿撞的?” “就在那边的十字路口,有个喝醉酒的冒冒失失跑了出来……撞了之后我下车查看,那家伙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说不定已经……” “那麽,你就溜之大吉啦……?” 大川也不回答,再度狠狠的抓起云野的胳臂,将他塞入车子的后座,他自己也跟着坐到云野旁边来,接着猛然用两手抓住后者的胸襟,凑近脸来压低声音道:“我想请你帮个忙,看在同窗多年的好朋友份上,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去你的同窗好友!云野歪了歪嘴唇,眼前的情况却没法传达他的心境。 “照这种情形的话,迟早会被逮住,现场八成留有剥落的烤漆,近年来根据科学化的侦查,撞人逃逸的破案率高达九成以上。我要不是喝了酒,也不至于跑掉……如今酒后开车外带撞人逃逸,实际上坐牢服刑只怕是免不了,所以,我想请求你。” “……” “你今天是几点钟到家的?” “这个……六点多下班.99lib.,又绕了一下我父母亲那边……”也不知从什麽时候起,云野已经养成了用恭谨的语气对大川说话的习惯:“好歹年近八十的两位老人家单独住在那麽偏僻的地方,总得时时跑去看一看……从他们那儿出来的时候是八点多……到家该是九点半左右……” 在回答正题以前,他照例来了一大串开场白,大川反倒亮起了眼睛。 他说:“那敢情好。我今天也是六点左右下班的,在地下停车场并没有碰见任何人,所以不会有人作证是谁把我的车子开出去的。” “……?” “就当做是你今天借我的车子去看两位老人家,半夜裡才回来,而我则搭乘计程车直接回家,独个儿在家藏书网裡待了一个晚上。目前我太太和女儿出外旅行,为了怕小偷闯空门,特地提早回来。”大川的口气逐渐变得好像在叙述一个既成的“事实”。 “等等,你这不等于在说是我……?” “唔,要紧的就在这儿。公司裡已经内定在本月底就要召开的股东大会上推举我的岳父做董事长,我也将推选做董事;对我来说,是一个最重要的时期。在这节骨眼儿裡,绝对不能以醉酒开车又撞人逃逸的罪名被捕。别的不说,首先就会损及公司的体面,所以我想请求你顶替我去自首。你既没有喝酒,又是主动自首的话,顶多赔赔钱就可以了事,那笔钱当然由我来负担。” “可,可是……” “我的话还没讲完。——我说云野兄,你不心疼儿子(左口右麽)?不希望他有升迁捷径(左口右麽)?” “……” “只要你答应我这个要求,我一定负责保证你儿子的将来,甚至可以跟你约定一步三跳的提拔他,四十出头就让他挤上高级职员的行列。不过——>”大川抓住云野前襟的双手忽又一使劲,伸出下巴盯住云野,继续说:“如果你是个对多年的亲友见死不救的人,那就别怪我不留情。因为我的岳父已经当定了下任董事长,你只好对贵公子的前程不抱任何希望了。” 大川把失去判断力而呆然若失的云野撇下在车子裡,从杳无人迹的路上跑向自家的方向……。 得赶紧恢复冷静的判断力才行。 然后,必须速作决断,乾脆的付诸行动才好。 以往就为了磨磨蹭蹭和犹疑不决,他也不知错过了多少人生的机缘。 云野凝目望向静寂的路前端。 他想起了以惊人的敏捷,在拐角消失的大川那魁梧的背影。压向他而来的那张面孔。还有那强悍的声音……。 接下去眼前泛起了一无所知的,在家裡熟睡的妻儿的影子;他那个为人规矩而懂得体恤父母的儿子。 不觉间月亮似已下落。栉比的屋瓦尽头的夜空裡浮着一颗星星,苍茫而温柔的光亮,犹如要吸引云野这颗心那般的闪烁着。 “不!不干!” 他突然出声自语着,方才没能向大川说出口的、以理性压抑了半天的拒绝反应,此刻衝口而出。而就在这一刹那,在他内心深处埋藏多年的未爆的炸弹终于爆炸了。 我已经受够啦,凭什麽我该做那种人的替罪羔羊,被他所践踏?他已经忍无可忍。 可是要是放手不管,落得大川被捕的话,要不了多久,那家伙卑鄙的“?t>报复”就会落在他云野的儿子头上来!那小子不仅要毁掉我一辈子,还想更进一步的葬送掉我儿子的前程。 该怎麽办才好?! 云野让灼热的愤怒推揉着,拼命的绞尽脑汁想法子。 听大川的口气,他太太出门旅行去了,今天晚上家裡就只有大川一个人。 而且没有人知道大川刚才前来造访过云野……。 云野不自觉的伸手,去摸索装设在一旁的放小杂物的暗格。 行车地图底下,有一把带着皮鞘的水果刀。 云野握住那把刀,抽去皮鞘,发现水果刀相当坚牢而又锋利。 脑子裡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别再蘑菇了,赶快作个决断吧! 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不得不做一次男子汉大丈夫的时候。 他将水果刀插回刀鞘裡,然后放进毛线外套的口袋中。毛线受到拉扯,口袋变歪,最后总算掩藏了过去。 车钥匙仍旧插在车上,云野发动了车子。 用爬满了蔷薇的铁丝网所围绕起来的大川的房子,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看样子他到底还是难以成眠。 把车子开进前院,按了按门铃,不一会儿裡边传来大川的声音。 听到云野用压低的嗓音报名,门那边匆匆的开了锁。 在玄关明亮的日光灯下,两个人面对面站在石板地上。而下一个瞬间,该是云野从口袋裡抽出水果刀,一声不响的刺向对方的心脏……。 然而,不等他採取行动,披着罩袍的大川看一眼穿着睡衣,趿了双凉鞋的云野,抢先以带几分责难的口气说:“怎麽?你还是这副模样啊?” 云野只得回答:“我是打算换好衣服就去自首的,只是觉得有必要弄清楚整个的情形……因为警方少不了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有如要分辩那样的喃喃着,一方面拼命捉住大川的现线,以为这就躲开了对方的注意,于是利用这段时间伸手到口袋裡去抽取那把水果刀,没想到被毛线勾住了,拉扯了半天,取是取出来了,却是连刀鞘一起掏了出来。他慌忙用左手抽去刀鞘。 所以,当云野将刀尖对准大川胸膛的时候,后者已然屏住气息,以全副精神摆好了防备的架势。 云野发出一声怪嗥扑了上去。 狂乱的数秒钟过去了。 两个人的身体陡的静止下来,分开来的时候,只见那把水果刀已经深深的插入云野的侧腹裡。 云野死命的逃出玄关。 大川必定也慌乱得不知所措,并没有要追赶上来的样子。 在泛白的星光已沉的路上,云野以相当快的速度踉踉跄跄的走着,总觉得越是远离大川家一步,越能够摆脱死亡的恐怖。 然而,眼前一阵子模糊,云野跪倒在电线杆底下,他双手着地试图爬起,却反而趴倒了下去。 他看到水果刀根部冒出来的血开始流到柏油路上。 无论如何,我得告发那家伙才行。 没错,多年来他好像就只巴望着这件事而活过来的。他要向世人告发大川是个狡黠、长袖善舞、而专踩在弱者背上朝上爬的家伙;是个为了抓权,连自己做的坏事都能够往弱者身上推的恶棍……。 这正是告发他的好机会,我必须写下杀我的那个凶手的名字,否则那家伙一定会巧施妙计把一切的罪行推得一乾二淨。 云野挣出最后的力气用指尖沾血,在乾燥的地面写道: 兹告发杀人犯一名。杀死我的那个人,名字叫做…… 刚刚写完开场白,云野便力竭而闭上了眼睛。 董事长室的秘密 那边,女祕书竹下纪子正在用透亮的嗓音寒暄,小野泽舒服的听着,一边走进董事长室。 屋子裡跟往常一样打扫得窗明几淨,窗台上那瓶唐菖蒲浴着十月的朝阳,构成一个清爽的色点。 他坐到办公桌面前,目光自然而然的投向装设在正面牆壁上的那座玻璃橱上面。橱架上陈列着各样的瓶装洋酒,有的是人家送的,有的是他出差海外时候买的免税货。拿破崙、欧泊、白马,以及大部分的约翰走路,把整座细长的橱柜给佔满了。 本来董事长室没有必要存放洋酒,只因他独居的公寓套房并不很宽敞,搁在办公室裡倒也可以权充摆饰。 无意中,他数起了酒瓶,一则由于乍看之下,总觉得那些黑牌约翰,瓶子与瓶子的间隔好像变宽了一点点,再就是这种情形今天早晨并非第一次。 这时,竹下纪子把泡好的茶送进来。她将茶放到桌上,看到小野泽的西装肩膀上沾着线头,于是很自然的伸过手来拈去,这是干了三年祕书的女子不经意的一种动作。 “怎麽样?常不常跟武彦君约会?” “是的……”纪子马上垂下睫毛,白皙的面颊飞起了一抹淡红。 “很不错的青年是不是?家庭背景也相当好,跟你很相称。” 纪子的头垂得更低了,乌黑的眸子却显得更加晶莹。 武彦是跟小野泽的公司有生意来往的一家机械製造工厂常务董事的儿子,在偶然的机会裡看到了纪子,立刻透过做父亲的,表示希望和她交往,这是今年初夏的事情。于是小野泽跟武彦见了面,确定了他的人品之后,这才把他介绍给纪子。每天和纪子面对面的小野泽,不需进一步向武彦的父亲探询,便已看出这年轻的一对已经变成彼此的俘虏。 “倒是老兄真是好福气,儿子嘛,已经自立长住美国,犯不着再为儿女婚姻问题伤脑筋啦。”武彦的父亲每次和小野泽通话,末了总要加上这麽一句。“反过来看看我,就说儿子的婚事有了着落,底下还有两个女儿等着找婆家哪。老妻嘛,近来又开始这裡痛,那裡不舒服的……倒不如像你这位鳏夫老哥,来得清爽些。说真格儿的,我还真羡慕你哩。” 确实,看在旁人眼裡,小野泽过的是安定而悠哉游哉的生活。 他身任董事长的这家外贸公司,规模虽小,经手的主要是德国製的工作机械,买进的顾客又都是大宗企业,所以即使在不景气时期也还算稳定,同时他的助手又极为优秀。 至于他的家庭,妻子于数年前病死了,独生子攻的是跟父亲的行业南辕北辙的生化学,应邀到美国的大学任教已经有三年之久,想必在彼邦过得很惬意吧,小孩已经到了学龄,也不见他有回国的意思。 小野泽独个儿住在公寓套房裡,雇个上班制的女管家照顾身边琐事。而这种生活对于未到六旬、仍旧一头乌髮的他来说,反而显得逍遥而潇洒。 然而………近来他有时想像着退休前夕的那班月薪职员的心境,不免觉得自己的心情是否也跟他们很相似。事实上,他如果是个靠月薪过活的普通职员的话,该已是面临退休的年龄。 无论如何,他有一股索然的寂寞,觉得对整个公司而言,他已不再是个不可或缺的关键。 还有那种空洞的虚脱惑——往后不管怎麽过,总不外做点什麽事来填补风烛残年的馀白。 小野泽公司短时间内即或再卖力,也不大可能有什麽突破性的发展,但只要以目前的做法稳稳当当经营下去的话,最近的将来也还不至于面临危机,那就像是保持一定的速度在轨道上奔驰一样。 无论如何,他没有再把公司作进一步扩展的野心。他的独生儿子是天生的学者胚子,丝毫无意接父亲的衣钵,对他的财产也没有什麽热切的表示,从此也可以想见做儿子的八成过的是相当富裕的生活。 他怀疑把财产留给儿子,甚至孙子,是否是件妥当的事。他的积蓄已经足够他自己度过宽裕的晚年,到国外走走吧,想去的地方差不多已经跑遍了……。 想到这儿,只觉往后的岁月简直成了漫无目标的一片空虚的灰色空间。 辛勤工作了将近四十年,到头来几令他觉得像是一脚踩进无可救药的陷阱裡。 他好怀念年轻时的苦斗时代,好几次跌入一文不名的深谷,却总是凭着他不屈不挠的根性,又东山再起,到了四十出头终于一切上了轨道……。 眼前浮现跟他同过甘苦的亡妻面孔,接着以从未有过的新鲜的情感,目送着离座而去的竹下纪子的侧脸。 原来一想起亡妻,竟使他发生错觉,把纪子看成了自己的女儿。 要放弃这女孩未免捨不得,但只要这桩婚事对她是幸福的,无论如何也得为她撮合一番。 唯一使小野泽挂心的是她跟总务部的藤尾之间是否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纪子刚刚进入公司不久,就在藤尾这个花花公子的甜言蜜语之下许身于他,似乎是个事实。 早晓得的话,就该处分处分那家伙的! 希望那段情已经成为“过去”……但小野泽彷彿从纪子纤细的颈子上看到了一抹阴翳。 关上门,他的目光再度投向牆上的酒柜。这回他有些性急的数起了酒瓶,为的是从藤尾联想到洋酒。 果然,酒柜裡少了一瓶黑牌的约翰走路。前两天为了小心起见数点的时候确实有十一瓶,今天早晨却成了十瓶,下午拿走的人显然刻意把瓶子与瓶子之间的间隔拉宽以为矇混。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头两回觉得黑牌约翰变少的时候,还以为是心理作用,这回可是无庸置疑了。看样子,最近三、四个月以来,有人在暗地裡虎视眈眈,一等到柜子裡的酒瓶排满就下手偷走其中的一瓶。 然而,看看屋子裡的四周,又没有被抄翻过的痕迹,也不像是外面入侵的窃贼所为。 八成是内贼所“污”走的。 刹那间,小野泽肚子裡冒起了一团火。 多龌龊的行径! 这回我可绝不就此甘休啦,他开始动起了脑筋,看看如何来对付那个可恶的内贼。 藤尾嵩任职于P外贸公司总务部,首先发现他房间裡洩出煤气来的,是同样任职于总务部的栗冈,栗冈是晚藤尾五年进入公司的后进。 栗冈家就在藤尾所住那栋公寓的附近,当晚十一点多他来找藤尾,因为藤尾预备第二天星期日一清早到哪儿去兜风,要借用栗冈的车子。 栗冈敲门的当儿,闻到了由屋裡逸出来的瓦斯味。 他心裡一惊,伸手抓住门把。 房门轻易的拉开。 他首先看到的是杂乱的六蓆大房间当中摆了张桌子,上面搁了瓶酒和一隻酒杯。 藤尾就躺在桌脚边。 煤气从厨房的瓦斯炉裡,夹带着不祥的嘶嘶声冒了出来。 十一月八日晚上十一点半,这件命案给报到了管区警局的刑事课。 “死亡原因毫无疑问是瓦斯中毒,检验结果,并没有出现毒物反应。”正在验尸的鑑识课长转头向站在背后的庆田警官说。 刚刚发现的时候,俯伏着的藤尾脸上,已经淡淡的出现了瓦斯中毒特有的粉红色尸斑。他有一副浓眉、高鼻梁,令人联想到外国电影明星的相貌。 “这麽说,是他把水壶坐到瓦斯炉上烧水,一边喝威士忌,喝着喝着,睡着了,开水溢出来浇熄了炉火,使得屋子裡充满了瓦斯……” 庆田转动着粗大的脖子再度审讯一番。开水漫至壶边,盖子有些歪斜的水壶、大开的瓦斯炉开关、桌上的那瓶约翰黑牌只剩下一半、一人份的酒杯,此外,还有不锈钢冰盘,以及用来下酒的乾果和鱿鱼。 庆田的直觉偷偷告诉他:这不可能是自杀。会是意外事件麽?搞不好是——? “死亡时间是几点钟?” “十点到十点半吧。”比庆田年少的鑑识课长客气的答道。 “那麽,煤气是什麽时候开始漏的呢?” 鑑识课长环顾着尸身所在的六蓆大房间、狭长的厨房,和发现当时据说关上了纸门的四蓆大卧房:“漏了有一个小时吧……” “换句话说,瓦斯从九点到九点半之间开始洩漏,人是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死亡的了。” “八成这样,——除非解剖之后检查出什麽来,那又当别论了。” “唔。” 庆田走向僵直着身体坐在卧室一角的小伙子,那个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西式卧床、衣橱,还有座小小的酒柜,这些东西塞满了整个的四蓆半大房间。 向栗冈打听结果,藤尾今年三十岁。 “他一直过单身生活?” “嗯……不,听说求学时期有过婚姻经验,最近好像又变成单身了……” 不同于年轻时候,庆田年过五十之后,有了温和刑警的形象,但栗冈还是相当的紧张,兀自直着一双懦怯的圆眼睛,结结巴巴的说话。 “他可有爱人?” “这个……”也不知为了什麽,栗冈越发显得透不过气来似的把手指掉入领口裡,垂着头回答:“不很清楚。” “不一定是爱人,我是说他是不是有很多女朋友?” “嗯,当然……长得英俊潇洒嘛,交游好像很广。” “他告诉你明天预备兜风去?” “是的。所以,虽然时间不早了,我还是特地跑来把车子钥匙交给他。” “他预备跟谁一起去?” “他没告诉我。”这回栗冈很乾脆的摇摇头。 无论如何,自杀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 “藤尾先生的酒性如何?是不是喝多了就睡觉的那一型?” “不,他酒量相当好,喝醉了还尽讲些黄笑话,没看过他表现出睏倦的样子。” 果然,就像是表现着屋主的嗜酒那样,角落的酒柜裡存的有好几瓶酒。两扇门式的玻璃橱内部,一边堆放着书籍,另一边则塞满了瓶装的威士忌和白兰地。其中大部分是国产货,瓶子裡的酒也都差不多喝掉大半。 正因为这样,角落裡那瓶看似尚未开封的黑牌约翰,也就分外的引起了庆田的注意。 而搁在外边六蓆大房间桌上的那一瓶,也是黑牌约翰走路……。 “贵公司也进口洋酒嚒?”庆田问。 “不,我们经手的大多是机器……” “这麽说……这瓶黑牌约翰是有点奢侈了。” 庆田指指酒柜裡的瓶子,栗冈凑向前去,大张起那双圆圆的小眼睛凝望着,那副依然残留着几分稚气的侧脸上,飘漾着一抹複杂的表情。 不一会儿,像是受到刑警疑惑的眼光催促那样,栗冈有些迟疑的开口道:“有件事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如果是我想错了,那就会对不起过世的藤尾先生……”说到一半,却又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放心,有关个人名誉的问题我们绝对保密,也不会洩漏是你透露出来的,所以,好不好告诉我们详情?” “嗯……那麽,就请当作是我们私底下在这裡说说的;是这样,我们董事长经常把黑牌约翰之类的洋酒放在办公室裡,听说前天早上董事长上班的时候,发现黑牌约翰又少了一瓶……” “你说前天早上又少了一瓶,意思是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是的……据说前天是第四次了。十月裡有过一次,那以前也有过两次董事长觉得不对劲儿,可是不能确定是不是弄错了,也就没有说出来。可是这回绝对错不了,而且推断一定是公司裡的内贼所为,为这个,董事长据说相当伤感情,所以我们也都听说了。” “那麽,这瓶黑牌约翰是——?” “不,也许是我猜错了,可是细想起来……” 栗冈首次发现藤尾的小酒柜裡有瓶黑牌约翰,是十月中旬,也就是董事长室的同牌洋酒第三次失窃后没几天。由于住得近,粟冈那天又为了什麽事跑到藤尾所住的公寓,他本来待在外面的六蓆大房间裡,而在藤尾置身厨房的当儿,偶然的进入裡面的四蓆半房间;原来栗冈听见屋后有人按喇叭,以为自己那辆车停错了地方,连忙跑进四蓆半房间裡从窗口探望个究竟。 “——之后,我看见了酒柜裡陈列的黑牌约翰,正在不经意的打量着,藤尾先生忽然生气的跑进来,把我推回六蓆大房间,刷的关上了中间的隔扇。当时我倒真是有点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原来如此。” 果真是从董事长办公室偷来的赃物的话,藤尾当然是不希望被公司裡的同事看到了。 这麽说,藤尾想必前天夜裡正在用头天刚刚“污”来的这瓶黑牌约翰独酌的时候,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终于导致瓦斯中毒身死的后果。 然而,根据栗冈的证词,藤尾酒量相当好,从未有过醉酒入睡的情形。 栗冈仍以带几分牵挂的神情勾头探视着酒柜裡陈列的那些酒,庆田警官望着他,脑海裡突然闪过某种想像。 在董事长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坐下来,抬眼望向右边,即是那座问题玻璃橱,橱架上,散发着咖啡色暗光的酒瓶陈列成两排。 庆田望着那些酒瓶,喃喃的说:“哈,果然陈列着不少。” “也没什麽稀罕玩意儿……只是出于习惯摆一摆罢了。” 小野泽温和的苦笑着,以一副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庆田刑警。庆田的目光一转,也飞快的观察了一番对方。小野泽看似比自己年长几岁,但大致上还是跟他同属一个世代。 不过,奇怪的是小野泽身上倒是没有一般具有相当地位的人士面对同年龄层刑警时所特有的那种反感与优越交织的冷淡的味道。 这是星期一傍晚,接近下班的时刻,小野泽与庆田相对而坐的这间董事长办公室裡,飘漾着一股隔绝了的静寂。 “听说橱柜裡的酒时常不见是不是?说是这次命案发生的头两天也不见了一瓶什麽的………?” 小野泽隔着眼镜眨了眨眼睛,似乎对庆田已经知道这事很觉意外,但他随即笑笑:“呀,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是小事一件,可是失窃的次数一多,我也就禁不住冒火,前些日子才向身边搞总务的查询来着。” “陈列在这儿的酒,公司裡的人只要谁有意,任何人都有办法偷出去是不是?” “是的,可以这麽说。酒柜没上锁,你也看到了,敝公司的规模并不算大,我这间办公室附近经常没人。” “董事长心目中可有什麽特别值得怀疑的人?” 小野泽的眼神静止了一瞬,回望着庆田:“不,这倒是没有。” “唔。——是这样,关于上周六发生的藤尾先生那桩意外,想必董事长也听说了,起初先是认为死者一定是独酌黑牌约翰的时候睡着了,没有留意到茶壶裡的水滚开噗了山来,浇熄了瓦斯炉的火,终致中毒死亡,死亡时刻推定是晚上十点到十点半之间。瓦斯开始漏气约莫在那个时刻的一个小时之前——” “是的。”小野泽平静的点点头。 庆田事前暗地裡查证过这段时间内的小野泽的不在场证明,证实这点毫无问题,当天晚上他与三名客户共餐,自午后七点到十一点多之间,一直跟他们共同行动。 “没想到昨天解剖遗体的结果,验出了酒精裡掺有安眠药。”庆田继续说:“同时,从饭桌上的那瓶黑牌约翰裡,也验出了同样的安眠药,换句话说,有人把安眠药掺进了那瓶洋酒裡,藤尾先生喝下了才睡着的。” “唉?” “这麽一来,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再也不能算作单纯的意外事件啦。另一方面又因为找不出自杀的动机,被人谋杀致死的嫌疑也就浓厚起来了。我们可以想像,当天夜裡有人暗自造访藤尾先生,藤尾先生就拿出那瓶洋酒来待客,不,也许在客人上门以前他已经在那裡独酌,等到客人来了,他就另外拿出什麽来款待人家。没想到来客乘机把安眠药丢进黑牌约翰裡,等到藤尾先生睡着了,来客先是消灭掉自己来访的痕迹,再把瓦斯开关打开,假装开水噗出浇熄了炉火的情况,然后一走了之。——这是最可能的一种推测。” “是的。” “董事长敢情也知道,据我们查证结果,藤尾先生是个风流的花花公子,公司裡就有好多位女性在他的甜言蜜语之下跟他有了关系的。所以,这件案子如果是他杀的话,情杀的可能性最大,因此,我们的侦查方向也是循着这条线索进行……” “这样的……”小野泽这才别开视线,现出屏息深思的模样。 “不过,我们又留意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要是这个推测猜中了,刚刚我所提到的有关他杀的侦查将变成徒劳,且只怕会在贵公司裡引起无谓的骚动,所以,务藏书网必请董事长坦白的告诉我们实话。” “你的意思是……?” “听说十月初旬,当董事长发现黑牌约翰第三次短少了的时候,确定了公司裡有内贼,而且非常气愤,是不是?我这消息是从工作上比较接近你的两三位人士那裡听来的。” “……” “董事长于是预想到那个疑犯迟早一定还会下手……” 庆田话讲到一半的时候,原本像是在专注思考着什麽的小野泽,突然低声发笑,那笑声越来越大,一双眼睛却是顶真的承受着刑警的视线。 他说:“到底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麽一来,反倒好说话。说老实话,在我刚刚听到酒量很好的藤尾兄,居然喝黑牌约翰喝到一半就睡着了的那种情况的时候,就想到会不会是喝了我那瓶的,只因为担心万一弄错了的话会损及故人的名誉,才没有讲出来。现在,既然从洋酒裡化验出安眠药,那是错不了啦。” “这麽说,是董事长你下的安眠药?” “是的。说起来也真教人脸红,十月初旬,当我发现黑牌约翰又短少了一瓶的时候,忍不住火冒三丈。心想,看他这种偷法,也不像存心拿去换钱用,了不起带回家裡去慢慢的独享;为了给那小偷一个小小的教训,我就挑着酒柜裡最容易拿到手的右边三个瓶子,偷偷的撒下了安眠药。当然,这麽做以前得开封,拿下瓶塞,不过,只要想法子恢复原状,猛一看并看不出来,即使拿回家以后发觉开过封,只会认为是我喝的,也就会不以为意的照喝不误。” 小野泽以目光示意着牆上的酒柜,慢慢的解说。只见每一隻酒瓶都牢牢的上了封,确实乍看之下不容易分辨出来。 “果然,上星期四早晨,发现又被抽走了一瓶。下手的人以惯用的手法把每一隻瓶子之间的距离拉开,但是毫无疑问,被污走的黑牌约翰,是我动过手脚的三瓶当中的一瓶。那以后,我就仔细的观察每一名职员的脸色,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掀起这麽大的风波……藤尾兄也真是倒楣,如果我没有在99lib?洋酒裡撒下安眠药,他也不至于睡着,因而瓦斯中毒死亡……所以,我觉得自己对他的死亡有很大的责任。” 小野泽以咬紧牙关的神情叹了口气,笑容早已消失的那张脸上,飘漾着一抹怪寂寞的阴影。 庆田也止不住鬆下了肩头的气力,内心裡有一股轻微的虚脱感。 然而,无论如何,藤尾“过失死亡”的原因总算弄清楚了,虽然尚有两三个问题还待确定,不过,“他杀”方面的侦查行动该可以就此打住了。庆田这才感到放心。 “起初,我还想到要在洋酒裡放进泻剂呢。”小野泽用疲倦的声音喃喃的说:“赶巧手头上有安眠药,就用了它,现在想起来,当时要是搁下泻药也罢了。” 那麽,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的行为构不构成犯罪? 又他于自己的洋酒裡撒下了安眠药的行为,和藤尾偷了酒来喝,导致瓦斯中毒的后果,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又是如何……? 庆田重新考量着这些,姑且先行告辞,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 回到警署,刑事课长正在等候庆田。 “关于那件案子,发现尸体的那个叫做栗冈的青年现在在这儿。他好像有什麽话要说,人紧张得什麽似的,可能的话,希望直接跟你谈,我让他等在那儿……” 在那间简朴的会客室裡,庆田坐到了栗冈的面前。 “——是这样,有件事上回本来想说出来,又觉得没有把握……其实,现在还是不敢百分之百的断定……”栗冈做了跟上回一样的开场白,然后迟迟疑疑的说了起来。方才庆田到他们公司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想是外出办事,顺道到这裡来的。 “请你儘管讲,不管什麽样的事情,都可以作办案的参考。” “是关于藤尾兄家酒柜裡的黑牌约翰,我觉得这瓶和我十月裡在同一个地方所见的那一瓶是不同的两瓶酒。” “这话怎麽说……” “上星期六看到的那一瓶,瓶颈上贴有一张白色的纸条,除了印有‘特级威士忌’几个字以外,还打有四位数的号码,想必是海关给舶来品贴上去的那种纸条。” “是的。” “可是我记得十月裡看到的那一瓶上面并没有这种纸条,通常私人去买来的洋酒并不贴这种纸条,所以事后我就越发的怀疑那瓶酒是董事长买来搁在办公室裡,被藤尾兄偷回来的……” “你的意思是说……” “从上星期六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藤尾兄临死前喝的黑牌约翰,极有可能并不是星期三刚刚从董事长办公室裡偷回来的那一瓶,而是上个月就收藏在酒柜裡的另外一瓶,新偷来的那一瓶其实原封不动的摆在酒柜裡……” “啊……” 这麽说起来,餐桌上的那一瓶,倒真是没有贴上印有四位数号码的纸条。 这麽说……庆田这回只在内心裡暗自喃喃。 按照栗冈的说词,藤尾于上星期三顺手牵羊弄回来,收藏在酒柜裡的那瓶洋酒裡面,应该掺有小野泽动过手脚的安眠药才对。那麽,搁在餐桌上,被认为十月裡偷来的这瓶黑牌约翰裡掺上的安眠药,又是谁下的手? 会不会与小野泽的所为无关的,另有一桩犯罪在暗地裡进行? 栗冈望着紧锁双眉的庆田,怯怯的说:“嗯……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似乎应该向你报告……那就是藤尾兄出事的当天晚上,约莫九点半左右,我把车子往回开的时候,惊鸿一瞥的看见一个女人从藤尾兄公寓裡匆匆跑出来……” “你认识那女的?” “我是越想越觉得很像董事长的祕书竹下纪子小姐……” “我已经调查清楚你和藤尾先生之间有过肉体关系,据说真相是公司吃尾牙酒的时候,你喝醉了;他佯装送你回家,却强行将你带进汽车旅馆,那以后,两个人的关系拖拖拉拉了好一阵子;这是藤尾自己在跟别的女人的枕边细语中透露出来,传到我们耳朵裡来的。” 这天晚上,在警方约谈之下,竹下纪子于警署的侦讯室裡,和庆田相对而坐。纪子短期大学毕业后,已在P外贸公司任职三年,想必总有二十三、四岁了吧,白皙的圆脸,有一副娇小的身?99lib?躯,是属于楚楚可怜的那一型。此刻,她紧张的僵直着身体,苍白无血色的嘴唇嗦嗦的颤抖着。 “听说你99lib?最近正在进行婚事,对象是与公司有来往的那家公司常务董事的公子。是不是这件事被藤尾知道了,开始对你纠缠不休,恐吓你如果不跟他死灰复燃,就要把你们过去的种种抖落出来——?” “不,没这回事……”纪子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着,轻轻的摇了摇头。 “可是,藤尾本来预备于死亡的第二天跟某人乘车去兜风的,而那个某人就是你——他向某一位同事透露过这事。” “不,不是我……” “我说竹下小姐,你再否定,大致上的内情我们都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毋宁是同情你的,所以,不如老老实实坦白出来,你的立场反而可以好转许多。——十一月八日晚上,你身上暗藏着安眠药造访藤尾的住处,碰巧他一个人在那裡独酌,你于是抓机会把药放进酒瓶裡,等到他睡熟了,再消灭掉自己造访过的痕迹,进一步假装开水噗出来浇熄了炉火的情况,把瓦斯开大后溜之大吉。是不是这样?” 纪子的肩膀抖索了一下,但她仍以傀儡一般僵硬的动作摇着头。 “有证人看到你当天晚上九点半左右,从那家公寓裡跑出来。” “这个……他一定是看错人了……” “那麽,八号晚上九点到九点半之间你在哪裡、做什麽?能不能作一个明确的交代?”庆田第一次用严厉的口气钉着问。 纪子垂下了头,肩膀缩得更小了。她没有回答,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成串的掉落膝盖上。庆田直觉的感到只要再进一步的逼上一句就成了。 这时,随着一阵轻叩,房门打开。 一个年轻的刑警来到庆田背后,示意他出去一下。 两个人来到走廊上,年轻刑警说:“收藏在酒柜裡的那瓶黑牌约翰,查证结果……” “怎麽样?” “那瓶酒并没有开过封,盖子也没有打开过。当然啦,酒裡头自然验不出安眠药来。” “什麽?!” “可是瓶子上除了藤尾的指纹以外,还有小野泽董事长的,所以,证实那一瓶还是从董事长办公室偷出去的没错……” 好一阵子,庆田无言的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从栗冈所讲的推测起来,留在酒柜裡的一瓶,想必是案发三天前藤尾从董事长办公室偷走的那一瓶,奇怪的是检验结果,那裡面并没有如小野泽所言,掺进了安眠药的痕迹。 那麽,是小野泽撒谎了?为什麽? 年轻的刑警离去以后,庆田再度坐到了纪子的面前。 纪子跟刚才一样深垂着头,不时用手帕去擦眼泪。 庆田有把握再施一下压力,就可以使她“陷落”,但也不知为了什麽,他已经失去了厉声追究的气力。 也许是因为小野泽有些落寞的神情浮上他眼睑,就那样烙印了下来的缘故。 “——在我刚才跟你谈到的假设案例裡头,那个在洋酒裡撒下了安眠药的人,大概会被判何种程度的罪?” 小野泽正在一片静谧的董事长办公室裡,和公司的顾问律师通电话,透过厚厚的窗帏和窗玻璃,城市之夜那种近乎地鸣的动静,沉沉的、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 “我的意思是说,有个人为了要给小偷一点教训,把安眠药掺进洋酒裡……”偶尔也经手刑事案件的那位对工作非常热忱的律师,出于习惯的複诵着事情的要点:“那小偷不知就裡,喝下偷来的洋酒睡着了,结果,没能留意到噗出来的开水浇熄了炉火,以至瓦斯中毒死亡……” “一点也不错。” “这种情况嘛……应属于下药的行为,和喝下了药酒的人死于瓦斯中毒这个后果之间的因果问题。……从前的判例採取的是条件说,但按照最近的公论,在你刚才说的那种情况裡,两者之间并不算有因果关系,因此,还不至于构成伤害致死罪。” “这麽说……?” “归根究底,只有撒下安眠药的行为会成为处罚的对象,且还是个或然率的问题,得看看撒下的药量,以及是否事先预谋给特定的谁喝,来决定暴力罪的成立与否……” “暴力罪的刑罚有多重?” “两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或者易科五百元以下的罚金……” 两年的有期徒刑……这还是最糟的情况,何况藤尾自己也犯了窃盗罪,警方势必肯于酌情减轻刑罚。 无论如何,比起纪子以谋杀罪被起诉,平白断送掉大好年华,这种程度的牺牲,压根儿算不了什麽。 小野泽挂掉电话,目光停驻在纪子今天早晨重又为他插上的花瓶裡那朵粉红色玫瑰上面,以怪冷静的心情思忖着。 当他获悉藤尾死况的时候,立刻就怀疑是纪子所为。随着纪子婚事的进展,为了对男方表示负责,他特地委託私家侦探对纪子作了一番身家调查,也弄清了近来藤尾一直在用卑劣的言行逼迫纪子的事实。侦探社的调查报告甚至包括:藤尾本来就以暴力夺取纪子的贞操,现在反而恐吓她如果不跟他重续孽缘,就要把他们之间的事抖落给男方,有一回还趁黑企图强行搂抱她,在万分危念之中总算被她挣说逃开。 这件事发生没多久,当刑警来访,告以洋酒裡验出安眠药的当儿,小野泽立时直觉到是纪子干的,同时,衝口说出了那番谎言。 虽说衝口撒谎,其实,一度他也曾想过要在黑牌约翰裡掺入强力的泻剂,再从第二天上班时员工的脸色来找出下手偷酒的窃贼,只不过尚未付诸实行,于是把计划裡的泻剂换成安眠药说了出来而已。 个真是希望能够不起诉处分,或者易科罚金就好了……。 然而,无论结果将如何,小野泽总觉得有一股生气勃勃的紧张感从心底裡泉涌上来,那也是伴和着一丝寂寞的、不可思议的充实感。 “总算完事了!”圭子念头一转,紧绷了半天的神经陡的一鬆,瘫软的歪倒在床上。 她从丹田底下深深的吐出了一口长气。 “这种事情做起来到底不简单……” 还真不是一个人独力所能完成的呢。 胜彦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吧,茫然若失的俯视着圭子。良久,突然,他脱掉身上的毛线外套,解去缠在他脖子上面的围巾,鬆开衬衫钮扣……他以几近发狂的动作,转眼之间便除掉了上半身的衣物。 他以只穿着裤子的模样倒向圭子的身上。圭子呻吟了一声,因为胜彦的门牙正碰痛了她的上嘴唇,但他依然不顾一切,只管强硬的把舌头塞入她嘴裡,一隻手匆忙的摸索着她的胸前,摸到了她衣服上的拉鍊,一把拉下。动作之粗鲁与他平日细心体贴,实在相去太多。 “等等……” 圭子禁不住将手掌抵在男人的胸前,摇了摇下巴,总算摆脱了他的嘴唇。 “等等嘛,也不看看是什麽时候就忙着……” 胜彦却把她的抗议当耳边风,三下两下便使她的肩膀裸露了出来。他鬆掉她内衣的带子,那隻汗淋淋的手指滑过她肌肤,包裹着握住了她的乳房。 “求求你;等等嘛……难不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想……” “就因为在这节骨眼儿上才想要呢!”他贴着她耳边应道。 “可是,时间……” “放心。”胜彦瞄一眼橱柜上的座钟:“才十一点呢,大哥说过,箱根那边的讨论会要开一整天,又得应酬过晚宴才开车回来,所以他抵达高轮的家裡,再早也要十二点以后了。哪怕他一到家就发现那封遗书,赶到我家,发现没人,再赶到这个工作室来,起码也要花上一个小时。别的不说,看过信之后,他一定会先打电话来……” 他在说话时都好像按捺不住身上的亢奋,急忙中还有些喘气。 “这麽说,他没打电话来之前,就表示还没有发现什麽萝?”圭子说。 “应该是这样。即使慌乱中忘了打电话,立刻赶到这裡来,再快也要一点多钟才会到,所以,我们就是从十一点半开始採取行动,时间上也是绰绰有馀。” 这麽说,在开始行动以前,还有半个小时的空档! 一经这麽想,忽然之间,圭子也感到有一股热流从体内膨胀起来,慢慢的流向全身,直扩展到脚尖。 (好奇怪,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居然还会动情。不过,也许真就像他所说的,越是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越是渴求发洩……) “把灯关掉好不好嘛……”她央求道。 胜彦飞快的下床。 熄灯后,这间公寓套房于是被静寂的微暗所笼罩。因为是底楼,室外苍茫的灯光从窗帘缝裡洩了进来,使得屋子裡不可能漆黑一片。不过,这个杉并区好歹算是与武藏野市接近的郊区,四周安静得几乎听不见车辆来往的声音。 胜彦回到圭子身边,脱去了下半身的衣物。接着,他又以比先前更加急躁的动作,使圭子变得同他自己一个模样。 然后,两个人都屏住气息相互凝视,紧接着把胸膛与胸膛碰上去,紧紧的贴在一起。他那怒张的部位,强有力的压迫着她的大腿内侧。从未有过的一种尖锐的恍惚感化成一股战慄,贯穿了圭子的全身。 (啊……好新鲜的感觉。在这裡的,就像是我所不认识的一个男人……) 感觉上好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三十分钟的空档只怕早已用完了吧。 不行,得採取下一个行动才好,事情并没有了结。 圭子刚刚抬起肩膀的同时,胜彦也把头一抬,好像也觉察到同样的事情。今天晚上的圭子,倒是很奇妙的能够将他的心理动态摸得一清二楚,而他似也看得出她的心思,这还是两个人交往了一年多来首次经验到的。 胜彦下床来,正在穿衬衫和西裤的当儿,好像听到房门的把手咔嚓的响了一下。动作很轻微,但于深夜的室内,两个人又出于本能的绷紧着神经,听在耳朵裡,就变得尖锐无比。 两个人一怔,面面相觑着。 刚才那一声是什麽?是不是心理作祟?……圭子的眼睛刚刚怀疑的望向胜彦,门外又有了动静。这回可以确定是拧动钥匙孔的声音,同时,随着那轻微的金属声,门把有些转动起来。 “会不会是友永哥?” 圭子战抖着声音说出的人名,是胜彦妻子美津的兄长,胜彦通常称呼他大哥的那个人。这人在一所私立大学当考古学的副教授。 “不至于吧,照时间上算起来,他应该连高轮那边的家都还没到呢。”胜彦马上否定这个可能,只是声音裡藏不住内心的惶恐。 “可是,也许为了某种原因……好比预感什麽的……” “没那回事,首先他就没有这个房间的钥匙。” 在他们悄声交谈的当儿,房门依然继续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会不会是小偷——?) 圭子刚升起这样的念头,这时钥匙孔沉静了一下,又再度咔嚓咔嚓的发出试探性的摩擦声,好比正在一把接一把的试着钥匙。 圭子把她的想法说给胜彦听,他也恐惧的站了起来:“对呀,平时我又不在这裡过夜……” 胜彦这个工作室离他家约十五分钟的车程。他实在算不上是个走红的电视剧作家,执笔的习惯属于“白昼型”,因而每晚最迟十点多回到家。膝下犹虚的他,通常住在名义上属妻子所有的一幢奢华的洋房裡,压根儿就不需要什麽工作室,而他所以硬要另外租下这麽一间套房,除了摆谱儿装门面之外,无疑的,是为了能够更放心大胆的去和圭子幽会。在“为了便于培养灵感和构思”的藉口下,他连双人床都搬进了工作室,也难怪会招惹做妻子的美津起疑。 无论如何,闯空门的宵小当然看上了夜晚就变得空无一人的这个房间,那麽,从熄灯到现在也有半个多小时了,那位老兄八成认为房主已经走掉了……。 “不管怎麽样,总得想想办法才好……”圭子说。 虽然,她只穿上了亵衣,但此刻却有比穿着整齐更紧要的事。 “唔,无论如何,得先把这玩意儿……” 胜彦走到沙发前面,慌慌张张的四下张望。这个西式房间就只有这麽一间,连浴室跟厕所都没有,当初设计的时候,本来就不是用来住人,而是预备当作管理员办公室的,后来由于人事费的关系,不再设置管理员,胜彦认识这幢大厦的屋主,便以低廉的价钱租了下来。 “要是有个壁橱什麽的就好了。”胜彦安慰自己的说。 屋裡虽有纵长的橱柜与橱架,裡面却塞满了书本和一大堆杂物,此外,就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了。 “只有这儿可以藏了。”坐在床上的圭子指指被子底下。 房门仍然在响着。儘管弄不清来者是谁,但这个看不见的敌人八成认定屋裡没人,才更大胆的想撬开门锁。 胜彦有意试探圭子的胆识那样的问道:“没问题嚒?” “有什麽办法!快,快——”她说。 于是他蹲向沙发。对于个子瘦小的他,这是桩相当艰难的工作。圭子欠起身子想帮他一把,无奈两个膝盖硬是使不上力;想不到她自以为很沉着,但到底还是吓僵了。 好不容易胜彦总算独力把那玩意儿弄上了床,圭子正在打算着被要怎麽样盖法,才能够掩藏得天衣无缝,就在这时,钥匙孔咔啦一响,想必是闯入者已经找到一把合适的钥匙了。接着,门把缓缓的动了起来,这种鬼鬼祟祟的访客,不可能是胜彦的大舅子! 在他俩屏息以待中,门把作了四十五度回转便静止了,然后,房门一点一点的开向屋裡,握住外侧那隻把手的,是一隻骨楞楞的手。 和走廊灯打出一个瘦小男人全身剪影的同时,胜彦一头闪进了窗帘背后。 闯入者反身关门。来自走廊的灯光给遮断,屋裡又沉入苍茫的微暗裡。 那男的缩着脖子窥探着狭小的室内,也许他的眼睛还没习惯于黑暗。至于圭子,在床上坐起上半身,丝毫不敢动弹的听着几欲迸裂的心跳声。 忽然,那男的扬起手,打开了电灯开关。 屋子裡一亮,圭子可更给点了穴那般的僵直成一团。 然而,大吃一惊的似乎不光是圭子。那男的也大瞪起眼睛凝视着圭子。 是个陌生男人,年龄还不到五十岁,由于头髮短得几近剃光头,被太阳晒红了的那张脸也就益显紧衬,与他那副矮胖的身躯甚至很是不称。身上秋香色的夹克又旧又葬,有些嫌大的黑长裤,却又相反的新得可笑。该说是个做粗活儿的人吧。总之,与平时出入这间房间的吃电视饭的那些花俏又装模作样的男人,可以说判若两类。 然而,与他那乍见之下类似无赖的风貌相反的,近似猫头鹰的那双眼睛,却又泛着说不上小心或是鲁钝的一层暗光。 圭子察觉到这点,男人忽然大踏步的走向床前来。圭子出于反射的一头拱进被子裡,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上只穿了件长亵衣。她的腰部碰到了柔软的异物,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但她不能教对方察觉到这个。 看到男人伸手过来,圭子飞快的把那床棉被拉到下巴底下。 “你,你是谁!”圭子叫嚷道,恐99lib?惧之馀,声音像是绷弹了出来那样的高昂。 男人一怔,缩回了手,然后依然不作声的上下打量着圭子。 “呵,我知道你们这一行。我在报上看过,说凭着一把万能钥,什麽样的门都可以打开……” 男人的嘴唇缓缓的动了动,也许以为受到了夸奖,止不住笑笑的吧。 透了口气以后,男人口齿不清的说:“我,我这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没想到会有个女人睡在这裡……这也算是一种缘份吧!” 那小偷抽动着鼻翅,这回可是有些粗暴的一把抓住了被头。圭子尖叫一声,缩起了身子,她看出对方动了卑劣的欲念。不过,果真他敢动手的话,相信躲在窗帘背后的胜彦该不至于袖手不管,只要两个人联手对付,这种小个子中年人,不可能摆不平。 然而,事态真要发展到那样,床上可就要乱成一团,其结果将不堪设想……不,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这种情形发生。 “不,等等……我认为你应该定下心来好好的考虑一下。” 圭子以严厉的目光注视小偷脸上,或许由于平时听惯了她那位当律师的丈夫同他那些委託人说话的口气的缘故,都觉得自己声音加重了份量。 “我不晓得你曾经闯过几家空门,你可别以为以前没失过风,这回也能够顺利得手。就拿今儿个晚上来说吧,你一定以为屋子裡没人,可是你一溜进来,不就撞上我了嚒?这是你走霉运的开始……。” 对方讶异的挑起眼睛,用舌头去舔着下唇。胆怯的神情重又显露在他脸上。 “想想看,你要是被捕了会怎麽样?闯空门和抢劫可是大大的不同哦,如果再加上强暴妇女的话,那就极有可能被判无期徒刑呢!” 那男的将抓住被头的手慢慢的缩了回去。 “你这人也真叫倒楣,要是趁着屋子裡没人,只是闯闯空门的话,罪行就轻多了。” 对方张张嘴想说什麽,到底还是没有吭声,只用几近怨怼的目光回瞪着圭子,彷彿在说:事到如今,你再说这些又有什麽屁用! 看到对方被自己所唬住,圭子可更变得从容不迫。 “不过,你也不必太死心,我也不会让你空手而回。” “……?” “你如果不愿意以抢劫罪被捕,顶好是不要要挟我、指使我,或者对我动粗,那麽,我也可以视而不见,当作完全没有过这回事。” “视而不见……?” “没错,所以你最好赶快动手拿你要的东西,这儿反正也没什麽值钱玩意儿。” 那小偷这才恢复微抿嘴唇的那种职业性的表情,重又环顾着屋子裡。 “我可以告诉你,你可能喜欢的东西在什麽地方,你就赶紧拿了走,别教人看见!” “我走了以后你好报警?” “那要看你的做法如何,不叫警察也可以,跟警察打交道,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那男的依旧满脸狐疑的俯视着圭子,他的视线从她脸上以及胸前的被子转向从她身旁至床脚之间微微隆起的棉被上。圭子感到他眼睛裡似乎掠过一丝疑惑,于是禁不住坐了起来。男人看到她裸露的肌肤,止不住屏住气息。圭子慌忙披上刚才被胜彦脱下来揉成一团扔在床单上面的衬衫。 “快、快,照我的话做是最聪明的办法!” “钱在哪儿?” “诺,在那个抽屉裡。”圭子指指床头小茶几上的抽屉。 男人打开抽屉,拿起搁在最上面的那隻牛皮纸封套。他察看之后,还算满意的揉了揉鼻子。所幸胜彦说过他今天刚刚领了一整笔儿童连续剧的剧本费,那笔钱应该原封不动的装在那隻封套裡。 “还有没有别的?”看到现款,因而恢复了本性的小偷,发出了贪婪的声音。 “我想整笔的钱就只有这些。至于其他东西嘛,……诺,挂在那边的西装是卡尔丹的新货,要就拿去好了。衣柜裡还有件法兰绒上衣和领带别针。对了,那个橱架上的时钟也是满值钱的。” 男人于是按照圭子的指示,取下西装,以及镶金边的座钟,一股脑儿的集中到地板上,手法之快,真不愧是吃这行饭的。 “要有个包巾什麽的不是比较方便嚒?” “那当然……” “盖在旧杂志上的那条,你拿去好了。” 男人用包巾将那堆赃物打成一个包袱。 “这下你该满意了。——记住,你可要当作今儿晚上在这儿没有碰到任何人,你是瞅着屋裡没人,偷偷溜进来拿东西的。” “你该不会报警吧?” “大概不会。” 那小偷微蹙眉头,眯(左目右妻)起眼睛,也有些留恋的望了望她透明的内衣底下那两堆洁白的起伏,终于悄悄的打开房门出去了。 帆布鞋的脚步声去远以后,屋子裡重又恢复了静寂。正因为是过度紧张之后,那份静寂也就益发深沉。 这份静寂持续了好一阵子,久久、久久。 胜彦似乎依然屏息待在窗帘背后,八成他害怕马上现身,万一那个宵小又折回来,就会把事情弄砸……圭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给自己作了一番这样的解释。 事实上,她有一半是被某一件东西分了神。 先前,那小偷从床头柜抽屉裡取出装有剧本费的封套之时,圭子瞥见抽屉深处有样看似用来装戒指的红色小盒子。那小偷只顾着检点封套的内容而没有注意到它……事实上,这隻盒子是那麽样静悄悄的给塞入抽屉深处,还真不容易发现呢。正因为晓得胜彦生性欠条理,向来不习惯整理或者收拾东西,深藏抽屉底下的这这小盒子也就止不住教她起疑了。 她把手伸进抽屉裡,悄悄的取出那隻小盒子。 果然,是戒指盒,且是红皮面的上等货。 打开盒盖,裡面装着用红宝石与一颗颗小钻石镶成一朵花的一隻可爱的戒指。儘管红宝石颗粒太大,光亮也太过透明,不无赝品之嫌,但乍见之下,仍是一隻极其精緻考究的指环。 (他可是瞒着我,准备给我一个意外惊喜的?) 只是这个想像总教人觉得不大对劲。 连忙将戒指套上无名指,发现只能勉强套到第一关节的地方,尺寸太小了。 拔下当儿,圭子发觉白金轮环内侧刻有文字。刚刚看出K——Y两字,胜彦就窸窸窣窣的从窗帘背后走了出来。 “我从窗口看见那家伙跑掉了,胳肢窝裡夹了个包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即使碰到巡逻的警察,也不见得会被怀疑哩!”胜彦以不胜佩服的口气滴咕着,一面走向床边。 他的目光落在敞开的抽屉上面,恨恨的咬了咬嘴唇: “妈的,剧本费好不容易刚刚提高,就给他拿走了。” “这不是问题,倒是你,小偷一进门,就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跑掉,算什麽嘛!”圭子的口气不自觉中变得带针带刺儿的。 “那是因为仓促间我料准你一定能够用这种方式摆平他,叫他走路。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有男士在场,事情才能够进行得比较顺利一些。当然啦,我也不会完全放手不管,万一他真要动粗的时候,我可以随时现身来救你。” “谁晓得是真是假!” “告诉你,真的嘛!” 胜彦都起嘴,从圭子脸上别开了视线。忽然,他看到了她手上的那枚戒指,转眼之间,他那张面孔僵板的挂了下来,紧接着害上颜面神经痛那般,眼底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这是他慌张起来的时候惯有的毛病。 看到胜彦这副狼狈的模样,圭子脑海裡原本只是恍惚的念头,突然变成一幅明确的影像,浮上眼帘。 “是由纪!光桥由纪,这隻戒指你是准备送给那小姐儿的,是不是?” “不,这个……我只是暂时代人保管而已……” “撒谎!这个姓名简写就是赖不掉的铁证,K是胜彦,Y是指由纪,不就是K私底下送给Y的订情信物嚒?” “不是的,没那麽深的意思……” 将一头茶色的米粉髮像儿时挂在音响教室的巴哈或海顿那样,从额头中央分向两边披挂下来的光桥由纪那张面孔,益加鲜明的泛上圭子的眼帘。她是个只才二十开外的大学女生,时常在一些电视剧裡担任小角色,那总是胜彦所写的剧本,她轧的一角要不是快被怪兽掳走的女子,便是家庭伦理剧裡的俏丫环。 圭子所以知道她这个人,是因为许久以前,跟胜彦的一次约会裡,圭子早到了半个小时,正在附近的骑楼下閒荡,偶尔在另一家咖啡店裡看到了胜彦。 他与一个年轻女孩相对而坐,正在热切的说着什麽,那女的则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的眼睛,不时点点头。 待他出现于跟圭子约好的那家咖啡馆,已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而没等圭子说什麽,他便忙着解释说是因为和一个广告客户的宣传部长谈公事误了时间。但以圭子看来,一个二十出头,穿了件法兰绒背心裙的小姐儿,不太可能是一家肥皂公司的宣传部长。 儘管这样,圭子并没有怎麽在意,想是丝毫不怀疑胜彦对她的热情之故。 后来,圭子发现那女子经常出现于胜彦所写的电视剧裡。她不经意的向他打听那女孩的名字,他回答时却冷漠得不自然,并且立即改变了话题……。 那个时候就该直觉到才对的! “我真是太大意了……你跟那女孩是什麽时候好起来的?” “不,没有,还没有到……”胜彦支支吾吾的喃喃着,同时不停的作着痉挛性的眨眼。 良久,他才抬起软弱的小眼睛,解释道:“我们只是很普通的交往。那孩子的家庭环境很複杂,她有时会跑来找我谈谈心、讨主意……” “人家找你谈心讨主意,你就送人家戒指啦?” 让她这麽一责问,他索性窘迫的别过脸去。望着他呕气般的瘦削的侧脸,圭子忽然之间几近生理性的心胸作起痛来,渴望尖声哭叫的衝动,不断的喷涌而上。 此刻,圭子反倒被自己这种强烈的反应所慑住。 在此之前,圭子满以为是胜彦在一厢情愿的对她一团火热,她自己却十分冷静;在她,这只是经过一番盘算之后的玩火游戏,即使像今天晚上这种事态,也只是由于客观上的估计错误所导致的结果,而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不得不採取的行动。她无意与胜彦同生共死,只是不巧被他的妻子美津发觉了两个人的关系,感觉到不安全罢了,她不能让那个做妻子的跑去向自己的丈夫密告她与胜彦的畸恋,因而被迫离婚,并非出乎对胜彦的同情——担心他会因而被腰缠万贯的妻子所离弃,进而一文不名的赶出街头。 要她一个人独自来完成这种罪行是很难的,和胜彦合力除掉共同的敌人美津之后,迟早她也要找个时机同胜彦分手;圭子内心裡有着这样的盘算,因此,胜彦和她以外的任何女人要好与否对圭子来说,应该是无关痛痒。结果如何?没想到她居然会慌乱激动成这个样子! 圭子已经变得身不由己,从她战抖的唇间迸出来的话全是出乎她意外的,而她竟无能制止。 “想想也难怪,比起年龄跟你差不多的有夫之妇,清新娇嫩的小姐儿当然要有魅力多了,而我这个糊涂鬼居然百分之百的相信你……就拿今天晚上的事情来说,我所以能够泰然自若的干下这麽可怕的罪行,毕竟是因为心底裡完全信任你一个人的缘故,是因为我把你看得比我家那口子或其他任何人都重要的关系……” 这也许是连圭子自己也不曾听见的出自真心的叫喊。这时,房门忽又咔嚓咔99lib.嚓的响了起来。这次的动静可要比刚才的更加肆无忌惮,更加吵闹。 两个人一怔,互相望了望。那宵小回去以后房门并没有上锁,两个人都忘了这个,只管在亮着大灯的房裡磨嘴。 两个人同时把视线投向座钟那边,但座钟已经给拿走了,胜彦慌忙用眼睛去搜寻手表。 不管怎麽样,应该已经过了十二点,如若友永提早回家,看到邮寄过去的“美津的遗书”,而立刻赶过来——? 然而,就在这时—— 房门半开,传来了一个醉醺醺的女声:“先生……还在工作呀?” 刹那间,圭子飞快的钻进被窝裡,满以为来的是光桥由纪。 “原来是小节……”胜彦用徨惑而不胜其烦的声音应付道。 听到他这一声而走进屋裡来的,似乎是邻室的居民节子,圭子在被子底下觉察到这个。为了要掩饰隆起的棉被,胜彦坐到床边,而他这一坐,把床给坐窄了,使得圭子不得不被挤向“先来的客人”那边,当圭子裸露的胸脯触及那张微温的面孔和冰凉的头髮的时候,险些儿尖叫起来,她只得咬紧嘴唇,别开脸去,屏住气息强忍着。 “你刚从店裡回来?”胜彦强装平静的问道。 “是啊。——先生好久都不到我们酒廊来了,好冷淡哦,难不成您就这麽讨厌我?” 节子用含糊不清的鼻音絮刀着,似乎向胜彦贴近过来。后者以防御的姿势将身体往后退缩,使得圭子再度形成与旁边的那具肉体相拥的态势。 (我的天,真希望他赶紧将这女人打发走……) 据说节子是新宿一家酒吧间的女侍,似乎有意于胜彦,只要他在这裡,她就爱跑过来为他做这做那。平素性情还算好,无奈酒品欠高明,要是不巧在她醉酒回来之际被她逮住,那可就麻烦了。胜彦所以每晚必于十一点钟之前离开这间工作室,为了避免与节子照面,也是原因之一。 这麽说,他此刻算是碰上最糟糕的情况萝?节子的嗓音裡蕴含着浓浓的酒意,而且还纠缠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媚态。 “不过,今儿晚上我的直觉总算碰对啦,总觉得先生会在这儿,所以,我就甩掉客人跑了回来。一下子,果然屋子裡还亮着灯,我好高兴,好高兴哦……” 节子八成一屁股坐上了胜彦的膝头,双人床弹了一下。 “这个……是因为有些工作没做完……”胜彦说。 “可现在已经做完了不是?” “唔……我正想打道回府。” “既然这样,您就陪我出去喝两杯好吗?” “你不是已经喝得够多了吗?” “才不呢,走嘛。” “不行,你那样子还能喝?” “没事,没事。好久以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先生好好的喝两杯,然后嘛……随便您把我带到哪儿都可以。” 接着,胜彦想是被拖住了手,只觉他的背脊一晃一晃的。双人床吱哟作响,圭子这张脸孔遂又被夹入他的臀部和另一张面孔之间的空间裡。圭子忍不住挣扎了两下,感到心房就要凝缩起来。 幸好烂醉如泥的节子,似乎没有觉察到胜彦背后的动静。 “说真格的,今儿晚上不行。”胜彦道。 “为什麽嘛?” “我有点伤风,所以不想外出。” “那麽,到我屋裡来好不好?酒菜都齐备呢,对了,这样最好。” “不,时间已经太晚了。” “还不到一点钟呀。” “我还有工作要做呢。” “乱讲,记得您有次说过您是白昼型,晚上一向不工作的。” “今天是例外。——真的,今天晚上我还有工作要做。”胜彦用毅然决然的口气说。 “坏心眼儿!” 节子一屁股坐到了胜彦旁边,那是比胜彦要厚实得多的大臀部。圭子两腿往后一缩,一脚踢到了另一边那具肉体的胫骨,但它没有任何反应。 “那麽,这样好不好?我先回去预备酒菜,等先生把工作做完,只要不妨碍您工作就行了,是不是?告诉您,我今儿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待在先生身边。” “不行呀,我不告诉过你正准备回家吗?” “陪我一会儿有什麽关系嘛?” “我不告诉你工作堆得一塌糊涂不是嚒!” “撒谎……我说先生,您真就这麽讨厌我这个人?要真是这样的话,您儘管讲明好了,我会叫自己死心的。可是,事实不是这样,是不是?……先生……求求您……” 节子说着,用尽全身的力量向胜彦靠过去,胜彦的身子一倾,压到圭子身上来。她成了他骨楞楞的臀部的垫板,疼痛之馀,正忍不住想叫嚷,突然咕咚一声传来重物坠地的沉重音响,准是胜彦一把推开了节子,使她跌落地板上。 “我忙死了,你给我回去好不好!”胜彦难得这麽粗声粗气的说。 “这样的?……好,我明白了,您不说,我也不会待在这种鬼地方!”节子喘着气,突然改变态度的怒道:“给你点颜色就可以开染坊了?……有什麽了不起,快别自满了,木头人,你个马脸丑角!” “……” “你以为我不知道?哼,告诉你,我全看到了,大白天就在这裡跟那个矜持兮兮的娘儿搞七捻三的。上回我就在阳台上听过,什麽彼此都要赶紧想办法离婚,好成为一对名正言顺的恩爱夫妻,去你的!” 冷不防被人提起了自己的事,圭子止不住在被子底下僵直起身子。 “可是啊,告诉你,我连你不知道的事情都晓得哪,那娘儿的先生是个律师不是?还是个四十开外的高雅男士哩。” “你在哪儿遇见的?”胜彦似乎已被撩起了兴趣。 “两个多礼拜前吧,一位客人请我到银座一家西餐厅吃饭,赶巧坐在那两口子旁边。听他们的对话,才晓得是夫妻俩……什麽离婚不离婚的,两个人好得要死哪,连我们在一旁看着都有点不好意思呢。他们说什麽要把房子扩建啦,明年的铜婚纪念索性到瑞士去跑一跑啦……你以为那位太太是真心真意跟你交往的?得了,傻瓜也不会上那个当!” 胜彦像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诺,瞧你脸色都变啦,哼,你现在才明白过来?告诉你,那娘儿只是出来打打野食罢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比起靠老婆养活的三流剧作家,干律师的敢情要可靠多多。难不成你连这一点都盘算不过来,真亏你还能够写电视剧呢……” “你给我滚!” 胜彦发出了怒喊,那是圭子从不曾听过的绞自肺腑的一种低哑的声音。 “你少在这裡多嘴,赶快给我走吧。” 节子发出癫狂的笑声。而随着关门的动静,那串笑声逐渐远去。 圭子主动撩开棉被坐了起来,不觉间全身已经汗湿,她又把床脚的被子拨到一边,伸了伸缩了半天的两腿。 接着,两个人无言的相对着,久久,久久。 “节子所讲的是真的,是不是?你告诉过我,你们虽然同住在一个屋顶底下,可半年也说不上一句话,简直跟分居没什麽两样……其实,有时我也觉得你这话有点可疑……” 他那经过一番深思似的口气裡,彷彿蕴含着教人悚然一惊的深重的创伤,使圭子无法随便开口讲些虚应敷衍的话。 “你对我说,美津晓得了我俩的事,跑去要挟你说要报复,如若她拿这件事去向你先生告发,只怕他会意气用事的不答应离婚,所以必须抢先一步封住美津的嘴巴才好。我现在才知道你真正担心的,其实是怕他知道了以后会跟你离婚,于是你索性唆使我将美津谋杀掉,以便你若无其事的回到家庭裡去做个好妻子。” “既然这样,我也有话说……你不也在背叛我嚒?说什麽美津既已晓得我们之间的事,迟早会主动离婚,那麽一来,我俩纵然能够厮守在一起,生活上也要吃很多的苦,倒不如趁早下手消灭她,继承了她的财产之后再跟我结婚……其实,你只是想在犯罪上让我帮你一把,等到事成之后,把我一甩,再去跟由纪比翼双飞。” “说老实话,我不是没有作过这样的盘算,可是今天晚上,不晓得什麽缘故,突然明白过来了,那就是我们两个人到头来……” 真的,也不知为了什麽,圭子今天晚上就是能够把胜彦的心理动态摸得一清二楚,而他也觉察到了。两个人原本都在欺骗对方,都只是想利用对方来作剷除美津的工具,没想到不觉间,两个人却都被斩也斩不断的羁索所连结住……。 就拿今天晚上的计画来说,要不是两个人同心协力,那是很难办到的。圭子模仿着美津的笔迹,给美津胞兄友永寄了封遗书,圭子的文字本就和美津很相似,何况又刻意的练了一个多月,而为了防患警方鑑定笔迹,圭子甚至把美津写的便条一类的文字都特地改写了一番,因此,毫无疑问,美津寄给她胞兄的那封信,绝对可以被判断作出自她的手笔。 而在那封信应该寄达友永家的今夜,胜彦以三个人面对面作个谈判作藉口,把美津骗到这裡来。他在红茶裡掺上了安眠药使她入睡,预备乘着友永从箱根回家,看到妹妹的“遗书”,赶到这裡之前,用车子将美津运出,从预先观察好的深大寺用水前方的崖头上,叫她“跳崖自杀”。 对了,得赶紧进行计划才行,如果友永已经看到了那封信——。 这时,房门突然打开。 脸色苍白的友永慌慌张张的奔了进来。 “糟啦,美津给我寄了封这样的信……”他把手裡的那封信递给胜彦:“该说是一种预感吧,我今晚提早溜出宴会回家,到家就看到了这个……打电话到你们家又没人接,我就直接赶到这裡来了。” “对了……大哥并不知道这裡的电话号码。”胜彦用茫然若失的声音说。 “信上说她今天晚上预备自了残生。” “您放心好了。”胜彦的声音这回听起来有些疲倦。 他把目光落在圭子的身旁,刚才圭子撩开了被子的床上,美津正裸露着两条腿,躺卧在那裡。 “她只是比平时睡得沉一点而已。”胜彦说。 逝者的名片 试片后举行记者招待会,比预定的时间晚了,直到三点十分才结束。设在福冈市闹区的大厦九楼会场,顿时濛起一片嘈杂的气氛。 依照原计划,记者招待会后,导演林田将接受当地报社的安排,和福冈的作家们举行对谈;女主角春日洋子也要到附近的啡咖厅,出席影迷俱乐部为她举办的座谈会。 这时候,会场除了与传播界有关的二十来人外,开始有其他的人进进出出。有些记者匆忙抢向外面的走廊,有的抓住导演问东问西。 这一行人,导演、製片人、女主角洋子,外加公司宣传部的六名职员,一早浩浩荡荡的搭飞机来到福冈,目的是为新片作宣传。那是根据一位名作家的短篇小说改编的一部文艺片,许多外景是在福冈市拍摄的,因而特地把宣传重点放在福冈。 会场外面走廊拐角处人来人往的地方,洋子被当地S电视台业务课长中保叫住。当时,洋子在宣传部人员的催促下,正走向电梯,预备要赶往咖啡厅的座谈会场。由于行程只有一天,她身边并没有带随从的人员。 “对不起,请等一下——”帅气而合身的穿了一套很春天的骆驼色西装的中保,他魁梧的身材,从人丛裡走到洋子的面前来。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紧张说:“我不会佔你很多时间,有个人拜託我无论如何要把他介绍给你,看在我的一番诚意,好不好见他一下?” 年约三十五、六岁的中保,在他任职的电视台以及当地的艺文界,似乎满拉风的,洋子和她那位担任电影编剧的未婚夫,曾经在东京的某一场合裡,和中保同席过两次;据说她的未婚夫和中保是大学时候的同班同学。 看来很随和的中保那张面孔,此刻却透着一丝僵硬,想必是因为洋子是个明星吧。 今年二十八岁的洋子,演技洗练自然,各方对她都有很高的评价,这两三年来电影电视的演出都相当频繁,算是稳保红星的宝座。洋子素有寡言、孤僻、不大好相处的风评,正因为这与银幕上可亲可爱的她那副圆脸的印象正好相反,也就被圈内人拿来或多或少的作了夸大的传言,而自从去年一桩不幸事件发生后,这种性向似乎更形强烈,连她自己都不得不自觉到这一点。 “嗯……”洋子含含糊糊的应着,望了眼手表,时间还不算太紧迫。 “那麽,我在下面等候您。”宣传部的人员轻轻点了个头便先行离去。 这当儿,中保把一个矮小的老人带到洋子面前来,在此之前,也不晓得这个人一直待在什麽地方。他看来是如此的跟这场合的气氛不相称,不相称到令你要怀疑他到这儿来的目的。 半白的一头蓬鬆长髮到耳下,骨楞楞的浅黑色脸膛看起来大概六十来岁了,紧锁的眉毛和洼陷的一双锐利的眼睛,给人一种狷介而难缠的印象。裹住骆驼的瘦躯的那一身泛黑的西装,在穿着轻鬆的记者们当中,格外显得沉重而土气。 “这一位先生住在福冈的西区,我和他家小姐很熟,是洋子小姐热情的忠实影迷,这回听说你到本地来,就说无论如何想见一见你……” 中保把手轻轻的搭在那小老头的肩膀上,打圆场的笑笑。 这时候,那老人一直心神不定的躲开洋子的视线,反而仰望着中保那张脸,忽然不自然的挑动着眉毛,以九州腔发出高昂得出奇的声音说:“对了,好像刚才楼下有人打电话给中保兄,办公室的人正在找你。”说着,从西装的内口袋裡掏出一张名片。 中保便对着洋子扬扬手:“那麽,我失陪一下。”说着,大踏步的走开。 和洋子面对面的单独处在一起,那老人变得更加的侷促不安了,兀自把目光游动在比他高出许多的洋子的中腰一带,捏着名片的右手在胸前上上下下的动来动去。洋子无意中注意到他胸前那条博多纺料子的领带上面,闪亮着墨绿色的一枚相当考究的别针。重新打量过去,才发现他那身深灰色的西装料子,也泛着上好的光泽。是个从事何种行业的男人呢? “就像中保君所说的,我是您多年的影迷……”老人总算用先前那种高昂、而像是要穿透鼻孔的、不安定的声音说起话来,但他的视线依然是下垂的。 “所以,我满心巴望能有一次机会跟您好好的聊一聊……”他以微颤的手势——不知是否出于洋子的心理作用——递出名片:“请多指教。” 洋子看了看接过来的名片,右下方以横写印着姓名,下面一行小小的铅字是住址。名片上没有头衔,纤巧的设计,乍看之下,与眼前的这个人物很不相称。 (和久本 昌也) 飞快的扫一眼名片上的名字后,洋子不禁眨了眨眼,再度一个字一个字的去确定那五个铅字,然后,她深深的盯住那几个字。没错,一个字也不差。 会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吗?她这样想着,再看一次姓名下面那一行字,偏偏连住址也完全相同。(东京都目黑区柿木坡零号)——一点也不错,正是他的住址。那与她山盟海誓、也半公开的有过婚约的、与她同年的助理导演,去年三月,在博多湾小岛的海岸横死的和久本昌也,名片上印的不正是她永难忘怀的他的住址麽? 电话号码也是一字不差。不,现在想起来,和久本生前,有个时期的确使用过这种横写的名片,换句话说,这确确实实是和久本的名片没错。 留意到这一点之前,99lib.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洋子无法确定。 她抬起目光在空中迷惘的梭巡着。刚刚把这名片递给她的小个子老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小跑两三步抢到走廊的拐角那儿四下张望,右边有电梯和楼梯,走廊前端有几个关上了门扉的房间。附近仍有一些新闻记者和电影界的人在走动,或三五成群的停留在那裡,独独不见刚才那一头蓬髮和泛黑西装的那个神祕老人。 洋子呆呆的望着飞快的继续下降,不一会儿便抵达了底楼的电梯数字良久,良久。 第二天早晨八点多,洋子在座落于福冈市中心的S电视台楼下的休息室,和中保相对而坐。由于时间还早,公司裡静悄悄的,没有人注意到洋子。 蕾丝纱窗帘外边,四月的阴天底下,展佈着一大遍巨厦林立的市街,拥挤的车辆,似乎走到任何城镇都没什麽两样。 昨天——留下逝者的名片消失无踪的那个不可思议的老人,终于没能找到。问了问待在走廊上的几个人,不仅没有人认识他,甚至觉察到这个小老头存在的人都找不到一个。 找遍一楼的办公室,既不见老人,也看不到中保的影子。 下一场座谈会的时间节节迫近,在宣传人负员催驾下,洋子只好坐上前来迎接的车子。 会后,接下去又是另一家电视台的专辑拍摄、餐会等等一连串的活动,结果是一直到深夜十一点过后,她才得以在饭店的房间裡拥有她自己的时间。 而在那一连串活动的时间裡,洋子曾经打过两次电话到中保的公司,她认为想知道那个老人的本名和来历,只有透过从中介绍的中保。无奈洋子从电话裡获得的答覆是:记者会后中保就到北九州市出差去了,今天不会再回到公司。 洋子在十一点半从饭店的房间打电话到中保的家裡,先是听到像是他母亲的声音出来应话,然后总算接通了他,他好像很疲倦,这点洋子也一样。交谈结果,两个人决定详情等到明晨八点,在距离洋子投宿的饭店不远的S电视台见面再说。 时间和地点是依照洋子的意愿而定的,她希望在不引起同行者的注意下,从中保那裡打听到事情的原委,而后与一行人一起搭乘十一点的飞机回到东京去……。 “你是说曾根兄交给你和久本君的名片……?”中保不胜纳闷的偏起头,用手搓着皮肤光溜的下巴,称呼和久本带君字,是因为大学同窗的关系,想必他也知道和久本与洋子订婚的事情。 “那位老先生姓曾根?” “是的,他住在博多湾西边的能古岛。在福冈拥有地产和山林,搜集的书画和古董也相当多,是位资产家。他这人很古怪,从前当过许多家公司的董事,四、五年前,因为健康的理由退休,目前在能古岛上盖了一幢房子,和女儿住在一起。” “能古岛”这个岛名,刹那间使洋子心底掠过一丝痛楚,但她还有事情需要问清楚。 “好像听您说过,您跟那曾根家的小姐也很熟?” “嗯……”中保也不知为什麽,像是要苦笑那样的搧动着睫毛说:“说是女儿,其实是养女。曾根夫妇没能生孩子,就把当时还在读小学的瑞穗——就是那位小姐的右字——收养过来,瑞穗小姐是太太的远亲。太太已经死了很久了。瑞穗小姐有一次前来观赏我们公司主办的法国电影试片招待会,她那篇观后感得了佳作,我们便是那样认识,开始交往的。” 洋子记得和久本曾经跟她提过中保是营业课的课长,主要的工作便是主办这一类的活动。 “奇怪……不晓得曾根先生为什麽要交给我那张名片?” “是啊,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呢……”中保皱起眉头,做出一副複杂的表情:“我是大约三天前接到他电话,要我介绍你们认识。前一天在街上偶然遇见瑞穗小姐一起喝咖啡的时候,我向她提起你要到福冈来的事情,第二天晚上曾根先生就来了电话,因为他表现得实在热切,我也不便拒绝,只好答应他说,要是他能够在记者招待会结束的那个时间赶来,我就为他介绍。” “……” “其实,如果光是曾根先生希望认识你,那倒也不是什麽离谱的事情,因为他的确是你多年的影迷。该说是孤僻吧,从不跟任何人作进一步的交往,可是一旦迷上了什麽的话,那就会死心塌地的贯彻到底,八成他就是属于这一类型的。就拿蒐集美术品来说,并不多方面的去搜集珍品,而是认准了喜欢的就收买,好比陶瓷嘛,不是仁清就是乾山烧的,画呢?全是北斋、歌磨的风俗画。他真就像个退隐的老人,喜欢看电视,我向瑞穗小姐提到你要来福冈的时候,她还笑着说过:‘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所以,很可能从女儿那裡听到消息后,立刻就给我打电话。” “可是,为什麽递给我那张名片呢?” “关于这个,我当然准备向他问个清楚,不过,我刚刚忽然想到会不会是这样?他的的确确是非常非常的仰慕你,一直就希望找个机会好好的跟你聊一聊,可是他又担心身为红女星的你不太可能轻易的应邀前来,所以,他就心生一计……也许他以前见过和久本君,手头上有他的名片,老先生心想,要是冷不防将那张名片递给你的话,你一定会在纳闷之馀想再见他一次……对了,那当儿他告诉我有人打电话找我,其实是调虎离山,想把我赶走,因为我到了楼下的办公室,才知道根本就没有人给我电话,我以为敢情他听错了,马上折回九楼,结果你们俩都不见了。” 说的也是,那人递出名片之前,确实对洋子说过:“我满心巴望能有一个机会跟您好好的聊一聊?……” 突然,洋子的心头冰凉而又尖锐的掠过一股属于直觉的疑惑,那与刚才乍乍听到曾根居住能古岛的刹那所感受的衝击一样。 她说:“曾根先生说想跟我聊一聊,也许不单是以一个影迷的身分找明星閒聊,会不会跟和久本那个案子有关?因为和久本出事的现场就在能古岛……” 和久本昌也这位年轻的助理导演,近年来以极富才华的剧作家窜红影坛,去年开春,为了构思酝酿了多年的剧本以及寻找题材,独自踏上了九州之旅。 行前,他表示过预备以福冈作中心,走走玄海滩沿岸,三月初旬旅程到了一半的时候,出乎意外的变成了尸体,被人发现在能古岛南岸的岩场上。那儿正当一座陡削的悬崖底下,从遗体的模样推测起来,十之八九是从崖上跌落身亡的。 关于坠崖的原因,当地的警局似乎曾经基于各种可能性作多方面的侦查,既找不出自杀的动机,也没有他杀的证据,末了判定为意外死亡,想来和久本一定是全神贯注于构思,一个不小心,失足跌落的……。 出事后,洋子也曾经到过现场一次。 中保眼镜背后那双有些充血的眼睛裡,夹带着沉重的阴翳,回望着洋子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曾根先生家距离和久本君出事的现场,大约只有五分钟的脚程……” 洋子请求中保把前往曾根家的详细地图画给她,同时,利用他画图的时间走向休息室的公用电话,为的是打电话到饭店,通知一行人,她不预备同大伙儿一起搭乘十一点的飞机回东京。 位于福冈市西郊“姪滨”海埔新生地的渡轮码头,有平均一小时一班的来往能古岛的市营渡轮,不过,碰到一早一晚的尖峰时间,就缩短为每隔半小时开出一班。去年来访的时候,洋子就听说过,从距离姪滨十五分钟船程的能古岛,到福冈市来上班上学的人,也很不少。 洋子于九点多搭乘计程车到了渡轮码头,正好碰上一些薪水阶级模样的男人和背负着蔬菜或鲜花看似农妇的女人,形成稀疏的纵列,鱼贯着上岸。 刚刚靠岸的渡轮,紧接着再度出发,乘客倒也不少。 洋子裹着头巾,戴了副墨镜,伫立在甲板上。拥有绿色山陵的那座三角形的岛屿就在眼前。阴沉的天空底下,湾内的海水正以光滑的滚动摇晃着,只是海风依旧透着一股刺肤的冷冽。 能古岛的渡轮码头一带,并列着几家小规模的旅馆和海鲜餐馆,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朝着标示着“海岛公园”的小巴士走去。 洋子坐上停在那裡的唯一的计程车。一提到地名和曾根的姓氏,那个中年司机立刻会意的点了点头。 车子在沿着堤防的那条柏油路上驶了一阵,忽然一个急转弯,开始爬上被菜园和树林所夹住的一道崎岖不平的斜坡。急倾的山坡上尽是细细的一段段梯田,种植着蔬菜,以及色彩鲜艳夺目的鬱金香。 车子九拐十八弯的重複着锯齿形的转弯,脚底下也随着涌现了灰色的大海。俯视下去,可以看到从那道弧形的海岸线稍稍突出的小小岬角尖端,一片黝黑的岩场正受着泡沫般的波浪所冲洗。 那就是他被岩角割破额头和胸膛倒在那裡的地方……。 洋子紧闭着眼睛,不觉发出低低的呻吟,司机探视后视镜的动静,这才使她清醒了过来。 “这一带地方的海岸尽是些岩石吗?”她带几分含混意味的问题。 司机以缓慢的九州腔回答:“是啊,全是岩场哪,不过,听说再往前去一点的地方也有海水浴场什麽的。” 中保指示给她的曾根平伍的家,就一派雍容的孤立在背负了杂树林与柚子树的山腰上。附近没什麽农家,以石堤固定的一片相当宽广的土地上,矗立着两栋平房,带着光泽的灰瓦,还有木纹精美的板牆,是一种纯日本式的建筑。一直想像着古老巨宅的洋子,感到有些出乎意外,没想到以鹅卵石和低矮的树篱围起来的房屋,竟给人日式餐馆或者漂亮的别墅那种感觉。 洋子确定一下门牌之后,这才按了按门铃。 “请问是哪一位?”一个.t>乾淨透亮的女声问道。 “我叫春日洋子……” “哎呀呀。”一声惊呼,随着一阵凉鞋的踢踏之后,横裡嵌有粗木条的玻璃门的挂钩给打开了,开门的是个气色很好,面庞柔圆,看似二十五、六岁的姑娘,一眼便可以看出八成是曾根的养女瑞穗。 “你好,我姓春日,昨天见过曾根先生……” “是的,我对您很熟悉,嗯,我是说,常在电视上看到您……”姑娘温柔的眸子裡漾着一抹可亲的微笑,嘴边有个酒涡。 接着,她定睛望一眼洋子,会意而又好像有些不解的喃喃自语着:“爸爸昨天到底跟您见了面来着。”声音很轻,语气倒是颇为沉重。 “是,见过面之后,有些事想跟令尊进一步的谈一谈,所以特地上门来打扰。” “这样的?真是太欢迎了,相信爸爸一定会好高兴的。”瑞穗已然恢复了原先那副随和可亲的笑容。 她望望手表:“该已经起来了。” 洋子也跟着看了看,时刻已近十点钟。 “令尊每天都要休息到这个时候嚒?” “嗯……爸爸的作息时间有点特殊。”瑞穗走到玻璃门外来,继续说:“晚上十点钟左右休息,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来到后山散步。回家以后再睡回笼觉,多数时候要到九、十点钟才用早餐。——我们现在就到下面的独幢房去。” 那是两幢房子当中后面的那一幢,是个茶屋风味的建筑,整幢房子有一半面向大海,可以想见视野相当开阔。 然而,瑞穗打开玄关的时候,裡面很暗,木板套窗似乎还没有打开。 “爸爸——” 轻轻的叫了声,也没有回应。 “请您等一下。” 瑞穗向洋子告了个罪,一面脱鞋上去。两三秒钟之后,洋子听见某种异样的声音,不自觉的奔进玄关裡去。只见阴天泛白的天光射入的走廊前端,从门框上悬吊下来一个黑色人体的剪影,大大的逼进洋子的视网膜裡来。 “是把带子穿过门框上方的缝隙裡上吊的,用的是他本人的腰带,听说身上穿的又是家常穿的大岛料子和服,所以,看样子是昨夜临睡前下决心採取行动的,因为从外观上推断起来,死亡时间是昨夜的九点到十点之间。” 从福冈西区警察局出动到此地来的江川刑警,隔着紫檀木圆桌,口齿清晰的向洋子和中保作了以上的说明。这儿是曾根家主房的内厅。擦拭得雪亮的玻璃门那一头,有着佈置着竹林与石头的庭院,在午后才下的霏霏细雨中,静悄悄的儒湿着。 瑞穗一发现上了吊的曾根平伍的尸体,立刻将它从门框上解下来,安置到榻榻米上,然后才打电话报警。 十一点半过后,算是总署的西区警署,派江川刑警等刑事课干员外带鑑定班的,一行四个人抵达了现场,那已是当地派出所的巡警骑着机车爬上曾根家四十多分钟以后的事情。 过不多久,中保也以一副慌了手脚的样子赶了来,准是瑞穗连络他的,洋子心想。 而在这段时间裡,洋子一直逗留在曾根家,她既然几乎与瑞穗同时发现曾根的尸体,难免要接受警方的盘问,纵使她不受牵连,在目击到这麽一桩不可理解的死亡之后,她也不愿意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离去。 今天晚上再回东京,如果必要的话,延到明天再走也无妨。明天傍晚开始要读电视剧的剧本,那以前的一切预定活动,未尝不能打电话去取消。 现场查证已经结束,曾根的遗体也由警车运往福冈,预备于大学医院裡付诸解剖。 “还没有找到遗书?”中保问道。 “身边没有找到,等小姐安定下来以后,再请她找一找主房这边。” 瑞穗儘管遭遇养父这种异乎寻常的死亡,仍然坚强的打起精神裡外张罗,以及回答江川刑警的询问,但等到曾根的遗体一运走,也许是突然鬆懈下来的缘故,顿时患了贫血,倒向中保胸怀,此刻正在另一个房间裡休息。 “他们说是昨天夜裡上吊的,那以前,他的举止有没有什麽特殊或者奇怪的地方?”洋子问道。 昨天的午后三点钟,曾根出现于M大厦,把和久木的名片交给洋子之后就不见了,而当天晚上就出了事,死因和他白天的那番行为会不会有所关连?她已经把昨日以来的种种,以及自己今晨造访曾根的原因,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刑警江川。 “不,并没有什麽特殊的地方。我也只是从瑞穗小姐那裡大致上问了一下而已……昨天下午两点钟,他坐渡轮到福冈去,他曾经拜託中保先生等记者招待会后,将他介绍给春日小姐,这一点他也对瑞穗小姐提过。他是四点半左右回到家的,估计起来,应该是直接从M大厦打道回府。瑞穗小姐问他‘怎麽样?’,他只微笑着唔了一声,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小姐就不再打扰他,任由他一个人静静的待在那裡。不过,据瑞穗小姐说,他虽然像是在思想着什麽,可也不像是有什麽烦恼,更不用说会去寻短见……” 父女俩照例于六点钟吃晚餐,沐浴后,不到八点钟,曾根便回到他的独幢房那边去了。瑞穗收拾好盘碗之后,便独个儿弹弹钢琴,又踩了一阵缝衣机,于十一点之前在主房这边就寝。 父女俩几年前就习惯于分别在主房与独幢房休息,而瑞穗因为习艺,每周总要跑三趟福冈,偶尔也跟友人在外头共餐,换句话说,父女俩过的似乎是互不干涉的一种轻鬆自在的生活。 瑞穗知道曾根于清晨五点起床散步回来之后,还要再睡一次回笼觉的习惯,因而今天早上,直到十点钟洋子前来造访以前,始终没有到独幢房去探视;这一点跟她先前告诉洋子的相同。 “那麽,到现在为止,还是完全弄不清自杀的原因,是不是?”洋子止不住喃喃自语着,忽又觉得意识老是牵挂在出乎意外的某一点上面。 她问道:“我是说,确实是自杀没错了?” 江川回瞪一眼洋子,紧接着泛起近乎苦意的笑容:“不管怎麽样,的的确确是缢死没错。我们赶到的时候,遗体已经解下来安放到榻榻米上,这在小姐的心情来说,是情有可原的。无论如何,验尸结果,从下巴到耳后有道缢沟、下半身出现尸斑、眼睑结膜也有溢血的现象,从这几点就足以证明是吊死,而绝不是被绞死的。” “……”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忙着下结论说,所有的吊死都是自杀身亡的,那又未免有点靠不住。” “你是说,并不是所有的吊死鬼都是自杀的?”中保发出惊讶的声音。 “那可是非常例外的例子了,好比一个身材很高的人,拿根绳子从背后绕到小孩子的脖子上,然后用力的朝上一勒,很可能就会留下和吊死混淆不清的绳沟,也有过先以麻醉药使一个人昏倒,再伪装上吊自杀的……不过,一般的情形总是把吊死判断作自杀身亡。”江川刑警以一种自信十足的口气说,“——所以,详细的情形我还得再问问瑞穗小姐,不过,关于曾根先生自杀的原因,二位能不能想出一点什麽头绪来?就拿有关那张名片的事来说,二位要是有什麽意见,我倒是想听一听……”江川粗重的眉根一使劲,这才以一副紧张的神情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当他郑重其事的提到“意见”这个字眼儿,刹那间,洋子想不出要说什麽,正在焦急的绞着脑汁,一旁的中保,将倚在桌上的上半身挺了起来,难得用缓慢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说老实话,我倒是有点眉目。我的意思是说,我认为曾根先生的自杀,八成和去年和久本君的那桩意外——被当作意外死亡处理的那桩命案有关。” “你是说?” 洋子禁不住狠狠的盯视着中保,后者再望一眼洋子,然后说:“坦白的说,我一度怀疑过……和久本君会不会是被曾根先生所谋杀的,这次看到他自杀后,这种想法突然变得更加清楚,更加肯定了。” “可是从去年的时间、地点加以侦查结果,他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任何来往……” “不错,他们之间并没有称得上交往的关连,可是……您或许也已经注意到了,和久本君跌死的现场和这裡近在咫尺,从那个庭园走出去,要不了五分钟就可以到那出问题的崖顶上……”中保指指正在受着逐渐大起来的雨势击打的竹林那一头:“假设出事当天,和久本君在思构剧本的散步途中,偶然的绕进这裡小坐,他交给了曾根先生一张名片,曾根先生也是个对艺术方面的事情抱有相当关心的人,两个人于是聊得很投机,没想到聊着聊着,彼此之间的空气忽然变得险恶起来了,理由嘛,也只有凭着想像去臆测,例如,曾根先生是艺品收集家,尤其喜好搜集仁清和乾山的瓷碗,不时摆在那个橱柜裡欣赏。” 中保用眼睛示意壁龛旁边的酒柜上,此刻就摆着一隻青瓷罐子,散发着一抹深沉的光泽。 “一方面和久本君跟我是大学美术系的同班同学,尤其对陶瓷持有独树一帜的看法。所以,假定,我只是说这是一种假定,和久本君在曾根先生心爱的珍藏品上挑眼,作个极端的想像,甚至指出那是赝品,因而导致一场剧烈的争吵。等到和久本君告辞后,曾根先生就跟踪他到崖顶那裡,把站在崖顶上的他从背后推落下去。你认为有没有这种可能?如果他俩之间的接触只限于出事当天,后来的调查中,很自然的也就漏掉了。” “唔……”江川以有些气弱的表情抱起了胳臂。 “我所以会说以前也有过这种怀疑,是因为那桩意外事件刚过不久,我向他提到我跟和久本君是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曾根先生反应出来的那种惊讶劲儿很不自然,同时不住的向我打听有关和久本君的这个那个,完了以后,可又好像惟恐提到他那个人一般的躲开有关他的话题。又有一回,偶然告诉他春日小姐已经同和久本君订了婚的时候,他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好一阵子跌进他自己的沉思裡,把我这个人也忘在一边了。——我想,也许他昨天决心向春日小姐坦白一切,于是故意递给她和久本君当初送给他的那张名片;他相信他如果就那样的消失不见的话,春日小姐一定会觉得不解,并且进而向我打听他的住址,赶到岛上来找他。他本来预备到时候再向她坦白的……可又左想右想烦心之馀,终于发作性的上吊了,你想,会不会是这样呢?” “唔……”江川再度沉吟了一下,定睛望着桌上的一点,然后说:“看来有必要向瑞穗小姐问清楚这一点,就是和久本先生出事当天,可曾到过这裡来?” “当然啦,这一点只要问问她本人就可以弄清楚,问题是出事那天她正好不在家,赶巧参加洋裁学校的旅游,到别府去了。” 中保这番话,带着某种决定性的意味,冷凉的沉入洋子的心底裡。 第二天早晨,收拾好 884c." >行装,正准备走出饭店的房间,洋子忽然觉察到一种矛盾。 为了要确定一下飞机起飞的时刻,她从提包裡取出昨天傍晚託中保买好的机票,就在这时,一张白色的名片顺势滑落到地毯上。那是前天曾根递给她之后,一直夹在提包口袋裡的“和久本昌也”的名片。 洋子拾起来,不禁把漾满了深思悲哀的目光投注在名片上。为了这张名片,她竟然涉入意想不到的一桩命案裡,以致不得不把行期延长了一天。其结果是,脑海裡给种下了一个沉痛的疑念——和久本也许是被人谋杀的。 洋子很同意中保昨日所作的推测。如果不作如是想的话,那麽曾根故意递出逝者的名片,旋即失去踪影,然后又在当天夜裡自杀身死的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实,就得不到解释了。 儘管江川刑警表示要“侦查看看”,可是两个当事人都作古了,去年出事bbr>藏书网当天瑞穗偏又不在家,纵使调查,又能查出什麽来呢? 无论如何,洋子总不能耗在这裡等结果,只好决定搭乘今天上午的飞机先回东京再说。 然而——捏着名片的洋子的指头,陡的僵住了,禁不住眨了眨眼,不自觉的坐到旁边的弹簧床上。 不容置疑的,那确实是去年横死的和久本昌也的名片,住址、电话号码,以及他一度使用过这种设计的名片这些事,洋子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 这时,茶几上的电话铃响了。 “喂喂……我是曾根。”话筒那一头传来她听过的那个乾淨透亮的女声。 “你是瑞穗小姐?” “是的,昨天太麻烦您了……”瑞穗郑重的致谢着。 “你舒服点了没有?” “是的,好多了。我想,不晓得您能不能再拨出一点时间?我有点事情想告诉您,我现在已经到了大厅……” “好的,没问题。”洋子不假思索的答道。 哪怕要延后一班飞机回东京也没有关系,刚才看着名片打心底裡涌出来的一丝疑惑,使她恨不得马上跟瑞穗见面,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麽。 “好不好到我房间裡来?我不太想引起别人注意。” 洋子把房间号码给瑞穗,又打电话到航空公司去改变行期,话筒才放下,便听见敲门声。 瑞穗小巧的身上穿着一袭黑色的衫连裙洋装,脸上的化粧也淡雅而保守。昨天早晨初次见面时泛着蔷薇红的面颊,此刻显得阴沉而苍白,眼睛红肿;整个的人透着令人心痛的悲哀与憔悴。 相对着坐下来以后,瑞穗神情木然的垂视着地面,开门见山的说:“昨天晚上,江川刑警又到我家去过一次,把白天我在休息时中保先生所说的话转达给我,也问了我好些事情……” “是的。” “据中保先生推测,家父谋杀了和久本先生以后,良心难安,苦恼之馀发作性的上吊自杀……不错,和久本先生出事那天,我是打前一天就出发到别府旅游去了,因为不清楚当天家裡的情形,昨天也就没有马上告诉江川先生任何事情……可是,有些事我总觉得无法释怀。” “你是说……?” “我从别府回到家裡的时候,家父的样子跟平时毫无两样,现在回想当时的情形,老人家怎麽也看不出像是刚刚杀过人的样子。那以后,有人提起和久本先生的事件,他也没有刻意要躲避这个话题,或是表现出什麽不同寻常的反应。至于有关您的事,家父真的是您百分之百的忠实影迷。对美术品的搜集也是一样,他是一旦喜欢上,就能够像个小孩子那样的痴迷……所以,他递给您那张莫名其妙的名片,又故作神祕的採取谜样的行动,想来并不是预备就和久本先生的命案向您作一番告白,而只是想引起您注意,给自己製造一个可以跟您好好儿聊一聊的机会……我甚至怀疑,会不会是中保先生交给家父那张名片,故意对他说您是个不怎麽好接近的人,平时不轻易跟人接触什麽,然后唆使老人家去实行那麽离谱的计划……” “可是,中保先生干嘛要这样做……” 瑞穗这才抬起头,眼泪汪汪的望着洋子:“中保先生和我已经订了婚,他好像离过一次婚,目前跟他母亲住在一起……家父大致上也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不,表面上他装作若无其事,心底裡恐怕还是担心我一旦出嫁,他将变得孤单寂寞,总是百般挑剔着使婚期一延再延。我认为只好等到家父自然想通了,放弃我这个做女儿的再说,可是中保先生因为家父和我并不是亲生父女,甚至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误会,开始怀疑家父压根儿无意放弃我。” 洋子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中保已经和瑞穗订了婚,不过,现在想起来,难怪昨天一出事,瑞穗就跟中保连络,他也立即赶了来。 “还有……”瑞穗垂着头,屏息了一阵,然后以更加痛苦的语气说:“还有,家父有一笔不算少的财产,老人家一旦过世,那些财产就将归我所有。另一方面,中保先生生活一直很阔绰,外加插手去弄股票和房地产之类的投机事业,偏偏碰上最近的不景气,手头好像相当拮据,所以……我想……不会是……?” “你是说,会不会是中保先生谋杀了令尊的?”洋子的嗓门忍不住提高。 她同时想起了江川刑警所说的一句话——不见得所有的吊死者都是自杀的。不错,假设中保故意交给曾根那张名片,唆使他採取那种莫名所以的行动,以为诱使洋子造访曾根家的策略?——然后中保于当天夜裡九点多潜入曾根的独幢房,瑞穗正在主房那边弹钢琴、缝製东西,也就没有觉察。中保会不会以麻醉药使曾根暂时昏迷,再把个子矮小的老人吊上门框伪装自杀,然后溜之大吉? 第二天,他再向警方捏造曾根杀了和久本,继而有意向洋子坦白的“可能”,这麽一来,毫无疑问的,曾根之死将被当作自杀来处理——中保可就打了如意的算盘? “今天早上,我也有了一个新发现。”洋子拿起一直搁在茶几上的那张名片给瑞穗看:“这的确是和久本先生本人的名片,可是是前年使用的,他习惯上每年都要用设计多少有些不同的名片,而去年用的是姓名纵排的,所以,中保先生所说的去年三月,和久本到曾根先生家小坐,留下这张名片的假设,就无法成立了。” 瑞穗只管呆呆的凝望着洋子。 “你可曾把你对中保先生的怀疑说给警方听?”洋子问道。 “不,还没有……不过,我终于拿定主意了,我现在就到西区警察局去。” “是啊,也只好这样了。” 洋子心想,瑞穗也许踯躅再三,为了作个决定,才赶到这裡来的。 然而……中保的“罪行”,果能获得证实麽? 无论如何,前天下午到九州出差之后就直接回家,而没有再回到电视台去的他那个“不在场证明”,他母亲一定会为他作证的。至于乘渡轮来往能古岛这一点,只要他作一番适当的乔装,能否找到一个确实的目击证人就是个问题了。 说不定瑞穗的告发所带来的唯一的结果,只是落得使自己失去中保这个人而已……。 而和久本的死因,到头来仍是个谜,洋子自己也只是失去他那个人罢了……。 洋子跌入一股深沉的孤独感裡,她拎起皮箱,步出瑞穗的脚步声已然远去的走廊。 循环线电车命案 今年秋天似乎来得比较晚,不过,一进入十一月,却让人觉得寒意袭人,有一阵秋雨一阵寒的感觉。 尤其是今天,硬就像是一跃而下,向你预告了冬日的来临——光吉一边打哆嗦,一边这样的想着。 伫立在钢筋水泥柱的一旁,聆听打在伞上的雨点声,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潮湿的鞋尖爬了上来。 光吉看看手表,已经十二点一刻,或许是空肚子的关系,益发觉得寒冷难当。 他的眼睛瞪在一幢建筑物的大门上,裡面还不时有一些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走出来,伞下缩起肩膀,用发音很不正确的英语交谈着走过他的身边。说是学生,其实只是一所英语会话学院,又是星期天上午的课,因此学生的年龄都比较大。这些人中又多是因为平日工作无法前来上课的月薪职员,光吉就是其中的一个。 等了半天,披了件微葬的灰褐色风衣的千代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总算推开那扇弹簧门出来了。她的一双大眸子朝这边望,与光吉的视线作一番交接后,才慢慢的撑开那蔷薇红的雨伞。 光吉迎着千代子朝着大门那边走过去几步,忽然又皱起眉头停下来。 原来他看到潇洒的穿了件麂皮夹克的早田先生,急步的赶了出来,正准备抢上来和千代子并肩而行。千代子抬起白皙的脸,对早田不知说了些什麽。 不一会儿,两个人并肩走到光吉身边来。 “抱歉,劳你久候了。”千代子用有些僵硬的口吻向光吉告罪。 原来他俩同班上 8bfe." >课,光吉要她下课后一起回家,千代子表示还有点事情要去办公室,请他先去大门口那边等她,不想她这一耽搁居然耗掉了一刻钟。 发现早田先生似乎准备跟他们一样的走向目黑站,光吉于是儘可能装做若无其事的问道:“老师也要回家了嚒?” “嗯,主任有事找我到他家去。”早田的轮廓很深,像西方人一般的脸上,漾着和蔼可亲的微笑。 “院长的家住在品川是不是?” “是的,我的车子送去检修了,准备搭电车去。” 这所英语学院面前,是一条难得有空计程车通过的单行坡道。 不过,光吉总算鬆了口气,即使早田决定要和他俩一起从目黑站搭乘循环线电车,好歹他也得在品川站下车,之后就剩下他和千代子两个人了。 早田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是个英俊的青年,他是这所英语会话学院院长的外甥,由于父亲职务上的关系,长居国外,又是美国有名大学毕业,凭这份经历,在学院裡当讲师,据说他在某一家电子计算公司裡拥有正规的工作,只在学院裡担任夜间部和星期天的课。 换上别人,总得找个藉口甩掉他,但对方是教自己英语的老师,也就只好认了;光吉死了心的继续沿着雨水犯滥的坡道,朝国营电车的方向走去。 和身高一八零的早田并排走着,总觉得自己矮小的身子裹在藏青色的风衣裡,益发显得单薄了。光吉装作若无其事的变换位置,走到千代子的外侧。 微风过处,他闻到了从千代子身上传来的幽香。 今天无论如何要找个地方跟她好好的谈一谈,从她那裡获得一个决定性的答覆才行——光吉强自压抑着内心裡那股莫名的紧张和亢奋。 循环线电车的车厢,给人一种閒閒散散的感觉。冷雨绵绵的午后,刚才在目黑区月台上,早田与千代子閒谈之间有意无意的走向后边,光吉只好跟了过去,三个人就那样的上了倒数的第二节车厢。通常这节车厢停靠的地方,多半在月台的棚顶之外,因而每逢雨天,乘客们大都会聚集在月台的中央部位。 三个人以千代子作中心,在车厢的角落裡坐了下来。 “天气变冷了。”千代子望望这边,又瞧瞧那边,似乎怕冷落了任何一方。 “是啊。到了年底,你们大伙儿的公司只怕又有得忙了吧?”早田也同样交替着望望旁边的两个人。 千代子任职一家经营儿童书籍为主的出版社,光吉在一家电器製品的营业部服务。他进入那家公司已经是第三年了,今年二十五岁。 “我们还好……可是男士们恐怕就要大忙特忙了?”千代子看看光吉。 “可不是嚒?我们公司正要迈入暖气机的旺季了。” “啊。我说呢,每年一到了年根岁底,班上的出席率就会显着的下降。”早田接过话头轻轻的笑道。 电车经过五反田、大崎,驶入品川站的月台,早田精神抖擞的站了起来:“再见,我就在这裡下车了。”说着,将目光停驻在千代子脸上好一会儿,这才大步走向敞开的门。 在品川站上下车的乘客依然不多,车门关上,电车重新奔驰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看到早田从月台走向天桥的楼梯,似乎向车厢这边轻轻的挥了挥手。 和千代子单独面对时,光吉再度感到胸口一阵子发紧。 “肚子好饿,很想吃点什麽热腾腾的东西。”光吉说,好像有意藉这句话鬆弛一下自己的心情。 千代子没有搭腔,勾头望望她,只见她把目光投向灰濛濛的窗外,好像在沉思什麽。 “我说,你今天没事吧?”光吉稍稍加重语气问道。 千代子一怔,眨着长长的睫毛,转过脸来看他。 “我们在新桥或是有乐街下车吃个饭如何?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聊一聊。”光吉说。 “可是,我……”千代子也不知有多抱歉的蹙起眉头,都起了嘴唇。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这副十足女性的表情,最令他倾心。 “今天我母亲会从名古屋来。” “几点钟?” “我想这个时候她大概已经搭乘新干线火车抵达了。我姊姊去接她老人家,说好由我买菜,做好中饭等她们回来吃的。” “那麽,你预备直接回家萝?” “是啊,真是对不起。” 正因为原本过于期盼,光吉像隻洩了气的皮球那样失望。 千代子和光吉同样都是二十五岁,她跟大她两岁的姊姊在日暮里那边租了间公寓房子住在一起。她们的老家据说在名古屋近郊。 光吉不知该怎麽把话头接下去,千代子也不再作声,兀自低着头在思忖着什麽。 不久,电车经过了新桥,到了有乐街站,上来了一群看来是高校女学生模样,分明到处都有空位,她们偏偏站到光吉的面前来,大声的交谈男生们的风言风语。原本打算和千代子一起下车的光吉,这样一来可更加心烦意躁了。 到了东京站,女孩子们下车以后,车厢裡又重新恢复平静,光吉这才死了心。 “下星期我们再找个日子好好谈一谈……”他说。 “好的。”千代子仍然低着头,轻轻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用低沉的声音加了一句:“我会跟母亲好好的商量一下。” 她这句话给了他的内心些许的温暖。 电车驶入上野站后,光吉这才起身,他家住在距离上野站步行约十分钟的地方。千代子还要再坐两站才会到家。 “请代我向令堂问好,对了,还有佐知子小姐。”光吉加上了只见过两次面的千代子姊姊的名字。他伸手轻轻的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这才下车离去。 光吉站在月台上,目送着翠绿色的车辆从眼前流驰过去。千代子只抬起头来一次,对他点头致意,她那柔婉的下巴,以一副苍白而又寂寞的印象,残留在他的眼帘裡。 午后三点多。 泷野川警察局的中坚干员佐伯刑警,和另一个年轻的菊地刑警,一起从莺谷搭上内转的循环线电车。 他们坐在倒数第二节车厢,车厢裡有很多空位,却也有不少人站着。 两位刑警选了适当的座位,并排坐了下来。 从午后开始,气温似乎又上升了一些,雨却仍旧不停的下着。乘客们的雨伞和湿漉漉的靴子,把车厢的地板弄湿而泛出暗淡的光亮。雨云笼罩的窗外阴沉一片,车厢裡即使亮着日光灯,但也堆积着鬱闷的空气。 这真是他妈的叫人难受的日子——佐伯内心裡这样的噌着,吁出了一口长气。 这也并不全然由于气候的关系,想想牺牲了礼拜天,四处查证而又没能捞到具体线索的那份徒劳之感,心底真是不痛快极了。 “归根结底,现代人就是对别人和周围的事物毫不关心。”菊地刑警好似猜着了佐伯的心情,说了这麽一句。 “不关心加上注意力散漫,即使看到了,也认不清是怎麽一回事。也许他们是想都不愿意去想一下,所以事后才会一问三不知。从事查访工作这麽多年,近来这种感受特别强烈。” “也许是人人都忙于自己的生活,也就没有馀情去关心和注意别人的事情。” 电车驶进日暮里站,两个人的交谈于是中断。 他们正在查访的案子,就发生在日暮里站北侧人车熙攘的陆桥上。 三天前的傍晚,下班回家的一名职业妇女,被人从陆桥推下去身受重伤,有个司机开车经过下面的马路,碰巧看见她坠落的刹那,好像有一个看似男人模样的影子推落的。警方所能查出的仅仅到此为止,再也没有进一步的发展。由于被害人伤及头部,至今仍在昏迷之中,无法从她嘴裡问出什麽来,并且再也找不到一个可靠的目击者。 傍晚六时许天色虽然暗了下来,但时当交通尖峰时刻,陆桥上也人来人往,照理说总该有人注意到被害人当时和什麽样的男人走在一起,或是停下来交谈。对!必定有若干视线曾经从这对男女身上扫过去。 他们几经耐心查访,每日傍晚六点左右必定路过现场附近的,那些所谓“定时通行者”,却毫无所获。没有一个人曾经留意过,或足以记起的程度。 说不定就有人目睹了那男的将女的推落陆桥那决定性的一刹那,只是这幅情景看在被一整天的生活弄疲倦了的目击者眼裡,怕也只像个朦胧的远景那般的无意义了——佐伯刑警如此的想,不禁感到不寒而慄。 “前不久,在一列客满的快车上发生过上吊自杀的命案不是?”菊地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似的说:“死者将绳子挂到网架或是什麽上面,直到他死掉,周围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可不是嚒?真是难以置信。” “敢情人人都不自觉的具有视而不见的倾向,像是不愿被牵连到什麽麻烦……。” “唔……”佐伯凝重的点着头站了起来。 马上就要到田端站了,他俩准备在田端下车,回局裡去。 佐伯所以会不觉的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座位,或许是因为听到菊地提起快车命案的关系。 坐在佐伯对面的,是带了个小学二、三年级大的小女孩的一名家庭主妇,和一个推销员模样的中年男人。同一排的角落裡,有个身穿一袭灰褐色风衣的女郎倚窗而坐。 那母女俩,做女儿的不住嘴的对着母亲说这说那,后者苦蹙着满佈雀斑的面孔,不胜其烦的回应着。推销员膝盖上放着一隻小提箱,正在打瞌睡。至于……佐伯的眼睛也就自然而然的扫向旁边,再度停在角落裡的女郎身上。 不,不仅再一次,事实上从他上车以来,几乎一直在看着斜对面的那个女郎,却始终是视而不见,也就是说眼睛是看到了,脑子裡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这个身材纤细的女郎睡着了的样子,以一个女子而言,未免太不像样。她坐的是角落裡的位子,后脑倚靠在窗台的一角,微侧着脸,下巴埋入风衣领子与绿色丝巾裡,她整个的身体慵懒的鬆弛着,直挺挺搁在地板上的两条腿,两膝之间大大的叉开着。 脸上化妆得很漂亮,气色却有些红裡透紫,好像是喝醉酒了。 然而,当佐伯看出女郎嘴角淌着口水的刹那,一股反射性的战慄陡的贯穿了他的背脊。 佐伯一个箭步抢到女郎面前,将手搭上她的肩膀,女郎的上半身摇晃了一下,勉强搁在窗台上的头部脱离了,一张脸摩擦着座位的套布,连头带身子整个从座位上滑落下来。 女郎单薄的下颚敞了出来,当佐伯发现那条绿色丝巾紧紧的勒进她喉头,在那儿打了个死结的时候,电车已然减低速度驶入了田端站。 光吉抬起两膝无力的双脚,勉强步下泷野川警局的石阶。 下了一整天的雨,入夜总算停止了,潮湿的人行道上弥漫着冷飕飕的雾霭,时刻已经接近九点钟了。 从傍晚到现在,感觉裡就像做了一场恶梦一样。 刑警组那个叫佐伯的方脸刑警到他家的时候,大概是六点左右。 “——对不起,今天下午三点多,有人发现山崎千代子小姐被人杀死在循环线电车的车厢裡,她是被人用她自己的丝巾勒死的,从尸体的情况判断,是在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之前死于非命的,算起来该是成了尸身以后,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之下,转了将近两圈的循环线电车。”佐伯对着在门口接待他的光吉,彷彿生谁的气那般快速的说:“我们从她身上的定期车票立刻查明了身分,除了跟她姊姊取得连络外,又向S英语会话学院查证,他们表示死者于中午十二点多,和早田讲师和你三个人一起离开了学院。再问过早田先生,他说他在品川站下了车,只剩下您和山崎小姐还在车上,这一点有没有差错?” “没错……不过,我也在上野站下了车,她该独个儿坐到日暮里站的……”光吉呆若木鸡,心不在焉的答道。 “可是她并没有回家,原该在日暮里站下车的,电车到站的时候,她已被迫陷入没法下车的情况,也就是说,她已经被人杀死啦。成了尸体以后还跟着车子转了两圈,直到第二次通过田端,才给发现。根据研判,我们做了以上的看法。这在时间上来说也是合情合理,循环线转一圈大约要六十分钟,从目黑到日暮里所需时间约莫是六十分钟的一半。你们三位从目黑站上车的时刻就算是十二点半好了,到达日暮里是一点钟左右,再转上两圈,在三点多发现尸体的话,算起来死后也已经过了约莫两个小时的时间……” “你这不是指明了我在快到日暮里站之前,杀了千代子小姐嚒?” “你有没有办法证明,你确实在一点钟以前在上野站下了车,而你下车之后,千代子小姐仍然活着?” “这个……” 由于事态发展得太过意外,使得光吉的神智几乎飞走了一半。 一点钟左右,走出车站,光吉不想直接回家,便跑去逛了逛书店,又到撞球店转了一下,偏就不曾遇见任何熟人。其实,即使他以最短的时间直接回家,家人的证词恐怕也发生不了什麽作用。 何况要他拿出同他分手之后千代子依然活着的证据,这只有叫他不知所措的乾瞪眼了。 “不管怎麽样,你要是肯移驾我们局裡,跟我们慢慢的谈一谈,那就太好了。” 措词是相当的客气,但刑警的口气裡却透着对待嫌疑犯的那种冷漠。 在警察局,警方侦讯起来,却比想像中尖锐而执拗得多,他们甚至连光吉向千代子求婚的事都弄得一清二楚。这或许是从她姊姊佐知子那裡打听到的,他们好像认准了千代子犹疑不决的态度使光吉冒了火,于是在一时衝动之下勒死了她。 警方似乎认为当时车厢裡很空,只要用乾 6de8." >淨俐落的手法将她勒死,然后立刻下车的话,便不至于被任何人发觉。 然而,光吉自然是坚决否认到底,他虽然提不出不在场证明,却也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足以将他定作嫌疑犯,因此,经过两个多小时的侦讯之后,警方到底还是让他回家。 不过,如果始终找不出真凶的话,他们迟早总会断定是光吉所为了,因为千代子被人谋杀身死,是桩无可置疑的事实。 失去了千代子的悲伤,对于冤罪的恐惧,加上浑身有如千斤重的疲劳,使光吉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欲坠,他蹒跚的步向田端站。 今天下午,在上野站的月台,电车临开走之际,千代子那张怪苍白而显得异常消沉的面孔,此刻在脑海裡闪现着。 终于没能获得她的回答,早在三个月之前便已向她求婚,如今…… 光吉几乎是不自觉的搭上外转的循环线电车,老半天才发现自己在日暮里站下了车,走在前往千代子住处的商店街的后街上。以往约会之后,他曾经送过她几次,是他俩常走的一条昏暗的巷子。也因此,他自然知道千代子所住的公寓,也跟她姊姊佐知子交谈过两三回。 任职股票公司,又跟公司裡的一名同事订了婚的佐知子,是一个家庭主妇型的妇女,在光吉的印象裡,似乎对他颇具好感。 走过了小公园的砂坑与木製鞦韆架,又走过一座穀神庙,便望见千代子家那幢单薄的三层楼公寓,座落在一排楼房的一端。她们姊妹俩所住的二楼前面的房间,此刻亮着橘黄的灯光。 看到那盏灯光的刹那,光吉突然被莫名所以的一股激情所撞动,他低哼着朝那个方向奔去。 他忽然有个衝动,渴望大声的对着谁宣佈:我没有杀千代子!我可是打心底裡爱着她哪! “千代子时常跟我谈到你,所以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我并没有怀疑你。”佐知子红肿的眼睛裡,泛着慈柔的光辉,听着光吉的解释。 他从上野站与千代子分手的情形,到傍晚刑警来访始知她遇害,以及被传到警局接受严密的侦讯种种,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佐知子。光吉发现自己满心巴望,起码能够让千代子的这位同胞姊妹相信他这个人。 “可是,警方的态度好像已经把我看作谋杀千代子的凶手……” “这个……敢情因为我坦白的告诉了他们你向我妹妹求婚,千代子还在拿不定主意,加上到现在为止,你是最后一个跟她待在一起的人,所以才会涉嫌的……其实,我倒认为另外有人更值得怀疑。”佐知子狠狠的咬了咬跟千代子一样有些倒扣齿的嘴唇。 “您是说……?” “在英语会话学院担任讲师的早田。我见过他和千代子一起逛新宿,同时,从妹妹当时看他的眼神,我知道她是完全被他迷住了。” 光吉发出低低的呻吟。不错,千代子很有可能迷上身材魁梧而脸上有那麽一抹阴鬱的早田。 “这一头嘛,光吉先生又这麽认真的向她求婚,使她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我总觉得早田先生这个人不太靠得住,託人调查结果,发现他已经和他公司裡一位董事的小姐在论婚嫁。” “这麽说,千代子是受骗了?” “是的。两天前,我把实情告诉她,要她死心,千代子却坚持要跟他当面谈判一次,确定一下他的真意如何,因为……她好像怀孕了,这一点我相信解剖后自然会晓得。” 刹那间,光吉的脸色变得苍白,紧接着浑身的血液有如要倒流那般的怒火狂烧。 他约她出去过好多次,也仅止于握握手,可碰都不曾碰过她的芳唇,该说是千代子从不教他有机可乘,原来是早田这个人的存在困惑住她。 “不过,早田先生的确是在品川站下了车是不是?”佐知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钉着问了这麽一句。 “一点也不错,我清清楚楚的记得他站在月台上还对我们挥了挥手……” “那就想怀疑也无从怀疑了,他总不能下了车,再追赶上去搭乘原车,是不是?” 那是不太可能的,刑警也说过,发现千代子尸体的那节车厢,和十二点半左右光吉他们三个人从目黑站所搭的那一节是同一个车厢。 然而,一个人要再度搭乘他曾经走下的原来那班电车,也并非绝对的不可能。 光吉陡的屏住气息。 他想起了那是循环线电车,在品川站下了车的早田,如果在原地等上一个小时,绕了一圈回来的原班电车就会再度驶来停在他面前。 只是在这个案子裡,这一点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如果没有什麽特殊的事故,千代子必已在日暮里下了车。 思忖到这儿,光吉重新环顾了一下室内,姊妹俩同住的这个两房相连的公寓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想是遗体还没有运回来,也就无法佈置灵案,只好暂时把千代子的照片竖在书桌上,点燃一主香。看样子,屋子裡除了佐知子之外并无别人。 “令堂呢?”光吉问道。 “啊?” “令堂不是今天下午会从名古屋来吗?” “没有啊。”佐知子纳闷的摇摇头。“你怎麽会问这个?” “千代子这麽说的,她告诉我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下午不能陪我……” “那就怪了,我刚才打电话通知家裡,才晓得家母一早就到大坂去了,他们并没有说老人家要到东京来。” 这麽说,千代子是对他撒谎了? 为什麽? 光吉突然感到视界倾斜起来了,脑子裡泛起了一幅自虐性的想像。走出英语会话学院之际,他曾经巴不得甩掉早田,然而,事实上,会不会是早田和千代子串通起来甩掉他这个人的——? “请你从头到尾再清清楚楚的说一遍。”手握电话筒的佐伯那张脸,忽的绷紧了。待在一旁的菊地,不解的望着他。 “我姓木村,和今天在循环线电车上被人谋杀的山崎千代子小姐同在一家公司做事。我是看了九点半的新闻才知道这个命案的,我想把自己所看到的告诉你们,也许可以作个参考,所以才打来这个电话。”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比刚才冷静了一些,她慢慢的重複了一遍。 “是的,你说今天下午曾经在循环线电车上遇见山崎小姐,那个时候是几点钟?” “我想大概是下午一点十分还是十五分。我家在巢鸭,当时正准备到池袋的百货公司去买点东西。电车快要到池袋站的时候,我从前面一直朝后边的车厢走,正预备从倒数的第二节车厢下车,无意中发现千代子独个儿坐在车子裡。” “她坐在哪一个位子上?” “嗯……算起来该是车子进行方向左前方的角落吧。” 那正是佐伯发现她成了尸体的那个座位。 “你们可曾交谈过?”佐伯的问题愈来愈接近核心。 “只交谈了两三句,因为我看到她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下来,车门也打开了。” “你们谈了些什麽话?” “我问她上哪儿去,她好像回答说要到新宿去一下,我对她说了句明天见,就下车了。不过,我知道她在目黑的英语会话学院上课,心裡还在想着,如果是下课回家,搭乘反方向循环的车子不是更近嚒?” “她告诉你要到新宿去?” “是的。” “当时只有她一个人?” “是的。在池袋站下车的人很多,她旁边的座位空出了好几个,并没有看到有什麽同行的人。” “她的模样看起来如何?”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好像一心一意的在想什麽心事,因为直到我站到她面前喊她,她一直都没有发觉。” 打电话的女子看到晚上九点半的新闻才知道发生了命案,又听说千代子被杀的确实地点尚未查明,才打这通电话提供参考的。 佐伯问清楚对方的住址,表示回头再派员去听取详情,然后放下了话筒。 过了一会儿,佐伯盯着菊地说:“山崎千代子好像打算独个儿到新宿去。” “您是说车过日暮里而不下车回家?” “敢情这样。——直到刚才,我一直认>藏书网为除非临时发生了什麽变故,她必定已经在日暮里下了车,果真如此的话,势必在抵达日暮里以前就已经被人杀死了,这麽一来,跟她一直同车到上野站的光吉就大有嫌疑了,因为从上野到日暮里只有一站,你怎麽也无法想像,有别人在短短的这段车程裡搭上车来谋杀她。不过,要是她出于自己的意志,故意过日暮里而不下车……” “要是她准备到新宿,索性从目黑站搭乘外转的循环线,时间上不是更快嚒?”菊地指出和刚才电话裡那个女子相同的看法。 “该不会是为了摆脱光吉,假装要回家吧?” “啊?” “光吉好像追她追得很累,并且已经向她求过婚。千代子想必不便断然拒绝他,只好骗他说家裡有事,假装直接回家,事实上却是到新宿去……” “也就是说,她是刻意把他甩掉了。” “甩掉他,然后到新宿去跟谁碰头呢?” “我们似乎有必要再度查一查,她和异性方面的交往情形。” 两名刑警从清早以来,这才第一次交换了一回振奋的眼神。 光吉一叠连声的猛按门铃,屋子裡的早田好半天才有回应,也不知是出于胆怯还是睡昏了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无力。晚上十一点,礼貌上并不适合拜访别人,但对年轻人而言,也没有晚到已经上床沉睡的时候。 屋子裡亮起了灯,门旁的毛玻璃那头,有个魁梧的身影在走动。这是座落于青山区的豪华公寓四楼,早田独居的房间。 “哪一位?”早田问道。 “我是光吉,有点急事找你。” 不一会儿,门上的挂钩去掉了,光吉闪身而入,和披了件宽袍的早田相对而立。 大概是蒙被而睡的样子,早田的头髮乱蓬蓬的,脸色也很苍白。正因为长得一副单薄的都市型面孔,他这个模样也就使人感到带几分阴惨的暗影。 “你说的是..什麽急事?”早田问道,那双眼睛却给牢牢的吸向毛玻璃那边。 原来外面的走廊上,还浮起披了件灰色外套的另一个纤细的剪影。刹那间,早田的侧脸掠过了一阵痉挛。 “那,那边的……那个人是谁?”早田的声音也判若两人,变得硬帮帮的。 “山崎千代子小姐呀。”光吉回答。 “不,不可能,哪有这麽荒谬的事情!……” “不错,千代子小姐确是变成尸体被人发现在循环线电车上,新闻报导也这麽说,可是她刚刚在医院裡甦醒过来了,换句话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陷入一种假死的状态裡,听说被勒住脖颈谋害的案子裡,偶然会有这样的例子。” “…………” “她恢复神智以后满心想见你,一直闹着说有事要向你问个清楚,我只好把她偷偷的带到这裡来。我马上去叫她进来。” 早田大张着那双深凹的大眼睛,让那副呆若木鸡的表情胶着在脸上,连连后退了两三步,接着将背脊紧贴在牆上,忽然剧烈的摇摇头:“不,我不想见她。” “为什麽?你害怕?” “不,也不是……” 然而,他那张越来越没了血色的脸上,佈满了浓烈的恐惧,乌紫色的嘴唇清清楚楚的颤抖着。 “害怕,是不是?分明亲手勒死的女人居然活过来了。千代子小姐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不过,她希望弄明白详细的情形,同时,看你的态度再决定怎麽做,也许她可以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你还是坦白的供出来,你是在哪儿动手的?” 早田顺着牆壁一点一点的朝下滑,终于一屁股跌坐地上。他别过脸去躲开光吉的目光,用肩膀喘着气。 “你是在哪儿下手勒千代子小姐脖子的?” “刚,刚刚过目黑站不多久……” “你是用什麽方法把她再度引诱到目黑站去的?” 早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她……怀了孕,一直逼我跟她结婚。她告诉我今天无论如何要跟我作一番摊牌,所以只好想办法甩掉你。我们的计划是我一个人先在品川站下车,再搭逆转的电车回到新宿。她呢,等你下车以后,继续坐回新宿来同我碰头。” “这麽说,你该比她先到新宿站萝?” “是啊,我等她搭乘的电车进站以后,抢在她下车以前坐了上去,告诉她我们直坐到品川去找我那位院长舅舅商量。她听了好像很满足的样子。我本来已经放弃计划的,……儘管漠然的揣着谋杀她的计划,可真到了节骨眼儿的时候,又怕被人看到。车厢裡虽然很空,可是总觉得只要你有什麽异样的行为,立刻就会被人发现。——可是没想到忽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机会?” “是的。要不是横生了枝节,我也不至于下手的!……是这样,从惠比寿站上来了两个小流氓模样的瘪三,这两个家伙居然纠缠起对面座位上的一位学生,也不晓得是怎麽引起的。总之,那名学生被那两个小流氓一左一右那麽一挟持,可真吓坏了。车厢裡其他的乘客想伸出援手,却又没有那份勇气,只好不作声的静观事态的发展。车过目黑以后,两个小流氓越发不像话的推起那学生来了,乘客们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身上,看看那两个人到底想要怎麽样——一觉察到这点的瞬间,我立刻压到千代子身上,一边用手肘封住她的嘴巴,一边使劲勒紧了丝巾……” “杀了她以后,在哪儿下的车?” “大概是下一站——五反田吧……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早田颓然把脸孔埋入两膝之间,平日看起来高大魁梧的体格,此刻却显得单薄而矮小,那是被恐惧与懊悔所击垮的一个胆小罪犯的形象。 “我明白了。现在你再把所有的经过情形向千代子小姐说一遍。” 光吉说着回首望向走廊那边。原来刚才站在毛玻璃外面的,是披上千代子那件灰褐色风衣的佐知子。她和光吉先约好,只要早田露出有意坦白的迹象,她就马上利用楼下的电话和警方连络。 然而,她似乎已没这个必要,因为门开处,进来了泷野川警局的佐伯刑警一干人。 前途无亮 任谁都有过兴头头的巴望了半天,却又落得一场空的经验。 然而,淳子有时不免觉得这种经验她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她甚至怀疑自己命中注定如此。 第一次是小学一年级头一回参加远足的早上,出了水泡未能成行,从此,一连串的不如意接踵而来;毕业典礼时代表毕业生致答词,母亲本来要参加,分享她这份荣誉的,却不料于头天晚上心脏病发猝死。 刚考上女大,父亲任职的那家公司宣告倒闭,仓促间,升学变成了就业。总算进入M製铁公司工作了三年,好心的上司为她撮合了一门适当的亲事,没想到未婚夫竟于婚礼的十天前,在跨越平交道时死于车祸……。 一连串事与愿违的纪录,简直就是在述说着她人生的不幸。 该说是经验带给她的一种可悲的习性吧,每当有什麽令人振奋的期盼接近眼前之际,淳子就止不住担心这回会不会再度落个空欢喜一场。 那种不安多数时候总是以一丝微妙的预感的方式出现,但这回却以更加鲜活的前兆降临她身上。 九月中旬,开始有些寒意的一个深夜——说得正确一点,凌晨零点正,淳子独居的公寓裡的电话铃响了。 已换上睡袍的淳子,想着会不会是持木打来的,一面轻鬆的拿起了话筒。 “喂喂?” 奇怪的是话筒那一头一片沉默,但轻微的呼吸声证明电话并没有挂断。正准备再度呼叫,只听一个陌生女子用沙哑而刺耳的声音贸然说:“我大概会被我老公杀死。” 淳子吸了口冷气,同样的声音再度重複道:“我大概会被我老公杀死。” “请问,您是哪位?我……” “我要是被杀掉的话,那是因为你这个人的缘故。” 无视于淳子的那种激动性的口气,与其说带有戏剧性,倒不如说蕴含着一股逼真而又深沉的怨恨。 “喂喂,请问您是哪位?一定是打错电话了………”淳子不觉间把说到一半的话嚥进了肚子裡,因为内心裡有一丝心虚使得她不得不语塞。 忽然,对方改用一种带几分揶俞的口气说:“可知道人寿保险从签约当天开始,要过多久的期间,自杀身死才能拿到保险金?” “………” “告诉你,是一年。从前是两年,但现在自杀无效的期限是一年,换句话说,只要过了一年满后的第一天,自杀而死的也可以领到保险金。” 对方接着用喉音很重的嗓子慢慢的低笑着挂断了电话。 良久,淳子茫然的兀立在那儿。电话裡的声音全然陌生,既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也没有确定一下淳子是谁。本来很可以当做弄错了或是单纯的恶作剧不予理会,但淳子出于直觉的,不能拿这通电话来跟自己的现实对证一番。 这该从那天说起—— 趴在床上的持木,喷吐着吸了一口的烟雾,忽的冒出一句:“给我一年的时间。” 那已是去年十月初的事情了。 “一年?”淳子翻个身,勾头探视着男人那副有些神经质,却紧衬得很具现代意味的侧脸。 同他之间变成这种关系,已经有两年的时光。 “一年以后又能怎麽样?” “唔………” “为什麽要等一年嘛?” “因为我那黄脸婆最近有意无意的暗示过,一年以后要还我自由。” “那又为什麽呢?” “这个………她本来就有些神经衰弱,谁知道脑子裡想些什麽?” 持木的口气虽然带点自暴自弃的味道,一双眼睛却深思的凝望着烟雾的去向。 “无论如何,我保证再过一年一定把那个家作个了结,在那以前,请你再忍耐一个时候。” 持木这回断然的说着,捻熄了香烟,两隻手重又把淳子的肩膀重重的压到床单上。 (再过一年……) 儘管一再的告诫自己不要寄以期望,持木这天晚上所说的话,还是灼热的镌刻到淳子的心版上。 这并非出于廿八岁的单身女郎对婚姻的憧景,而是淳子从心底裡爱上了持木。 (眼看着他所应允的一年就快到了,偏偏……) 一想到刚才那通电话会不会是持木的妻子所打,淳子就禁不住塞住耳朵,在电话机面前蹲了下来。 十几天后的十月三日,早报上刊出了持木的妻子“自杀”的消息。刊载在这个地方地区报纸上的那则小小的新闻,内容极其简单—— 二日晚上,持木贵美江(三十五岁)将煤气管导入卧室,中毒死亡,其夫持木铁工厂厂长持木高志,于十二时许返家时发现尸体。持木家无儿无女,只有夫妻两人,贵美江自若干年前起即患有轻微的神经衰弱症,亦曾接受过治疗,加以枕头底下留有亲笔遗书,因此,警方断定为自杀。据推断,死亡时刻应为该夜十点钟前后……。 .99lib. 淳子在自己的公寓住处吃着果菜汁与半熟荷包蛋的早餐之际,看到了这则消息,自然受到了很大的衝击,只因她目前所处的立场,不仅不便赶往持木家,就连打个电话也有所顾忌,只好一如往常那样的到M製铁公司总社上班。 打从高校毕业以来,她便在这家公司干了十年,复于几年前调升到祕书课来。 持木铁工厂是M製铁公司多年的承包工厂,四十岁不到的持木厂长每回造访M製铁,自然而然的就会跟淳子碰面,而从三年前开始,两个人之间遂有了更深一层的关系。 然而,他们四周的人应该没一个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淳子任职的公司,有着规范员工私生活的传统,尤其对女职员的异性交往更是严加管束。因此,他俩不得不分外的细心谨慎,从不敢在大街上约会,幽会时总挑着夜晚,地点也只限于淳子的公寓套房。 就因为这样,淳子不用说既不曾到过持木家,也没有跟持木的妻子贵美江碰过面。 公司裡,看到今早新闻的同事都在谈论这件事,每当有人谈起,淳子就把目光落在文件上,假装不关心这事。 傍晚六点半,淳子离开公司,搭乘开往市中心区的巴士,她所订阅的地区报纸的总社就在那边。 她的表兄山川昭夫在那家报社的广告部做事。白天,淳子几经考虑,决心找昭夫打听关于这件命案的更进一步的详情,于是用电话约好下班后同他见面。 要想直接从持木嘴裡听取事情的经纬恐怕很难;一则势必为处理善后忙得团团转,随时,在警方以及四周的众目睽睽期间,持木一定不便与她接触。 然而,对淳子而言,这则消息令她感到自己有如被撂在一旁的局外人,独个儿左思右想之馀,心底裡止不住涌出连她自己都觉骇然的一丝疑念。 如要向第三者去探听详情,怕只有警方或是传播界方面。 可是万一弄不好被警方知悉她和持木之间的关系的话,那就无法挽回了。 而在这一点上,山川昭夫可以说是最适合的打听对象了。他今年四十五、六岁,是个笨手笨脚的人物,小时候两个人就像亲兄妹那般的一起长大,照说无论在什麽样的情况之下,也不用担心他会把淳子的个人隐私洩漏出去。 七点正走进约好的那家咖啡馆,山川已经在裡边的席位上落座,拘束的拘偻着瘦高的身躯,正在阅读自家报社发行的报纸。 虽然同住在一个城市裡,表兄妹俩并不常见面,山川首先问了一些淳子的近况,接着主动的提及碰面的主题:“你跟持木贵美江很熟?” “也不是很亲近,以前在汽车驾驶教练班一起上课,觉得人满好的,这回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真是吃了一惊,所以才想多知道一点进一步的详情……”淳子重複了一遍刚才在电话裡说过的藉口。 山川也没有怀疑,点点头道:“唔——我向採访现场的记者打听过,据说是因为染患神经衰弱,久病厌世自杀的,并没有什麽特别的问题。” “神经衰弱麽?”淳子故意张大眼睛表示讶异。 其实,她老早就听持木说过,贵美江从年轻时候起就有忧鬱症的倾向,最近几年来曾经数度天天跑医院接受治疗。 “嗯,两年前好像还有过自杀未遂,她在浴室裡割腕,被做丈夫的发现,立刻送医急救,才没有酿成大祸……” 淳子也知道这件事。 “那次敢情是一时衝动的突发性自杀,并没有写下遗书什麽的,这回却在枕头底下留有写在信笺上的遗书。” “遗书上怎麽写来着?” “只是简简单单的表示不想活了。” “这个……” 淳子刚要开口,女侍送来了咖啡,只好暂时打住,不一会儿,她突然问道:“那封遗书果真是贵美江亲手写的麽?” 山川有些调侃意味的皱了皱永远带几分睏意的眼角:“为了以防万一,他们特地请专家鑑定,结果确是她本人的笔迹没错。因此,警方就作了自杀的结论。——怎麽?你干吗这麽关心?” “因为怎麽也想不到她那个人会自杀。” “可是,还有别的旁证呢。当我听到这件事的刹那,心情还真低沉得难受哩……据说,她投保了一千万的人寿险,受益人是她丈夫,是去年十月一日订的合约,换句话说,她是在合约成立后的一年零一天自杀身死的……” 淳子的心跳陡的加快,山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同时,在她耳边代之而起的是那夜的那通电话。淳子并没有听过贵美江的声音,所以无法分辨,可是那夜那通电话,只怕还是贵美江所打的吧? “因为这种例子不常见,所以我们报社的记者特地前去访问那家保险公司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据说,要签约的时候,贵美江一再钉着问自杀而领不到保险金的期限是不是一年?过了这个期限之后,那怕是一年零一天,也可以领到保险金?看到负责签约的人怪怪的表情,她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放言说什麽她既然白白的空过了一生,总得把自己的性命卖高一点的价钱才好。负责的那个工作人员听了这话,当时内心裡就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山川搅拌着咖啡,现出他那独特的、给人淡泊感觉的苦笑。 “那名记者好像很懊悔,说早晓得这样,倒不如在精神科的病历卡方面多下点工夫追究一番也罢了……” 据说投保人寿险之际所做的健康检查,只是心脏、血压、血液等等所谓一般性的检查,至于其他的病历,除非当事人主动开口,往往很容易给忽略过去。 “可是……”淳子喝一口不加糖的咖啡,于是宛如被那一股苦味所刺激那样,衝口说出了有点自虐意味的假设:“她先生既然是一千万保险金的受益人,那就未尝没有谋害贵美江的理由了。” “啊,警方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持木这个人嘛,所经营的工厂相当稳定,很难想像会因为讹诈保险金不惜杀妻。如果外面有女人,那又当别论,可又好像没有这种迹象……” 山川的最后一句话使淳子放了心,另一方面却又不知为了什麽,使她的心胸掠过一抹冰凉的紧张。 原来警方和世人都被蒙在鼓裡。他们完全不知道事实上他有情妇,并且恰好在出事的一年前,曾经对那女人许诺过“我保证一年之后一定把那个家作个了结”。 再就是约莫十天前,八成是贵美江的一个女人,曾在电话裡向淳子控诉说:“我老公要杀我。” 不仅这样,持木应该知道妻子投保人寿险的事,以及要是在合约成立后的一年零一天身死的话,很容易被视作自杀的这个事实。 也就是说,只有淳子一个人能够估猜到持木的“动机”。…… 第二天早晨,淳子在自己的公寓裡接到了持木的电话。 “淳子麽?是我。” 一听到有些鼻音的他那熟悉的声音,一股无关乎理性的怀念之情,立时紧紧的箍住了淳子的心胸。 “你已经知道这次的意外事件了吧?” 持木的口气听起来很匆促,算算今天该是为贵美江举行葬礼的日子,想必是繁忙中抽空给她打了这通电话来的。 “是的。” “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详情,是跟报上说的自杀没错。不过……”说到这裡,持木把声音压低:“在整个事情完全过去以前,绝对不要让外人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所以你千万不要主动打电话到我家来。” “那当然……” “短时间内我大概也没办法到你那儿去,你得忍耐一下。” “…………” “那麽,就这麽着萝?” 他只管把自己所要吩咐的作一番叮嘱之后便想挂断电话,淳子连忙唤道:“我说……” 持木立时反问:“什麽?” 他那有些不耐而冷冰冰的口气,使得淳子脱口说出一直盘据在她心底的一件事:“我说,你太太真的是自杀?” 刹那间,持木像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有点生气的答道:“真的呀。” “那麽…………警方也相信了?” “当然啊。我只是想,万一他们晓得了我们之间的事,用怀疑的眼光来看的话,那才叫不愉快呢。” “嗯………” 淳子以为持木还要说什麽,也就没有接碴儿,谁晓得电话就这样的挂断了。 这种意犹未尽的不满,益发的使淳子掉进不安和焦躁裡。“再过一年……”的约定可以说就要实现了;万一持木为了这个诺言而谋害了妻子呢……? 不会的!淳子的本 80fd." >能力图否定这个可能。连警方都断定是自杀,又有死者的亲笔遗书,我只要忘记这一切就行了……。 第二天傍晚,淳子抱着一颗无以填补的孤独之心,刚刚下班回来,便有个陌生女子上门来找她。 步入冷寂的屋子,方才亮灯,彷彿就等着这一刻那样的响起了门铃,门开处,站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穿一袭素色和服的女人。 这儿除了持木以外几乎没人上门,淳子纳闷的望着那女郎,后者也不寒暄一声,便迳自走进玄关,关上了房门。 “我有事要跟你谈一谈,是关于持木贵美江的事情。” 女人重新以估测的眼光打量着淳子。淳子怔了一下,照理能够把她淳子和贵美江连结到一起去的,应该只有持木一个人。 “我可以打扰一下吧?”女人方稜而扁平的脸上泛起了优越的微笑。 淳子好似被对方的气势所压那样的点点头。 两个人于是在餐厅的沙发上相对着坐下。 “我刚刚去参加贵美江的葬礼来着。她真是太惨了。” 怪不得这女人茄紫素色和服上繫了条黑色的腰巾。 “请问,你是……?”凉子怯怯的问道。 “我和贵美江是高校同学,我们是最亲密的朋友。至于我的姓名嘛……告诉你也没什麽用,是不是?” “那麽,找我有什麽………?” “我坦白的告诉你好了,事到如今,你装蒜也没用,贵美江已经把什麽都告诉我了。” “……………” “贵美江早就晓得你和她先生的事情,只因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才装作没有这回事,对她先生,乃至对社会上的人。她只告诉我一个人。” 淳子彷彿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最近她一直在担心你要杀她,说总觉得你常常从外面窥视屋子裡。她那个人有神经衰弱的倾向,所以我总是笑笑不去理会她,没想到果真成了事实……” 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贵美江担心淳子要杀害她? ——然而,有一次她在电话裡曾经对淳子说:“我大概会被我老公杀死。” 淳子忽然怀疑那通电话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女人打的,只是电话裡的声音和她的嗓音,说什麽也没办法贴合。 “请你不要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根本就没见过持木贵美江这个人……” “我刚刚不是说过装蒜也没用麽?我有你犯罪的证据。” “证据?” “第一个证人就是我,出事当天夜裡十点钟左右,我从外面回家途中,偶然经过她家门前,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你站在门口。我因为急着赶回家,也没有打招呼就走过去了,到了拐角要转弯的时候,回头看到贵美江开门让你进屋子。你一定是找个藉口进屋之机,用安眠药或是麻醉药使她睡死过去,把她弄到床上,再把煤气管引进卧室裡跑掉的。” “我没有……你那是乱讲,二号晚上,我一直待在这间屋子裡……” “有人证麽?” 让对方冷冰冰的这麽钉上一句,淳子可又语塞了。那天,她和平时一样,七点钟以前回到住处,独个儿用晚餐,于十一时许就寝……无奈从不跟街坊邻居打交道的她,那儿来可以提供她不在场证明的证人? “证据还有一个。”女人的眼睛益加锐利的闪亮着,从黑色手提包裡慢慢的取出一张小纸包,打开纸包,是一方草莓花样的薄毛料手帕。 “这是在现场的床底下捡到的。我因为贵美江一死就接到连络赶过去,所以对详情知道得很清楚。当时持木告诉刑警那条手帕是他太太的,才没有构成问题,可我敢铁定那条手帕绝不是贵美江的,因为她向来只用麻纱料子的东西。——显然这是你不小心遗落现场的。” 淳子出于反射的猛摇着头,却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血气哗的从脸上退去。那的确是她所熟悉的手帕,记得是好久以前一口气买来六条,也不知什麽时候在哪裡丢掉的,目前手头上只剩下了三条。 “可是,我没有杀她。”好半天,淳子总算迸出了这麽一句:“别的不说,他们不是在贵美江枕头底下找到她的亲笔遗书麽?” “那只要稍稍动点脑筋就可以解决。” “…………” “两年前贵美江曾经自杀过一次,只不过是发作性的自杀,没有写遗书而已,可我猜想,会不会事实上她是写下了遗书,她老公持木把它偷偷保管起来了?——十月二号晚上,他回家发现了老婆的尸体,直觉到一定是你所为,就想着,无论如何,表面上必得当做‘自杀’来处理才好,这时,两年前那封遗书正好派上用场,他就拿来放到她枕头底下。当时他要是发现你这条手帕的话,八成也藏起来了,没想到在刑警到以前,他一直忽略了它……” 女人的言词给了淳子相当複杂的衝击,直到刚才,她儘管怀疑持木,却还把一线希望寄託在贵美江的亲笔遗书上面,如今……。 女人把淳子的心慌看在眼裡,忽然歪歪薄薄的嘴唇:“直到今天早晨以前,我还打算拿我目击的事实,连同乘乱偷出来的这条物证手帕去报警,可是看着灵堂上贵美江的遗照,看着,看着,我就改变了主意,心想,表面上当做自杀,把事情的真相隐藏起来也许比较好,如果说被丈夫的情妇所谋害,这对自尊心特强的贵美江,恐怕会是教她死不瞑目的憾事。此外……我自己开了家店馆,很需要点花费,看情形嘛,我们可以打个商量……” “啊……?” 这回轮到女人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皮,但她立即豁出去似的回望着淳子:“我可以以一百万的代价把这条手帕卖给你,包括我的沉默在内。我给你一天的期限作决定。” “…………” “瞧你独个儿住这麽豪华的公寓套房,区区一百万,应该随时都可以拿出手吧?我明天的这个时候再来一次。” 女人快口的讲完毕竟不怎麽好开口的事情以后,将手帕收进手提包裡站了起来。 “据说,持木贵美江的先生应该没什麽理由杀他太太的……”淳子以忧鬱的语气向相对而坐的山川昭夫说。 这是中午的休息时间,还是跟前天同一家咖啡馆的裡边。 淳子继续说:“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夫妻之间往往隐藏着外人所没办法估测的难处,是不是?” “这样麽?”山川不怎麽在意的回应着,两道视线漫空裡游了游,好似在思量着自己的家庭,半天,这才不解的皱皱眉:“怎麽,你还在牵挂着那件案子啊?” “昨晚梦见贵美江,梦裡,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好像想告诉我什麽。……还有,我想起来有一次在汽车教练班排班等候的时候,她跟我说过夫妻之间不怎麽美满……” 淳子勉..勉强强找出这麽个藉口,不过梦见恍似贵美江这事倒是真的;昨晚她做了一夜的恶梦,今天有几分憔悴。 “所以,我想知道贵美江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先生可有不在场证明……” “这点我倒是还没有问及。无论如何,警方既然已经认定是自杀,应该是不成什麽问题的。” “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淳子翻着眼皮央求的望着他。 山川露出银牙,吁了口夹带着苦笑的长气。 “我这人从小就是这样,一有什麽事挂在心上,别的任何事情都没心去做。” “那是因为老是独自一个人的关系,奉劝你还是早一点儿找个人结婚吧。” 嘴裡儘管这麽数说,山川看样子还是愿意帮她查问一下,只见他从口袋裡掏出铜板,一面走向公用电话。但他随即改变主意,想直接向负责採访这次事件的记者直接打听,旋身走出咖啡馆。 咖啡馆距离报社也不过两三分钟路程,临走他说如果需要耽误很多时间的话,就会打电话过来。 淳子独自喝着已经变凉了的咖啡。山川本来要请她午餐,但她胃口全无。 昨天晚上闯到她住处来的那个女人,何以要编出那麽一套瞎话来?那女人说什麽出事的当天夜裡看到淳子走进持木家大门……真是鬼话!淳子比谁都明白这一点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至于那条手帕,是否真的是在现场捡到的,还是个问题。 因此,即使那女的果真出面报警,警方也不至于全听她的一面之词来把淳子视作嫌犯,不过,无论如何,那女的已经看穿了持木和淳子那不为人知的关系,这一点已是无庸置疑的事实。这事要是给警方知悉了的话,他们势必改变自杀的见解,进而重新去调查持木。 而万一他真的是有毛病呢? 不,不可能的,心裡虽然一再否定,淳子还是希望在那女人再度登门以前弄清关乎持木的真相。弄清楚了之后,才能决定应付那女人的对策。 山川倒是很快就回来了。他说,赶巧社会版的编辑主任在场,山川向他打听,他就替他打电话到警局去问负责该案的警员。 “编辑主任的表情有点奇怪,我只好骗他因为认识贵美江这个人。” 淳子抱歉一番,催问打听的结果。 “警方好像也查过这一点,不过,持木的不在场证明大致上算是成立了。” “大致上——?” “持木对警方说,他于当天晚上八点钟左右离开公司到他弟弟家去,十一点半前后再离开那裡,于十二时许回到家裡,发现了命案。他弟弟好像在做商业设计方面的工作,雁行只有他们兄弟两个,那天是为过世的老爸做法事,特地赶去跟他弟弟打商量的。他弟弟夫妇俩也作证说持木在他们那裡直待到十一点半,如此这般,他的不在场证明算是成立了,不过,作证的是他亲手足,未尝不能说并非绝对的有力。因此,要是其他的情况对他极不利的话,他就有可能被警方进一步的追究到底,只是死者既然留有亲笔遗书……” 持木一向不太爱谈到家庭和亲戚之间的事,淳子记得他只提过一次他弟弟。 那个做弟弟的,本该和兄长一起继承家业,却把铁工厂推给哥哥,只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在他生活窘困的时候,做兄长的似乎不时接济过他。 就因为这个缘故,只要做哥哥的一句话,他就极有可能答应为他哥哥作伪证……。 本来以为只要查证一下持木的不在场证明,就可以弄清楚他的清白与否,好落个安心的,正因为这样,听到山川这番叙述之后,淳子突然有一种胀满了全身的空气顿时一洩而光的感觉。 要从外面去确定某件事情的真相,也许远比你所想像的要困难许多。 和山川分了手,返回公司途中,淳子绕道有她户头的那家银行。 持木的不在场证明既非绝对的有力,无论如何得先封住那女人的嘴巴才好,淳子决心这麽做。 正如山川所指出的,警方如若再发现什麽不利于持木的某些因素,那麽,持木很可能立时陷入苦况。 在跟那女人再度对决以前,如能找到持木商讨一番就好了,可是一方面她又极不愿意这麽做,这不仅只为了持木禁止她主动给他电话的缘故。 这份踌躇来自她内心裡对持木所感到的那一抹无以消除的疑惑,以及已然萌生的一丝可怕的想像,那就是:万一连持木也在怀疑她呢? 儘管这样,在进入已经开始了午后上班时间的公司以前,淳子还是在犹疑不决中,利用公共电话拨了拨持木家的号码,却不巧正在通话中。 午后七点,淳子住处的门铃响了。 果不出所料,是昨天的那个女人。她今天穿的不再是和服,而是很平常的一套深蓝色西式套装,因而那张扁平而佈满雀斑的面孔,竟成了带点土气的家庭主妇的味道。 昨天她口气裡表示拥有一家店铺,但从她这副模样看来,着实教人怀疑那话的真实性。 相对着坐下以后,女人凝瞪着单眼皮的眼睛盯视淳子,彷彿在等着她回话。 淳子从手提包裡取出支票,放在桌上。 “目前我只能筹到这些,不足的部分我再想办法,请你千万不要把昨天讲的那些话洩漏给任何人。”淳子儘可能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藉以忍受那份屈辱。 满以为会现出胜利微笑的对方那张面孔,陡的一紧,眼底甚至飘漾起轻蔑和一抹淡淡的恐惧。 “你这是承认自己的罪行了?”女人竟连声音都奇怪的失去了情感。“你最好照实说出来。” “开玩笑,我并没有做什麽。” “那你干吗要付钱?” “因为……我不愿意被警方作无谓的怀疑,我不想卷进去……” “撒谎!就凭这点理由你就肯掏出一百万?你这样说张罗就张罗来这麽一大笔钱,足以证明你承认犯罪……” “不是的!我没有………” 一种坠入圈套的焦急,使得淳子顿时面红耳赤。 她嚷着:“我绝对没有杀她!” “你能证明你没有杀她麽?你既没有不在场证明,贵美江又一直在担心你要杀她,何况现场还有你留下的手帕……” “所以我才要把那条手帕——” 淳子用眼睛示意桌上的那张支票。但女人只用满含用意的目光凝望着淳子,并不伸手去拿。 “你还是说实话吧。”女人说。 “没做的事叫我怎麽说?” 良久,两个人屏住气息互瞪着。 忽然,女人带着了断意味的起身:“我本来想听你亲口说出实情,你既然不肯讲,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我已经等于听到了。” “等等,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淳子忍不住央求道。 女人穿好靴子,将房门打开一条缝,然后回过头来:“你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虽然要完全证明一件事毕竟很难。”女人缓缓的呢喃着,看似颇为固执的眸子深处这才泛起一抹疲倦的光,然后轻轻的关上门,走了出去。 好一阵子,淳子茫然的目送着。 直等到女人的脚步声消失于走廊那一头,混杂了愤怒与焦躁的一股激情,这才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那女人的真正意图在那裡?她到底打算怎麽样? 淳子方才留意到自己竟连那女人的名字都不知,更别说她的身分来历了。她可是单方面的被那女人抓住弱点,任由她愚弄? 淳子抓起手提包,夺门而出。 她看到那女人急步的走在昏暗街灯底下的路前端,她挪动着稍稍外弯成O形的两条粗腿赶路,那副背影怎麽看也不像是从事送往迎来那种行业的人,倒活脱脱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家庭主妇。 走到大马路上,女人有些迷惑的环顾了一下巴士站上的人群和自己的四周,到底还是举手拦了部路过的计程车。 所幸紧接着开来了一部空车,在跟踪的车子裡,淳子看到前车的那个女人正把头部仰靠在座位上。 那部车穿过闹区,再度驶入灯光昏暗的住宅区,然后在树篱与围牆之间的一个角落停了下来。 看着女人付钱下车以后,淳子也在相隔十来公尺的后面下车。 女人拐向围牆那边,淳子连忙奔向那拐角。 在不算长的围牆尽头,女人和迎面而来的一个同样看似家庭主妇的妇女错身而过,她们点头寒暄之后,女人走进围牆裡不见了。 女人进去的那个房子,是幢有些葬兮兮的平顶房屋。 一看到门柱上那块铜质门牌上屋主姓名的刹那,淳子险些儿惊呼出来,因为横写的那两个潇洒的字眼儿,竟是“持木”二字。 仓促间,淳子转身就去追刚刚错身而过的那名主妇。 “对不起,请教一下——” 四十开外的那个主妇,和气的望着淳子。 “请问,这个姓持木的人家,和持木铁工厂有没有什麽关系?” “敢情是工厂老板的弟弟吧。”女人回答得很乾脆。 “是不是从事商业设计方面的那位……?” “嗯。” “刚才进去的那位女士,是他太太麽?” “是啊。”又是一派理所当然的回答。 看样子,贵美江果然是被持木所谋害的了? 在千思万绪浮浮沉沉中,只有这个疑窦依然顽强的盘据在淳子的心裡。 持木有次曾经告诉她,生性要强的贵美江,和小叔夫妇始终处不好,因此,贵美江不可能把心事直接倾诉给那位妯娌。那麽,那女人的行动显然是出于持木的指使。 持木八成是杀害了妻子之后,虽然以自杀瞒过了警方,却发现淳子开始对他怀疑。她一定还记得去年秋天,他曾经以“再过一年——”这句话让她窥见了他内心的计划,出事后,又曾在电话裡问他“真的是自杀?”因此,他才叫弟媳编一套胡言去恐吓淳子并牵制她。当然啦,那女人所说亲眼看见淳子,以及在现场捡到手帕种种,自然都是一派胡言。 然而,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的当儿,也有可能给逼入无以证明自己清白的死巷子裡去。换句话说,他先让你明白要证实一件事有多困难,而后藉着这个来封闭你的疑惑和追究。 然而——淳子发觉这同时也可以作正好相反的解释,一想到这个,止不住悚然的停住了脚步。 所谓反面的解释,便是也许持木是清白的,甚且反过来怀疑淳子,才会利用弟妹设下圈套,诱使淳子供出罪行。 如今,淳子确信出事前不久的一个深夜裡,打电话到淳子公寓裡来的,果然是贵美江本人。 贵美江就那样的在淳子心裡播下怀疑持木的种子。另一方面,要是她在死前对持木说“淳子要我的命”,又故意把持木不小心带回家去的淳子那条手帕遗落现场再行自杀的话……在现场出面的持木真就会怀疑淳子了。 于是他索性把两年前贵美江那封遗书放到死者枕头底下,表面上以自杀作个了结,暗地裡却以这一着来试探淳子,会不会是这样? 抑或贵美江说的是实话,她果真是被持木所杀害的……? 他是真凶麽?还是无辜?如果是清白的,则无疑的,他势将继续怀疑淳子,正如淳子一直怀疑他一样……。 淳子领悟过来她已无从获悉真相,即使去逼问他弟弟夫妇俩,关于持木的不在场证明,他们也不可能推翻前言。 又即或持木怎麽解释和否认,也?可能都是谎言。 同样的,不管淳子怎麽呼冤,只要持木已经对她产生怀疑,也无法消除掉那份疑窦。 也许在他俩彼此的内心裡种下永远的猜疑,正是贵美江最后的复仇。——然而,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只成了难解的谜团。 不觉间,凉子已然跌入深不可测而宛如永不止步的走在异国土地上的那种孤独裡……。 约莫三个月后,年关已近的某一天,持木现身于淳子的公寓,这还是那桩命案后他第一次前来看她。 也不知是否出于心理作用,看在淳子的眼裡,总觉他原本不很丰盛的头髮更是缩小了一圈,忽然像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 他隻字不提有关命案的一切,自管照着老习惯,在她的床上搂抱她。 不多会儿,他趴在床上点了烟,将疲倦的侧脸朝向黑暗的窗口,以有些空洞的声音对她说:“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好不好?总不能贵美江尸骨未寒就把你娶进门来……” “说得也是……” (再过一年……) 淳子在内心裡喃喃自语着,但她决心不再当做快乐的盼望来期待。 她告诉自己:不期望,幸福或许反而会出乎意外的降临。 楼梯的怪事 天呵,这一些想法老在脑海裡挥之不去,从早上女儿雪子差点从楼梯上滑落下来就开始了。 我的独生女雪子,唸小学五年级,每天早上八点钟和我一起出门,她去上学,我到店裡工作。今天早晨她迟了一些,我在玄关穿鞋的时候,才看到她拖着满沉重的书包,外加塞了些学生用品的手提袋,从楼梯上飞奔下来。 不料,书包上面的铁扣勾住了铺在楼梯上的地毯一角,用力拉扯之际,脚底下一滑,差点倒栽葱的跌落下来。 “危险!” 正在楼下拖吸尘器的女佣君枝,跟我同时叫嚷了起来。一刹那间,雪子以孩童特有的敏捷扒住了另一边的牆壁,总算倖免了栽落,只是手提袋裡的什物散了一楼梯。 说起来,那道楼梯还真是危险,上面铺了条窄细的毛毯,为的是脚底下的安稳,没想到磨旧了以后,反而教人容易滑跤。 斜度陡急,加上没有牆壁的另一边向楼下的起居室开敞着,连个扶手也没有。而更糟的是,楼梯底下便是铁平石?99lib.玄关,如果运气不好,就有一个倒栽葱,将脑顶砸到铁平石地板上去的危险。 我重又痛定思痛的想到了平时常常记挂的这件事,于是当下就打电话给熟悉的一位木匠,请他在阶梯装上防止滑跤的橡皮压边,楼梯的另一边也装上扶手。那木匠答应等两三天后,他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就过来。 因此,有关楼梯的这件事,应该是大可不必去挂念了。 女佣君枝跟平日一样,收拾好早餐的盘碗,便忙着操作起吸尘器来。君枝是个寡妇,五十多岁的人了,平常都难得害场感冒,人很勤快,又颇具文化水平,可算是个好帮手。 就因为她把这个家管理得很好,又很能照显雪子,我每天才能够安心的到六本木的委託行去照料生意。因此,丈夫在五年前被病魔攫去后,一家生活还算安定。 当然,人嘛,总免不了有那麽点毛病。君枝的缺点在于三句话不离她那位早在十五年前就死去的丈夫。据她说,她的另一半原任职镇公所,在镇公所一次不幸失火时因公殉职。 “……他呀,工作能力强,责任感又比别人来得重,所以,上司欣赏他,部属也都很敬佩他,也不过才四十开外呢,都说下回该轮到他升祕书了,没想到,就因为责任感太重,到了火灾的节骨眼儿的时候,独个儿把公家的重要文书全集拢起来打成包包,又守候在那裡等所有的员工都安然的逃离火场,自己反倒来不及跑开,终于葬身火窟了……” 这番话,我不晓得已经听过多少遍,如果单拿我来轰炸还有话说,偏偏她是连第一次上门来的客人,不管张三还是李四,抓住就开始:“我那口子还在世的时候……”不由我在一旁听着都惑到乏味并且厌烦。 然而,或许也只好请我那些客人多多包涵了,在君枝来说,唯有使她备感骄傲的丈夫那些往事,才能够让她至今还这麽健康而生机勃勃的做事,那些回忆正是她生命的泉源,反过来自己想想,倒也能够作某种程度的瞭解。 今天早上也是,雪子险些儿从楼梯上栽下来后,君枝又以一种新鲜的因果关系,将这桩有惊无险的意外拿去跟吹嘘她的亡夫连结到一起,我听而不闻的虚应着,与雪子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家门。 一路上,我又担上了另一件心事。昨晚,我头一次留哲夫在家裡过夜。不仅这样,深夜裡,雪子经过楼上的客房外面,说不定她觉察到了裡面传出来的异样的动静……。 当雪子差点从楼梯上栽下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出于反射的掠过了这份恐惧。以小学五年级的孩子来说,大人气十足而又沉着笃定的雪子,竟然会出那样的岔子,准是由于内心有所牵挂的缘故。 或许是这种不安,和想着万一雪子遭到了不幸的想像搅绕在一起,使得我对楼梯有了莫名的恐惧。 可是,再怎麽也没有想到,这麽快就发生在今天下午…… “怎麽了?你的脸色好苍白。”店裡雇请的年轻女孩皱起眉头,凑过脸来望着我:“是不是刚才那通电话捎来了什麽坏消息?” 我把仍旧空茫一片的目光转向她:“我家的楼梯出了事。” “啊?” “有人从楼梯上滚下来,跌断了脖子……” 好像是哲夫受了重伤,这句话溜到嘴边,我连忙吞了回去。 从委託行到市郊的家裡,即使搭计程车,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赶到,等我返抵家门,已是午后将近五点钟了。 君枝刚才在电话裡说,她请附近的那位内科医师并不在场,倒是管区警察局的三位警员在等候我。 这一幕情景等于告诉我,当医师赶来的时候,哲夫的伤势已经回生乏术了。事实上,警察很快的展示他们的证件,接着用简短的话告诉我,哲夫几乎是坠地之后立即死亡。 这以后,第一个将详细情形说明给我听的还是君枝。刑警他们还在侦查屋子内外,以及打电话跟警局连络。 “那位先生一直睡到十一点钟左右才起床,因为太太说过不要喊醒他,所以我就没有惊动他。”君枝浅黑而扁平的那张脸上汗涔涔的,听她的口气,似乎比刚刚出事打电话到店裡来通知我的那个时候还要亢奋。 “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换好衣服下楼来,我就请他在这儿用早点。”君枝用有些戽斗形的下巴指了指餐厅的桌子。 “嗯……”我强作镇定的反应着。 昨夜所以留哲夫在这裡过夜,是因为带回家来做的经理方面的工作耽搁了,我回房就寝时,他还在继续工作。而早晨我离家之时,楼上的客房还静悄悄的,显然他还在睡。 “一点钟左右他用完餐,说还要继续整理帐簿,就上楼去了。我呢?收拾好碗盘,也出门买东西去了。”君枝面无表情的说,同时,也不知为什麽,她越说越快。 哲夫吃个早餐居然会费时一个半小时,准是因为君枝又像往常那样,捉住他就滔滔不绝的大吹她亡夫的当年勇的关系。君枝当然也 6653." >晓得我不很欣赏她这个毛病。 “我跑到很远的那家超级市场去买,所以到家已经三点多了……一开门,我的妈呀,我活了这麽一大把年纪,可还没有碰过像那样教人心脏都要停掉的事儿呢……”君枝到底禁不住,一张脸都变了色,把发现哲夫跌死的光景描述了一番。 君枝一进门就发现哲夫穿着西装,仰脸躺在玄关的铁平石地板上,说是仰脸,其实脖颈扭曲成异乎寻常的角度,苍白的面颊上拖着一丝鼻血。两条长腿的前端搁在楼梯口和第一个梯阶上,一隻拖鞋飞到客厅前面去了。 “你没看到我两个膝盖抖成什麽似的……不过,好歹一看就晓得八成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跌伤了,赶紧打电话给山野医院,因为我死掉的那口子常说,碰到外行人看不出名堂的伤势或是病情,顶好不要去动他,赶快找医生最要紧,有时外行人自作聪明给他急救,反而造成坏结果。我想起了他说的,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和医院连络后,君枝紧接着打了个电话到委託行找我。医师虽然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哲夫却已气绝身亡。至于管区的警察那边,好像是由医师通知的。 “哲夫他现在在哪裡……?”我问。 “山野大夫和警察先生说先把他搬到裡边的佛堂再说……” “雪子还没有回来?” “四点多就回来了,当时警察还在检查尸体,我看她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把自己关进楼上的房间裡去了。刚才我送点心上去,她说不要吃……”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刚想上楼,却又改变主意,走向后面的佛堂。 在供奉着亡夫灵位的佛堂裡,哲夫对着佛龛,头南脚北的挺直在被褥上,依旧是那套格子呢西装,从头部到胸前,蒙上了白色的床单。 我瘫软的跪坐到他的身旁。单看他稍嫌肥胖,却也魁梧粗壮的身躯,实在很难相信刚才所听到的那些事竟会是真的,然而,遮盖在他头脸的布料是那种不祥的白,逼得我却不能不面对事实。 这麽一来麻烦可大了……。 我的心开始痛苦而急促的悸动起来,奇怪的是,心裡居然没有涌出悲伤的反应,毋宁说反而令我重新估计到我与哲夫之间的距离。 他比我年轻十岁,才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我们是一年多以前,他到我们店裡来选购花衬衫时结识的,我们那家委託行也售卖男性的服饰。 不久,他开始每隔四、五天就要到店裡来逛逛,我以冷静的心情感受到,他八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衝着我来的。 大约半年前,也就是去年的年底,我们在委託行附近的一幢大楼的地下餐厅不期而遇,才有了进一步的交谈,知道他是附近一家演员训练班的准明星。 经他这麽一说,倒好像在电视剧的小角色裡看过这麽样的一张面孔。西欧风味的长相,轮廓很深,个子也很高,大致上算是具备了做为一个演员的起码条件,只是缺少个性,是一个重大的弱点。 同他有过肌肤之亲后不久,我让他帮忙委託行经理方面的工作,前者是他主动引诱我,后者当然是我开口拜託他;大学毕业后,他曾经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了好几年,因此,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是驾轻就熟的。 委託行的女店员、君枝,乃至雪子都晓得哲夫这个人,她们不见得都已看破了我们之间进一步的关系,不过,我们曾经和雪子三个人在外头共餐过好几次,雪子好像也满亲近哲夫。 然而,如果雪子觉察到楼上客房裡的动静呢……? 忽然,一个荒谬的想像掠过脑海,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让这份恐惧追赶着,匆匆离开哲夫的遗体。我终究没有勇气掀开那方白布来看,也许,哲夫与我心灵上的连繫,仅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拉开佛堂纸门的刹那,一眼看见雪子伫立在幽暗的走廊上,我内心再度震惊了一下。 “小雪……” 她已经脱掉学校的制服,换上了奶黄底散綉着花样的衫连裙洋装。每天早晨都要叫君枝梳弄成麻花瓣的秀髮,长长的披在肩膀上,使她显得比平时更稚气一点。而现在,雪子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却哭成又红又肿。 “你怎麽了,站在这个地方?” 刹那间,她从鼻孔裡闷哼一声,扑进我怀裡来。 “好可怜……哲夫叔叔好可怜哦……” 雪子断断续续的一再重複着这句话,一面哭倒在我的怀裡。 我安抚着她那纤巧的肩膀,感到刚才还梗在心裡的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疙瘩,化为春水,流逝而去。 雪子仍是个纯洁而多愁善感的少女,她只是单纯的对母亲这位年少的朋友抱有好感,对他的惨死悲伤而已,有关昨夜的事,也只是我的多心罢了,哪怕只有那麽一下,我也不该作那麽可怕的想像。 女儿哭个不停的模样,甚至使我内心油然生起一丝感动,我这才禁不住流出泪水来。 把雪子带回二楼后,我才跟警察相对而坐。在这以前,他们似乎一直在餐桌那裡,接受君枝的咖啡与饶舌的款待。 “看样子是从楼梯上滑了一跤,摔落玄关的石板地上,把脖子折断的。其他也找不出什麽可疑的地方。”警察先生开始用几乎可以说是悠长的口气谈了起来。 “我说,道种楼梯上发生的意外事故还真不少呢。去年一整年,全国就有六百多人从楼梯上摔死,平均一天裡有一个半人死于楼梯的意外事故,而且又不尽都是老人或是小孩,六百个人当中,三分之二是男性。” 说话的警察卸着香烟,以看似有些睏意的眼睛,望了望那道问题的楼梯:“怪的是,半数以上的意外都发生在家庭的楼梯,而且多的是从比较矮的地方摔下去说死就死的,这位先生怕也是在别人家不习惯的楼梯上一不小心出了事的。” 于是谈话的焦点再度集中到哲夫身上,警察要我谈谈他那个人。 “太过详细的我也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是他是信州一个算得上富农的人家的二儿子,读完东京的大学以后,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了一阵子,只是他一心一意想当演员,下定决心辞掉了工作,进入一家演员训练班,大致上的经历就是这样。我跟他来往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他这人还可以信赖,就请他帮忙经理方面的事务。” “他还是个单身汉?” “是的。他一个人住在涩谷一幢公寓裡,说好随他的方便到我们店裡来记帐。昨天因为是月底,工作延搁了,第一次留他在家裡过夜,没想到竟变成这个样子……” 起初的衝击过后,自责的千针万刺开始在心胸裡折磨自己。 接着警察也问了些有关君枝的事,但很快就打断了,八成已经从她自己嘴裡听得够多,也已经确定过真伪。 “除了二位以外,府上只有一个女儿……?” “是的。” 对于小学五年级的女儿,他好像并不在意。 末了,他们留了句“等我们研讨?99lib?遗体是否需要解剖后再跟您连络。”便一起走了。 结果,并没有进行解剖,警方所持的理由是,从遗体的外观上判断起来,除了从楼梯摔落意外死亡外,并无其他可疑的迹象,关于失足摔落的原因,也没什麽值得可疑的地方,只能算作死者本身的过失。 事实上,即使有人怀疑哲夫被某一个人从楼梯上推落,以致跌死,只怕警方也找不出任何的犯罪动机来,他们大概会认为君枝与死者前一天晚上才第一次见面,雪子又还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毋宁说我自己所站的立场是最具嫌疑性的,可是哲夫死亡的午后两点半左右,我偏又身在委託行裡,这个不在场证明是无可置疑的。 而整个的情况显示不太可能是外来的犯罪,果真是一桩罪行,这种谋杀方法岂不太不可靠了?要将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从楼梯上推下去摔死,万一没死成呢? 警方以过失致死的结论,大致上可算得是一个合乎常理的判断。 哲夫的遗体在东京就地火葬,他的双亲从老家赶了来,将灵骨罈子捧回乡下去了。就这样,表面上,这件案子算是尘埃落定;他这个人在演艺圈裡还没有走红到足以被周刊杂志拿来大事渲染的程度。 然而…… 照理,我内心所受的衝击和这桩不幸的记忆,应该随着时日逐渐轻淡才对,但也不知为了什麽缘故,我觉得沉淀在心底裡的那一堆残渣似的什麽,反倒逐渐的增加了浓度,并且牢牢的虬结了起来。 原因在于雪子。 哲夫横死的那天,雪子也曾哭红了眼睛,但过了两三天后,却好像忘怀了曾经发生过什麽那样的,恢复了平日的活泼,照样到学校去上学,对我的态度也没什麽不自然的地方。 惟独对君枝,她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雪子似乎有意无意的想躲开君枝,说得极端一点,甚至有点怕她。她不敢正视君枝,以往依赖君枝做的一些杂事,现在都宁可自己动手。 不仅这样,出事后的第四天,她竟然独自跑到美容院去,把去夏就留起的一头宝贵的长髮剪掉了,她解释说天气越来越热,剪了凉快,但我几乎可以确信,真正的原因是省得每天早晨找君枝为她编麻花辫。 这麽一来,那个可怖的想像,重又在我的脑海裡抬起头来。 会不会是雪子以她那早熟少女的直觉,洞察了我和哲夫的关系,开始憎恨起哲夫来? 那天,她放学回来,进入楼上自己的房间,觉察到哲夫下楼的动静,于是突然从他背后……? 以十一岁孩子的智能而言,企图把人从楼梯上推落,造成意外死亡的这份单纯,是可以理解的。会不会是买东西回来的君枝正好目击了小凶手犯罪的现场?君枝为了袒护雪子向警方保持沉默,只是雪子仍不免对君枝这个人的存在感受到压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出事十天后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连忙造访相距五百公尺左右的雪子的同学家。 当我的询问得到回答的刹那,真就尝到了天崩地裂的滋味。 我于是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星期天,早餐后我邀雪子出外散步。 由于是假日的清晨,古老而閒静的住宅区,马路上几无行人。附近的小公园也是静谧一片,初夏的阳光倾注在无人的鞦韆架和砂场上。 我装作有些疲倦的坐到鞦韆上,雪子也跟着坐到旁边的另一个鞦韆,盪了起来。 “我说小雪,好不好发狠心告诉妈妈真话?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管听到再严重再可怕的事情也不会惊慌。”我望着远远的网球场,以和缓的速度一来一往的白球,打开了话匣子。今天早上,我是几经考虑,才选了这个地点的,如果两个人都坐在鞦韆上,谈话时候既可以避免四目相望的紧张,和缓的摇摆想必也可以和缓雪子幼小不安的心境。 “哲夫叔叔死的那天,你说你是四点钟放学回来,是不是?可是妈昨天碰到附近你的同学顺子,她说她是不到两点钟就跟你在巴士站分手的,那天因为老师们有研习会,小朋友们提前放了学。事实上,小雪是两点钟左右回家的,对不对?” 没有回答,但鞦韆摇摆的吱哟声已经戛然而止。我几乎可以看到对着耀眼的阳光紧锁双眉、一面屏住呼吸的她那副表情。 “现在,老老实实的告诉妈,你两点钟到家后,发生了什麽事情?” 良久,雪子默不作声。我拼命的克制着想要搂住她双肩揽进自己怀裡来的衝动。 球儿飞到场外来,拉球中断,两个球员当中的一个捡起球,重新开球的时候,雪子吸了口气,低声的喃喃的开始说话了:“我到家一开门,听见君枝阿婆和哲夫叔叔很大声说话,他们好像吵得很厉害……” 我禁不住转过脸去看她:“他们为什麽事吵架?”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哲夫叔叔的爸爸从前认识阿婆的先生……哲夫叔叔对阿婆说,她先生根本就是因为在镇公所做事时候拿了人家建筑商的钱,事情快要揭穿了,心裡不安,变成了神经衰弱,索性放火烧了镇公所自杀的。对了,叔叔又说阿婆的先生才不是什麽祕书,压根儿只是个小职员。” “…………” “阿婆气死了,大骂叔叔是个撒谎精,我从来没听过那麽可怕的尖叫……” “那你就怎麽样了?” “我在玄关外面站了一会儿,听他们好像越吵越凶,我好害怕,就关上门出去了。我坐巴士到同学家去玩,她们家白天妈妈也不在,四点多再回家的时候,家裡来了警察先生,说什麽哲夫叔叔从楼梯上跌下来……” 我深深的叹了口气,原来雪子是无辜的。放了心的同时,我又有了一番新的惊诧,外带对于自己这份粗心和大意感到懊悔。 我想起哲夫的故乡是信州的下市,出事后,他父母亲便是从那裡赶来处理善后的,当时我只是听而不闻的不曾觉察到这一点。另一方面,大约十五年前,君枝与丈夫也是住在信州某一个市镇,没有任何依据显示那个市镇不会是下市,同时,从年岁上推断起来,君枝的亡夫认识哲夫的父亲,并非不合理。 出事那天的早晨,君枝一面侍候哲夫用餐,一面照例的吹起了亡夫的当年勇。偏巧哲夫已经从父亲那裡听说过这个人,知道君枝所讲的那些全是她自己瞎编出来的,她亡夫不仅不是候补的祕书,甚至只是个胆小如鼠的小职员,偶然在建设工程的贪污案裡挂了边敬陪末座,眼看追究的触角伸向自己,禁不住变成了神经衰弱,索性纵火自焚,一了百了……。 君枝当然大为激动。或许哲夫一开始只是带几分揶俞的放放冷箭,没想到你一句我一句,竟然演变成一场大吵。 想必哲夫所讲的才是事情的真相,因为他犯不着特地撒那个谎来使君枝不高兴。而君枝自然是心裡有数,所以才会编造了一个“值得夸傲的丈夫”的轶事,靠着吹嘘以支撑自己,并且抬高自己的身价。 没想到哲夫竟然揭穿了她的谎言,因此,燃起了她对哲夫的憎恨。 或许君枝万万没想到无意中被雪子听见了他们的争吵,在争吵后她将哲夫推下楼梯。不,她也许还不至于到蓄意谋杀的地步,只是一时恨由心生,忍不住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不料,哲夫竟然从楼梯上滚落下去,不幸折断了脖颈当场死亡——? 然而,证据呢?只不过是一种很坏的想像而已。 我这才第一次领略到没有证据这种事,原来好像教人受不了,另一方面却也可以成为一种奇妙的希望。 “你怎麽一直没有告诉妈这件事?警察先生他们不是也来查问过嚒?”我儘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盯着雪子的眼睛望。 雪子别开了视线,重又缓缓的盪起了鞦韆。良久,她才有些落寞的说:“我觉得要是阿婆被警察先生抓走,不能在我们家帮忙的话,妈可就麻烦了……” 不,还是有点不对,我直觉的感觉到,潜意识裡,雪子还是对哲夫这个人的存在感到排拒;哭着哀悼哲夫的死亡,固然是出于她诚挚的本意,可是另一方面,会不会也怀着几分希望,恨不得哲夫早早消失个乾淨? 我也想尽情盪它一阵鞦韆,整个身子却使不上劲。 和雪子回到家裡时,君枝正在用吸尘器清扫楼梯。 “回来了?天气总算好起来了。”她从楼梯中段送过来与她的年龄不很相称的中气十足的声音:“自从装了橡皮压边以后,上上下下要方便多了。不过,我倒又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过世的那口子生前常常提醒办公室的女孩子们,橡皮压边固然可以防止滑跤,却也容易绊住高跟鞋的鞋跟。他就是这样,什麽都比别人想得周到,谁会想到这麽样的一个人居然会来不及逃出去,被烧死在大火裡,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责任感太重的关系……” 我茫然的望着,她那泛了几许淡色斑点的光亮的面颊,戽斗形的下巴,随着清脆的口齿上下颤动着……。 失踪 新婚旅行。蜜月。……是人一生当中幸福的巅峰、迈向新生活的起点,大多数人都认为新婚象徵着这一切,但对某些人来说,却是心力交瘁的一桩大工程,甚至是无可逃避的痛苦的难关。 在形形色色的社会档案中,也有不少自蜜月旅行途中忽然失踪了的案件,这似乎意味着美丽的玫瑰色背后,有一口黑暗的深渊。 尾崎伸一在他蜜月旅行中,心中正含着某种隐忧。 当小两口平安的完成了北海道之旅,回到飘漾着水泥与新建材气味的新居时,他才算放下心,喜不自禁的兴奋着。 “很累吧?今夜早点休息好了。”他对新婚的娇妻淳子说,语气已经比前些日子从容多了。“行李什麽的,明天再开始慢慢整理,好吗?” “好的。”淳子点了点她那纤细又白皙的面孔,立刻放下旅行箱,起身预备洗澡用具。 从婚礼前后整个旅程当中,淳子始终柔顺且沉默寡言,令人觉得她好像有什麽心事似的,使伸一不禁有些担心,但现在他认为自己太神经过敏,她也许只不过有点拘谨而已。 伸一今年二十六岁,在父99lib.t>亲所经营的家具公司担任专职。公司属于中小企业,招牌很老,业绩也相当安定,他那位董事长爸爸依然老当益壮,伸一算得上是天之骄子。不过,反过来说,名副其实的大少爷生涯也害了他,养成事事都得仰仗双亲的懦弱性格,这一点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伸一从淳子进入公司祕书室工作,便一见倾心,却没有勇气找她约会,他一旁守候着,恋慕的心日愈狂烈,最后,只好向双亲表白,希望与淳子结婚。 做父亲的平日就很欣赏淳子的工作态度,她父亲又是在公司几乎做了一辈子的老职员,从家庭环境来说,并没有什麽好反对的。 伸一透过双方的家长向淳子求婚,不多久,又以同样的方式获得了她的承诺。 两个人的年龄只差一岁,这麽漂亮的美人儿到了二十五这个年岁,似乎不可能没有恋爱经验吧,伸一不免东想西想,而他自己的女性经验只有过三、四回,在出发旅行之前,本来还满担心那一方面的能力,总算顺利的完成了合卺之礼。 晚饭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冲个澡洗尽旅途的风尘后,伸一舒适地躺到双人床上。 “淳子,你也上床来休息吧。”他说。 “嗯。……啊,对了,我得关大门去。” “还没有关吗?”伸一问。 玄关的门是锁上了,但忘了关外边的大门。 她刚洗完澡,此刻已经换上了长亵衣,只好再披上一袭晨袍,步下了玄关。 五月初旬,晚风虽暖,只是过了十一点的户外已然一片寂静,可以听到淳子的凉鞋踩在踏石上一步步的走出去,然后是合拢粗铁条栅栏门的动静——。 伸一伸手打开枕边的收音机,卧房裡漾起了轻柔的音乐。 过了好几分钟,伸一不禁纳闷的偏偏头。 一刻钟后,他在屋子裡找了一遍之后走向门边。只见两扇大门只关了一边,另一边则半开着,门闩也只拴了一半。 又过了二十分钟以后,伸一苍白着脸,从高级住宅经邻旁的普通公寓,奔向附近的空地,沿着深夜冷清的住宅区,一路搜寻下去。 然而,任由他苦苦寻找了半天,他那只披了件花晨袍,只趿了双凉鞋的新婚娇妻,就像是平地裡消失了那般的不见影子。 大约八个小时以后的上午七点半。 市机场的接待处柜台前面,丰久匡介脚边搁了个大皮箱,紧锁着粗黑的双眉,一脸焦躁的站在那儿。 淳子还没有来。距离八点飞往东京的机票售票时限只剩下十分钟,如果错过这班机,就赶不上东京十一点起飞,飞往巴黎的那班飞机了,而他已经订妥了两张航空券。 丰久是个画家,在一般人心目中名气不算大,但他的才气却很被那班年轻的前卫画家和一部分画商所看好。 他和淳子已经交往了三年多,三年来两个人不时有过肌肤之亲。这年春天他计划到巴黎作五年的勾留,直到旅费有了着落,这才正正经经的向淳子表白这个计划。 他告诉她,预备和几个画画的朋友租间画室,偶尔当当夜间警卫或帮人看守别墅打打工,好好的下几年工夫深造一番。生活可能很苦,不过,如果你肯陪我一起走……。 不料,淳子却已先一步答应了父亲任职的那家公司董事长的儿子的求婚,因为她始终弄不清丰久对她到底抱有多少真意。她表示婚礼和新房种种都已筹备妥当,实在不好取消婚约,然而几经烦恼和内心挣扎,淳子终究还是答应随他远走高飞。 不过,为了成全伸一这一番诚挚的情意,好歹平安无事的度完蜜月再说。等到蜜月旅行归来的第二天早晨,乘他睡醒之前留封信离家,然后与丰久在机场碰头,一起直奔巴黎……。 从淳子小两口的新居到机场,坐计程车要不了一个小时,她说过会在六点以前出门,算起来该已到达才对——。 在扩音机的催促之下,丰久只得将自己这份飞往东京的航空券兑换成乘机票。而当他回过头来的刹那,禁不住眼睛一亮。 只见披了件白外套的淳子正走进候机室。白手套,就连手底下拎着的皮箱也挑选了白的,彷彿有意重赴另一场婚礼那般。 可是,她那张面孔何以如此的苍白? 丰久的眼神黯淡下来,原来他看错人了。原以为是淳子的那名女子,随着距离的拉近,成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郎,看也不看丰久这边一眼,迳自走向验票口的人丛裡去了。一股不祥的预兆掠过丰久的心胸。 淳子是否不来了——? 八点差五分。 丰久最后一个通过飞往东京的验票口。 五年过去了。 淳子失踪之后,尾崎伸一经相亲和另一位女子结婚,至今已有两个孩子了。由于淳子当初还没有入籍,所以他的第二桩婚姻可以算是初婚。 年过三十的伸一,下巴和肚子都有了些赘肉,而为人父后,言行之间多少也有了一些小主管的派头。 然而,他仍旧不时想起淳子。 蜜月旅行归来的当天夜裡,晨藏书网袍底下趿了双凉鞋的淳子,出去关大门,竟然如同蒸发了那样的消失不见了。五年之后的现在,芳踪依然杳如黄鹤,也不知生死如何。 确定她失踪以后,经过警方调查,弄清楚她有个相恋三年多的爱人,两个人原本计划好第二天早晨搭机飞往巴黎,且已办妥了护照和航空券。 然而,淳子似乎并没有搭上预定的那班飞机,他们在她新房的梳粧台抽屉裡发现了她的护照,至于那个男的,好像一直独居法国。 伸一以他自己的观点,推理出了一个结论来:淳子确实是与那男的约好相偕私奔的,可是为时一周的蜜月旅行,使她对新婚夫婿伸一萌生了爱意,夹在两男之间烦恼挣扎的淳子,要不是跑到无人知晓的地方自了残生,便是悄然隐居于天底下的某一个角落。 换句话说,伸一只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便使她背叛了相恋三年多的爱人。原来自己的男性魅力还满什麽的。 丰久匡介在这年春天回到了睽别五年的故国。 五年的法国生涯大致上还算成功。生活虽不裕如,但在公立美术馆邀请之下有机会作了几幅壁画,又给刊登在当地的艺术杂志上。 而那篇报导回流到日本,使他重新开始受到瞩目,这是国内的友人写信告诉他的。 他自己也有个预感,自己已抓住了独特的风格,且能够在日本打开市场。 到法国的目的大致上总算达成了,失去的,不,该说是没能得到的,只有淳子。 约好的那天早晨,她终于没来。而他所以毅然按照既定计划登上旅程,是认为她必定由于某种缘故没能赶上,但随后必将赶来。巴黎那边,朋友已为他找好住处,淳子也晓得那边的地址。 然而,等了五年,始终毫无音讯。 根据友人的来信,以及丰久自己到大使馆打听的结果,据说淳子从约好相偕私奔的头天夜裡便行踪不明。 当初他着实怀疑过,淳子是否被她丈夫谋杀了,而那种疑惑至今仍没有完全消除,儘管事到如今再想找出任何证据是不太可能,因为就连警方都没能查出什麽来。 想必淳子正准备照着她的许诺,弃家投向丰久的怀抱,偏偏在溜出家门的时候被做丈夫的逮个正着,于是在他逼问之下,不得不将一切都从实招来,以致被怒从心起的丈夫,一时衝动的下手谋害了。 那天早上在机场的候机室裡,他错当成淳子的那个脸色苍白的白衣女郎,也许正是淳子的幽魂,据说一个人唯有在死亡的瞬间,可以化为一缕幽魂,被赋予超越空间的能力,出现在最渴望相见的人的面前。 丰久坚信淳子不可能排拒他的爱,而去选择没有他这个人与她相共的另一种人生,年复一年,每当踏上巴黎之旅的那个季节来临的时候,他这种确信也变得益形牢固。 除了伸一与丰久之外,还有一个人不时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春夜所发生的事。 这人叫杉良吉,四十二岁,在总社设在东京的一家建筑公司裡任职,是本市分公司的副理,目前虽已迁居,但五年前却独自住在尾崎伸一新房附近的一幢公寓裡。 这人不擅交际,性格内向,却又容易衝动,而那个五月的夜晚,心绪格外不宁。 他于个把月前,突然从东京的总公司被调迁到此地的分公司来。 主要的原因怕是因为某些小事,和比他年少而又干练的课长起了争执,不过,表面上却说是由于他出身本地,不远的市郊又有老家和双亲,对当地的一切都比别人熟悉。 然而,他是从小就不喜欢座落于市郊的双亲那个农家,那儿孤立于人烟稀少的山脚下,山的那一边又是市立火葬场,每天都会看到烟囱裡冒出的缕缕青烟,看在眼裡直教人感觉晦气不堪。 因此,他调是调到老家附近来了,却不愿住到双亲家裡,宁可独居一家廉价的公寓。 在这儿,他和分公司的总经理也处得不好,这天晚上饱受讥讽之馀,独个儿在街上喝了一肚子闷酒回来。 他沿着黑漆漆的路走向单身生涯的公寓那个窝,无以排遣的一股愤懑,因着三杯下肚愈形高涨,此刻正在他心胸裡沸腾、涡漩着。 就在这个时候,从旁边一幢新盖的洋房——那是精緻漂亮得使路过的人都禁不住要看上一眼的一幢华屋——庭院裡走出披了件华丽晨袍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 女人瞄了眼路过的这个姓杉的汉子,随即以一副冷漠而不屑一顾的表情关上铁门。带着排拒意味的一阵金属声,在他面前响了起来。 女人接着微俯着脸预备拴上铁闩,丰满的胸脯透过薄薄的亵衣,从晨袍的领口敞露出来。 几近发作性的一股憎恨和鬱积多时的情欲,在男人身上迸发了。 下一个瞬间,姓杉的手用力推开尚未拴好的一扇门扉,一把抓住了女人的胸口,而没等女人张口呼救,他的另一隻手已经封住了她的嘴巴。 女人的抵抗很微弱。 混乱中他把女人拖进附近那片空地的草丛裡,这才发现女人浑身瘫软的微张着眼睛,从她唇间觉察不出半丝气息。 原来她已经死了。 惊骇之馀,姓杉的领会到女人八成死于突发性的心脏麻痺,他于是浑身索索的震颤起来,欲望颓萎下去了,愤怒变成了狼狈。 他暂且将尸体搬回自己的居处。 他知道第二天正是友引之日,火葬场都将休假一日。他的一位小学同学目前担任火葬场的管理员,自从调到此地来,他曾经去看过那个老同学,在老同学引导下参观过火葬场的内部。 友引日工作人员不会来上班,加上雨天,又不是什麽星期假日,想必不至于有人跑到这麽个冷清清的火葬场来散步。 他从嫁出去的妹妹那裡借来一部车子,天还没有亮,便把女人的尸体载往火葬场。火葬场的门户并不紧,他并没有费什麽事便潜了进去,然后挑了座看似最好的火炉,悄悄的将女尸付诸火葬。 出事当时,刑警也曾经到他居住的公寓来盘问过,却好像没有怀疑他的样子。 从附近邻居的传闻,以及周刊杂志上的报导,姓杉的知道了那个名字叫做淳子的女人,似乎除了丈夫以外另有所爱,且正在为这事进退维谷。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女人那副神情裡,真就像是飘漾着烦恼挣扎之馀,作了个痛苦决定的那麽一抹阴影。 归根究底,他并没有凌辱她,也没有杀害她,甚至可以说是他于瞬息之间帮助她从生不如死的烦恼痛苦中得到解脱,不仅如此,他还隆重的将她火葬。 在调回总社的指望..茫无头绪中,姓杉的在分公司总经理他调之后升任副理。第二年他父亲死后,不得不搬回老家去与母亲同住,而一早一晚上下班途中,眺望缕缕青烟从后山那边的烟囱升起,不觉间成了他的日课。 他时常想,在每天运进火葬场的每一个死者背后,一定都有些不为人知的种种隐私吧?慢慢的,他开始认为,这种生活方式倒也满适合他自己。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