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世上有趣的事太多》 将烟草点燃,可以多漫长 《一代宗师》里,丁连山要考校叶问的功夫,先拿话找辙:过什么河脱什么鞋,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过去在老家,抽一口正宗的关东叶子烟,讲究多了——然后给叶问点了支烟,叶问就着,接了这一口,没见高低。99lib?丁连山承认了:是个大才。 高手之间,点一支烟就能见高低吗?能的。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里,兵器谱第一的天机棍孙老人在长亭抽烟,兵器谱第二的上官金虹在对面给他点烟,其过程不啻一场决斗:孙先生左手三指托烟杆儿,伸俩手指;上官金虹右手两指拈燃着的纸媒,伸三个手指,彼此比划对方脉门,一触即发——结果也是僵持下来,没见高低。 高手点个烟斗这么讲究,真麻烦。然而点烟手法,各种吸烟的工具,确实也不同。香烟,用打火机一凑就得;对付烟斗,得往斗窝里装烟草,不能用塞,一塞就坏。最常见又安全的法子是:把烟草揉松了,装进斗钵到满,略按,英国人所谓“孩子的手力”,压至半满;再装第二层,用英国人所谓“女子的手力”,压到2/3处;最后添满,压住。使火柴,旋转,燎出一个燃烧层,等烟都站起来,开始泛香了,再行点透。这就能抽了。 点雪茄,惯例套路是剪开了,先用火柴绕着圈加温,最后点上,然后吸一下,给火苗供上氧气,烟头一亮,这就算点均匀了——如果雪茄烧偏了,味道会很怪。 是麻烦吧?没法子,这是因为吸烟这事的历史,本来就很麻烦。由此衍生的器具和套路,更是行外人觉得琐碎无聊,行内人乐此不疲。 苏联人苦中作乐开玩笑,说斯大林一辈子对付了无数同僚,“唯一不离不弃没被他处决的伴侣,就是他那撮胡子和那杆烟斗”。一如丘吉尔雪茄不离嘴,烟斗也算是斯大林LOGO的一部分了。扩展去想,倘说雪茄表现出丘吉尔的豪迈坚定睿智精明,那烟斗就是斯大林指点江山尽在掌握的体现——当然这烟斗实在不是斯领袖的专利。海明威、鲁迅、毛姆、凡高,都跟烟斗有过瓜葛。往早一点,19世纪的英国绅士早都明白了:你坐那里发呆,总有些手脚嘴眼无处安置的意思。如果是叼个烟斗,微笑点头,就显得高深莫测;想发言了,手拿烟斗说两句,都不用你话说得如何睿智,光手里的烟斗,都能给你的话加分量长气派,平添几分领袖风采。福尔摩斯每次探案思索时,都叼着他那个著名烟斗,还不忘说:“除了表和鞋带,没什么东西比烟斗更能表达个性了。”不信吗?“黄面人”一案,福尔摩斯在现场拣起个烟斗,立刻就判断: “这家伙身强力壮,惯用左手,牙口好,粗心,富裕。” 要抽烟斗,须得先有烟。众所周知,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烟草才进入欧洲人民视野。新大陆人民抽烟,源远流长,而且范围宽广,东到西印度群岛,北到墨西哥,南至玛雅,抽起烟来花样翻新:烟叶子卷了抽(今日雪茄之雏形),制了管子抽(今日烟斗之雏形),甚至摘烟叶嚼着玩(这个切勿模仿)。1497年哥伦布二访新大陆,已经看见过印第安人抽烟;1535年,奥威图先生出版《印第安通史》,说印第安人“使用一种状如Y的管子,将Y的两端插入鼻孔,另一端装燃烧的烟草”——这烟具一步到位,煞是干脆利落,但未免过于凶猛,所以大多数人,还是使烟斗抽。有些部落,人人抽烟;跟外族打架,立了功勋,酋长来给烟斗刻个花纹,死后烟斗殉葬;有些部落,还做个大烟斗,当作国旗,包兽皮,缠丝带,插珍禽羽毛,布置得五颜六色。16世纪中期,烟草种子被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传遍世界,到处找适合的水土。于是菲律宾的吕宋岛、美国的康涅狄克、古巴哈瓦那这些地气合适、天生烟罐的所在,终于找到了历史使命。而各色烟具,也随之风行于世。 至真至纯的抽烟,是抽雪茄,因为正经雪茄,整体是烟叶子发酵卷成的。当然了,要保持雪茄吸起来醇浓方便,卷雪茄的工人都是高手匠人才成。一种营销手法是说,古巴雪茄都是在美女们大腿上卷的,这例子不能说没有,但真爱雪茄的人,不会在意这种虚伪的浪漫情怀99lib?。高手匠人,大多是积年有岁数的老阿婆、老大爷,虽然您会觉得他们卷雪茄的手没有少女那么柔滑细嫩,但他们的技艺和卷出来的雪茄,可比传说中的少女要老到多了。 广义来看,阿拉伯水烟袋、中国烟袋锅子、英国烟斗,都算是烟具——供人烧烟草,以吸其烟。但细看的话,大有区别。 阿拉伯水烟袋顾名思义,烟经水过滤,装置更复杂,烧的烟丝也更华丽多样。 烟袋锅子在中国极有名,电视剧里纪晓岚捏着不放。“姑娘叼个大烟袋”还算是东北三大怪。但烟袋子与烟斗不大同:中国烟袋锅子多使白铜,耐高温,经烧,相声评书里说烟锅华丽,就说“白铜的锅,翡翠的嘴”。烟袋长的,能伸出几尺去。长烟锅能用来摆谱:自己叼着烟嘴,另一头让晚辈给伺候烟。也有短的,叫作“骚胡子烟袋”,公公抽烟,让儿媳点火,趁人不备,摸一下媳妇的手。“山药蛋派”作家赵树理先生,抽烟很了得,嫌烟袋锅子抽了不过瘾,用一个山药蛋挖空了,插一根小竹管,装了一“蛋”烟,狠抽。烟袋锅子抽的是旱烟,南方多切成丝,北方人揉碎了,放烟锅里抽。 日本江户时期,好摆谱的登徒子,或是冶艳的艺伎舞姬,都使白银或纯金做烟杆。当然日本人趣味怪异,会在烟杆上雕绘蜘蛛、蛤蟆一类动物,另求别致还是为啥,那就天晓得了。 正经的烟斗,主要是欧洲人使。最早欧洲人的烟斗,是先用烧瓷。荷兰与英国那时航海业发达,率先跟东南亚勾兑好了茶叶瓷器贸易,也学会了烧瓷,所以烧制瓷烟斗甚为发达。玩了百来年瓷斗,大家转了头,开始发现木制烟斗的好处:一不易碎,二轻便,三便宜。只要能解决以下问题——木头耐燃不裂、没怪味、干燥、坚韧、透气——那就远胜于瓷斗。于是瓷斗遂成古董,归收藏家玩了,大家一窝蜂,开始造木烟斗。 世上木头浩如烟海,要试出哪种最佳实是困难,但烟民热情过于高涨,在试过了樱木、杜松、枫木、榉木、花榈、樱树诸般种种之后,大家终于有了个结论:石楠树根木最好。一来石楠树根天生抗燃,点不着;二来石楠树根本身为了吸水分供树生长,有极好的吸附性能。地中海地区的石楠树根,因为要在岩石沙地里取水,所以格外茁壮。懂行的专家,看见棵好石楠树,就会刻意修剪枝干,让树根特别发育,又不会过于坚硬。到了时节,伐将下来。先把木头削成烟斗雏坯,搁着风干,等水分干透,动手制造。20
世纪60年代之后,丹麦仗着林木多产、匠手如云,成了世界石楠树根烟斗的霸主,一如葡萄牙垄断欧洲酒瓶软木塞似的。 当然也不是说,世界人民只有任丹麦人垄断,在石楠树根烟斗之路上一去不返了。众所周知,土耳其人抽阿拉伯水烟,也酷爱长烟杆。《基督山伯爵》里,大仲马为了夸饰基督山的豪富,摆了以下的谱:其女奴海蒂抽的长烟筒,烟管是珊瑚所制;众人喝咖啡时,也搭配抽长烟筒,配上好的土耳其烟丝。但土耳其人对烟斗的贡献,依然不朽,普遍认为,是他们发掘了海泡石烟斗。话说海泡石这矿石,在烟民眼中着实美妙:其质轻,方便持握;多孔,便于透气;质地柔软细腻,又呈白色,可以任艺术家雕琢描绘,可塑性观赏性还在石楠树根之上。最后被烟油熏染,年深月久,色泽会变成深邃的棕金色,愈玩愈美,好比老北京人揉文玩核桃。海泡石做烟斗,与木烟斗又不同:按原石大小,确定烟斗造型,然后打磨雕刻,烘干抛光,这才算完。 也有下里巴人的材料,比如,印第安人早年做烟斗,就地取材,用的是玉米芯。休看此物粗贱,仔细想想,玉米芯多孔散热,轻便易握,还口感清甜。缺点是容易烧焦,不耐久用,但太便宜啦,随用随抛。麦克阿瑟元帅爱旧烟斗,收藏甚多,但自己行军打仗,叼根25美分的玉米烟斗,丝毫不以为然,一如斯大林老爱抽枣木烟斗似的,不在贵贱,在于自己喜欢罢了。 烟斗虽小,但结构复杂,正经可以分十来处:斗窝、斗钵、通风口、斗杆、榫眼、榫头、阀杆、送气口、斗嘴、斗孔,样样都很琐碎。斗窝大小深浅,风口的宽窄,斗嘴的舒适度,送气口的大小……处处得见功夫。烟斗本身得晶莹圆润,让人握着舒服,能随意把玩。 好烟斗不能叼着狠抽,而是如呼吸般,吹两口,吸一口。抽太快了,舌头发苦,烟斗烫手,苦差事。抽到半途想休息,不必特意熄火。雪茄不想抽了,搁着就是,还能靠烟灰冷却;烟斗亦然,不想抽了,搁一会儿,就熄火凉了。 烟斗抽完了,琐碎细节才刚开始。烟斗和雪茄一样,不能忙着清积灰。雪茄的积灰可以保持温度,烟斗的积灰能养护斗窝,以免传热烫手。当然,烟灰积多了,斗窝会裂,得趁松时磕磕,但力度得掌握好,不能磕硬物,不然烟斗就折了。抽久了,斗窝里自然有烟油杂质,得使绒芯子来清理。至于日常养护,更是得小心翼翼。所以抽烟斗抽雪茄,买来容易,之后一整套活计,那就等着瞧吧。 抽烟斗最重要的,是得有自知之明。直截了当地说,许多烟民尝试雪茄和烟斗,是冲着范儿去的——烟斗老成睿智,雪茄指点江山,看上去很美。但如果冲着范儿去,很是因小失大。巴尔扎克说过一句话,颇为刻薄:“许多上等人会选择烟斗,但烟斗不会造就上等人。”惯抽雪茄和烟斗的人最后一总结,无非就是那几句:挑自己最喜欢的,然后平平静静地享受。如果时刻摆着“我在抽烟斗,你们快看我多帅气”的模样,最容易招不痛快。还是麦克阿瑟的例子:他老人家日常抽玉米棒子烟斗,坦然大方,是因为自知甚明,完全不用靠名牌烟斗来彰身份显贵气。当然也有英国温莎公爵这样,专爱收藏新烟斗的人物,但那是冲着收藏去的,也不是为了摆谱使。萧伯纳常年叼个旧烟斗,有位暴发户看不过去,想赠他个名贵新烟斗,萧伯纳婉言谢绝,顺手抖了句“我的灵感都来自这旧烟斗,所以它已经给我创造了难以计数的价值”,四两拨千斤,轻轻就把人家给损了一道。 吃茶,喝茶 1660年9月25日,塞缪尔·佩皮斯先生在日记里写道:“后来,我确实要了一杯茶,这种饮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喝过的。”这句话的里程碑意义在于:这是英国历史上,第一次有人提到他喝了茶。 过了一百年,英国已经变成西方世界最爱喝茶的国家了,这得多亏他们东印度公司。本来东印度公司成立,是打算从东方兜售胡椒和香料,结果胡椒价格暴跌后,他们发现了茶叶有利可图。18世纪初的某段时间,伦敦茶价,每磅茶值到四英镑。到19世纪中期,按购买力折算,一英镑就相当于2014年的二百磅以上,折合人民币两千元开外。因为茶珍贵,英国人并不是人人懂得喝,诗人罗伯特·骚塞讲过个段子,说英国有个乡绅夫人,收到城里朋友寄来的一磅茶叶,不知如何处置,于是把茶叶煮开,跟黄油和盐一起铺在烤面包片上,请朋友吃。朋友们努力吃完了,赞美说很有趣,只是不太合自己口味,然后逃之夭夭了……1699年到1721年,英国茶叶进口增加了一百倍,但还是富豪拿来喝着消食。到19世纪,英国茶叶价跌到二先令一磅,老百姓普遍也喝得起了。 当然啦,贫苦大众都喝上茶了,贵族们就坐不住了。18世纪,尤纳斯·汉威先生认定,英国普通大众,包括侍女和工人,就不该喝茶,不然没法专心工作服务国家,可老先生却对贵族的饮茶风闭口不谈,说穿了,就是嫌下等人民粗穷,都喝茶了,就影响他老人家的尊贵地位啦。可是茶叶价格还是跌,英国老百姓都能喝,没法禁绝,上等人只好拔高自己,把喝茶弄得神幻玄妙。比如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舆论里,英式下午茶会是绅士与贵妇们的风雅据点和无数秘制点心的发明源头,须有好茶室、好器皿..、饱学贵人、庄园主、艺术家们才有味道。寻常体力劳动者,也就只能饮牛似的喝茶就粗面包牛肉去——这就又有了阶级之分。 但也有人看不惯这股劲,比如凯瑟琳·怀特霍恩(Kathar-ine Whitehorn),看腻了贵妇们“没有茶,怎么活得下去”的娇软呻吟,在《观察家报》上吼了一嗓子:“叫离了茶就死的人直接去死,他们就活得下去了!茶根本就是英国病!英国人伤春悲秋,都是喝茶这档子事闹的!”这话听来,有点儿金刚怒目和鲁智深醉砸大观园的意思。但是呢,咱们能从另一个角度谈。 18世纪,被贵族视为风雅的英国茶,绝大多数是红茶,且配糖。实际上,英国人没控制印度前,许多贵族蹲在英伦半岛,根本不相信绿茶和红茶是一种植物,咬死这是两种树上长的——因为茶从东方运到英国,必须耐久藏,绿茶、豆腐和酒,又出了名的经不起久运,于是那时英..国进口的,全是发酵了耐久藏的红茶,还都当个宝。18世纪,英国人喝红茶加糖。你还别怨他们不懂茶:当时世界上也只有英国富裕到可以喝茶就糖——其他国家的人民,都没这么阔绰呢。英国人喝茶加糖,夸张到如此地步:英国商界想统计全国一年喝茶多少,但因为走私逃税的茶太多,一时摸不透,于是脑子一转,计上心来:既然英国人喝茶都加糖,就直接统计全国一年消耗了多少砂糖嘛!1770年,英国人均消费了20磅糖,绝大多数都是加在茶里头。 所以,你看英国风雅太太们喝的,也就是为远航而特制的红茶,还加糖或其他香料,其实放在中国,也就是王婆请潘金莲喝的点茶那档次。早在宋朝,苏轼都知道“且将新火试新茶”了,英国人却喝不着新鲜茶——这样还想摆起喝茶的谱来,着实有些拿鸡毛当令箭呢。 日本茶道,初识的人都觉得其仪式庄重繁琐,但其实日本史上茶道第一大宗师千利休(千宗易),当年也抵制华贵装饰,喜欢“草庵茶室”,念的也是“和敬清寂”四字真言,认为“茶道不过是点火煮茶而已”。他老人家和同为茶道大宗师的武野绍鸥,有许多传世茶器,大多不尚华丽,而求返璞归真。比如长次郎制造,千利休定型的乐烧茶碗,不用辘轳拉坯而用手捏刀削,器物未必规整,好在古拙自然。英国小说家菲尔丁也早就看透了,“爱情和私房话流言,是茶最好的调味品”,去掉各类玄虚门道,承认99lib?喝茶就是大家一起取个暖,说个闲话,顺便喝点东西,反而更对路呢。 日本人折腾茶道,最初是学中国的。中国唐宋盛行点茶,明初开始流行泡茶,日本人学去了,略加修改,也就是后来抹茶和煎茶之分。抹茶是要“点”的,现在日本人点抹茶,惯例是先温碗,再调膏——以抹茶加些许水,调成浆糊状——然后以茶筅击拂。这技法,宋朝时蔡襄就总结了:“钞茶一钱七,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日本正经茶会,先饮浓茶,仪式感极重,还得大家轮流分一碗茶喝(日本人也不是不知道,这么做挺让人不舒服的,所以有大谷吉继不小心在茶里落了脓液,石田三成不以为忤,慨然喝掉,二人遂成生死之交的故事),然后喝薄茶。按蔡襄所谓的一钱七调茶法,在日本是极浓的茶了。 世界人民喝茶时,都要配吃东西。英式下午茶,糕点堆成金字塔:烤饼、熏三文鱼、鸡蛋、奶酪、果馅饼、面包、牛油、手指三明治,能组个“英国报菜名”。俄罗斯人甜面包、蛋糕、蜂蜜摆满桌,经常就替一餐了。日本人吃茶,配和果子。周作人先生很喜欢这玩意,认为日本和果子,虽是豆米做的,但“优雅朴素,合于茶食的资格”。日本茶道里,当作配茶点心的和果子位分极重。哪家有善做和果子的秘方,与私藏秘制茶器一样,都可以当家族骄傲的。 和果子这东西,材料不太珍异。日本本土,出产不算丰富,所以和果子的材料,总逃不过豆沙、麻薯、栗子、葛粉和糖。关西饮食清淡些,果子也做得细巧;关东口味厚润,于是从山梨县的信玄饼到东京浅草寺的人形烧,都是麻薯为里,外面厚厚一层黄豆粉。京都有名的果子店俵屋吉富,创于18世纪末了,给京都公家做了两百多年和果子。其出品配料上,也无非老老实实的“樱渍”、“黑糖”、“抹茶”,..并无什么奇技淫巧,至今依然,但好在果子手感细洁,易取易吃;匣子精美,一张浮世绘风的京都地图为包装,连看带吃,和风俨然,您就坐在京都四条大桥旁,看看鸭川,吃和果子配玄米抹茶,感觉甜味儿从有形到无形消融弥散。吃完起身,也没有“拂了一身还满”的扑簌簌麻烦劲儿,非常妥帖。细想来,日本不止把茶给“道”化了,顺带把茶食也“道”化了——好吃之外,还考虑色彩、触觉,一整套的细致精雅。比如夏天须用葛粉来显透明清凉,春天就做出绿枝薇菜的模样,当得起周作人的赞许。坏处是,和中国的月饼一样,日本和果子的仪式化,已到夸张的地步。比如你看日剧里随地吃的羊羹、机器猫吃的铜锣烧,单抽出来,也就是日常垫肚子的零食;可是往茶会上一摆,放进了织部俎盘、吴须手山路瓷盘、桃山风漆器碗、伊贺釉鲍形大钵这些来头甚大的东西里,那就是地道茶食,立刻身价百倍了。 前述的茶圣千利休先生,最有名的创举之一,就是怀石料理。如今你去日本点菜,怀石料理是正经十四道程序的流水大菜。诸如京都的辻留、大阪的吉兆这种“不管实际上是否好吃而且价码牌看得吓死你,但去吃就对了”的店,去吃时不免战战兢兢,端个盘子上来,可能都是北大路鲁山人这样的大宗匠手制的文物级宝贝。但在千利休所处的16世纪,怀石料理就是茶会上果腹之用。怀石者,僧侣饿了,抱着石头暖腹的意思,清净简素,本不华丽。千宗易时代的怀石料理,是所谓一汁三菜。汁是大酱汤,三菜是凉拌野菜、炖菜和烤鱼,一小点儿米饭。 传统怀石料理,是在茶会中间吃的,吃完之后,客人去休息一下——所谓“中立”——之后,就是“后座”,得喝浓茶和薄茶,可能还就和果子。所以怀石料理说白了,就是让你喝茶之前,胃里垫个底,怕浓茶伤胃。到后来,江户开府,怀石料理的格式也确定成了刺身、烩煮和烤菜,讲究得多了,但也不奢靡,还是三菜一汤。其实说来传统日本料理,精华也就在此:刺身考验刀工和鱼的新鲜度;烩煮(煮物)除了时令蔬菜的选择,就得看鲣节、酱油、酒这些调味品的质地;这些东西一综合,就是考验你“如何以极简单的,以鱼及蔬菜为主的食材及鲣节、酱油为主的调味料里,做出好东西来”的本事,所谓极简的纯粹就是了。 可是时日迁延,仪式化日益严重,怀石料理也就越发庞杂,甚至单纯为茶食而定的“茶怀石”,都从“一汁三菜”变成了起码六至八道菜,什么菜名贵摆什么菜。于是怀石料理本来是配茶的,如今却成了贵族沙龙、宰客专用。千利休如果复生,一定皱眉头:老夫好歹是一代茶圣,当年又不是没钱,吃不起料理;好容易把茶室精简到四张半榻榻米,把个奢华的茶会搞成了清净素雅的套路,好容易琢磨出一汁三菜这个丰简得宜,既饿不死你们又不让你们吃腻了的菜谱,你们倒好,又全部返回去啦! 中国人的茶食,就没那么多琐碎规矩。一来古代小说里,常把喝茶写作“吃茶”,真是吃的。 href='2205/im'>《金瓶梅》里,王婆和西门庆制造中国史上最著名奸情案,为了哄住潘金莲,就先“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是路边茶铺的喝法。孟玉楼要跟西门庆谈亲事,请喝的就是橘子泡茶,清雅得多。 href='2202/im'>《西游记》里蜘蛛精的师兄多目怪,为了给唐僧师徒下毒,就在茶里下了几颗枣子。《梦粱录》里,宋朝人四时卖“奇茶异汤”,花生、杏仁、芝麻、核桃都敢往茶里放,看着方子都很香。 至今吴地方言里,“喝水”二字还被读为“吃茶”。扬州人认为“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上午茶馆下午澡堂,是人生至乐。实际上一上午若真是光喝茶,人都喝成仙了,一下池子都化没了,所以在茶馆里主要还是吃。干丝、五香牛肉、烧麦,皆可佐茶。旧时候扬州、南京人有“吃讲茶”之俗,比如要谈事,就不吃饭而吃茶,来笼点心,两碗茶,事情就能谈下来。淮扬点心名动天下,一大半倒是吃茶吃下去的,比如扬州有名的干丝。老年代扬州,徒弟学手艺,先学切干丝。练习步骤开始是切姜丝,切得熟极而用刀如神了,再切干丝。按扬州老例,干丝切得了,分大煮或拌。拌也就是烫,干丝用水略一烫,加三合油,宜茶宜粥。大煮干丝算一道菜,须下火腿、干贝、皮蛋等熬汤,众家亲贵王公,捧出一道小家碧玉的干丝来。扬州人以前上茶馆,彼此客气。“请你煮个干丝吧?”“拌就好,拌就好。”而且干丝非只刀工 5229." >利落,豆腐干本身亦不寻常。广东茶餐厅的吃茶是最夸张的,比起后面堆山填海、旗驾显赫的云吞面、虾饺、河粉、白云猪手、豉汁凤爪们,茶真的只是山间白云、湖上浮萍,纯是点缀,但最后这一系列行为,还是“饮茶”——说也奇怪,边吃边聊消磨掉如山积的时间和饮食,只要冠以“饮茶”二字,忽然就云淡风轻了。 船长的故事 亚伯拉罕·林肯先生被刺杀后,惠特曼写了名诗《船长,我的船长》来悼念。以中国视角,乍看之下,颇不合理:总统恁高的干部,与一个船老大相提并论,很是不敬;但了解点儿航海史的便明白,这是真把林肯当自己人了。 使用英语的国家,对船长——captain——这词很着迷。长官、船长、老大,这词一出来,便让人有bbr>服气之感。船长和机长、列车长不一样。机长是温文尔雅西装笔挺高智商,列车长也算个工业时代之后的文明人(虽然在英语语境里还常带着明察秋毫善于抓逃票者的意思),船长这词,则带着洪荒野蛮的气息,是山寨头子,是老流氓,是智勇双全黑白通吃的好汉。 因为航海,在早年,的确是件危险的事。首先,肯上船的水手们,都不是温吞老实的善茬。直到19世纪——好歹算文明时代了——上船当水手都得遵循些丛林法则。那会儿上捕鲸船,不问你有什么学历,只问你体力如何,会不会使鱼叉,要多少分红。一个水手跟船两年,分红能到1/250,就算是高收入了,按个契约,生死由命,那就起锚了。 船一旦起锚,就成了个半封闭的监狱。在洋上漂着,暴风雨、淡水短缺、船只老化、坏血病……都可能让一船人完蛋。中世纪就有的规矩:船长在船上有全权,水手不听话,当场处决,尸体扔进大海,死无对证,没人管。反过来,船员们真不满意了,也尝试闹哗变,严重起来,能把船长绞死,尸体挂帆索,或者去喂鱼;分量轻些的,就用一个大口袋,裹住船长,然后全船水手上去拳打脚踢,出一口鸟气。完事后脱了口袋,船长鼻青脸肿,还得认倒霉。蒙了口袋不让他看见是谁下的手,就是防止他挟私报复。这规矩听来,又是邪门,又是恐怖,但这就是在海上的准则了。当水手的,都不是谦谦君子,大家都是脑袋拴裤腰带上跟你拼命的,自然也有质疑你、冲你撒气的权利。 虽然现在都说欧洲起于航海,但中世纪时,航海着实危险。13世纪前,正常的欧洲船长都是小心翼翼,沿岸航行,不敢让海岸线脱出视野之外:虽然海岸线曲曲弯弯,浅海处还有搁浅的危险,也只得认了,宁可多走些冤枉路。因为那年代,倘若你驾船深入大海,一有海盗,二怕风浪,三怕迷失方向。最后这一点,尤其可怖。那位问了:看方向有何难?昼看太阳,夜看北极星,不就好了?可是海上时常多云,一旦黑云遮天,那便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太阳只方便人类看清东西向,具体方位很难猜。像北欧因为海水浅,所以公元11世纪前后,很流行靠测水深来确定船的方位。比如船长亲自监督,将一个铅锤牵了绳子,沉进水里,看着绳子长度默默算着,一旦绳子到了一定程度,好,那水深就够了,船长一拍手:“好,我们已经出了波罗的海了!”——当然,听着多少有些蒙。 所以李约瑟先生的话是对的:指南针的确改变了欧洲。妙在指南针刚流行到地中海区域时,没有公开,却成了船长们的私藏之宝。欧洲人那时,无法解释指南针为何能指南,总觉得这是中国人和阿拉伯人勾结在一起,制造的巫术,基督徒水手对此尤其敬畏,生怕指南针把他们引到异教徒或魔鬼那里去。船长们便把指南针藏在船长室,鬼鬼祟祟测得了方向,再出去正经八百地指挥转舵,一副“听兄弟我的没错!”的样子,水手们不知底细,以为船长能夜观天象,纷纷五体投地。 到中世纪晚期,还有一种开船法:先把船移到一个可靠的纬度——因为那会儿测定纬度比较容易——然后一股劲儿往西或往东航行。这法子的好处是简单,认准东西向,跟着日出日落即可,坏处是一旦认错了纬度,立刻完蛋。哥伦布当时西行,就是把船向南行驶,走到一个纬度,自觉“老子要去的印度,就是在这个纬度了吧”,于是转舵向西,一门心思航行,结果就走到了新大陆:只怪那时经纬仪不发达,又没有世界地图,真是盲人摸象,走哪儿算哪儿。哥伦布甚至还用了一个极笨的法子来测方位:逼水手们喝船舷旁的水。咸的?好,我们在海上;淡的?嗯,说明这一带已经是河水了,快要接近陆地了! 所以说,好的船长绝不能是老好人。鼓励、哄骗、心计、办法、威胁、利诱、勇敢、残忍,必须一应俱全。老于航海的船长,正经人都会觉得畏惧。哥伦布被同时代人当作大骗子,意大利人称呼爱说大话的人是“马可·波罗”,都是这个意思。英国史上最伟大的航海家德雷克先生,就是一代枭雄。伊丽莎白一世女王陛下想跟西班牙无敌舰队动手,本来想让德雷克做当家,一转念还是让他 505a." >做了副手——因为属下都说,这厮桀骜不驯,当不了海军的脸面。果然英国人大战无敌舰队时,出了个大笑话:头天海战完了,德雷克听说西班牙安达卢西亚支队老大佩德罗船上珍宝无数,就熄了灯,单枪匹马开船过去,把佩德罗的主舰劫持了。他对佩德罗极尽礼貌,请他同桌用膳,请他住在自己舱里,当然,得请佩德罗交出那些珠宝。打仗期间,私自出马去绑票对手,简直不成体统,而且他还不肯分赃。英国海军将领弗罗比舍说:“他想让我们不能染指这一万五千杜卡……可是我们见财有份!”后来德雷克的申辩理由是,并非他想去抢这船,而是“身为一个船长,我不能抵抗水手们的积极要求啊!”——意思是,贪财的不是他,而是他那些水手。所以后来大家说大英帝国的殖民掠夺者本性,从他们史上最伟大的航海家身上,全体现出来了。.> 最后一个细节。 海盗船长们大多戴着眼罩,仿佛人人都是独眼龙。老笑话说,这是因为船长断了手戴了铁钩,某日有海鸟在眼睛上拉屎,于是抬手想擦,忘了铁钩的锐利,结果钩了自己眼睛。其实并非如此。许多正经船长也戴眼罩。因为水手们各就各岗,船长们却得时常在甲板舱里两头跑,强光和幽暗交替,为了让自己一下底舱就适应黑暗,便得这么戴眼罩:在甲.99lib.t>板上,用一只眼睛看亮光;下了舱,一摘眼罩,那只被遮惯的眼睛也能立刻适应黑暗。当然久而久之,船长和瞭望员的眼睛多少还是会出问题,但比起大家想象里的独眼龙,还是要好一些。 从翡冷翠到莫三鼻给 众所周知,港台翻译外文名,99lib.用字跟大陆不大一样。迈克尔·乔丹(Michael Jordan)叫米高佐敦,贝克汉姆(Beckham)叫碧咸,乔布斯(Jobs)叫贾布斯,观其用字,颇为佶屈聱牙。但香港人一向认为港译名读音最准,非大陆译名可比。 旧的港文,有些还会保留旧译。比如Mo?ambique,现在新华社译作莫桑比克,..旧译却是莫三鼻给。我一个朋友说:不知者乍看莫三鼻给这四字,还真以为一人姓莫,排行第三,被行了割鼻子的劓刑呢——好好一个国名,都给译出故事来了。 因为各国语言不同,读音就难定。比如巴黎(Paris),按法语读音,说是“巴黑”也无妨,按英语读音,就是“帕里斯”;又比如伦敦(London),按英语读音叫朗登也行,按法语写法Londres,那就是老实不客气:“聋的呵!”何况许多词写法还不同,法国人写希腊词爱把末尾的“斯”字去掉,比如阿喀琉斯在法语里正经就读“阿泻”,这可怎么好? 如是,就两种语言读音译名,都能打起架来了。把西班牙语、希伯来语、希腊语、葡萄牙语之类掺进来,就没法子争了。单说这中文译名定字,早年间,中国人定译名,疑似有个奇妙的原则: 不管你来自地球哪里,叫啥姓氏,务必要入乡随俗,把名字译得合我中华上邦的意思。比如吧,利玛窦先生(Matteo Ricci),一个意大利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起个汉名。若按当今新华社译法,该叫马特奥·里奇;又比如被成吉思汗干掉的花剌子模王阿拉乌丁·摩诃末(Alāal-Dīn Muhammad),若按现在译法,该是阿拉丁·穆罕默德。但因为这俩译得太早,没法从坟里爬出来改户口本,只得罢了。 中华上国是礼仪之邦,逼着外国人的姓名变成了中国字,当然也要礼敬以加,给点好字眼听。比如19世纪中期,英国首相全名Henry John Temple Lord Palmerston,按现在新华社译法,该叫亨利·约翰·坦布尔·帕尔默斯顿子爵。清朝就管人家叫巴麦尊,还特意称个“尊”呢。大国译名,也好听之极。英国叫英吉利,法国叫法兰西,意大利、美利坚、德意志、瑞典、荷兰,这些清朝就定下来的译名,字眼都挑得堂皇典雅。其实按读音较真儿的话,法国按英语读音是弗朗斯、法语读音更接近弗航斯;意大利也大可以叫伊塔利,但意思就不那么吉利了;美利坚这名,最初不过是阿美利加·韦斯普奇先生远航到彼,马马虎虎,拿自己姓氏定的名,哪里承想就意思丰富,“美”而且“利”,还“坚”起来了!瑞士、瑞典如果搁到今日,如果按英语音译成斯维策兰、斯维登,那么早先的祥瑞典雅意境,那就荡然无存。又比如,华盛顿这名字华贵繁盛,如果按音翻成沃辛顿,立刻就像个塑料制品厂;前头说,英国首都,英语读音更接近朗登,法语读音干脆是“聋的”,但一被译成伦敦,立刻就伦理敦厚、从容温雅了呢。 早年间的译名既不统一,所以读音古怪者相当多,莫三鼻给就不提了:料来那时节大家忙着给美利坚、意大利、藏书网英吉利定这些大吉大利的称号,来不及考虑非洲小国人民的感受。其他如雨果(Hugo)在鲁迅笔下,被呼做“嚣俄”。20世纪30年代有报刊为显得风流雅驯,热心地把托尔斯泰译成陶思道,把果戈理译成郭歌里——不知道的,真以为前者是饱学宿儒,后者是风流诗人,两个地道出身书香门第的中国人呢。傅雷先生总把提香译成铁相。晚清时,把拿破仑译做拿破轮,还出过考试题:《项羽拿破轮论》。有士子不通外务,真以为让项羽去拿个破轮子,上来就想当然发感慨: “以项羽拿破轮,是大材小用,其力难施,其效不著,非知人善用之举也!” 但是在一片杂怪里,优美典雅的汉译名,颇多神译。比如枫丹白露——读音其实更接近“封太纳布勒”,法语原意是蓝泉——如此译出,虽然意思大变,但从文藻上看,实是神来之笔。比如徐志摩将佛罗伦萨译做翡冷翠,逸清沁碧,绝妙好词。所以说,想给自己找好听雅驯的汉译名,真得趁早。斯嘉丽·奥哈拉被译作郝思嘉,瑞德·巴特勒被译作白瑞德,就是老译本的功劳。跟洪秀全探讨过基督教的伊萨卡·罗伯茨(Issachar Jacox Roberts)先生,汉名罗孝全,真是十全孝子的大好名字。看清朝与民国时,法国驻华公使的名字吧: Julien de Rochechouart,译名叫作罗淑亚——体现淑德,亚字还表谦逊呢,真谦谦君子风。 Marie Joseph Claude Edouard Robert de Semallé,译名叫作谢满梁——王谢堂前,燕子满梁,这名字如果住南京朱雀桥乌衣巷,尤有旧风。 Aime Joseph de Fleuriau,译名叫作傅乐猷——乐于以道而谋大事,真是好名字。 作为对比,20世纪60年代往后,法国公使们的名字已被定成: Lu Paye叫吕西安·贝耶;étienne Manac'h叫艾蒂安·马纳克;Claude Arnaud叫克劳德·阿诺——很贴切很精确,美中不足的是,一望就知是外国人…… 也有些译名,一望而知不是汉人,但又不伦不类,至于搞笑的。比如, href='2083/im'>《茶花女》男主角Armand Duval,现在流行的译法叫阿尔芒·杜瓦尔,听着洋气。然而林琴南先生当年写《茶花女遗事》,给人定译名就格外霸道:男主角叫啥?哼哼,亚猛著彭!而且之后叙述台词,一口一个“亚猛道如何如何”。本来清秀痴心一男生,被叫了个亚猛,忽然就蓬头粗服、猛汉一条了。 后来,翻译界有了规矩。一是名从主人,二是便于反推。像利玛窦既然已经叫了这汉名,而且约定俗成,就不要改叫他马特奥·里奇了。同理,澳大利亚总理凯文·路德既然自称陆克文,咱也就跟着叫吧。像伟大哲学家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按照现在的译法,该叫伯特兰·拉塞尔——真要改了,一下子就从素雅哲人变成豪迈大汉了。幸而名从主人,罗先生也可以瞑目了。当然有些译名甚>藏书网好,因为定死,就此可惜了。 乾隆爷写诗的臭德行天下皆知,但他有首赞美外夷乖乖来上寿的诗,头两句倒有趣: 博都雅昔修职贡,英吉利今效其诚。 博都雅是什么呢?嗯,就是我们现在知道的葡萄牙(Pal)。这译名其实雅而好听,可惜没沿承下来。 译名多了能打架,有这个例子:英语里有Elliot这个姓氏,比如鸦片战争时英国驻华商务总监就姓这个,旧史译作义律,乍听以为是个中国老爹给孩子起名,劝儿子要讲义气兼自律。英国诗人艾略特其实也姓这个,但名从主人,就不特意改了。钱锺书开他玩笑,在 href='2619/im'>《围城》里扔给他个译名,叫爱利恶德,字眼大不好听;新华社如今译这名作埃利奥特,倒也罢了。妙在香港大学有个Elliot Hall,按新华社译法,就该叫埃利奥特礼堂。可是香港读书人聪明劲一犯,就有创意了:仪礼堂。即切音,又有意思,这才是老派翻译雍容高华、书卷满腹的玩法。 以前玩文字游戏,说拿美国总统的名讳——亚伯拉罕·林肯、乔治·华盛顿、赫尔利·杜鲁门、罗纳德·里根、比尔·克林顿、托马斯·杰弗森、詹姆斯·麦迪逊、理查德·尼克松——按照中国古典译法改个译名,可以串一首诗: 轧布寒林垦,桥直花陉屯。 鹤唳渡鹿门,骡讷得力耕。 碧洱客拎豚,驮马懈浮生。 枕牡麦地熏,沥茶泥蔻生。 href='2175/im'>《鹿鼎记》里,清朝翻译想礼敬俄罗斯苏菲亚公主,于是给她定译名做苏飞霞,好听。韦小宝懂点俄语,给俩俄罗斯兵士起译名:齐格诺夫叫猪猡懦夫,华伯斯基叫王八死鸡。可见金庸先生早谙熟中国人民智慧:给人家起好名字不难,想玩谐音骂别人,更是翻脸间事。比如要往粗了翻,《南方公园》里的Stan,台湾人译作屎蛋;要往雅了翻,《六人行》里的Rachel,香港就管你叫丽珍。中国汉字五彩缤纷,赞骂真只在一念之间。所以有些地方就能被叫翡冷翠,有些地方就只能叫莫三鼻给。 大多数食物,都是不得已 2014年3月底,海牙国际法庭做了判决:就澳大利亚诉日本违反《国际捕鲸管制公约》,判定日本在南极的捕鲸活动违反公约,今后不得再继续。事情一出,免不了又是舆论哗然。世界各环卫组织抨击日>99lib?本野蛮,日本朝野各方抱怨传统被糟蹋……当然,事情闹到海牙国际法庭,就不单是区区口腹之欲了,背后各方利益,非升斗小民所能想象。 我们能谈论的也仅仅是:日本人,为什么那么爱吃鲸呢? 实际上,日本人吃鲸,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那般野蛮。一如日本料理的其他菜式一样,鲸鱼被烹调的细节,被抠得极精准。老式店铺里,会备花鲸的肉片,留皮,汆烫到恰到好处吃;也有生鱼片吃法,先以柑橘汁配酱油、萝卜泥制酱,取鲸肉布满网状脂肪的部分,卷葱,蘸酱吃;还有种吃法叫百寻,是用鲸小肠蒸过再烫熟,令其紧缩而后吃,取其脆。吃法也有讲究:鲸味极浓,所以除非全鲸料理,否则鲸肉常在最后一道上来。这些讲究,当然不是一拍脑袋想来,而是经年累月,锤炼而成。 因为一如日本人自己所承认的,鲸料理于他们而言,是个悠久传统了。实际上,美国人的捕鲸历史也不短。麦尔维尔的史诗小说 href='2776/im'>《白鲸》里,特意列举了美国浩瀚壮阔的捕鲸史,以及他们处理鲸的许多方法:他们如何吃鲸肉排,他们如何从鲸身上提取龙涎香,他们如何用鲸脑点灯。如今看来,这些都极为政治不正确,但你没法指责,在过去,在人类还没有保护环境概念时,鲸就是他们的天然美味。 所以,你也无法责怪日本人。现代文明来临前,他们必须捕鲸,一如他们必须捕其他鱼类才能过活似的。一切饮食环境,都是时势所造。比如,为什么日本料理里几无羊肉踪影?因为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本土没有 7ef5." >绵羊养殖业。8世纪之后,日本天皇曾数度发下“肉食禁令”,日本民间当然免不了偶尔偷吃,但主食还是鱼肉、野菜和粟米。江户时期,日本人吃一种玩意,叫作山鲸——不是日本山里也产鲸,只是用来指代山猪,又叫牡丹锅。还有马肉锅又叫樱锅,鹿肉锅又叫红叶锅,如此不一而足。甚至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纲吉,布下“生物怜爱令”,非只是牛马不许动,连吃狗肉都违法。如此这般,硬生生把日本逼成了一个“鱼加野菜”民族。反过来,传统日本人以为耕牛珍贵,不能杀害,所以1853年幕府开国,美国人初到日本,要牛肉吃,日本人都不予理会。当时日本人看美国人吃牛肉,一如今日世界看日本人吃鲸肉似的:当事人觉得是传统,理所当然;外人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说到饮食犯忌,中国和韩国其实也颇有些爱好跟现代西方文明抵触。西方人遇见中国人或韩国人,免不了问:“你们真吃狗肉吗?”若答是,免不了被对方圆睁双目,当怪物打量。 传统中国人观感里,肉分等级,狗肉就不上大雅之堂。鲁智深在五台山下问店家要牛肉吃,店家没有,鲁智深自己发现店家煮着狗,店家解释说“怕你是和尚,不吃狗肉”,可见狗肉比牛肉更市井气。鲁智深吃来也豪迈,蘸蒜泥撕着吃,很乡野。其实吃狗肉真是古已有之,战国名刺客聂政、荆轲的哥们高渐离、刘邦麾下大将樊哙,都是杀狗吃肉的好手。因为古代肉食匮乏,动不动就饥荒人相食,有什么就吃,顾不上文明了。狗是上等的肉食来源,爱吃的人自然提倡“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台湾干脆现在还管狗肉做“香肉”。当然啦,别看西方现在反吃狗肉很厉害,其实19世纪之前,法国人也吃狗肉;德国人把狗肉当作羊肉的替代品;瑞士人吃切片狗肉,甚至墨西哥人和罗马人传统里,还有熏狗肉这个神物——说到底,在世界尚未解决温饱问题前,大家来不及喂养宠物,先得满足自己,而狗肉在三不五时有饥荒的时代,实在是太完美的蛋白质来源了。 在中国,和狗肉一样不登大雅之堂的,是猪肉。传统格局里,鱼肉、牛肉、羊肉、鹿肉,都比猪肉高档。但在宋朝,非水域居民吃不到鱼肉,政府又严禁私宰耕牛,所以 href='2204/im'>《水浒传》里,好汉得在野店才吃得上牛肉,鹿肉则是山珍,所以富人家主吃羊肉。苏轼在黄州所以吃猪肉,理由也是他穷,而且“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他是把猪肉当成平民食品的。所以猪肉在宋时市井间大发展,终于成为今日中国人民主食,也是无奈,比起其他肉来,猪肉的供应是最容易的了。 中国人如今吃猪肉,两个做法最有古意,体现猪肉的本源。须知宋时贵族不肯吃猪肉,是嫌有腥臭味,苏轼的想法是“火候足时它自美”,其实就是靠火久炖,去猪的腥味。四川传奇的回锅肉,最初是“一猪四吃”里,煮过之后的猪肉再回锅下料大炒,为了物尽其用而已。当然,说到物尽其用,川味里极多,比如卖完牛肉,牛头皮和牛下水无人要,于是把牛头皮、牛下水等调麻辣香浓的重味再卖,就是夫妻废片——现在以讹传讹,成了夫妻肺片。说到底,还是物尽其用,一粥一饭,实在不易。 希腊人对烤东西的爱好,也是从地理上来:多山临海,山珍海味多而少粟米,所以烤鱼简直是古希腊国技,后来地中海沿岸多学习之。意大利热那亚湾许多渔村小镇,卖油炸章鱼,章鱼裹上面衣油炸,再按顾客爱好,挤出新鲜柠檬汁。虽然外面面衣炸得松脆,但内里还保留着章鱼本身的洁白柔韧,所以真能做到外松脆而内香韧。巴塞罗那也卖这类油炸章鱼,是非常受欢迎的小菜tapas之一。希腊馆子里的做法就很粗野直率:直接用重味道橄榄油抹匀,上架直接大火烤,等章鱼略带焦,发出吱吱声了便吃,也不多加调味。这种做法,吃不惯的人会觉得味道极重,吃不下——因为希腊产的橄榄油味道太重,非地中海地区居民一闻到,会觉得鼻子都被撞了。 同样是吃章鱼,日本人除了章鱼生吃调酱油外,也有章鱼烧。调好的章鱼丸子——外层是面糊,杂有蛋皮和海苔等,内是章鱼块——倒进模具加热,烧到章鱼丸子凝固,撒完海苔粉、酱油、木鱼花等大堆料理,最后加酱料。同为沿海国家,同样是处理章鱼,就因为日本本土饮食里海苔、木鱼花和酱油都是饮食流程的一环,于是都加在章鱼料理中了——不同饮食,不同做法如是。 其实“可爱到通人性的动物不能吃”,在各国历史传统面前,是挺无力的。鸵鸟长得也可爱,不妨碍象牙海岸人拿来做鸵鸟肉三明治;孔雀美丽,河马憨厚,但古埃及王公就爱吃这俩货,尤其是孔雀的舌头,罗马名将兼美食家鲁库鲁斯尤其爱吃,当然其中不乏“老子吃得起,你们吃不起”的劲头。然后,随你信不信,澳大利亚人也有吃袋鼠肉的。澳大利亚南部,选袋鼠腰肉香煎后,用澳洲红酒来炖,是20世纪80.99lib?年代就流行的款待游客菜式。联想到袋鼠活蹦乱跳的劲头,吃时是不是会格外不舒服?但没法子,人类本来就是靠汲取其他生物的养料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世上一定还有人觉得大白鲟和闪光鲟很可爱呢,但因为俄罗斯人不巧发现它们在里海流域不少,其鱼子还是制作鱼子酱的上好佳品,那就下手吧;至于伏特加呢,嗯,俄罗斯人也未必不喜欢其他酒,但考虑到他们的纬度和温度,既需要烈酒,又缺乏植物,所以酿造酒在俄罗斯人看来太口淡,还是蒸馏酒来劲儿能消愁解闷温暖身心,拿来搭配鱼子酱更是大妙。俄罗斯人还会反过来诘问:您以为我们喜欢吃酸黄瓜腌鲱鱼,不想吃新鲜黄瓜么?还不是地理环境闹的只能吃腌制品? 当然,还有许多食物,本身不是居家旅行里产生的,比如,日本人吃饭团,喝味噌汤。这些最初,都是为了行军打仗而设。饭团做起来容易,吃起来不需要餐具;味噌结成块,和饭团一起挎在腰里,有热水了,一冲一泡,热腾腾一碗味噌汤,补充各类营养——现在的泡面,也不过如此。 日本人爱吃丼。亲子丼,讲究鸡肉入味、半熟鸡蛋绵软,覆盖在饭上,松活鲜香,讲究些的店铺还不肯送外卖,怕凉了不好吃影响声誉。还有猪排丼,拼事业的人爱吃,热腾腾酥脆入口最好,因为猪排丼又叫胜丼,取凡事必胜之意思。最普遍的,大概是牛丼,日本有名的松屋就卖这个。 可是稍了解点日本历史的,都会奇怪:日本人本不怎么爱吃牛肉,1855年美国人刚进日本,要牛肉吃,日本人不给,怎么有牛丼这么精细到位的吃法呢?答:牛丼的历史真不长,20世纪中叶才发明的。日本战败,极穷困,什么都节俭,牛肉切割完,剩下的碎肉,不舍得扔,加洋葱,料理到入味,盖白饭吃。最初是在日本的韩国人卖,所以现在牛丼店大多还兼卖泡菜。本是无可奈何,时候久了,调治手段高明了,就成了佳肴。 你去日本山梨县,会发现当地卖信玄饼。老爷爷会吹嘘说,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就是靠这种内韧外酥、扑满黄豆粉的甜饼打胜仗的。但稍微了解点历史便明白:那年代在日本,黄豆粉都算奢侈品,武田家打仗的确靠伙食,但是靠的是刀削面配腌萝卜——日本现在老式料理里,还会有腌萝卜,仿佛多年古物似的,其实就是为了打仗行军和度荒年使用的。 大多数盐渍的食物,比如火腿,比如腌鱼,比如腌野菜,最初都不是为了美味,而是储藏和旅行。 中国北方有种传说,道是涮锅子由忽必烈发明——行军途中片完羊肉水里一过张嘴就吃,得。我问过一个蒙古朋友,他不太确定,但说起他家乡那一带的旅行食品来,确实离不开羊肉。其一,生羊肉,撒盐,捶打,捶扁了,风干,带路上随时可以吃;盐跟羊肉就合了,很鲜,有羊肉味,“现在许多羊肉没羊肉味了,吃着跟香菇泡发了一样”。我听着有些瘆人,“血呼啦的就吃吗?”“嗯,是。”另一种很古老,他也只是耳闻:说以前人在蒙古旅行,背上背条羊腿,到一家,背上羊腿解下来,宾主一起吃个稀里哗啦,吃完了喝奶茶休息,第二天走人,主人再送一条羊腿——当然,那得是每个蒙古包都养羊的时代了。游牧民族在这方面最有心得:北京点心里,许多奶制品,大半和蒙古与满族有关,比如萨其马,比如勒特条,都是面粉、鸡蛋、奶油一炸,容易带,顶饿又好吃,这是行军打仗、出猎游骑时的吃法。生菜包——用生菜裹斑鸠肉炒饭,就蒜——听说也是满族人发明的,射猎路上,随猎随吃,不用餐具,还营养均衡。 欧洲多山,旅行不易,所以许多食物,都是比量着旅行来的。比如希腊加土耳其式叉烤肉,公元前5世纪就有。旅行者带着盐和肉叉,就敢上路;如果带点儿葱和煎鱼头——后者是雅典当时的美食——就敢跨希腊半岛了。瑞士山脉多,所以在马蒂尼一带,圣伯纳犬脖子上挂酒桶、人带干奶酪、火腿和面包,是出门的标配。雪地里遇见人,当场把酒和干酪一煮,就是如今干酪锅的雏形。全欧洲在火腿和香肠上都很有想法,说穿了道理其实也简单,不容易坏,能带着走。 美国人1929~1933年闹经济危机,大萧条,人民太穷了,特别馋肉,又不舍得吃,就有人动了脑筋。1937年夏天,美国人杰伊·霍默尔发明了一个玩意:猪肉、糖、盐、水——到此为止还正常——然后加上马铃薯淀粉,最后用硝酸钠将这肉保存为粉红色——这就是午餐肉了。说难听点,就是掺了淀粉、弄虚作假的肉,原理类似于福建的肉燕,味道还差很多。但价格低,吃来方便,还不容易坏,美国人民和美国军人都大快朵颐,“二战”前线,美国大兵吃着午餐肉就想起故乡了。到现在行销世界,北非人拿来烤着吃,中国人拿来片了涮火锅,怎么吃的都有。本来是无可奈何的一道菜,最后也成佳肴了。 俄罗斯人当年为了波罗的海出海口,和瑞典人大小数百战,最后学会了瑞典人的臭鲱鱼。臭鲱鱼味道酸臭,是鲱鱼发酵得的,军队仗着这玩意当军粮。老俄罗斯人讲究喝伏特加、吃酸黄瓜和腌鲱鱼,就这么个德行。你当然觉得这吃喝太粗猛啦,但考虑下大多数俄罗斯人都不是在餐桌上吃这几样,而是在夜雪茫茫、万里无垠的俄罗斯大地上,驾着马车,醉醺醺一路溜达。在这样的旅途里,永不变质的伏特加、越搁越好吃的酸黄瓜和腌鲱鱼,当然是最美好的了。本来酸黄瓜和腌鲱鱼是为了不会变坏,但临了,就成俄罗斯国菜了。 所以,一切饮食传统,最初都是不得已,都是苦中作乐,从无可奈何里,挖掘出了神妙的烹调法啊! 当然,也有许多做法,是无心插柳。天晓得法国高卢地区,原本并不产酒,他们跟罗马人做交易,用奴隶、锡、铜、铁交换葡萄酒,一喝上瘾,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凯撒攻占高藏书网卢为止,高卢人跟罗马人交易了超过一千尖底瓮的葡萄酒。妙在后来罗马人一勘察,发现高卢人不仅爱喝葡萄酒,本土也很适合种葡萄酿酒,质地还在罗马葡萄酒之上,于是在高卢及以西的土地开始了试探性酿酒……如今的法国诸传奇酒庄,乃至于波尔图的葡萄酒,最初都跟这条脱不开渊源,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意大利葡萄酒反而更有名了。真是地中藏宝,不好好开发,上帝都看不下去。 冬天如何取暖 刘宝瑞先生有段单口相声“定场诗”,说两口子睡觉争热炕:“老头要在炕里头睡,老婆死气白赖偏不让。老头说是我拣的柴,老婆说这是我烧的炕。”为了争个炕,掏灰耙、擀面杖都出来,动了兵器了。虽然是玩笑话,细想来也不无道理。你说,当下大冬天,遇到热被子被踢掀开、酣睡被敲门声拽醒、房间里本来暖着却有人忽然开窗透风、大早上被铃声叫出被窝接电话结果发现打错了,哪件事不让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把对方扔进冰箱速冻层? 江南冬天极为难熬,一切都稀疏凋零。六只麻雀带着下棋老头似的神情在花圃边迈步,常绿植物像为了圆场而挂在嘴角的笑容一样摇摇欲坠。大红或大黑的鲜明色块在小径上来往挪动——这是冬天,女孩儿们来不及为衣服配颜色的季节。遛狗的人们为宠物配上了毛衣,老太太们怀抱着热水袋聊天,语声稀稀疏疏。没阳光时,天空像洇足了灰色颜料的吸水纸,不怕冷的孩子在院落外抛掷橘子。全世界都懒洋洋的,互相瞟一眼就可以作为彼此打招呼的方式。 在上海时,北方来的同学拥着被子一声声责备,仿佛南方冬天的冷,该由南方人负责:“南方怎么冷成这个鬼样子,大雁往南飞就是遭这种活见鬼的罪吗?咱身体素质可是很好的,北方零下几十度都见过,可没这么冷过……”句与句的间隔夹带着牙齿的咯咯打颤,就像张无忌中了玄冥神掌寒毒发作。 南方的冬天像细密周到、睚眦必报的小女人,去:人坐在壁炉里头,非得让火把人快烤熟了,才有暖和之感。 还有些在墙上做文章的,又比火墙、壁炉高一筹。汉朝时节,有两处所在叫作“椒房殿”,一在长乐宫,一在未央宫。当然不是大红辣椒高高挂、好似乡下火锅馆,打算呛得后妃打喷嚏。那年头,辣椒还在南美洲,等着欧洲航海家的千年之约呢。夫椒房者,花椒和了泥,涂满墙壁。因为花椒温和,味道又好闻,在香料当宝的时代,乃是上等荣宠。现在后宫剧泛滥的时节,帝王后妃的旧典故都被翻将上来,会觉得“椒房之宠”煞是璀璨,其实细想来,倒是天子的一片细心:大冬天冷,房间里一墙温泥花椒,布置暖和些,比冷硬的金珠宝贝又实在多了。 帝王公侯就是善于在小处做文章,取暖要靠燃料烧火,也就分了等第。古书里许多大人物,少时都是樵采为业,说穿了就是砍柴,回来劈得了做燃料。上等人家或宫廷,能直接焚香,又取暖又好闻,比如李清照所谓“瑞脑销金兽”,瑞脑者,鲸鱼身上提来的龙涎香也。杨贵妃兄弟杨国忠权倾朝野时,有个法子:炭屑和蜜一起捏成凤造型,冬天拿白檀木铺在炉底,再烧这蜜凤,味道好,又少灰,且暖和。宫廷里还烧西凉国进贡的所谓“瑞炭”,无火焰,有光亮,尺来长一条,可以烧十天。普通老百姓压根儿没见过这个,最流行的,怕还是白居易诗里卖炭翁南山砍树烧成的炭。清朝宫廷在北京,冬天冷,薪火不绝,又怕起火有烟,呛到天子嫔妃。呛咳嗽了老佛爷,回头就会被乱棍打死,所以白天黑夜,只是烧无烟炭。妙在宫廷里还没厕所,于是炭灰积存了,用来解决方便问题——一如现在养猫的人用猫砂清理大小便。 可还是冷,怎么办,只好使手炉和脚炉。清朝时手炉已经是工艺品,轻便小巧,可以装袖子里,不重。 href='2210/im'>《红楼梦》里,林黛玉风吹得倒,但袖里揣个手炉也没事,还曾经拿手炉调戏薛宝钗——薛宝钗刚劝贾宝玉别喝冷酒,林黛玉就嗔怪丫头特意给她送手炉来,指东打西地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 宋朝人冬天取暖,有些雅致的玩法。比如朱元晦拿些纸做的被子,寄给99lib?陆游盖,陆游认为纸被和布衾差不多,而且“白于狐腋暖于绵”。但被子只御寒,不生暖,就得靠暖壶,即是如今所谓“汤婆子”。 黄庭坚写过诗,说买个汤婆子,不用喂饭伺候,舒服得很,天亮时还能拿热水洗脸哩——我外婆就反对这样,大概觉得水都闷了一晚上,坏了,有死气,洗不得脸——黄庭坚又认为,如果真叫个姑娘给暖脚,人会心猿意马,所以还是汤婆子好。 其实用得起姑娘暖脚的,还担心喂饭和心猿意马的事么?唐玄宗的兄弟申王,冬天怕冷,经常让宫妓围着他站一圈,用来御寒,叫作“妓围”。这一围大有道理:物理角度说,唐朝宫廷女子多壮硕,人体又自有温度,人肉屏风围定了,很是暖和。精神角度来说,一大群美女围着,很容易暖体活血、心跳如鹿。真是精神物质双丰收的取暖手段。最后一点尤其重要,不信的话,换男人来围,感觉就不那么香艳了。传说成吉思汗出征时缺木炭,又逢下雨,大将木华黎、者勒蔑就彻夜站立,围将起来,为大汗挡风取暖。听着是很感人,但是蒙古豪杰皮糙肉厚、剽悍勇健,视觉上就没有申王爷眼里莺莺燕燕、满是胖姑娘那么幸福了。 所以武侠小说(比如古龙 href='1858/im'>《剑玄录》)或电视剧(比如老版 href='2182/im'>《雪山飞狐》)里,偶尔还是会有男(或女)主角中了寒毒快死了,姑娘家(或大老爷们)解衣入怀,抱着对方给暖身子,之后就成其好事的镜头。对异性恋群体来说,取暖的终极形态,终究是美丽异性与爱情。毕竟外头再怎么暖和,都抵不过心猿意马、心思活络、心跳如鹿、心生邪念这些内心热源。不信你去看一切宋词里有男女欢好题材,总离不开“暖”“滑”“香融”“香汗”“芳”“春”“锦幄”“温”这些字样——黄庭坚也是吃不着葡99lib?萄,只好抱着汤婆子说姑娘是酸的吧。 法国人吃什么 被侍者的正装、明丽的摆盘和璀璨的价格标签布置到如梦似幻的法式大餐,很容易让人以为法国人都吃这玩意——若抱持这种想法,便不免落入“上海人都在外滩和南京路步行街”、“巴黎人天天去埃菲尔铁塔和香榭丽舍”的窠臼了。 法国还不叫法国的时候,法国大餐自然也影踪全无。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且说这地方,本来叫高卢,罗马人把他们当蛮族,不相信他们有什么饮食文化。这方面,高卢人也确实吱声不得:往前推两千五百年,他们往罗马人那里送盐、铁、锡和每年两万名奴隶,换罗马人的葡萄酒。到凯撒带着军团,荡平高卢之前,高卢人跟罗马人买过一亿瓮——确切说,是特制的双耳尖瓮——葡萄酒。 法国要低声下气跟意大利进口葡萄酒,搁现在简直是反天了,但那会儿,高卢人没话说。他们的饮食手段,都是跟罗马人学的。罗马有些记录说,高卢人对饮食粗糙到这种地步:他们把调理饮食和收拾家具,都用一个词——就这么粗气。 当然,罗马饮食也不是全无长处。公元4世纪末的一些食谱里留下了些记录:罗马人当年吃的如今法国人还在吃的,包括动物肝脏、烤串儿、肉肠、布丁、腊肠、白煮鸡、火腿等等,都是跟肉蛋奶较劲的东西。 中世纪,法国人吃东西有了些南北分界。比如诺曼底一带靠北,就爱喝肉汤..、烤个野猪、宰个天鹅之类;南方则学意大利和西班牙,用各类石榴、柠檬等水果来调味。贵族吃东西和全欧洲路数一样:崇拜东方香辣料,生姜、肉桂、肉豆蔻,不管新鲜与否,撒起来不要命,连酒里面都要灌上。因为生活比较单调乏味,于是格外需要刺激,烤个野猪,都要一边染绿,一边染黄,好看比好吃更重要。平民阶层的变化,是面包成了主食,实际上,面包在法国人生活里,还不止用来吃。中世纪时,法国人会直接拿干掉的面包当盘子使,甚至可以拿来盛汤。当然,面包被汤泡软了,偶尔也能吃的——虽然听上去挺可怕的。除了面包,也吃吃大葱、韭菜、牛肉、羊肉、猪肉和各类鱼。热食甚少,新鲜肉也不多,好处是上桌也不烫,大家撒开胳膊,用手指揸着吃——也不是天生野蛮,喜欢用手,只怪那会儿,法国还没有餐具这玩意。法国人缺肉食到什么地步呢?答:到了16世纪,哥伦布都发现新大陆了,法国那边亨利四世王爷还在发布承诺,要让法国人民实现如下梦想: “每家每周,吃一只鸡!” 话说,法国人那会儿有钱人家,也不会一家围着一只鸡打转了——吝啬鬼除外,真有富豪吝啬鬼一顿饭,男主人吃俩鸡翅,女主人吃俩鸡爪,大家就着汤喝面包的——正经请人吃饭,菜总在三道到十二道之间,但那会儿法国人上菜与今日中国乡间婚宴类似,一口气把菜上全了,堆得满桌都是。当然,意大利人觉得,法国人还是有进步的:咱意大利11世纪就在用的刀叉,法国人终于也用上了!——虽然晚了五百年。还得亏从佛罗伦萨嫁到法国来的凯瑟琳·美第奇,不辞辛苦带了许多文艺复兴的宝物过来,让法国人开了眼界:哟,刀叉;哟,冰淇淋;哟,香水!——天晓得:1538年之前,法国宫廷里就没见过陶瓷餐盘,连铁的都没有! 当然,这里还不能嘲笑法国人。1611年,英国旅行家托马斯·科里埃特先生写了本书,说他在欧洲大陆看见神奇的东西:一个是伞(对,那时英国人不知道伞),然后就是意大利的刀叉。英国人对此大惑不解,战战兢兢。此后一百年间,英国乡村对刀叉都有微词。乡绅们觉得:刀叉大了,容易割伤舌头;小了,太不男子气;安全又男子气的?还是用手吧。须知科里埃特先生已经是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人了,而莎士比亚那写出37部伟大戏剧的双手很可能抓着食物填肚子,感受如何呢? 大航海时代拯救了全欧洲人的舌头与肠胃:欧洲人见着火鸡、巧克力、咖啡、土豆、西红柿、四季豆、玉米时,一定感激涕零,觉得造物主终于恩宠他们了。17世纪,法国厨子把一切蔬菜都当作宝物,除了土豆——直到1772年之前,法国人都把土豆拿来喂猪,并且觉得英国人吃土豆简直是把自己跟猪混为一谈。也是在17世纪,法国人开始正经吃餐后水果了,虽然新鲜水果难得,有时只得用蜜饯代替,但至少法国餐里有了“餐后甜一甜嘴”的概念。 18世纪,人类物质稍微丰足了些,贵族们逮了机会,舍命吃肉蛋奶,于是在18世纪,香槟、鲜奶油和蛋黄酱都入了法国菜谱,后来这些习俗也流到了英国——虽然英法常年打仗,但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英国贵族也以讲法语、吃法式菜为荣了。结果就是,伟大的威灵顿公爵,在他老人家胃口不那么好的日子里,早饭只吃两只鸽子、三块牛排、3/4瓶莫泽尔葡萄酒、一瓶香槟,其他面包和茴香酒等再说。坏处呢?嗯,如富凯、孔岱亲王这样的法国大佬,吃饱喝足了肉蛋奶,一个个晚年被痛风所苦。于是在18世纪末,法国厨子先于欧洲各国,第一个提出了“也许吃太多肉不太好”的健康饮食概念。 一个传奇故事:17世纪时,法国贵妇玛丽·德·塞维涅给女儿写信说了件事:“这是顿很好的晚餐,大家散步、打牌、打猎,到处都是水仙花的芳香,到处都如魔法般美妙。”——但这信背后,有段血淋淋的故事:前一天是周四,孔岱亲王家的厨子弗朗索瓦·瓦泰勒安排饮宴,以应付国王路易十四的来访。当晚烟花喷泉、尽幻极夜,大家都满意,唯独瓦泰勒很紧张。他发现不请自来的客人太多了,第二天恰是星期五,罗马天主教99lib?规矩要吃海鲜,瓦泰勒听人不断报告说海鲜数量不足,紧张到接近崩溃,久等海鲜不至,终于回到房间去,举剑自尽了。他刚死不久,海鲜便送到,路易十四都觉得遗憾:“他心中自有他要捍卫的荣誉。”当然,也就是路易十四朝,弗朗索瓦·皮耶尔这位厨子编出了《法国厨师》这本书,五年内加印十二次,开始了烹饪书籍在欧洲的畅销。自那以后,法国饮食才渐成体系:减少东方调味品,大量用自制调味汁,果酱和果冻的出现……都是一个厨子灵机一动,编了书的缘故。妙在为了营销这书,皮耶尔还借了半世纪前亨利四世传奇厨子拉瓦赫内的名字,吹说是他老人家的独门秘籍呢。 真正让法国餐饮业腾飞的契机,非常的妖异。1789年法国闹大革命,轰轰烈烈折腾了近三十年。这期间,贵族倒台,国王斩首,拿破仑呼风唤雨,你方唱罢我登场,轰轰烈烈。大时代风起云涌之时,伟大的厨子怎么办呢?主人倒台了,贵族没有了,厨子们就出门,去开饭店了——这是欧洲大陆第一批主厨饭店的出现。实际上,当时的名厨安托内·鲍威耶,还开了欧洲大陆第一家面包房。 19世纪,先是出了一批美食评论家,划拉出了一堆作品,比如布里亚·萨瓦兰先生的《厨房里的哲学家》,比如大仲马——他可不止写小说——搞出来的《美食词典》。夏尔·蒙瑟雷先生创办了法国第一份美食报纸。19世纪新出现的中产阶级,把这些读物和报纸一股脑儿消化了,学全了,去巴黎街头各类新开的餐厅里颐指气使。恰好1822年前后,巴黎开始大规模建造玻璃和钢铁的拱廊,设置百叶窗,逛街购物环境大为改良。餐厅老板们也聪明,巴黎遍地都是艺术家,抓一把来,请他们给设计菜单,用秀雅字体、美丽纹饰,让食客们有情绪——美国人则要晚半个世纪,才开始满纽约抓年轻姑娘,给餐厅菜单打字呢。 这里的问题是,法国人开始改善他们上菜的方式了。先前的传统法式上菜法,是所有菜一口气摆满桌子,不管好不好吃,看都看饱了;19世纪前半叶,法国开始有贵族用俄式上菜法:一道菜一道菜,头盘、主菜、甜点,慢悠悠地来。这就显得有品位有次第,不再是宫廷女画家勒布兰德的说法,“大家把脸沉没在满桌吃食里”。 乱世出英雄,于是伟大的马利·安托内·卡汉梅先生,站上了时代巅峰。这位先生生在法国大革命开始前五年,十岁时在乱世里被父母遗弃,依靠天分和野心踏上了征服厨房之路:他用著名的“拼装点心”——用糖浆、牛轧糖、杏仁、棉花糖摆出华丽的雕塑形态而名满巴黎,他为外交大臣塔利朗一口气编出了一整年用的菜单,而且全用上了当季适合的食材,因此,连拿破仑都知道他的名字。拿破仑倒台后,他去伦敦,为摄政王和乔治五世做过饭。他的名气如此之大,于是彼得堡那边,俄罗斯的亚历山大一世都召唤他去,甚至不用他做饭,只是请他当座上宾。最后,他回到巴黎,为富可敌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当主厨。 他是史上第一个“高级大餐”的“大主厨”,他做了许多先锋意义上的大事,比如:食物的精加工;使用各类植物调味料和新鲜蔬菜;发明了一些经典的酱汁和配料;完全改变了欧洲王室的饮食品位;设计了第一顶标准的“厨师高帽”;出版了伟大的法餐食谱《法国厨艺的艺术》;开创了建筑造型摆盘艺术;确立了四大酱汁:德国汁、白汁、西班牙汁和天鹅绒汁。至今,这位先生的肖像还在法国烹饪大师协会的牌子中间搁着呢。法国烹饪大师协会的创立者,是瑞士人约瑟夫·法弗雷。这位大师更理论派,提倡“健康的食物胜过药物”,劝阻大家,别再跟18世纪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吃大喝,应当食不厌精,吃得少而精巧。 于是伟大的“烹饪皇帝”奥古斯特·艾斯科菲耶出现了。他的烹饪法则基本师从于卡汉梅,但进行了简化和现代化。他成就了著名的丽思卡尔顿酒店,使“大厨成为酒店招牌”成为可能;出版了仿佛厨艺圣经一般的《厨艺指南》,使食物标准流程化;把大量法国乡土菜改良为高级料理;根据卡汉梅设立的四大酱汁,设立了五大标准酱汁——白汁、天鹅绒汁、西班牙汁、荷兰汁和番茄汁,而且保持至今。至此,法国大餐的体系基本构建完毕了。法国菜也终于从当初跟在罗马人后面茹毛饮血,变成了世界最顶尖的美食成就。 当然,话说回来,普通法国人,吃的更多的还是当地菜,就像重庆人吃牛油火锅、广东人打边炉、北京人吃水爆肚,而不是美国人想象的“中国人都在吃左宗棠鸡”。 西北那片儿,即诺曼底和布列塔尼那边,靠英吉利海峡,吃东西也很英国化:使黄油、苹果和奶油。诺曼底人愿意给你吃一锅奶油炖的贻贝、木炭烤鲑鱼、坚实泛咸塞着蘑菇碎片的煎蛋饼,配上苹果酒。布列塔尼人则会把大片巧克力镶在醇浓的奶油里,装在一个比你脑袋还大的玻璃碗里,搁点儿苹果碎,当作甜点给你吃。卢瓦河谷的小店则会热情推荐白奶油炖鱼,到夏天还会请你吃红到发黑、脆甜可口的樱桃。当然,你也得谨慎:吃顺了嘴,对店主的一切推荐都点头,很容易被“我们自家山羊制的奶酪”一类家伙给呛到,也可能被奶油炖贝类里的甜杏仁吓到。 西边靠着大西洋,世界很容易被波尔多和冠绝世界的葡萄酒震慑,忘了法国西部的牛羊和家禽。西南比如阿基坦那地方,牛肉和阉鸡极为出名——公元一千年前后,阿基坦的威廉九世号称吟游诗人,是中世纪著名的浪子。他自吹骑马过科尔诺山时,在个城堡待了一星期,吃了两只阉鸡、一堆胡椒和白面包,然后从容地和两位贵妇人在一个星期里乱来了187次。至于牛肉,我曾经边吃边听一位老先生神吹,说法国西海岸的牛肉与众不同:靠大西洋,牧草被海风熏染,含盐,牛肉格外紧实鲜美,杀完后的熟成也得另外计算时间,比寻常牛肉多两天,如此烤制出来的牛排才好吃云云。西南的鸭鹅,是法国产鹅肝的好所在,当地的酒配当地吃的,所以圣诞节法国超市卖鹅肝,总是推荐西南比利牛斯山那边居朗松产区的甜白葡萄酒,要不然就是波尔多地区金黄甜润的苏玳酒。当然,因为离西班牙不远,所以图卢兹的店也常有西班牙风味,虽然他们会在海鲜饭里加法国鸡。 法国东南向,大概最热闹。塞文山脉那一带产各类山珍,我见过一个店,直接使葡萄酒,炖了各类蘑菇、香肠、草莓、连同一块足球大的山猪肉来给你,倒是酥香。东南靠地中海那段儿,就是传奇的普罗旺斯,不用说自然是松露、茴香、迷迭香、罗勒们的天堂。德龙省有著名的布黑斯鸡,那玩意吃得比人都精贵,爪子的颜色都得挑剔。当然,最神乎其神的,还是松露。你被人神神秘秘地递过来个袋子,“闻一下”,觉得味道怪异刺鼻时,多半就是这玩意了。松露本身,其实不算好吃,但和橄榄油混合后,却有异香。意大利细面条或煎蛋上撒一点儿黑松露,会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虽然讨厌吃的人也会觉得“这是什么怪味黑饼干吗?” 中部靠东,有伟大到足以和波尔多媲美的勃艮第产区,以及他们传世的奶油蜗牛。因为靠着德国,所以有许多风味很德国化,比如汝拉人的香肠和酸菜,有点儿德国风味。越是偏东北,越是依赖猪肉和啤酒。阿尔萨斯和洛林被法国和德国两边抢了许多年,所以有些饮食风格很混同:洛林地方,早饭经常跟德国人一样,给你摆满一桌果酱。普鲁斯特看了就会追忆似水年华的玛德琳那蛋糕就是洛林出产的,最初是由路易十五的岳父、波兰国王斯坦尼斯瓦夫一世的厨子玛德琳那·保尔米耶所创的:用面糊放在贝壳型模子里烤,加碎坚果和柠檬皮。最好的坚果,自然是选择加杏仁,因为法国东北,一如诺曼底和马赛,对杏仁碎还挺在意的。蛋糕和贝壳里,都可能..就地撒一把。 古代的男风 在中国,好男风这事,古已有之。但是古代人对这种事,缺乏尊重,很少有对等关系的同性恋伴侣被记载,通常是某位贵人,配一位男宠或娈童。纪晓岚在 href='5750/im'>《阅微草堂笔记》里头说“杂说娈童始黄帝”,栽赃给我们老祖宗了。春秋时卫灵公有男宠弥子瑕,恩爱非常,弥子瑕吃了个桃觉得好,留一半给卫灵公,都让人感动——这叫作分桃;加上后来汉哀帝为了不打扰他家男宠董贤睡觉,划拉掉半截袖子,合称分桃断袖,算个成语了。其他如魏王家那位龙阳君,和清初偷窥巡按屁股被处死的胡天保——也就是兔儿爷,凑在一起,就是男风代言人了。屈原对他那位楚怀王的深情描写,也有学者以为很暧昧,当然远了,不细究。 《史记·佞幸列传第六十五》,很直白地讨论过若干位男宠。司马迁开篇就说:“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事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非只女子靠美色来媚好上头,仕宦也有啊。然后就点名了: 汉文帝家的邓通。一千多年后,阳谷县的王婆将跟西门庆念叨“潘驴邓小闲”,其中的邓就是邓通了,因为跟汉文帝相好,获得铸钱权,有花不完的钱。可怜他太得宠,得罪了汉景帝,临了被责令随身不许带钱,最多能接受长公主给的衣食。“文景之治”从来被称为清正,唯独在这男宠的事上,父子都糊涂了一下子。 汉武帝家的韩嫣与李延年。韩嫣是“常与上卧起”,直接为汉武帝暖床了。李延年是跟司马迁一样挨了一刀,但人脑筋活络,仗着有漂亮妹妹,也是“与上卧起,甚贵幸”,汉武帝睡觉真是忙得很。 最微妙的是这段: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聊了一溜儿男宠,忽然甩出来卫霍的名字,就很邪恶了。《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中,卫青是“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这个“和柔自媚”,稍微咂摸咂摸,便觉得更加邪恶。《史记·汲郑列传第六十》里则说汉武帝跟卫青关系好,“上踞厕而视之”。反过来汉武帝见汲黯,“不冠不见”,就很正经。汉武帝跟卫青蹲着厕所见面,这个未免露骨,苏轼评论得最刻薄:“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这大概是中文里头,最早隐含“跪舔”二字的吐槽了…… 也不是每个喜好男风的都养得起娈童,于是有男娼。当年建康,六朝金粉,宋齐梁陈不仅有了南朝四百八十寺,积累的男女娼妓也不少。把美少年比作菖蒲花,算是公元6世纪很流行的比喻。 但从政治正确角度看,这事儿在中国古代,并不能光明正大。李世民跟他太子李承乾闹翻的重大契机,就是个男宠。“有太常乐人年十余岁,美姿容,善歌舞,承乾特加宠幸,号曰称心。太宗知而大怒,收称心杀之,坐称心死者又数人。” 换言之,名义上,传统观念里,这还是不合法的伴侣,是皇室丑事。私下里有,可以,但到底是不合法理的。 两宋时节,汴梁和临安也有男妓。值得一提的是,这时候的男妓,起的多半类似于女人名字,莺莺燕燕。有男子很直接,是直接卖身的,所谓“至于男子举体自贷,进退怡然”。这事儿半合法了一阵子。政和年间,宋徽宗只许自己去嫖李师师,不许大家去找男娼,规定“男为娼,杖一百,告者赏钱五十贯”,五十贯钱,放 href='2204/im'>《水浒传》里,这笔钱都能在黄泥冈买下十担酒喝啦。 还是 href='2204/im'>《水浒传》里,有这么个细节:石秀杀了裴如海,把他尸首衣服剥了,与一个道人的尸首,一.起赤身裸体搁在后巷。当案孔目就禀告知府说:“眼见得这和尚裸形赤体,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 话说得很隐约,意思却也到位了,强调和尚和头陀没穿衣服“干不公不法的事”。说明那时候民间觉得,两个男人赤身裸体,就必然是做“不公不法的事”,但不愿意细说。 明朝之后,这事儿就流行起来了。仕宦或富贵人家,许多养童子,做什么用呢?李渔极口夸自己家两位童子很美貌,就是他的男宠。 href='2205/im'>《金瓶梅》里,西门庆就有个书童,在书房里乱来。那书童“口噙香茶桂花饼,身上熏得喷鼻香”,很脂粉气。 href='2210/im'>《红楼梦》里更是猖狂。贾宝玉跟秦钟小小年纪就乱搞,贾宝玉们闹学一折里,小孩子都有这么露骨的话: 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撅草棍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这里有个很明显的倾向:中国古代好男风的那些位,大多也兼好女色,而且他们好的男宠,其实也很女性化。 因为中国古代,其实并没有如今日那么严格的“同性恋”这一想法,包括审美上亦是。对大多数人而言,好男风,更多是种猎奇的性癖好。其实娈童们很凄凉:他们并不是同性恋伴侣,而是妓女的男性版,是玩物。所以在明面上从未被提倡,在私下里从未被禁绝。只要不影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么老爷养个娈童,跟纳个妾也没什么区别。 明朝学者沈德福认为,1429年宣德皇帝规定的禁娼令,起了一个巨大作用:官员不能找妓女,于是转而祸害男娼了,娈童之风于是大盛。类似的,太平天国起义期间,因为对男女大防很谨严,所以诸王身边,都有好看的童子。比如,僧格林沁捉住李开芳后,情景如是: “(僧王)单令开芳进见。开芳戴黄绸绣花帽,穿月白袖短袄,红裤红鞋,三十二三岁。伺候两童十六七岁,穿大红绣花衣裤,红鞋,美如女子;左右挥扇,随开芳直入帐中。” 这两位“美如女子”的童子是做什么的,不言而喻了。 与明末差不多时候的日本,此风也很盛。比如16世纪中前期,大诸侯关东之虎武田信玄,男女问题上一贯乱七八糟,近侍里就有春日大隈之子春日源助,也就是后来的名将高坂昌信。这二位的感情,有信玄的一封道歉书作证。天文十五年即公元1546年7月5日,信玄手书,大概意思:我以前勾引弥七郎,他总是推三阻四,我没能上手,我以前没叫弥七郎陪睡过,今晚不知怎么他就睡在这里了。我如果再想其他各种方法讨好你,你反而怀疑,所以我就不多说啦。这事我如果说谎,就让一二三大明神、山神、大菩萨们都来惩罚我吧!——说穿了,保证书,赌咒发誓,着实诚恳得让人可怜呢。 按《宁固斋谈丛》,另一个传说是这样的:出云国的松江城主堀尾忠晴十六七岁时俊美无比,大他六岁的加贺百万石大名前田利常对他倾心不已,于是安排了一场五人夜宴,三位陪臣中间很识趣地遁走,..前田利常就笨嘴拙舌地跟堀尾忠晴聊起了月亮,堀尾忠晴一脸不爱听的样子,扬长而去,前田利常只觉得天旋地转,坐卧难安,大有今日男孩子“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搞砸了”之慨叹。嗣后不久,忠晴传了信来:要择日拜访利常,表达被宴请的谢意。利常于是大兴土木,专门造了迎宾室屋,眼巴巴望眼欲穿,等人家来。到了当日,来的不是忠晴,而是使者:“家主重病,无法践约。”利常大失所望,气急败坏,黯然神伤,踢狗骂鸡,拿家里人撒气。黄昏时分,听说使者又来了,“必须面见大人”。利常翻身起床,不衫不履,光着脚直冲玄关,一路骂家臣“不许拦着我!”冲到门前,嚷:“使者何在?”那使者一抬斗笠,原来就是忠晴本人:“在这儿!” 好吧,到此为止,算是个很甜蜜的故事,不是吗? 乾隆年间,一度把男风这事儿当作有伤风化论罪,算是第一次把模模糊糊的男风问题给明确化了,但郑板桥因为某男屁股好看,不舍得治罪打他的屁股。袁枚 href='601/im'>《子不语》里公开聊男风故事,士绅官员们还是照旧。清末民初捧角儿,各地军阀包占一些旦角儿的事情,大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href='2373/im'>《霸王别姬》里程蝶衣被袁四爷占了便宜的事儿,那时并不鲜见。在老百姓眼里,这事儿就是伤风败俗有伤风化。在老北京,“兔儿爷”就是被人看不起,而在达官贵人那里,这就是玩儿,与嫖妓并无区别。 新中国成立后,支持男风的士绅官员们倒下了,娈童鸦片姨太太,被当作旧文化糟粕,斩钉截铁地粉碎了。加上新中国成立初期,主流思想是以人民大众视角出发的,于是对这类事儿,认定是伤风败俗,几乎是零容忍,连带对同性恋本身产生了压制。实际上,从1949年直至2001年,同性恋是被“中国精神病学协会”分类为精神病的。 当然,时代昌明科学进步,到现在,同性恋的概念逐渐被世界明白,了解、宽容与支持的声音也响亮起来,但这其实,?还是有别于中国古代的男风。因为如上所述,中国古代诸位男风爱好者,也许并没有清晰的同性恋概念:他们大多数只是把男性伴侣,那些童子、男宠或男妓,当作妓女的变体而已。 中国古典小说,是同性恋而又显得较纯粹的,大概只有 href='5748/im'>《儒林外史》里的杜慎卿。当日他和季苇萧聊天,季如是说:“这人生得飘逸风流,确又是个男美,不是像个妇人。我最恼人称赞美男子,动不动说像个女人,这最可笑。如果要像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种男美,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对这话引为知己。虽然季当时有开玩笑的口吻,却是中国古代少见的,并不把同性对象当作女人的谈论,多多少少,算是对另一种性向的尊重了。 最后,讲一段最妖冶的传说。 众所周知,苻坚和王猛,是刘备和诸葛亮之后,又一对鱼水之情的君臣。苻坚对王猛的盲目信赖,王猛对苻坚的呕心沥血,都是千古传奇。但这里,有一组足以让王猛都忌惮的事儿。 《晋书》载: 初,坚之灭燕,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后庭。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长安歌之曰:咸惧为乱。王猛切谏,坚乃出冲。长安又谣曰:“凤皇凤皇止阿房。”坚以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桐竹数十万株于阿房城以待之。 苻坚灭燕国时,俘了燕国皇子慕容冲。这位少爷,年少时字凤皇,极为俊美,十二岁就被苻坚宠幸了。长安人都唱歌了:“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雌,指的是慕容冲的姐姐清河公主。 王猛觉得这事儿大有问题,恳切进谏,苻坚依依不舍,将慕容冲送了去阿房城居住。爱唱歌的长安人又说了:“凤皇凤皇止阿房。”苻坚太在意慕容冲,觉得凤凰太尊贵,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吃,于是在阿房城外,种植了数十万棵的梧桐与竹子——为一个心爱的人做到这样,真也是至矣尽矣。世人都晓得苻坚不听王猛进谏,南下征伐东晋,投鞭断流,最后风声鹤唳,却很少注意这茬:苻坚对慕容冲的爱,王猛也无法阻断。 但是,这个故事结局并不太美好。 慕容冲起兵反苻坚,逼近长安。长安城头,苻坚看着慕容冲,只能叹气:“这小子哪儿出来的,强盛成这样?!”于是朝慕容冲骂将起来:“你辈群奴,正该去放牧牛羊,干吗来送死?”慕容冲答:“奴就奴了,奴就奴罢,我已经厌倦了为奴之苦,要把你取而代之。” 狠话放完了,来软的了。苻坚派使者,送一领锦袍给慕容冲,称诏旨说:“古人交战,使者在中间往来。卿远来诸事草创,能不劳苦吗?现赠送一领锦袍,以表明本心。朕对卿的恩分如何?一夜之间,怎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这是动之以旧情了。慕容冲回答得还是很硬:“孤现在心在天下,岂能顾念一领锦袍的小恩惠。如果能知道天命,就可以君臣束手,停了交战,早点把皇帝送出来,自然会宽赦苻氏,以酬报旧好。” 他们的命运无比奇异。公元385年秋天,苻坚被姚苌逼杀,同年慕容冲称帝。然而不到一年,慕容冲被部下刺杀,他和苻坚这对欢喜冤家,相爱相杀,前后死期,也不过差了一年。阿房城的梧桐与竹子都还在呢。做基友做到先后称帝,相爱相杀,前后死隔一年,也就这两位了吧。 喝水 中国人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中国男人不懂得哄女孩?99lib?儿,便祭出万金油法宝:“喝点热水吧!” 欧洲人却听不得这个。喝冷水,喝冷酒,最多喝热咖啡和热茶,热水是个啥?直至现在,你去瑞士法国意大利住店,要吃喝尽有,要热水,人家摊手:得厨房特别预备呀!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在喝水的问题上,东西方大有不同。 煮水杀菌这概念,乃是 8fd1." >近代的事了,过于先进,于是古代的东西方都无此概念。有些佛教宗派强调:一碗水里,八万四千小虫,所以僧侣饮水前要超度,但也吓不住普通人。中国人平常喝水,还是“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的。从家里水缸舀一瓢就走,哪怕到20世纪,北平卖力气的汉子们,也还是这么过。99lib? 中国人开始惯喝热水,得往茶文化里追溯。宋时汴梁城,市面卖各类半茶不茶的饮料,除了热水煎煮的茶,还有热水泡松子、核桃、瓜子仁儿,王婆招待西门庆时就端出来过。明初时节,喝茶的习俗完全市井化,大家都惯喝热茶。见了客人,端出冷茶来,简直就是打人耳光,怠慢得很,所以喝热的,也成了种礼节。加上中国人各类日常细节的注意,终于连其他饮料也要喝热的,连喝酒也要烫过。 href='2210/im'>《红楼梦》里,薛宝钗博闻多知,还有过科学解释呢:酒冷着喝下去,伤脏腑,热了好发散。这不,到 href='2426/im'>《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每次卖完血,便去吃炒猪肝,还要敲着桌子,“黄酒温一温!”.. 但水和水,还是不一样。中国城市有类似现代的供水系统,是到清晚期的事,其他时候,大家靠河靠井,汲水喝。民国时,北京四合院富贵人家,有所谓甜水苦水之分。苦水用以洗衣养花,甜水用来喝。好的甜水可以卖,老天津人以前想卖力气的,就去南运河挑水,回来沿街叫卖,真有富人家肯花钱买水的,省得去跑一趟呢。曲艺表演里,夸说北京人富贵,要喝玉泉山的水,才够身份。唐鲁孙先生说连东来顺西来顺卖涮羊肉,都强调“口外肥羊,秋天在玉泉山喝饱了好泉水,涮着没膻味!” 喝水的好坏,也分了阶级啦。 日本江户时期,居民喝水靠井;所以有所谓“井上会议”,就是主妇们去井边汲水,顺便东家长西家短,哪个相扑手的发型哪个消防队长的袍子哪个巡捕又娶亲了,如此絮絮磨牙。到年下,日本人讲究要淘井:请匠人把井淘干净,周围摆点好吃的,祭祀一番,希望明年此井之中,还产好水。如今科学发达,我们也不会去祭祀自来水管,因为自来水说来就来。但你也不能责怪那时的日本人:井水好坏,多少得看运气,而且大家都很希望井水不要出问题——井水坏了,喝死人不提,一旦井水枯了,大家都得搬家。 欧洲人对饮水,也粗疏,也细腻。罗马帝国时期,为了公共浴场,也为了饮水方便,造了著名的引水渠,至今有些留为古迹。但是蛮族来袭,西罗马帝国亡了,引水渠也残破了。覆巢之下无完卵,西欧人民喝水都不方便起来,但也不是没法子,就喝酒。 欧洲中世纪题材小说或电影,诸位王爷贵族,动不动就举杯狂饮,让人觉得他们酒量真好,喝死不要命。其实那会儿,他们还没从阿拉伯引来蒸馏技术,喝的酒度数低,不上头。所谓葡萄酒,更接近葡萄汁;所谓啤酒,更像麦酒,烈度大概不超过今日江南人喝的酒酿、四川人饮的醪糟。埃及人修金字塔时,就喝啤酒,熬过尼罗河畔的烈日,也没有妨碍他们完成浩大工程。欧洲人早年也没有细菌之类概念,但通过日常生活,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喝酒易醉,但不拉肚子(他们不知道酒精杀菌);喝水不醉,但容易得痢疾。那还是喝酒吧。他们就是实心眼,没有像中国人似的喝热茶,无意间就煮水杀菌,解决了卫生问题。 中世纪到近代的欧洲人以喝酒为日常。17世纪,荷兰人是为欧洲最富,每人每天喝一升啤酒是为常,啤酒连酿带买,太多了,于是果断用啤酒来洗地扫大街。哪位说了:太浪费了,用水好不好?荷兰人的概念是:咱们是填海造陆出来的,淡水难得,而且不知道是否干净,宁可用酒!须知早年间科技不发达时,净化水手续实在是太复杂了。弗兰西斯·培根先生为过滤水和蒸馏水搞过无数次试验;一旦发现蒸馏水,就在朋友圈里大肆自吹,极有面子。想想他老人家都17世纪的人了,还能为了搞出蒸馏水在小圈子里得意,可见欧洲人民的饮水状况有多么落后。威尼斯就为此制定过相关制度,“水是威尼斯的灵魂,污染水源者就是公众的敌人”,还把染坊都赶离了威尼斯主岛,把水源上升到了国家安全高度,谁敢把脚丫子往水里一伸就是背叛国家,这才叫夸张呢。 画画,必先利其器 李约瑟先生将造纸术认作四大发明之一。哪位问了:欧洲不是有莎草纸和羊皮纸么?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了解下前两位,你才晓得蔡伦为首的历代先贤,如何造福人民。且说莎草纸最初是埃及人使:摘了纸莎草,削了皮,将茎切成三角形截面的薄片,在水里泡一周;长条们排一列,垂直着这一列再搁一层,然后用木槌打;两层薄片压成一片了,再用石头压紧、石头磨光,这就可以用了。要命的是,莎草纸只能在埃及那类干燥地方使,湿气一重,立刻完蛋,而且费尽千辛万藏书网苦制得一张,只能单面书写画画。罗马人曾试图把莎草纸放在雪松熬的油里,以免被湿气沾染,后来发现,倒是不受湿气了,可是颜色日益变黄,字迹不清;油里捞出来,立时粉碎。 中世纪的人用羊皮纸,做法相当让人不舒服,倒不是得杀绵羊或山羊剥皮——中世纪欧洲人生计艰辛,都下得了狠手——而是处理方式:把羊皮剥下来,先得剃干净、脱了油脂,用石灰扑过,找个架子挂好张开,用刀刮得干净了,再用浮石磨光漂白。问题不言而喻:一只羊能剥多少皮,制多少纸呢?价格昂贵,自不待言。实践证明,越是娇嫩幼小的羊,其皮子越适合写字画画,所以好羊皮99lib?纸法语所谓velin,价格和普通羊皮纸parchemin可以相去万里。 所以,欧洲人见了阿拉伯人带过来的中国纸,简直感激涕零。17世纪荷兰人发明了一些亚麻和抹布制的改良纸,风行欧洲,狄德罗开玩笑说荷兰人善于素描和工程设计,都是靠荷兰纸便宜。 有了纸,得描描画画了吧?最早大家都不使笔,而用炭条。欧洲古代素描或做工程图,用的炭条不大挑拣,核桃木、李子树、椴树甚至白桦树,有什么木头您就招呼。文艺复兴前后,大家使了千多年炭条,都有经验了。满手乌黑的大师们总结道:炭条的特色是在哪儿都能画出印子,不拘墙上纸上人脸上,且不带黏附性,后一条是优点也是缺点。优点是画错了,随手抹掉很容易,那时大家都用.99lib.面包屑擦炭条痕迹;缺点是炭条作画,不易保存。16世纪到17世纪,意大利大宗匠们的做法是:用亚麻油浸泡木炭,这样炭条画出来就带黏性,油光锃亮,方便大师们名垂千古。 中世纪往后,有钱大师也用银条或铅条。银条磨尖了手感极好,可以画修长优雅的线条,在羊皮纸上呈现灰色,氧化后会变褐色,能够长存;铅条虽然比较软,不像银条那么精细,但比较亲民,拿起来就画,而且可以用面包屑擦掉。15世纪到16世纪,意大利的大师们也用黑石来画解剖图或设计图,用赭石画素描和裸体解剖,以至于粉笔与铅笔,不一而足。 自身无颜色,需要蘸墨水的,则有鹅毛笔和现代用的刷状画笔。羽毛笔大概是6世纪开始有的,说是鹅毛,其实公鸡和乌鸦都有,瑞典王室最有钱时,炫耀过天鹅毛制的笔。羽毛尖端用热灰处理,脱脂,切出斜面和裂口。斜切角度大的笔适合写粗体字,书信等字迹细密的,则得用削尖了的笔。所以西方书法之华丽多变,很大程度上,是寄托在鹅毛笔匠的刀刃上的。 在欧洲概念里,黑白画和彩画不同。黑白画法语所谓dessin,英语所谓draw,类似于素描;彩画法语peint,英语paint,有点彩色粉刷的意思。彩画最基本的底子,便是墙壁,见一面墙壁,随便招呼。中国古代有张僧繇画龙点睛的典故,欧洲公元前后有伊特鲁里亚湿壁画,一时瑜亮。湿壁画麻烦的是,墙壁表面做成湿灰泥,趁没干时,用水性颜料作画。灰泥干透,颜色保留,颇有点儿瓷器里釉下彩的意思。坏处也很明显,画画的不能失手,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是改不得的。 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前后,大师们都用木板作画,又随地分南北,用的木头也不同。意大利用杨树,北方国家如荷兰和德国则爱用橡木,达芬奇和他的诸位好友弟子们,爱用核桃木。其他橡树、椴木、榉木、栗子树也不稀罕。 原则上,一棵树只有中心一段可以做画板。边材和树皮,太容易被虫子袭击了。当然,树木中心也未见得太平,遇见木质粗、木纹龟裂的,还是只能用布片或羊皮纸直接贴上。木板拿过来了,先得上石膏或胶——大师切尼尼认为起码得八层才够劲,也有人想法子,用铅白、油和胶水自制了图层的,总之是变着法子抵抗坏天气和虫子。意大利人也积极往外寻觅,他们发现,西班牙那边,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使松树,加泰罗尼亚人用杨树,但都不及意大利本土的,没奈何,他们只好偶尔也接受一下北方弗兰德斯人的玩法了。 欧洲北方人多工匠,安特卫普和阿姆斯特丹都有能工巧匠,专门负责把橡木干燥、涂料,完成后送给画家。橡木用完了,就找波兰人进口。15世纪,弗兰德斯人普遍要把木头干燥八到十年才制画板。16世纪之后,他们改良了技术,二到五年就可以开工了:打磨平面,用白垩和胶水涂层,然后由行会前来验收质量,再贩卖到欧洲各地。当然,画家们也自己处理画板,比如,伦勃朗1642年画传世的《夜巡》时,传闻就用过沙子、胶水和泥土来制造涂层,给模板施以厚重细腻、易于着色的表面。可惜订购画的自卫队不解风情,背地里埋怨:伦勃朗这厮,画里十几位人像站位乱七八糟倒还罢了,这画板没用兽骨粉胶这等高贵材料,就是在偷工减料! 画家们的收入 你穿越到15世纪的佛罗伦萨,绕进一个艺术家作坊,想用低价买一幅传世巨作,回到21世纪去,卖个好价钱——但这事儿着实不容易。倒不是艺术品会比现在贵,而是其一,你得会佛罗伦萨方言,那会儿,意大利人民南腔北调,现代意大利人穿越回去,都会觉得挨一闷棍,头晕眼花;其二,买画不是张嘴就能要的,你得会跟人订合同,否则就很容易挨坑,因为那些艺术家们,都贼着呢。比如,1487年,菲里皮诺·里皮先生接个壁画订单,合同上说: “作品中一切人物,须由画家亲自完成99lib?t>。” 因为那会儿,艺术家都是鹭鸶腿里能劈出四两肉的聪明人;订单太多,为了批量完成,就让助手帮着画。那年代,艺术家有两种学艺方式,一是家传的本事,代代相授;二是拜师学艺,让老师剥削你,意大利大师里,师父坑学徒,甚至抢学徒的作品署自己的名,多有所见。当然也有例外。比如1488年,意大利大师吉兰达约就遇到过这事:有个学徒的爹上门来,理直气壮跟他要钱——去年这老头还低声下气求大师收他儿子当徒弟呢!学徒敢要钱,在当时简直是神话,但吉大师却不生气,老实支付了薪酬,所以他那个学徒14岁就开始赚钱了。凭什么?就凭那学徒才华横溢,名唤米开朗基罗。 话说回来,艺术家赚钱确实不易,于是格外精刁;雇主也不能笨了,就须与艺术家斗智斗勇,订好协议,别被破了闷子,绕了弯子。但艺术家如果财大气粗,你就不好意思提太苛刻的要求。 当然,也不能怪艺术家们贼滑,毕竟在文艺复兴时代,他们的收入实在太没保障。那时画家还分南北,意大利的名画家,主要侍奉贵族和教会,经常遇到些财大气粗、有权有势的,让你没处逃,比如米开朗基罗做那著名的西斯廷天顶画,用了四年时光,期间教皇没给他一笔正经收入。但意大利艺术家有个好处,他们的雇主给钱不一定利索,但能帮着解决问题。比如上面说的菲里皮诺·里皮先生,爸爸是名画家菲里波·里皮,妈妈卢克雷奇亚,本来在修道院修行。菲里波·里皮先生52岁那年,认识了20岁的卢克雷奇亚,就一句“你能给我做圣母模特儿么”,轻松把人勾到家去。这事儿伤风败俗不必多提,教皇都要过问了,但菲里波·里皮当时帮美第奇家族做事,就轻轻抹过了这件事。 北欧艺术家就稍微惨点儿,没有罗马教皇、威尼斯议会和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那种挥金如土的老流氓啊。风俗画(gendre)首创于弗兰德斯,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北方画家没机会画那么多的天使人体,他们得画风俗、画风景、画农民、画肖像,才能过日子。比如大宗师哈尔斯画的东西,现在看来栩栩如生,布局精美,在当时只被订画者当作全家福集体相,“我们都付了钱,你可不能把我们谁给画差了!” 因为尼德兰是世俗社会,所以画家面向新贵阶级、地主大众,问题也就来了:订金约等于没有,哪怕丰厚一些,通常只够买材料,酬金须得提交完作品之后才拿得到,而且容易被挑三拣四。比如伦勃朗那幅著名的《夜巡》,画里十六人每人付一百荷兰盾,其中领头两位各付二百,合计一千八百盾,但最后人家嫌不好,对付账推三阻四,到最后到手也零零星星。 晚年,他给阿姆斯特丹市政厅某面墙壁画历史场面《克劳迪斯的密谋》,接了一千盾,刚画完就被要求退还1/4的金额,因为市政府嫌难看。后来市政府找了个德国画家,把伦勃朗徒弟弗林克画剩一半的某幅作品填满了,给了他八十盾了事,把这幅二次改成品填了市政府墙后,就把伦勃朗那幅画退还了,钱当然是照单全部索要回来的——你敢不还?市政府也是你欺骗得了的? 16世纪德国最大的画家,也是意大利之外欧洲最好的艺术家丢勒先生,因着这些市侩雇主的计算,也只好惨淡经营。他的水彩画和油画都是当时一绝,但靠这个吃不了饭,反而是刻版画成了他主要收入来源。因为版画这玩意,一本万利,雕得了版,随时刻一版就成。当然缺点是,日常家里和工作室老是酸味弥漫,睁不开眼来,而且那时的德国人也精于计算,一度还搞出个“版画损耗率”的算法,大概意思是: 你刻一个版,印第一张画,卖一百盾;第二张就只值八十盾——敢情版画也跟吃鱼一样,要吃个新鲜的呢。 但是大牌儿的艺术家,就又与众不同。比如达芬奇,1486年来了一幅《岩间圣母》,如今在卢浮宫;1508年又来一幅,颜色不同,其他大同小异。那时候老先生懒得亲自再来一遍,就让助手德·普雷迪斯兄弟做了大部分,如今在英国博物馆。 又比如弗兰德斯大宗匠鲁本斯先生。这位爷虽然身在弗兰德斯,学的是比利时、荷兰和德国的画法,但南下罗马和威尼斯,学了个够,专会画超大尺幅巨作,交游的又是达官贵人,自己都做了大使。名望显贵之后,就不用亲自下场画每一笔了。须知他老人家的作品,19世纪统计出来是两千余幅,大半还是一两人高的大作品,一个人如何画得过来?到了晚年,功成名就了,鲁本斯就经常搬张椅子,旁边一坐,指挥助手:“你画头,你画脚,你画马,你画衣服”,都指挥停当了,他大爷悠然自得,坐着看,好比导演。他就这么坐着干看,按行价,你..也得每天付他一百盾,相当于17世纪初荷兰缆绳厂工人一年的收入。到最后画要完了,他才起身,这里那里,施展他的如神妙手,添加色彩、注入灵魂,于是画龙点睛,画就活了。这活看着容易,但按19世纪法国大家丹纳的说法,“弗兰德斯只有一个鲁本斯,一如英国只有一个莎士比亚”,所以1621年,安特卫普真有豪门贵族,签了份合同,都不敢要求鲁本斯亲手画,只敢低声下气地提这么个条款: “须鲁本斯先生着过色,并署名。” 相比起来,面向市民阶层的荷兰三大宗匠: 哈尔斯因为一句“你画得不像”就得全额退押金,一度十年没有订单,被面包商逼到破产。 伦勃朗36岁之前殷富,36岁画了《夜巡》丢了名声,到49岁因为复杂的诉讼问题破产,晚年为了钻法律空子,还得给情人和儿子打工。 维美尔到死时还欠着债没还。 其中高下,很分明了。 大卫是出名的革命画家,但他可不是穷革命。身为拿破仑家的首席画师,每年津贴一万二,此外光教学生收入五千法郎,把《萨宾妇女》租给卢浮宫五年收入六万六。那幅《拿破仑过阿尔卑斯山》,皇帝当时一次性给他二万五千法郎。挂靠着王室,就是这么富裕。 而不挂靠王室、独立谋生的画家呢?凡高的例子被举烂了,而且缺少对比。说克劳德·莫奈。 此人(以及他的好哥们雷诺阿)的幸运之一,在于活得长。以1886年(莫奈46岁)为界,之前他穷得一塌糊涂,之后他画作有了销路,就能买房子、挖水池、养睡莲了。 莫奈二十郎当岁时,过的是这种日子:那时节的年轻学生,穿衣打扮大多是波希米亚风——换句话说,吉普赛人似的,以不羁为美。但雷诺阿后来描述说,莫奈的打扮却很布尔乔亚情调;虽然穷困,却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他兜里一毛钱都没有,却要穿花边袖子,装金纽扣!”在他们穷困期,这衣裳帮了大忙。那时学生吃得差。雷诺阿和莫奈每日吃两样东西度日:一四季豆,二扁豆。幸而莫奈穿得阔气,能够跟朋友们骗些饭局。每次有饭局,莫奈和雷诺阿俩人就窜上门去,疯狂地吃火鸡,往肚子里浇香贝坦红葡萄酒,把别人家存粮吃罢,才兴高采烈离去——雷诺阿后来对他的女儿说: “那是我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 1866年,莫奈画了《花园里的女人们》,说是“们”,其实模特就是同一个:他太太卡米耶。这画卖不出去,他又穷,99lib?只好把自己的旧作品拿出来,刮掉画布上的颜色,重新画。他好哥们巴齐耶看不下去了,很仗义地说: “我给你2500法郎,你把《花园里的女人们》卖给我吧!” 但巴齐耶也没钱,所以: “可是我只能按月付,每月给你50法郎……” 1922年,莫奈做完了他著名的巨作 href='/article/8322.htm'>《睡莲》联画,捐给了国家——他那时不缺钱了。国家不好意思,想表示一下,于是花20万法郎,把《花园里的女人们》收购了。.. 有点儿讽刺:在莫奈作为独立画家、需要钱谋生的时候,国家没给他钱(他被官方沙龙拒绝过许多许多次)。等他有名了,有钱了,也老了,国家才慷慨解囊——这时候,他都不需要钱了。 国家鲜有雪中送炭,只顾锦上添花。 如果你生活在古代城市 爱伦·坡诗云:“荣耀即希腊,宏伟即罗马。”罗马确是宏伟,当年帝国时期,派税吏到各省收租子——顺便说句,罗马派税吏曾经用过承包制,跟拍卖会似的,甲说“今年保证交税十万”,乙说“今年保证交税十五万”,好,就派乙去外省当总督收税——唯独罗马城居民不用交税,极尽声色犬马。为了显示帝国威仪,一切公共场所,务必造得雄伟。斗兽场无须细表,罗马诸皇帝的花园遗址,断壁残垣,也让人深感罗马帝国时修建筑,真是把自己当巨人国来规划了。文艺复兴前后,以教皇为首,又是三步一个教堂,五步一个广场,论到广场之密布,巴黎尚且要瞠乎其后。 在罗马,你不用坐邮政巴士和小火车,而得依赖罗马庞大的公交系统。意大利人对此甚为自豪,但实际坐来,因为地方大,顾碍多,所以密密匝匝,让初来者头大。地铁是意大利小偷练手艺处,进出一趟简直是炼狱,意大利人开玩笑说,以小偷手法之妙,一个姑娘还茫无所觉呢,人家已经把你从护照到手机到化妆盒都看个遍,比你男朋友还了解你。公交车尚算准时,开得也稳,但路线规划得妖异。比如,你从国家大道坐某路车到梵蒂冈,要坐反方向回来时,却发现足要绕出三条街、过一座桥,才找得到同样的一路车。在罗马,想去飞机场,最简便的途径是走火车站,有专门的40分钟小列车路线。其他途径不是不靠谱,关键是费时间,旅店?老板会殷勤叮嘱,得做好心理准备,搭进去一个下午的时间。《罗马假日》里,格里高利·派克为什么骑自行车载奥黛丽·赫本玩罗马呢?理由之一是,他们俩一坐公车,要么失窃,要么就迷路啦。 对此,罗马人有理由:他们建城之时,两千年前,天晓得世上会有汽车;他们大肆建?99lib?立教堂、垒起雕塑时,压根料不到世上会有地铁。罗马就是一整座历史遗迹,一个活的博物馆,任何一块喷泉的石头都可能价值连城,所以人生活在这里,只能老老实实的多绕绕路——没法子,伟大城市,就是有这样的豁免权。 但是,住在古罗马,可并不那么美好。 古代巅峰期,罗马城养着60万人口,而周边不过13平方公里。作为对比:北京海淀区现在,431平方公里,户籍人口三百多万。换言之:如果您住在海淀区嫌挤,去古罗马城里一住,就不能喘气啦。 而且你住在公元1世纪的罗马,还不仅仅是喘气的问题,还有许多生活乱七八糟的。有许多年,罗马城自由发 5c55." >展着,没有城市规划,房子随需随建,密密匝匝,车马猪牛满街跑,虽然有著名的罗马浴场、斗兽场等宏伟建筑,但大半是留给君王贵族,平民生活还是很逼仄。实际上,罗马狭小到你可以一个小时内靠脚穿过全城,行有余力。所以凯撒遗嘱里留给居民一些河旁走道和公共花园,获得了人民的极大拥护。公元2世纪时甚至有个指令,马车只准晚上行驶!不然白天的罗马街上真是不能走人了! 东罗马帝国定都君士坦丁堡,就靠谱得多。虽然一度靠14平方公里的面积养活了50万人口,但因为有可靠的市政规划,所以人民能够喘气。君士坦丁堡的秘诀,一是街道走直线,不那么弯曲如蛇;二是街道拓宽,让车马和人可以好好走;三就是街角的直角设计,以及成块分布的居民聚居区(有些像今日的小区)。据当时的日记记载,君士坦丁堡城市建设最好时,你可以从狄奥多西亚墙走到索菲亚大教堂,走五公里的直线,一小时都不会遇到古罗马那么让人绝望的迷宫小巷。这种美丽,甚至让侵略者心动:汪达尔人和西哥特人屡次去攻击过罗马,烧杀抢掠完了,拍拍屁股就走;土耳其人1453年占据了君士坦丁堡后,却依依不舍?,改名为伊斯坦布尔,从此长居于此。 罗马人憎恨埃及,尤其是艳后克里奥帕特拉,但没法否认的是,克里奥帕特拉和她的都城亚历山大,当年的建设的确太美好。?当时亚历山大大帝在此建城时极有想法:城市狭长,呈长方形,有相当部分沿海路面和纵贯城市大道,长到6公里开外、60米宽,其秘诀还是直角规划、宅地分置。 中世纪时,欧洲各大文明纷纷被蛮族切割,于是到文艺复兴前后,欧洲万人以上就算大城市了。意大利人爱美,所以广场教堂、宅邸豪居,修个没完没了,但民居还是狭窄逼仄。今天你去佛罗伦萨旧城,广场教堂美术馆虽然看到你头晕目眩,但走进旧城巷子,就觉得暗无天日——真是窄如峡谷,巷子里只容一辆出租车缓缓地开。因为那时欧洲人不习惯通衢大道,也没什么卫生概念。到14世纪,意大利人还有些印染业和饮用使用同一水源的,加上二三十万人拥挤在一个半小时能走穿的城市,猪羊满街大小便,不生病才怪呢。那时帕尔马和米兰都有建筑师异想天开,说最完美的城市得是正十六角形的,道路辐射到城市的每个角落,号召大家远远辐射开去,但人民嗤之以鼻:说得好听,谁不怕挤呢?可是谁不想离城市近一点? 所以,又得说到巴黎19世纪70年代的不朽改建了。奥斯曼男爵给巴黎造出大堆新古典主义建筑加林荫大道前,法国的历任领袖其实都不爱住巴黎了,偶尔窝在杜伊勒里,绝大部分能逃到凡尔赛和枫丹白露去的就绝不犹疑,就是嫌巴黎老旧黑脏,窄路不便通行,马车堵起来没完。这个举措在进入20世纪后意义更显,在于巴黎的宽广道路,容得下汽车。实际上,真是靠着汽车和现代交通工具,现代城市规划才能真的展开,而非活在图纸。如果人民依然骑着自行车,驾着马车,外加步行来解决日常交通,像北京这样人口上千万、面积数千平方公里的所在,日子可怎么过呢? 所以事实是:虽然今日我们会念叨汽车尾气如何呛人、住房环境如何逼仄、田园牧歌时代如何有魅力,但想一想,曾经的世界之都罗马,60万人挤在一个没有自来水藏书网、没有大道、出门没超市、洗澡靠澡堂的13平方公里所在,白天还车辆限行,这样的生活环境里,角斗场再宏丽,怕你也高兴不到哪里去。现代城市规划,至少在以人为本这个环节上,是比古罗马强的——当然,东罗马人会嘲笑说,古罗马城根本就没有规划过。 上帝说,要有光 中国古代昏君的用途之一,就是让后世写小说笔记的,安插各类风流传奇。南齐末代君王萧包卷喜欢爱妃潘玉儿的脚,让她赤足在莲花地板上走,“步步生莲”,后来说女子脚为金莲,是打这儿来的。又南唐李后主,风流糜烂,于是有了段子:王铚《默记》说,宋灭南唐后,江南大将捉了李后主的宠姬。晚上要亲热啦,宠姬很挑剔,看见灯就闭眼睛,“烟气!”换成蜡烛,“烟气更重了!”大将不服气了:“你们宫里就不点蜡烛么?”宠姬就振振有词:“宫里每到晚上就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好像大中午日头似的。” 这里头当然有吹牛的成分,日光灯似的大宝珠,听起来过于科幻,简直是打《封神榜》里来的。但古代照明,着实是个大问题。现代的夜间照明过于发达,你走在上海或北京冬天晚间八点的街上,已经 5206." >分不清照亮街道的是路灯,是饭馆的招牌,是来往的车灯,还是居民楼窗里流泻的灯光了。但在古代,人们会正经剪烛,秉烛夜游,“点灯说话吹灯做伴”。 href='5748/im'>《儒林外史》里,严监生临死前还得伸手指,要求摘掉一根灯草。 光线是珍贵的。 文艺复兴前后,欧洲最富裕的国家是荷兰,但入了夜,阿姆斯特丹还是一片黑灯瞎火,大概只有港口处有些灯火长明,给来往夜船使用。1579年,市政府逼迫每个酒馆老板彻夜点油灯,老板们消极怠工,以至于1587年政府需要重新训令一次。1595年,市政府再要求每隔十二家就要挑一盏灯笼以照亮街道,但蜡烛太贵,市民经常拒点,于是政府还得组织点灯队去点燃各家的灯笼……但1669年之后,荷兰有了路灯;画家凡·戴·埃登向阿姆斯特丹市政府陈述了一个计划,专门适用于室外照明。又十年后,阿姆斯特丹路灯有了133盏;1689年,2400盏。 所以,为什么17世纪中前叶,荷兰画家凡是室内景,无不幽暗昏黄,尤其以他们的魁首伦勃朗为最呢?一是到了夜间,他们就没啥照明的工具了;二来沿着北海的欧洲城市,房子为了驱寒避湿,都是承重墙塞得满满当当,甚少开窗。近代欧洲人为什么屡屡得肺炎,而且一得就治不好,必须由医生慢条斯理地开药:“夫人您需要去亚琛泡一泡温泉”,这糟糕的通风和采光条件也算是缘由之一。 在电灯发明之前,整个世界——包括现代文明开化最早的欧洲——都如此昏暗:一百支蜡烛的光芒,大概相当于一盏100瓦电灯,所以18世纪欧洲大多数家庭,入夜之后的光芒,也就是我们如今开一开冰箱门的..亮度。18世纪的伦敦,客人和主人凑在一张桌子上,围着一根蜡烛玩牌的事儿不胜枚举。美洲殖民地的阔佬们住着白松木造的西班牙式房子,驱赶着奴隶,然后在自家的广阔餐厅里点上四根蜡烛三盏油灯,就可以开个晚宴了。 有个传说是这样的:詹姆斯·鲍斯维尔,是出生在爱丁堡的天才,亚当·斯密的弟子,第一次去伦敦,只觉进了花花世界。1762年22岁,他通过法律考试,他父亲每年给他200英镑,于是他大肆胡花。23岁上,他做了两件有名的事:一是认识了英国大文豪约翰生博士并建立了友谊,多年后他写了《约翰生传》;二是他和一个妓女,在西敏寺桥上露天乱搞,而没人发觉——因为那会儿伦敦太黑了。 1783年,伟大的阿米·阿尔冈先生——一个瑞士人——发明了一种灯:你可以通过旋钮,给火焰输送氧气,使之光芒四射。这是造>福人类的伟大发明,很可惜他一辈子没能靠这玩意挣钱,只能收获许多口头表达。美国历史上最聪明的总统托马斯·杰弗逊先生每次见有朋友从巴黎回来,就托人私带几盏阿尔冈灯回来——好比现在托人带iphone过关。在煤油灯出现之前,阿尔冈灯就算是人类福音了。 煤油灯的发明意味着什么,很少有人在意。毕竟19世纪中期,挂上了煤油路灯的伦敦还是黑得很。路灯并不提供一路明亮的光带,而是制造一个个的光点。你在街上走,从一个光点走到下一个光点,大概要一个篮球场那么长。光点和光点之间的黑暗,还是得靠你自己小心脚下。但煤油灯在日常家居中的应用却带来了惊人的效果,19世纪是报纸、杂志和长篇小说连载的黄金时期,大仲马和巴尔扎克们成为第一批真正靠大众趣味和作品版税捞到钱的作家。19世纪初,英国的报纸和杂志不超过150种,19世纪末,五千种开外。这都是因为有了光。1900年,巴黎成为欧洲夜生活都会,他们铺设的大量夜灯功不可没。 1939年秋天,为了对抗德国人的轰炸,英国人的策略是关灯。晚上不许点灯,点香烟都违法,于是德国飞行员到伦敦上空望下去,啥都看不见。结果在战争的头四个月里,仅有4133人死在伦敦马路上,其中有接近三千人是普通行人。《英.国医学杂志》抱怨说,德国人一颗炸弹都没扔,伦敦就每个月死掉几百人——实际上,那是因为英国人都忘了,电灯发明之前,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黑灯瞎火,脚下拌蒜,这就完蛋了。 所以,光就是一切。其他的许多,比如夜生活,比如阅读,比如大量的爱情故事和更长的人生(对大藏书网部分人来说,夜间照明使他们的人生从每天12小时变成了24小时),都是这么来的。所以《圣经》是对的:世界最开始,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一切皆明亮。 烧烤 金庸小说里,主角经常流落荒山无人岛,于是得吃烧烤。黄蓉在明霞岛烤野羊,张无忌在山谷里烤鱼,令狐冲在溪边烤田鸡,不一而足。张翠山和殷素素初到冰火岛,只能吃野果,一旦弄到火种,就能拿来烤熊肉吃,还吃起北极熊掌了。 这是烧烤的美妙之处,除了养育自古以来地球上的人类之外,还在小说里救活了无数的大侠和探险家。究其原因,烧烤实在太质朴太简单了——有了火,怎么都成! 传统加热食物的法子里,用水或油来烹煮,在古代已属奢侈品,煎炒烹炸更是高级科技,这不,欧洲人一直到现在还没能普及炒这门功夫呢?但用热对流和借物传导却是古已有之,原始人都会。只要有火,拿块兽肉过去凑着,烤一会儿,熟了,可以吃了!这是热对流。什么东西被火烫热了,拿来凑在兽肉上,烫熟了,可以吃了!这是热传导。烤并不难,把食物送近火,让火苗舔着,就是炙,时间长,就焦了,成块木炭了。原始人烤焦了兽肉,估计也要挨老婆敲头:真笨!白打猎了! 于是需要器具,于是需要技巧。 中国人有成语:脍炙人口。脍是细切的肉,炙是烧烤。说明古代人已经明白啦,肉类就得切开了,才能烤得入味,你拿一大坨五花肉去,外面烤焦了,里面还是生的。刀工技艺,最初就是为烤肉服务的。孔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就想象他老人家也觉得,切细了,烤得才入味。可是也不能就用手拿着肉去生烤啊,手烤坏了,岂非得不偿失?于是就有了扦子。东汉石刻画里,有人拿扦子烤肉的画面。春秋时候,专诸行刺的吴王僚,就是以鱼炙为由头,鱼肚子里藏了著名的鱼肠剑。可怜吴王僚,就为了吃口鱼,送了性命。这要命的鱼炙?应该就是烤整鱼。 大炮这玩意儿是现代文明,得等火药出了,才有使用余地;在此之前,“炮”这个汉字,怎么讲呢,跟烤肉有关系。世人说纣王昏庸暴虐,偏偏还很有才华,矜天下以能,高天下以声,做了缺德事,还能给自己打圆场。但他做起缺德事来,很有跨界才华,藏书网比如著名的炮烙,是把铜柱烧红,拿去烫人——这里就用到了“炮”字。这招其实是从厨子那里学来的,所谓炮,就是把什么东西烫完了,再去烤肉类,属于热传导,类似于现在的铁板烧烤肉。 当然,铜柱子这种家伙,太先进了,古代人要拿来烤肉,有办法,用石头!这法子放之四海皆准。日本人有烫石头烤地瓜,源远流长;葡萄牙人有烫石板烤牛肉,我在马德拉吃到过——这两个地方一个在亚欧大陆之西,一个在亚欧大陆之东,在烤东西上却如此心有灵犀,妙哉。 欧洲文学大经典《荷马史诗》之 href='2087/im'>《伊利亚特》里,出现以下情景若干次,大约是: 当众人作过祷告,撒过祭麦后,他们扳起祭畜的头颅,割断它们的喉管,剥去皮张,然后剔下腿肉,用油脂包裹腿骨,双层,把小块的生肉置于其上。老人把肉包放在劈开的木块上焚烤,洒上闪亮的醇酒,年轻人手握五指尖叉,站在他的身边。焚烧了祭畜的腿件,品尝过内脏,他们把所剩部分切成小块,用叉子挑起来仔细炙烤后,脱叉备用。 这就是史诗里英雄们祭祀的礼仪,说白了,就是希腊式烤肉,用叉子挑起来炙烤。这里面有许多细节值得讲究,比如:古希腊人已经懂得剔腿肉来烤了;古希腊人已经知道要切小块肉来“仔细炙烤”了;古希腊人已经知道烤完肉后,要脱叉备用了——就着叉子直接吃,对健康不好。 以后土耳其人占了希腊,学了希腊人的吃法,还有了著名的旋转烤肉。如今在法国和德国,市井百姓想吃顿好肉,就奔土耳其烤肉馆,曰KEBAB。架子上挂肉,旋转烤,片下来吃。只是在法国,会配蔬菜沙拉和薯条;在德国,有些店会贴心地配上德国特产酸菜,解腻。然而不管法国还是德国,旋转烤肉和叉子,都是土耳其烤肉必备——荷马时代的英雄们早已流逝,留下的也就只有烤肉叉了。 日本人的蒲烧鳗鱼,天下有名。当然他们有许多穷讲究处,都是经验和细节。最早的做法:鳗鱼要切成筒状,抹盐,用竹签串起来烤。后来日本关西人脑筋一活,把筒状的鳗鱼剖开,用铁扦子串好,先素烤一次,然后浸在酱缸里,蘸了浓酱,再烤一次。日本关东人历来要跟关西叫板,这类细节也不肯让:你们关西的鳗鱼瘦,我们关东的鳗鱼肥,哪能一概而论呢?那就要先烤一次,蒸透,再烤一次!——日本有所谓“剖三年,串八年,烤一生”,这玩意得研究一辈子的。比起古希腊人简洁的油、盐和酒直接烤,日 672c." >本人可繁琐多了。 话说远了,且说烤的问题。现代日本许多店铺,都是用煤气炉烤鳗鱼,但传统老铺子,会强调用木炭烤,且要见明火。为什么呢?理由是煤气燃烧后,生成二氧化碳和水,会让鳗鱼受潮,吃起来会软塌塌,且容易冷,而用木炭烤,更灼热更干燥,能把鳗鱼脂肪烤出来。日本老师傅会玄而又玄地说,鳗鱼脂肪滴下木炭里,能使烟熏别有滋味,于是烤鳗鱼还另带脂肪回熏之香,为煤气炉所不能有。所以啦,木炭比煤气好太多了。 北京因为当过元朝和清朝的国都,饮食间有游牧民族气,多吃乳制品,爱牛羊肉,烤涮都有。北京早年烤肉,讲究的是“支子”。有所谓老牌店铺,曰烤肉宛,曰烤肉季,民国时都以“支子老”为卖点。支子老的好处是:吸油,而且不易粘肉,而且和用久了的土锅和茶壶一样,烤出来肉,自带浓郁香味。当然,这玩意不能阻烟。唐鲁孙先生说过个段子:日本扶植了汪精卫后,王克敏出任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算是傀儡政权一把人物,那天高兴了,带小妾随从,去烤肉宛吃肉,老板按规矩,让他排队。烤肉铺烟熏火燎,可以想象,王克敏就出门等候,可是老板按规矩:你出门了,排队取消。王克敏左等右等,等不到,生气了:怎么还没轮到我?老板答:你不走了吗?王克敏大怒,要惹事,结果在排队的有几位是日本宪兵队长官,过来瞪了瞪眼,王克敏只好回去了——这就是被烤肉支子一阵烟熏出来的段子。 北京烤鸭,有名的分为挂炉和焖炉,其实就是烤法的科技太进步,分化了。挂炉其实就是传统的明火烤,负责烤的师傅可以随时查看,顺手翻转,让鸭子可以受热均匀,烤完了,皮下脂肪全融化,皮脆肉嫩。焖炉烤鸭则不考验技巧,而看器物:炉膛烧热,鸭子搁铁罩里,闷熟的。这就不用考虑鸭子受热均匀的问题,不用怕鸭子烤焦了,但这种焖法,鸭子也就比较膏腴了。 法国人也烤鸭子,烤面包,而且比较推崇明火烤法。巴黎老馆子里,都有些炉子和烤架,简直可以当文物来自豪,烤架讲究越老越好。传统的烤面包蘸鹅油,判断标准之一就是面包上是否有条纹。什么条纹?上炉烤的时候,被烤架隔出来的条纹啊!——就像女孩子去海滩,晒出一身比基尼晒痕似的,大家看了都啧啧叹美一样。 还是得说回最传统的石头烤法。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以及北非沿海所在,石头烤肉都很时兴,但细节上又不同。用石头做炊具,亚bbr>洲人也有,比如韩国著名的石锅拌饭,中国湖州传统的石头焖板羊肉,都如此。葡萄牙人的做法是:石头烫得极热,牛排不细切,先上去烫,吱吱作响,立刻反面,两面都用石头烤得略带焦痕了,起来略凉一凉,等石头和牛肉一起略凉了,再下去慢慢烫。我也问过是为啥,答曰:老规矩。 中国人想吃热闹的,就吃火锅,日本和韩国人则爱烧烤。就像中国人通常不会一个人去默默吃火锅似的,在日本,一个人去吃烤肉,也会显得很奇怪。日本人和欧美人现在,郊游、看球赛或者露天婚礼时,都有大家吃烧烤的事儿。一来蓝天白云,二来大家合力,吃烧烤喝啤酒,热闹之极。BBQ这词,全写是英文barbecue这个字,其实源出法语de la barbe au cul,从胡须到臀,说明是把牛羊全须全尾、连头带尾的整烤,简写就是法语的barbe-cul。所以仔细想来,正统的全牛全羊BBQ,真也只能趁婚礼欢宴时吃——寻常三五人家宴,哪吃得了一只整羊呢? 烤串儿现在流行全国,而且名扬海外。维基百科上,有个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条目(没有中文),叫作r。英语解释道:这玩意儿是指小块的、在签子上烤炙的肉,是土耳其旋转烤肉的中国版,在北京、天津和吉林最为受欢迎。在天津,这种食品经常和小型圆面包(xian bing)一起食用——稍微一想,就知道r就是“串儿”的汉语读音,“小型圆面包”就是馅饼。中国文化倒逼海外,又一个成功案例啊。 洗澡 话说19世纪初,土耳其浴在欧洲人心中是浪荡醇甜酒、性感小野猫。土耳其浴,连同土耳其咖啡、土耳其烟斗,一起作为甜美的、奢靡的、神秘的、浪荡的、肉欲的、堕落的、异国情调的“东方宫廷的豪奢享受”,馋得欧洲人心痒痒。 href='2108/im'>《基督山伯爵》里,基督山要在巴黎摆派头秀神秘,就一整套土耳其宫廷姿态,长烟斗、阿拉伯式咖啡,而且认定“东方人才懂得享受”。但实际上,英国的大卫·尤库哈特(David .Urquhart)先生,亲自去土耳其转了圈后回来,摆了这么句话: “土耳其浴和古罗马浴比……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区别啊?!” 这话的意思是,西欧人念叨到最后,才发现土耳其浴曾经就在他们中间——只是被他们自己放弃罢啦。 且说沾水洗沐,是大多数人类生于世上的第一遭事。不说基督徒要行洗礼,中国老例小孩儿要“洗三”,单是孩子下地,就得热水擦洗,然后孩子才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到了世上。所以再不喜欢洗澡的地方与人,这辈子都难逃这一遭。 洗澡这事,可以总结出五花八门的勾当,但本质无非两种:其一,以容器盛水,或撩或泡,或擦或刷;其二,水从高处淋将下来,借着地球重力把人身子过一遍——简单说,泡澡与淋浴之别也。当然也有合而为一的,比如公元前5世纪希腊红陶罐,就描绘过图案:齐腰高的一个水盆后,某人手持舀水之物,正往身上倾洒,旁边一位,双手入水,也不知是在洗手还是试水温。 希腊是欧洲文明的起源地,对一切门类都做贡献,当然也放不过洗澡。公元前千多年,克里特岛就有了浴池。希腊人一完成城市供水体系,就兴高采烈地洗澡:他们既爱运动,又每日里与航海打交道,当然知道热水对放松身体、清洁身心多么重要。著名的斯巴达三百勇士之战在公元前480年打起来,留给后世“温泉关”(Thermopylae)这词。本来Thermos在希腊语里是“热”,延及现在,英语里的热水瓶、拉丁语里的浴室,词根都跟Thermo分不开——简单说吧,洗澡、热水瓶、浴室、温泉,早在公元前5世纪就勾搭上了。 罗马人定鼎欧洲后,雄心壮志,凡事追求派头,所谓“光荣即希腊,宏伟即罗马”。洗澡也不能太小气。罗马人的供水系统极出名,也不怕水源短缺。罗马的公共浴场已经有规矩、有程序,其分为三:热浴室、暖浴室、冷浴室,学希腊圆池蓄水。早在庞贝城被火山吞掉之前,浴室里已经有马赛克和壁画了。惯例是先冷水、再暖浴,最后热浴室。罗马时期的浴室学希腊,设有中庭。年轻人能在这里散步、锻炼、坐躺聊,一如现在的健身房。另外,罗马帝国晚期,浴室里已经挺流行安个蒸汽浴室了。 希腊和罗马浴室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们已经摆脱了“洗澡是清洁身体”的初级阶段,隐约感受到热水对身体的意义。当然,那时他们还没有血液循环、皮肤毛孔等概念,希腊医学还停留在分析体液与身体、性格的关系这阶段。但他们觉得,热水洗澡不只能洗净身体,还对身体健康大有好处。而公共浴场,最初无非为了方便民众所建。无心插柳,居然顺便让浴场成了人民的社交舞台、娱乐场所,顶半个广场,端的妙哉。古罗马许多谐趣诗里说,在广场、论坛上没法说的话,到澡堂里都说得开了。 可是西罗马帝国被蛮族干掉之后,洗澡这传承被套上了勒口。中世纪,罗马浴场连同他们的荒淫段子,一起成为传说。那时节,富人财厚家阔,能在家安硕大的木澡盆洗浴,糖果挂毯,任意所之,百姓家居备不起浴室,就得找公共所在。可是中世纪列国混战、城邦林立,招兵买马修教堂犹且不足,皇上与天堂是头等的,哪个君王肯专门熬个太平盛世,为百姓琢磨洗澡?澡堂之盛不复以往,而且还承了罗马时期的流弊。公元3世纪,罗马曾许浴室通宵经营、男女混浴,遂开人肉欢场:多少男人排队去澡堂过夜,以亲芳泽。教会看不下去,公元320年伸手来管,规定女人不许去浴场,男人们要通宵闹随便,可池子里只剩大老爷们了。中世纪,各邦制度杂乱,但教规越来越严,公开洗澡越发艰涩。基督教规森严时,对赤身裸体很是敏感,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穿黑袍洗澡。西班牙信天主教狂烈时,曾认为:“洗澡是一种腐败行为,它只会导致裸露。”加上浴场里慢慢混进了风月女子,更是让浴场声名败坏,老婆们管着老公,不让出去洗澡。 末了,给这一切做贡献的,还有伪科学家。众所周知,现代医学体系建立前,医生们已普遍爱望文生义、胡思乱想。许多医生真相信灰尘可以保护皮肤、洗澡会破坏身体免疫系统,好像污垢是盔甲,可以让疾病望而却步似的。中世纪时保暖设备不佳,又没有完备的卫生观念,许多人洗完澡后着了凉,不免咳嗽喷嚏,偶尔还会传染皮肤病。医生们望文生义,虚构出许多神话。比如,洗澡会让人体质虚弱,风邪内侵;比如,要侍奉上帝,就不能嫌弃尘世的泥土。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导致整个中世纪,欧洲西边都臭烘烘的。西欧因为要跟东罗马帝国叫板,越看东罗马帝国学希腊罗马洗澡,越是较劲反对,认为洗澡不仅容易致病,还淫邪猥琐。 文艺复兴时期,教会的脑子也多少松动了些,承认人类的衣服和样貌,能够反映灵魂。即是说:一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其灵魂多半也不堪入目,上帝看了不高兴;反之,人头脸干净了,灵魂自然清明,上帝看了也喜欢,但医生们还是不忘摇唇鼓舌。直到18世纪末,医生都不太鼓励洗全身澡——要洗就洗吧,最好只洗大家看得到的部分,耳手脚脸脖子,身上还是要小心。换衣服也要当心,千万别惹了风邪。所以直到18世纪末,蒸汽机都出现了,现代科技已现端倪,西欧人还是对公共浴室有些怵。那个时代,水疗和沐浴还是分开的,温泉被当作治疗的手段,比如英国史上首屈一指的大乐师亨德尔,一度瘫了,被送去德国亚琛泡温泉,好了,回来大彻大悟,写出了《弥赛亚》。比如法国大革命时,“人民之友”马拉在浴缸里工作,还被一姑娘刺死了。但那是人有皮肤病,不是暴露狂,非得洗着澡会见女宾客,大卫据此画出《马拉之死》时,被认为有古希腊遗风,其实也和光膀子洗澡大有关联。 但东欧尤其是信伊斯兰教的地方,洗澡这事就宽泛些。奥斯曼土耳其人占了君士坦丁堡,给人家改了名换了姓叫作伊斯坦布尔,发现这里浴室不少,跟风修了无数的公共浴室。伊斯兰教徒重干净,做礼拜前一定要洗干净身体,不能臭气熏天去跟真神安拉拉家常。虔信的穆斯林一天做五次礼拜也不嫌多,洗澡之频率可想而知。17世纪,伊斯坦布尔的浴室有168个之多,所谓土耳其浴,虽有东欧文化范儿,但也吸收了些古希腊与埃及的许多做派,相信洗澡不仅可以清洁身体,还能解放身心。19世纪标准的土耳其浴,与古罗马并无决定性区别,包括设施,还是蒸汽浴室、冷浴室、按摩、冷水放松那套。正经点儿的,是热水浸润身体,等服务者搓揉按摩,敷以药水泡沫,再温水冲洗了。高兴了,就再蒸一蒸。西欧人一边皱眉感叹,说异教徒真是混蛋,活该得病早死,一边也暗暗纳罕:他们洗澡那么勤,也不见免疫系统被破坏、天天百病缠身啊?难道是上帝保佑他们?可他们是异教徒,不可能啊! 到19世纪中期,一切都开始推动了。先是西欧人知道了:原来土耳其浴和罗马浴有类似处啊?我们真是忘本!然后是医学昌明,世界终于知道了,洗澡其实不害健康,反而有利于保持健康。洗去吧!加上19世纪晚期,现代供水系统已经成型,洗澡才真正普及到欧洲千家万户。 希腊和罗马公共浴室发达,爱蒸汽浴,可以用石头建造浴池,一半是因为纬度低,天气暖和,不会一出浴池就冻成冰人。芬兰人要洗桑拿浴,在北欧太冷,所以要换个方式,得建无窗木屋,以便黑咕隆咚、不见曦月。没法子,芬兰太冷,半年还是冬天,不闷住热气,洗不了澡。俄罗斯人洗澡,也是这德行,还都爱使白桦树枝朝身上抽打,“我愿她那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倒不是性取向怪异有变态嗜好,而是血行加速打活毛孔。极端一点的桑拿浴爱好者,会从蒸汽房里杀出来,一头栽进冷水池里,这做法很像凉菜里做猪手的程序,只是把人当猪了。 东方人对洗澡,就从没那么多忌讳。日本人很早就喜欢高温洗浴——欧洲人认为47度以上热水不是人能承受的,可是日本人洗澡,这个温度才刚够。日本多温泉,又多林木,所以古典的日本木澡盆浴,真是有千多年历史了,但到1591年,江户始有第一个公共浴室。日本各类风俗,向来分关东关西,所以连洗澡都不一样。比如,幕府时期,江户喜欢热水浴,而大阪人却认定蒸汽浴是王道。日本人洗澡进池子很讲究,江户时期尤其夸张:洗头擦身完毕,想进池子了,得进个门。门开得低,非儿童侏儒人士,都得弯腰而进,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日本一度跟混浴掐上过,禁了又许,许了又禁,折腾许多遭,最后还是禁了。混浴这事想来香艳得很,但幕末的笔记故事却说,混浴一点都不好玩。你以为在池子里可以七手八脚,像猪八戒玩蜘蛛精一样,摸姑娘的手手脚脚,可是哪家的姑娘笨成这样,自己来钻狼窝?每个姑娘来浴池,周围一定布满阿姨大婶。你别说想去摸姑娘了,看不清楚稍微一划拉,碰到阿姨们的贵体,自己多别扭就不说了,被阿姨们暴捶狠揍当头一盆水,那还是轻的。 中国人对洗澡,重视到这地步:古代十日一放假,是所谓“休汤沐”、“栉沐”,洗澡是能特意配发假期的。宋朝时,公共浴室不但成了规模,还有行会制度,所谓“香水行”是也。那时节,欧洲人正恨洗澡,觉得有害健康;中国人却认定不洗澡的都不是靠谱人,比如王安石恨洗澡,苏辙们就认为他不修边幅,不是个正经人。连监狱犯人,夏天都有五天一洗澡的规矩。当然也有些地方习俗不同,比如有所谓“蜀人生时一浴,死时一浴”的谚语,说四川人不洗澡,一如17世纪的法国人。可实际上,宋朝四川人就喜以布蘸水拭身,只不是浑身浸泡罢了。元朝时候的《朴通事谚解》说洗澡是:里间汤池洗一会儿,第二间里睡一觉;又入去洗一洗,却出客位歇一会儿;梳刮了头,修了脚,凉完了身,巳时却穿衣服,吃几盏闭风酒,精神别样有——和现在的老浴室里已经差不多了。 国内现在新开的浴室,许多都仿欧式套路:池旁站欧式雕塑,蒸汽浴冷水浴等一应俱全。老式浴室却还是简素:泡澡浴池,躺歇铺位,衣帽箱子,“贵重物品请各自照管”!江南老浴室和羊肉汤有一点类似:起于秋风时节,做一冬生意,到初春开始就清淡,再要宾客盈门,又得到秋天了。张杨导过个 href='1009/im'>《洗澡》,若以那里面的老北京浴室为范本,则江南的公共浴室大略与之格调类似。 我们那里,以前过冬,男人都爱往浴室钻。因为江南冬天阴冷,哪里都是沁骨寒。大家习惯,中午去喝一碗加大把葱叶加勺辣酱的羊肉汤,喝得全身出汗,就冒着寒风,吐着白气,去澡堂。 男浴室进门是大厚门帘,床铺,各人分发衣柜钥匙,脱净了,进大水池子,像下饺子似的,一堆人泡着。浴池旁另有冲淋的设备,但去泡澡的,对此常不屑。扬州人谚曰“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就是说老一辈都爱上午喝茶、下午泡澡,快活如神仙。大池子里“水包皮”地泡着,是公共浴室的核心。所以,这活动与其说是洗澡,不如说是泡澡。 泡澡图的不是干净,所以泡完,还得冲洗。我认得有洁癖或稍讲些卫生的朋友,看到大家同池洗澡,大惊失色,大呼“这样也叫洗澡”?近些年的浴室大概有所改善,会在池旁张贴“肥皂不许入池”的标志,但早年,比如工厂附属的浴室,就没这么严格。我小时候常去无锡造船厂的浴室,到得晚了,池水就成了肥皂汤。余华的短篇小说 href='2550/im'>《朋友》里,写过个浙江式浴室,大致也是如此。 一次常见的泡澡流程是:抱着浴具,以头或肩掀门帘子——三岛由纪夫 href='1945/im'>《潮骚》里,女主角的爸爸就是这姿态——进门,找掌柜要了钥匙,边跟熟人聊天边脱衣服。茶房端一玻璃杯绿茶上来。进门,找一角池边,放下洗浴用品,用脚试水温,搁两只脚进去,若水烫,不免牙齿缝里咝咝地透气;再过一会儿,半个身子没下去,然后直没至颈,水的烫劲包裹全身,先是暖,继而热,末了全身发热,像虾子一样发红,等全身开始刺刺地痒起来呼吸困难了,出水,喘两口气,休息会儿继续。如是者三,洗头,冲淋浴,有人就叫个擦背的,若不擦背就出门,接茶房递的热毛巾擦身,躺床铺上,喝口绿茶,打个呵欠,全身舒坦飘飘欲仙。 浴室里常有各类业务,比如擦背、扦脚、捶背、掏耳等。后几种服务叫的人少,除非哪家的扦脚师傅确实有名——我们这里,很流行请扬州师傅镇场子。擦背倒很大众。夫擦背者,其实等于一通全身按摩,师傅使拧紧的毛巾全身一通搓,通体红热,与煮熟的虾子相似..。早年间,擦背有些贵,要这服务的人少;后来大家日子好过一些,人人叫擦背,尤其是过年前,人人大方,擦背师傅就供不应求起来,要排队,熟人偶尔可以插个队——当然也不多。浴室里熟人多,大家都是不好意思彼此抢的。擦背师傅有时看排的人太多,就摇头苦笑:“我要你们的钱,你们要我的命啊!” 好的擦背师傅都能聊,程度不下于一个出租车司机,而且兼通各门。比如搓肩时一看人缩肩,就警觉:“肩痛了?”一看见谁腿上有疤,“哪伤了?”然后就是一大通出口成章的养生理论。老年间剃头师傅管半个跌打医生,擦背师傅也顶半个保健医生呢。熟的擦背师傅不需嘱咐,自然卖力。当然擦背师傅也得轮班,通常一个浴室有三到四位,哪位顶了一段,就披衣服出门负责掌柜的。有些老师傅还打哈哈:“这个徒弟新带的,手重点,大家教教他。”我亲见过有两位师傅从擦背开始成了浴室当家股东之一,就经常负责递茶水和掌柜,不擦背了,只看见老熟客来,赶紧脱衣服:“来了来了,给你擦一个!”当然也有时候,客人会说:“昨天才洗过,算啦算啦!” 苏轼以前,专门写过阕词,让擦背人不必太用力:“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擦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洗完了澡,大家都爱赖着床铺睡。浴室的茶不是什么好茶,谈不到回味隽永。掌柜的承认,就是去淘些寻常炒青。但泡完澡出门,全身水汽被蒸出,腔内干得空了,一杯热茶下去,解渴舒服。有些老人家泡完澡,饿,就送支香烟给茶房,“给我出去叫个馄饨”。茶房就答应,烟别耳朵上,出门买碗馄饨回来,稀里呼噜吃掉了,顶一顿饭呢。 我家那附近的澡堂,有个冬天,来了位身上带刺青的大哥,每次来都带三个小弟,占据横排四个铺位。小弟伺候大哥脱羽绒服,进去洗澡时也处处帮衬着;大哥出来了,不说话躺着,小弟招呼师傅来敲背梳头,有时还出门,给大哥买汤馄饨,“大哥馄饨来了”。大家开始有些怕他,不敢多话。这位大哥冷傲了小两个月,后来形象毁了:有一天,他跟一个小弟下棋,有棋瘾大的过去看,支招,坐下,跟大哥对下,“赌个什么?”“输了的人刮鼻子!”这个大哥棋瘾大,臭棋篓子,输了,就老老实实让大家刮鼻子,从此就没人怕他了。大哥跟大家混熟之后,也豪迈。他是四川全兴球?迷,那天下午大家一起洗完澡,躺着看直播,比坎尼奇进了一球,大哥拍手:“这里几个人?十四个,去,去买十四碗馄饨,我请了!” 泡澡,其实很多时候就是泡个人情。江南冬天阴冷,周末除了麻将桌和浴室,实在没什么暖和处。吃饱去浴室,熟人,暖氛围,慢悠悠的调子,脾气再硬的人都会变和气。擦背也没什么人插队,冲淋喷头彼此让着,用句我爸爸以前玩笑话就是:都脱光了,没啥高下,再争啥都不好意思了。洗熟的浴室和吃熟的馄饨包子店一样,留人,所以我爸搬了家后,每次洗澡还是开二十分钟车回老的浴室洗。我们家那边的澡堂,是擦背师傅和老板合伙开的店,后来老板回老家了,擦背师傅接了活儿,就当了掌柜。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有时也和小徒弟换班,“你来掌柜,我来擦。” 每次过年,我回无锡,跟爸爸去泡澡,掌柜的老擦背师傅一看到我,站起来,就预备脱外套: “来啦?擦个背?我来?” “不急,我想泡会儿。” “那我先抽支烟,等会儿。” “等会儿,等会儿。” 喜不喜欢甜味,是个政治问题 按说中国人饮食,南甜北咸东辣西酸。江南人现在就很甜,无锡人做红烧排骨、小笼汤包、油面筋塞肉,能甜得人发腻。但是宋朝就未必如此。《梦溪笔谈》里说:“大业中,吴中贡蜜蟹二千头。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 76d6." >盖便于北俗也。”我一听“蜜蟹”二字,只好感叹重口味真是没有底线,蟹都能蜜了,想象其味都满嘴发麻。.. 古代人没有蔗糖时,就以麦芽糖或蜜糖来取甜味。苏轼是四川人,爱吃蜜豆腐。麦芽糖就是饴,东汉明帝驾崩,马皇后成了马太后,大臣疑心她要专权,太后就说,咱以后,含饴弄孙——含着麦芽糖逗逗孙子,这就能过日子了。 罗马帝国时期,甜品单里大多是新鲜或干透的水果,以此取甜。冰淇淋在欧洲出现,是中世纪晚期的事儿了。有种说法是,唐朝的《酉阳杂俎》里头,已经提到过冰与奶制品混一的玩意,叫作“酪饮”。宋朝时,大家也习惯类似东西叫冰酪,可能那就是冰淇淋的雏形。但法国人相信,冰淇淋是美第奇嫁到法国之后,才真正进入文明世界的——那就天晓得了。 用蔗糖最早的,应该是印度人。公元前3世纪,亚历山大东征,在印度发现有人嚼甘蔗取甜味,觉得有趣,便想法子移种。 蔗糖提取不易,所以人类历史上大多数时候,砂糖的供应不顺畅。中国北方以前砂糖珍贵,所以老阿姨们有时爱喝口糖水——不是广东糖水,就是白糖加热水。清朝到民国,北京有冷饿在路边的“路倒”,好心人救起,先问茶房要一碗热糖水。甜,好喝,有热量,许就救得回一条命来。 英国人喝茶加糖之疯狂,就不用多说了。好玩的是,英国人嗜糖,不止在茶。亨利八世的时代,英国人刚能够稳定地获取糖,于是什么东西上都放:煎鸡蛋,加糖;炖肉,加糖;葡萄酒里,加糖。土豆烤完了,加一勺子糖;绿叶蔬菜上,加一勺糖。吃得起糖的人会牙齿发黑,普通人为了显得“咱也吃得起糖”,也会特意染黑牙齿——到这地步,简直就是神经了。 甜味曾经是个政治问题。跟英国人有关的糖危机,发生过两次。一次是19世纪初,英国人跟拿破仑打仗,拿破仑打不过英吉利海峡,便搞经济封锁,英国人一生气,也不给欧洲大陆供蔗糖。拿破仑御下的大陆诸国要哭了:一口甜的都吃不上!德国人这时跳出来:咱有甜菜,可以榨糖,让蔗糖去死吧!——结果德国经济靠此崛起,实在是意料之外。另一次是20世纪初,《泰晤士报》连篇累牍,说只有下等阶级的人才爱吃甜喝甜,嗜糖如命。上流社会都要修身养性,减少食物含糖量还来不及呢。结果英国人对茶里放糖,依然故我。到“二战”时,人民需要营养和热量,支持抗击纳粹事业,实行配给制,糖不够用,怎么办?往茶里加牛奶,“多加些牛奶,茶就甜了”。 葡萄酒发酵,酒精度便和糖分此消彼长,所以爱喝偏甜葡萄酒的,就会被资深好酒者小看:咳,不懂得咂摸葡萄酒酸度和平衡度的小孩子,只喜欢甜啊!南欧惯例,像葡萄牙、西班牙和南法酿葡萄酒,都喜欢加酒精强化,提前终止发酵,导致葡萄酒甜浓醉人,但这种喝法,法国北部的人就不大喜欢。德国人喝啤酒,嫌麦酒太甜,加了啤酒花,得了其中的清爽苦味才过瘾,还要反过来嘲笑:波兰这群胖子,就是爱喝甜烧酒,个个都是大冬天,长个酒糟鼻子! 如此,口味甜不甜,在欧洲像个阶级问题。大概在欧洲人概念里,爱喝甜饮料的,就是劳工阶级;爱吃重糖甜品的,都是小孩子家。当然,到了现今,糖和盐一样,都成了工业社会的罪状:低盐的火腿、低糖的酒,才能见真手艺;加盐加糖加香料,都是为了弥补低劣的制作技艺——而且拿我们的健康做赌注,实在可恼! 福塞尔 href='2302/im'>《格调》藏书网里认为,现代社会,下等人才会迷恋甜味。上流社会也因此摇旗鼓吹,认为懂得品茶与咖啡的苦味,才能谏果回甘,体会到深层的味道云云……其实对日本茶道略明白的,便知道他们虽然和敬清寂、素雅纯正,但茶会时按例也有和果子。同样,阿拉伯人以前,喝咖啡确实经常不带糖,但人也不是空口白喝,而是配椰枣,东正教徒如俄罗斯人,喝不加糖咖啡和不加糖茶炊时,惯例甜面包、蛋糕、蜂蜜摆一桌。 大概可以这么说:虽然甜味经常被当作脆弱的、下等的、世俗的、不够高雅的味道,上等人也相信能尝得苦味才显得品位非凡、耐得住寂寞等等,但抛去一切形而上的想象,人类本性DNA里,还就是喜欢甜的东西。 许多鸟是关不住的 一般认为,1895年12月28日,路易·卢比埃尔在巴黎卡普辛路14号大咖啡馆的放映会,第一次真正创造了电影。八个月后,电影传入中国。直到1910年前后,电影在美国还是稀罕物,德克萨斯和墨西哥边境有专业的跑江湖放映师,靠在小镇上放电影收费,趁当地百姓图新鲜赚钱。 但人类的欲望,永远快过电影:就在19世纪末,阿根廷已经先知先觉,开始往外推销情色电影了——买了这些电影的人,躲在自家,拿35毫米放映机观看。 20世纪20年代,情色电影这事儿在美国已经流行。“男观众午夜专场”是街知巷闻的暗语,大家偷偷摸摸在半夜摸进俱乐部看电影。那时节,这一切还是秘而不宣的擦边球,一如半个世纪后美国大学宿舍聚众吸麻,只要不放到阳光下谈论,大家可以彼此心照。反而是公众范围内,情色业依然被严打。好莱坞的电影纯真无瑕,连过长的接吻镜头都要回避。20世纪上半叶,美国若干州还在查禁詹姆斯·乔伊斯和D.H.劳伦斯的伟大小说,理由仅仅是“书里只要有一页涉及情色描写,整本书都要被禁”。甚至到了20世纪中期,纳博科夫那本不朽的 href='2046/im'>《洛丽塔》,在出版时还偷偷摸摸,身在美国,却先找了欧洲的出版社。 如果你看过 href='1907/im'>《肖申克的救赎》,大概会对蒂姆·罗宾斯监狱里那张遮盖洞穴的丽泰·海华斯大海报深有印象。实际上,这样的海报就是当时犯人们的精神食粮,是给他们带来春梦的女神、解决欲望的灵感素材和虚拟情人。因为在20世纪中叶,情色读物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恰如禁酒令期间的烈酒。 在这片波涛汹涌之中,出现了一个传奇的男人。 鲁本·斯特曼1924年生,克里夫兰人,“二战”期间在军队待过,战后上大学,然后开着小汽车推销漫画。20世纪50年代后期,他生意做大了;60年代,他开始大规模销售情色内容,漫画书、杂志以及各类突破想象的东西。比如,他去找投币点唱机的制造商,请他们制造点播情色内容的机器。他又发明了电话亭大小的投币式情色片放映间,让男人们可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他收购公司、开分店、建仓库,生意一直推到欧洲、亚洲。为了躲避美国人的追查,他专门去香港开设情色用品工厂。他在黑暗之中独自扩展自己的王国,和美国保守的法律法规斗智斗勇,终于把情色业推到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很多年后,记者埃里克·施罗瑟用一句话总结了这个旷世枭雄:“在情色业支持者眼里,他是个营销天才、谈判大师、坚韧、聪慧、自信、负责的企业家。” 当然,在卫道者眼里,斯特曼就是罪犯、流氓、混蛋。1958年,前美军飞行员、时任律师的查尔斯·基廷成立了“全国高雅文学市民组织”,呼吁大众抵制情色藏书网文化入侵,甚至夸张到“这是苏联人的阴谋”。他四处游说,试图成立一个针对情色文化的国家委员会,斯特曼简直就是他的眼中钉。1967年,国会授权成立了“色情淫秽调查委员会”,企图给情色业当头一棒。眼看基廷就要胜利了——卫道士们再次击败情色业和人类的欲望。但一年后,基廷遭遇突如其来的危机。色情淫秽调查委员会面前,来了个能影响他们的人:亚伯·福塔斯升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而他是休·霍夫纳的私人律师。如你所知,霍夫纳创立了传奇的情色杂志《花花公子》。这简直是《星战前传》里,大反派西斯帝君扮成议长帕尔帕丁,潜入正派当卧底的故事。 在诸般势力的角斗下,1970年9月,调查委员会发布报告,结论是:虽然基廷反复重申“凡触及情色就是邪恶”,但是,没有足够论据,支撑“情色出版物会导致犯罪”。以此为基础,自此以后,美国的成年人有阅读、购买、观看他们所需要的情色产品的自由,其他人无权干涉。 这是个划时代的决定,虽然之后几年,这决定屡遭争议。但大体上,你可以说,从这一刻起,美国人民终于可以直起腰杆,自由自在地在家看情色书和电影了。 那些光辉岁月里,斯特曼不断被指控。他的仓库屡遭搜查,他的企业随时都被调查。1975年,24名FBI特工突袭>..他的仓库,但他挺了过来。1978年,16名FBI特工出庭作证,可是斯特曼还是无罪脱出。对卫道士来说,这简直是地狱之门被打开,放了魔鬼脱逃。但对小说家、电影工作者和广大地下情色业从事者来说,这简直是乌云横扫、复见青天。斯特曼高瞻远瞩,在上世纪70年代末预言了情色片录像带的宏伟前景,结果一切被他言中:进入80年代中期,由于录像带租赁的狂热,美国情色电影数量以平均一年七倍的增长速度提升。而托赖于斯特曼的奋斗和那几次传奇的庭审结果,美国人民终于有了在家里享用“三俗”的权利。这是一个最典型的现代美国故事,强大的民间财力和官方斗智斗勇的博弈,终于逼迫法案更迭、产业更新,乃至整个世界的样子从此不同。 但是,斯特曼先生——情色业的洛克菲勒、盖茨、乔布斯,没能善始善终。1989年,他被定罪了,不是因为情色,而是逃税。1992年他越狱成功,不久再次被捕。1997年,作为情色业皇帝的他故世于狱中,告别了这个因为他的存在,而完全不同了的世界——比如,他的那些狱友们,那些曾经只能看着丽泰·海华斯两眼发直的男人,已经获得了跟监狱讨价还价、获取情色读物的权利。 在 href='1907/im'>《肖申克的救赎》里,弗里曼说:“有些鸟是关不住的。”对美国人民来说,同样如此。在那个保守的年代,罗宾斯失去的不仅是自由,还有在监狱里看情色读物的权利,只好看丽泰·海华斯发呆。任何一个现在看似自由开放的国家,都曾经经历过蒙昧的闭塞——你去告诉长辈,那腐化堕落的帝国主义,也曾经有不让看黄书黄带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大感震惊。 自由从来不是人家凭空给你的,你不可能等着他们自己醒悟,把自由交给你。自由从来是靠智慧、狡猾、想象力、耐心,经历残忍、漫长、不屈不挠的斗争,与那些保守的大家伙迂回、谈判、争执、吵闹,最后一点一点,从他们闭塞呆滞的手里,硬抠出来的。但无论迟早,自由总会冲出一线天来,就像罗宾斯的鹤嘴锄总会敲开监狱的围墙和大门。 因为,你看,许多鸟是关不住的。 背带裤 村上春树有个短篇小说,叫作《背带短裤》,大略说有个女性,为家庭操劳多年,与丈夫虽有龃龉但一直忍耐,直到老来,去德国旅游一趟,想买德国式背带短裤给丈夫,店里老板保持德国人的严谨,说人没到现场不能卖——除非找个和她丈夫身材类似的男子来。女主角答应了,路上找了个身材肖似其夫的德国人来试衣服……结果试完衣服后,她已经下决心要离婚了。这是村上春树寓意最微妙的小说之一,你可以猜说是该女性在此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多年以来久积的委屈,或对丈夫深藏的厌恶云云,但这里的确有些小尴尬:背带短裤,德国……这两个词怎么就划到一起了呢? 广义的背带裤——即裤子靠各类背带,或交叉,或平行,总之搭着肩来固定——古已有之。17世纪欧洲人穿衣服,经常是下头裤子,上面衬衣,裤子上两条背带勒住衬衣肩膀,就免腰带了。之后慢慢有种穿法开始流行,即,裤子加前衣襟后背,直覆到胸,对男人来说,这就是件连衣搭背大裤子了。这玩意流行于18世纪的德国,美国管这个叫overall,顾名思义,“全包着”。在英国叫dungaree,这词更偏,是打印度来的。在印度语里,dungri这个读音代指藏书网的词意为印布棉花所制的衣服,英国人常年在印度殖民,逼印度人说英语,自己也不小心引了些词汇在里头。所以可以说,背带裤在英美语境里,最早就这俩意思:印花粗棉布所制的,全包着的衣服。 众所周知,印花粗棉布在全世界范围流行,是英国人殖民、工业革命期间的事儿。那时间,世上的农民正纷纷转为工人,大家都需要正经的劳动服装。美国刚独立那些年,南部多是黑人种植棉花田,就是 href='2773/im'>《乱世佳人》里的景象。奴仆要下厨做饭,怕沾脏身子;农民要弯腰耕作,怕弄脏裤子;工人要干各类摩摩擦擦跌跌撞撞的事情,需要一身结实耐劳的行头,于是就有了背带裤:前襟拉高,肩上挂带固定,这就能遮盖下半身及上半身的大部分了,不怕脏,不怕磨,妙哉。?99lib? 19世纪时,美国南部和中西部,如果你穿着背带裤出门,大家都知道你是有饭碗的,也许是农民,也许是铁道工人,总而言之,你穿着背带裤,就意味着劳动光荣!而且,你说不定还是一画家。19世纪末,真有画家穿背带裤作画的,那时报纸连载小说,经常描写某画家又把胸口背带裤染得一团乱色,满手都是松节油,当作身份标签。甚至,英国还用这个做军装,供给士兵们穿。看着不算体面,但方便啊! 19世纪末,背带裤也有了很正经的款式。油漆工人粉刷匠,铁轨员工车把式,都穿这身;体面一些的工人,还会有固定的一件衬衣加一条胸前交叉宽脚背带裤,再戴上平眉帽,这就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工人的招牌装束了。如今你去看卓别林电影或《米老鼠与唐老鸭》,美国工人时代大家都这么打扮。20世纪初,美国某些州都下令了:为了保护机械工人不受伤,老板得为他们掏钱置办背带裤!——反正那年头,因为淘金热,帆布产量极大,老板们也乐得慷慨,买大堆廉价帆布和亚麻布,制作背带裤给工人穿。“一战”期间,英国女工们日夜操劳,很累,跟上头交涉,上头就发给她们背带裤作为标准配备。如今看来很滑稽:女孩子穿背带裤,跟爷们似的,好看吗?但对那时的英国女工来说挺棒的:再叼个烟卷,上班间隙吹几句,她们就达成男女平等了! 20世纪20年代,背带裤作为工装裤基本通行地球,那时工人阶级还自觉不错,工作之余双手插在口袋里——那时背带裤多设口袋,开始是为了方便工人装零件,后来就摆酷了——亮亮肌肉,可比那些脑满肠肥的大亨们有派头。当然,那时美国中西部有些大汉,不着衬衫,全身上下只穿条背带裤,就被淑女们认为粗野没教养,但他们自得其乐:松快舒畅,最难得。 倒是家长们看着背带裤,动起了脑筋。小孩儿娇贵,需要保护;小孩儿顽皮,经常跌跤蹭摔;小孩儿要发育,不好拿琐碎的腰带去缠他们的细腰。所以20世纪30年代,你常见到一些小家伙的照片: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裹着一大身背带裤,穿着小衬衣,偶尔还添个小领结。这衣服,又结实又松快,也不会轻易蹭坏,给小孩儿穿正合适。 和牛仔裤一样,背带裤经历了一个短暂但坚实的逆袭过程。一代孩子们穿着背带裤长大了,工人们习惯背带裤了,社会各阶层都不觉得穿背带裤有什么大问题。当然啦,这玩意的确很蓝领阶级,但确实穿着挺自在。20世纪中期,美国人开始接受了这一习惯:重要场合,他们还是要穿正装,但日常行动,穿牛仔裤或背带裤,自在得多了。 20世纪60年代,出现了奇妙的潮流:那时节,全世界到处风起云涌,大学生闹革命,年轻人当嬉皮士,大家都厌倦浮华..繁复,追求简单直接。性解放、草根革命……每个人都希望做点叛逆的勾当。最朴实最真诚的是什么人呢?那些喝烈酒抽劣烟、每天流汗卖劳力、一身腱子肉的工人师傅。如何跟他们一样回归自然、对抗威权呢?穿背带裤! 所以如果说,20世纪前半段,背带裤还经常是细背带加白衬衣,供少爷们在这装束外面罩背心和外套的话,20世纪后半段,高衣襟大包桶蓝帆布的背带工装裤开始统治潮流。人人都想摆工人姿态,男生希望借背带工装裤显得自己不是象牙塔里的笨蛋,很懂社会;女孩则觉得背带裤可以显得自己独立干练自主,不再是声色靡靡的小姑娘。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是背带裤最风光的岁月。背带裤成了一种LOGO,并且从此半永恒地建立了自己的声威。至于背带裤那时在美国和德国也同步受欢迎,简直再自然不过了。这两国都是工人阶级大量充溢、人人都随时抄起家伙打算敲敲房子修修电灯,穿背带裤随时变身工人,对他们而言再自然不过了。 实际上,如上所述,德国人的背带短裤,历史还真悠久,又不同于美国、英国的传统背带裤。德国和荷兰一样,在欧洲属于北方,手工业者素来多,所以素来缺乏意大利和法国式的慵懒华丽娇媚,更多干练素朴。18世纪时,他们这背带裤就闻名于巴伐利亚,有名到法国人都管背带短裤叫“巴伐利亚”。当然,19世纪,德国人对背带短裤的热爱也下滑了一把,理由嘛,还是嫌穿这个就像农民,没文化,不适合现代城市居民。但19世纪后半叶,几乎和美国流行背带裤同时,德国人又拣回了对背带短裤的热爱,理由也几乎如出一辙:这玩意既能当工装裤,还休闲自在!——至?于时装风格没文化什么的,先一边放着吧。至今德国境内各类啤酒节,穿背带裤都还是个保留节目呢。 从20世纪最后十年开始,背带裤再次被时尚界看上,原因和60年代那波风潮有类似处:背带裤这会儿带有无数象征意味了,包括独立、干练、工人阶级、自在、轻松、休闲、无拘束、蓝领、半制服。所以穿背带裤潇洒不羁,甚至还有女模特特意穿背带裤,借这种女工人独立范儿来显性感,其实也算一种制服诱惑。成年姑娘穿这个再戴副眼镜,还能卖萌扮高中女生;越宽松的背带裤,越容易掩饰身材,显青春秀可爱,是假小子们的不二良方。当然,最有用的还是给孕妇们穿,以便让她们行动自如,还不伤着宝宝。同样的,男人穿背带裤,在如今又有新一番暗示。这是个白领眼镜男人遍地跑的时代,穿背带裤的男人则大多能显出一派淳朴又健美的风骨,就像 href='2242/im'>《查特莱夫人的情人》里那位草根男主角一样,能撩拨得贵妇人心里纷乱。基本上,这个时代,男人只要穿上背带裤,就基本暗示着你体力过人,雄性荷尔蒙过剩——你或者是滑冰的、开摩托车的,或者是卖体力的工人,或者是穿着防弹衣的勇士,无论哪一条,都带着刺激的性感。至于19世纪被视为没教养的光膀子穿背带裤,在这时代更干脆成了各类美男或美女拍封面照抖性感的杀手锏。说到底,一切民间的、草根的、荷尔蒙味的东西,最后总会想点办法逆袭回来的。99lib. 春药的传说 中国古代传说里,春药的名声一直有些躲躲闪闪、阴森诡秘,而且带大量毒副作用。中国各类偏方医经方子里,轻易一翻,就是大堆怪药名字,常带合欢、男女、阴阳、惜福、慎乐之类字样,大多数功能,也是神神鬼鬼,远远看去,都像野狐禅,透着古代版“祖传老军医,专业泌尿科”的味道。 赵飞燕的老公汉成帝,传说是服一种药叫慎恤胶。慎恤俩字,可见用心,简直可以想见方士或邪医颤颤巍巍哆哆嗦嗦,把这玩意递给天子的模样,俨然逆天而行泄露了天机,多半还附耳说“陛下不能吃太..多,要慎,要恤,不然麻烦哪……”企图逃避医疗责任——当然,最后汉成帝还是服多死掉了。 中国古典故事常有劝世之意,男女问题上尤其如此。所以经常会讲些金海陵纵欲亡身、贾瑞拿风月宝鉴看三级片 7ed3." >结果活生生看死了的段子,企图警告年轻人修身养性。20世纪90年代,香港报纸还偶有专栏,有医生疾言作色,说些吓死人的重口味故事——类似于麦兜妈妈那种“有个小孩他不听话,后来他死了”的逻辑——就为了末尾抖个包袱:一滴精十滴血,一滴血十碗饭啊!少年们! 既然荒淫者多半横死,用春药的人逆常规,按情节当然要遭报应。 href='2205/im'>《金瓶梅》里,西门庆去跟胡僧求了个春药方子,结果末了操作不当,死状甚是惨烈,这还罢了。 href='2188/im'>《初刻拍案惊奇》里,有个甄监生去跟道士索了些药来吃,而且还不是一般吃,是“浪吞秘药”,吃多了出大事:和一个丫鬟正来劲呢,粘住了,长上了!我看这段,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凌先生啊,我理解你劝善的心,但把情色小说写出 href='/article/9159.htm'>《异形》味来,您老这是要干吗? 话说,这似乎就是中国古往今来对春药的态度:神秘,邪淫,毒副作用。各类小说、笔记、逸事里,凡提到春药,一般剧情,无非某男欲求不满,索要春药,软磨硬泡,和尚道士给了一丸,一定要劝“且莫乱用”,最后呢肯定是白嘱咐,男主角一定死在这上头——这和电影里某士兵“我打完这仗就回老家结婚”然后死在战场上,其实是差不多的。总之,小说总要做一副劝世状:色即是空,年轻人可不能仗着身体健壮就撒欢儿折腾,善哉善哉…… 妙在中国古方里,许多药很是望文生义。魏晋时著名的五石散,传说里妙用无穷,其中..之一就是起性,白石英能利小便,石硫磺可以壮阳——这个听着,还有些道理。像许多炖煮的药方里,常见的如淫羊藿、蛇床子之类药,倒罢了;牛鞭狗鞭驴鞭,其实最多能补充点营养热量,说能助益纱帐,实在是以形补形的胡思乱想。传说陕西以前,驴鞭——有些地方也叫驴肾——很是珍贵,一个县官一年也吃不到个好驴肾。所以北京卖驴肾——又叫钱儿肉——的摊贩,非常低调,得使些黑话,才买得到手。你叫摊贩停住,我要买驴肾,人家眼一翻,懒得理你。你得低声下气,说我要买钱儿肉,人家左顾右盼看无人注意,包袱底摸将出来一截,就势切给你。这切还有讲究,非得斜切了吃才成,不然坏了神通——这就有些巫医色彩了。 另一处好玩的是,甄监生和西门庆,一个求道一个求僧,折射出中国古代都相信:因为男欢女爱这勾当不是大太阳底下的事,所以春药这东西,正经医生不够霸道,非得出家人,暗藏着超凡脱俗的玩意,能助他们快乐无边。道家有些流派,自称男女交合修炼房中术,掰扯出许多术语,无非是利用姑娘身体做鼎炉,修炼自己那点子器官,细想来没的恶心。但居然获得了专业人士兜售秘药的资格,真是诡异得很。 非独中国人在这事上犯晕,一牵扯到下半身,全地球都很迷信。欧洲以前有人信死了,说牡蛎能壮阳,但理由不是我们想象的牡蛎含锌。希腊神话里,克罗诺斯把他爸爸天神乌拉诺斯的胯下那东西割了,掉进海里,化作爱神阿弗罗狄忒,脚踩牡蛎壳出水,所以吃着牡蛎,就等于吃了鲜嫩美丽的阿弗罗狄忒,还顺便让自己和乌拉诺斯一样雄伟,这其实也是望文生义,而且经不起实在细想。 欧洲人在下半身这事上发挥起想象力来,也很没边际。中世纪时崇奉东方香料,把肉桂、生姜们奉为至宝,价比黄金,开始是因为物以稀为贵。东西一稀少,人就爱幻想,把香料都想象得神通广大、上接神仙府第。按说胡椒之类,也就是温热,没有剧烈影响神经系统反应速度的功效,但温热能让人起性,加上安慰剂效应,也哄得动人。所以越传越神,到中世纪时,已经有大票的人相信:生姜、胡椒、桂皮等合成的汤剂,给男人喝可以壮阳,给姑娘两腿间抹上,能助双方快乐似神仙。1610年托马斯·道森在《夫妻食物精选》里大忽悠,说酒熬土豆,加红枣椰子、麻雀脑袋、玫瑰水、糖、桂皮、生姜、丁香、肉豆蔻皮和甜奶油,合起来就是超级神秘春药——细看来,纯粹是欺负那时代资源短缺,能凑齐这些的人屈指可数,没法证伪。阿拉伯御医阿里伯·伊本·赛伯认定,生姜、胡椒、石榴花和鸡蛋等一堆东西,掺和了也能做春药。11世纪学者阿勒加扎利说,天使加布里尔曾建议,肉粥拌胡椒能增强性能力。欧洲修士们居然信以为真,认为香料简直代表了阿拉伯人的荒淫无耻、声色犬马,理应禁绝bbr>,结果越禁越欢。到18世纪,英国还有农妇相信,肚子上抹丁香能助怀孕,洞房前得喝牛奶蛋黄砂糖桂皮肉豆蔻酒,然后才能夫妻欢好,多子多孙。 最扯淡的一个故事是这样的:阿基坦的威廉九世号称吟游诗人,是中世纪著名的浪子。他自吹骑马过科尔诺山脉时,遇到一个城堡里一对饥渴的贵妇人。根据一向的传说,被贵妇人劫持之后,威廉不慌不忙,吃了两只阉鸡、一堆胡椒和白面包,然后从容地和这二位在一个星期里乱来了187次——在这个故事里,胡椒就是最牛的春药。当然,现实生活里,这玩意可操作性实在太差了。 所以呢,在上古时节直到18世纪,无论中西,在春药方面都稀里糊涂。何止是春药,欧洲的医生遇到什么病都是张嘴放血,闭嘴烙铁,把奎宁当成万灵药,就跟梁羽生小说的天山雪莲似的,能治百病解百毒。开药这个事,就是经验推敲,再加点浪漫想象。就这么糊涂的一群人,怎么能于今时今日,发明伟哥这东西,而且明明白白告诉你本品主要成分及化学名称的呢?百度百科都查得到,说伟哥是1-[4-乙氧基-3-[5-(6,7-二氢-1-甲基-7-氧代-3-丙基-1H-吡唑并[4,3d]嘧啶)]苯磺酰]-4-甲基哌嗪枸橼酸盐(枸橼酸西地那非)。维基还会告诉你:“5型磷酸二酯酶(PDE5)是西地那非的作用靶点,磷酸二酯酶是NO-cGMP通路的负调节因子,它通过催化cGMP的分解而调低一氧化氮的作用,一般认为体内的一氧化氮是一个调节血管平滑肌扩张的因子,因而磷酸二酯酶作用的结果是促进血管平滑肌的收缩。”好吧,这春药有成分有说明,看着的确靠谱些……但一点都不浪漫嘛! 大概是拿破仑倒台那会儿,法国药剂师让·弗朗索瓦·德罗舍第一次从罂粟种子中得到了那可丁,从那之后,欧洲人开始知道:噢,可以不直接吃这些成分不明的花花草草、动物生殖器,而是吃里面提纯出来的玩意啊!然后就是吗啡、胡椒碱、咖啡因,一样样出来了。19世纪末了,公共卫生上了台阶,细菌学和免疫学站住了脚,欧洲的巫医和假药贩子眼看路数不对,也就不大好意思再招摇撞骗,每天靠着放血和烙铁吓唬人了。 跑个题的话就是,世上的医药套路,实无地域之分,而只分上古医药和现代医药,春药亦然。上古时代,春药无分中西,都是糊里糊涂,所以其实也就只分现代春药和古代春药而已。古代春药的疗效虽然未必能保证,但其中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无法验证的世界观,充满了想入非非的传奇,而且能望文生义的解释,让你心甘情愿去吃各类动物的鞭,满足动物界没有blow job的遗憾,最后还很有安慰剂效应。你听说这个药是黄帝和女娲、唐明皇和杨贵妃、潘金莲和西门庆、咸丰皇帝和慈禧太后搞在一起的药,心里就会欲火熊熊,看见头母牛,都会觉得她虽然皮肤粗丑,但线条倒比以前顺眼多了……而现代春药,则是一系列死宅理工科认真的产物,跟数学公式似的,拿成分、元素、效果说话,坏处是,虽然吃了有疗效,但一点都不浪漫,完全没有什么天地融汇、阴阳相倚、君臣合欢的传奇。 所以吃西方春药,也就失去了以下乐趣,如果你听我口沫四溅跟你吹: “我这春药,端的来头不小。你别看我姓张,其实我是华佗七十八代玄孙。我祖爷爷当年用麻沸散的方子,去跟扁鹊的后代换了这张春药秘方。这药方可不简单,是盘古女娲当年天地交泰,传下的方子,妲己拿来勾引纣王,姜太公看了怕扰乱乾坤,特意收藏下来,埋在齐国,结果被齐姜发现了,用这个勾引了晋公子重耳——这不是重耳在齐国留了好些年嘛?扁鹊也是给齐桓公治病,才偷到了这方子,一直藏着,传给了我们华家。曹操为了夺这方子,还把我祖爷爷给害死了!这方子后来,孙思邈、李时珍都看过,孙思邈背下来去献给了武则天,结果武则天就勾住了李治,到老来还能跟薛敖曹、张易之寻欢作乐,了不得!后来这药从武则天传上官婉儿和韦皇后,祸乱了六宫,还被杨玉环得了,幸亏她马嵬坡一死,这才断了唐宫根基,只有我们民间这一脉了……其实说完全没泄露,也不是真的,天杀的扁鹊那族为了逃难,去了西域,把这药传扬出去好些。结果有个胡僧学了一半去,没调好就教给了西门庆,这不西门庆就死了嘛!你说成吉思汗的老婆孛儿帖为什么被人抢走过还生了孩子,依然能得成吉思汗的宠爱?为什么洪承畴那么条汉子,会被大玉儿一两下就迷了心窍,降了清朝?都是因为那西域胡僧,把我们这药方都弄过去了……我这药是人参、鹿茸、淫羊藿、蛇床子、狗鞭、牛鞭、河马鞭、狮子鞭、非洲象鞭、犀牛鞭、唐璜的鞭泡福尔马林、枸杞、冰糖、燕窝、甘草、红枣、当归、熊胆、虎骨、奎宁、槟榔、罗望子、辣椒、香草、橄榄油、孜然、大料、海参、鱼翅、火腿、砂糖、杏仁、咖啡、奶油、葡萄干、榛子仁、核桃、胡椒、金粉、和田玉、蟠桃、人参果,在老君八卦炉里炮制了九九八十一天——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所以是九九八十一年——才熬制出来的。吃了这药,包你欲火熊熊,一夜十八次;包你姑娘酥媚入骨,让干啥干啥;包你们快活似神仙,驻容养颜,每晚一次增寿十年,每晚两次活到24世纪,每晚三次身轻如燕,每晚四次直接参加奥运会破世界纪录,每晚六次就可以平地成仙。这药卖你六块一盒可以够你吃一个月,两盒十块,五盒二十块,十盒一疗程三十块。你要是团购,我还可以给你打折,开正规餐饮发票,绝对可以报销。网购也行,你记不住我网店号可以微博私信我,你要是买多了我可以派车送货上门,你没电梯我都可以帮你搬到顶楼,你如果怕疗效不好,我还可以提供个姑娘让你试试效果……” 你就不会再垂涎三尺飘飘欲仙了,而是迎门一声怒喝:“骗子,滚!” 瓷器 虽说陶瓷二字时常并用,秤不离砣焦不离孟,法国人会统称为ceramique,但中国人都知道,两者不是一回事。后来欧洲人也大略明白了:陶是陶土捏了烧制的,瓷是瓷石和高岭土烧的。瓷器烧完之后,瓷胎色白,不吸水,坚硬致密,叩之声清脆。陶器的声音,相形之下,就沉厚朴实得多。像日本,陶器发展数千年,巍巍然有成,实是世界瑰宝,可是日本大规模自制瓷器,是1616年的事了:江户幕府都开了,茶圣千利休和弟子利休七哲们都做出一堆名垂青史的陶茶器了,这才开窑烧瓷器。许多关键的技巧、装备和人员,还是日本侵略朝鲜时,带回来的。 中国南北朝前,素瓷多为青色。只因原材料里,铁元素难以尽去。到唐朝,白瓷出来了,被唐玄宗一收藏,流行北方。那时节,许多老派南方人还是爱越窑青瓷,爱到偏执的,便觉得白瓷简直是异端,不能忍受。于是南青北白,俨然要划江而治,这事儿连茶圣陆羽都无法豁达,列三个理由:邢窑白瓷如银,越窑青瓷如玉;邢窑白瓷像雪,越窑青瓷如冰;最后,茶落在白瓷里泛丹色,落在青瓷里呈绿色——他的论证方式是:因为银不如玉、雪不如冰、丹不如绿,所以白瓷不如青瓷,听来简直有些强词夺理,但这就是当时的兴致所在了。 颜色是个敏感的立场话题。 但到了宋朝,争端就少了。一来五大名窑、八大瓷窑、各类彩瓷横生,南青北白的原教旨主义者们发现敌人来势汹汹,太盛大了,抵挡不住;二是那时节,瓷器也通用民间,不复为豪门巨室专用。什么事情,一旦大众化了,就没法硬性规定啦。 宋朝磁州窑的彩瓷,画笔普遍雄放恣肆。后来元明清诸朝画工就规矩细密得多,施彩用笔,不那么野了。可是日本茶人,处处都能看出禅意,就觉得宋朝这样略有野气的彩瓷才好,才美,飘逸洒脱,实在是神品。你告诉他们:宋朝画工大多不识字。人家更高兴:这是无师自通,道法自然啊! 名动天下的唐三彩实则不算瓷器,而是铅釉陶器。话说唐朝人视死如生,葬仪多摆陶瓷器,寻思着得五颜六色,才能两世相通,于是把低温铅釉技术施于陶器上,古代人当然不知道温度够高,各类氧化物就随铅熔剂扩散流动的化学原理,但看得到这么操作,能浸润出斑驳绚烂的颜色来。这技术一旦被学会,自然被举一反三。之后白瓷出世,虽然陆羽们不喜欢,但白瓷如纸,好做底版;铅釉技巧也能和白瓷结合,各得其所。 宋朝人要点茶斗茶,喜欢有花纹的瓷器,于是建窑烧出了著名的油滴盏,纹理点滴。日本人爱宋朝,从马远、夏圭这样的大画家,到油滴盏这样的宝物,照单全收。中国叫油滴盏,日本人发挥想象力,管叫曜变天目——曜变者,变幻如新月;天目者,天上眨眼的星星也——奉为至宝。日本大99lib?茶人武野绍鸥藏过一个白天目茶碗,秘不示人,后来辗转到了德川幕府手里;日本人后来开发出著名的志野烧陶瓷,都拜这玩意做师尊:天目天目,真是给我们开了天眼啊! 彩瓷到后来,就分了釉上彩和釉下彩。釉上彩起初很简单:素瓷烧完了,冷却了,上颜色,再烧一遍。烧出来样式比较稳定,但浅,晒久了就表面磨损,不耐用。釉下彩的伟大代表就是著名的元青花了:瓷胎没上釉呢,就上颜料,上完颜色再上釉,然后烧一整天。最后烧得了,色彩经久不变,可以如周杰伦歌唱的似的,“隐藏在窑烧里千年 7684." >的秘密”;坏处当然也有:高温一烧,青花色会晕染散。 欧洲视角里,这么打过比方:釉上彩犹如欧洲的干壁画,容易画,不耐久;釉下彩犹如欧洲的湿壁画,耐久,但难画。世事难两全。当然,也有人独爱青花瓷的颜色晕染驳杂,觉得天然、梦幻又真实,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粉彩瓷时兴时,已是康熙朝。粉彩最妙处,在于线条分浓淡,于是有明暗,有深浅,也柔润,也严谨。雍正时白釉质地既佳,犹如好纸;施以软彩,也承当得起。早先大家在瓷上做彩,终究不像作画能随心所欲,说到底是单色系;可是粉彩一出,真就是能在瓷胎上作工笔花鸟了。 雍正出了名的敬业,业余也需要消遣。除了后世帮他安排的甄嬛后宫群,人也得有点高雅爱好:这就是粉彩了。雍正百忙之余,御批上也不忘念叨几句:粉彩烧造如何做,某花卉当用什么色。一个工作狂皇帝,最后制造出了雍正粉彩这古往今来最妖娆的瓷器,听来多少很喜剧。 当然,虽然瓷器在元明之后,乱花迷人眼,但对单色调的喜爱,还是没能被完全侵蚀。在明朝依然珍爱素瓷者有之,只是这多少是个气节问题,仿佛满房间挂着工笔仕女,你独自挂一幅水墨山水似的。明末张岱,爱喝兰雪茶,连吃了螃蟹、牛乳、鸭子这类重口味后,都不忘加一盏。他说兰雪茶做法,用禊泉煮,杂入茉莉,用敞口瓷瓯盛放,等冷了,用滚汤冲泻,看颜色如绿粉初匀了,倾向素瓷——很显然,在这时,素瓷就仿佛一张好纸,用来衬托兰雪茶的清新之色。 href='2205/im'>《金瓶梅》里,大夏天,潘金莲坐着一个豆青瓷凉墩儿,偏不坐椅子。瓷器凉墩儿,听着很有道理:古时无空调,夏天坐锦绣椅子,一定热死;豆青瓷凉墩儿,色彩也清新,坐着也凉快,想着就很舒服。除了拿来坐,还能拿来睡。宋朝就很流行瓷枕头了。李清照所谓的“玉枕纱橱”,其实就是色如玉的青白瓷枕。如是,瓷做家常用,基本和清火安神不离,加上古代人爱引申,把瓷和冰、玉的意思一勾兑,很容易得出瓷就是君子的结论——这意义就发散远去,不可胜记了。 陶瓷自然不只中国和日本人爱,西域诸国爱得尤其深切。茶马古道上,其实也运出去过许多瓷器。只是瓷器易碎,运来比茶叶还困难,怎么办?宋朝时有过个法子:瓷罐瓷瓮里装满沙土,押车而运。这法子看似安全些,但拉车的骡马牛就苦不堪言了:一整车的沙土,夯得严严实实,往外拖拽,欺负畜牲哪!元时有种说法,听来很玄幻,但似乎确实可行:说是在瓷罐里装泥土,撒种子,等瓷罐里长出了藤蔓,盘根错节,把瓷器护得严严实实,这时启运,就安全得多——虽然还是免不了各类损害。一言以蔽之,瓷器运输,损耗率极高。英国人说酿威士忌,总有百分之十几是白白蒸发掉,只好自嘲“天使偷喝了”。运瓷器,总有那么一堆儿是白白碎掉,也是同理。 18世纪,中国瓷器在欧洲大肆流行,是个时运使然的事。话说17世纪后半段,路易十四把他的巴洛克爱好发挥到登峰造极,简单来说就是一切家具用品,或者黑檀木营造巧克力般的沉厚底色,或者靠金或黄铜编织璀璨华丽的景象,而且万事万物都得打大旋涡卷儿。但物极必反,到老来他也终于有点儿悔悟,而且奇怪地迷恋上了中国。1700年新年,路易十四坐了个中国式八抬大轿进凡尔赛,堂堂一国国王扮个县太老爷,还自个儿觉得挺美呢。 之后路易十五朝,钟爱洛可可风格。说穿了,就是一切都跟路易十四对着干。你爱粗,我爱细;你爱大旋涡,我爱小弧卷;你爱大英雄,我爱小山水;你爱黑檀底,我爱白颜色;你爱金碧辉煌,我偏爱青山绿水。正赶上当时大航海时代早已开启,大量中国瓷器贩到欧洲,恰好中了法国王室的眼睛:中国瓷器,胎色白净,这是清爽;描摹山水花鸟,有别于雄浑阔大的路易十四气派,这是闲雅加异域风情;大家看惯了黄金黄铜的富丽,看着瓷器觉得晶莹剔透,美不胜收。加上那时英国人正开始流行喝红茶,连带着阔太太们摆一桌瓷器,法国人更生攀比心:要斗到底!于是18世纪前半段,中国风席卷法国为首的欧洲大陆,瓷器基本成了富贵人家必备的宝物;可怜大多数阔佬没去过中国,没见过正牌儿的中国瓷器,所以现在巴黎各博物馆,还收藏着许多伪中国瓷器。 清朝闭关锁国期间,日本人得了便宜:荷兰人17世纪自做瓷器工厂,学不了正牌中国瓷器,就学日本。18世纪,荷兰人甚至犯过傻:他们已经能做晶莹雪白的瓷器,但仿着日本的工艺,还特意做旧成暗黄色,以便画东方式的图样,方便爱慕东方风格的老爷们。18世纪初,法国的尚底伊瓷厂跟着荷兰人,学日本人做陶瓷器,连图案都学日本人;另一家万森堡,后来的塞弗尔瓷器厂,则一直在做自己的玩意儿。1748年,万森堡的瓷器工厂已经能做出妖异的弧线:虽然那会儿,法国人还把瓷器当雕塑看待。最迟在1754年,版画家和油画家开始参与瓷器描绘,比如洛可可的大宗师、法国王室御用画家布歇,就专门给瓷器设计了图案。但法国人还是脱不了巴洛克气,瓷器上有镶金装饰,到1780年前后,大革命迫在眉睫了,凡尔赛还在用珠宝镶嵌的瓷器——当然从好处说,1775年之后,法国人也终于明白:瓷器上的图案和油画不同,得重新设计;法国人终于放下成见,仿着中国的瓷器图案,画些平面化的植物,以便怡情悦性?99lib.,不再异想天开在瓷器上画些欧洲的妖魔鬼怪了。 临了19世纪,法国人对瓷器的爱好降温后,英国人还是一以贯之。因为到19世纪,英国已成为地球上人均消费茶叶最多的国家,好茶须配美器,所以瓷器茶具也成了欧洲一宝。中国瓷器在欧洲卖得贵,一半是因为易碎难运输,一半就是仗着英国人太爱喝茶了。1794年,英国人自己发明了骨瓷,说到底,就是被喝茶之风催的,方法是:加入动物骨,烧制软质低温瓷,让瓷器带有玻璃般的明亮和透光度。这玩意与其说是英国科技人才孜孜不倦,不如说是英国贵族们对下午茶的不懈热爱获得了大成功。实际上,在19世纪的相当一部分时光里,骨瓷虽是英国皇室用品,但还是描绘着一些西方人想象中的东方场景。白瓷底上,画着些妖娆美丽、藤萝遍布、看似是中国人,但一看就知道是欧洲人想象中的中国嘴脸,梳清朝辫子,着宋朝衣冠,骑着大象,挎着花鸟——中国人能够一眼就看出不对,但也没法批驳:这点子荒唐劲,恰是西方人对中国辗转反侧的想象和热爱呢。 火鸡 估计每年到感恩节和圣诞节,土耳其人民都高兴不起来。每到这时节,世界人民喜吃火鸡(turkey),其实就是吃土耳其(Turkey)。美国人闲极无聊,主持人每年都会讲火鸡和土耳其的谐音笑话。土耳其人民听了,虽不至于咬牙切齿,诅咒英美澳印人民吃火鸡被噎住,但也会犯闷:又不是我们的错! 火鸡和土耳其同名,还真不是土耳其人民的错。这玩意产在美洲,英国人当年初到新大陆,但觉万事新鲜。看什么都想给起名字。远远看见山冈上一只大鸡,金光闪闪,蓝顶红颈,体态威武,英国人就蒙猜:这不是土耳其那儿的珍珠鸡么?——那时奥斯曼土耳其霸占东地中海,英国人去中欧也不方便,望文生义乱猜,就把这玩意叫成了火鸡(turkey)。说起来,他们还把印第安人讹做印度人,这错误也不过分。 感恩.节是地道的美国节日,1620年,著名的“五月花”号载着102名清教徒到了北美。本身就水土不服,又值冬来,饥寒交迫。亏得印第安人帮忙,教他们打猎捕鱼、种玉米南瓜。1621年丰收的日子,移民们请印第安人来,先感谢上帝垂恩,然后哗啦啦吃饭食。 要感谢上帝,不吃顿好的,感谢不起来。可是吃什么呢?大英帝国贵族在中世纪时,每逢节日,吃得煞是奢靡:烤个孔雀(古罗马人也吃这个),来头野猪。问题是这二物稀罕,非王族贵胄吃不起。到美洲大陆的这批英国人不免犯愁:苍茫大地路都不认识,哪来的孔雀给你吃?看那厢火鸡肥99lib?大壮实,端的是好。大鸡别跑,一起过节吧!抓来烤吃了,印第安人和移民皆大欢喜。感恩节吃了,圣诞节也吃,从此遂成定例。 那时节,人们还没营养学的概念,不知道火鸡营养多丰富、胆固醇含量低,只觉得此物味美肉多,吃起来过瘾。在美国漫山遍野都是,又笨,好捉。这习俗漂洋过海,回了英国。16世纪,英国人也觉得吃孔雀吃野猪,一来过费,二来腻了,尝一回火鸡,觉得挺好吃,而且还能跟来宾吹牛:“这是海外殖民地风味!”来宾都叹主人风雅。17世纪,全英国人民都吃上烤火鸡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人过节流行吃烤鹅,其实也是受了火鸡的灵感。 烤火鸡其实就是外头烤、内填馅料,可简可繁。唯一的讲究是得整只烤,不能大卸八块切开来——虽然最后吃时,不免还是撕得七零八落。火鸡这东西不聪明,脑子都花在长肉上了。大的火鸡可以到百斤上下,等闲小火鸡洗剥完了也有近二十斤。火鸡好在产肉率高,真正是吃草长肉,好养易活,肉便宜,所以馋肉平民阶级最爱;但对老饕来说,这玩意脂肪率太低——虽然姑娘们会喜欢它低于2%的脂肪含量,但也不得不承认,吃起来不免发柴。所以,馅料和烤得下 529f." >功夫。.. 正经烤火鸡时,先把这庞然大物解冻,取了内脏,包好了放入肚子内;火鸡内外抹上盐与胡椒——若有耐心,可以把火鸡表皮扯开,抹罢盐椒,还可以涂厚黄油,以便给瘦鸡肉加点脂肪——然后就去对付馅料。馅料简单起来,可以蘑菇、西芹、胡萝卜、栗子、洋葱一炒就得;复杂起来就河汉无极,任意所之了。馅料往火鸡肚子里填罢,开火去烤,剩下的也就是酱汁的事了。 火鸡本身既然庞大结实,没啥个性,又恰好四海都吃,所以各国人民都穷尽琢磨,怎么把这玩意给玩出花来。澳大利亚在南半球,过感恩节和圣诞节时正逢春夏,为了怕热怕腻, 5c31." >就用红莓酱当火鸡蘸汁,另配蔬菜沙拉;巴西人吃火鸡时,得配火腿和沙拉来解腻。加拿大气候寒冷,所以圣诞节吃火鸡,常会用土豆泥配肉汁来配,以温补寒。冰岛人苦寒,所以吃熏羊肉、烤鸭肉,急起来时,能把这俩一混合,塞进火鸡肚里当馅料。爱尔兰人豪迈霸气,饮酒如狂,所以火鸡肚子里敢塞烤牛肉、火腿和烤猪肉,连环双烤,也不怕火气重。 洪都拉斯人本来习惯圣诞节吃玉米粉蒸肉,近年来也肯学美国,吃吃火鸡了。印度人敢用咖喱抹火鸡,还会拿咖喱羊肉塞进火鸡肚子里;最华丽的是,他们敢拿印度香米饭、鹰嘴豆抓饭当馅料,火鸡就成了个大饭盆。最本地风情的,莫过于秘鲁人:往烤火鸡肚子里塞牛肉球、花生、鲜菠萝、白米。烤出来热带风情,难描难画。 话说,烤火鸡本身,实在是大工程。不像中国炖鸡汤,放得了料,就可以耐心等一锅浓香鲜美的汤出炉。火鸡庞大雄健,冻硬了之后面目狰狞,活像漫画里的帝国主义资本家。扛回来,准备火鸡填料就是大工程——你哪怕简单点,芹菜、洋葱、香料混起来,也够复杂。再扛去烤了,会感觉自己像个上古猎人似的。一个大火鸡整个上桌,会让人胆寒,撕吃也不方便。但一家围坐,看着一头庞大肥鸡,还是挺其乐融融的——大概这就是火鸡的魅力。好比中国人吃火锅,大家对着一口锅,比对着满桌菜肴,更容易亲近些。 真吃起来时,火鸡还是分类的。胸脯子是细腻白肉,鸡腿是壮硕黑肉。小孩子与姑娘家就斯斯文文找白肉吃,老爸叔伯们就气吞山河抱着鸡腿大啃。吃火鸡到最后是个体力活,把填料和肉吃完了,大家满足地打饱嗝。这时对上帝的感恩之心,才是最真诚的。 火鸡另一大好玩处是:实在太大,所以很容易一顿吃不完。比如《麦兜的故事》里,麦太太和麦兜一只火鸡拖拖拉拉,吃了小半年。倒不是香港人胃口小,而是火鸡实在太大。美国人经常吃完了火鸡还留个鸡架煮汤喝——一如南京人那里用鸭架煮汤。煮得的汤放土豆和蒜苗,又是一顿了。一只大火鸡能让人少的家庭吃一个圣诞假期,端的是实在。 家具的贴面 中世纪欧洲贵族住城堡,看上去威风凛凛,情调绵绵,其实大有苦处。盖欧洲城堡和日本领主们的城相似,非为保护人民,只是贵族私宅。战乱年代,匪徒丛生,领主躲在城堡里,就能刀枪不入,说起来,无非地主怕土匪,于是深宅大院,高筑墙广积粮罢了。 然而住在城堡里,实际生活,实在不算有趣,倒不是会有吸血鬼和蝙蝠,只是住在一个石头砌成的筒子里,任谁都气闷。中世纪时没有洗手间系统,城楼守将惯常在十几米高的大缝隙上解决排便问题,久而久之,领主与下人共闻其臭,鼻子一定很痛苦,但中世纪大家都挺脏,也不是问题。真问题乃是一个字:寒。毕竟欧洲大陆,除了意大利和西班牙这样偏南纬度,其余大多偏北,冬天寒冷,石头墙尤其雪上加霜。英国人是到文艺复兴前才琢磨出壁炉家用的,欧洲大陆石头房可怎么办呢?答:挂毯。 所以,后人怎么说欧洲挂毯艺术美轮美奂,根梢其实还是人之大欲上:领导怕冷! 后来中世纪也过了,战乱也少了,城堡也荒废了,领主们虽然还是大窗大门高围墙高拱摆阔气,好歹不用造城门楼子了,有取暖方法了,挂毯也慢慢过时了——毕竟这玩意儿太贵了。但挂毯一揭,墙壁裸露,领主们就心情抑郁。盖挂毯是个好东西:描绘景物、织就人情,哪怕城堡里阴森幽暗,领主也觉得自己不寂寞;没了挂毯,空余光秃秃的石头墙,领主们可不得寂寞疯了? 据说这主意,最初是尼德兰人想出来的:用大型实木家具,填塞墙面,以资装饰。北方人很实在,家具是夯实的木头,外加树木、白菜、藤萝等雕塑;对南欧意大利和法国人而言,尼德兰人和德国人都属于土鳖的北方人,蛮族后裔,这法子也很穷酸且农民气,但到了文艺复兴前后,细想来却不无道理。中世纪时,法国人制家具,多是便携式:因为常搬家,方便到处带,除了大钟和大床,其他都是信手可拿。但文艺复兴前后,大家打算住下来了,家具也多了,可不得做点儿表面文章么? 15世纪时,法国贵族圈样样都爱学富裕的意大利人。当时欧洲五大城市,巴黎算一个,意大利那边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独占了四个,潮流所在,人人都爱学。法国人学意大利人用胡桃木制家具,偶尔也用杉木。法国人学意大利人到处雕刻,大到柱子,小到桌腿儿。那时意大利人正文艺复兴,创造力漫溢,看什么都想雕一雕,法国人依样画葫芦,也把家具表..面上刻出美女、狮子、海豚、叶子、藤萝,导致家里家具连起来可以开个动物园。当然,免不了还要雕刻人物,又偏都是英雄人物,看上去相貌堂堂,满家里都是亚历山大,但晚上睡觉时不免吓人。实际上,当时法国热衷于四面布家具填墙壁,到了以下地步:早年欧洲人睡觉,床基本都嵌在墙上,法国贵族是破天荒第一个,把床搁在卧室中心,任四面家具包围的。荷兰的惠更斯先生就开过玩笑,说法国人真觉得自己是宇宙中心,睡个觉还得居中俯瞰周围——其实就是俯瞰周围的家具贴面而已。 但时候久了,大家也开始腻了。橡木当然好,但硬且重;胡桃木好,但西欧不太容易弄到好质地的;杉木用来造船极佳,做家具还是缺点儿贵气;法国的有钱人颇觉得花钱买不到真享受,颇为郁闷。可是到17世纪初,划时代的巨变来了。 那时欧洲人跟新大陆已经混熟,也懂得从美洲往欧洲捎东西。当时弗兰德斯——今日比利时和荷兰那一带——和德国工匠,不知怎么发现了中南美洲产的黑檀木(ébène),立时眼珠弹出眼眶:这简直是上帝专门.用来做家具的好材料啊!刨掉叶子,本身就是家具啊! 黑檀木好在哪儿呢?其一是边中分明,边白色,心黑色;其二是没怪味,不会让人怀疑?99lib.“阁下您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么?”;其三是纹理黑白相间,仿佛木头界的大理石;其四就是匀称结实,不易坏,同时又细腻大气;其五就是自带光泽,圆润明亮,雍容华贵;最后,最重要的当然还有一点,它实在是太昂贵了!对17世纪初的法国人而言,这是完美的摆谱利器啊。 可是黑檀木也不太易于加工,习惯了大手大脚的法国传统木匠,做这玩意有些吃力,没奈何,只好敦请德国和比利时的黑檀木匠人,来法国教咱如何做工吧。以至于从黑檀木(ébène),发展出了黑檀木匠(ébèniste),又引申成为细木匠;而其他木匠则沦为(charpentier),跟黑檀木匠有了阶级区分。当然,德国人会当家,还谆谆教诲法国人:可别把整块儿黑檀木拿来做家具啊,太贵啦,还是做贴面placage吧。这是欧洲家具史上的一次革新,在此之前,家具多是实木,要贴点什么,也是俗气的黄金白银,到法王路易十三这年景,改用木头镶木头了! 路易十四上台,不用问,全欧洲时尚业都被他搅和了。这位无与伦比的败家子,建起了伟大的凡尔赛,造了一条镜厅长廊,到处闪金光,就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太阳王。他老人家在1662年,直接造了个皇家家具厂,一切都要特供。当时的艺术总监夏尔·勒布伦投十四爷所好,想出了许多招,比如制造大量卷曲扭动螺旋造型,也就是后世称为巴洛克风格的典型;比如想尽法子在采光好的房间里镶金着银,以显得金碧辉煌。最后,他老人家想明白了:还是要对家具表面动手——这才是房间里最璀璨的部分啊。 于是,家具镶片的花样增多了:非洲运来的象牙,西亚倒来的珐琅,德国开采的黄铜,都被放到贴面上。青铜镶金,大理石镀金,亏他想得出。大体上,看一份17世纪晚期路易十四皇家家具厂的列表,就能看花眼。但见: 材质,除了杉木、橡木、胡桃木和黑檀木这四大金刚,还包括黄杨、冬青、红木、柠檬木、黄檀木,随时待命。 黑檀木这时都已被挤出贴面专业户的地步,被当作日常用品了——好有一比,黑檀木刚登陆时,其他杉木、橡木和胡桃木是白饭,黑檀木是鱼翅,用来拌饭;但在路易十四爷手下,黑檀木鱼翅就直接拿来当饭吃了。 镶嵌品,包括铜、象牙、银、黄铜、骨质、贝壳、天青石、黑曜岩、大理石、犀牛角。那时恰好欧洲各国往外殖民。 当然有生漆,以及花缎、锦缎、塔夫绸、东方丝绸,用来当家具的覆盖物。 花纹也日益妖异了:平常的英雄、花卉、藤萝、狮子,到这时变成了鸵鸟、巫婆、塞壬,一切都在往邪性的、夸张的、富丽的、刺激感官的方向走。一个典型的17世纪末18世纪初路易十四房间,四面墙家具就像哥特式恐怖片,正在朝你璀璨地狞笑。 好在路易十四爷过世了,路易十五登了场。他老人家开了洛可可一脉风,家具嵌片上也改用岩石、贝壳、花朵和叶子这些小清新风骨,之前的大红大金、大黑大褐,至此成了浅黄色、青绿色和米藏书网色。法国人那时迷中国风,于是青铜这些太笨重,也用得少了,开始打造全木家具,偶加纤细的金属花式镶边。到路易十六,更是用简单的红木配以镀金青铜饰品。大概那时候法国国王也想通了,精力主要花在更软的靠垫、更精细的花纹上,玳瑁和象牙成了家具镶嵌面的主要成分,黑檀木成了贵金属一般的存在:依然奢华,但日常家居不太用了。 最大的一个改革,乃是18世纪法国人开始在墙纸上做文章。他们终于想明白了:与其用家具贴面大搞室内装潢,还不如让家具就负责家具的功能,另用墙纸来补满墙壁——花纹随意,还不用特意雕刻呢! 当然,家具嵌面加工并没到此为止。拿破仑这个随时自比古典英雄的皇帝,又偏是个埃及爱好者,所以喜欢在一切椅子腿、家具面上,折腾狮身人面像、酒神、三叉戟这些希腊加埃及式造型,但他老人家1815年倒台之后,这一脉也就断了。自那之后,世界普及开了墙纸和画框,等达盖尔发明摄影之后,就挂全家福,再也用不着高耸入云直抵天花板的大衣柜,以及赫然正面的华丽雕刻和奢靡嵌片了。世界松了一口气,开始享受更轻盈的室内环境,但偶尔也会觉得有点失落。伟大的拉法耶先生——也就是为巴黎老佛爷商场命名的那位侯爵大革命家拉法耶——在晚年说了些话,大略意思是:跟18世纪的堂皇比起来,19世纪的贵族们都像小资产阶级一样清寒。虽然他老人家一向厌恶腐朽的帝制和贵族生活,但在不知不觉间,还是挺怀念那些奢靡的、富丽的、满房间都是黑檀木浮雕的家具表情呢…… 镜子 中世纪时,教士都爱揣摩天意。经院哲学里有种说法道:上帝给你眼睛,让你看见旁人,却不见自身,这是上帝的隐喻——人类自己的容貌,实在不足挂齿。故在尘世间,当务之急,乃是时时审视自己的心——当然,若在如今,谁放了这话,会被化妆品公司和自拍美图软件公司联合雇凶追杀。 虽然造物主可能不希望人类常看自己,但人类对自己容貌的好奇心,非造物主的设定所能止遏。于是上古人类,就爱到处觅物自照。世上最初的镜子,大概就是静止的水面。中国有“临水照花人”的句子,欧洲有纳西索斯凝望水中自己,终于发痴成了水仙花的传说。水之为镜,是许多美学的基础。比如中国人说青山绿水,按说水本无色,但做了镜子,倒映了青山白云。苏轼送别王子立时道:“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就是这意思;“千江有水千江月”也是取了水可映月的传说,一水一月,都出禅意了。 但人不能总指望水面当镜子,别的休提,赶上风雨天,那就不好使。上古人类虽研究不了镜面曲率,却大概也明白了:得趁无风,水面平滑时,才能照人脸面;水犹如此,其他东西如果平滑起来呢?公元前6000年,如今是土耳其的那地方,已经有居民把黑曜石磨得光溜溜的,拿来照脸。当然,上古人类打磨石头,大多是为了做器具打野兽,很可能第一面黑曜石镜子是这么来的:哪位手气好,磨着兵器呢,一抬手:哎,这石头滑溜溜的,都可以照人? 然后,世界历史就此改变了。 公元前4000年的巴比伦人和公元前3000年的埃及人,都已经有了磨铜做镜的工艺。如果考虑到巴比伦在西亚、埃及在北非,都与土耳其一样濒临地中海东岸,那大可以说,磨镜工艺起源于地中海东岸,大概不会错。 埃及人迷信,相信画图影像与人有关。比如,雕了一个人的塑像,倘若与本人极为相似,惟妙惟肖,那么只要砍了塑像,该人也会倒霉——这逻辑听起来,有些像中国的巫蛊之术。同理,镜子照出的模样,也能坑人。埃及诸位先王于是格外重视镜子,连带一切照得见人影的抛光金属,比如冠冕和甲胄,都要精细,连面盾牌都要光可鉴人,务求还原贵人们的形象。如果法老照了镜子,觉得自己面目狰狞,不像本人,哼,那就是镜匠意图坑害寡人,快快拉出去喂鳄鱼! 盾牌磨到光可鉴人,到了能做镜子的地步,于是出了个不朽的传说。希腊神话里,倘若你直视蛇发妖女美杜莎的双眼,便会化为石头。佩尔修斯穿了带翅膀的鞋,手持青铜盾牌,前去杀美杜莎,为免变成石头,他凭借风与云飞翔,目光望向盾牌里映出的美杜莎容貌,而不直视之。斩下美杜莎首级后,他用柔软的树叶和海草铺垫,把美杜莎的脸朝下安放,于是海草变成了珊瑚和水仙。在这个传说里,云与风、树叶与海草、妖女的容颜与目光、珊瑚和水仙,演绎出了轻逸又残忍、迷离又柔软的故事,而串起这一切的,就是那面光可鉴人、可做镜子之用的青铜盾牌。 印度人和中国人以金属制镜,时候略晚,但到公元前2000年,也都成了规模。到东周列国时,起床穿衣照镜子,已经是生活常例了,而且非只姑娘如此,大老爷们也要对镜子臭美一番。有名的“邹忌讽齐王纳谏”传说出在公元前4世纪,邹忌早上穿完衣冠,照镜子,问老婆:“我和城北徐公谁美?”——你可以想见他老人家一面目不转睛看镜子,一面自我陶醉,跟老婆讨赞美,满心都是:“我真是太帅啦!” 汉朝时,天下已定,文明蓬勃,宫廷和百姓也有余暇打理自己的容颜,铜镜制造业遂逐渐发达。先是铜镜逐渐厚重,因为汉时以铜为金,铜镜越厚,越显得“兄弟我有的是钱”。厚重之外,还有装饰。战国时,铜镜纹路细密。汉时铜镜,纹路谨严素朴,端庄大气,改在形状上下功夫,日镜、草叶镜、星云镜,多用平雕,以连弧纹作装饰。西汉晚期,镜子也开始讲究五行四象,比如时不常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作为镜子纹饰。这种东西,叫作规矩四神镜。东汉晚期,透光镜甚为流行。所谓透光镜者,以镜面对太阳,镜背面的花纹字迹透光立显。且说透光镜原理,就是厚薄二字:镜中有铭文图案处甚厚,无铭文处偏薄,于是厚处曲率小,薄处曲率大,光线落镜,薄处反射光分散,故暗,厚处反射光集中,故亮。于是镜背面便可见铭文图案,光亮夺目。 也就是汉魏之间,中国艺术家也对镜子有了兴趣。顾恺之谈画,认为人之神韵,尽在眼睛,但其有名的《女史箴图》里头,却画女史对镜,照出自己眼睛神采来,流转不绝。又配说辞道:“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这意思是,人都知道修饰自己的容貌,却不知道斧正自己的性格。这话配了女史对镜映出眼神的动作来,格外意味深长,容颜可以修饰,眼神与性情也可以么? 也就那时候,镜子成了个微妙的话题。葛洪写《抱朴子》,提到这么个概念:万物一旦老了,管你是树草鸟猫,都能幻化人形,可是瞒得了人,瞒不了镜子。你使镜子一照,它们还是本来面目。所以古代深山道士,背上都挂着九寸明镜,让妖魅不敢近人。然后列了些传奇,说张盖蹋和偶高成二人,在山上见一道士,聊得不错,镜子一照,原来是头老鹿;又说伯夷曾经大半夜遇到十来个人欢闹,伯夷镜子一照,原是十来条狗。伯夷还怕不对,拿蜡烛一熏诸位的衣服,闻见狗毛燎烧气味……这设定如此动人,以致后世仙幻小说里都喜欢引用。总有个成仙得道的高人,手托个照妖镜,喝一声:“孽障,还不快现原形!” 于是在中国文化里,镜子被添加了无穷意味。它很明亮,所以李白说“月下飞天镜”;它很孤单,所以温飞卿写女子“对镜贴花黄”;它很客观,所以僧侣和书生总用它来照妖;它常是圆的,所以夫妻重聚叫“破镜重圆”;它透亮明晰,能完美映照一切,于是神秀禅师道:“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如今我们说一人了解了真相,还道“心里头明镜似的”。于是仙幻小说里,凡人的眼睛可能被欺骗,但仙家的镜子却总是能照出真相。 href='2210/im'>《红楼梦》整本书都在谈论空尘色相,尽是虚妄的道理,所以免不了说镜子。贾宝玉编谜语,说“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既说镜子,又是自比,其实就是说他心如澄水,万物皆投影。当然,最经典的剧情,莫过于贾瑞思念王熙凤,心猿意马过了头,道士送他风月宝鉴,看一面,王熙凤是脂粉红浓;看另一面,王熙凤不过一具骷髅——这里的意思,当然不是说镜子是X光,只在强调:镜子啊镜子,多少世事真相,都是你照出来的!要不然,怎么 href='2210/im'>《红楼梦》也叫作《风月宝鉴》呢? 当然,到 href='2210/im'>《红楼梦》那时候,镜子也不尽是铜的了。一般公认,中国人自公元6世纪,就已经动心思开始做银与水银混合的镜子,所以才有“明镜”之语。毕竟,大多数铜镜磨得再光,都当不起个“明”字。当然,唐太宗还有那套名语录,所谓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到最后,他还念念不忘,想把魏征当作人肉镜子呢。 欧洲人也相信镜子能照出真相,比如,白雪公主的恶毒后妈就会念念有词:“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最美的女人。”——这听上去像邹忌的女人版本,而魔镜真也洞明世事,把事儿都一五一十跟她说了。可见欧洲的镜子除了中国镜子的通透聪明外,还多了网络搜索功能。欧洲人还相信,房间里镜子无故摔了,那说明有人要死;一面镜子坏了,主人家要倒霉七年。这种迷信说到底,还是和罗马有关。罗马人相信了埃及人的“镜子和灵魂相连”的咒语,所以编些段子,特意吓唬自己。 话说,就在中国东汉匠人琢磨透光镜的当口,罗马人也迎来了划时代的改革。那时节,西顿人——也就是现今的黎巴嫩人,开始用玻璃加铅制镜了。可是铅背面的镜子,望去灰蒙蒙的,活像没洗脸。于是这技术没太被罗马人重视,毕竟一来玻璃难得,二来罗马贵人正忙于发展镜面镶金叶技术以便炫富。但到文艺复兴时期,这技术被威尼斯人拣到了——这可了不得了。 文艺复兴前后,威尼斯在欧洲地位特殊。它本是地中海航运中心,财富堆积如山,它西临亚平宁半岛,东与希腊接壤,可以随意往来东西欧。可是土耳其人灭了东罗马帝国后,威尼斯又喜又忧。喜在东罗马灭亡,诸多遗老,带着无数工业技术、古典文章,跑来威尼斯,直接激发了文艺复兴;忧在土耳其异教徒锁死了地中海东岸,西欧人航运中心移到了大西洋,葡萄牙和西班牙一会儿绕过非洲到了印度,一会儿发现了新大陆,不断威胁威尼斯人的生意——尤其是他们垄断了的香料贸易。16世纪初,葡萄牙人发现了斯里兰卡的肉桂后,大喜过望,葡萄牙国王放言要让威尼斯人再也贩卖不了肉桂——“让他们打鱼去!” 幸而,那时威尼斯人还有这独门技术:制镜。 如今我们知道了,当然觉得丝毫不奇,不就是水银与锡的合金抹镜子背后么?但在16世纪到17世纪,这秘密被威尼斯人攥住,比如今的可口可乐配方还神秘。威尼斯人赖着镜子技艺,继续统治地中海贸易,直到太阳王路易十四上台。 路易十四是出了名的豪奢,发现法国没有镜子工艺,生了气:寡人光彩夺目,怎么就没法找面镜子照呢?!于是法国财政大臣科尔贝尔使尽计谋,终于从威尼斯偷运出几位匠人,回到巴黎,开始制镜。那时路易十四他老人家正不惜工本,大造凡尔赛宫,吹嘘自己如何光芒万丈,于是特意在凡尔赛造了一列镜厅——如今你去,会觉得诧异:如此巴洛克风格的五光十色的黄金卷纹,配着一片片镜子,不觉得过分?——嗯,这就像中世纪阿拉伯人吃孔雀..舌时配生姜,你觉得很荒诞,但那时候香料稀缺,生姜还贵过孔雀;同理,对路易十四来说,镜子还贵过黄金,所以,非得吹嘘个够,才显得他功业不凡。 当然,到1835年,路易十四的镜厅也失却伟大含义藏书网了:德国化学家朱斯图斯·冯·列比格先生,举重若轻地玩出了第一面轻巧纤薄的现代镜子,并顺便搞定了镜子的简易制作法,科学家们最爱砸人饭碗,列比格先生让广大制镜匠混不下去。又四年后,达盖尔公布了摄影术,肖像画家们也只剩咒骂。1835年和1839年,镜子和照相机这两种现代技术,让人类彻底解决了“如何看到自己的样子”的问题。 从此开始,电影、小说、戏剧里,也都开始出现这么个情节:角色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仿佛那里有另一个自己。还有博尔赫斯这样玄思太多,而写下如此诗句的大师: 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 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 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 …… 镜子窥伺着我们。要是卧室 四壁之间有面镜子在张望, 我就不再孤独。有一个人在。 黎明时,反复默默地演出了一台戏。 ——当然,威尼斯人和列比格先生发明镜子时,肯定想不到,一面镜子被世界习惯后,还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来。当然,他们更不会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女人们可以用任何东西——商场的玻璃橱窗、停车场某辆汽车的玻璃窗、手机前置摄像头——来检查自己的妆有没有花,反倒是正正经经的镜子,不那么多了。实际上,人类开始不那么喜欢镜子,是因为镜子里的自己,往往没有45度的手机屏幕和各类美图软件做出来的自己美丽动人、窈窕修长。 咖啡馆 咖啡这玩意,英语写作coffee,读音更接近“柯非”;法语写作Café,才像汉语里“咖啡”俩字的读音;但其本原,却是阿拉伯语的????,这词读音,像是“咖哇”,意思很简单:植物饮料。有种传说,称最初这玩意产在埃塞俄比亚咖法省,被羊误吃了,才被人发现云云——这些更像是事后补遗,没法太当正史。 咖啡源出阿拉伯世界,从东往西传播,先是在意大利登陆。所以至今咖啡里的许多术语,都是意大利词。比如浓缩咖啡espresso,比如“拿铁”,意大利语写作Caffè latte,法语写作Cafe au lait,读作“欧蕾”,其实意大利语latte和法语lait,都是牛奶。这咖啡说白了,大可以叫作“牛奶咖啡”——当然啦,中文读做拿铁,听来范儿十足,嚷一句“伙计来杯牛奶咖啡”,立刻落了下乘,好像襁褓婴儿。所谓玛奇朵,也是意大利语:macchiato,意思是彩绘。 意大利有个名典故:Ordine dei frati minori cappui,中文译作“嘉布虔小兄弟会”,是基督教某支派。这一派人,喜欢穿浅咖啡色袍子。意大利人后来发明了种咖啡,因为是奶泡打就,色彩特殊,很像嘉布虔派的袍子,于是借了cappui起名——你大概明白了,这就是卡布其诺cappuo,听着就活泼俏皮。如果译作嘉布虔,“兄弟我请你喝杯嘉布虔兄弟会咖啡”,庄严肃穆,氛围都不同了。现在巴黎歌剧院街门前那条横路,就叫作嘉布虔路——你眼睛一晃,会以为是“卡布其诺咖啡路”呢。 咖啡是东方玩意儿,1530年,大马士革就有咖啡馆了。1554年前后的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帝国的人管咖啡叫“黑色金子”。而荷兰人大概在17世纪到来前几年才见到咖啡豆:多亏了威尼斯人的慷慨。 咖啡刚到欧洲时,欧洲人并没有立刻不由分说便爱上,原因是味道太怪了。1610年,有位叫乔治·桑兹的先生写道:“咖啡颜色如煤烟,味道也和煤烟大同小异。”欧洲人最初简直就把咖啡当成煤烟了。基督徒们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觉得这是阿拉伯世界传来的异教徒的玩意,该禁绝。但教皇克莱门特八世大智大慧,喝完咖啡,就给它行了洗礼,以后欧洲人都能合理喝咖啡了。他老人家的逻辑是:“这么好的饮料,只给异教徒喝,太可惜了嘛!”僧侣们立刻跟进,倡导喝咖啡,说咖啡能保持头脑清醒,有利于侍奉上帝。所以你看,古代教会的人就是聪明,喝葡萄酒吃面包,说是耶稣的血与肉;要喝咖啡,也是为了侍奉上帝,理由多么端庄。 最初卖咖啡的人们,并不强调咖啡的美味香浓。伦敦第一家咖啡馆,开在圣迈克尔·康希尔坟场——现在谁会把咖啡馆开在坟场呢?老板帕斯奎·罗西先生,对外打的口号是:咖啡可以治头疼,治感冒不通气,治肠胃气胀,治痛风,治坏血病,防止流产,治眼睛酸痛等等。您是卖饮料还是卖药来着? 意大利人喝咖啡抢了先,威尼斯1645年出现了街头咖啡馆,但巴黎人后来居上。1672年巴黎新桥(Pont Neuf)也有了自己的咖啡馆,又过了一百来年,法国大革命前夕,巴黎的咖啡馆数量突破了两千家。可以归结的缘由大概有二:其一,法国咖啡馆发明了新技巧,用过滤器和热水来处理咖啡;其二,允许妇女进咖啡馆。不用问,后一点具有决定性意义,有男有女有咖啡,能吹牛和抱怨,能哭能笑,这样的所在,谁不爱来?加上革命前夕,人民公开场所聚会麻烦,蹲咖啡馆里发牢骚爆粗口,国王陛下也管不着呢。 18世纪,除了威尼斯和巴黎,欧洲还有一个所在,咖啡馆发展凶猛,那就是维也纳了。通常意义上,你可以想象:一个在18世纪出了海顿、莫扎特,并迎来了贝多芬的音乐之城,咖啡馆多些不是很正常么?但现实是维也纳身为中欧重镇,是奥斯曼土耳其重点攻击的对象,土耳其人来了又去,多瑙河畔常常硝烟弥漫,可也有倒卖咖啡的土耳其人和商人乘机来往。战争与和平的空隙之间,永远掺杂着大胆的商贩和边境的游民,他们把咖啡带进了维也纳。点亮维也纳咖啡事业星星之火的,是位叫作约翰内·迪奥达的好汉。这位亚美尼亚人,精通欧洲语言和土耳其语,于是在1683年奥斯曼大军袭来时,他老实不客气,在维也纳开起了自己的咖啡馆。他给奥地利军队担当翻译,同时胆大包天地在战争期间从事咖啡贸易。两年后,奥斯曼大军败北,维也纳宫廷给了迪奥达一个帝国内的独家专营咖啡权。你可以说他有些垄断,但想想看,人家可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豁出性命在卖咖啡呢! 19世纪,巴黎的几个变化,让咖啡馆顺风顺水发展起来,终于成为欧洲咖啡馆之都。其一,1823年始,巴黎流行起用玻璃和钢铁掺入建筑,各类露天拱廊商店街出现,人民爱上了游逛。作为饮料提供点和休息站的咖啡馆也就鸡犬升天,大肆发达起来。其二,19?世纪中期,奥斯曼男爵大肆翻修巴黎,加宽道路,拓宽林荫大道,本来,露天咖啡馆是逛街休息所在,谁乐意在闹哄哄的馆子里多坐?但巴黎经过大建设后,风貌雍容华贵,游客和本地人也都乐意去咖啡馆坐上一下午,隔玻璃窗看世界了。最后,巴黎的繁盛,引来大批外省青年和外国艺术家。这些人物,没来得及住豪宅置美地,只好出没于咖啡馆,边喝咖啡边舞烟斗,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一高兴就蹲一晚上,权当免费旅馆了。 当然,末了,巴黎咖啡馆的传说,还是要靠人。好比 href='2040/im'>《茶馆》的灵魂不是茶,而是王利发掌柜,咖啡从区区一个阿拉伯异教徒饮料,发展成为巴黎的传奇,自然得靠人推广。比如,传说里,伏尔泰一天耗掉12杯咖啡;狄德罗写百科全书时,就是边喝咖啡边完成的;巴尔扎克未必多爱泡咖啡馆,但他咖啡中毒、年过五十就死了,却是真事儿;19世纪60年代,四个来巴黎学画的穷学生——莫奈、雷诺阿、西斯莱和巴齐耶——在盖尔布瓦咖啡馆边喝咖啡边嚷嚷,抨击学院派绘画。这其中,除了巴齐耶死在普法战争期间,其他三位在十年之后扛起了印象派大旗,成为艺术史上承前启后的天神级人物。海明威年轻时在巴黎穷困潦倒99lib.,经常在咖啡馆蹲一天,一杯咖啡,不叫吃的,还自我安慰:“饿着肚子看塞尚的画更容易有感觉。”但这不妨碍他削完铅笔开始写作,看着在咖啡馆里出没的姑娘,以她们为主角写故事,以致出现了那句“我看你一眼,你就属于我了”。1943年之后,阿尔贝·加缪在圣日耳曼大道附近转悠,里皮饭店是他的长期食堂,花神咖啡馆他也去,坐在桌边,给勒内·夏尔写信。 当然,现在,你可以抱怨说:哪怕去花神咖啡馆,去卢森堡公园门口那排咖啡馆,去歌剧院大街上那鳞次栉比的咖啡馆,去大皇宫小皇宫旺多姆广场卢浮宫奥赛博物馆旁那些博物馆,都无济于事。但那只是附庸风雅,毫无实际意义,真正的大师都忙着跟女粉丝交流感情,哪有时间去那儿呢! 等等,这里还有个故事—— 胡里奥·科塔萨尔,南美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开启马尔克斯和略萨那代人的大师,曾经长居巴黎。在一个动人的传说里,身材魁伟的他,很喜欢在巴黎的公园里朗诵小说。哪怕面前的观>.99lib?众是小学生、工人甚至足球运动员,他依然念得激情洋溢。朗诵完了,科塔萨尔就去塞纳河岸边的咖啡馆写东西。巴黎的冬天很长,咖啡馆里足够暖和,能让南美来的,过着与巴黎相反季节的科塔萨尔舒服。他写着写着,会注意到邻桌有个长相奇怪的家伙也在写东西,偶尔抬头看看他。 在传说里bbr>,直到多年后,科塔萨尔才知道那个邻桌埋头写字的家伙,就是让·保罗·萨特。 这就是巴黎咖啡馆的神奇之处。莫奈和雷诺阿敲桌碰杯嚷嚷的少年岁月,不会知道多年后他们会成为神话。科塔萨尔低头写作时,也不会知道自己和萨特多年后会如何影响着南美和欧洲的文学。如是,许多年之后会站上某个领奖台,将名字镌刻进历史的某人,也许这会儿,就在巴黎的某个咖啡馆的角落坐着,貌不惊人。 面包传奇 欧洲谚语里,到处有跟面包相关的谚>..语。18世纪初英国的俏皮散文里,常见如“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夜晚”之类的比喻。19世纪的小说里,一个标准的体面人,理该生活得“像退休面包商”。美国人说事,有所谓“这是切片面包发明以来最好的消息”。如此不一而足。当然,怎么也抵不上东正教领圣餐:葡萄酒是耶稣的血,面包是耶稣的身体。但天主教就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发酵是罪恶,发的面饼必须是不发酵的。 这大概就是面包与其他面饼的不同:死面发饼,不算面包;要发了酵,才是面包呢。像法式长棍面包,就有严格规定比例的水、面粉、酵母、食盐,这才叫作长棍面包(baguette),加其他任何东西,就不许叫长棍面包了! 面包和酒一样,离不了发酵的工序?,所以上古时期,面包和酒不分家。啤酒算是上古饮料。欧洲西边的高卢人喝,两河流域的人民也喝,传说中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就用啤酒洗脸。所以啤酒与面包,很早就开始勾勾搭搭纠缠不清。高卢人和伊比利亚半岛人,都用过土法子:酿啤酒撇下的泡沫和面,做出来的面包有啤酒味;希腊人用精面粉、油脂和葡萄酒做面包祭祀地神克托尼俄斯。早年间精面粉很难得,所以希腊人日常用大麦烤面包。雅典执政官梭伦连这个都管,认为大麦面包就够日常吃了,小麦面包只能等宴会时才烤。 中国人做面食讲究筛面粉,多次筛过的细面粉,用来做糕,比如扬州有名的蜂糖糕即是如此。只筛过一箩的粗面粉,拿来做草炉烧饼,卖力气人民吃的,配大碗儿茶,吃一口粗饼,喝一口茶,打个饱嗝。欧洲人在面包上,也是这么分精粗:筛过的小麦面粉烤制的面包,在上古之时简直珍贵无比;没脱完麸皮的全麦面包最粗,拿来给马弁吃,马弁都不高兴,拿来直接喂马匹算了。 欧洲人还爱说“刚出炉的面包”,这一点对吃惯冷面包的人,大概不易理解。面包刚出炉时,蓬松香浓,极好吃,和烤山芋有类似处,闻着比吃到嘴里,味道还要动人。然而时候稍长,面包冷了不说,还会失水发硬。冷硬的面包,可以当棍子和锤子使。所以你在欧洲大街上,常可见有大汉从面包房出来,怀揣一纸袋子刚出炉的面包,手里一个张口大嚼,那是争分夺秒,把握面包最美妙的时刻呢。 面包可以硬到什么程度?中世纪时,意大利人直接拿干掉的面包当盘子使。女主人端一大块结结实实的面包,上面布了菜肴,客人也习以为常,连菜带盘都吃掉,面包盘甚至可以拿来盛汤。那就是在面包中间挖个凹坑,里头倾些淡薄无味的汤,就是欧洲人民的日常吃法了。当然,面包被汤泡软了,偶尔也能吃的,但如果你亲眼看过这一切,估计也没啥胃口了。18世纪到19世纪,欧洲人说律师或手工坊主都是铁公鸡,学徒们都被折磨得九死一生。其中有一个老板剥削学徒的法子,就是吃饭时,给他们干掉的面包,外加一碗汤,让他们自己慢慢想法子,把面包泡软了,刨着吃——用刨这个字,丝毫不突兀,真就是把面包当墙刨的吃法呢。 中世纪的欧洲人民,收割了谷物,也不能干吃。17世纪欧洲最富裕的国家荷兰,老百姓也不过是变着法子吃黑麦、大麦、荞麦、燕麦,甚至蚕豆粉做的面包,上等小麦制的面包端出来,就算是打牙祭。因为面包是欧洲人民的主食,控制了一个地区的面包,就能控制那个地区,所以就有了下面的事。众所周知,欧洲城堡是军事据点,大人物所居。而中世纪城堡建筑的所在,若非军事险要,就会临近该地区最大的磨坊。为什么呢?因为其一,磨坊大多在当地最好的流水所在地,城堡跟磨坊接近,也就是接近河水,方便城堡里的人取水;二来保卫了磨坊,就是保卫了本地区人民的口粮,何等厉害!——好比现在有人要占领小区,第一件事必然是抢下超市和粮油店似的。 一直到19世纪,在世界最富裕的国家日不落大英帝国,面包都是人民生活的核心。史学家克里斯琴·彼得森分析:普通人家,日常八成开支在食物(也不奇怪,那时还没有iPhone和迪奥套装来占据家庭预算呢),而食物的开销,又八成在面包上。简单说,普通人家,开支里大概2/3的份额,都在面包上。你可以说英国人太不懂吃了,富裕了也只能吃面包,但事实是他们也不易。虽然英国早就在1202年发布了《面包法》,但实施效果很是一般。18世纪的约瑟夫·曼宁先生认为,面包商把豆面、白垩、铅白、熟石灰和骨灰塞进面包里,当然还免不了明矾之类。于是,英国当局痛下决心,但凡面包出问题,每块面包罚面包商10英镑,或者蹲监狱一个月,甚至当局考虑,违法乱纪的面包商,应该直接发配去澳大利亚!那会儿,澳大利亚可是个蛮荒所在呢。 当然,到了这个时代,面包的命运天翻地覆了。首先,全麦面包代替了白面包,成了人民的首选——因为健康嘛。然后,食物的大丰足,也让面包成了陪衬。现在你去欧洲哪个馆子里,面包不再是主食,而是主菜——炖猪肉啦、煎鳕鱼啦、油封鸭等——的伴碟食物,放在篮子里管够,还让你用来蘸汤汁。羊角面包还是人人爱吃,加了枫糖、杏仁或巧克力尤其动人,但法国女孩子会考虑再三,因为她们都知道,羊角面包芳香浓郁,松脆柔糯,这主要是黄油的功劳。 但偶尔,你还是会忘记这一切99lib?的。我在里斯本老城区的一个斜坡上,吃过一顿饭。主菜是煎三文鱼,配菜是一些撒盐面包。面包松脆香浓,配着鳕鱼松蘸酱和白葡萄酒,撕着吃,停不了口。我问胖乎乎的店主大叔,怎么做的,他指指灶间束着围裙微笑的老伴儿,很得意地说:“爱!——还有自家制的黄油!” 欧洲人体画小记 1510年,威尼斯画派名家乔尔乔内作了《沉睡的维纳斯》,是威尼斯史上第一幅有名的正面全裸女体画;可惜他英年早逝,33岁就归了天,同样师出贝里尼的师弟,威尼斯画派大宗师提香,帮着补完了此画的天空与景物部分,顺便化用了此裸女造型。二十八年后,融进了自己《乌尔比诺的维纳斯》里,用来应付乌尔比诺爵爷的委托约稿——当然,在那时,这画也只供乌尔比诺爵爷私藏,没公开展过。到1651年,西班牙大宗师委拉斯凯兹画完了《镜前的维纳斯》,只是?裸了个背,姑娘的面容模糊在镜中。饶是尺度如此严谨,到委大师过世,这画也没能跟普罗百姓见面——一半是因为委大师是宫廷画家,等闲凡人见不着;一半是西班牙天主教势力极强大,凡人画这个就犯法。 传统印象里,中国人会觉得欧洲人善做人体画,其实多少误解了。欧洲人也非天性开放、噱笑放浪,脱起衣服来不要脸面。整个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初期,因为有基督教压着,宗教裁判所又是一高兴就能给你上火刑,那时节的男男女女,都老实着呢。在那时节,裸体画简直是伤风败俗,无法直视。实际上,直到19世纪,欧洲人都觉得自己经过了启蒙主义(法语里称18世纪是“光明世纪”),是文明人了,可以甩脱过往精神枷锁了,可是画家要找裸体模特,还是很不容易。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规矩里姑娘要当裸体模特,可以,但得把脸遮起来,而且裸体画只许男生学,女孩子万不能涉足bbr>;至于画者对裸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一碰就犯法。1886年,宾夕法尼亚艺术学院的托马斯·伊金斯动了手,在教室里当着男女同学,把位男裸模遮羞的浴巾揭了——立时就被学校开除。这些措施,看似给裸模面子,给他们提供良好的工作环境,但裸模自己,所受限制也多。在外面被全世界指指点点倒也罢了,当模特也得有职业操守。比方说,男裸模如果摆着造型,不小心有了男性反应,立刻终止合同、酬金取消、永远剥夺当模特的资格,弄不好警察还会来敲门。 所以名画家与名雕塑家,必须培养起素养来,譬如拉斐尔画《该拉忒亚》,别人问他这模特如此之美,哪里找的,拉斐尔答说:“我的模特不在人世间。”后来又道:“真正美的形象存于我们心中”,说穿了,就是伟大艺术家心里自有规范,就像音乐天才有绝对音准,心里有杆秤,看着个大肥婆,也能画出维纳斯。再者是,他们手头多半模特稀少,只好逮住一个人猛画,而且到最后,模特都能成情人。比如莫奈的妻子卡米耶,雅姆·蒂索的情人凯特琳,马奈那位兼有娼优身份的情人维多利娜·默朗,都是画久生情。当然,马奈还给印象派女画家贝尔特·莫里索画过许多像,最后把莫里索哄成了自己的弟媳妇。罗丹和他那位模特兼情人克洛岱尔的故事,还被拍成了名电影《罗丹和他的情人》呢。至于裸模,更麻烦啦,正经姑娘不肯让你画,只好找妓女。马奈画《草地上的午餐》时,里头那位被拿破仑三世认为伤风败俗的裸女,脑袋是按自己情人默朗画的,可是身子却是按马奈的老婆苏珊·伦霍夫画的——真够难为的,做个画儿,连老婆都得舍出去。至于穷一点雇不起裸模、勾引不动情人的画者,就只能看着古希腊罗马雕塑的石膏复制品画死物了。 但问题是:既然裸体画那么招人恨,见不得光,为什么还有人争先恐后画呢? 因为早年间,希腊与罗马称王称霸的时节,宗教压力甚小。希腊人以裸露为美,罗马人也萧规曹随,如此风气之下,导致半裸与全裸雕塑无数。基督教一统天下之后,大家都急忙穿起衣服来,存天理,灭人欲,以免有了坏心,要挨上帝审判。可是人欲压不住,爱看裸体是自东到西全人类的共同需求,又能怎么办呢? 且说世上最著名的裸像,莫过于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了。此物灵感,最初来自于现存梵蒂冈博物馆的阿波罗像。妙在大卫击败歌利亚是先古传说,米开朗基罗雕这个,道德上就说得通了——现代人不能不穿衣服了,但古代人可以裸着嘛!如此这般,托古人、描传说、做裸画,这就师出有名了。 文艺复兴前后,全欧洲都在画维纳斯。波提切利、提香、乔尔乔内、委拉斯凯兹……都有伟大的维纳斯画像传世。这些自然不是他们公开展出,而是贵族约稿使然。佛罗伦萨贵族、威尼斯贵族、西班牙王室里头,当然也有些老爷中意于古典艺术,但大多数约稿订户,其存心不足为人道,就是想来个裸女画装饰一下。18世纪,法国人更狡猾了,国王以下,都流行新古典主义画作。现在流派归纳,说新古典主义油画多裸体,多罗马时期的历史故事,多道德劝诫意思,乍听之下,你会以为贵族们非常自律,每日三省吾身,会时刻看这些裸体画,提醒自己酒池肉林没好下场……但实际上,这无非是挂羊头卖狗肉,借着道德劝诫,就能大马金刀,公然把裸女画挂起来了。所以,如果你看见裸女画富丽夸张,颇含温柔情色意味的,多半是18世纪贵族产物。比如18世纪洛可可大家布歇,就时不常画个《宙斯诱奸欧罗巴》、《宙斯非礼丽达》,说来冠冕堂皇:题材都是希腊神话,可不是现实生活伤风败俗哇!从而借个题材,画得妩媚动人。到后来,学院派大师安格尔更聪明了,画基督徒会有道德沦丧的危险,那就画土耳其伊斯兰教呗!当年安格尔的师父大卫,除了画画《马拉之死》、《拿破仑加冕》这类史诗大作,也偶尔来个《雷卡米尔夫人肖像》之类小作品。安格尔借师父的构图,画了著名的《大宫女》,多画了些东方风情的装饰,就让这画没了道德压力。妙在安格尔还懂得一物多用,28岁时画了个土耳其浴女,48岁时再画一遍;到1862年,他82岁了,把他画过的所有裸女大团圆,来了幅《土耳其浴室》。他画这么多土耳其浴女都没事,但次年马奈画了个《草地上的午餐》,显得像是西欧人打扮,立刻就挨道德批判,可见题材多重要啊。 所以说,这种手法,颇有些类似于中国明朝的地下情色小说。开卷第一页,就是一番道德劝诫,说纵欲亡身、好色损神,一定不能好色啊……你不信?我来给你绘声绘色讲个色情故事,话说古代有个什么大人物,他如何好色呢……当然,你可以说,欧洲人体画的推动,是承袭了希腊与罗马的精神,是冲破了基督教的扼bbr>杀,依靠着无数艺术家的自觉、解剖学的发展、一代又一代大师的前赴后继,终于达成今日之境地,但如果考虑到19世纪中叶之前,画家基本靠委托约稿过日子,你就能明白个大概。归根结底,还得靠贵族们饱暖思淫欲、不惜工本的砸钱、巧立名目的粉饰,才促使这玩意有了大发展。没法子,饮食男女,人类的欲望才是历史的最大驱动力嘛。 梳 白雪公主跟七个小矮人生活在一起,与世隔绝,自由自在,后妈想坑害她,就得乔装改扮来卖东西:卖毒苹果,卖毒梳子。白雪公主屡次上当,实在是不长记性,但这个>细节还是妥当的:卖梳子,女孩子怎么能不瞧瞧呢?女为悦己者容,得化妆;而化妆的一半又是梳头,所谓梳妆。所以梳子这玩意,实在不可或缺,不只活着有用,往生去还要带着,可不是,旧石器时代,欧洲墓葬里就有梳子。 有种说法道,人共有十个手指,于是大多数文化里,都采用十进制——如果每个人都长了六指,会不会就是十二进制了呢?依此逻辑,我很怀疑,人是否看了自己手的形状,才发明出梳子的——梳齿和手指,实在颇为相像。不知是哪个上古人类抬手理发时,忽然想到“干吗不弄个手型的梳子呢”,也属理所当然。 非洲人出了名的善于盘发结辫,自古及今,现在北美欧洲街头,多少嘻哈青年学非洲人梳垄沟头、盘辫子,但最初非洲文化里,可不单把这个当装饰。如今加纳、安哥拉、莫桑比克那些地方,当年有许多古人,大概觉得头乃人之核心,头发就跟灵魂有关,盘起发髻越高,对神灵越崇敬,加上非洲人头发卷曲,颇难梳理,所以梳子的工艺也很精到。非洲人出了名的重视图纹,埃及人尤其如此。早年埃及人相信,照一个动物画个图形,只要画得像,就能摄取该动物的灵魂,人亦是如此,所以古埃及法老主题的壁画成千成万。既然如此,梳子也不能松懈。非洲出大象,埃及人尤其爱用象牙制梳子,雕以大象、狮子、河马、藤萝、鳄鱼、巨蛇,不一而足。埃及人又出了名的爱长发:这不法老们有头发的就蓄头发,没头发的就戴假发,电影里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总是擎着一头扇面似的头发,额头竖着一条金色眼镜蛇——而通常,那条蛇就是镶在梳子上的。 这算是一个非常妙的创意:梳子除了拿来梳头,也可以拿来做头饰。头发越密,梳子越插得稳牢,多好啊! 中国文化浩浩荡荡源远流长,怎么会忽视这茬呢?中国公元前除了骨梳牙梳,还有玉梳。刻纹自然也是神纹兽面,多姿多彩。早年梳子大多偏狭偏窄。春秋末《考工记》里,说有种工人叫“楖人”,专门做梳子的。那会儿梳子工艺都专门化了,梳子也有手把了。 埃及人民对梳子装饰功能的发掘,中国人民也有意会。战国时候,中国人民已经学会把梳子往头上扎了。只是看过历史剧的都知道,汉时女子多披发,发髻不那么繁盛,满头插梳子也插不了多少。到晋时,大家开始盘发髻了,顾恺之名画《女史箴图》里,就有侍女为女主人绾发梳头的模样,如此一来,梳子也就热闹了。 《太平广记》里有个故事,说东晋永嘉年间,有位仁兄叫袁无忌,家里人都得瘟疫过世了,就和兄弟一起住田间小屋里,天亮时,床总被搬到屋外去,兄弟俩惊诧。这天晚上,见个女人来,彩衣白妆,头上戴花插、银钗和象牙梳子;兄弟俩追这位女子,女子绕屋而跑,满头发髻花插梳子都掉了,最后跳进个井里。兄弟俩一挖井,发现具棺材都腐坏了,于是给这位死者换了棺材、换了衣服,找干燥所在葬了,这种妖事就断了。这个鬼故事好玩之处在于:鬼为了免得被人追到,会跑得梳子都掉地上的! 唐朝了,妇女都爱梳高发髻,梳子开始转型:先前梳子多是圆弧马蹄形,便于梳头,现在有装饰功能了,都变椭圆横方形了,渐次转为半月形。要用时也方便,发髻和前额,各插一把梳子,金字塔般的发髻就固定好了,当然奢靡的姑娘,是可以如元稹诗里所言,“满头行小梳”的。但听起来却很可怖,满头密密麻麻的都是梳子,想起来都让人头皮发麻。 如是到了唐朝,梳子其实已经如日后之簪钗了,是标准头饰了。只是簪钗细巧,通常束发用,梳子比较圆润宽大,是压在头发里的。秦韬玉诗曰:“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这里的梳妆就是一整套的造型。温庭筠有名的“弄妆梳洗迟”,可见梳洗可不是梳个头洗洗脸,而是一整套的发型处理,极为复杂而华丽,包括“照花前后镜”,鬓上插花,也算是“梳洗”的一部分。 于是梳子的装饰自然得华丽起来了。首先得轻薄,唐时已经有其薄如纸的梳子,用来插发;然后是装饰,凤梳、鸾梳、金制凤翼梳、染色象牙梳、银梳、玉梳、犀角梳、驼骨梳,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女人戴不了的。宋朝最夸张的玩法是所谓冠梳,用大梳?99lib?子代替冠,在宫廷里流行一时。招牌的做法是:犀角改造成一尺长的梳子,戴在头上招摇过市,想必当时汴梁宫廷里像是动物园。宋仁宗出了名的节俭,半夜吃个烧羊肉都不舍得,看见一片人头上长了一尺长的梳子,恨透了,特意下诏书:不许以犀角制作冠和梳,梳和冠宽不许过一尺,长不得过四寸! 居然让一个从来低调的皇帝都要出来管了,你也可以想象这事闹得多过分了。可惜仁宗还是低估了人的爱美和攀比之心,他老人家一过世,奢靡之风再起,大家开始用玳瑁和鱼枕来做梳子了!须知鱼枕极珍贵,马王堆里也不过一具鱼枕头饰而已。 巨型冠梳之风是如何熄灭的呢?话说南宋时,冠梳依然流行,那时节临安是世上第一风流繁盛福地,制梳子的,戴梳子的,簪花的,插凤的,所在多有,西湖之上,到处梳来梳往。名妓们大多爱戴大冠梳,满头花里胡哨。偏南宋理学盛行,士大夫对妇女们的言行也开始品头论足、挑三拣四起来。良家妇女也觉得不对,我戴了梳子,不就显得跟烟花女子们一路货色了么?因为忙着标榜自己的清纯和贞操,良家妇女们纷纷放下大型冠梳,改用低调的簪钗。到明朝,上头规定乐妓戴大梳子,又赶上当时三教九流分了次第,大家都不想被人当烟花教坊的戏子,大梳子之风也就歇了。 可是日本人没来得及接受明朝文化的沐浴,学的可都是隋唐之风,于是一直把黄杨木梳当宝,或送人,或自梳,或插在发髻上溜达。这里闲话一句,为什么黄杨木做梳子好呢?因为黄杨紧致坚韧,纹理细腻,硬度也恰好。实际上,唐朝时人民刷牙,也有用黄杨的,后来入了江户时代,日本女人爱上了梳发髻,用梳子简直发了疯。先是艺妓喜用梳子对付,再是富家女也用上了梳子。日本职人又出了名的精雕细刻,四时花草、人物鱼兽,刻满梳子。 跟中国人一样,日本人也用梳子分辨女人的身份。比如舞伎发型华丽,常为桃割发型,露出耳朵,而且发饰华丽,带一个花帘。艺伎却是著名的高岛田发髻,上下一致,遮住耳朵,发饰少,但戴一个大梳子。江户年间,相扑手经常流行男扮女装,穿华丽的花纹袍子,戴上两个艺妓式的花纹梳子,也很受欢迎。至今日本的梳子仍然分为发髻梳和横99lib.梳,后者用以处理日常梳妆,而前者拿来对付古典式发髻,都是江户时代的遗泽了。 梳头可以很暧昧。 href='2210/im'>《红楼梦》里,贾宝玉给麝月梳头,晴雯进来看见就不高兴,“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后来贾宝玉求史湘云给他梳头,也是千求万求才允。民间传说里,媳妇儿给公公梳头或点烟,都是偷情的前兆。反而是女儿给妈妈梳头,是非常纯真的故事。老电影里常见女儿给妈妈梳着梳着,就发现了妈妈的白头发,于是思潮翻涌,想到母亲养育的不易,情感于怀,于是和母亲一起对镜感叹。子欲养而亲不待有点残忍,子欲为父母梳头而父母头发已经稀疏才是更切身的憾事呢。 头上的毛 军队干部鲁达,出于义愤,三拳打死了服务态度良好的卖肉个体户郑大官人,走投无路,只好出家。五台山智真长老高瞻远瞩,已被施耐庵剧透过鲁达将来成正果的结局,亲自给他剃度,不只是头发,满头的毛都要剃的。曰:“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 6c5d." >汝剃除,免得争竞。”只一刀,逃犯鲁达成了和尚鲁智深。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光头有许多好处。车迟国唐僧和对面的大仙比坐禅,被人家作法,脖子上变出个臭虫来。帮师父除完虫后,柯南·悟空·孙迅速推理:师父一个光头,怎么会长臭虫?不消问,定是那道人使怪!——为了给唐御弟出气,变只蜈蚣,去咬对面道人的嘴。这说明了光头的大好处:不长虫子。哪怕长虫子,也是秃子的虱子,明摆着。至于非光头的坏处,多得要命。佛家说人长头发,那是三千烦恼丝啊。 日本战国小说有个常见词:某某大名或家臣“元服”了,是喜事。这词是汉语里借去的。郑玄说过,元者,首也——按此说,希特勒师傅身为德国元首,也可以叫作德国首首或德国元元。“元服”,中国古书里也有,元者头也,服者衣也,就是头上戴的玩意。行元服之礼,就是所谓冠礼。孔子所谓二十而冠,就是说,二十岁开始戴冠了,成年了。 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冠礼之前,头发得垂着。 href='/article/3338.htm'>《桃花源记》里说,“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就是说老头正太们和乐融洽。也有少年时就梳个爆炸头的,“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 头发垂长了麻烦,扎俩抓髻儿,就是总角。男女从小有感情,叫青梅竹马,青梅竹马的男男版就是总角之交。 古代人,二十岁戴冠了,头发得结起来,曰结发,曰束发。江郎才尽的那位江郎给李都尉写诗:“而我在万里,结发不相见。袖中有短书。愿寄双飞燕。”听来情怀很暧昧。李广去跟皇帝请战打匈奴,为了显示自己资历老,说“结发而与匈奴战”,二十岁就跟匈奴打仗了。 头发不能随便披散开,因为披头散发,不是正人君子样。孔子说,假如没有管仲的话,大家都要被蛮族统治,披发左衽矣:披个头发,人就成蛮族了。李白撒娇,觉得人生不称意,明天我要散着头发坐船去了——“明朝散发弄扁舟”。 头发不能轻易散,也不能轻易剃。春秋时候,越国人断发文身,被北方人觉得好勇斗狠,不文明。头发得留着,体毛茂盛者因此很头疼。汉元帝额头上有壮发,颜师古注说:“壮发当额前侵下而生,今俗呼为圭头者是也。”——额头上长头发就叫“圭头”(注意这读音忒邪恶了……),所以要“加巾帻”来遮盖自己的圭头。当然,巾帻戴多了也很有用。 href='2203/im'>《三国演义》里,孙坚戴这个,被华雄追着砍,于是把赤帻给祖茂,自己金蝉脱壳了,这和曹操潼关割须弃袍一个道理。 顺便一提,孙坚弃赤帻,曹操弃红袍,都是红色。他俩难道都是在被公牛追吗? 古代的非平民,常不戴冠,但要留全发,戴各类东西:巾帻、陌头、绡头、幞头、角巾、周郎用来配羽扇的纶巾。上古时代,有些巾是两用的。戴上去就缠头,解下来就洗手擦脸,现在农村里老伯伯依然很豪迈,夏天手帕罩头,流了汗一手帕往脸上擦去。有些巾就只枉当个虚名,实际上是冠的一种,比如诸葛亮的诸葛巾,就没有擦脸的用途——不然诸葛亮南征泸水,一嫌热,顺手把头上纶巾扯下来擦汗,身旁关兴张苞满脸晦气:“丞相请自重啊……” 吕布和贾宝玉,虽然是猛男和非猛男的两极,但有一样很像,都戴“束发紫金冠”。 href='2210/im'>《红楼梦》、 href='2203/im'>《三国演义》电视剧里演示过他二位戴冠摘冠的镜头。头上打一髻子,冠戴上,簪或笄(都是一个东西)横插,两边丝络在下巴上一结一勒。丝络者缨也,簪和缨是冠的必要部分,所以指代冠,然后也指代戴冠的贵人。朱敦儒词曰“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就是说中原挨了金宋战乱,戴冠的诸位达官贵人都倒了大霉。淳于髡曾经“仰天大笑,冠缨索绝”,说明此人笑起来下巴腮帮子活动范围极大,一笑起来脑袋直径会大幅度增长。 href='2210/im'>《红楼梦》电视剧版里,贾珍色眯眯地去摸秦可卿,就是把人家姑娘簪子给摘了,准备让伊披头散发,看上去甚是淫亵。..t> 淳于髡这个髡字,很不吉利。髡完脑袋的都算奴隶,曰苍头。战国时还派去打仗,汉朝之后就变家用奴隶了。楚狂士接舆去唱衰孔子:“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屈原说这人很奇怪,证据就是“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接舆先生剃自己的头,外人看来和裸奔的人是一路货。现在老有人怀疑陈寿写《三国志》时抹黑诸葛亮,就因为陈寿的爸爸被诸葛亮施过髡刑,所以推断陈寿小时候一定很受刺激,每天被小孩指着鼻子:“丞相让你爸爸裸奔咩哈哈哈哈哈!” 在古代,头发少也很麻烦。杜甫“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簪都簪不起来了,得续假发。莫言 href='2502/im'>《檀香刑》里写男人头发稀少,打不起辫子时,得加好多黑线,虚假繁荣。古代假发叫髢。陶侃的妈妈为了给他撑面子,卖过假发:“侃母湛氏语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为计。’湛头发委地,下为二髢,卖得数斛米。”这个创意后来被欧·亨利拿去,写了《麦琪的礼物》。一般头发做不了髢,得黑又亮,瀑布一样。张丽华发长七尺,光可鉴人。头发越长,油光闪亮的代价越大。所以有 href='2210/im'>《红楼梦》中“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99lib. 假头发用到登峰造极的是袁紫衣。一个尼姑,仗假头发成了 href='2180/im'>《飞狐外传》女主角。摘了胡斐的心,苦死了程灵素,临了摘了假发就撇清了,人品不好。 名门贵胄用金步摇之类簪子首饰,那是另一门学问了。穷人家用荆钗,然后一般就假装谦虚“拙荆貌丑”,然后人家极口赞扬,休得谦虚,明明是“布衣荆钗,不掩天香国色”。比“布衣荆钗”还要乱的就是“蓬头粗服,不掩国色”,这是王国维说李后主的。 然后再说说胡子。 唇上的胡子为髭。两腮的胡子为髯。关羽美髯,故诸葛亮书信里直接称之为“髯”。 href='2203/im'>《三国演义》牛皮吹大了,说天子赐关羽一个锦囊,护髯用。我要是路上看见谁胡子上包一囊,不笑死才怪。 孙权紫髯,这是史册所载,可以判断基因变异或者血统怪异。评书里由此夸张,爱把所有胡子染颜色,比如程咬金就被说成是蓝靛脸儿红胡子。 href='5122/im'>《说唐》里蓝胡子、灰胡子、黄胡子、红胡子、紫胡子一应俱全,跟彩虹糖一样。通常,可以按胡子判断人物。比如: 八字胡——猥琐流老反派专用。 细髯长眼——奸雄,比如曹操。 络腮胡——性格豪迈大叔。 燕颔虎须——这个一般还“亚赛钢针,根根见肉”,黑脸专用,张飞及其化身尤其无法免俗。奇怪的是林冲书里也是这模样。 三绺长须——英俊睿智白面大叔专用,偏文。比如什么徐茂功啊、苗光义啊,都是半仙、牛鼻子老道、杂毛、山人掐指一算计上心来。 五绺长须——英俊风流白面大叔专用,偏武。比如杨六郎、岳飞……和岳不群。 红胡子、蓝胡子、紫胡子等——异族人或樱木花道级别智商大叔专用。 胡茬——刚出来时很吓人,森森然。鲁智深剃度后过了段,下山打铁,暴长胡茬,那打铁的“先吓了五分”。 长了胡子很麻烦。比如 href='2179/im'>《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在山谷练九阳神功五年,没地方刮胡子,一脸长须。殷离看他邋遢丑陋,不知道岁数,就敢随便跟他打闹。后来帮他把胡子一刮,看到张无忌俊秀面庞,就黯然神伤:“原来你这么好看!” 没胡子也很麻烦。刘备没胡子,被张裕嘲骂,说他光下巴,简直像露着屁股。 href='2176/im'>《笑傲江湖》里岳不群练辟邪剑法露马脚,也是因为不断掉胡子,被夫人发现了。如是,贾政边预备打贾宝玉,一边大吼“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 关于保养胡子,评书里有个最夸张的说法。说魏文通、李成业几位反派,都爱胡子。怎么个爱法?胡子平时都用茶水泡养着,用锦囊裹着,掉一根,三天吃饭不香。当然,渲染这些,是为了把反派的胡子三两把都拔干净,让大家拍手称快,让反派徒呼奈何。 头上多毛,如此麻烦,所以还是真长老说得好:“与汝剃除,免得争竞。”直接用老年代的“水热刀快”四字招牌,把各类毛都剃干净了,就没有簪、缨、冠、巾、圭头(这倒霉读音)、钗、桂花油、茶水、纱囊、梳子、帽子、洗发水、护发素、黑亮护理、发型、VIP卡、包月优惠、发胶、杀马特这些事了。此举在古代且自不提,在现代,最直接的影响是,发廊业可能就此消失。然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此洗脚业将代替发廊业,成为我国服务业的龙头老大。 有个很矛盾的事儿是这样的: 李靖、虬髯客、红拂世称风尘三侠。虬髯者,弯胡子也,说明这大叔胡子是泡面那样弯弯曲曲的。有诗所谓“虬髯戟张目怒视,当前猛见红拂妓”,戟是直的,弯的那叫蛇矛。这诗意思是:弯胡子猛的绷直,眼睛怒视,有点儿怒发冲冠、头发上指的意思。这是个突发状态。 可是,金庸和梁羽生二位,时不常写胡一刀、胡斐、尉迟炯的日常容貌,都是“神情粗豪,虬髯戟张”。问题是虬髯弯,戟张直。bbr>虬髯是常规状态,戟张是突发状况。一个人如果胡子是弯的,是虬髯,就不可能随时戟张;如果胡子是随时笔直的,就不是虬髯。可这二位写字,总是让大家随时随地虬髯戟张着,只能理解为:好汉们体毛充沛,而且经常怒目横眉高度紧绷,于是胡子时弯时直,就跟含羞草一样。 威士忌 布斯比爵爷和辛威尔爵爷同样于1986年身故,前者86岁,后者101岁。他们二位一辈子,英国出了名的对头政敌,只在一件事上有共识:布斯比爵爷认为,现代世界,唯有苏格兰威士忌给人类带来必然持久的慰藉;辛威尔爵爷则在99岁上认为,苏格兰威士忌应该被纳入大英全民医疗保健项目来报销。他们二位得知2014年,苏格兰独立未遂,继续归附大英帝国,一定要在天堂干一杯——而且不加水。 苏格兰对威士忌有绝对话语权,因为威士忌Whisky这词本来就典出盖尔语uisge beatha,生命之水的意思。苏格兰人打谷物里蒸馏出了威士忌,觉得自己拔出了谷物的灵魂,故此名。烈酒在英语里叫spirites,也是这意思。 苏格兰威士忌既然成了牌子,自然有标准:在苏格兰蒸馏厂里出品是基础,而且得装在不超过700公升的橡木桶里,陈放不短于三年,除了水与酒用焦糖外不加别的玩意儿——到这地步,才敢叫苏格兰威士忌。当然,老酒徒靠鼻子就能闻出来,得有泥煤味才对呢! 苏格兰威士忌最大的特色,是用泥炭。麦芽萌发到一定程度,用泥炭为燃料对麦芽加热脱水,味道便留存下来。单麦芽威士忌爱好者所谓的各色味道,其实都跟这脱不了干系。当然,威士忌是蒸馏酒,刚酿出来,也就比伏特加多了些泥炭味儿,这时就得靠橡木桶发威,醇厚的色泽和迷离的香味,都是这么出来的。喝惯伏特加那类简单直率烈性酒的,会觉得威士忌多了些味道;可是对老苏格兰酒徒而言,这味道太美妙,只要不是太烈太老,都不舍得用冰去镇、用水去稀释,你当然可以绅士地表示:“兄弟我是想让酒体伸展,风味变精致”,但是老酒徒会觉得你这么做毁了入口那醇厚浓郁的一下子——嫌不够淡喝水去呀!兄弟要的就是那股子奇妙的味道!像有名的伊斯雷岛之王拉佛伊格单一麦芽威士忌,就有极重的泥炭味,甚至还有海藻味,不习惯的会觉得味道奇怪,真还不如调和型威士忌入口舒柔。老酒徒管这个叫“海滨的藏书网味道”,爱得死去活来呢。 爱尔兰人跟苏格兰人抬杠,说威士忌不写成Whisky,却写成Whiskey。酿 6cd5." >法也不同。爱尔兰人说笑话,总说苏格兰人“粗豪黄土豆”、“谢顶大红脸”,惹了别人还不知道。体现在酒上,爱尔兰威士忌要比苏格兰威士忌温柔婉约得多。爱尔兰人好混合调配威士忌,各类谷物种类均匀,大麦小麦燕麦都使,最重要的,便是不用泥炭,而用煤炭。所以爱尔兰威士忌没有苏格兰人好的那一口泥炭味儿,在他们看来是清爽柔和,馥郁辛香,给其他香味以空间,极易入口,酒体轻柔,不会有苏格兰威士忌初入口时那种要匀一匀劲的感觉。可在苏格兰老酒鬼看来,爱尔兰威士忌,一点都不霸气。.99lib. 美国人也不太卖苏格兰威士忌面子,按爱尔兰写法,Whiskey。以前英国人开玩笑,说美国人弄波本威士忌Bourbon Whiskey,是纪念法国波旁王朝Maison de Bourbon——毕竟参与干掉波旁王朝的拉法耶侯爵,当年也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其实没那么多的历史渊源,这么命名只是因为波旁威士忌产自肯塔基州的Bourbon郡。美国打19世纪就产玉米过多,牛马猪羊都用之当饲料,犹且吃不完,于是波旁威士忌因地制宜,就使了大量的玉米酿造,用酸醪方式(Sour mash)酿。这玩意做法简单:用玉米和大麦发酵呢,加一些去了酒精的啤酒,因为啤酒本来就是麦芽发酵的产物,这么一掺和,对酒体柔顺度大有好处。再加上全新的美国白橡木桶来陈化,于是波本威士忌味道普遍柔和偏甜。威士忌本来就比葡萄酒简单,不用醒酒,宜于小酌,波本威士忌尤其如此。村上春树在 href='2477/im'>《1973年的弹子球》里,写他少年时开翻译事务所,“除了房子押金之外,只买了三张钢制办公桌、十几本字典、电话和半打波本威士忌”。波本威士忌是可以上班喝着玩的——只要老板不管。bbr> 自然,美国酒鬼也不只靠肯塔基产波本威士忌过活。肯塔基州南边,田纳西就有一绝。当然,世上有许多人不晓得田纳西出好威士忌,但杰克丹尼却是如雷贯耳。他们家当然有家传秘诀,会被各类酒史家吹得神乎其神,比如总部所在地林奇堡有不可多得的温泉,比如玉米和麦芽的选配是杰克丹尼老爷子亲手校订独一无二之类,但真正的王牌杀招,是他们的处理方式:蒸馏之后,新酒本该是直接送进橡木桶,但杰克丹尼家是让酒先过十英寸厚的糖枫树炭,逐滴过滤。所以杰克丹尼有香甜的烟熏味,口感细腻,而且相当有劲道。 加拿大威士忌和爱尔兰威士忌,有一点相似,基本都是调和而成。加拿大威士忌通常是先连续蒸馏,再与裸麦威士忌调和,味道清淡。当然,调和的手段繁杂多样:入橡木桶之前调和、出橡木桶之后调和、在橡木桶陈化的过程里调和后继续陈化,所以理论上,虽然单麦芽爱好者会嫌调和型威士忌太单一太工程化,可是加拿大的调和型威士忌却是五花八门的繁杂。当然,因为清淡,加拿大威士忌还有一个妙用:很适合拿来当调酒的基酒,不会跟苏格兰威士忌似的,调什么鸡尾酒都一股子泥炭味儿。你看,就这么神奇:世界上两个面积最大的国家——俄罗斯和加拿大——分别生产着最适合用来调酒的两种宝贝呢,伏特加和加拿大威士忌。毕竟气候过于寒冷,入了秋冬,除了摆开五彩斑斓的酒谱,给自己兑一杯来尝个味道,等一口酒下肚子来全身发暖,还有什么别的好做呢? 文房四宝 中国文人书房里,东西从不嫌多,许多还能成规模。 href='2204/im'>《水浒传》开篇,当时还没成为宋徽宗的端王,在小王都太尉家看见个镇纸,说好,小王都太尉就派高俅送去府上,高太尉就此发迹。一个小镇纸都能成就一个人呢。李清照他先生精研金石,弄得易安居士也成了印章通,其他印盒、水注、笔架、笔洗,不一而足,每样都能把玩出花样来。 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书房里千奇百怪,最后都为四样东西预备的,曰: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笔,得是特指毛笔。拿个炭条当笔作画,西方人觉得可行,在中国就有问题了。中国励志传说里,多有大贤人少时穷困,买不起笔,用柳树枝画沙子来学字的故事。古代文盲率甚高,能不能握管执笔,是否认字,就决定了出身品第,以后的人生遭际就可能是两个世界。 href='2175/im'>《鹿鼎记》里,韦小宝就不会握笔,被陆高轩逼着写字,结果用握杀猪刀的手法握笔,真是辱没斯文。人都说蒙恬始创毛笔,是为笔之祖,然而商朝开始,已有毛笔,只能说蒙恬之世,以柘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是属于精制了的毛笔,大概古人们也是在这时候,第一次意识到毛笔的毛可以不止一种。《齐民要术》里说了:青羊毛做笔芯,兔毫毛做笔被,这才能成好笔端呢。 当然到了后世,又不止如此了。软毫硬毫,狼毫羊毫,金管银管,竹管木管,所以后世得有笔架,琳琅满目,挂一溜笔待用,也可以说是摆谱。书画之家,尤重笔毫。潘天寿先生认为羊毫圆细柔训,很好使。苏轼被贬谪到岭南,就嫌那里的笔不得用——应该是岭南气候不同,动物的毛发硬度都不一样了。 比较传奇的玩意,是所谓鼠须笔。王羲之说,传闻钟繇就用鼠须笔,于是笔有锋芒。《法书要录》则说《兰亭序》是王羲之用鼠须笔写的。究竟鼠须笔是什么?真是用老鼠胡须做的?不知道。须知后世有名的湖笔,为了保证笔尖,即“湖颖”的整齐,大概每只山羊身上,才找得出六钱羊毛,可以当锋颖的。山羊恁大,只得六钱,老鼠才多大?要捉多少老鼠,才凑得齐一根鼠须笔用的胡须呢?也有传闻说,鼠须笔是黄鼠狼的毛制成,那怕工程还小些。当然,你也可以说:反正钟繇是魏国太傅,一声令下,自有人满世界给他捉老鼠、拔胡须来做笔。总不能他和自家儿子钟会一起,满屋子捉老鼠吧…… 墨这个字,意思简直一望而知,上黑下土,再明白不过。上古制墨,是磨石炭;秦汉之后,用松烟、桐煤来制墨。所以汉朝时,松树多的地方容易出墨。然而单是烧了松木,取了煤灰,写字很容易尘灰飞扬一脸黑,变成卖炭翁的嘴脸。所以呢,需要工艺精制了。《齐民要术》里,烟末、胶和蛋白要一起合成;到《天工开物》里,就得桐油、清油或猪油来烧了。各类胶和油的加入,无非想要墨质柔韧。按秦汉时松烟墨,颜色固然黑,但轻而不够亮;油烟墨更显黑亮光泽,适合拿来画画。到后世不惜工本的制墨者,还可能往墨里加白檀、丁香,那就更了不起了。 话说还是苏轼,动手能力真强。晚年被贬到海南岛去,闲居无事,恰好有制墨名家潘衡来访。苏轼大为惊喜,二人就钻进小黑屋里,埋头制起墨来。真正是黑科技!烧了松脂,制黑烟灰,搞到乌烟瘴气,家人也不好管。结果到大半夜,房子火起,没伤人命,但也把大家熏得灰头土脸。次日,满屋焦黑里,扫出来几两黑烟灰。苏轼奉为至宝,觉得这就是自己制出来的墨了,只是当地没有好胶,于是苏轼又有新主意:使了牛皮胶,将黑烟灰凝固了,然而凝得太差,最后散成了几十段指头大的墨,真也不堪使用。苏轼豁达,黑着脸仰天大笑。潘衡就此告辞了。妙在潘衡回了杭州,自己制了墨——当然比苏轼那烧了房子的墨高明了万倍——却打出招牌,说 662f." >是苏轼秘法制的墨。那时杭州人民怀念给他们建了苏堤的苏轼,纷纷来买,苏轼自己在海南岛,还不>.知道自己冠名的墨,那么畅销呢。 纸,中西都有。西方概念里,觉得莎草纸、羊皮纸,都算是纸。然而这两种玩意都有问题。莎草纸是莎草茎切成长条薄片,编织放平,然后捶打,用石头磨光,再上胶——而且只能在一面书写。讨厌的是,这玩意只能在干燥气候下使,一遇潮湿,立刻腐坏。羊皮纸倒是两面都能书写,问题是,剥羊皮、浸泡、刮毛、晾晒、擦防腐剂,你简直需要一整支屠宰部队来弄一张纸。 所以东方的纸传入欧洲,简直是福音,李约瑟毫不犹豫,把纸列为四大发明之一。中国造纸术花样很多,宋朝苏易简《纸谱》说:“蜀人以麻,闽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麦面稻秆,吴人以茧,楚人以楮为纸。”但万变不离其宗,总是绕着植物纤维打转儿。蔡伦改良造纸术,用的是树皮、破布、渔网——还是纤维。左太冲写《三都赋》,导致洛阳纸贵,可见公元3世纪时,纸书已经很流行了。到唐朝,中国人已经有闲心在纸里头掺杂各类花色印纹,做出各类信笺来传情达意了。宋朝人已经把纸推广到了床上,朱元晦拿些纸做的被子,寄给陆游盖,陆游认为纸被和布衾差不多,而且“白于狐腋暖于绵”。 笔是写字的工具,墨是字的痕迹,纸是承载墨的载体,文房四宝里,成品里最不显眼的是砚,然而别称也最多。苏轼喜欢婺源龙尾山的罗文砚,于是写了篇《万石君罗文 4f20." >传》,都把砚叫成万石君了。至于其他墨海、墨侯、石友等,不一而足。批 href='2210/im'>《红楼梦》那位,还叫脂砚斋呢。古代做书童的,尤其要懂得跟砚打交道,如何滴水,如何拿出一锭墨来,如何安腕运指、凝心屏息,磨出主人需要的墨。磨得好,就是有灵性慧根;磨不好,主人摇头:真是粗人! 文人可以多喜欢砚呢?当年米芾被宋徽宗召去写字,米芾见天子桌上有个好砚,喜欢上了,就着砚磨了墨,写完字,抱着砚台说:“这个砚台经臣濡染过,不能再侍奉陛下了,请让我拿走吧。”宋徽宗也是好脾气,答应了,米芾喜出望外,抱着砚回去,手舞足蹈。宋徽宗只好叹气:“都说米芾是米颠,名不虚传。” 砚需要好石头。张岱说过个故事:他托朋友秦一生为他找石头,自己外出了。秦一生得了块好石头,请一个北方朋友看,北方朋友指了指石头上的白眼说:“黄牙臭口,只配支桌子。”秦一生放弃了,北方朋友趁夜花三十两银子,把这石头买了,就制成了一块好砚,上头五小星,一大星,注道:“五星拱月。”张岱自己去看时,燕客捧出砚来:只见那砚赤红色犹如马肝,酥润如玉石,背上隐着白丝形如玛瑙,面上三星坟起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真是好砚台!可见明朝时,为了好砚,连朋友都得骗呢。到了后来,砚?台也不是为了实用使了,比如吕留良收藏了二三十方砚,估计也未必用。这方面,苏轼颇为豁达,黄庭坚打算给他买些新砚台,苏轼说:“我只有两只手,其中一只会写字,要三个砚台干吗呢?” 张岱和吕留良们的例子,可见文人们的毛病。文房四宝固然是好,尤其是纸,真是为西方文明传递帮了大忙,但在中国士大夫书斋里,连同其他笔洗、笔架、镇纸等物,越到后来,越成了赏玩之物。精雅细致,作用于感官令人愉悦,塑造出中国文化独有的书卷之美,但时代的潮流总是趋向于简便易用的。20世纪,受了经史子集教育长大的朱自清先生认为:毛笔的问题,在于不便。毛笔须用砚台和墨,又不能挂在衣襟上;毛笔写字,比水笔慢得多。其实近世的钢笔,乃是文房四宝功能的集合——钢笔墨水是成品,直接灌入钢笔中,就省去了砚台。一支钢笔一张纸,便能写字,而且速度快。自然,硬笔书法永远无法代替软笔,一如素描和写意山水永远是两个世界,但从实用角度而言,确实快得多了。 所以文房四宝成为一个时代的陈迹和纪念,也并不意外。至于强行怀旧去使之复古,也未必需要。时代是会往前的,而每个时代的文明,是由那个时代独一无二的氛围所造就。在21世纪使砚台磨墨,使毛笔写书法,注定是一种怀旧,时光的驻留毕竟是幻觉,就像纸代替绢册和竹简似的。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时不时地回头想一想:世上曾经有过一个无比珍爱文房四宝,并使之荡漾出雅致文人趣味的时代,这真的很好。 然后,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洗手间小历史 屋大维要和安东尼抢罗马当家,顺势成为欧洲霸主,于是招呼罗马诸位御用文人,先做舆论攻势。文人们用些陈词滥调,无非说安东尼骄奢淫逸,和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声色犬马,真是好过分啊云云。中间有位讽刺诗人,叫马蒂亚的,独辟蹊径,找了这么个理由,跟罗马人民说,安东尼这厮坏透啦,马桶都只用纯金的,“他用在排泄上所花的钱,比我一年吃饱肚子的都多!” 话说得有些恶心,但角度却很新颖。衣食住行自是人身大事,但吃喝拉撒却是最家常不过。罗马人爱吃爱喝,也得上洗手间。罗马帝国时期,公共设施出名的多,对这类细节,自然不能小看。罗马时的富裕居民,已经有钱带便携式马桶了。走在街上,觉得不好,就地解决;当然解决完了,不能自己拎着,得归仆人管。至于仆人如何被熏得满脸发皱、几欲作呕,主人就不管啦。穷人买不起这等器皿,就奔公共厕所。罗马公共浴池最有名,大家在那里冷水热水,蒸汽按摩,完了还要谈天说地,当然少不了厕所。可恨有些人没教养,看见浴池都以为是厕所,随意大小便。所以那会儿有个铭文:“任何在浴池.随地排泄者,都会受到十二位神祇的惩罚,会受到狄安娜和体力无比的朱庇特的报应!”——为了禁个滥上洗手间,神灵都出来了。 中世纪欧洲多堡垒,设计粗笨,但也得过日子。法国南部接近西班牙的一些所在,堡垒布局常是城楼子之间筑墙,厕所安在城楼子里。你走进去,看见一条宽缝,人往那里一蹲,就地解决问题。可怕在那宽缝下面,直通地表,高者有数十米。你蹲着厕所呢,脚一滑就下去了,颈部不骨折才怪。英国著名的伦敦塔,最初也有类似设计,而且很是精美,厕坑连通隧道,可以直滑城外壕沟。英国有位先生叫劳伦斯·莱特,对此说了句俏皮话:伦敦塔的壕沟经过这么一处理,防御外敌能力一定特别强!——可不是,对手还能顶着茅坑味儿来爬塔么? 1270年,巴黎有过条法令,可见当时的风貌:“任何人不可在阳台上泼洒马桶,违者罚款。”你可以想象这法令颁布前,巴黎那窄街暗巷,是如何的雨雪缤纷。法令有效吗?似乎不然。1世纪后,巴黎政府再颁一条法令,口气软得多了:“任何人在倾洒马桶前,须大喊三声‘注意水!’”——你看,禁不住了,只好改事先提醒,省得挨淋了。 法国国王们派头比较大,弗朗索瓦一世陛下设了个职位,直译该是“门窗事务”,侍者有资格在宫廷里配剑,薪资不菲,还能每天跟国王见面。但往实在了说就不好听了,就是给国王摆弄马桶的。国王有专门马桶使了,王后怎能怠慢?凯瑟琳·美第奇王后在佛罗伦萨时过惯了好日子,不能容忍亲自解决马桶问题,勒令国王也给她设个使女。她老人家仗着裙子长,又有侍女照管,经常在马桶上面盖个紫罗兰色绒垫,就坐着跟诸位夫人议事。等她老公死了,为了当好一个寡妇,就把马桶垫改成了黑的。路易十四既然觉得自己是太阳王,人人敬仰,连自己的屁股都是神圣的,所以格外提过要求:他老人家要上厕所时,贵族..们不必回避,而该坐围一圈,大家眼睁睁看国王陛下方便。 日本江户幕府时,将军所居的大奥里,则有这么个怪习俗。将军的夫人,也就是所谓御台所大人,是有侍女的。最贴身的侍女,平时干活只能用左手,留着右手,以便服务至高无上、清洁无垢的御台所大人。怎么服务呢?答:御台所大人内急,要上洗手间时,侍女就使右手解决一切——从开始给御台所大人掀起衣服,到结束时给御台所大人扎好衣带,都是侍女解决。御台所大人手脚不动,任人处置——当然也不能全怪御台所:衣服太厚重啦,动弹不得。御台所大人的厕所,当然也是独 4e00." >一无二的。每位御台所侍奉将军时,都得为她专门挖个极深的坑,够她老人家一辈子用的;等用得差不多了,用土填埋了事,再换一个坑使用。 中国文明博大精深,厕所文化自然不遑多让,而且豪奢处很让人惊诧。晋时石崇要显富贵,厕所里都布置得富丽堂皇。刘寔来拜,绕晕了,不小心见了厕所,大惊,“误进您卧室啦抱歉。”石崇一摆手:“厕所嘛!”王敦初娶公主,不晓得宫廷里的套路,上着厕所呢,看见婢女端漆箱来装枣子,端金盆装水,以为让他吃喝呢,张嘴就来,结果枣子是拿来塞鼻的,水是拿来洗手的,徒惹了笑话;又传慈禧用着一个檀香木做的便桶,外头雕成个大壁虎,提手都是个螭虎状。大壁虎肚里都是香木细末,要求干松蓬蓬着,以求消声除味。每次老佛爷要行事,自然又是前呼后拥,下铺油布,旁递手纸,焚香静默,就差集体磕头,恭祝老佛爷顺利成功、万寿无疆了。当然话说回来,檀香木做便桶,既贵重又不显形,还算得宜。 后蜀君主孟昶有个玩意,叫作七宝溺器。后蜀亡国,宋太祖赵匡胤见了这东西,借题发挥:溺器都搞得如此奢华,天晓得他拿什么东西装吃的!于是当众摔碎,也算立了好榜样。妙在孟昶的宝贝马桶被砸了,美丽的花蕊夫人却被赵匡胤受用了。这说明宋太祖很实际:溺器再好看,终究上厕所用的,摔了还能做做贤君姿态;佳人却是难再得,那可是万万摔不得的。 香水的传说 香水界有个小神话,说法国香水所以雄霸欧洲,是因为古代巴黎格外脏臭,需要有些什么来遮味道。又传路易十四一辈子就洗过那么三两回澡,其臭可以想象,所以格外用香水遮羞……但这些故事,忽略了一点:论到古代,大家都不干净。中国汉朝的时候,官员还要口含丁香,以免熏着天子呢,怎么单就法国人琢磨通透了呢? 事实是,香水这玩意古已有之。英语叫perfume,法语叫parfume,语源是拉丁语,par fumum,“穿过烟雾”。这玩意最初非欧洲人专利,实与许多香料一起乃东方产物。一般学者承认,西方世界所见史上最早香水,来自塞浦路斯岛,也就是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发生那地方;虽在地中海东,如今算欧洲地界,但南临埃及,东望波斯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在公元前波斯和希腊隔着爱琴海打架那会儿,真还算是东方。 香水初现,是因为人有感官需求。人类好逸恶劳、喜新厌旧、爱香憎臭,乃是天性。在古代世界,卫生不彰,臭的东西多,香的东西少,所以香料格外招人爱。金庸 href='2185/im'>《书剑恩仇录》里,香香公主吃花,身上自带香味,纯属想象,但人类最初制香,确实是打花上来的。公元前,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人们,就晓得拿油去浸花,浸到后来,油中便带花香:这是最原始的香油了。罗马和平时期,流行豪奢享受,大家吃饱了饭,还要到后院去吐,以便腾出肚子,继续饕餮。这时候,东方来的土法香油,当然也得派用场:把香油们洒在小鸟羽毛上,放小鸟满厅堂飞舞,于是满室香氛流动。听着很科幻,但罗马人就是爱这么玩。?99lib? 中世纪前期西欧割据纷乱时节,阿拉伯人对香水发展起了大作用。一来阿拉伯人占领的地界,从北非、地中海东岸到中东,恰好是香料植物遍布的地界儿,不愁取材;二来阿拉伯产无数化学家,这不,蒸馏酒和唇膏也是他们发明的;三来那会儿阿拉伯人和基督徒,都相信香料是大宝贝——基督徒觉得香料代表着天堂,阿拉伯人则相信香味是上天的启示,吃胡椒拌肉粥可以壮阳,通过熏香能跟神灵沟通。波斯湾一带,至今有些地方的居民相信:只要把乳香一烧,念念经文,就能跟真主聊天。所以9世纪时,阿拉伯人已经总结出百来种制香方子,其玩法依然是从植物和动物身上萃取,然后以试剂固定其香味——说难听点,就还是一堆液体,里面漂浮些植物残骸,最后提出点香味来。 伟大的伊本·西那先生,波斯史上著名的哲学家、医学家、自然科学家,在公元1000年后不久,给世界带来了千禧年礼物。众所周知,阿拉伯人完善了蒸馏酒技术,使欧洲人民有了烈酒喝,但在此之前几百年,西那先生发现了:他可以用蒸馏技术,打花朵里蒸出香味精华来。他老人家身体力行,蒸出了玫瑰花味的香水。这是个划时代的创举:打这以后,贵人们再也不用把植物叶子连油抹得一头一脸,而是可以优雅从容,把提炼萃取的香水往身上洒了。欧洲人对这事,还是后知后觉。一般认为,得到了1221年,他们才晓得香水这玩意,还亏了十字军东征,到东方见了世面。那会儿在西欧,香水稀罕,到14世纪了,匈牙利人都制出了“匈牙利水”——也就是通过蒸馏,用酒精固定了多香味混合的混香水——法国人都还不晓得这是何物呢。 这里不免要提一句伟大的凯瑟琳·德·美第奇奶奶.了。众所周知,凯瑟琳是佛罗伦萨大豪族美第奇家的闺女,教皇的亲戚,嫁给了法国国王亨利二世。那时节,佛罗伦萨是欧洲的鲜花,米开朗基罗、波提切利、切里尼们在那里开花结果,散播文艺复兴的艺术种子,而法国还是个刚打赢了百年战争不久的土包子地方。美第奇阿姨去法国马赛大婚时,带去了无数法国人没见过的稀罕玩意:比如东罗马流传过来的雕塑,比如冰淇淋,比如香水。 打那时候开始,香水这东西,才真正从法国宫廷,向民间散布开去。17世纪,法国腾飞、雄起欧洲,路易十四把假发、高跟鞋、天鹅绒袍子和香水一起热闹开来。到18世纪,香水这产业,才在欧洲大肆铺开。本来嘛,这是阿拉伯人的勾当,基督徒显然不该太配合,但那时西欧诸位,都很懂得变通。香味是天堂的味道,是上帝所赐,我们要细加呵护才是啊! 18世纪,以意大利和法国为首,全欧洲都展开了如火如荼的制香运动。薰衣草、鼠尾草、玫瑰、茉莉花之类植物,被一一分拣萃取。麝香可以保存长久,雄麝们于是难逃猎人魔爪。欧洲航海家们,那时已经把触角深深渗透了东南亚香料群岛,发现东南亚是个香料宝库,那还有什么客气的?于是在印尼,多了这么个行业:算着丁香花蕾完全成熟前,集中采摘,欧洲资本家雇当地人,爬到树端,使棍子打丁香花蕾,落英满地,收进网中,晒,等晒黑晒硬,形如钉子了,就收。实际上,丁香的拉丁文clavus,也就是钉子的意思;又比如,肉豆蔻长出橘黄果实时,用长杆打落,晒到干爆,变成灰棕色,又可以提炼了。这一系列东方来的香料,被萃取后,就是所谓东方香型,有异域风情。 最传奇也最让人想不到的是:香水业发展,让海里的鲸鱼倒了大霉。原来抹香鲸肠子里有分泌物,干燥后成浅黑色,仿佛琥珀,质感如蜡,有香味,就是龙涎香。这东西不仅自己有香味,而且可以做香水的定香剂。当然,抹香鲸会把龙涎香上吐下泻,排出体外,但你总不能驾艘船在抹香鲸身后当跟屁虫,专门拣人家的排泄物吧?19世纪,捕鲸船把龙涎香当成了头号目标,捕到了大鲸,肉可能随便吃了或扔了,脑子用来熬油,而龙涎香却是大宝贝,细心收好,上岸换钱。 当然啦,在欧洲范围内,到底还是意大利和法国的香水工业最发达。一是天时,意大利人和法国人起步早,又有手工艺传统。须知香水最初在法国发展,和皮革有关。法国南部有名的格拉斯,最初原是皮革手套制品基地,可是众所周知,皮革制品有臭味,国王陛下和爵爷们穿皮衣戴皮手套讨好贵妇人时,总不能满身动物臭味吧?所以路易十四御宇期间,格拉斯就有了皮革手套商会和香水制造商合一的商业模式,这就抢先了所有人一步。二是地利,南法的普罗旺斯和意大利的西西里和卡拉布里亚,都是地>气温暖,种啥长啥,有大量香味植物可供萃香取味。到18世纪,格拉斯当地就已经提炼出新的商业模式,把香料种植和精油提取合而为一,从原料生产到配制,一条龙服务了。加上法国化学工业出名的发达——早年法国人尊崇炼金术,所以贵族都爱倒腾瓶瓶罐罐,到18世纪,出现了拉瓦锡、库特瓦、沃克兰这些科学人物,所以到18世纪时,法国人已经在香水业领先一步了。 当然,最后最关键的,还是法国的百货业。 19世纪20年代,巴黎建筑始有钢铁与玻璃元素,不久就有了拱廊和百货店文化。19世纪中期,巴黎连着办世博会,全世界都来巴黎买东西,工业革命和商业完美融汇。本雅明总结说,当时巴黎的商业模式就是卖梦——把商品包装得如梦似幻,然后拿去销售。这事不稀奇:以前阿拉伯人为了骗欧洲人买肉桂等香料,还编出“肉桂是从悬崖上的大鸟处偷来的”之类浪漫传说,法国人也学了这招,知道奢侈品总离不开梦幻,所以19世纪后半段,香水就和梦幻、浪漫、美女、贵族、东方神秘、园林风景挂上了钩,让人手持香水,只觉得满眼都是薰衣草、玫瑰花、晚香玉、土耳其宫廷绒毯,再也不会想起捕杀鲸鱼、剥..削印尼老百姓、化学实验室里工科生计算剂量之类不浪漫的活动。之后20世纪香水大行其道,只是顺理成章:奢侈品从来卖的就是感官的享受、爱情与梦想。 至于琐屑真相,留着写论文就行啦,千万别沾染了如梦似幻的广告文案。 牙齿 上帝给凡人52颗牙,分两次。孩儿时20颗,磕了碰了,不必怕,少年时还能补上,再长32颗,上下两排,挤满一嘴。但上帝太仁慈,没估准人嘴尺寸,到现今,有四颗牙没处安放。有时候长,有时候不长,长起来有时还疼,是谓智齿。 牙与齿本来不算一回事。春秋时候,宫之奇说人嘴唇没了,齿就寒,不说牙寒。因为齿是大门牙,在嘴唇后面,铡刀也似,专管把吃的东西切断;牙是臼牙,在腮帮子后面,专管把切断的食物磨一磨,好消化;嘴没了,也冻它不着。你生气了,得咬牙切齿,臼牙就能被咬,门牙就能切,反过来咬牙切齿,看看镜子,就显得龇牙咧嘴,那是做鬼脸。 正常人都喜欢牙齿整齐,好看,最好的是齿如编贝。牙齿在满嘴里横生倒长的,一张嘴,跟溶洞石钟乳一样,餐盘里的肉都要吓一跳。牙齿参差不齐的,叫作龃龉。如今人起纠纷,称为龃龉,其实就是两颗牙对不准,咬不齐,互相恨得慌。 牙整齐了还不够,还得白。 href='2283/im'>《诗经》说姑娘“齿如瓠犀”,牙白得像葫芦子似的。评书里说穆桂英“牙排碎玉”,但生起气来就“咬碎银牙”,无论是银牙还是碎玉,都是雪白的,好看。“咬碎钢牙”,那一定是男主角。 但圣人的品位很奇怪,不喜欢牙太整齐。周武王一龇牙,就能吓人一跳,他老人家是个骈齿,门牙都长重叠了。周朝人说好,说这是圣人相,性格刚强。之前的帝喾也是骈齿,之后的孔子也是骈齿。李煜亦然。想象李后主“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吟完一龇牙,门牙都叠了,很煞风景吧? 圣人小时候一定都没遇到好的牙科医生,也没见过矫正仪。 孔子曾经龇着圣人之相的骈齿大牙,去找老子说了几次话。老子后来不太喜欢他,骑着青牛出函谷关去了,说是道不同不相与谋,西赴流沙。他们的道不同在哪儿呢?《太平广记》里说老子,“大目疏齿”,大眼睛,牙齿疏疏落落的。你孔子的牙齿排得紧叠,都骈起来了;老子我的牙齿就很疏落,牙缝可以过火车。牙齿不同,怎么能做朋友呢?再见了您呐! 老子跟牙齿是有渊源的。他师父常枞先生病重,老子骑着牛就去看他。常枞爷爷张嘴给老子看看,明知故问,我舌头还在不?老子说,在。常枞又问,我牙齿还在吗?老子说,没啦。常枞爷爷提问,你明白了吗?老子说,舌头在,因为软;牙齿不在,因为硬——柔能克刚啊! 老子当时心里一定想:师父真好,知道我牙缝大,还特意用自己一张没牙的嘴鼓励我。没牙怕什么,有舌头就行了。 常枞爷爷年纪大了,牙齿没了;但牙齿没了,不一定是因为年纪大。 有位篮球手,叫作唐·巴克斯代尔。20世纪50年代,他签约NBA打比赛赚钱,一进更衣室,哎,发现怎么各人柜子里那么多小盒子……做什么用的?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牙齿——听上去好像是变态杀人魔故事,其实是因为,那会儿大家都装假牙。20世纪50年代中期,一半NBA球员没有门牙:对抗太烈,打掉了。 金庸写小说,如果哪个配角挨了一个重耳光,多半会吐一口血,带几枚牙。古代没假牙,掉了就漏风,可怜见的。这点大概跟施耐庵学的,鲁智深心情不好时,就是随手一拳,打落门牙两个。 战国时候,范雎先生被魏齐派人揍,牙齿都折了。有种说法是,他牙齿是被人拉折的。被人硬生生拔牙,其疼可知。所以后来范先生当了秦国宰相,颇有点反人类的乖戾脾气,也难怪。 href='2203/im'>《三国演义》里,曹操随口说个“鸡肋”,被杨.99lib?修参透用意。他生气,杀了杨修,第二天上阵,被魏延一箭射掉了门牙,疼坏了。那年曹操六十多岁,掉牙齿也正常,只是想想,真是因果报应:以后吃鸡肋,更加嚼不动了。 但人营养不好,也可能掉牙齿。上古人吃东西,很喜欢各类带油水的肥嫩物,应该就和牙齿状况不好有关。宋玉招屈原的魂魄时,写菜谱是“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这种东西,咬都不用咬,一口下去就好。至今老爷爷老太太们吃东西都很软,就是给牙齿放放假,不用刀戈兵烈的去动手动脚。 1615年,德川家康临终前一年,发动大阪之战,意图解决丰臣家,想在他老人家闭眼之前,把日本彻底划归德川幕府治下。而对方的真田幸村奋勇突击,以寡击众,险些完成神话逆转,此后日本人都奉幸村为“真田日本第一兵”,漫画游戏等,都把他当日本赵云。但真相是,他老人家那藏书网年48岁,因为在九度山隐居过久,营养不良,头秃了不说,牙齿也掉差不多了。 小孩子最幸福。没几岁,乳牙就摇摇欲坠,哪天结结实实的掉了,很高兴,跑回家,跟拿枚勋章似的给妈妈看:“掉了掉了!”妈妈就鼓励:“好好,要长新牙了,孩子长大了!” 龌龊这词,现在是骂人话。但最初,龌字就是在房间里吃完东西不净口,满嘴发臭;龊字就是牙齿咬合不齐者。如是,龌龊就是一口牙:又不洗,又不齐,嗅觉和视觉上都很折磨人。 href='2210/im'>《红楼梦》里,贾府规矩重。吃饭前,大家用茶水漱口,再洗手,另捧上茶来喝。贾宝玉除了用茶水漱口,还擦牙,用的是青盐。古代人不一定知道盐和茶里含氟,能消炎杀菌,但经验沿袭,用得恰到好处。孙思邈就说:“每旦以一捻盐内口中,以暖水含”,可以“口齿牢密”。孙爷爷这话,不知道救活了多少私盐贩子。聪明一点的盐贩子应该卖一车盐,送一本孙思邈的药方,嚷嚷“我们的目标是——没有蛀牙!” 宋朝人想过变花样,比如,以柳、槐、桑等树枝水煎熬,入姜汁,混兑些其他东西来洗牙。最后,还是不如盐好使,所以到 href='2210/im'>《红楼梦》那会儿,大家还是青盐和茶。 欧洲人为了对付牙,可花了脑子。埃及人使过牛蹄子、烧焦的蛋壳和石灰粉,不知怎么想的;希腊人和罗马人是用碎骨头和牡蛎壳,这不知道是打算净牙还是磨牙。阿拉伯人用烧鹿角、蜗牛和石膏,也动过香草、蜂蜜、铅、铜的念头——反正外国人是真舍得拿牙齿做试验。到英国人发明正经牙膏牙粉之前,真不知道他们的牙齿挨了多少疼。 光漱口还不行,得刷牙。上古的人用手指刷牙,使的是右手中指。蘸点盐,或者其他什么,刷啦啦啦,很方便,也很土。明朝时,有人提出过改革意见:右手中指刷牙太落后啦!——我们要用左右手同时擦牙! 你可以想象明朝时节,天蒙蒙亮,大家在井台上一字排开,抬双肘,伸两指,在嘴里稀里呼噜地一通擦;刷牙刷急了,手指皮都能磨破了。最怕的就是,有谁刷得正欢,忽然惨叫一声:“我早起刚拣了驴粪!忘洗手了!” 当然不是没器具,唐朝时就有。将杨柳枝泡水里,要用时,使牙齿咬开杨柳枝,杨柳纤维泡发了,支出来,像细小的梳齿。点些药末,刷刷刷,就把牙给净了。寺院里尤其爱用这个,还总结出杨柳枝的十大好处。但这个毕竟不是广泛流行:谁家每天供你那么多杨柳枝呢? 世界一般公认,正经的第一柄牙刷是中国人发明的。那是15世纪末,哥伦布刚发现新大陆不久,明朝孝宗皇帝把野猪鬃毛插进了一支骨质把手。欧洲商人把这玩意带了回去,先是当宝——没法子,之前欧洲人都使碎布擦牙来着。刷了一段,痛惨了:野猪毛太硬,牙龈出血!中国皇帝的牙龈是铁打的吗?只好再想法子改良:刷毛试试鹅毛如何?刷柄试试竹木如何?…… 总之吧,又不知多少牙龈牙齿流血的代价之下,我们才见着现代的牙刷。 牙疼是世上最要命的事。马尔克斯有个小说叫《普通的一天》,写一个市长上门求个牙医治牙疼,几乎卑躬屈膝;末了病牙被拔,看了发半天呆,想不通这么一玩意,怎么会把大活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牙是很难伺候的,因为牙不是骨头——不然早被磨平了。牙外头是珐琅质,很硬实;中间是象牙质;最里头是牙髓,包含神经线和血管。不用问,牙髓跟牙龈那儿稍一打架,人就哭爹喊娘。抓不着挠不着,只剩哭。 哭起来就只能打麻药。以前世上还没有注射器时,都使过一招。你张着嘴,坐在唐朝或中世纪阿拉伯的凳子上,龇牙咧嘴,看医生把药物烧了或水煮开,拿烟或水蒸气熏你的牙。熏着熏着,你犯晕,有点恶心,但牙好像不疼。医生拍拍你:“回去吧!” 但第二天早上,你又被牙疼醒时,就知道这事治标不治本。你想治本,就得拔牙。 上古传说,从 href='1656/im'>《山海经》到澳大利亚土著人,要拔牙都是使东西敲,并无二话。所以理论上,如果你门牙蛀了,跑去对鲁智深骂一句“直娘贼”,换来他给你门牙一拳,蛀牙掉落,也是种方便的拔牙法。要不然,就和千万患者一样,排队,拿号,最后坐上牙医的椅子,张开嘴,看他微笑着手握钳子朝你走来,你无助的、眼泪汪汪的,祈祷早点儿结束…… 因为大家都恨牙疼,却又怕拔牙,江湖郎中才有饭吃。老北京天桥上,经常卖些“哭来笑去散”、“一咳掉牙丸”之类。都是号称往牙龈上点一点,你一咳嗽一喷嚏,蛀牙自落,方便得很——尽管这里头,许多其实是江湖骗子。 拔净了蛀牙,洗漱了好牙,一张嘴就白亮亮,够满意了吧?非也。 古时候,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人,许多有奇怪的习惯:好好的牙齿,得敲了拔了凿了才甘心。云南有些地方,父母死了,儿子媳妇忍痛把门牙拆了,扔棺材里,“爹娘,永别啦!”贵州有些地方,女子要嫁了,敲掉俩门牙,说是怕妨害夫家——多了俩门牙能把夫家怎么样呢?吃穷了他们? 美洲的玛雅人不砸牙,但是爱把牙磨尖磨方,钻个孔嵌些珠玉宝石:有珍玩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往牙齿里塞,一吃东西满嘴璀璨。罢了,如今流行的黄金烤瓷牙,算是给牙戴帽穿衣,而玛雅人这种往牙里硬塞的套路,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最奇怪的牙齿装饰,非日本人的黑齿莫属。 铁针烧了,跟茶麦醋酒等物混合,发酵数月,制成腥臭黝黑的铁浆水——听着就费功夫。再调和?99lib?粉末,终于成品——看着就不寒而栗。 然后用杨柳枝当牙刷,隔三差五就刷一次——还嫌牙齿不够黑似的。 妙在江户时期之前,常人还玩不了这个,须是贵族,方得如此。江户时期,此风蔚然。理由是什么呢?好看?大大的未必,一张嘴就是黑的;好味道?满嘴腥臭;方便?隔三差五得重新给牙齿补一遍黑。考虑到那时节贵族都满脸抹白、剃眉画蝉,一嘴黑牙除了显得脸煞白如鬼,毫无用途。只能说,日本公卿是真舍得拿自己的脸和嘴去做调色盘。 宋朝的时候,补牙镶牙已经很发达,许多老人家都爱去补个牙,以显年轻。陆游很豁达,就嘲笑大家说“染须种齿笑人痴”,由此可见,85岁高龄过世的陆放翁先生,一定须发皆白,满嘴牙一颗不剩也没去补,吟诵“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时,一定满嘴漏风,稀里呼噜的。 胭脂 汉元狩二年,两年前刚封了冠军侯、时年十九岁的霍去病任骠骑将军,带着汉朝军队,开始他生涯最忙碌的一年。春夏两季,他和他那支会陪他一起在沙漠上踢足球的队伍,奔走河西,让浑邪王部和休屠王部血流成河,斩四万,捉回匈奴贵族百余人。秋天,他还得去迎接降汉的浑邪王,于是汉朝控制河西走廊。匈奴如此唱道: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六畜不蕃息对匈奴而言,实乃大事。仿佛农民遇旱涝,屠夫逢猪瘟,拍电视剧的听见广电总局又下令了。但焉支山和妇女颜色,就没那么苍苍莽莽。不就是妇女丢了化妆品么?匈奴人或者还庆幸:以后出门前,不用在帐篷门口牵马执镫,听女人说“我还有五分钟就化妆好啦!” 焉支山。胭脂。单于的夫人叫阏氏,读作胭脂。这几个词,生灭相扣,同样的读音,意思已经相化相生。如果你有兴趣,还可以编一个“阏氏擦了焉支山产的胭脂来跟单于讨论阏氏喜欢的焉支山的胭脂”这类绕口令。你可以想象冒顿单于把刘邦围在白登城里时,陈平派人去跟阏氏递风儿,“汉朝打算送些美女给冒顿单于,到时候,您就失宠啦”,千古妙计;而阏氏吹枕头风,劝单于放刘邦走时,一定也是擦过了胭脂,唇彩艳红。实际上,她可能有些高估了汉地美女的威胁,因为那会儿,汉地都没有胭脂。那得等半个世纪后,张骞打西域回来时,才出现呢。 胭脂并不神秘:红花,或者叫红蓝花、胭脂花,摘了,放在石钵里杵槌,成红色染料,然后用丝绵蘸了,或者做成花片。汉地没有,是因为这花最初产自西域,远的可以追溯到印度。霍去病控制了河西,汉朝人民才能肆无忌惮地引入胭脂花种,为美女们的嘴唇增光添彩。 href='2210/im'>《红楼梦》里,贾宝玉喜欢做这类活儿:又是淘漉胭脂,脸上沾到了;又是被金钏儿念叨“香浸胭脂”来调戏。后来给平儿整妆容时,贾宝玉掏的胭脂就是自己做的,抱怨市面上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薄,他就自己使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这就得自己拧花汁、自己净化,再蒸一次了。这功夫费得,刘姥姥听见,一定要念佛,“倒要几百个钵儿碗儿来凑着!” 也有不用红蓝花做的胭脂。比如前清时候,每年春天,宫女自制胭脂——连贾宝玉都嫌市面99lib.上买的胭脂不地道,何况紫禁城里头呢?——使的是京西妙峰山进贡来的玫瑰花。花到了,宫女们便花面交相映的选花,十中选一的精致,然后使石臼和汉白玉杵,舂米似的捣玫瑰花,捣成花汁了,细纱布过滤——也就是所谓“淘澄净了渣滓”,剩了花汁;丝绵剪得了,在花汁里泡着,泡完了晒,就可以随身备用。要用时,卷了胭脂棉,在嘴唇上一转就是。要抹脸,使水化开了就行。 西方人则使唇膏:先是苏美尔人和埃及人之间勾兑,用来抹嘴唇和眼睛;埃及人还用海藻、碘和溴糅合了唇膏,于是许多埃及壁画眼晕发红,当然,等他们发现对健康不利时,已经抹死不少人了……正经的固体唇膏,又是阿拉伯那些神神道道的化学家发明的。西欧基督徒当然还是老样子:一边诅咒异教徒真是奢华妖艳,一边自己给用上了。 但是胭脂抹起嘴唇来,并不能肆无忌惮。宫廷里,姑娘得要求素净,不能喧宾夺主,所以通常是慈禧万寿的十月份,宫女们胭脂才能抹好看些,显喜庆。 href='2210/im'>《红楼梦》里,晴雯和金钏儿这类胭脂抹得妩媚夺目的,就要挨上头批评。16世纪时,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的亮红色嘴唇和大白脸开了一个时代的潮流,但老百姓也只能当传说罢了,因为那会儿,唇膏只供上流社会使用。实际上,1770年英国法律规定,普通民家女子婚前只要抹过唇膏,则婚约立刻无效。 日本艺伎和舞伎,算是胭脂用得地道的了,但这里头细节也很琐碎。按说艺伎大多不尚华丽,腰带短结,留袖,是素雅型。舞伎大多饰繁复长腰带、振袖垂到脚,但在胭脂上,却是个反差。艺伎的嘴唇全红,端端正正,舞伎的胭脂却少得多,显得嘴唇小巧。当然,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想:艺伎端正,所以画全红嘴唇;舞伎要处处显得纤弱可怜、勾魂夺魄,所以勾勒出楚楚可怜的樱桃小口来,少用些胭脂,多出些娇媚。女人的心思就是这么细密周折。 颜色 “我正在想到欧洲的野牛和天使,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这是你与我能够共享的唯一的永恒,我的洛丽塔。” —— href='2046/im'>《洛丽塔》,纳博科夫。 一般历史都咬定,是15世纪的杨·范艾克先生和他兄弟,一起发明了油画。这位大宗匠兼大发明家,发现了颜料持久、油亮如新的秘密,但他自己却有点奇怪的执着:他的画里,常使着红色、绿色和金色,但鲜有蓝色。偶尔出现,必是纯蓝色调,没有细密纹缕、间金带黑的花纹涂饰。浪漫主义的故事家一定相信,他老人家有一段深挚的蓝色记忆,最后能归纳出一段跟天空、湖水和美丽的蓝衣少女之类的传奇。但事实是,范艾克先生是个很职业的画家,就事论事,在商言商。他不用蓝色,是因为贵;要用蓝色?可以,得加钱,而且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许你们多话! 现代工业发明之前,要达成视觉效果的深蓝色,几乎只有靠群青,要制群青,必须使青金石。然而青金石这玩意极贵,简直已经算宝石了,埃及人拿来做首饰给法老陪葬。欧洲人给群青起名叫ultramarine,意思就是“打海上来”,运起来千难万险。想象你今时今日去到金店银楼,指着块宝石说买下来打算磨成粉做颜料,服务员也会面色惨变觉得遇见了大富豪。所以当日欧洲画家用起群青来,极是谨慎,到后来简直不成文规定:画里头,只有高贵纯洁如圣母玛利亚,才用昂贵的群青。所以现在美术史家琢磨玛利亚为啥要穿深蓝色,就是这道理了——其实是由颜料的价格决定的。用不起群青,却又爱蓝色的画家或委托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孔雀石的蓝铜矿制的蓝色,或是指望靛蓝植物里提炼的蓝色可以蒙混过关了。很多年后,群青开始被诸如硅酸铝生产的“法国群青”、“皇家蓝”等慢慢代替,曾经作为群青别称的“法国蓝”,也被纺>.织工业改头换面,安在了一个极普通的阴影蓝之上了。 工业文明出现之前,制取颜料就是这么让人头大。没有成型机械和满脑子元素列表的化学家,大家只好靠蒙,所在地区的矿石、植物和动物残骸,万一发现了点什么颜色,真是不胜欢喜。蓝色和紫色最难制,因此价格也是最贵。古希腊和罗马,穿紫色袍子的也就是祭司级了。凯撒当年在罗马炫富,穿了身紫色丝绸袍子——紫色已经稀有,还是从亚欧大陆另一端靠丝绸之路运来的丝绸材质,搁到现在,就是有人拿了月球环形山石块做外壳、土星大气层提取的色素做涂料的智能手机,当街显摆了。 众所周知,罗马人跟腓尼基人打了两次布匿战争:两边拿地中海做楚河汉界,以西西里为核心,汉尼拔和西庇阿这对英雄掐了无数年,最后罗马人步步进逼,还是把腓尼基人老家迦太基夷为平地。理由之一,就是腓尼基人只要存在,就会继续靠贸易让罗马人不爽,腓尼基人居然能生产紫色羊毛。他们提取骨螺分泌的黏液、晒干变紫,就是骨螺紫,然后染色。罗马不产骨螺,又不通这技艺,只好干瞪眼。不把他们干掉,抢来紫色,就是不爽。 为了有些颜色,人类特别辛苦。比如胭脂红色,本来欧洲不产这色彩,哥伦布去美洲,发现了仙人掌上寄生的胭脂虫,晒干了可以制出胭脂红来,于是一时胭脂虫成了西班牙人孜孜不倦热爱贩运的宝贝。可惜这玩意不显眼,时不常海盗劫持了西班牙商船,掳掠了金银珠宝后,看着胭脂虫发呆,这玩意干吗使呢?不能吃不能穿,扔进海里去!于是乎西班牙商人吃了亏,海盗也没占着便宜,可怜的是远渡重洋的胭脂虫,就这么葬身大海了。就因为胭脂红这么难得,所以欧洲大陆的天主教主教道袍,外加英国人著名的军装,都定了这个颜色。所谓红衣主教的尊贵,其实是跟胭脂虫如此难得牵连在一起的——就跟圣母玛利亚御用蓝色,是因为群青珍贵,一个道理。 荷兰画家维美尔爱用印度黄,这颜色从他那著名的《倒牛奶的妇人》到《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都一路穿戴着。这颜色很适合表达阳光与阴影,正是荷兰画家的挚爱。然而印度黄的制作,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需要让奶牛吃芒果叶,然后撒尿,其尿液就呈现出了印度黄。这里面有许多问题:首先,芒果叶产自热带,运到欧洲不太方便;其次,你得有一头奶牛;最后,奶牛未必爱吃芒果叶子,尤其天天吃,你可以想象奶牛吃芒果叶子已经很不爽了,再发现人类探头探脑,弓着身子,来找自己的尿,一定会产生“人类真愚蠢呵”之感…… 1499年,意大利的西涅雷利先生签了一份别墅壁画合同,条件是: “所有人物脸及腰部以上躯干须由画家亲自完成,并亲自指导工作(就是指挥助手了),亲自调颜料。” 颜料亲自调,为什么呢?因为15世纪时,雇主只付作品钱,艺术家自己支付颜料和画布。换言之,最后作品里,颜料和画布越抠搜,艺术家利润越大。颜料里又是群青和佛金最昂贵,贵了就容易抠出油水来。艺术家都愿意揽这等活儿,用打折价,买来了颜料后,嫌麻烦,不亲自磨,让徒弟们帮着对付。因为颜料这玩意,第一磨来麻烦,第二有害皮肤,第三有毒——后来的西班牙大宗师戈雅和尽人皆知的凡高,都是铬中毒。许多年后鉴定画作的途径之一,就是看颜料。 17世纪前后,颜料的标准磨制法,是拿些油料,与颜料粉混合,用一方浮石在..平整的石磨上磨着,磨到可以立起来,就算过关。显微镜看时,颜料颗粒不均,因为是人手磨的,这就是鉴别画作的重要方式之一。像近代赝品,颜料颗粒均匀,因为都用机器磨制啦。 然而师父和徒弟,磨出的颜料到底不同。颜料好坏,又事关这画能否持久不变、历久弥新,所以雇主们得注明:“画家亲自调颜料!”——没法子,为了钱嘛。至于莫奈那一代印象派画家大规模使用便携颜料,从此可以在荒野船头自由作画的优越条件,文艺复兴时意大利人还没法享受。西涅雷利先生也只好嘟着嘴,亲自咔嚓咔嚓对付颜料了。 眼镜 你初看美国超级英雄,会发现他们颇多有眼无珠。比如蝙蝠侠和蜘蛛 4fa0." >侠,就露一眼白,没有瞳孔。这手法最初是1936年《幻影侠》所创,作者李·法尔克说灵感来自希腊雕像——雕塑没瞳孔,神性便流溢。于是后来《蝙蝠侠》编剧比尔·芬格就决定了:让蝙蝠侠有眼无珠,说是蝙蝠侠戴了特殊眼镜。这举措也不坏:一来让人物神秘,二来省作者画工,第三个理由更怪异,蝙蝠侠眼镜里自带显示屏,可以显示敌方战斗力三维之类。后来鸟山明《七龙珠》里,弗利萨一伙儿也有这样眼镜般的战斗力测试器,终于现在谷歌眼镜,也在这么玩儿。说来说去,神秘眼镜,护着眼睛,还带高科技,多棒! 近些年黑框眼镜流行,大众普遍解读,认为戴这东西显得深邃文艺。其实黑框眼镜实为早期理工科宅男标准配置,简直带标签化倾向,这不《生活大爆炸》里当家极客莱纳德就戴一副么?之所以这两年流行开来,是因为一来戴黑框眼镜不脱学生气,显得活泼可爱,二来近些年科技大发展,无数硅谷科技明星,都戴眼镜,显得“聪明是最新的性感”,所以大家都戴起来了……早年间,超人克拉克·肯特时代,就没这么宠爱知识分子,所以超人平时就戴个黑框眼镜,显得像温吞上班族,掩盖一身足以拯救地球的肌肉,也没有引来美女们争相追问:“呀,你不是苹果谷歌facebook高层的谁谁谁吧……” 因为在老年代,黑框眼镜没成为标签前,就是动物角或玳瑁制作的传统眼镜,实在是最好的伪装。这玩意一旦成了“单纯加文弱加书呆子”的标签,就不可逆啦。凡是大佬归隐江湖,都要戴眼镜遮盖身份;凡是戴眼镜的女生,都会被贴上知性标签,所以日系漫画里,眼镜娘抬手扶眼镜的动作才能让爱好清纯姑娘的少男失魂落魄,火辣的眼镜娘之所以如此撩人,因为有种对比反差效果在;每逢校园电影里丑小鸭变天鹅,决定性的变化基本就是摘掉眼镜、开始化妆,如此云云。所以“跌破眼镜”才会那么有画面感,因为默认戴眼镜的都是知识分子,能把见多识广的他们给吓一跳,实是不戴眼镜一族的大娱乐…… 眼镜说来很简单,.99lib?形式万千,无非是把一透镜搁在眼睛前方,眼睛不好的拿来保护视力,眼睛柔弱的拿来保护眼睛,真没毛病的就拿来装饰。用凸透镜搁眼睛前看东西,古已有之,古埃及就流行。到罗马时代,尼禄皇帝的导师塞内卡先生就研究清了:目光透过球体或注水的玻璃壶,就能放大因小而模糊的文字。可见那时候,罗马学者已经知道,拿个大球体来当眼镜了。当然尼禄皇帝奢华,才不会那么小家子气,他老人家在斗兽场看角斗士表演,近了怕溅一身血,远了怕看不见,就使一个祖母绿,当凸透镜看——祖母绿眼镜,想起来真真奢侈。 13世纪中,后世号称“万能博士”、13岁就进牛津的天才罗吉尔·培根先生,遍览阿拉伯史册,记录下了一种透镜:这玩意用于光学折射,可以改善视力……当然,他老人家后来因为研究炼金术,被教会关了小黑屋,但他这个发现,还是造福了同时代人类:自那之后,欧洲人开始使放大镜装在框里,用来看书。你可以想象那99lib?时候,欧洲人读书多不易,印刷术还待谷腾堡端上桌面,烛光幽微,大家视力又不好,还得举着个镜子看,想眼睛不被折腾瞎都难。 一般公认是1268年,第一副现代意义的眼镜产于意大利,这才结束了欧洲读书人的艰苦日子。之后,这玩意在阿拉伯世界迅速发展——本来嘛,镜子这东西初出于巴比伦和埃及,后来黎巴嫩人改良出了玻璃抹铅的工艺,是最现代的镜子,可见阿拉伯人天生跟玻璃的玩意儿有缘——然后迅速往东流传。到明朝,中国也已经有眼镜了。那时还挺新鲜,大家都会说说。 《方州杂录》说道:“如钱大者,形云母而质甚薄,以金镶轮,纽之合则为一,歧则为二,老人目皆不辨细书,张此物于双目,字大加倍。”这么看,这眼镜还挺奢华,黄金镶轮,可以折叠,妙哉。万历朝的田艺蘅《留青日札》说一个东西,“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画信明。中用绫绢联之,缚于脑后。人皆不识,举以问余。余曰:‘此叆叇也。’”说明是个用布带绑脑后的眼镜,很像现在的潜水镜固定法。至于叆叇二字,读成“爱戴”,其实是阿拉伯文眼镜alunwainat的谐音。 美国开国大元勋之一富兰克林,发痴似的爱搞发明。他老人家自己同时被老花和近视所苦,于是发明了双光眼镜。到后来英国天文学家乔治·艾里爵士,除了不小心确立了格林威治在本初子午线上这事,还发明了散光眼镜——那时候他老人家才24岁,真乃年少早慧。 眼镜片的功能齐全了,免不了又得斟酌材质。早年间,制作眼镜片,使的是水晶,这只有豪富用得起。玻璃当然好,但重而脆,一摔就碎,于是树脂镜片、聚碳酸酯镜片渐起。镜框除了金属,便是玳瑁。玳瑁之于镜框,便似软木之于瓶塞、海泡石之于烟斗似的,属于天造地设——本身是角质和骨质,韧性好,可切割,加热可以塑形,妙在有油脂光泽,看着高贵典雅有读书人范儿。当然科技发展,天晓得未来还有多少材质可供选择。比如明朝时所谓的黄金镜框,在欧洲贵族圈也不稀罕。 当然也有特例,假如你眼睛视力不算好,但又没到不戴眼镜就睁眼瞎的地步;你想戴个金框眼镜显富贵,又嫌镜框重,还想显示你眼睛好看,怎么办呢? 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出自巴尔扎克笔下《欧也妮·葛朗台》。巴黎来的贵公子夏尔,使一条金链子,把一个眼镜挂在胸前口袋里;走进人家里,把眼镜拈起夹鼻,横扫全场一眼,又放下。这份儿骄傲、矜持、富贵、潇洒,全在这个金链悬胸的眼镜里了。19世纪风流子弟,都这么玩耍。当然了,这玩意使不好也很糟糕。英国电影里,凡是拍维多利亚时期穷酸刻板的老学究形象,总让他们颤颤巍巍举一个眼镜,显得可怜巴巴的。 末代皇帝溥仪,向以眼镜形象见称,简直让人想不起他不戴眼镜的模样。按他自己的说法,十五岁时,老师庄士敦发现他眼睛可能近视,建议请个外国眼科医生看看,配眼镜。结果这建议差点让紫禁城炸了锅:洋人要来看天子的眼珠子?眼镜是老头子戴的,怎么能让青春鼎盛的天子戴眼镜?——结果就为了戴眼镜,溥仪还国法家规,跟人掰扯了一溜够,才获得看清东西的机会。 其实清朝皇帝戴眼镜,实属寻常。两广总督给康熙皇帝献了副水晶眼镜,康熙赐了雍正,雍正自称多亏父皇所赐眼镜,这才变得“精明”,这不他老人家后来批奏折格外勤勉,待人精明到近于刻薄,全拜这父皇眼镜所赐,还来得及对内务府造办处念叨“将水晶、茶晶、墨晶、玻璃眼镜,每样多做几副,俱要上好的”,真是眼镜狂魔。乾隆承了父祖的洋爱好,也爱玩眼镜;但他老人家视力好,眼镜只是戴着玩,年到八十,还吹嘘自己可以不戴眼镜,照样看东西。众所周知,乾隆最是好大喜功,爱耍邪门。乾隆五十四年,江苏扬州才子阮元时年二十五岁,进京考试,乾隆亲自出题,试帖诗出了个鬼题目:“眼镜”,限的还是个“他”韵,真是丧心病狂。幸而阮元聪明,一句“四目何须此,重瞳不用他”,轻轻切了眼镜的题,又引了舜帝重瞳的典故,说乾隆也有重瞳,不用戴眼镜,这奉承恰挠到了乾隆痒处,就此中了进士。其实如果咬文嚼字,则传闻项羽也是重瞳,拿这个比乾隆,那可是大逆不道。 清宫里眼镜太多,偶尔也能赏人。比如李鸿章自己写过个段子:当年左宗棠在新疆,立了拓边大功,两宫皇太后大喜,要他面圣奏对。太监们贪财,跟左宗棠敲竹杠,要见太后,关节费三千两白银。左宗棠性情耿直,连曾国藩都不服气,怎么看得起阉竖?不肯出钱,眼看事儿要糟,李鸿章比较温和,顾全大局,私下解囊,代他出了三千两。左宗棠终于见了太后们,奏对称旨,慈安太后大为感动,想这位真是中兴名臣,无可赏赐,于是赐下先帝咸丰戴过的墨晶眼镜一副。没想到太监们贪得无厌,捧旨颁赐眼镜时,哼哼哈哈,意思是:咱家都把这先帝眼镜拿来了,多不容易啊,您可不能随意马虎了。左宗棠大怒:老子在新疆纵横天下,引得春风度玉关,怎么肯吃这口鸟气,什么“先帝眼镜”,不要了!又是李鸿章,顾全大局,出面跟太监们谈,和和柔柔,把事儿平了,最后哄好了太监,买下了眼镜,还只用了半价!当然,咸丰这“先帝眼镜”,左宗棠拿回去也没法戴,只好时不时供着,偶尔跟人感叹几句:皇恩浩荡,怎能不以死报国?——就跟雍正举着康熙赐的眼镜,念叨有了父皇的眼镜,儿臣才变精明了等等,一个道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