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中国好人》 我为什么不喜欢狗 有人把我派作鲁迅一党,我说非也,鲁迅是不喜欢猫的,而我不但喜欢猫,还因为狗与猫作对,把狗恨恨不已。我的不喜欢狗,很多朋友都知道,一同去乡下玩时,常有人叫道,那里有只狗呀!便是想挑拨我去和狗打架。城里的狗都不是好欺负的,因为每条狗都领着一个人,高低惹不起,只好偶尔去饭馆吃顿狗肉,聊抒快意。狗的样子我也不喜欢,小时候在山里见过一只狼,以为是狗,不知道害怕,现在想来,很是对不起,因为狼的脖子和尾巴分明是粗硬的,而进化为狗之后,都细软起来,以便摇头摆尾,哪里还有一点狼的样子。尤不喜的是乖而顺之的狗脾气。当然,这种脾气,也是人教给的,而且教学相长,人再重新从狗身上学过来,动不动就“上怀犬马恩”,眼眶也湿。不知道早先狗是怎么被改造过来的。现在店里卖的狗粮,至少是小康水平,但想当初,五十者才衣帛食肉,轮到狗头上,恐怕只剩下猪狗不食其余的东西,较之狼在山林里的伙食,远有不如。不过,毕竟是一份安稳饭,头顶上“嗟”的一声,面前就有吃的,在改造好的狗看来,已经是福气。明人陶宗仪的《辍耕录》里面藏书网讲,驿站里拉车的狗,口粮有“狗分例”,要是被人克减了,它们会反啮其主。这样的狗脾气倒讨人喜欢,不过日常里所听到见到的,全是克己奉主的故事,甚至有自愿饿死,以成狗节的。所以陶宗仪多半是在瞎编,别的不说,居然要“辍耕”,可见其不是什么良民。 现代人满耳是汽车喇叭声,所以做起诗来,不再说什么“无使尨也吠”,而是慨叹听不到鸡犬之声了。但我对狗叫有两种意见,第一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自己明明长着一双狗眼,却不用,偏偏听别狗的。我有几次夜间进到乡村,一点坏事没来得及做,忽然之间,就有上百只狗在黑暗里大叫不已。其实它们也只是瞎叫叫,互为声援而已,并不知道在叫什么。蜀犬吠日,粤犬吠雪,总还有点由头,像这样不明不白地以天下为狗任,实在是只有“狗脚朕”们才喜欢的脾气。我并不是反对狗叫,狗不叫,性乃迁;但西谚云:“无论大狗小狗,都应该有自己的吠声。” 第二种意见是狗只讲恩属,不论是非,所谓桀犬吠尧是也。最坏的人,也可以有最好的狗,因为这“最好”者,标准只在于“吠非其主”。人有人道,狗有狗德,人被别人的狗咬死了,人们并不觉得那狗有什么不是。这虽然是犬监主义,未始也不是更多的人的立场。据说最好的狗,对主人最柔媚,永远夹着尾巴做狗,对不是主子的人毫无情面,不管高矮胖瘦,黑白妍媸,一概作势欲啮。假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那还好办,但并不是这样,而且养狗的人也很多,走在这些人之间,犬牙交错,我们实在不知道是该怕人,还是怕狗。 喜欢狗的形貌,不妨算是人情之常,我不敢非议;喜欢狗德,在我看来,就有点不同寻常。在中国,“狗”是骂人的话,可见爱狗的人,对狗也是看不起的,至于赫胥黎声称愿意做达尔文的斗犬,齐白石有一方印上刻着“青藤门下藏书网走狗”,不过是比方而已。而我们爱猫的人就不是这样,以“猫”字加于人,并不觉得可恼,但也并不宣称要做猫。爱狗的人经常对我宣讲狗的种种用途,狗宝狗皮,引车救人之类,我同意,不过谁要是说这些事只有狗才能办,那我是说什么也不信。 临难狗免的事是没有的,倒霉的总先是狗;犬吠云中我也没听到过,呜咽一声死掉,倒是见过几次。所以若说“恨”狗,是不确的,其实只是憎厌而已。至于吃狗肉,因为它们毕竟是狗,不是人,人肉我是不吃的。而狗咬人,早已不是新闻了。 为什么不能拿农民开玩笑 我不喜欢牡丹,看到它的胖样子,就觉得有股俗气扑面而来;我也不喜欢梅花,看到它的瘦样子,就觉得有股酸气冲鼻欲入。——为什么说这个,而且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因为以后可能说不成了。 不出今年,或者牡丹,或者梅花,或者两个一起,就要被定为“国花”。我现在这般挖苦,至多是口齿轻薄;以后再这么说,没准儿罪在亵渎。现在胡说八道一番,拥戴牡丹或梅花的人听了,心里虽不高兴,也奈何我不得;以后呢,人家眼里寒光一现,我就要吓得闭嘴——国花呀!大概不会有相关法律禁止侮辱国花,不过就算如此,我也自会小心:瞧九九藏书,世界上不能批评、不能拿来开玩笑、惹不起之物,又添两种了。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不喜欢牡丹和梅花。之所以要挖苦它们,主要是我实在不喜欢有些人的一种脾气,那就是,他喜欢的,不许别人冒犯;他敬重的,不许别人轻视。 自结成社会以来,在意见纷殊的众人之间,只有一种真实的状态,那就是妥协。 我种了一园芍药,邻人种了半亩牡丹,如果要相安无事,第一,彼此管管自己的嘴巴,不要把对方挖苦过甚;第二,对对方一般性质的异议,要能忍受,不要摆出惹不起的架势。两条缺一,都得打起来。 所以,不要对一切异己都是一通批评,而要将这种批评的权利保留起来,以图和睦。 说到这,我要再次恭维中国社会的世俗性质。吴承恩写的《西游记》,对释道二氏都没有毕恭毕敬,开玩笑的话很是说了几句,但没听说斯人斯书受过什么打击,这样一种宽容的姿态,使释道这两种信仰,同主流社会以及彼此之间,经历千年仍能和平共处。 但我们的春节联欢晚会刚播完,却就有了一片批评之声,指责有节目“拿农民开玩笑”。这真是让人没办法。为什么就不能拿农民开玩笑呢?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谁能讲明其中的道理吗? 举而反之,推而广之,能拿工人开玩笑吗?能拿学生开玩笑吗?能拿……能拿任何群体开玩笑吗?能拿任何个人开玩笑吗?最后,还能开玩笑吗? 我拿我的道理同一位前辈争论,他一时无话,半闭.99lib.了一会儿眼睛,说:“那就不能什么玩笑也不开吗?”我说不能,否则便成严峻的社会,遍地禁忌,动辄得咎,我不知道有谁喜欢这样的日子。 其实,“随便说说”的阀门一旦被关,99lib.真正的恶意反而要在心里酝酿。 据我接触,农民在各阶层中是最豁达的,他们的玩笑,对什么都开九九藏书,时常会让外人吓一跳。我也不曾发现,他们认为自己因其劳作而变得神圣不可冒犯,享有“不被开玩笑权”。 “春晚”的一位批评者质问:“为什么农民会在城里人眼里显得可笑?”——有谁听得懂他在问什么吗?我是听不懂的,或者说,这么上纲上线地问问题,我宁可听不懂。在重农的古代,或在“工农兵学商”的时代,农民的“精神地位”是非常高的,不妨问一问上了年纪的农民,他们因此而怀念彼时吗?99lib? 通常,拿富人开玩笑都无妨,拿穷人开玩笑往往招非议,因为人的境遇好了,就不用再那么敏感了。我这么说,可能要被批评为贬低穷人,但是,哪里又有规定,说人穷了就批评不得呢? 再回到“国花”上,“国花”有也罢没也罢,本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要一日被选为国花,便俨然正房。少看一眼是不敬,多看一眼是亵渎,那样,大家只好去看芍药了。 家有小学生 我家的三年级小学生下课回来,眉飞色舞地报告:“今天我们班选三好学生,有三个人选我哩。” 我心里想这样的傻瓜全国也不过四五个,居然有三个和你同班,也是一奇。但嘴里还是说:“好小子!这儿是四块钱,一块钱是给你的,三块钱是给他们的。” 恰好一个朋友在我家做客,看到这个情景,脸一下子就绿了。儿子又拿出一张考试卷,挣到两块钱。朋友的眼睛鼓了出来。然后儿子下楼去玩,走时带上垃圾袋,又赚了五角钱。这时,我的朋友已经快昏过去了。等小学生一离开,他喘出一口气,语无伦次地说:“你还不如把他送到孤儿院去。” 我们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会儿。我承认我的教育方针未必得当,不过,我也不能接受他的办法。他的女儿是严格按照各种规范、守则、礼仪培养出来的,是远近闻名的小君子。有一次我到他家,小姑娘送上一盘水果,说:“先生吃大的,园园吃小的。”我心里说:“哦,这个小伪君子。” 我也研究过新版的《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和《小学生守则》。那里面的内容真的很好,很全面。有些条目,如“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远离毒品”,我本来就没想起来,幸亏阅读了《规范》,才加到对儿子的教育内容中去。 有些条目我知道怎么实现,如“不逃学”,我可以用罚款的办法来促使他遵守;有些条目,会有别人用罚款的办法来促使他遵守,如“不在建筑物和文物古迹上涂抹刻画”。经过朋友的劝说,现在我承认罚款不是好办法,应该讲道理,如有一条是“在公共场所不拥挤,礼让他人”,对此我应该告诉他:“你想被踩死吗?”这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但确实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里面的“关心父母身体健康”,合乎古训,我非常希望儿子能做到,可怎么实现呢?我给他看过《二十四孝图》,他对鲤鱼跃出的故事有些兴趣,却说别的人物“变态”,我该怎么讲解?我的妻子感冒了,吃早饭时连打了四个喷嚏,儿子顿时乐不可支,我该批评他吗? 而父母最大的难处,任何《守则》或《规范》里面都没写。我们,与许多父母一样,既希望孩子能是个好人,又希望他有好的前程。也就是说,既希望他是个正直的人,又希望他在社会中成功。而以现在的情形,或可以预见的将来看,这多少有些矛盾。 上个月,儿子要我们“买荔枝,多多的”。他一向不喜欢荔枝,我和妻子自然要问是怎么回事。原来,他的班主任要过生日,而几天前,她曾偶尔谈到最喜欢的水果是荔枝。我非常不喜欢让孩子做这种事,老师过生日而学生讨好,这种事让我厌恶。但我们应该怎么指导他? 与此相类的事,以后还会有很多。成年人懂得分寸,懂得哪些事需要固守,哪些事可以通融,既可不失原则,也能保持人际关系的润滑,而孩子不可能理解这些。他一直不喜欢99lib?这位班主任,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要他什么也不送,那样直则直矣,危亦在其中也。我只好建议:“估计你的班主任会收到大量的荔枝,所以,你也许该送点别的,比如……一盒庆大霉素?”这个主意没被采纳,最后他按照母亲的建议,送了一张卡片。 既不想让他长成个骗子,又不想让他成为与别人格格不入的“狷”者。《老子》里面讲的“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那是非常好的境界。不过但凡写进《老子》的,那肯定是做不到的事,何况对一个孩子! 我觉得他学到了好多虚伪的东西,却不知如何纠正。纠正而不趋于另一端,是很难的事。我不反对儿子学一点虚伪之术,不过我想,对此他将来也许会有非常多的机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还是先学诚实比较好。 前几天我看到他写的作文,叫《国庆游记》,里面有大量的溢美之词,无论是对路旁的风光,还是对他自己的幸福感。而他描写的那个地方,我简直就没去过。他洋洋洒洒地写:“拐过去我就看见了大瀑布,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啊!”我也看见过那个所谓的“瀑布”,比我高一头,用来淋浴倒正好。而语文老师在这一行浓圈密点,批云:“贴切.99lib.!”我还能说什么?随他“直下三千尺”去吧。 我承认我的一些教育办法也不怎么样,但我有时“反着干”的理由只是想让孩子知道,除了正规的教育,世界上还有各种见解、各种行为。也许这给三年级小学生出了太多的难题,所以我已经着手纠正自己,比如我不再给他“工资”和“奖金”。而对他已经积攒起来的过多的资金,也开始陆续清理:我和他打扑克,把他的钱一点点赢回来。 嘲笑链 关于人有许多定义,其中一个说,人是会笑的动物。这个定义被二十世纪孜孜不倦的科学家动摇了,据他们的研究,另一些灵长类动物也有笑的表情。我则发现,猫也会笑。所以更可靠的说法可能是,人藏书网是唯一会“嘲笑”的动物。 处在“嘲笑链”底层的是“乡下人”。北京的小学生鲜衣怒马地下乡“同吃同”,回来后最长久的话题是乡下孩子的种种“好玩”举止。但一般而言,城里人来到乡下,一来是客,二是原本就是要欣赏更“低”的东西,所以并不怎么嘲笑,不但不嘲笑,还赞美兼以鼓励;可如果陈奂生进城,便像入侵一般,立即成为城里人嘲笑的对象。我不知道民工之类的人受到过多少伤害,以我的想像,他们会一边在回乡后,嘲笑城里人“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一边怀恨在心,另外准备奋斗,获得这一种更高的嘲笑资格。这种奋斗可能难有尽头,因为在城里,人们还是一级一级地嘲笑着;而且不同的城市的人们,也彼此嘲笑,石家庄人嘲笑保定人,北京人嘲笑石家庄人,上海人嘲笑北京人,全国人共同嘲笑上海人,因为上海人几乎处在“嘲笑链”的顶层,不如此不能对付他们。不过,如果说广东的土财主,深圳的资本家,尚不足以动摇上海人的信心,香港之回家,可有点让上海人坐不稳了,——不过还不至于从椅子上跌下来,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比人“有文化”。?99lib. 高级人士一到西方,又马上处于不妙境地。不论在清朝,还是在二十一世纪,出国考察的官员成为许多笑话的主角。在中国为文化先锋者,负笈西洋,第一件事就是发现自己还得重新奋斗,不仅仅是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上,还在“格调”上。当然怀抱着“五千年文明”的中国人,不会缺少反击的法宝,自己人在一起时,少不得嘲笑“老外”的各种不聪明,但聚会一散,各自泄气,还得去研读“中产阶级入门”。受了这种鸟气,一个不可低估的补偿是,回国时,口气便可以完全不同了。 有一种稳固的嘲笑链是反向的,学者会说,那是对阶层感的一种调整。不过,嘲笑归嘲笑,脚下仍要赶紧。不能说人嘲笑什么,就都渴望什么,但不少时候确实如此。愿意不愿意冒做可笑人物的风险,与是否“成功”大有关系。 在《儒林外史》里,匡超人从乡下上杭州,遇见景兰江,请教“开的什么宝店”,为什么开店还要看书。景兰江劈头盖脸地说:“你道这书单是戴头巾做秀才的才看吗?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不进八股的。”匡超人又是惭愧,又是景仰,连夜便看“诗法入门”。后来听一位潘三说“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见识”自又长了一层。等到他中了举,待选内廷教习,再见到景兰江时,连茶楼也不愿去,非要到酒楼上,才说: “不然!不然!我们在里面也和衙门一般,公座、朱墨、笔砚,摆得停当,我早上进去,升了公座,那学生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朱笔一点,他就下去了,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面前磕头。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老师。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被小学生批判过的 一九七一年我上小学,读到一九七六年,这个时期正是“十年”的后一半。在这几年里,我和全国别的小学生一样,写过,现在看来是很多的,批判文字。那时的作文,常常是“彻底批倒批臭‘读书无用论’”一类,题目出下来,我们就哗哗地削铅笔,动手写一篇两百字的文章,把“读书无用论”批倒批臭。开始写不了这样长,只能用几十个字,来把随便什么批倒批臭。到十岁时我已经相当熟练了,不论你交给我什么东西来批判,我都能很自信地把它批倒批臭。除了作文,所有成文的东西,决心书、倡议书、慰问信、检查……除了请假条之外,所必不可少的内容,一是颂圣,另一样就是批一点儿什么,至于批什么,得看当时的流行。比如上面说的批“读书无用论”,是七十年代初的事,如果你提早几年批它,那就该倒霉了。 我的批判生涯不是从批刘开始,而是从“批林整风”开始。批刘时我还太小,只能观摩。当然,不管什么时候,批刘都是家常程序,你在文章放几句骂“叛徒内奸工贼”的话,一般不会错。“批林整风”之后,就是“批林批孔”,这才到了我有用武之地的时候,因为我已经上到三四年级了,很有本领,写得出有头有尾的作文。然后是“评水浒批宋江”,“评法批儒”,批“右倾翻案风”,这中间还批过“回潮”,批过“师道尊严”,还有永远在批的“苏修美帝”,以及种种数不清而我已经忘记的东西。有时还会要你批一本书,比如《青春之歌》,但和批《水浒》不同,在批判之前并不让你看《青春之歌》,因为你的“鉴别能力”还差,弄得不好,看过之后,不但批不出,自己先中毒了。这是件挺奇怪的事,因为中国人的鉴别能力总是如此地被低估,而批判能力又总是如此地被高估。直到现在也是这样,所有要你批判的东西,差不多都不让你看。 我印象较深的是“评水浒批宋江”和“评法批儒”。《水浒》我看得非常起劲儿,批得也很起劲儿。这又是一件怪事,但当时并不觉得,当时已经“习惯了”。七五年我订了上海的《学习与批判》和《朝霞》,后来这两本杂志被宣布为毒草,——那时的出版物分为两种,一种是毒草,一种虽然暂时还不是毒草,不过早晚也会是的。我看《学习与批判》时它还是香花,很多人揣摩它,不过所谓“学习”,就是学习“批判”的技术。这已经是有点高深的程度,因为多数人多数时候并不需要特别的学习,——你只需要批判。当然在批判中你也能学到东西,比如我就学会了使用“扈从国”这样的难字眼儿,虽然我不认识那个“扈”字。《水浒》里有一个姓它的女将,会用绳子像套马一样套人,我崇拜过她几年,但还是不
会念那个字。七五年前后我读了一些先秦子书,语孟荀韩之属,但后来都得重读,而且要多花工夫来清除以前的印象,因为以前那个时候不但什么也读不懂,还尽把人家的意思往歪里想。总之,虽然也学到了一点东西,但我一点也不感谢那时的批判生涯,我绝不会认为如果没有“大批判”,我就再没机会学会那些东西;我也绝不会因为我很早学会了说“扈从国”,就感谢那种经历,不然我就成了某种贱坯,被当狗一样看待,还面有喜色,觉得自己爬得很好看。我说“被当狗一样看待”并不过分,因为只有狗,才是你要它咬谁它就咬谁,我们也只是对狗,才会简单地说:“老黄,咬!”——用不着告诉狗它为什么要咬那个人,也用不着让狗事先了解那个人,考虑一下对方是否有该被咬的道理。 我没有批判,准确点儿说,“批斗”过人,无论是地主还是教师,都没有落到过我的手里。因为我上小学的那个地方,人还厚道,不像有的地方,或六十年代后期那样,动辄把活生生的人拉到前面去“供批判用”。不过我们那时已经做好“批斗”别人的思想准备,像自动机器一样,只要你站在前面,弯下腰,不论你是什么人,哪怕你是在系鞋带儿,我们都会立即批斗你。在“反潮流”的时候,我很想批判我的班主任,因为我不过旷了一节课,他却把我“批判”了足足两节课。但只是想一想,没有敢实践,因为我们那个地方“师道尊严”很厉害,按我当时的看法,和全国的形势,或我从《朝霞》之类的杂志和电影里看来的“形势”比,是很落后于革命的。有一次在被他教训时,我想起那些故事,想像着我也冲上前去,通体发亮,眼睛上闪着高光,大声宣布出他的错误,他一下子就灰溜溜了。这样的想像让我激动得不能自持,身体颤抖,血液沸腾。这位姓刘的老师看出我没有认真听他的教训,把我臭骂了一顿,我才清.99lib.醒过来,虽然还在发抖,却是因为怕他。如果我非得感谢点什么,那我就感谢这位刘老师吧,或者谢天谢地,没叫我赶上批斗活人,这样,我那些批判文字,伤害的就只是自己了。无论我批判孔孟,或是批判美国的什么人,或是批判虽在中国而远离我十万八千里的什么人,他们对我的批判毫无所知,都活得好好的,或死得好好的,或虽然活得不好,却和我毫无关系,而我的批判不过是伤害自己而已。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些伤害在什么地方。把某样东西宣布为“臭”,和要你自己动手把它“批臭”,这里面的区别很深。把孩子召集起来,告诉他们太阳绕着地球转,或达尔文是猴子,这不过是谬见的强迫教育。而要孩子自己动手来证明达尔文是猴子,得逼着他发动全部的恶意,抛弃对同类的所有同情心,蔑视一切他已知和未知的逻辑,把对事实的任何敬意踩到泥淖里去。前一种是对羊的训练,后一种兼有对狼的训练。前一种训练出来的是食物,后一种训练出来的,除了做食物,还会为主人捕食。对知道达尔文不是猴子的成年人来说,去批判达尔文是猴子,要先对自己进行无耻训练;对孩子来说,没有这种痛苦,而更坏的却是,他将不知道这里面有羞耻。对小学生,或任何对该对象无知的人来说,去批判一种对象,很像是一种轻松的游戏,在里面人们可以满足一种运用无知的暴力快感。你有本事是吗?我用一句“他妈的”就可以打倒;管它是多少人殚精竭虑才产生的一点思想,我照样可以看不起它。理由?不需要理由!——这才九九藏书是要义所在。慢慢地就养成了习惯,习惯于不讲道理,习惯于说谎,编造是非,习惯于把别人往坏里琢磨,习惯于依赖愚昧,并从愚昧中发现出力量,体验到快乐。田间地头学哲学,工人阶级上讲台,在这种“游戏”里,受伤害的绝不是知识传统的本身,而是我们。到今天,我看到一些念过书的人拿起什么事来都敢胡说,我怀疑他们和我一样,也是“批判”着过来的。 我批过个人主义,现在则以个人主义者自居;我批过自由主义,现在别人说我是自由主义;我批过经验主义,曾一直以为那是反对施用化肥的一种学说;我批过实用主义,很多年后才奇哉怪也地发现杜威原来不姓杜。我批判过指不胜屈的各种主义,这里边的一半,现在我也不很了然,另一半主义,后来花过很多时间来“学习”。被我咒骂过的人,很多是比我现在好得多的人,在那时他们在我眼里不是人;被我咒骂过的理论,许多是我现在也不能完全理解的,而那时它们在我眼里不过是“对象”。说到这里,有人可能误解,以为我要“忏悔”点什么。对不起,小学生是不需要忏悔的。需要忏悔的不是我。当然我需要提防自己,提防早年教育在我身上的某些影子,不过,真正让我觉得遗憾的是,到了今天,我还看到人们在接受这样的训练,有些人是被动的,有些人却偏要“自学成才”,我不知道哪一种更让我遗憾些。 童话皇帝:朱厚照 旧史中有趣的事不多,一旦遇到,哪九九藏书里舍得再板起脸来读?如明朝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若观其政,自然要皱眉头,若论其人,只好微笑。贪玩的年轻皇帝,代有其人,但花样百出如他这样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说前无古人,只成立一半。南朝刘宋的后废帝刘昱,在某些方面,可算明武宗的先鞭。单看这位小皇帝最后一天的日程,便知道他的作风:先是微行出北湖,匹马先走,羽仪不及;随从张五儿的马掉到湖里去了,刘昱大怒,自己动手把那匹马刺死,又屠割之来出气。接下来在一个叫蛮冈的地方比赛跳远,然后闯到一所尼寺去,详情不明。晚上,去新安寺偷狗,到昙度道人那里把狗煮来喝酒。夜里回宫,饮酒至大醉,遂在醉梦中被人杀死了。 正德有刘昱的滑稽,但没有他的残暴。正德脾气是不错的,被人冒犯了,从不大生气。在明朝,这样好性子的皇帝可没几位。他的性格,只是童心太盛,做太子时,贪玩的名声已经远播,等十五岁上做了皇帝,更觉手脚伸展,于是今天到西海擎鹰搏兔,明天上南城攀险登高,还在宫中演武,火炮声响彻昼夜,士民听到,无不变色。 正德的故事流传很多,只说他三件事。第一件是热爱旅游,起先是在京城微服出行,时常单骑远出,满山遍野地乱跑。把附近的景致玩遍之后,又要出远门。在近处逸游,臣下尚要唠叨不休,每一出格,谏疏雪片般飞来,哪里能够容他到远处乱跑?正德便琢磨偷偷溜掉。某年的八月初一,他起个大早,趁天未亮,带上亲信,徒步出宫,溜出德胜门,一路北行。走得累了,在路上雇了大车,奔向昌平。群臣上朝,等了小半日,知道皇帝失踪,飞马来追,在沙河将他赶上。正德不听劝阻,继续北上,在居庸关被巡关御史张钦执剑挡回。在宫中装了几天老实后,他又一次溜掉,这次计划周详,又赶上张钦出巡在外,正德顺利地闯出居庸关,玩到第二年才回来。 从这次开始,他在外面的日子多,在京里的日子少。常年住在宣府,号称“家里”,臣子请旨,只好去宣化,什么事都要耽搁,那是不用说的了。便回京时,他也不回宫,住在豹房,那是他登基的第二年,在西华门内造的大宅子,留做逃避之用。 第二件是爱打仗。有一次蒙古的小王子犯边,正巧他在山西阳和,不畏反喜,自将兵迎战。小王子之来,只是例行骚扰,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战斗,双方伤亡,合在一起不足百人,但毕竟让正德过了回瘾。 几年后宁王朱宸濠造反。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正德的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欢喜不胜。理所当然,他要御驾亲征。这一次他师出有名,群臣自然是无话可劝。可惜刚走到涿州,消息传来,叛乱已被王阳明等平定。正德好不扫兴,便压下捷报,继续“南征”。他想让王阳明把捉到九九藏书手的叛王朱宸濠释放回鄱阳湖,由他自己率兵,再战一场。 我们时常听说什么人拿什么事为儿戏。像正德这样,能拿所有的事——包括造反这样的大事——为儿戏的,哪里还有第二人? 王阳明好不容易捉到朱宸濠,放是不肯放的。后来君臣妥协,在南京把朱宸濠放到一个大广场中,正德以威武大将军的身份,全盔全甲,威风凛凛,动手把朱宸濠再捉了一遍,捆绑起来,自己向自己献俘。可怜朱宸濠,造了一回反,倒被捉了两次。 第三件事也匪夷所思。他“南征”到扬州时,不知听了什么人的主意,下令禁止民间宰猪养猪—— “照得养豕宰猪,固寻常通事,但当爵本命,又姓字异音同。况食之随生疮疾,深为未便。为此省谕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既将豕牲不许喂养,及易卖宰杀。” 正德属猪,又姓朱,所以要禁止养猪。此令一出,天下骚扰,百姓只好将猪杀掉,或贱价抛卖,或做成腌肉藏起来。大臣杨廷和后来上过一篇.99lib.一本正经的《请免禁杀猪疏》。正德的禁令,与此疏对读,更显有趣。 正德虽然怪,但一不疯,二不傻。所以怀疑他的胡闹,至少一部分是有意为之。禁猪的荒诞,如果说他不太可能意识不到,便可能是故意捣乱。他的一些极端举动,如放着皇帝不做而要做将军、公爵、法王,如他听到直谏,会假装要举刀自刎,以此撒赖,如他亲自做强盗去抢人。——一半出自童心,一半出自烦闷,一半出自性格,一半出自观念。 他的臣下显然完全无法理解这位君主的心思。杨廷和只好叹气:“事之不经,名之不正,言之不顺,一至于此,自古及今,未之有也。”群臣只好继续拿大义来劝皇帝,而没有意识到皇帝恰恰是被大义和责任逼反。既然做不到尽去人欲,尽守祖训,尽合大义,索性破罐子破摔,还九九藏书落得个响儿。 常常疑惑的是,伴着这么一位君主,那时的臣子,难道除了发愁,就不大笑吗?依人之常情,笑是一定要笑的,只是不敢形诸笔墨,所以我们今天见到的史料,只是一位怪诞的皇帝,和一群愁眉苦脸的臣子。 天下只有一个是:张巡 什么事是以任何借口都不能做的?或者,有没有无论如何也不能做的事?孟子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可惜不曾仔细讨论,而且行不义与杀不辜并举,降低了这个命题的意义。再说,孟子也讲权变,这一主张在他的道德体系中到底居何位置,不能确知。 唐代张巡,是极有名的忠臣烈士。安史之乱,张巡固守睢阳,城破被执,骂贼而死。他的故事人人皆知,不用多说。这样一位大忠臣,乱后议封赠时,居然有争论。原来张巡守城,粮草断绝,连老鼠都吃光了,士气低落。这时张巡杀死己的妾,把她的肉分给将士吃。以此为开端,先以城中妇女为食,食尽,则食老幼,共食三万人。城破时,百姓只剩下四百余人。许多名士纷纷请求表彰张巡,这种意见终于占了上风,张巡被追赠为大都督,立祠祭祀。至于食人一节,李翰在《张巡中丞传》中说,食人是不好的,但既非本意,且“仓黄之罪轻,复兴之功重”,——食人过小,守城功大,人无完人,不要求全责备。这便是历代的主流意见。至于杀妾及食人一节,毕竟是不太好的事,连舌长如韩愈者,在给《张中丞传》做的序文中也觉难以为言,干脆略过不提。《新唐书》的传文,也只提杀妾食妾,不提食尽城中妇孺,大概是作者觉得,妾是自家人,杀也罢吃也罢,近于以私奉公,无可厚非。 中国式的道德观是一张价值表,排在高处的,可以压过低处的,如果最高的一条不是“不得以人为手段”,那么,有太多的名义,顺手拈来,便可用来杀人。古代杀妻、食子之类的事,代不绝书。杀妾饷军,在张巡之前,便有三国时的臧洪,之后又有金国的乌库哩海罕。汉末有一个叫管秋阳的人,和弟弟及一个同伴,三人出行,粮绝,与弟弟共杀同伴,食而得活。孔融议论说,管秋阳爱先人遗体(自己的身体,先人所遗,爱惜是谓孝),吃同伴不算错,反正这人又不是什么至交好友,那么,不过如“禽兽而能言耳”。——孔融好为偏激之论,但他的主张,用传统的语言,竟难以驳倒。俗谚说.99lib.“两人不看井,三人不出门”,信矣。您想啊,只要两个人一商量,就拥有了多数的名义。鲁迅说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幸好我们还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另一种议论,如金朝的王若虚,与人论张巡事,人问杀人“为己不可,为国何害”,王若虚说:“为己与为国等耳,天下只有一个是。”人又说“图大事者不顾其小”,王若虚说:“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其他如王通说的“不以天下易一夫之命”,王夫之所说的“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袁枚说的残忍的原因纵然不同,残忍总是残忍。正是这些议论,使人读史时仍存一些信心。 清代王士禛,讲过一个鬼故事,说的是张巡妾的后身向张巡的后身索命。值得注意的,是她在故事里说出这样一句话:“君为忠臣,吾有何罪?”读此知人的同情心,虽经千年碾磨,终于不灭。不过纪晓岚又反驳说:“古来忠臣仗节,覆宗族,糜妻子者,99lib?不知凡几,使人人索命,天地间无纲常矣。”——一点错也没有,本来就是那样。 明代有一部戏曲,叫《双忠记》,须读此剧,才知如何“仗义杀人”。剧中张巡要杀妾,心中不舍,可见是有情有义的汉子;然后,那位娘子不待张巡开口,自己先猜出来,又免去了张巡的启齿之难。下一步,张巡表示“心凄切,心哽咽,不因王事何忍别”,听着倒像是要自杀,他的妾则很知大义地说“臣死君,妾死夫,理所当,情何辜”,对这位吃人夫君,不但不埋怨,反而要“今生未了,又结来世缘”。——敢情被吃一回,还不过瘾。许多事情,都如《双忠记》之于张巡事,涂饰一番,便成高节,成大义,成美99lib?谈。新文化运动时,大家都骂礼教杀人。其实礼教自己是不杀人的,它只负责劝人甘愿被杀,以及将惨状叙述为妙事耳。顺便说一句,《双忠记》在京剧和粤剧里还在唱,尽管版本不同。 勿语中尉正承恩:严延年 假如一个国家,或一个地区,一个盗贼也没有,岂不是政治清明,社会完美,大同盛世、大大同盛世?假如这么想,你就错了。没有罪恶的社会一旦出现,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作恶的能力被统治者独占了。99lib?幸运的是,人类的政治还从未曾达到过这种极致,尽管有许多次都相当地接近。 严延年任河南太守,“野无行盗”,庶几太平。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多杀人。他的朋友看他杀戮太重,写信劝他,他回信说:河南当天下咽喉之地,又承周代余弊,坏人多好人少,怎么不可以痛加铲除?为了树威,他把各县的死囚集中到郡府行刑,血流数里,河南人恐惧战栗,背地里叫他“屠伯”99lib?。 西汉的99lib.酷吏,往往有立致太平的政声。郅都做济南太守,如狼牧羊,郡内道不拾遗;义纵治南阳,吏民重足一迹,其治定襄,以前的坏蛋都改行做了官府的帮手。王温舒做广平郡的都尉,外地的盗贼不敢过境,及做上河内太守,只用三个月的时间,夜里连狗叫声都听不到;尹赏任长安令,几个月后,本来嚣张的盗贼,死的死,逃的逃,长安顿时安定。其余诸人,大致如此。 酷吏的另一个好名声是清廉。腹诽罪的发明人,酷吏之宗张汤,死后遗财不到五百金;王温舒死后,家产不值五十金。郅都最有廉名,从不收礼,在官不拆私信,常说:既然出来给皇帝做事,家里的事,只好不顾了。 酷吏最大的特点——在我们平民看来,简直就是美德——是和豪强作对。酷吏之祖侯封,便是被吕后用来压制刘氏宗室。宁成也是如此,皇帝委任他做中尉,便是专门让他约束宗室。余如郅都的诛戮济南大姓,行法不避贵戚,权贵都不敢正眼看他;王温舒到广平,一下车便捉捕郡内豪强,连坐至千余家,往往族灭。张汤擅长整治诸侯王,排挫富商,锄灭豪强,也是他的拿手事。 严延年更是如此。他的治术,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贫弱之人犯了法,他不惜舞文弄法,为他们脱罪;豪门若欺负小民,他同样舞文弄法,必致之于重罪。这一点有些像后代的海瑞,海瑞力不能多杀人,但手段一同汉代的酷吏,其清廉也很像其中的几位。 可惜酷吏的功用,并不是解纾民困。西汉的酷吏,正史中有传的一共十八人,有十二人是汉武帝之臣,不是巧合。中国的帝制起于秦始皇,成于汉武帝,谓之秦三世,亦无不可。帝师李斯的理论之一,是把社会压扁。在他看来,对帝权的威胁,不来自易于胁制的小民,而来自有文才或武勇、有势或有钱的中间阶层,把“五蠹”去掉,天下就安定了。对李斯的五蠹之说,汉武帝去其二而用其三;酷吏或自以为得意,其实他到底在干什么,自己未必清楚,而是简在帝心。 小民从酷吏那里得到的好处,纵有也是暂时的,酷吏能去恶人于一时,却助纵恶之制长命百岁。何况酷吏绝不是秉法之人,如杜周所说,哪里有什么法律,人主的意旨就是律令。酷吏往往善伺上意,便在于此。为酷吏鼓掌的人,需得有把握自己绝无可能犯法,或者犯忌,否则不要抱怨得不到公平的对待。 严延年做官是在汉宣帝时。汉宣帝初政苛察,后来渐渐和缓。酷吏治郡有方,各地曾纷纷模仿,然而不数年间,老百姓更加铤而走险,盗贼蜂起,朝廷无可奈何,重视酷吏的风气,便渐渐止息。——并不是以后没有,只是少用酷吏之目了。 为帝爪牙,换来的名声却不好,皇帝经常要把他们抛掉,来假装好人。西汉酷吏,能善终的没几个。严延年做官时,去汉武帝已有二三十年,前辈的命运,他便视而不见,也有人替他看到。他的母亲来河南探望,看见他杀人,大吃一惊。再三劝阻无效,便告辞说:我可不忍看见自己的儿子被刑戮,我还是赶紧离开,回老家替你预备后事吧。一年多后,严延年果然被朝廷处死。 又严延年治河南时,邻郡的黄霸以宽恕为政,郡中也很太平,连凤凰都给面子,数次光降。不过,什么凤凰于降,以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之类,都是汉代官场中的套话,当不得真的。 菹醢尽处鸾皇飞:李斯 李斯临刑前,对儿子发出著名的感叹:“现在,就是想再与你牵大黄狗,出上蔡东门捉兔子,又哪里还能做得到呢?”李斯本是上蔡小吏,某日见到溷厕和米仓中的老鼠生活不大相同,便有所触,发愿不为厕鼠,力争上游,前往荀子那里学“帝王术”。 顾炎武曾说,性、命、天道这些玄远的事情,孔子很少说,今天的君子则挂在嘴边;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孔子言兹在兹,今天的君子却不大提。春秋时,新士人与政治的结合,尚无常式,进退时时失据,所以孔子要再三申论。后人讨论李斯相秦,一方(如李白)说他得到如此功名,远胜于糟糠不饱的拘儒,另一方(如柳宗元)说他贪利杀身,还不如曳尾于泥中。——出处去就,在今天早已不是问题了,至少不该是问题,但在过去,可是件大事,如何能够出而不至于背义害身,入而不至于辗转沟壑,一直令古人头疼。 且说李斯跟着荀子和春申君,在楚国不得为用,掉头向西,投向六国的对头,新起的强秦。秦国虽强大,尚无文化的自信,也不知如何运用自己的武力。李斯的第一课辅导,便是为秦王立下平诸侯、成帝业的大志。当时关东之士,往投秦国的本来就少,李斯所言又恰中秦王的心事,所以一拍即合,秦王便让李斯主持大计,派辩士与剑客来招募六国名士,能利诱的利诱之,不能的刺杀之。 二十年后秦一统天下,李斯又做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力主郡县制,第二是禁止学术,行焚书坑儒之政。——李斯本是中原儒士,荀子的门生,乃禁百家,焚图书,视师道如寇仇,岂不自断后路?说起这一点,宋人通常归罪于荀子主张人性恶,学说本身便不醇。如苏轼说,荀子性格激烈,平时99lib.高谈异论,一时口舌之快,足为李斯之激。 其实,荀子的事业本在于将儒学改造为治术,其学说本身便包含权变的后门。且他及春申君的门下来路很杂,李斯所学,未必尽出于荀子,如他的中央集权思想,可能就有一大部分是来自同学韩非。韩非被李斯设法害死,可惜后来焚书不彻底,使我们尚能知道先秦思想的脉络。 李斯是个杰出的人。有点让后人难办的,是如何处理他的双重身份。一面是政治家,一面是士人。他的文才的确非常好,足以配得上他的头脑。鲁迅说“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不过鲁迅又加上一句“由现存者而言”,——是啊,别的士人死的死,亡的亡,只剩下他自己了。李斯对同侪的态度,既与他的治国主张相副,又未尝没有固宠之意。在权力盛时,他已生惧意。那时他儿子娶的是公主,女儿嫁的是王子,整日拜谒填室,车骑塞门,李斯叹道:荀老师曾说事不可太盛,物极则衰,不知以后我会怎么收场。 当年李斯西投,除干求功名外,还藏书网有一番意思便是实践自己的政治理论。如今志得意满,又不免难继之忧。秦二世时,李斯为了保命,甚至对皇帝说:明主就是要灭仁义,绝辩争,大大方方,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种议论空前绝后,便是黄皓魏忠贤辈,也从没敢公开这么说。他还运用自己的学识,给这种奇特的主张以详细的论证。但如此阿上,也不能取容于赵高,后来李斯自知难保,索性与赵高反目,硬着头皮说些忠言,自然是想成则全身,不成也博得个身后之名。 后人感叹李斯之死,或说他不懂得功成身退。其实这个道理,李斯何尝不知,只是他一手奠定的格局,已没有那种水滨林下,可为他的退步
99lib?
了。当年商鞅出亡,想找个旅店,店主说:“商君的法令,如果收容没有合法身份的人,坐以同罪。”商鞅只好长叹自己的“为法之弊”。在这一点上,两人的境况真是相似。 另外,不能说是李斯一手将关东卖给秦国。举天下以奉一人,李斯没这么大的本事。六国自己先失了方寸,当年的樽俎之容,会盟之礼,扫地无余,大家尽情攘夺,不知黄雀在后。至于士人阶层,分崩离析,疾走先得,与李斯只有五十步与百步之别。秦政的集体惩罚,实在是这些人有以自召。 山厌高而水厌深:曹操 谈曾静案时,我曾提到曾静有种迂阔的见识,以为藏书网皇帝该文人来做,而不该让“世路上的英雄”来做。其实,“我学中人”是出过一位“皇帝”的。那便是曹操。——或说,曹操并没有做过皇帝啊。是的。不过他无其号而有其实,算得上是无冕皇帝。不管他冤不冤,且按住他来说话。 曹操年轻时喜欢的三件事,是冒险、游戏和狎侮同侪。曹操一家都是老实人,对这么个孩子,想管也管束不住。史称曹操好游侠,那时世家子弟的游侠,不过是些半大孩子胡乱闯祸,惹事来由家里承当,而对方看在家长的面子上,尽量不和他们计较,往往而成其名。 难怪那时的名士,多不说他好。在他们眼里,曹操既轻躁,还眼尖嘴利。也有说他好的,如桥玄。后来曹操对桥玄感念无已,称“士死知己,怀此无忘”。——曹操大张旗鼓地纪念桥玄,不无对别的品评者含讥带讽之意。 年少时曹操不是好学生。从顿丘令任上罢归后,他老老实实地在家读了几年书。再出来时,已经通经书,明古学,成为“知识分子”了。文士而称孤道寡的,此前有一位隗嚣。只是隗嚣不唯场面小,便是文才,也没有办法和曹操相较。 通常,政治领袖不需要特别优异的才能,不仅不需要,还最好没有。魏晋以下的皇帝都爱摆弄诗文,除了李后主和宋徽宗这两个背运皇帝,也都谈不上高明。后人每以后主和徽宗为玩物丧志之戒,但问题不只在玩物丧志。文才是文士的身基,武略是武士的食源,做皇帝的,如果对这些事太内行,臣下难免要不自安,即所谓“月明星稀”。至于乾隆与臣子争才,那是他没有自知之明,真以为自己的诗写得好,字也写得好。他的臣下,口中唯唯,心里从没觉得皇帝的天才对自己有什么威胁。 曹操的诗才,比著名的“建安七子”还要高。这就有点咄咄逼人了。文人对君主的期待,是以爱好者的身份来做文学的保护者,像曹丕那样。而如曹操,许多事情都哄不住他,实在是有些为难。倒是曹操,可以在那里傲慢地感叹“天下人相知者少”。 不仅如此,曹操还可以利用他的特殊地位,做一些别的皇帝做不好的事情。比如他敢诛孔融,是因为他能估计出如此做的后果,在当时以及在身后。他知道士人的弱点,他知道舆论的构成;他可以借仗他和读书人的关系,他也知道孔融和别的文士集团的关系。他处死杨修后,可以以“圈内人”的身份给杨修的父亲杨彪写信,直言“同此悼楚,亦未必非幸也”。孔杨之死,不会影响帝权与士人的合作,因为曹操自己有一半的身份就是“士”,这一身份,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着。再看别人。嵇康之诛,便导致一大批士人与司马氏不合作。至今,嵇康之死仍然是著名的悲剧,至于孔融,人们多只记他的“让梨”。 曹操之不称帝,和他的角色有关。“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皇帝果然是该“世路上的英雄”来做,诸葛亮再高明,做梦怕也不曾梦到自己当皇帝。后人每称道诸葛亮的“忠”,其实那是——用今天的话说——“敬业”,或守本分。曹操自明本志,声称“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其实是真话。 曹操的名声差,一大半是因为他不是皇帝。如果他做了皇帝,李世民就不好说他“有无君之迹”,许多人也只好闭嘴了。另一小半原因,则是他以士人的身份掌天下之柄,两边的好处都占到,而才能又高,用朱熹满怀嫉恨的话说,叫“连圣人之法都窃了”。 顺便说一句,《三国演义》是小说,而且是一本极其缺少历史感的历史小说。《三国演义》看得入迷,会染上“纵横家气”。——实际上,这是一种风俗,从铁匠铺的学徒到大学里的教授,往往沾染。他们讲究的是运筹帷幄,撒豆成兵;把天下事运于指掌间来谈,仿佛面前是摆着万国图或地球仪的,所以能视五千年如盘水,二万里如掌泥,捭阖之方圆之,无不顺手。如此论史,“戏剧性”是有了,?99lib?t>但也只有“戏剧性”而已,说来说去,还是说书的。——曹操年轻时也是有些纵横家气的,后来日渐其少,建安十年以后,就不大见得着了。 兔角弓射无明鬼:司马相如 汉代“纯文人”中,我最喜欢与最不喜欢的,都是司马相如。他的文才,自不用说;他的性格,大有可爱之处。最有意思的是“当垆卖酒”这一出,迹近无赖,然而无赖得有风度。顺便说一句,当初他勾引卓文君,是看上了卓老太爷的家产,不过结尾圆满,历代不以为乱。 司马相如是成都人,卓家在临邛。他把卓文君拐到成都,等了些日子,不见被迫做了老丈人的卓王孙送来一个大子儿。京剧里有几句词,“老爹爹百般施辣手,他那里皱双眉借酒浇愁。不如回转临邛走,开设酒店在街头”,说的就是这一段。他们回到临邛,在卓王孙鼻子前面开了家小酒馆,两人自操贱役,一个卖酒,一个跑堂。卓王孙斗不过他们,只好送上钱财,于是,像童话里说的藏书网,王子与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司马相如本来也出身富家,花钱谋为郎官,家产荡尽,才出此下策。他是喜好事功的人,看名字便可知道。此番有了经费,不数年,又去做官,因为《子虚》、《游猎》二赋,得到武帝欢心。以后的年头,或宦或否,逍遥自在。若到此也就好了,但他终于肠热难耐,做了那篇《封禅文》。 封禅之说,起于齐国,但当年齐桓公想封禅,管仲谏而止之,不愿意让齐国成为大家伙的眼中钉。按早期的理论,改朝换代后才好封禅,相当于取得天的授权,合法地君临大地。第一位封禅的皇帝是秦始皇,第二位就是汉武帝了。汉武帝很想成为接天贯地的名君,喜事功,好祥瑞,花样百出,心犹未足。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可以说马屁拍在了前面。 此前,封禅的事也有儒生提过,但没人能够像司马相如这样,详细而雄辩,力证汉武帝是如
此伟大的君主,可以封禅,应该封禅,必须封禅,如不封禅,老天爷一千个不答应,老百姓一万个不答应。有意思的是,司马相如殚思极虑写了这篇雄文,一直藏在家里,待机而售;然而很快生了重病,便在临终前嘱托卓文君,皇帝若派使者来求书,把这一篇送上去吧。 我不喜欢的不是《封禅文》的谄谀,而是谄的方式,——先意承志。帝制下讨生活,不说些奉承话,是不可能的。但把事情想到前面,先主上之忧而忧,后主上之乐而乐,如非心性熟透,何能及此? 日前一个朋友购入一批书,我帮他搬上楼。他养的一条狗,看到我们往家里搬东西,非常兴奋,打滚撒欢,伴以高唱,我想那唱词不过是“我家好兴旺”之类。我觉得奇怪,如果主人搬来牛肉,也或许有它的份,它的高兴,大有道理;但我们搬的是书,它又不识中国字,跟着瞎高兴什么?说不定里边还有本《怎样烧狗肉》呢。 这个就是境界了。当年梁启超骂奴性,云“依赖之外无思想,谄媚之外无笑语,奔走之外无事业,伺候之外无精神”,以及“言主人之言,事主人之事”。其实还有更高一层的,为言主人之所难言,事主人之所未事,奴才做到这个份上,才算有成。奴才99lib?和奴隶不同,奴隶是不得已而为,想不做而不可得,奴才则其乐陶陶,一日无主,反倒浑身不舒服。——当然,他们并不是没脑子,自甘下贱,而是自有其理由,那便是沈约说的“鼠凭社贵,狐借虎威”。所以古人早有预报,不可以因其柔媚而轻侮之,因为他们一旦遇到批评,立刻就会招来主子,指示对手所在,以及种种可恶当诛之处。 话说回来,司马相如并不是这种人。他是豪迈的人,虽然有些不谨慎,而他的才学,足以掩羞。汉朝人就是不好,也坏不到哪儿去,所以当时的酷吏,在后代便是清官,史、汉《佞幸传》中的人物,如活在千载之外,大可为名臣。至于学不及相如之万一,谄谀则倍之千万的人,更是后世才有的了。韩非子《说难》,讲到若干条揣摩功夫,相如只会一条,叫做“主有私急而强之以公义”;他不会的,还多着呢。又总则云“饰其所矜而灭其所耻”,司马相如只懂得一点儿“饰之所矜”,至于“灭其所耻”的功夫,现在随便找个文化人,都可以做他的老师了。 移羞做怒:刘瑾 某个美丽的傍晚,一位钻研心理学的朋友,占据着我最好的一把椅子,沐浴着唯一一束阳光,冥想了大约二十分钟,然后把思想的作品,发布给一直在敬畏地等待的我:“假如你做了太监,会怎么样?” 我激动地把他从椅子上赶开。——这便是常人的反应。对这类问题,我们必须反应激烈,最好是带些愤怒,以表明自己的身心,不会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和那个大不韪的问题沾一点边。特别是在我们中国,阉宦等于邪僻和奸恶;不是不能够举出些好宦官的例子,但有一个这样的例子,就有一百个反例,来说明肢体的残缺会导致人性的残缺,尽管这一点从来也没有被真正证明过。 本篇想说刘瑾,但刘瑾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的名字,人们并不陌生,就是没念过书的老汉,或许还看过《法门寺》呢。在明代的太监中,论凶狡他不及魏忠贤,权力不如王振,深沉不如冯保,差有一技之长者,就是捞小钱,报小仇。99lib? 人说宦官爱财,未必是一定之论,不过刘瑾确是有些钱癖的。他得志之后,外官入觐、京官出使,都得送他钱,成为常例。刚开始收贿时,不过以几百两为望,有一个叫刘宇的人,一次送他一万两,刘瑾大为惊喜,说“刘先生对我真是太好了”,以后胃口颇开,但聚敛之术似乎只有贿赂一方,所得终于有限。 刘瑾爱作威福。受廷杖者去衣,是他的首创,乃有杖死者,不过究其本意,着重处在于羞辱而不在杀人。明代的大太监中,刘瑾远不算最残暴者,很少杀人,如方良永之不揖,刘玉之劾,处罚不过是撤职或罚米,这样的例子不少九九藏书。若换在魏忠贤时代,死的人就会很多了。刘瑾也没什么大志,军国大事都糊涂,“知州改御史”之类的事倒做了一些。他的获死,罪名是谋反,当是张永、杨一清等人怕他死灰复燃,捏造出来以致他于死地的。 刘瑾恨翰林,恨御史,这种仇恨不难理解。读书人也憎恨他们。但宦官上应天象,也是读书人的发明。天市垣的中心是帝座,周围有众星屏藩,其中便有四颗星辰叫“宦者”。既然取则天象,虽然可憎,也是不能少的了。自东汉以后,痛骂宦官,又英雄又稳当。中上阶层的人,极端看不起这些刑余之人,说了无数难听的话,以为他们“奸心素笃,憎爱移易”,是变态的小人;然后又没有一个人主张废除宦官制度,就连骂宦官最烈的黄宗羲,也只说宦官可留几十人,九九藏书不能再多。 阉人不是中国独有,在亚述,在印度,在古
九九藏书
埃及,直至后来的拜占廷,都有宦者的身影。只是在这些地方,宦者既不怎么显眼,也不特别地为人痛恨或厌恶。也有掌大权的宦者,如东罗马帝国的克里萨菲乌斯,做过狄奥多西二世的首相的,以及更早的巴葛阿斯,那被亚历山大大帝亲吻过的。这些人士的政治作为,不大能看出和他们的生理有关,社会也不怎么难于接受,便在容易夸张的文学当中,从泰伦斯到莎士比亚,也没有我们这里常见的大惊小怪的因素。 刘瑾最可述的,是他的凌迟处死。据监刑官回忆,头一天例该剐三百五十七刀,从胸膛两侧割起,初下刀时尚有血出,再割则无血。十刀一停歇,一吆喝,这样割到晚上,押回宛平县寄监,此时刘瑾不仅活着,还能吃粥两碗。次日再刑,刘瑾发说宫中不该外传的秘事,行刑者便堵上他的嘴,赶紧将他割死了。 刘瑾得势时,谈不上“权倾朝野”。在内不过是八虎之一,在外有不少附和他的大臣,实分其势,其中乖戾的焦芳,傲慢的张彩,都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又有一位大名士李东阳,名不在阉党,却最得刘瑾敬爱。文学之臣和宦官亲密,自刘瑾时候始,前面说过刘瑾的权力不及王振,但当年文武大臣见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见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见刘瑾而跪者十之八。——此之谓共同罪恶.99lib.。 没有人喜欢攀结宦官,但人都喜欢攀结权力。读书人知道和宦官勾结,名声大为可虞,但眼前的利益,总是更有说服力,何况声名或许还有办法可想,张居正便是例子。在宦官一方,权力只是假象,一旦皇帝变了心意,“片纸中夜下而晨就缚,左右无不鸟兽散”。他们不过分到了一两成皇权,皇权的恶,倒分到了十成。有纵人为恶的机构,自不愁找不到为恶之人,而骂宦官,剐刘瑾,虽然义勇可形,但既然又主张宦官制度,知者难免要说那是移羞做怒。 明代宦者少则好几千,多则十万,如刘瑾者,前后数十百人而已,“奸心素笃”云云,至少得不到统计学的支持。至于宦官的心事,我的心理学家朋友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听说过的,一个是宦官往往重视乡谊(如刘瑾是陕西人,便把陕西的高考名额提高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家庭的缘故。另一个是宦官喜欢穿好衣服,虽是夏日,也包裹严整,老北京有一句话,说人夏天穿得太多,叫做“练当太监”,便是为此。 打严嵩 少时看《打严嵩》,见白脸红裤的老头,被邹应龙连骗带打,微觉可怜。立刻正心回意,想这严嵩是坏人,就是该打。他在戏里不是唱么:“起下谋朝篡位心,私造九龙冠一顶。”谋朝篡位呀,这还了得!我虽然不是皇帝,听着也很气愤。何况他还“卖国”呢。后来念了几本书,知道严嵩倒也不曾卖国。但本地流行整体论,整体决定部分,“本质”决定各种“非本质”的东西。整个儿的严嵩既然是坏人,那么,各种坏事,他就算没做,大概也想要做的。这么一想,再听马连良的“你这卖国奸贼”,叫起好来就流畅了。 为严嵩分辩的,从明朝到现在,一直有人。我们知道,这类文章,尤其在当代,立论颇难,要经过大量的转转折折,虽然但是,不过尽管,等等,写的人累,看的人也出汗。有部写严嵩的书,写来写去,严嵩成了大好人。作者本心未必如此,但不如此则无法立论,在整体论的道德法庭上容不下有罪辩护,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坏人,你说吧。比如,帮严嵩辩护的,常提出一条:严嵩一生无二色,只有一位欧阳太太。但在严嵩留下来的文字或言论中,找不到证据能说明他反对妾媵制度,是男女平等的先驱。那么,他的不置姬妾,只好算是人情使然,和思想或道德无干。 或说严嵩的诗境界不错,人当不会很卑污。是的,翻开《钤山堂集》,写心志的如“元如蔡泽轻肥念,不向唐生更问年”或“明日驱车入城去,却从城里望山间”,写山游的如“傍花吟驻棹,扫石坐传卮”或“不饮杯中物,其如山色何”,都显得胸襟冲淡,不像是专心致志于利禄者。 但古代的文臣,多喜欢写诗,喜欢表达出世之志、田园之想。这种若离若弃不离不弃的姿态,乃是自我安慰,行卑而标高,便似有通向良知的后门。言行、知行不必一致,必不一致,已成传统,不自严嵩始,不随严嵩终。我们看山水诗的宗师,南朝的谢灵运,诗篇何等高妙,再看他的行事,和诗大不相副。原来早在那时,诗歌,在许多人那里,已是对日常生活的救赎,如洗手的水。 严嵩谈不上有多好,但确实也谈不上有多坏。这个人做官的秘诀,是小心敬慎,柔媚取容。嘉靖皇帝太难伺候,好恶无常,威福自操。严嵩很惧怕嘉靖,伴着这位君主,常如临深履薄,哪里还敢窃弄威柄。他在国政上无主张无抱负,只知奉承嘉靖;然而,这样的大臣,各朝各代,要占总数的一大半,落得“奸相”名声的人可不多。 严嵩活着的时候,名声远不像后世那么坏,我们看当时的名公巨儒,高人硕士,和严嵩多有过从,有的还颇亲密,而非皆出于应酬。那么,后来他怎么就成为明朝第一奸相了呢?——这涉及到两个人,一种观念。 一种观念是泛德论,以为道德冲突乃是社会冲突的主干,我们的失败,不是自己无能,而是有坏人在捣鬼。明朝政治一塌糊涂,捉坏蛋运动便格外蓬勃;反过来说,因为捉坏蛋运动太蓬勃,所以一塌糊涂。嘉靖后期政治失败,不能不有替罪羊。 两个人是徐阶和王世贞。徐阶是严嵩的政敌,心机深刻。他后来主修世宗实录,多所篡改。这些改动,当然不会有利于严嵩。王世贞是十分有名的著作家。他的父亲王杼,任蓟辽总督,因边事被嘉靖处死。王世贞既愧且恨,不敢恨皇帝,便移怒于严嵩。王世贞给严嵩写的传记,极尽诋斥,而这篇传记,便是《明史·严嵩传》所本。这样一来,严嵩的名声好得了吗? 成文史总要操纵我们的判断。不仅如此,又有士林主导下的民间舆论。相传影射严世蕃的《金瓶梅》是王世贞写的;这只是传说,但专骂严嵩的戏曲《鸣凤记》,确是王世贞或其门人写的。发展到后来,在各种故事中,严嵩成了方便的反角。沈练的死与严嵩没有关系,但小说《沈小霞相会出师表》脍灸人口。传说严嵩构陷王杼,和《清明上河图》有关,这只是故事,而从这故事生发出来的《一捧雪》,流传至今。其他如《飞丸记》、《玉丸记》,直到今天的《五女拜寿》、《打严嵩》。 《打严嵩》还要继续唱下去。谁在乎?我对严嵩没兴趣。我有兴趣的是自己,还有多少地方,是无知无识中被人操纵着的?舆论也是这样。不要以为人多99lib?智盛,许多时候,罗马确实只有一个脖子。 于今为笑古为义:宋襄公 春秋前期,旧礼犹存,战争有规则可讲。两国打仗要宣战,偷袭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又不能趁着人家有国丧的时候开战,陈成公卒,正准备伐陈的楚军闻丧藏书网乃止;晋国的士匄率军侵齐,听说齐丧,立刻还军,都是例子。当然也有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如秦国。 宋襄公与楚国交战,宋军已经成列,楚军正在渡过泓水,军官劝宋襄公击其未济,他不同意。楚军既已渡河藏书网,尚未成阵,宋襄公又一次拒绝进攻。直到楚军结阵已成,这才鸣鼓而攻。宋军大败。 那时车战用方阵,战阵十分重要。阵形一旦被冲散,如《国殇》里说的“凌余阵兮躐余行”,多半就要“首身离兮心不逞”了。当年周武王伐商,每行进十来步,就要停下来整顿队形,并不是为了样子好看。战阵不整而致失败的例子很多,如著名的鄢陵之战中的楚军。 宋襄公是在遵守古义。《司马法》中记录了一些古代的军礼,其中一条便是“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宋襄公是骄傲的人,在他看来,自己是中原旧国,商王之后,楚国是南蛮子;与楚国打仗,如果不讲身份,岂不把自己降低到对手的水平? 打了败仗,国人抱怨宋襄公。他辩解说:君子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擒捉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攻击尚未成阵的敌车。我虽然是亡国之余,也不忍有违这些古礼。 所谓“亡国之余”,指的是宋国是殷商后裔。周人灭亡商朝,在其故土建立一个新公国,把遗民集中起来,有方便管理之意,亦有存亡续绝之德。这些后裔不肯放弃遗民身份,其礼制和宗教,和周人都有不同。他们在文化上的骄傲,使别国的人侧目而视,认为他们既顽固又迂阔。 先秦的笑话,主角往往是宋人,如野人献曝的故事,“资章甫而适诸越”的故事,以及有名的守株待兔的故事。韩非子还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宋人,看到书里讲“绅之束之”,就给自己系上两重腰带,别人对他的装束不解,他就说:“书言之。”——韩非喜欢讽刺宋人。宋人的风格,与韩子正相抵牾。 宋人秘密地怀有复国的抱负。《诗经》的最后一篇《殷武》,可能便是宋襄公的诗。诗里歌颂祖先伐楚的功绩,有滋有味地怀念商朝的“赫赫厥声,濯濯厥灵”。泓之战的几年前,曾有六只水鸟倒退着飞过宋都的天空。宋襄公以为这是明显的预兆,预示着霸业可成。他的不自量力,急于求成,也可能是觉得时不我待吧。 宋的复国只是梦想。不过,宋襄公倒是有个后人当上了“素王”。孔子正是襄公的后裔,他长大后,还要回到宋国,穿一穿故国衣冠。孔子重仁,重礼,有襄公遗风。 春秋时期,在原则与权变之间的选择,并非易事。城濮之战前,晋文公向咎犯和雍季问计。咎犯,打仗的事,诈伪是没关系的,请君用诈。雍季说,诈伪虽可得志于一时,却断了后路,请君用正。晋文公用咎犯的建议打败了楚军,回来行赏,雍季在上,理由是雍季讲的是万世之利,咎犯讲的是一时之务。 连晋文公这样的人物,也不再有了。孙子的兵法,清清楚楚地说要“乘人所不及”,吴子的兵法,也明明白白地说“行列未定可击”。当年秦军袭郑,路过天子之城的北门,仅仅脱去头盔以示敬,而未按礼法要求的去甲束兵,有人议论说,这样无礼的军队,一定会吃败仗。——那一仗秦人虽然打败了,最后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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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却是他们。 《左传》对泓之战的记录给选在中学语文课本里,题目却叫《子鱼论战》。子鱼是驳斥宋襄公的人,多听他的聪明话,想必能帮助孩子成长。课文没有讲的是,宋襄公敢和强大的楚国交战,是仗着自己是仁义之师,以为仁者无敌。这种信念,果然是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 而伐丧,到了战国便已屡见了。但古义毕竟是古义,伐丧一直是有争议的。刘表之死,鲁肃说孙权“伐丧乱之国,克可必也”,孙权欣然;刘裕死,崔浩劝阻北魏的皇帝伐宋,皇帝不从,便是两边的例子。至于隋朝高颎督师伐陈,闻丧而还,则如王夫之所论,只是形势使然,装装样子,惠而不费的事。 凡忠必愚:冯道 亡国降臣固位难,痴顽老子几朝官; 朝梁暮晋浑闲事,更舍残骸与契丹。 这是一首骂冯道的诗。作者是元朝的“思想家”刘因。 冯道的挨骂,在于他历仕四朝十一主,拿丧君亡国不当一回事儿。但说起来,“梁唐晋汉周,播乱五十秋”,一转瞬之五十几年,中原五次易主,如走马灯;便是同一朝里,亦君臣互噬,父子相残,一镇之内,杀帅夺旄,习为常事;各路兵将尽是虎狼之性,称孤道寡者不过沐猴而冠,借《沙家浜》里一句词,叫做“忠在哪里,义在何方”。此时能知些廉耻的,便自谓胜人一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主辱臣死?从后梁的张文蔚、杜晓,到入宋的范质、吕端,一批名声尚好的大臣,都是前朝旧人,岂独冯道为然? 冯道另一挨骂处,是奉使契丹,有汉奸之嫌。不过唐代的华夷之防不像后世那么严,安史乱后,更是严也无从严起。陈寅恪曾论河朔藩镇为“胡化集团”;中原五代,更有三代是沙陀人建起来的。石敬瑭父事契丹,固然无耻,但心甘情愿给他人做奴才的,从古代到今天,难道又少了?石敬瑭不过九九藏书是“皇帝”,当天下之重,格外地没面子而已。将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遗患二百年,罪过不小,但他自己就是沙陀人,“汉奸”两字,用在他身上,原本不伦不类。冯道虽是汉人,立身沙陀人之朝,又当极废州裂之季,责他以“民族大义”,是以后世人之所见,责前人之所不见。他在契丹的言语,“哄洋鬼子”而已,“弱国无外交”而已;脸皮厚是真的,但脸皮不能如此之厚,他也不用去了。 冯道不以谄媚事人,而能取容于四朝,可见这个人是很滑头的。逢大事则依违两可,不得罪武人,不预废立,这大概就是他的自全之道。冯道善持大体,若说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倒也看不出来。有个人嘲笑他,如果走得快了,怀里一定会掉出兔园策来,他也不以为愧。他的好处是心胸开阔能容人,得罪他的人,他并不报复。诗人杜荀鹤的才能倒高,但刚在朱温那里得宠,.99lib.便在家中气冲冲地掰着手指头,算计都有谁得罪过自己,准备尽杀之。这等倾险之徒,不如冯道这样的庸人远甚。 五代兵连祸结,黎民深被荼毒,当此之时,忠为下,仁为上。冯道慈悲为怀,活人无数,然而他的口碑居然还不如史弘肇之流的“好汉”,这只能说是老百姓做刍狗做惯了。史弘肇这种人,不逢其会,杀猪屠狗而已。但人如草芥之时,必有视人如草芥者出,选对主子,多杀人,便可为英雄。史上名气最大的,不是大凶大恶之人,就是大仁大善之人,说明社会出了毛病,不是纵人为恶,就是逼人去做常人所难之事。如冯道者,一平常人耳,以其平常混世界,也以其平常挨人骂。 《宋史》批评五代臣子视事君犹如拿钱干活儿,改朝易姓,就像换个东家,一拍两散,——便该如此!司马光骂冯道为奸臣之尤,理由是冯道“求生害仁”。——在司马光的头脑中,“忠”与“仁”已经分不清了。汉代起,忠的地位上升,成为伦常之藏书网首。以忠君为大节,把它像草标一样插在头顶上,倒忘了孔子的仁,孟子的义。只知吠非其主,不问善恶是非。这倒省心,最不堪时,至多落顶“愚忠”的帽子——愚忠愚忠,好像还有什么不愚的忠。其实哪里有呢?凡忠必愚。 评说人物,古人也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问题是,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以忠为大,则义为小;以节为上,则仁为下。在司马光、欧阳修看来,冯道所做的善事,只是“小善”——如他的廉俭,如他念诵聂夷中的《伤田家诗》来感悟李嗣源,如他劝耶律德光不事杀掠,如他救下违反买卖牛皮禁令的二十人;如武将把抢来的妇女送给他,他置之别室,访得其家送回去;及随辽北上到恒山,见到被辽兵俘掠的士女,掏钱赎出,设法送归乡里。——在忠字当头的史学家眼里,大节既亏,这些小善也就无足道了。 五代的惨剧,本可换回些出息的。但宋儒纷纷而出,把观念的旧山河收拾起来,重入轮回。此后纷纷攘攘,不出矩矱。至明亡,才有人认真地琢磨些事情。但——仍以冯道为例——无论是王夫之,还是顾炎武、黄宗羲,都以冯道为小人,批评誉冯道为“吏隐”的李贽为邪妄。在三人者,身为胜国遗老,自然要痛骂不忠之人,好像大家都来做忠臣节士,便有万年不倒的王朝了。见王朝而不见国,见国而不见民,见民而不见人,此其所以翻遍坟典,拍破脑袋,也想不出出路者也。 鸟畏霜威不敢栖:包拯 读包拯事,总有几个疑惑。一是他为什么鲜有朋友;二是他弹劾张方平的上疏为什么没有流传下来;三是他为什么不笑。 宋仁宗时,海内无大事,士大夫乐享太平,诗酒往来十分稠密,我们看当时的名臣,无不留下这方面的丰富记录,唯独包公,其个人生活,几乎没有指爪可寻。史书里记他平生不写私人信件,没什么朋友,与亲戚也不往来(如果鞭打有违法行为的表舅不算“往来”的话)。他流传下的文字,有早年的一首短诗,晚年一篇家训,其余全是奏议。 包公的人格很了不起,是刚严峭直的典范。他从头到脚找不出一丝毛病;政治上所有言行,皆出公心;私德也修饬得一无破绽,似乎就从没有处过暗室,不曾道过中冓之言。里里外外立于不败之地。 但从常识可知,人是不可能这样完美的。道德的意义,不在于“灭人欲”,而在于克制.一部分欲望,使个人行为与社会相平衡。有德者是道德冲突的胜利者,而如包公,竟似毫无道德冲突。《铡包勉》里的包公,有一番公私交战,但只是戏文,史上并没有这种可欢欣的记载。北宋时唐风未灭,人们还算开朗,不大遮头护尾,所以那些文人兼官员,虽栖宿不同,心事大略可知。包公是个大大的例外。欧阳修疏论包拯之接受三司使的任命,说道:“心中藏于中,而人所不见;迹者示于外,而天下共瞻。”他是说人心隔肚皮,评价一个人,可信赖的还是他的作为。不过,如果得不到情感的线索,一个人的作为,或为迷雾所隐,或为光芒所掩,也会含糊起来呢。 欧阳修的批评,源于包拯连劾张方平与宋祁。宋祁即有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人称“红杏尚书”者。包拯抨击宋祁的理由,是他知成都时多游宴,蜀人不满他的奢侈。比起哥哥宋庠(此前包拯曾弹劾过宋庠)来,宋祁确实生活铺张。但当时文官游宴成风,若以此为罪,朝廷要空去一大半了。何况宋祁在蜀每晚宴罢,还燃烛展纸,干起正事,远近的人看见灯光,都知道这是宋先生在修唐书。他死后,成都数千人哭于祠,似乎名声也不很坏。 另一位被包拯攻去的是张方平。此人天性豪迈,颇有才干,见识在当时别具一格,只是一生未得伸展。当时京城某人拍卖家产,时任三司使的张方平购得一处房屋。包拯立加弹劾,说他“无廉耻,不可居大位”。张方平确实不谨慎,但只凭这一点,似乎不足以立“无耻”之论,据司马光后来说,包疏检举张方平的不端事迹,还有不少条状。但这么一篇重要的上疏,在世传的包公奏议中,竟不见踪影。清朝有人猜测是包公子孙不愿意以示后人因而削去,毫无根据。但不得见此奏原文,总有些遗憾。 碰巧的是,张方平和宋家兄弟那时都与吕夷简不和,而包拯受过吕夷简的提拔。要是能从中寻出一丝足迹,我不觉得包公形象会受多大损害,相反,倒还觉得亲切些——人都有个三亲六故。但没有,无论前后,包拯的议论没有半分私情的把柄,无不堂堂正正。 包公的心事不为人知,是否应归罪文献失传呢?宋人话痨最多,记述成风,可惜在如海的文集中,对包拯的记录,少之又少。如王安石,和包拯一同受过欧阳修的荐举,还曾是上下级,多少总有过从,但整部临川集,竟无一字提及包拯。别人那里也大抵如此。幸好有位吴奎,和包拯亲密,给他撰过墓志铭;另一位张田,自称门下,给奏议结集。若无这两人,包公的形象,便只剩元杂剧中的了。我猜测当时多数人的心理或许是这样:对包拯,说他不好,实在说不出,说他好,又不情愿。人至清则无徒,此之谓也。 最奇异的,是包拯不笑。当时流传的?一句话:“包公笑,黄河清。”——包公一笑,比黄河变清还难得。史籍未曾记载包拯有过类似面部神经麻痹之类的疾病,我们也无由推断他是个内心麻痹的人。但不管为什么,一个不会笑的人,无论多么多么值得敬佩,也很少有人会喜欢有这样的一位同僚,这样一位邻居,或这样一位表外甥。 元代名臣王恽夜宿开封府署,曾撰一绝云: 拂拭残碑览德辉,千年包范见留题; 惊鸟绕匝中庭柏,犹畏霜威不敢栖。 有女莫嫁海主事:海瑞 古代名气最大的三个直臣中,汉代的汲黯可爱,宋代的包拯可畏,明代的海瑞可叹。 上回曾说到包公廉隅,令人凛凛,尚在人情之常;海瑞的性格,每有常情不能度者。当初海主事骂皇帝获罪,逮下锦衣卫狱,第一个上疏论救的,是户部司务何以尚。为这件事,何以尚挨了一百廷杖,也入诏狱,日夜拷问。若干年后,海瑞出任南京吏部右侍郎,何以尚是郎中,正是属下。二人相会,海瑞待以长官接见下属之礼。何以尚说,若论官位,是该如此,但你我当年一场交情,就不能以客礼相待吗?海瑞坚持不肯。何以尚大怒,拂袖而去,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这辈子是不要见你了。 我少时也喜慕非常之举,直到长大,读过些历史和大人物的传记,才踌躇起来,——人可以将最美好的东西献于社会,却将黑暗的一面留给自己的家人和密友。有的人留给我们的文明史伟大的财产,却让他身边的人万分痛苦。如何评价这样一些人?也许只好让土归于土,水归于水,该感激的感激,该斥责的斥责。说到这一点,保罗·约翰森的 href='/article/3798.htm'>《知识分子》,虽嫌未掩悻悻之色,还是值得推荐的。 海瑞极端厌恶乡愿。乡愿知善而不能尽从,知恶而不能尽去,与俗浮沉。说起来,普通人都有这个弱点,只是程度不同。所以海瑞满眼都是缺少道德勇气的乡愿,“举朝之士皆妇人”。在他自己这一方面,交战于胸中的不是善恶——善恶对他已不是问题——而是“正道与乡愿”。克制自己心中任何妥协的想法,对人对己不留情面,我们不知道海瑞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确实做到了。 他曾有个五岁的女儿。有一天,海瑞见她拿块饼子在吃,问起来,是家中的仆人给她的。海瑞十分愤怒,说,你是女子,怎么可以从男仆手中拿东西吃?简直不像我的女儿。你要是能知耻而饿死,才是我的女儿。这个五岁的小女孩,哭啼起来,再不肯吃饭,七天后真的饿死了。 海瑞是历史上最有名的清官,刚直激烈,终始一致。但每次有人对我说起他的好,我一边同意,一边难免要想:去对他的女儿说吧。 与海瑞同时的文人王世贞曾诗论海瑞“胸中无黑白,止有径寸丹”。他是在批评海瑞执法,不论事之是非曲直,只凭胸中一团正气。原来正气不能取代一切,若不格以事理,便成蹈空。海瑞巡抚应天时的事迹流传最广,不多述,只说他事事偏袒弱小,不但未奏颠覆之功,反倒弄出些奇奇怪怪的效果。在海瑞这边,只要紧握高尚的动机,便问心无愧,在受治者那里,又难免有别的感受。 在汉代,清官每入酷吏传。海瑞在任上没做过什么残酷的事,虽衙门前总有枷号的人,但并不算出格,虽建议恢复朱元璋的严刑酷法,也只是说说,未得施行。他的意志可尽行的地方,是他的家庭,如果不算他母亲对他的控制。这位母亲也是非常之人,青年守寡,便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儿子身上”,同处一室,日夜督问。 按我们的常识,被人倾注以全部心血,是很不舒服的事。不过海瑞是孝子。头两位妻子,与婆婆不和,都被休掉,其中的潘氏,过门不到一个月,便被逐出。第三位夫人在家最久,最后与一妾先后自杀。时人非议海瑞的,一是矫激,二是迂阔,第三便是“薄于闺阁”。家事不好妄说,但无论如何,这不像一个幸福家庭。 海瑞胸中的径寸丹心是什么?对弱者的同情心?从他的政令来看,似乎是的,因为他断起案来,总是站在弱者的立场上,但联系到其他方面,又未必然,因为很难想像一种广泛的感情会丰于彼而吝于此。看来那是一种抽象的正义,圣化的政治理想,强烈到可以克制正常的情感,而不是养成与丰富之。其实圣人哪里又是这样的呢?还记得孔子不与暴虎冯河,并厌恶果敢而窒者吗? 我本来相当厌恶《大学》里修齐治平这一套,近年渐渐觉得它不是毫无道理。修身齐家为先,治国平天下为后。没有一种借口可以使人问心无愧地抛亲弃友,尽管曾有许多强人取得过相反的成功,对他们来说,亲密的人,不过是些可以在必要时牺牲而又不引起非议的人——不但不引起非议,还经常为人啧啧赞叹呢。 谁令忠孝两难全:赵苞 赵苞是东汉末年的辽西太守。就职的第二年,派人把母亲和妻儿接到任上来。路过柳城(在今天的朝阳县),遇上鲜卑人入塞钞掠,赵苞的母亲和妻儿被劫。鲜卑人便把她们当作人质,来进攻郡城。赵苞率兵接战,鲜卑人把他的母亲推到阵前。——这时,赵苞该怎么办? 在汉代,这个问题的意义与在今天很不同。今天的读者或许会要联>..想到“恐怖主义”或“民族大义”之类,但这两样,在那时都不存在。而重要的,是母亲被劫一事。古代,“孝”在价值观中的地位数一数二,陷父母于危境,甚至死亡,是不能考虑的事情。 类似的难题经.常发生,尽管不都如赵苞的处境那样极端。君权与父权,忠与孝,家与国,难道是天生的冤家?楚国直躬的父亲偷别人的羊,直躬去告发。孔子认为这样不是正直,而“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才算正直。强调君权的韩非子不同意孔子,他还看到了孝与忠的不可调和,说“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而“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后世则有人说,在家为慈父孝子,在国必为贪官污吏,——你把公家的东西都搬到家里来,算不算一种孝顺呢?该怎样协调这些关系? 在春秋时代,家是高于国的。著名的管仲,一打仗就当逃兵,这样的行为也能得到原谅,因为,按鲍叔的解释,管仲不是胆怯,而是家有老母。伍子胥过昭关,借吴兵以伐藏书网父母之邦,来报私仇,当时的人觉得他是正当的,司马迁还赞扬他“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 秦汉以后,天平越来越往君权的方向倾斜。“忠”的概念发生了变化。以前,“忠”的意义广泛,后来只指对皇帝及其家族的忠诚;以前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包含双方的义务关系,后来变成单向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孝呢?汉人编了一本《孝经》,在里面,什么都成了孝,“孝者所以事君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这本书应该叫《忠经》才对。同样是汉人编的《礼记》,讲打仗不勇敢就是不孝。打仗勇敢固然很好,但这和孝有什么关系?——这是汉人在设法模糊忠与孝的冲突。 但这种冲突毕竟没办法给全抹掉。一方面,君主的统治是仿照父权建立起来的,把父权否认光了,君权何所依傍?另一方面,个人生活,家庭关系,都是如此强大的事实,怎能视而不见?所以赵苞的处境,依然没有一种两全的出路。刘邦说“幸分我一杯羹”,在汉代给吹捧为“不以父命废王命”。但刘邦是皇帝,赵苞不是,怎么敢那么说? 宋代的哲学家程颐,给赵苞出了个主意,说他可以先辞掉辽西太守,再以私人身份去鲜卑人那里赎回母亲。这个主意在实际中全不可行,而且也没有触到问题的实质。——不妨看另一个更鲜明的命题:假设君王与父亲都得了一种重病,而只有一丸药,只能救一人,那么,该救谁呢? 这个问题是曹丕提出来的。程颐肯定知道这个命题,但没有回答过。 忠孝冲突,揪扯了好几千年。孝,以及与之对应的宗法结构,是古代唯一能平衡中央集权的东西,但当君权越来越强大,“忠”越来越被强调时,与之颉颃的“孝”,也越来越添进些可怕的内容,——割大腿肉来给父母治病,这样的人,到唐代已至少有三十多位,到后世则更有刺心截肠、剔肝抠眼等等,十分恐怖。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极端? 也许问题不在于“忠”“孝”这些范畴本身,而在于缺少一种普遍的正义观,高于具体人际关系的价值。前面我只说“家国”、“忠孝”、“君父”,一直不曾说“公私”,就是因为古代几乎没有我们今天愿意称之为“公”的结构,家也是私,国也是私bbr>?,——是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统治者的私有之物(在这个意义上,古代的皇帝都是僭主)。我们可以说“古代社会”,但得意识到那种“社会”并无清楚的边际,也无自己的价值体系。那种社会没有管理,像个战场,任由强者逐鹿,也任由“忠”“孝”之类的狭念像野兽一样不受羁束地驰骋冲突。 最后,赵苞选择了忠。他的母亲被杀。下葬后,赵苞也呕血而死。他实在是没 6709." >有别的出路。 载不动这许多道:韩愈 少时读韩愈《祭鳄鱼文》,佩服得不得了。“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多么有气势啊!难怪鳄鱼听了文章,既惭且感,西避六十里,从此吃斋持素,变成一只好鳄鱼。后读胡适《白话文学史》,说鳄鱼远徙六十里的故事,是韩愈自己编造的。我那时想,胡适也许是在嫉妒。 但韩愈确实是个让人头晕的人。比如他自称“日与宦者为敌”,但又写诗拍大宦官的马屁,至写出“谁言臣子道,忠孝两全难”这样的名句,不得不在中国文学恶心史中占一席之地。他掊击道家,反对服食,说服食“杀人不可计”,自己却甘冒奇险,偷偷地服丹饵石,用硫黄喂公鸡,每天吃一只。——公鸡何辜?而且如果白居易的话可信,韩愈竟是死于 670d." >服用硫黄。他一生好言天命,又在与友人书里说:好人总无出路,不怎么样的人倒做上大官;好人总是活得艰难,不好的人志满气得;好人未必长命,不好的人倒可长寿,不知造物者到底居心何在?是老天爷他老人家的价值观与我们完全不同呢,还是漫无主张,百事不理,任人浮沉呢? 在一种内在地矛盾着的价值体系中,有这样的疑问,是自然的。聪明的办法是把这心事藏起来,继续遵从主流,至少是在口头上。至于矛盾不能不映射到行为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韩愈《谏佛骨表》的骨气,让人敬佩。此事导致潮州之贬,是韩公一生中的大事迹,还促他写出一生中最好的一首诗,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样的好句子。但读诗之后,千万别再读他在同月中写的《到潮州谢上表》。这种上表乃是通例,并无可议,但写到韩愈这个份上——他甚至劝唐宪宗封禅泰山——可谓佞之雄者。还有更有趣的,韩愈以排佛遭贬,到潮州不到半月,便求见当地的名僧大颠和尚。看来宋代的理学家攻击韩愈言行不一,也不是全无理由。 曾国藩说韩愈“心有所耻,行不能从”,略近持平之论,其实,想做官,想发财,想出名,有什么可耻的呢?义利之辨,一直被人为地尖锐化,似不如此不能显出儒者以及他们的命题的重要。而又有多少人只顾搬起石头砸人痛快,全不管自己下面的脚。所耻的事那么多,又怎么遵从呢?后儒起而倡言行合一,又怎么可能完全做到呢?难不在行,难在言。 韩愈确实喜欢做官,不在乎为此低声下气,他自己说,布衣之士,身居穷约,不借势王公大人无以成其志。——问题来了,问题出在给对利益正常的追求套上义的光环,这一来人们只好听信你自己的话。但实际呢?比如韩愈没当上史官之前,史学讲得极好,一当上了,全不是那么回事,气得柳宗元大老远地寄信给他提意见:你的志跑哪儿去了? 朱熹说韩愈一生事业,只是做官,这是太过分的话。韩愈是个有志向的人,做官只是其中之一。藏书网看他一生事迹,果然好人,至少道德水准在平均以上。只不过调子唱得太高,后人拿他宣扬的标准来要求他,自然难以收场——其实拿那些标准来衡量任何人,都难以收场。人常奇怪骄傲一生的嵇康临死前写的《家诫》,小心烦碎,简直不像《与山巨源绝交书》的作者写的;捧韩愈为“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苏轼读到韩愈的《示儿》,失望地说“所言皆利禄事”。我不知道他们希望嵇康或韩愈怎么写,难道对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说几句老实话吗? 韩愈得罪程朱,也和他的高调有关。他杜撰出所谓的道统,尧传授给舜,舜传给禹,最后传到孟子,孟子之下,就是他自己了,可谓百代单传?99lib.t>。宋儒不服气(如程颐认为直接孟子而复兴圣学的是他哥哥程颢),所以要把韩愈从座位上赶开,换上自己的屁股。韩愈吃亏在于原来不是个擅长思维的人,比不得周程辈会钻牛角尖,在这方面不成对手。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非要以道统自命,这是何苦来呢?王夫之批评韩愈只是文章写得好,“琅琅足动庸人之口,技止此耳”。但自古及今,文章能写得如此之好的,能有几人?将此作为立身的根本,还不足吗? 制造小人:阮大铖 阮大铖本来是东林党人,也曾名列《点将录》,绰号“没遮拦”。有人评他的毛病是器量褊浅,“几微得失,见于颜色,争权势,善矜伐,悻悻然小丈夫也”。但在性格上,这只是缺陷,并非邪恶。那么,他是怎么进入《明史》的奸臣传,成为舆论公敌的呢? 一半的原因,是他本人热衷权势,行径往往卑污;另一半的原因,他的对手左右着舆论,这种舆论笼罩下的史书,自然不会说阮大铖什么好话。 阮大铖与东林党人交恶,起于一个官位的争夺。天启四年,吏科都给事中出缺,东林党要人左光斗通知正在家泡病号的阮大铖速速来京递补。但东林党的另两位领bbr>袖更属意于魏大中,与阮大铖相比,魏大中更忠于党务,人品清正,社会关系单纯,不像阮大铖那样交际过广,随便和什么人都有说有笑。 这件事也许可以通过坦白的磋商解决,但阮大铖兴冲冲赶到京城时,东林党当事的人认为哄骗他一下也未尝不可。便把出缺的实情隐藏,说了些东张西望的话,建议他暂补工科。已知实情的阮大铖藏起心中的恼恨,以假意报虚情,表面答应左光斗的建议,暗中实行自己的计划,交结魏忠贤的外甥,使自己得到了吏科都给事中的要职。 几年里还有些别的事情发生。但阮大铖被目为叛徒,后来名列逆案,一连串事故,种根于此。 阮大铖是个官迷。他说,宁可终生无子,不可一日无官。他本是出色的诗人和戏曲家,在文字和音乐上有双重的才能。废居期间,他写了两千首诗,十一部传奇。有名的《春灯谜》和《燕子笺》,都是这时候的作品。可惜,他却非想当官不可。 阮大铖降清后,有件事情,颇可见出这个人的性格:在行军路上,他每晚到清将帐中聊大天,一直聊到对方实在支持不住,鼾声大起,他才作罢。天刚亮他又来了,东拉西扯,强给人家念自己的诗。折腾完一个再换一个,遍历诸帐,人人不堪其苦,只好劝他稍歇一歇,也劝不住。——藏书网他确实是个不堪寂寞的人。 在另一方面,中国正统的好人主义,擅长干两种事,一种是逼娼为良,另一种是逼良为娼。阮大铖与东林交恶,仕途断绝,好生后悔。此后一直想办法与东林拉关系,但东林,特别是后来的复社人物,不给他机会,而且声讨愈力,争相毁阮以博高名。 举小事看。阮大铖在家里请周钟等人吃饭,周钟的弟弟后至,一语不合,就推翻饭桌,砸坏座椅,而周钟并不觉得需要为他弟弟的行为说句道歉的话。 举中事看。崇祯十四年,东林再推周延儒出任首辅,需要一大笔活动经费(给司礼太监的贿金),中间阮大铖出了一万金。东林既肯用他的钱,然后继续压制他,阮只好觉得投效无门了。 举大事看。阮大铖寓在南京写诗编戏,按说不碍别人的什么事。崇祯十一年,来考试的社局中人在南京玩得开心之余,听说阮大胡子过得颇逍遥自在,愤恨起来,撰《留都防乱公揭》,以集体的力量来驱逐他。痛打落水狗是又英雄又稳当的事,正是明末人所擅长。 虽然仇怨已如此之深,弘光朝间阮大铖复出后,一开始并不是东林的大敌,他的野心原本有限,不过欲得一方面之专,牛皮闪闪小放一光彩耳。而东林死力相争,必欲去阮,劲头远在抗清之上,似乎天下兴亡,全系一阮之进退。阮大铖固非志节之士,既然流芳路塞,竟尔遗臭心甘。在他的反噬下,东林党遭受重创,而弘光之偏安,也由于内部的争斗,终至崩溃。 明亡后,也有东林人士检讨当年对阮大铖持之过急,绝之过严。但这类检讨并非主流,主流仍是“捉坏蛋”运动。主流的观念是,国之兴亡取决于治国者的道德水平,刘宗周说“世道之祸,酿于人心”,只要把坏蛋都捉出来,天下自然大治。黄宗羲则说“君子小人无两立之理”,天生地不共戴天,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观念,在当时却顺理成章,不受怀疑。 东林之集矢于阮大铖,因为团体需要公敌,来把集体凝聚起来;更重要的是,好人主义需要坏人,来做制度性失败的替罪羊。西谚有云:Hate the game,don't hate the pl99lib?ayer。我们的传统反是。 进一步说,失败有时也是目标。“为了失败而斗争”,这话听着虽怪,偶尔也是实情。东林党中后期的一些作为,从某种逻辑上说,望似并不愿取得实际的政治成效,倒像是巴不得被镇压,以轰 8f70." >轰烈烈地失.99lib?败。——并不是说当时真有人这么想,但人扮演被分配的角色,并不需要心里明白。如果东林党全面接管政治,丝毫不能挽回明王朝的颓势,崇祯朝的经历已可验证这一点,那么泛道德主义的破产,当无可逃避。失诸朝而得诸野,唯有政局的失败,才能维系教义的稳固;王朝的灭亡,掩护了思潮,使之得以长存;何况悲剧给人机会以成为烈士,其中包括那些若值喜剧只能扮演丑角的人。 彼此即是非:李光地 人对自己不满,多半要移怒于他人,所以北宋人平和,南宋人脾气就坏,盛唐人宽松,晚唐人就苛细。吴三桂在清代的名声何以如此不堪?若说是因为引满洲兵入关,则大家都是“本朝的人”,马不说驴脸长;若说是因为造反,而以遗民自任的人,也在骂吴三桂。我想清初的人,尽管已输诚于清室,而且立刻做到忠心耿耿这一老本行,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不自在的。这种不安,自己对自己都不会承认,其表现,大概也只在痛哭吴三桂之类的事情上。 吴三桂倡乱的时候,耿精忠在福建响应。翰林院编修李光地回家探亲,陷在福建。耿精忠知道他的名.99lib.t>气,派人招他来福州做官。耿精忠的官,李光地是不敢做的,但也不敢坚拒,只好去福州应付一下。在福州他遇见了境遇相同的陈梦雷。陈梦雷也是福建人,与李光地同榜进士,而且一起在翰林院做编修,二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年,且是同僚,关系自然亲密。 这时陈梦雷已经被迫入了耿精忠的幕。两人在陈家多次密议,到底商量些什么,后来各有各的说辞,无法征实;可知的大概是由陈梦雷在福州虚与委蛇,李光地则回乡隐遁,设法通消息于朝廷,以为后地。接下来的一年里,两人遣家人往来商议,在第二年,李光地写了一封效忠信,封在蜡丸里,让仆人送交清方。这篇上疏,李光地只署自己的名字,种下了后面的是非。三藩乱平,李光地因此疏升为侍读学士,陈梦雷名列逆案,免死流放到关外。陈梦雷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知道自己阙名蜡疏,入案后李光地又不曾给他分辩,暴跳如雷,便写了封公开信,把此事向朝野公布。 这便是“蜡丸案”的约略。中间种种细节,两人的说法,简直没一样是相同的。我辈后人,不好遽定谁是谁非,便在当时,也难以求证。毕竟是暗室之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天地又不说话,则只好听他们两个吵。但舆论却是一边倒,只有李光地的亲友门生,为他辩护,此外朝野一辞,都说他卖友求荣,种种不对。靠着康熙的保护,李光地在官场终能屹立不倒,但他的声名,从此也糟糕得很。到了大学者全祖望也来痛诋的时候,一顶“伪道学”的帽子,李光地算是稳稳地戴定。 康熙朝的名臣中,李光地的作风还算过得去。他的政敌徐乾学,做过的一些事情,就远更不堪,然而名声不恶。那时的舆论很严厉,如果谁有一点丑闻,大家一拥而上,深揭猛批,尽性而去,好比一群道德的掠食者,每天在等新食物,一发现别人的毛病,立刻精神抖擞。李光地自己是词臣出身,也没做过十分出格的事,而不见容于清议,他后来回想,总以为是政敌从中构间,其实还是自己做错了事,且赶上一个不容错的时代。 蜡丸案本已不清不楚,为李光地辩护的人,又造出种种新说,甚至削改他的日记,使事情更加淆乱。其实要为李光地辩护,与其否认整件事情,不如解 91ca." >释一下他的性格。上疏时没有署陈梦雷的名字,或是一时私心;至于不主动解救陈梦雷,或可解释为新进学士,不敢在皇帝面前张嘴。李光地自己若能坦承其过,也不至于越陷越深,且终身被环伺着,一有小辫子就有许多手抢上来抓。 哪些是人性的弱点,哪些是邪恶,那时的人并不去分别。事实上,李光地自己.99lib.也信奉的道德哲学,就想消灭人性的弱点,甚至逼人为善。劝善与逼善是有分别的,因为道德命题并不对称。我们可以说让梨是高尚的,而不可以就此反推不让梨就不高尚,不道德,无耻,该打屁股。提倡美德,是鼓励性的,推行规范,是禁止性的。规范禁止杀人,但我们很少会在日记里写下“今天又没杀人”,以为做了好事,沾沾自喜。反过来,人没有达到某种美德,不意味其在道德上有缺陷。经常发生的是,那些鼓励性、建议性的伦理信条,被不正确地逆推后,产生了一种压迫性的道德环境。 李光地本来信行王阳明的学说,后来阿附皇帝的心意,改宗程朱。程朱学说中的道德哲学部分,是一种压迫理论,所以李光地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是上疏搭救过陈梦雷的,只是并不很主动,连疏子也是别人代草的?99lib.,在同时人眼中,这就是恶,而且做得太晚,近于引西江之水,以济涸辙之鲋。这类严厉的态度,李光地自己也有,当然在别人的事情上。他的日记,详详细细地记了些别人的丑闻,虽然把语气克制得不那么幸灾乐祸,仍然是辞若有憾,心实喜之。 改善自我评价最便捷的办法,是发现别人的错处,力批之,特别是对那些自己也犯过、有可能犯、想犯而不敢犯的错误,更要大力挞伐。所以通常,我们看一个人最喜欢抨击哪类事情,便猜他最受哪些事的吸引,可有一半的准确率。当然最好还是不这么做,猜想别人的动机,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 如何天理胜人欲:熊赐履 康熙一朝,道学家的日子过得不错,上谢天恩,下谢熊赐履。康熙初年,痛感满人的一套不敷治国之用,熊赐履以朱熹之学进献,顿时填补了国家的一项空白。康熙朝的理学名臣一大批,熊赐履算得上是御前首席理论家,头一名帝师。 他的理论并没什么出奇,捧紧朱子,力诋其余而已;他的学问也一般,不过是熟读四书五经、性理大全。但在那时,熟读性理大全,善磕头,便可为名臣,老熊已算是庸中佼佼。 理学是道德性命之学,理学家须得小心翼翼,经营道德的名声。如果名声坏了,学说立刻动摇。熊赐履脾气拙直,好发议论,不很懂得眉高眼低,常当面给人下不来台,暗中得罪些人,但除了下面要讲到的嚼签子一事,没有更多的丑闻,可见行止还算过得去,留在外面的把柄不多。比如在今人视为大节的清廉方面,他死后,据江宁织造曹寅探访,家产不过值数千两,看来他并不贪。 但在康熙十五年,出了一件事。时任武英殿大学士的熊赐履,某日代拟批旨,一不小心,把陕西来的一个题本批错了。熊赐履明白过来后,想必急了一夜,次日起个大早,五更时分便赶到内阁,支开中书,把自己的草签嚼下肚里,再将批错的票签,栽到另一位大学士杜立德的头上,自己则换过杜立德的本子,另批几句,以充其数。 他挑中杜立德,因为此人一向迷糊。杜立德一上班,他便迎上去说:您老又批错了。没想到杜立德今天偏偏明白,坚称这一本>自己从来就没看过,接着又发现签纸短了一截(熊赐履改签时裁去原题所致),叫来中书,说他作弊,要拿要打。内阁中吵成一团,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也不能分辨。 其实,偶尔批错个票签,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时当三藩之乱,康熙火气盛些,也不会拿熊老师怎么样藏书网。熊赐履将此事看得如此之重,却不知已将一生讲求的理学,看得十分轻了。杜立德不肯认下这笔糊涂账时,如果熊赐履悬崖勒马,小声认错,也不会弄到后来那样。用他自己的话说,正是“每有一息之差,而成终身之谬”。 正吵的时候,一个满学士过来揭发,说他头晚在亲戚家丧事守夜,今天过来得早,在南炕上躺着,看见熊大人检本,口内嚼了一签子。这一下熊赐履立刻哑口无言,可怜满腹道德文章,化不出一字辩语。事情被索额图奏到上面,熊赐履落职回家。 在所有的错误中,软弱的错误,是人们最愿意腾口讥评的。出了这种事,最容易落到声名狼藉。好在熊赐履以前名声尚可,门生遍天下,不缺帮他辩护的,反正外人不得见阁中的事,传来传去,多数人相信他是冤枉的,是为索额图所陷。但熊赐履得罪过的人中,有另一位理学家,阴沉多智的李光地。 李光地在翰林院时正逢熊赐履掌?99lib.院,说起来算是半个门生,而且他的出头,颇得益于熊赐履的推荐,但后来二人争宠,熊赐履在康熙面前说李光地“一字不识,皆剽窃他人议论乱讲”。李光地自称通易理,熊赐履则说他讲易经的书“一字不通”;李光地迎合康熙喜好,习观星术,熊赐履则说他“天下的星,他一个也认不得”。李光地恼羞成怒,后将嚼签子这件事的原委,打听详细,添油加酱,兴致勃勃地到处宣讲。这一来熊赐履可就成为士林之羞了。 熊赐履后来重出,又做大官,但因此事,一生怏怏。可不是嘛,按他遵奉的理论,道德乃是向圣贤那里习得的,怎么学来学去,学到这个田地?他宣称谨守朱子,则亦朱子矣,但朱子何曾做过这样事?他在经筵上讲,人心和道心之间,只有一步之差,一定要精察谨守,才可保证人欲去尽,天理纯全;但为区区一枚签子,便把这差别混淆,道学家如此,凡人可怎么办? 细看熊赐履一生事迹,其他并没什么特别不当处,用李光地的话说,若早点死掉,便成完人。——完人自然不是的,不过若无此案,保住醇儒的名声,不成问题。便是嚼签子一事,虽然丑些,毕竟算不上什么大凶大恶,只是对一个理学家来说,人格的破产,意味着学说的破产,而奔走御前,要保住人格也难。 得天下者得民心:朱元璋 古代,帝王得天下,总要说上膺天命,下餍民心,而非智竞力争而来。天命如何,人不知鬼不觉,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至于民心,似乎是有些准儿的事,所以不但帝王借此来合成王朝的合法性,老百姓也跟腔学调,拿它来增加自己的幸福感:瞧啊,我就是天视天听的民!我就是载舟覆舟的水!还有格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很动听,然而可惜,是句谎言。 一天,朱元璋微服 此一时彼一时:袁崇焕、李陵 近日脑子乱。眼睛读袁崇焕事,心里总想起李陵。 汉朝人毕竟是汉朝人。李陵投北,明里暗里,仍有替他辩护的人。汉武杀了李陵全家,他不肯回来。但我有时想,如果他回来,且不免于弃市,那么,长安的市民,会有什么反应? 帝制下人民的生活,常受到君主个人事务的影响。鲁酒薄而邯郸围;先是..因为武帝对一个女人的爱情,或者说怀念,大宛国就倒了霉。仗打完了,李广利得到海西侯的爵位,而没得到名誉;在朝中没人敢批评皇帝的行为,私下里则物议沸然。同李广利带回来的战利品相比,中国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但武帝是这样一种人,批评恰使其更加刚愎,李广利回来两年后,武帝又给他指挥战争的机会,以为他在同大宛国的战事中攒够了军事经验,总不会再出丑。 因为没有显而易见的作战对象,汉人的宿敌匈奴便被挑中了。公bbr>元前九十九年开始的一连串对匈奴的用兵,至少在军事上是意义不明的。在这次战争中,李陵像个牺牲品。除战争性质有些特别,李陵获得广泛同情的另个原因,是汉朝人的气质,与后代人不同。汉人也常“替天行怒”。王莽悬首宛市,百姓在下面用石头掷,甚至把他的舌头切开分吃。董卓之诛,长安人欢忭之余,给他肚子插上灯芯。不过这些事发生在乱世。平时,汉朝人不很容易群而暴起。 “明奸”的待遇显然不如“汉奸”。袁崇焕的凌迟,在京师大快人心。去西市的路上,观者如堵,无不咬牙切齿,或者说磨牙磋齿。刽子手从袁身上割下肉来,百姓涌上去抢。刽子手赶之不退,且看出是笔生意,便拿来卖钱。老话虽常说“千刀万剐”,真执行起来,刽子手何尝有那些耐心?但这一回有好生意,事情就不同了。袁崇焕的肉据说卖至一两银子一块;当年刘瑾之诛,仇家买他的肉,也不过一文钱一块。 我忘了提什么事情?北京受过两次大的威胁,一次是土木之变,一次是直接导致袁崇焕被处死的己巳之变。前后差一百八十年,明人的信心消磨光了。建州兵的声势尚不如瓦剌,给京师人的惊吓则远超前者;这便是壮夫和病人的不同,青年和老年的不同。带着不祥的预感,京师人扑向袁崇焕,名曰纾愤,何尝不是在祓除心里的恐惧。 如果这些人活得久,能赶上知道袁崇焕是冤枉的,也不会有什么内疚。他们会认为受骗或骗人的是皇帝,而不是他们,他们是在做一件正义的事。道德下降的第一个迹象,就是不关心事实,毕竟,特别在帝制时代,小小百姓,有多少信息来源呢?便在今天,辨别真相,也是累人的事。容易的办法,还是把自己从这一负担解脱,让别人来告诉我谁是“坏人”,我只负责吃掉他。 说回到李陵。那年汉历九月,李陵带领他的五千步兵,从居延出发向北,穿过寒冷的戈壁和干枯的草原,取道阿尔泰山和戈壁之间的平川,一个月后来到杭爱山脉南面的浚稽山。在..等待指令的日子里,周围的危险日渐浓重。浚稽山接近匈奴人的腹地,汉军的出现不可能被忽视。终于有一天,对面山梁上闪耀起兵器的光芒,且鞮侯单于亲率的三万骑兵出现在五千汉军面前。 幸运的李陵。有此一战,负亦可以免于人言了。到了袁崇焕时代,中原人和北方民族间的关系,早不像健壮的汉朝人和匈奴人之间那样;人们的性情变了,战争的攻守也不一样。李陵和袁崇焕几乎没什么可比较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会让我由此而联想及彼。 还要说的是,当年武帝发兵,找的理由是开国皇帝刘邦曾被匈奴人围困于平城这件陈年旧事,并引《春秋》复九世之仇的今文经义为支持,看起来是再无其他道理好讲——除了他对武功无休止的爱好,以及对李藏书网广利的眷顾,这两点他虽不必隐瞒,却也不便形诸正式的文告。 汉地的农民并不想迁移到草原上,朝野对匈奴人的.99lib.土地都没有兴趣。一劳永逸地消灭匈奴人是不可能的;把他们从汉国的北方彻底驱逐,同样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明智的,因为这片草原又将被别的部落所填充,而那完全可能是一个即使不更强大,也至少是一个没有像匈奴人那样领教过汉国的军事能力的部落,然后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生命在于运动:乾隆 历代文祸,元朝最少。元人不耐文章,虽说“质胜文则野”,对文人来说,倒是多些活路。因为元代的中原人士一来思念前朝,二来进身无望,所作诗文,怨声一片,若赶上前宋后明,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 镇江人梁栋,宋末进士,入元后以遗民自任,躲在茅山当假道士。梁栋本来与一个叫莫仑的人相好,后来生了嫌隙,跑到官府那里告莫仑诗文谤讪。公报私仇之外,还出卖行业秘密,很是可恶。元官审了些日子,问不出所以然,把莫仑释放。这位梁栋,后来自己也被道士告发,罪名同样是“谤讪”,同样也被无罪开释。 元政自有其宽和之处,让人想起党进的“对韩信说我”,虽然无赖,不无粗朴可亲。今之俗谚有云:就怕流氓有文化。一有文化,就要看书,写书编书的人,可就要倒霉了。或还可补一句:最怕文化不多不少,半通不通,不足以通情达理,恰为为恶之助。朱元璋本来是文盲,自打龙飞,加紧学习,以便文武双全。这一来可苦了别人。人家写文章,如果用上“则”“寿”“生”“取法”等词语,就有可能被他杀死,因为其分别谐音“贼”“兽”“僧”“去发”也。某文官教人写字,习字帖用了篇杜甫的诗,头一句是:“舍下笋穿壁”。朱元璋睁开龙眼瞧去,认出笋便是竹,竹朱同音,“穿壁”云云,似在讽刺他为穿窬之盗。后来他寻个由头,把这人杀了。一初和尚是有名的高僧,被朱元璋召进京,献诗一首,内云“羽毛亦是为身累,哪得秋林静处栖”。朱元璋怒道:你不想见我,还嫌我法网太密。又把和尚杀了。 朱元璋是精神有毛病的人,不足为例。今天要说的是弘历,或乾隆。乾隆是清朝最大的文学爱好者,活到八十八岁,写了四万四千多首诗(实际上尚多于此,那些他觉得不是杰作的,没有公开发表)。苏轼计算过,“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八十八而四万四,合是一年五百诗。 清代文字狱,以乾隆年间为最烈。早期的一个大案子,是《坚磨生诗抄》案。胡中藻的这部诗集,平平淡淡,一落在乾隆眼中,立时看出五六十个破绽。“南斗送我南,北斗送我北”是特意南北对举,暗寓贬斥;“清浊”或“浊清”谤及本朝;“裘人”是从《诗经·都人士》里套出的一个典,也成了讥刺满人。胡中藻曾在诗中述及荣聆圣训的经历,有一句为“下眼训平夷”,意思是说皇帝自上视下,乾隆却认为这是在说他眼光低下,狗眼看人低,是可忍孰不可忍。胡中藻被斩立决。 乾隆当了六十年皇帝,发生诗文之狱一百三十多起。每一年写诗五百首,办两件文字狱,而如此长寿,果然是生命在于运动。语又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了这么一位皇帝,一时间朝野告讦成风,竞以罗织人罪为邀宠的捷径,或陷人的深阱。湖北黄梅有一个叫石卓槐的书生..,穷极无聊,把自己的诗稿刻成一集,还冒名已故的名人沈德潜,给自己做了篇吹嘘的序文。几年后得罪了一个人,那人便把他的诗集告发,说是逆书;且“作序”的沈德潜,因《一柱楼诗》案的牵连,已被夺谥毁碑。石卓槐是乡下人,爱名慕势是有的,若论反逆,何从谈起?而且他的诗稿,经深文周纳后,最“悖逆”的,也不过是“大道日以没,谁与相维持”之类的大路话。这么件没来由的案子,从知府到总督,办得虎虎有声,最后石卓槐被凌迟处死,妻小没为奴隶。 最有名的文字陷阱,便是“清”“明”二字。这两字实在常用,避无可避,皇帝也说不用避。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无事则罢,有事谁也禁不起挑剔。有一个老汉叫高治清,因编书被捉进官去,官员一听这名字,已觉得此人必是反逆无疑,何况他编的书里,有“桥畔月来清见底”、“一色文明接远天”这 6837." >样的诗句,非反清复明而何?幸好此时乾隆已老,有意放松文网,看到报上来的这个案子,佯怒道:“各省察办禁书若如此吹毛求疵,谬加指摘,将使人何所措手足耶?”似乎已忘了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帝王发起文字狱,最基本的心理,是做贼心虚,自己知道自己的天下是怎么来的,便以为别人也知道。隋炀帝弑父,才会认为薛道衡赞美文帝是在暗中讽刺自己;武则天杀子,才会一读李贤的《黄瓜台词》而震怒。元人马上抢得天下,以为理所应当,心中坦然,没兴趣去天天琢磨是不是有人在暗中骂自己。满人接受了汉人的合法性理论,便总觉得自己底气不足,直至杯弓蛇影。孔子说的“小人常戚戚”,此之谓也。 儿童游戏有“官兵捉贼”。如朱元璋者,明明做了官兵,内心深处,仍然贼性不改,不待人说沐猴而冠,自己先蜷起手来,以强盗自任,也算是怪脾气。乾隆晚期以后,天下坐稳,不必事事提防,文字狱也渐渐地少了,只是这时的文人,也渐渐地无聊了。 无事和酒读离骚 东晋王恭说,要想做名士,不必有奇才,只须三样:常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王恭自然意在讽刺,但从古到今,只凭此三样,甚至只一两样,而成名士的,还真是不少。很多人目为酒仙的刘伶,便是一位。他喝酒的故事有名,不用多说,他留下的文字,则有一篇《酒德颂》,统共一百八十八个字。现代人或发愤著书,写一百八十万字,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方之刘伶,可谓笨伯。 上古的人,把喝酒看成大事,所谓“酒以成礼”。那时粮食不丰富,酒是奢侈之物,前有卫国嬖人索酒不得而谗逐太叔遗,后有汉末孟他用一斗葡萄酒换得凉州刺史;再者,酒对人性可以有强大影响,事例甚多;所以,古人设了许多规矩来节度之。比如按《玉藻》的记载,君子喝三杯酒,脸上要做出三种不同的恭敬表情,三杯之后,就不再喝了。这样的喝酒,在酒徒藏书网眼中,等于受罪。 古时逸游荒醉的君王,都给写进教科书,成反面典型。以后风气稍异,至六朝时代,忽然大变。人或以为六朝酒风,出于政治混乱,信仰崩圮,士人始作其俑。但那时的人君,实带了些头。春秋时的晋平公饮酣大乐,师旷会把琴砸过来;三国以后的君主,已不吃这一套而改为吃酒。其尤甚者,如晋孝武帝日日为长夜之饮,还对彗星说:“劝汝一杯酒。”有名的陈叔宝,亡国后仍欢饮不休,得了个“全无心肝”的雅评。最疯狂的则是宋后废帝刘昱,他的事迹着实精彩,有时竟令人忘其残暴,反觉有趣。 不仅自己喝,还逼人喝。刘表待客,必致之醉,再拿针来扎,看人家是不是真的醉得不省人事。孙权曾因虞翻装醉,差一点手刃这位大学者,幸好被人劝住。他的后代孙皓,御宴一开,无论能饮与否,一率七升,喝不下去的就强灌。宋明帝宴会群臣,竟让御史来督酒,沈文季不肯喝,被驱下殿。在君主中,北方的曹操倒曾禁酒,但收效几无,还被孔融着实讽刺,而犯禁的名士如徐邈者,曹操也没什么办法,最后还夸人家“名不虚立”。 春秋时的庆封,拿妻妾换酒喝,成为《左传》的反角。至汉,司马相如用鹔鷞裘易酒,名声未恶;到六朝,阮孚金貂换酒,便成佳话。春秋时齐桓公酒后三日不朝,被管仲好一顿教训;在六朝,皇甫亮三天不上朝,自称“一日雨,一日醉,一日病酒”,竟得无事;周大醉三日,则获雅号“三日仆射”。其余如孔觊任府长史,醉多醒少,人夸他“孔公一月二十九日醉,胜世人二十九日醒也”;谢几卿在办公地点酒后裸睡,还胡乱溲遗,把小便尿到别人身上,反得高名。至于柳盼之骑马入殿,颜延之之不应传诏,谢善勋之大骂,袁山松之挽歌,王忱之裸,钟会之窃,都成雅事,不一而足。 文人如此,武将也如此。春秋时子反醉酒bbr>,使楚国输掉了鄢陵之战,回去便引咎自杀。到得六朝时,刺史王大连酗酒失掉东扬州,都督萧明饮后被俘;猛将桓振,醉酒打仗被斩;造反的苏峻,也是喝多了酒去冲阵,死得糊里糊涂,——这类事不少,只是没人自杀。 刘伶名列竹林七贤,可知这个人除了喝酒和发狂,当别有深致。他的《酒德颂》,讲的只是当时的一种流行见识,但专专门门给酒做颂的,他确是第一人。东晋到南朝,建立了一种新风尚,那就是酗酒,如果还没有算得上美德的话,至少不是恶行。沾名士的光,我们普通男人,也以醉酒为荣。常听人把自己痛饮的故事,不厌其烦,有滋有味地历数,温克的人倒只好坐在一边听着,且面有惭色。——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风俗,觉不出其古怪,而实际上,它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有一位萧琛,在御筵喝醉,用枣子掷皇帝,正中其脸,皇帝也没拿他怎么样,“不责醉”是也。君臣之礼是很严肃的事,如没有这一类的故事来冲淡,就显得残酷了。一般来说,越是自我节制的风俗,产生的醉汉越多。古代优容醉人,未尝不是“给人留条活路”。反正这条路只是幻象,于大局无碍。在饮者一方,暂得宽缓,便以为酒能令人自远。——也罢,如果连这点快乐也要反对,未免太扫兴了。 人心惟危 地域的话题,有时是危险的,有时是有趣的,尽管任何时候都是无聊的。肆口批评其他地方的人,既排遣心中多余的恶意,又可取悦自己的族群,自古是人们喜欢的娱乐。在普通的时代,在普通的性格中间,它多半无伤大雅,只要机智的成分,远超愤怒或仇恨。 但对有些人来说,什么事情都会演成让人诧异的形态。明代中叶的大臣焦芳,对江西人的愤怒,几至常情难以测度。焦芳因为党附太监刘瑾,在明代的名声很不好。其实,他的劣迹并不丰富,只是性格褊急狭隘,每生一点恨意,便存在心里任其酝酿。他日常专以说江西人的坏话为乐,曾裁减江西的乡试名额,主修孝宗实录,则对江西籍的大臣任意丑诋,还举前朝名臣如王安石、吴澄的例子,说他们败乱国政,结论是不能“滥用江西人”。 通常以为,焦芳受过江西籍阁臣的气,故移怒于全省。但官场中的摩擦,本是顶普通的事情,何至如此?此人大概与人交往有一点障碍,积累下许多怨恨,江西云云,不过适得其会,易于发泄耳。明代人原本喜欢说江西人的坏话, href='2205/im'>《金瓶梅》中有段对话,一位说,那人这么蹊跷,肯定是江西人;另一位说,他虽然确是江西人,但并不蹊跷,——可见江西人常给戴上“蹊跷”的帽子。> 那时江西人善做生意,在农业社会,这已足够成为嫉恨藏书网的理由了。远在更古的时候,齐地的人因为长于经商,屡被各地的人攻击。楚王曾当着晏子的面讽刺齐人善盗,悻悻之意,溢于言外;直到南北朝的时候,仍有人詈骂齐地风俗浅薄,专慕荣利,给齐地士子起外号叫“慕势诸郎”,甚至流传一个“怀砖”的故事,说太守初上任,齐地的百姓怀里揣着一块砖来磕头奉承(砖触地会很响),等到太守卸任,又怀砖而来,这次是来砸他。这种故事,一听就是编排的。 明代一位首辅李贤,说江西人把河南人的钱都弄光了。另一个叫王士性的人,说江西商人善做无本生意,“张空拳以笼百物,虚往实归”,意思相当于今天人们说的“空手套白狼”。农业社会对商人的最初反应,便是如此。焦芳敢和江西全省的人作对,因时乘便罢了。只是他的心理实在问题不小,余怒未了,又把整体的南方人骂在一起。在朝中每次罢退一位南方人,就欣欣自喜,高兴上老半天。 南北之争是老话头。元明之后,这一争论本来已近平复。热闹的时候是在北宋,太祖赵匡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明令不得用南人为宰相。这一离奇的政策施行了两朝,直到宋真宗时王钦若入相,才告终结。但那时分歧仍然存在,有名的寇准,便一直排挤南人。他试图压抑晏殊,理由只是晏殊是江西人;又曾在真宗面前敲边鼓,挤掉了一位南方人当状元的机会,下朝后洋洋得意地说:“又为北方人争得一状元。”北宋前期,北方状元二十四人,南方状元七人,便有地域歧视的成分在,而不能据此认为那时北方人>的书念得更好。 寇准的洋洋得意,与焦芳的欣欣自喜,是很不一样的笑容。宋人平和,南北之纷纭从未构成祸端,或引出激烈可骇的言论。后来,大家一古脑儿跑到江南避难,更是不要提了。真正的南北之争,出在东晋至隋这么一个长长的时代里,因其牵扯了政权、文化、士族、民族诸多方面,利益相涉,表现得格外激烈。 一次著名的辩论,发生在公元五二九年。主辩的双方,一是南梁的使臣陈庆之,一是北魏的大夫杨元慎。陈庆之在酒席间说到北方是蛮夷猾夏,正统还是在南方政权,引出杨元慎一大篇演说。杨元慎第一攻击南方的风土,说那里气候潮湿,多生虫蚊,人皆断发文身,舟行水息;第二攻击南方的口音;第三攻击南方的政治,举刘劭、山阴公主等为例,以证其荒暴。 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些主张都很可笑,不能服人,反自见其狭隘。清儒顾炎武论南北学术弱点,说北方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杨元慎的说辞,字字句句倒是言不及义。话说得越?99lib?铿铿锵锵,越显得有所不能自喻,不然为什么这么愤怒?后来陈庆之病了,杨元慎还跑到人家家里,说了些更难听的话,号称咒鬼,实则骂人。人常以攻击性的行为掩饰不安,此即一例。 争斗总是为利益所驱动的。但人们争来争去,往往忘了当初的目的,或那目的早已不复存在,则只剩下无聊了。杨元慎的论辩术,至今仍在流行,一是人们历两千年也学不会个逻辑,二是人总是无聊的时候居多,一无聊便会纵容自己的不良情绪,而不管其高下了。 “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连孔圣人也对这类话题有兴趣,何况庸常。偶尔读点历史的一种用处,就是认识自己心中各路角色的面目。谁心里没有个焦芳,谁心里没有个杨元慎呢?只是有时我们不能自见,有时见而不知其名罢了。 庾信文章岂老成 六世纪的庾信,是古体时代最后一位大诗人。他本来在梁朝为官,后来羁留北朝,终身不得南还。现在的人承认他的杰出,但在唐初,他给看成“词赋之罪人”。勉强说他好的,也认为他到北方后受了些风霜历练,这才华实相扶,而以前的诗文,尽是郑卫之音。杜甫是为庾信力辩的第一个大人物,但也说“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 庾信的身后名,和一种主流观念有关。唐人认为文章是用来载道、明道的,如果不包含些大道理,就等于没道理,假如文字再好看些,便成靡靡之音,可以导致亡国(持此论者显然相信靡靡..之音比正音的影响力大)。古人想不明白为什么王朝一个接一个地倒掉,他们琢磨出的原因,有些有道理的,也有些不着边际的,女人祸水论是一个,文学亡国论是另一个。 此外便是南北之争。庾信的时代,北方的文化比南方落后。当年晋室南渡,带走一大批士人。中原为五胡所据,河洛关中,尽沦左衽。从民族融合方面说,这是好事,但在文化上,要恢复旧观,尚须时日。庾信刚到北方时,人问他北地文士如何,他说只一两个人还凑和,其余不过是“驴鸣犬吠,聒耳而已”。 不仅他这么说,北方文人,也常南瞻而自失。北魏人以拥有温子升为荣,说他一个人就可颉颃南方颜延之和谢灵运,再加上沈约和任昉。——话虽然说得骄傲,其实没底气,还是在以南方文学为准绳。魏收和邢邵,是温子升之外最出色的两个北方著作家,但他们互相攻击,邢邵说魏收偷窃任昉,魏收说邢邵“常于沈约集中做贼”。 中国人口和赋税的重心南移,是宋以后才发生的,一直到明清,才有黄河不可恃,漕运倒关乎民生,甚至有俗谚云“黄河是败家子,运河是聚宝盆”的事。本来,直到秦汉,社会发展程度一直以北方为高,北方又以河南为最发达,所谓“豫州人士半天下”。孙策以淮泗人的身份建立政权于东吴,是一个重要的融合。至永康乱后,中原衣冠南渡,遂成空前的南北交流。 因为关乎利益和风俗,当时的人,对这种融合,并不都能以平常心待之。司马越到了南方,人地两生,全靠顾荣的接引,才立得住脚。后来便有一位丘灵鞠说:我真想刨了顾荣的坟,江南本来多好啊,顾荣忽然引来这些“伧”辈,死有余罪。——“伧”是那时南方人骂北方人的话,北方人则呼南人为“貉”。陆机当了大都督,一个小都督竟敢骂他为“貉奴”,因为北方人的势力大。晋室虽然..仓皇而至,后来也竟反客为主。所以一些本地人不高兴,要骂顾荣。 这种不高兴也发生在北方。 在庾信时代,从北方南迁的侨姓,都自认为南人。但随着北朝的军事胜利,南方的人才又回流,如北周攻下荆襄之地,江陵人士多徙关中,隋朝灭陈,南人更是大规模北迁,杨广一个人便收罗学士逾万人,其中大多是南士。 南士受到重视,北方的文士,自然不高兴。隋代的王通,是当时北方最大的著作家,他把南人骂了个遍。他说谢灵运和沈约都是小人,鲍照、江淹为狷,吴筠、孔稚珪为狂,谢庄、王融格调纤病,徐陵、庾信夸夸其谈,谢朓浅薄,江总诡谲。——总之没好人了。庾信是南方文风的集大成者,自然要成北矢之的。 王通代表着隋唐之际北方文士的态度。政治上的胜利者,自然不愿低下文化的头颅。北方文人批评南方文学情胜于理,文过于质,进而把南方的政治失败,归因于这种文学的腐化作用(胜利者经常以为自己在每一方面都胜利了)。注重风格的文学是坏的,而坏的文学可以亡国,——很不幸,这种观念成为主流,生存至今。相反的议论,我只记得钱钟书曾说庾信早年的文章最好,至于流落北地后的诗文,慷慨之意虽然好,文字却无足称了。 梁简文帝曾说,立身须谨重,文章须放荡。后人反是。自唐以后,圣道没见到弘扬多少,国祚没见到延寿多少,而文章倒成功地弄得无趣了。喜欢趣味的,由文被逼入诗,又逃诗入词,逃词入曲,又逃到小说,最后小说里也全是大道,这时人们方心满意足,吮大拇指而发呆矣。 放纵的权利:夏姬 历史爱好者藏书网喜欢的一个题目,是“你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时代”。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取决于自己在想像中的身份。要是想当皇帝,清朝最适合你;要是做农民,哪个朝代都差不多。文人喜欢宋朝,士兵怀念晚唐或五代。如果想当宦官呢?这不太像个好志愿,不过,万一真有人心怀这样的抱负,我建议他回到明朝。 对女性来说呢?不知道。 也许春秋时代是个选择。我喜欢春秋,那时天下未定,不仅是在政治上,是在一切方面,包括种种观念和风俗,所以机会显得很多,像只又圆又光滑的蛋,包孕得如此之好,你不会想到以后会孵化出什么。春秋的另一个好处,是那时的人讲究体面。哪怕是在最残酷的事务——战争中,都客客气气的。很少有偷袭的事,宣战一方总会辞令优美地说,对不起,我要打您了;另一方也同样优美地说,我不得不还手,实在是没办法,抱歉得很。 对一些出格的事情,也不如后来那样暴跳如雷般地过敏。 夏姬的事是很好的例子。这位中国的海伦出身郑国的公室,她的第一个丈夫,年轻时就死了,第二任丈夫,陈国的御叔,在生下一个儿子后也去世了。若干年后,放肆的夏姬和陈灵公私通,大臣孔宁和仪行父也是她公开的情夫。这三个人四处宣扬,欣欣得意。有一次在夏家饮酒,陈灵公对仪行父说,你看徵舒,长得多么像你呀。仪行父说,也像您呀。这个下流的玩笑使夏姬的儿子徵舒再也不堪其辱。徵舒埋伏下箭士,在陈灵公离开时把他射死了。 这只是故事的开头。徵舒自立为陈侯。一直想扩张的楚国借机主持正义,攻破陈国,杀死徵舒,顺便把夏姬掳到楚国。楚庄王想自己娶夏姬为妻,屈巫进谏说:您不能这么做。您召集诸侯伐陈,名义是声讨罪恶。如果娶了夏姬,人们就会以为您发动战争的真实目的是想得到夏姬…… 后面还有一篇大道理。楚庄王只好做罢。楚国的上卿子反也.99lib?想娶夏姬,屈巫又劝阻说: “这是个不祥的女人。她先克死了两任丈夫,后又害死了陈灵公和她自己的儿子。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何苦要自陷于那样的危险?天下美妇人多得多,为什么非得娶她呢?” 子反也被吓退了。最后,不怕死的襄老娶到了夏姬。第二年,晋楚间发生了著名的邲之战,襄老战死。 屈巫一直是正言正行的人。没有证据能说明他此前的议论,是竞争的策略,好让自己能娶到夏姬。肯定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多半是他见到了夏姬,便被征服,大大地改变了心意。襄老死后,襄老的儿子居然还想把夏姬娶过来,屈巫坐不住了,把自己那一番大道理抛诸脑后,派人给夏姬送信说:你先返回郑国,我一定会娶你为妻。屈巫使了种种巧 5999." >妙手段,哄过了楚王,终于娶到了夏姬。.. 这位从前的“祸水论”者,从前的直臣拂士,便这样向爱情投降。屈巫在楚国心不自安,索性携夏姬逃到晋国,在那里给楚国捣了许多乱。夏姬的故事到此总算结束,她和屈巫留下一个女儿,后来嫁给了晋国的名臣叔向。 史籍不曾描述夏姬颠倒众生的容色,人们只好去想像。后世的正人君子,想像之后吁一口气,着手攻击夏姬。刘向 href='449/im'>《列女传》说她“殆误楚庄,败乱巫臣”,不过是祸水论的老调。而在春秋时期,夏姬的名声虽然不好,也绝不曾坏到人人攻之,要她替世道人心负责的地步。在春秋人眼里,她是一个多情而放纵的美丽女人,如此而已。 春秋人对许多后世视为比天还大的事情,都持松弛的态度。战国时还有这样的遗风。楚攻韩,韩求救于秦。秦宣太后向韩国的使者解释秦国无力救援,是这样说的:“妾事先王也,先王以髀加妾之身,妾困不支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脸皮薄的也有。孔子见南子便是有名的故事。其实,逾礼的事孔子是不会做的,南子虽然名声不好,但求见孔子,也只是致敬之意,当时,君夫人会见外臣,是常见的事。但子路竟然生疑,而孔子也指天划日地发誓。——所以说春秋时代包含着各种观念的苗头。到了后儒那里,对此事看得比孔子还重,腾口辩说不甘人后,本来挺干净的一件事,让 4ed6." >他们越描越黑。 私通不是好事情。但它确实也标志着女性的社会处境。 href='2283/im'>《诗经》中的下层妇女可以自由恋爱,《左传》中公卿大夫相当多地私通,说明那时的女性,尚有社交的机会。到了后世,私通几乎只发生于社会的两端,平民与皇族,前者迫于生计,没办法把女人关在屋子里,后者拥有特别的权势,可越轨而不受追究。在地主和士大夫阶层,私通的事情极为罕见,因为这些家庭的女性,与外界隔离。女性的放纵终于被镇压下去了,男性的放纵则越发地没有检束,当然,他们的放纵,不外乎通过买卖与抢夺这两种形式来实现。 古来哪有望妻石:荀粲 荀粲字奉倩,魏晋时的名士。他的父亲是荀彧,岳父是曹洪,都是 href='2203/im'>《三国演义》的读者所熟悉的人物。荀粲以玄学名家,但最出风头的,是他对女性的议论。他说,妇人的才、德都不重要,要紧的只是容貌。如此想和做的人当有许多(不然孔子就不会抱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了),如此说的,他可是头一个。后来他践行自己的主张,听说曹洪的女儿生得好看,设法娶了过来。 在今天,对这.样的见解,不要说女性主义者和道学先生,便是普通人,也要反对,至少在口头上。在荀奉倩的时代,那也是离经叛道。妇女四行,德言容工,德行居首。至于容貌,按班昭《女诫》的规定,不必颜色美丽,讲卫生,常沐浴,便是容了。在正统的见解中,女性的美丽是危险之物。甚至,美人本身便是祸乱之萌,万一遇到姜太公,是要被“掩面而斩”的;除非她另有某种奇特的性格,善于制止男性的亲近之心。 按教科书,荀奉倩重色轻德的结合,一定不会牢靠,总要弄出些乱子,不是亡国,就是破家。令人失望的是,荀奉倩婚后,夫妻情好至笃。好到什么程度呢?曹夫人生了重病,虽在冬天,身体燥热。荀奉倩便到院子里,以身取冷,再回来用身子为太太降温。 曹夫人最终还是不起。荀奉倩痛悼神伤,不能自已。朋友傅嘏劝慰说:才色并茂固然难遇,至于你,只讲容貌,得人并不为难,又何必如此伤心?荀奉倩说:佳人难再得,逝者虽然算不上倾城之貌,毕竟是难得的颜色啊。他天天伤心,天天伤心,过了一年,自己也死了,死时不到三十岁。 可怜荀奉倩,死得不明白。在 href='2283/im'>《诗经》之后,唐宋之前,中国 58eb." >士大夫的心中没有“爱情”这一范畴。这不是说他们不会恋爱,是说他们不知道自己感情的性质。司马迁曾很正确地说:“妃匹之爱”,连威君严父也没办法制止。但对这种情感,诸子百家都无所议论。上古到中古前期,“情”、“爱”这些词都意义宽泛,我们现在所说的“爱情”,那时并没有一种词语来专门形容之。比较相近的,是“宠”、“嬖”、“惑”之类,又都不是什么好话,不知其名而强字之。虞姬的故事流传广,在 href='9038/im'>《史记》中,对她和项羽的关系,用三个字来概括:“常幸从。”汉武帝爱李夫人,叫做“有宠”;韩寿偷香,出于“心动”。昏主,乃有嬖妾,而达人正士压根儿就不会发生那种软弱的感情?——不会的。爱情每天都在发生,只是不得其人以载记之。甄皇后《塘上行》中有这么几句:“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而对男性一方的类似描述,在士大夫笔下,一行也没有。 再看另一件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与姑母家的一个使女偷情。阮咸服母丧期间,这位姑母到别处去,带走使女。阮咸正会客,听到消息,跳上客人的驴子,飞奔赶上,和这个使女共驴而归。这时他还穿着丧服呢。人们自然有许多议论。阮咸的解释是:“人种不可失!”——瞧,阮咸也不谈感情。他的以嗣继为词,正如荀奉倩的以容色为词。 当代人与荀奉倩在天堂相见,彼此说起往事,当代人告诉他:“您老兄这是恋上爱了。”荀奉倩问:“什么叫恋爱?”当代人便解释给他,或者拿本正版的爱情指南给他看。大概要到这时,荀奉倩才知道自己的死因。 用汉人的话说:“既见嬖近,惑心乃生。”爱情是人之常情,故号称永恒的文学主题。但在唐宋之前,这至多算个潜伏的主题(连《关雎》都给说成是后妃之德呢),与之相干的,倒有妹喜、妲己、褒姒等一连串罪人的名字。对女性一方的相思病,歌咏很多,而在男性一方,不可说,无以说,不知其怎么来无法光明正大地享受爱情。从南到北,有成百上千的望夫石,可曾见过一块望妻石? 吴三桂的信 吴三桂与李自成翻脸时,给见拘在北京的父亲吴襄写了一封“绝义书”,指责吴襄“隐忍偷生,甘心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夫元直荏苒,为母罪人,王陵、赵苞二公,并著英烈。……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哉?” 韦孝宽是北朝时的名将,平原指的是三国时的祢衡。信中提到的另几个人,徐庶为了母亲弃刘投曹,王陵、赵苞则相反。项羽将王陵的母亲请到军中,想把王陵招来,王母则暗托使者告诉王陵不要以己为意。赵苞守郡,鲜卑人捉到他的母亲,推到军前,赵苞认为为臣之义,不得顾私恩,拒绝鲜卑人的要挟。 人一多,时间一长,什么样的典型都不会少,不论做什么事,总不愁找不到先例,以给自己开脱。只是“大义灭亲”这种事,做则不妨,但调子一定要唱准,该哭藏书网就要哭,该呕血就要呕血,而且,只能以大义为辞,怎么好以灭亲为期?信虽是记室写的,但必定句句是吴三桂的授意,把责任一古脑推到父亲身上,难免枭獍之讥,丑话说在前面,可谓殊不知体。 人或问,吴三桂连老父都可以不顾,怎么会为了陈圆圆“冲冠一怒”呢?其实,吴三桂决意兴兵时,更是顾不得陈圆圆了。事后吴襄全家都被处死,陈圆圆能活下来,只因为那时她已不被当成吴家的人。吴三桂本来是决定投降李自成的,从山海关率兵南来,走到沙河驿(在今河北迁安),遇到从北京逃出的家人,证实了他以前风闻的一些消息。——“家里还好吧?”“依法没收了。”“我父没事吧?”“依法逮捕了。”“那个人(陈圆圆)呢?”“依法夺去了。” 三问三答后,吴三桂暴跳如雷,立刻北返,决意与李闯为敌。他的愤怒并非全为陈圆圆,不过,陈圆圆也确实是他的心爱之人。闯军进京后,吴三桂在十天内给吴襄写了六封信,信信提到陈圆圆,超过对父亲的关心。 第一信劝吴襄出逃,“并祈告知陈妾,儿身甚强,嘱伊耐心”。第二信让吴襄归降自保,并打听“陈妾安否,甚为念”。吴襄曾有意让陈圆圆骑马自投山海关,吴三桂听说,在第三信中发急道:“如此轻年小女,岂可放令出门?父亲何以失策至此?儿已退兵至关,预备来降,唯此事实不放心。” 吴三桂一怒北归,并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唯恐传闻失实,他又给吴襄写了两信。这第四信最长,不妨全文录之: “前日探报,陈妾被刘宗敏掠去,呜呼哀哉,今生不能复见。初不料父亲失算至此。昨乘贼不备,攻破山海关,一面已向清国借兵,本拟长驱宜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系儿妾,并未奸杀,以招儿降。一经进兵,反无生理,故飞禀问讯。” 是此时犹存幻想。又得吴襄来信,称陈圆圆无恙,但吴三桂此时知道吴襄不能自主,信中的话全不可信,又发第五信,索要陈圆圆无恙的证据,“但求将陈妾、太子两人送来,立刻降顺”。 吴三桂这种人,对女性的态度,现代人已不易捉摸。最稳便的办法,是承认当事人自己的说法,尽量少下裁断。 6211." >我国的传统,是最喜对别人的事下裁断,怎样对怎样不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如果此类判断每天少于十次,大概就够不上是标准的炎黄子孙。依据是价值观,而价值观是一张价格表,什么在上,什么在下,何者为大,何者为小。但人心九窍,世事万绪,颇有不能为表格所尽者,何况义务表之外,还有对后果的衡量呢。价值冲突的永恒,大概不会在爱情之下,至于黑白分明,那是官方文告和九流小说里才有的事情。 如果我们承认吴三桂对陈圆圆确实爱如生命,又怎么样?公利高于私利,国事重于家事,是大多数人都承认的,但这种观念,实来自后果的考察,而非推理得来。自古的习惯是把它当作义务规定下来,而没有逻辑结构的义务主义,招来的冲突,自然多了去啦。吴三桂是个自利的人,但自利本身是很难责备的。他对明王朝的义务,他对家庭的义务,未必就如后人所想的那么容易取舍。须知古代的家庭观,关系着社会的根本,实在是动摇不得,如历代帝王虽都想拿忠压倒孝,没一个能完全成功的。 做出吴三桂那种选择的,代不乏人,只是很少像他惹出那样大的麻烦。吴三桂一家与满人世代为敌,最后却引辫子兵入关,至多尔衮背盟之后,又一味畏葸,受封平西王,自己也把头发剃了。他自己是想学申包胥的,但假如秦国复楚之后,顺便加以吞并,申包胥也就成吴三桂了,而那并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宋室南渡之后,华夷之防,较前代严得多了,到了吴三桂的时候,申包胥已全不可学。吴三桂是武人,他的幕中怕也没有通晓古今之变的人,来劝一劝他。 何况中间还夹杂着爱情呢。爱情是美好的,但在价值观里,专事捣乱。——这是对现代人而言,古代的评价家,是不怎么拿爱情当一回事的。 生女必强撼:汪士铎 欧阳修给谢希孟的诗写序,中有一句说她“不幸为女子”,如果给女性主义者读到,欧公又要有麻烦了。但欧阳修并非失言,只是在说实话。古代,女性一直有些倒霉,而若论倒大霉,正是从宋朝开始。宋代理学家对社会生活的干预能力,强而且深远。——早期的理学三巨头中,程颐不用说,有名言“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在;张载曾作 href='/article/3551.htm'>《女戒》,第一句话便是“妇道之常,顺唯厥正”;周敦颐则说治国的根本在于治家,而“家人离,必起于妇人”,也就是说,要使天下太平,必须从软柿子开始捏。 在北宋,事情还来不及像后来那么糟。改嫁和财产99lib?t>继承的权力,尚有些保障,而社会的风尚,也还开通。宋代多才女,说明着一些事情,因为在古代,读书写诗是社会处境的一种标志。像名臣王安石,家中女性的处境就不错,她们都写诗,他夫人会写“待得明年重把酒,携手那知无雨又无风”,他妹妹会写“草草杯盏供君笑,昏昏灯火话平生”,他女儿会写“极目江山千古恨,依前和泪看黄花”,他侄女会写“不缘燕子穿帘幙,春来春去哪得知”。王安石是开明的人,他的儿子精神有些问题,和妻子天天吵架,王安石便给儿媳另寻了个人家,安排她改嫁。 宋代有两个谢希孟。一位是前面提到的女诗人。另一位在南宋,是男性。这位男谢希孟有些冬天,手肤龟裂如碎瓷,一生劳瘁,“此士铎所最痛心而不忍一涉想者也,呜呼奈之何哉”。 主张“家有..两女倍其赋”的汪士铎自己倒生过五个女儿。他的长女淑芹,在洪杨之乱中投水死,年二十八岁,已经活过了汪所论的二十岁“正寿”。然而,“虽曰正命,然自为人父者,思之则不能不为悲也”。他最钟爱的二女儿淑苹,嫁的人家不好,只活到二十二岁,实死于夫家的虐待。他在日记里颇有痛心之言:“自己不知能活几日,故不接来。知其以后之难,故祝其死也,闻其信,言柴米俱难,故每食辄泪下,无事则为之思,自己无能才拙,身后寡妻犹难顾,如何顾寡女?”二女儿死后,他撰的《仲女哀辞》,最为惨痛。 “爱莫能助”四字,可概括汪士铎对女儿的感受。对女儿的爱怜,对社会和自己的厌憎,日夜煎熬,竟使他移怒于弱者,不能救之于生,竟祝其死。同情心会演变成残忍,固非人情之常,但也不是绝无仅有。 再看他的妻子。汪士铎的第一个妻子老实温顺,有时汪士铎不讲道理,她“亦淡然置之”,似乎是汪士铎心目中的理想妻子。她重病时,家里的日子比先前好过些了,但要省钱给女儿办嫁妆,舍不得求医问药,遂至不起。汪士铎多年后才说:“此余之深悔者也。” 因为无子,汪士铎续娶了一位年轻太太,而她在任何一方面,都是前任的反面。二人天天吵架,汪士铎嘴上吵不过,手上打不过,只好偷偷在文字中泄忿,说她种种凶悍,“寻死拼命,多言长舌”,会装病装哭装喘不过气,动不动就打人摔东西。乃诅咒她“死于凌迟之国法”,或“死于拼命之骗人”。 憎恨汪士铎的人或许要会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了。这位悍妻,大概刺激出了《乙丙日记》中一些可骇的主张。不过,汪士铎的人口主张,终究不是什么严肃的社会理论。他看到了人口问题,但他的学术背景,使他没有可能提出建设性的主张,只好故为狂怪之言,聊泄心头之闷。他是个极端的例子,其实,古代士大夫对女性的态度,没有一人是不矛盾的。 汪士铎有两句诗,很可玩味:“生女必强撼,生男必狡诈。”我读过的愤世之言,当属这两句最尖刻。 何事辛苦怨斜晖:朱熹、唐仲友 事不宜以是非论者,十居七八,人不可以善恶论者,十居八九。但是99lib?,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这样一种幼稚的问题竟能缠绕中国古典哲学两千年。——哲人要为人间立法,需要若干下脚处,在道德法便是一切法的体系中,不可分析的人心不能不有本原的地位。 哲学家也会成为自己的哲学的受害者。朱熹劾唐仲友一案,当时的人已纷纷猜疑朱子私下的动机。台州知州唐仲友官德不检,朱熹所劾,并没怎么冤枉他,但唐仲友的行为,在南宋的官僚中,并不算出格,举世滔滔,大抵如是,而朱子严密调查于先,一劾再劾以至于六劾于后,若有深仇大恨,又像死按住一个小人物,以当天下之咎。——人们会想,这是为什么呢? 事情闹到皇帝那里。宰相王淮对宋孝宗说:唐仲友是三苏一派,朱熹是二程一派。意思是说,二人争执,在于学术。王淮是唐仲友的姻亲,一直在维护唐仲友,知道此时的孝宗正倾向苏学,厌恶程学,所以要这么说,意在暗中拉偏架。唐仲友也是个理学家,他与朱子的学术分歧,后人总结了若干条,但都不是要紧的事。南宋理学家中,学术主张敌如水火,而不害私谊,终身互相敬重的,大有人在。唐仲友与朱子的异同,本身并不算什么。 于是又有一种怀疑,说有人挑拨。据说陈亮(另一个著名的哲学家)曾告诉朱熹,唐仲友议论朱熹“不识字”,怎么能做好官。但记载这件事的周密,好编排是非,他讲的故事,往往不可信。事后唐仲友确实曾以为陈亮居中谮间,只是起因,各家说法虽多,今天已经难以确定。 这个案子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唐仲友得罪名教,正史中连他的传记也没有。朱熹一生名誉,受累于此案最多。闲言碎语,一直不断,至今流传的民间版本,还绘声绘色地讲朱子如何打“小姐”的板子,甚至说他吃干醋。人言可畏,朱子早当知之。 案中涉及的官妓严蕊,被塑造成这个混乱的故事中唯一的英雄。在传说中,她宁肯熬刑也不肯牵连唐仲友,在传说中,她还做了一首词,中有名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云。其实这首词并不是严蕊做的。另外,据朱熹的按状,严蕊如实承认了她和唐仲友的关系。按宋代的法律,官员不可以与妓女有亲密关系。只是这条法律,并不受重视,官员招妓,几无避忌,像司马光藏书网那样让妓女跳墙的老实人,实在没有几个。朱子费了一番力气审出的唐严关系,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根本不算不得了的事,反显得朱子欲加之罪,无所不用其极了。 朱熹六劾唐仲友,越来越愤激,他的按状,长 7684." >的竟在万字以上。朱子绝不是不聪明的人,怎么将小题如此大做?他一生勤于修养心性,不会让一种情绪完全地主使自己,也不会让一种动机,蒙骗全体的心智。但是,当若干种情绪,都有一致的指向,当高尚的动机,足以掩蔽其余,那么,要判断一种宣泄是否合理,要看清心中真正的向背,虽在圣贤,也是难处。 宋孝宗登位之初,理学家将学术与国家复兴的双重希望,寄在他身上。后来他渐渐地只觉得累,藏书网一方面是个性使然,另一方面,道学公议对他逼迫太急,颇有为中人所不能堪者。理学家善于高谈深论,在行政上给孝宗的帮助并不多,只是一味督促。至朱唐案,孝宗阅后只是微笑,——他对道学的敬意,至此已失掉大半了。 就朱子而言,事情应该是很简单的。他认为唐仲友是坏官,他认为唐仲友犯了法,他认为法律应该惩罚他。在他看来,这些理由,每条都堂堂正正,就算有别的因素,也不能影响它们的成立,按劾唐仲友,就是秉道直行。——可惜,他自己所属的哲学便主张以心性为出发点,而任何人在成为圣人之前,都要以藏污纳垢的胸怀,来推论和怀疑别人。 至于唐仲友,他的学术和作为,都很一般,但他对严蕊确实很好,帮她赎身脱籍,给她安排落脚处,还动用官钱,大张旗鼓地为她饯行。严蕊被捉进官后,唐仲友曾派吏卒闯入司理院衙门,捶打推司,不知是意在威胁审讯的官员,还是竟想把严蕊抢出来。这个人的放肆,也有有趣之处。 徘徊不尽孤云意:蒋宗鲁、卢楠 蒋宗鲁是贵州盘县人,明代嘉靖年间进士,官至云南巡抚。有人吹捧他为“孔明今日在滇南”,未免过分,但蒋宗藏书网鲁的政声确实还不错,其最出名的一件事,是奏罢大理屏石。 大理出石,嘉靖时多次征调,用做画屏。据蒋宗鲁的《奏罢屏石疏》,一次便征用五十块,大者至六七尺。这种石产在悬崖,开采已极危险,搬运更是艰难,山路崎岖,“竖抬则石高而人低,横抬则路窄而石大”。所以他奏请先进奉些三四尺的石头,五尺的慢慢设法,六七尺的,实在无法可想,请求停免。 这么一位蒋宗鲁,还做过另一件出名的事。许多人读过小说集 href='2189/im'>《醒世恒言》,其中有一篇叫做《卢太学诗酒傲公侯》,说的是浚县有个卢楠,如何才子,如何富有,如何轻世傲物,得罪了汪知县,被陷害入狱,定成死罪,一直在牢中住了十余年,才得平反。 “三言”的故事往往实有出处,《卢太学诗酒傲公侯》便是如此。卢楠是明代有名的文人,若论身家,虽不像小说里讲的那般豪富,在当地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土财主,只是没有功名,花钱买了个监生,混顶方巾戴戴。卢楠有一点口吃,不善长谈,脾气则近于狂士一类,曾去太学访友,入门便大哭,说此地是学人之薮,却一点斯文之气也没有了。 卢楠案的情节,和小说里讲的不同。嘉靖十九年,他雇的一个临时工张杲偷了麦子,卢楠责打,声称要送官。张杲逃走,躲在某熟人处,夜晚大雨房塌,被砸身亡。 知县和卢楠是有过节的。卢楠曾光着脚会见知县,还背地里讽刺他文章不通。最要紧的,是有一次知县要到卢楠家吃酒,因事迟到,卢楠等得不耐烦,自己吃起来。知县晚上才来,而卢楠已经喝醉,倒下睡了。知县遂以此事为奇耻大辱。 这位知县拿到卢楠的99lib?官司,如何不喜?县里验尸,发现张杲掉了六颗牙,左腿骨有伤裂。卢楠殴伤工人,自然有罪,但按当时法令,只是轻罪。知县便将张杲被砸身亡的情节隐匿,从而定卢楠为死罪。 这位知县,便是蒋宗鲁了。 蒋宗鲁在浚县任上做了几年,升任刑部主事,回京去了,后来又升任河南按察使等官职。浚县又来过几任知县,但谁愿意为一个卢楠得罪蒋宗鲁?中间有两次,省里的巡按想开释卢楠,都因蒋宗鲁的坚决反对,未能成事。 卢楠在狱里,与老鼠同眠,翅虫 4e3a." >为伴,结结实实住了十几年。家中财产罄尽,父亲自杀,母亲病故,两个儿子也先后死了,只剩一位太太,带着个小女儿,寄食在亲戚家里。俗话说破家的知县,果不虚言。 但卢楠毕竟不是寻常百姓。他和当时的名流,包括几位诗坛巨子,颇有些交往,入狱后,不会没人搭救他。只是他的朋友虽多,地位却不够,无法出力。像谢榛,是著名的诗人,交游广阔,一直在为卢楠呼吁,但大人物们听到他的唠叨,嘴里连称“果然冤枉”,却不肯出力。 卢楠能活着出来,多亏了陆光祖。陆光祖后来是两朝名臣,此时刚刚当上浚县令。卢楠一案,陆光祖在京,已听了一耳朵。到了浚县,立刻重新断案,免死改徒,把卢楠放出来。 卢楠出狱后,与妻子相见,恍如隔世。他在诗里说:“入门一笑复何有,女解缝裳妻白首。”虽然如此,还宣称“唯有床头剑锋在,夜夜精光射牛斗”,果然是嘴硬之人。以后他四处游历,狂态复萌,经常使酒骂座,最后困顿而死,留有《蠛蠓集》和传奇《想当然》。 难怪古代农村的财主,第一件要事就是要儿子出去做官。家里出个尚书、侍郎,几代人沾光。卢楠反省说,自己上不能附会官府,下不能致富千金,一旦有事,立成砧上肉。是的,乡绅如果不能和权力结合,只能算是肥羊。卢楠的家产,不足以自救,反吸引官吏借官司来敲剥。这种情况下,他的志行狂简,言多激越,都是取祸之道。他赞美“陶令行藏”、“孟嘉容止”,却不想想那陶潜和孟嘉,可是他学得起的? 至于蒋宗鲁,后来得罪严嵩而退休了。他不以文名,虽有文集而失传。我只见过他一首诗,题曰《碧云洞》,“蓬瀛旧有神仙侣,对酌沧州思渺然”云。 雅集图中衣帽改:吕留良、黄宗羲 先说故事。山阴澹生堂是明代非常有名的藏书楼。遭逢明亡的大变,主人祁彪佳投水,两个儿子一个流放宁古塔,一个也很快就死了。家境败落,不能尽保其书,到了康熙五年,乃有第一次散书。 这个消息被黄宗羲知道了。他没有那么多钱,便邀来吕留良。吕留良出了几千金,黄宗羲则拿出攒下的束修,二人凑在一起,来买祁家所出的这一批书。二人到祁家挑书。吕留良出资多,得书自然也多,有三千多本;黄宗羲买到两百多部,但部部挑的是善本好书。吕留良看到黄宗羲把最好的书都挑走了,心里很不痛快,在回来的路上,便让仆人从黄宗羲那里偷了两部书,算是出口闷气。 黄、吕自顺治十七年订交,一向亲密。吕留良敬重黄宗羲,请他来家里坐馆,黄宗羲回99lib.余姚时,吕往往亲送到杭州,赠以盘缠。黄宗羲也很看得上吕留良,曾有“用晦之友即吾友,用晦之砚即吾砚”的诗句。两人都以遗民自任,所谓同志,怎么会为几本书闹到不可开交呢? 据说是黄宗羲先动怒的。他写了封谴责信,题曰“与吕用晦书”,寄给几位朋友看,偏没寄给吕留良。吕留良知道有这样一封骂他的文字,却不能尽知里边的话,只好向坏里猜想。两人因澹生堂书一事龃龉,又加上另外一些事件(如刘宗周遗书事,高斗魁墓志铭事),终至彻底反目。 君子绝交,亦出恶言。随着怨恨越来越深,背后的谩骂也越来越刻薄。黄宗羲自订的文集,提也不提吕留良,除了称之为“书贾”——吕留良靠选政谋生,在南京卖书。黄宗羲轻蔑地说他是时文选手,所事乃纸尾之学。他曾做《七怪》一文,里边说“今之学者,学骂者也……所谓墙外悍妇,声飞灰灭,为猪嘶狗嗥者也”,指的便是吕留良。吕留良则把“悖乱”、“谬学”、“铜臭”、“贡谀”、“奴颜”这些评语送给他的老朋友。两人的门生也彼此对垒,你骂我,我骂你,延续了许多年。 若说黄吕反目只为了几本书,那也太小瞧这两位才人了。二人抵牾的根源,除学派之争外,说到底,还是政治态度问题。 黄宗羲是遗民,这不用说,吕留良本来入了科场,在清朝做过十多年秀才的,结识了黄宗羲等人后,做起了“思想遗民”。但他的态度,比黄宗羲要激烈得多,属于坚定的不合作主义者。 黄宗羲一生的经历极为丰富,到了晚年,已经激烈不下去了。他不是个沉迷于幻想的人,把世事看得清清楚楚,所指望的人心,终不可恃,所期待的异变,一个也没发生,倒是满人稳坐着江山,看那样子,还要接着坐下去。老百姓是要吃饭的,而士人也蕨葳难饱,一队队地“夷齐下首阳”了。作为历史学家,黄宗羲知道,秦亡于自己的虐政而非三户之楚,元亡于饥民而非遗民。他晚年的思路,已不局于家国之恨,伸向了天下之忧。 在实际中,黄宗羲采取了妥协的方针。他自己是不出仕的,但和朝中贵人多有私下的来往。他不参加明史馆,但派了学生万斯同去。他起初称满人为夷虏,后来——在某些场合——竟称起“王师”来。他辩解说:我得吃饭,还得吃药,生此天地之间,不能不发生人际关系,就连陶渊明,不肯屈身异代,也不曾拒绝江州刺史赠的酒、始安太守送的钱啊。 对吕留良来说,黄宗羲是从蛟龙变成了蝌蚪。澹生堂事正发生在吕留良退出科场那一年,正当他一变而为激烈的反满者的时候。他自己靠选书大可过活,用不着应酬不喜欢的人。只与说得来的相往还,情绪越酿越强烈。对黄宗羲操守的责斥,也只是心事的寄托吧,只是骂得太难听了些——他听说黄宗羲在某官员家课馆,气得写了一大叠讽刺诗,讥黄为“新巢喜得依王谢,千门万房总不贫”,还画像云“顿首复顿首,尻高肩压肘”。——至此,两人的关系已无可挽回了,尽管后来黄宗羲做过一次努力。他派儿子百家持书信和诗扇来修好,吕留良冷冷地回答:“知君自定千年业,哪许余人妄勘磨。” 这里面的是是非非,辛辛苦苦,从古到今到以后,知味者自能品尝得出。只是叹后世人的风度,不及当年的嵇阮山向,亦远矣。 果然名教罪人:钱名世 钱名世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探花,他的诗文,在“出事”之前,很有声名。他和年羹尧是同年,但并无特别的私交。年大将军凯旋,朝臣能攀得上交情的,都有颂诗,这是官场风俗,人都如此的。后来年羹尧奉旨自杀,雍正担心落下兔死狗烹之讥,乃大兴株连。雍正的脾气,是如果一件事自觉心虚,反要大叫大嚷,大操大办,以示理直气壮。钱名世倒霉,也给扯了进去。 倒霉的原因,今天已不可尽知。通常,是以为他的某几句颂诗,不小心犯了雍正的忌。但在群臣和年羹尧的唱酬中,比那不小心的还有的是;况且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再谨慎的诗作,也禁不起鸡蛋里挑骨头。还有一种说法,以为是钱名世的人缘不好,所以成了软柿子;但他的名声大坏,是在诗案之后,而非以前。 不管怎么说,雍正选中了钱名世,来做反面bbr>.99lib.榜样。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雍正把钱名世骂得龙血喷头,还别出新裁,御笔题写了一块大匾,曰“名教罪人”,挂在钱名世自家屋门。为了防止钱家遮蔽,命令常州知府、武进知县,隔三岔五去钱家检视。 雍正有些政治手段的发明,颇为后人继承。如清廷摧残士气,一开始只会用暴力,以后渐渐深入灵魂。雍、乾两位皇帝,自己就是半个文人,知道何者为耻,何者为士人所不能忍。皇帝不杀钱名世,显得仁心宽大,而对对方的挫辱,用雍正自己的话说99lib?,为“虽腆颜而生,更甚于正法而死”。试想钱家老少,出入于这样一块匾额之下,几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这就叫心刑。 雍正很会用裹胁之术。钱名世革职出京前,雍正命在京的文官,各为诗文,“记其劣迹,以警顽邪”。既然小说可以谋反,诗歌当然也可批判。奉诏作诗的,一共三百八十五人,“廉耻俱沦丧,甘心媚贼臣”、“怪尔颜何厚,偏偏谄媚词”等等,痛骂钱名世无耻,颂扬皇帝宽大。雍正把这些诗,让钱名世自己掏钱刻印成集,发给各省学校,让天下人都知道有一个无耻的钱名世。 这三百八十五人,各?依才学,奉上官样文章。据说最工的两句为陈万策写的,“名世竟同名世罪,亮工不减亮工奸”,但今传本《名教罪人》诗,陈万策的诗中并没有这两句,可知只是传言。——碰到这种事,谁也不想一不小心作出首名篇。没见到有哪人格外地雕词炼句,也没见哪人把这次写的声讨诗收到自己的诗集中,因为这些人还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照人之事。 在这三百八十五人之外,也有作诗不用心,或不忍心的,各被惩处。有一家姓陈的,父子三人在京为官;两个儿子作诗不称旨,被撤了职,父亲的诗有句云“负涂一豕玷儒绅”,骂钱名世是猪,便合了格,进入《名教罪人》合集。原来此事是一次政治考试,要人人过关。 只要一写,就如同交了一次投名状。无耻之事,无论多小,尽管是被迫,一旦做下,便将自己的名誉,与强迫自己的人,绑在一起,渐渐荣辱与共。单单是为了减轻罪恶感,这样一个最小的动机,就足够让大家纷而诋毁钱名世,说他种种不好,好像如果钱名世本非端士,奉旨声讨便有了某种正当。 万斯同编明史,曾以钱名世为助手。万斯同死去,在京中的遗书流散,多为轻薄所窃。忽然之间,人都说是钱名世拿了去。并无证据的事,传来传去成了铁案。又剽窃一事,在有清一代,如戴震之窃赵一清,毕沅之窃邵晋涵,人多缄口不提,或者曲为之辩,而万斯同的《明史稿》本为王鸿绪攘去,世人却相信无端的传说,把钱名世也编派在里面,指为剽窃了万斯同的“三王纪”。这就叫人居下流,众恶归焉。 人落到钱名世这种地步,所有的恶行都会被揭发,所有的嫌疑都会被当成事实,换上等闲的人,早已?99lib?是体无完肤。钱名世被传说的恶行,翻来覆去,不过二三件,可知此人,多半竟是格外端谨之士。 有些事,早晚是要轮到自己的。大诗人方苞,因《南山集》案下过狱的,这次在骂钱名世“名教贻羞世共嗤,此生空负圣明时”。查嗣庭,五个月后就将被拿问,第二年就死于狱中的,此刻还在讽刺钱名世“从今负罪归乡里,掩口人惭道姓名”。翰林院检讨谢济世,此次诗称“自古奸谀纵败露”,几年后因为注《大学》得罪,在刑场被赦,吓得半死。 《名教罪人》这部奇特的诗集,没过多少年就很难得见了。按作者及其后人的心意,原是恨不得它早早失传的,但毕竟还是存下来一种本子,让我们今天能够见到某种文体的祖宗。如不知后来事,会觉得那时的人很无耻;但从后来看,一部《名教罪人》,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至于钱名世,诗集已经不传。如今能见到他的诗不多,大半存于《江左十五才子诗》中。有一首《题〈放鹇图〉》,里边有两句云“予食呼名就掌驯,此生长傍谪仙人”,好像那被驯的鸟还挺高兴。 烧萧条兮以御水:于成龙、靳辅 有道是成也黄河,败也黄河。中国的文明,起于黄河流域,而到晚近,竟有“黄河是败家子、运河是聚宝盆”的民谚,地理环境变化之大,没有超过这的。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下游河道,是清朝咸丰年间之后才有;最早的下游,本在河北境内,东周的一次改道,始流经山东,以后几次摇摆,大抵不出河北、山东,仍是一条北方的河流。南宋时有一个叫杜充的大官,把黄河掘开,>.想水淹金兵,结果金兵没淹到,黄河从此掉头而南,七百多年里一直拿淮河当入海口。 黄河下游不停地决口、改道,大水一过,州郡鱼烂。等到于成龙出任河道总督时,时机还不算最坏。康熙朝有两个于成龙,当过河道总督的这一位,字振甲,直隶人(另一位字北溟,即康熙曾夸奖为“天下第一廉吏”的。康熙曾说大吏中他只相信三个人是清官,一个bbr>是汤斌,另外就是两个于成龙)。这位于成龙自称穷秀才做官,不必讲吃讲喝,也很有清廉之名,另外,他的行政才干也很不错,民间曾流行有评书《于公案》,说的便是他。 河道总督既是肥缺,又是险地。河工当天下之急,不恤工本,所以靡费最大,各种虚账花头,顶容易报销,从上到下,贪污成风,如开支百万,真正用到河工上的,能有两成,便属不易。但要论起安稳,就赶不上盐、漕了,因为万一决口,轻则撤职,重则丢命。应付的办法是上下欺弊,如明明是冲决的,报成溢决,处分就轻得多了,或者此处决口,报为彼处,如此等等,河政能不废弛? 康熙十五年,一直倚为下游干城的高家堰大堤终于崩溃,黄河灌入洪泽湖,淮水被迫入运,运河大堤决口,灾 6c11." >民遍野,漕运中断。第二年,靳辅受命于危难,出任总河。靳辅及他的幕僚陈潢,在那时算是最懂得河务的,大致遵奉明代潘秀驯“束水冲沙”的遗法,加以设法分离河漕。 靳辅治河,颇多波折,尤其是康熙十九年大水,泗州淹没,本来就有许多人暗地里反对靳辅,一有机会,立加弹击。总算康熙讲求实效,反对者提不出更好的法子,也就赶不掉靳辅。二十四年,于成龙以安徽按察使的身份出掌下河事务,实际是康熙不放心靳辅的专断,安排他信任的于成龙来牵制之。于成龙主张疏浚海口故道,而与靳辅的方针发生激烈冲突。于成龙于水利并无心得,疏浚海口本是康熙的意思,他只是揣摩圣心而已。 九卿会议之后,疏浚海口被否决。但事情还没有完。大臣明珠是靳辅的后援,等到明珠失势,靳辅的好日子也到了头。当时出面反对靳辅最力的,有著名的御史郭绣,工部侍郎孙在丰,漕督慕天颜,另一个便是于成龙。康熙二十七年,于成龙与靳辅数次激烈辩论,从河务一直吵到人品,如于成龙攻击靳辅党附明珠,靳辅则攻击于成龙与慕天颜是结拜兄弟云,两个人越争越激烈,到最后几同对骂。从技术上说,于成龙不像靳辅那样洞悉河务,无法占得上风,但在政治上靳辅则大大失败。很快靳辅被革职,陈潢被收监,疏浚海口的方案终于得以实施。 康熙最精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次利用于成龙等人攻去靳辅,转头又指责于成龙不通河务、交结朋党。此后靳辅曾复任一次,死后便由于成龙接替。河务这种事,不负其责的人,怎么议论都可以,反正别人的方案,总不能毫无破绽,自己bbr>的方案,既不得施行,便无漏洞可言。而一旦做上总河,战战兢兢,便是于成龙,也不敢师心自任,万一偾事,岂不有性命之忧?于是仍按靳辅的旧章,大抵照猫画虎。康熙时时出些新点子,于成龙也不奉行,康熙反又抱怨于成龙不听话。于成龙不听康熙的话,也没出什么大事,得以善终在河督的位子上。 老年于成龙是很骄傲的,他的骄傲,或许以中年以前的清廉做底子。他以清得名,经常以此来骂人,如做巡抚不久,便向康熙放言“巡抚、布政,没有一个不是用钱买的”,而他自己自然是例外。人或说“心底无私天地宽”,而在实际中,以无私自命的人,往往心胸极狭。著名学者兼“清官”陆陇其,得罪了慕天颜和于成龙,被他们联手设法罢去,就是一个例子。 谁使祖龙绕柱走:荆轲 荆轲刺秦,到底是出于公愤还是私恩? 秦与关东诸国的战争,本质上是价值观的战争。鲁仲连议论说,六国尚礼义,秦国尚首功。——所谓首功,便是以斩首的数目计功量爵。商鞅变法,设爵二十等,斩得一首赐爵一级(“首级”这个词便是这么来的)。六国人对这种做法很看不起,但并没有自己的办法来建立如秦军那样的精兵。那时关东流行民气论,纵横家辩谈,也每以人心为辞,但民气既不可恃,春秋以降几百年连环征伐在人心中的不良后果,也正由六国来独享。 军事而外,秦国的社会是高度组织的,六国是散漫的,秦国是单纯的,有一致的意志,六国是纷乱的,以彼此拆台为得计,秦国重实务,六国拘于旧礼,——古老的价值观已从内部破碎,再也不能使人们团结起来了。总之,秦人是坚忍的,关东人是腐败的,秦国是战争机器,六国是花花世界。 楚国本来是有可能领导抗秦战争的国家,但它新进的身份,一直为传统的大国瞧不起。它从齐国和三晋那里得到的支持很少。秦兵打来时,这边还在争夺“文化优势”,战争的结果不问可知。燕太子丹也算是个图强的人了,使出刺杀这样的下计,说明事已不可为。看不到希望,就只好幻想了。 司马迁《刺客列传》,在曹沫之后,荆轲之前,还有专诸、豫让和聂政,这三人的行刺,都出于私人的恩义,所以后人视他们为勇士,为义士,而不为烈士。劫齐桓公的曹沫,是为荆轲所效法的。但曹沫利用齐桓公和管仲的仁信,有一点欺人以方的味道。 古书《燕丹子》,对秦廷上发生的事,有与《战国策》不一样的描述,说荆轲已经制住秦王,但中了秦王的诈术而败。《燕丹子》中的一些事不大可信,是以司马迁不采。但有一点,确如柳宗元所说99lib.,“秦王本诈力,事与桓公殊”,荆轲就算能逼令秦王许诺,也毫无用处;而即使杀一独夫,太子丹设想的秦国内乱,也不大可能发生。 而燕太子丹沉浸在幻想中已经好几年了。那么荆轲呢?他留下来的言论很少,其想法不好猜测。他说服樊於期 51fa." >出借脑袋,以报仇为义,——很难说那个时代有没有公仇的概念。上古流行复仇,但限于血亲和私谊之内,所谓父仇不共戴天,交游之仇不同国,“天下之仇”的概念,没有建立。当然这不意味着那时没有公义,只是还模糊得很。99lib? 至于报恩,完全是私人的动机。所以后人也有小看荆轲的。刺帝是可骇的举动,特别是在天下粗定之后看来,所以也有厌恶荆轲的。扬雄便不许以义,司马光更是说他“怀豢养之私,不顾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强燕弱秦,不亦愚乎”。在司马光看来,燕太子丹的阴谋,本就是轻谋浅虑,给自己的国家惹祸。 但是,一剑之任,以当 767e." >百万之师,须臾之间,可解万世之耻,这样的幻想,人往往有之(司马光除外),是以陶潜要咏荆轲,鲁迅会做 href='/article/6420.htm'>《铸剑》。 href='/article/6420.htm'>《铸剑》中有句歌辞,“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在我看来,也可为荆轲的写照。> 将普遍的冲突化为个人之间的战争,乃是古人习见的想法。易水唱别,固是高潮,总是意气感激的成分为多;唯当怀匕西去,迢递千里,一路上所见所感,纷纭而至,而未改其衷,个人的意志,原来也可以这么可怕。所以咏荆轲的诗篇虽多,我独喜贾岛的两句:“我叹方寸心,谁论一时事?” 其余也有叹他的,赞他的,嘲笑他的,惋惜他的。有意思深些的,如晚明的陈子龙,有浅些的,如盛唐的李白。古人心事不可知,说来说去,只是诗人自己的念头。 汉初的人,一提到秦的速亡,就欣欣得意,好像关东的精神,真有什么力量,六国的后人,竟终能以三户亡秦似的。其实秦亡只是由于自己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它的制度,制秦一地足矣,要笼罩这么大的新国家,立刻就要绽裂,而他们刚刚得志于天下,先是不情愿改变,后是来不及了。汉虽覆秦而实继秦。但一开始的时候,毕竟去六国不远,所以各种各样的人士,都有一点容身之地。司马迁若迟出一二百年,大概也要化而为班固,也不会给荆轲做什么传了。 卿本贼人:宋江 水浒故事的流传,有两个系统。咱们熟悉的 href='2204/im'>《水浒传》,属于文人改造过的、适合出版、于世道人心暂无大碍的那个系统。不过,便是这本 href='2204/im'>《水浒传》的读者,对那批好汉或逃犯,有自己心目中的座次,而和书中的座次大不一样。鲁智深名列中品,读者倒喜欢。卢俊义是坐主席台的人,而读者不买账。 自古已如此。明代有一种马吊牌(麻将的前身),大牌上印着二十名水浒好汉的像,头牌自然是宋江,值万万贯;其次武松,千万贯;其下又有三阮、鲁智深等,各值百万至数十万贯;而大刀关胜,靠关公的老面子,忝居其列,只标三万贯。——卢俊义贼气不足,图像上不得马吊。那么宋江呢?在流行的 href='2204/im'>《水浒传》版本中,宋江并无什么英雄之举,难得出手,只杀了个女人。他为什么仍值万万贯?一个原因是,在民间的系统里,宋江也是个狠角色,不像在书中那样首施两端。 鲁迅曾说中国社会有“水浒”气。这种气可做两种理解。第一是爱幻想,受累或受气之余,花几文钱,听说书先生口若悬河,什么武松打虎,李逵杀人,神飞意驰半个时辰,施施然而归,晚饭也合口些。需要说明的是,对多数人而言,并不是幻想有什么好汉来解救自己,而是幻想自己做好汉,如阿Q的自己革命,先杀小Q,后杀王胡,抢元宝和宁式床,和吴妈困觉,“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小人物的最高幻想,大致如此。至于“解民倒悬”云,是历代逐鹿者编..造出来的,而农民从自己的经验中知道,便是宋三郎来,恐怕作风更像李逵,排头价砍将过来,你还来不及叫一声“我是阶级兄弟”,头已落地。在历史上,宋江便是这么个强梁,他若是真的心怀仁义,早已下场如王伦,而来不及做故事的主角,呼保义而天罡星了。 “水浒气”的第二种,是随时可以为贼,在道德观上,并无障碍。匪首上法场,万人同观,快意之余,兼复嫉妒,哪怕自己也遭过他抢。远的事情,细节不能尽知,民国间有几年,豫皖数省,宋江多如牛毛。有的农民,农忙时下田,农闲时上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算不能发大利市,至少给家里省些花用,而其所抢劫的物色,从脚下布鞋到头上毡帽,不走空就行,有失贼体,实介于山大王与破烂王之间。 这种价值观,与官方的自然冲突,所以历代禁刊 href='2204/im'>《水浒传》,禁演水浒戏。晚明左懋第上书请禁水浒,说 href='2204/im'>《水浒传》“以破城劫狱为能事,以杀人放火为豪举”。他说的并没错, href='2204/im'>《水浒传》就是这么一本书,去掉忠义的表面,不过是杀人放火,自己痛快。左懋第又指 href='2204/im'>《水浒传》为“贼书”,“此书盛行,遂为世害……始为游手之人,终为穿窬劫掠之盗,世之多盗,弊全坐此,皆水浒一书为之祟也。”.. 这就夸大了。先有梁山泊,后有 href='2204/im'>《水浒传》。书中阮小五说“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金圣叹评论道:“千古同悼之言,水浒之所以作也。”金圣叹之意,便是人们常说的“官逼民反”。但事有未尽于此。中国的罗宾汉如此之多,罗宾汉的叫好者如此之多,简单一句“官逼民反”,已不能解释。 老话叫“少不读水浒”,意思是少年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所斗为何?真宋江的事迹流传不多,大致和别的盗匪无异,剽掠而已。小的盗匪,攻村掠寨,大的盗匪,冲州撞府,都是在打粮草,最大的要夺天下,化为官府。这种以暴力为优先手段的“水浒气”,为官民所共享,所以禁水浒也罢,禁《打渔杀家》也罢,实在是抽丝之举。论其高明,还不如文人之改造水浒故事,使宋江心向朝阙,最后大家欢喜,共做同志。文人以天下为狗任,往往多事;历代改写或续写的 href='2204/im'>《水浒传》,不下数十种,都是应时之作。比如民国时的几种续作,多写宋江抗金,官匪同赴国难的故事。公法退而私刑进,礼失而求诸野;但国难当头,诉于盗匪,也是够有想像力的。. 宋江再怎么说,也是个贼。只是贼与英雄,在老价值观里,不过是一线之别。在官方而言,只差着合法性,在民间,只需要有一点点理由。有了这点理由,便可大大方方地杀人放火,而以“凶猛为好汉,悖逆为奇能”了。至于以为这种力量,对官府有什么牵制,令其有所忌惮,实在只是帝制下的幻想。 写剧盗或妙贼的好莱坞电影,一向好看,可见人往往而有贼心。女性找丈夫,不妨先问问是否爱看 href='2204/im'>《水浒传》,若是酷爱,婚后一定要严加看管。顺便说一句,宋江杀惜的情节,不是没来由的。 href='2204/im'>《水浒传》里类似的故事最多,除阎婆惜,还有潘金莲、王婆、潘巧云、李瑞兰,以及别的好几个,最后都被好汉“嗝嚓”一声杀掉。 href='2204/im'>《水浒传》的价值观大抵如是,而这并不是文人加工后的结果,在民间一系,有凶狠过于此者。所以 href='2204/im'>《水浒传》鲜有女性读者,一来没资本做英雄,二来兔死狐悲。? 天下有事谁可属:甘凤池 假如下面这个故事是真的,热兵器之起,就与剑侠的消失没有关系。要预先说明的是,按实际的顺序,先消失的是侠客,然后是侠风,至于对侠的传说、幻想,寿命最长,怕是要到地老天荒了。 据说,甘凤池做客某王府,正赶上朝廷铸火炮成,王爷对众门客说,有此利器,你们这些人,再没有用武之地了。众人默然,只有甘凤池挺身说:“红衣大炮,虽然猛烈,只可轰寻常人耳。若以臣当之,恐大炮亦失其利矣。”于是相约试验,第二天早上,排开三门火炮,甘凤池直立炮前,接受轰击。第一门火炮轰出,甘凤池纵身一跃,毫无损伤。第二发,甘凤池“尽力一蹲,半身没入地中”,平安无事。第三发,甘凤池索性飞入云霄,待硝烟散尽,才像飞鸟一般降落。 附在甘凤池身上的传说,有数十百种,就其满足人们的幻想言,大多类此。在传说中,他折强御暴,排患解难,无所不能。有的故事说他反清复明,在另一个故事中,乾隆下江南,他暗中保护。稗官所载他的事迹,十九不可信;还有一本《花拳总讲法》,托着他的名字,其实也与他无关。 晚明陈子龙说:“人心平,雷不鸣;吏得职,侠不出。”其实出来的不是侠,而是对侠的幻想。甘凤池身材短小,很像汉初的游侠郭解,但他的作为,与郭解已大不同。郭解以杀人得名,而甘凤池,大概一辈子也没杀过一个人的。 href='9038/im'>《史记》中的侠士,与时下贤豪,对等论交。我们看后世虽无游侠传,一代又一代,拥有侠名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便知虚声过于实情;我们看后世的强者,多有结交豪侠的名声,便知这时的侠,已多奔走于权贵之门了。 href='5748/im'>《儒林外史》中的凤鸣岐,便以甘凤池为原型。读过这本小说的,当记得这位凤四老爹,手下虽然了得,来来往往的作为,不过是帮闲二字。便有人以为作者吴敬梓对大侠不恭,其实后世的游侠,本来如此,或干谒权贵,或攀交文士,权贵可供他的衣食,文士可传播他的名声。吴敬梓自己,便认识与甘凤池同在“八侠”之列的周,他只是将自己的见闻,如实写出。 这位周,曾与甘凤池同入一桩大案。甘凤池好交际,年轻时,便卷入太仓一念和尚谋反案,因为牵涉甚浅,后得无事。至雍正七年,有江宁张云如“江南案”,涉案一百八十五人,周与甘凤池都在其内(他们两个也都是江宁人)。查办此案的浙江总督李卫,在密折里说甘凤池“练气粗劲,武艺高强,各处闻名,声气颇广”,至于逆谋,“凤池狡猾异常,止皆虚诺,彼此通声,总未实在插入”。李卫又说甘凤池认罪态度好,“叩头乞哀,愿以自首求赎”,似有为他开脱之意。江南案本来就是地方官无事生非,处理起来虎头蛇尾,周、甘凤池给关了些日子,最后还是释放了。 司马迁在《游侠列传》里,总结侠有三德,第一是重然诺,第二是轻死生,第三是不自吹自擂。有此三德,虽是闾巷匹夫,便可称义侠。后世赋予侠士种种道德任务,指望他们来实现正义,只能说是不责庖人责尸祝,便真有侠心者,大概也要吓退了。章太炎曾说任侠精神与民族存亡有关,亟宜提倡。此老学术高明,一谈时务,往往昏迷。但他这一句,并不全然糊涂,因为他说的是精神,不是侠客。他所说的任侠精神,要点是勇敢和重义,都是好东西,只可惜这些“精神”,提倡是提倡不来的。他的学生鲁迅,一生口不言?99lib?师过,但写过一篇《流氓的变迁》,对侠另有看法。后人或恭维鲁迅为“侠之大者”,鲁迅如果有知,一定在肚子里痛骂。 甘凤池少年好事,老来颇为谨慎。他的为人,本来就不很张扬,不认识的人见了他,还以为是什么人家的老厨子。他一直活 5230." >到八十多岁,老死家中。据说勇士不忘丧其元,雄如甘凤池,寿终正寝,未免不够风度,所以有几种传说,或说他为女盗所杀,或说他被皇帝害死,还有一个,说他携妾住在旅店,探子知道了,不敢接近,放火烧屋,二人“从黑焰中双双飞去”,不知所终。 畸人丰坊 丰坊字存礼,是浙江鄞县人,后来改名道生,字人翁,一字人叔,别号是南禺外史。他是嘉靖二年的进士,做过几种不大的官儿。关于他的事情,最为人道的有三种。第一,是他以书画名世,特别是书名,生前身后都很大;第二件是他在嘉靖十七年上疏“请加尊皇考献皇帝庙号,称宗,以配上帝”,为世所讥;第三件是他伪造多种古书。 这第三件上,我以前讲过他伪造石经本《大学》的事。除此以外,世传的《子贡诗传》,一般认为,也是他伪造的;还有几种经书,他也分别撰造“古本”。有趣的是,他把自己改编的“古书”称为“世学”,如《古书世学》、《鲁诗世学》之类,或者说是传自远祖丰稷,或者说是他曾祖丰庆从朝鲜、日本使臣那里见来的(黄宗羲《丰南禺别传》说丰庆是丰坊爷爷,错了一辈儿)。这有一点贻先人羞,不过我们知道他的为人后,便会觉得这对他实在算不得什么。 第一件不必多说,他的字今天还可以见到,写的一本《书诀》也传了下来,在里面可以看到他对书法的见解。需要解释的是第二件。说来话长,正德皇帝没有子嗣,杨廷和主持立储,选的是兴献王(宪宗次子)的世子朱厚熜,便是嘉靖帝了。嘉靖登基不久,便为了皇统和家系继承问题,在朝中发生了“大议礼”之争,简单说来,就是群臣要依古礼行事,要嘉靖以孝宗为皇考,把自己的爸爸兴献王作“皇叔”。嘉靖不肯,君臣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暂听了群臣的意见,只是把兴献王改称为本生父母,没有叫“叔叔”。但此事不过搁了起来,并未解决,更总有人顺着皇帝的意思,重提此事,以为进身之阶。嘉靖得了支持,便改了前议,遂至大起风波,二百多大臣跪在左顺门前呼天抢地,大哭孝宗皇帝,算是一种示威行动。最后的解决,一百三十四名五品以下的官员被廷杖,十六人被打死。在被廷杖的名单里,头一位便是翰林学士丰熙,他幸免于死,给谪到福建镇海卫,死在那里(漳州云洞岩有他当时写的《鹤峰云洞记》石刻,很有名)。丰坊是丰熙的儿子,自己也因为议礼被贬,却又违背父志,上这样的疏,所以人们要看不起他。他大概是揣附帝意以干进的意思,嘉靖看了他的上疏,确实也很高99lib?兴,由严嵩主持讨论,采纳了他的一些建议,却没有让他做官,估计丰坊一定很失望。 丰坊是个怪人。有许多故事,听来像是笑话,却可能是真的。有一个叫方仕的人,从他学过写字,后来常冒他的名,丰坊气得不得了,恨恨地说要挖出他的眼睛来。便有人拿了一对什么动物的眼睛来骗丰坊,说藏书网是方仕的,丰坊居然信之不疑,大大地报酬了一番。第二天便见到双睛完好的方仕,丰坊吓了一跳,方仕说被抉去眼睛,有鬼可怜他,取死人眼放在他眼眶里。丰坊也信了,置酒为他庆贺。 丰坊曾设醮三坛,祈请一灭倭寇,二灭伪禅伪学,三灭跳蚤虱子。他把蚤虱恨得无以复加,尤在倭寇之上,每年都要请道士来驱虱,他们便串通仆人来骗他钱。又一事,丰坊要下乡收账,仆人和债户串通,拿来农人簸谷用的大扇子,说乡下各家造了这东西,要等他下乡时来偷偷扇他,要他中寒。丰坊说,这些乡下人真鬼,那我就六月间再下乡,他们就拿我没办法了。仆人又骗他梅雨期应该把钱拿出来晒晒,他便晒,仆人趁机偷去一件,丰坊一数不对,仆人便再偷一件,要他重数,这回却对了,因为他只会数单双。——这样的人,果然败了家,没有保住先人留下的万卷楼。他是个信口开河的人。曾和别人闲聊,说起几十年前曾在正阳门上见着凤凰,别人不信,他就指着十三四岁的书童说:“他也见着了。”小书童说:“是。”又对一个和尚说他曾在通州见到屋子那么大的西瓜,钻到里面去喝浆,也请那书童来作证。所以他其实是个滑稽玩世的人,对世俗的一套很烦。有人要他留宿,他先是说非自己的床睡不着,那人居然把床从他家里搬了来,他见计不成,又说肚子疼,还是溜走了。——因为他讨厌那人求他写字。 他这类的故事还很多,不一一讲了。明代理学很盛,丰坊的性格,便是压抑下的怪胎。他的先人以理学名家,他自幼也浸在里面,后来造作伪经也罢,写注疏论文也罢,都摆不脱那些道道。但他心里可能是厌恶的,我们看他骂朱熹的话,十分难听,又骂杨荣只因为老婆姓朱,便采用朱子的学说等等,虽然都是信口开河,也可见出他的性情。 避地何心遇晋人:张缙彦 清初流放罪人到荒徼之地,最有名一处是黑龙江的宁古塔。传说中舜流共工于幽州,不过是如今的河北辽宁一带;须到得宁古塔,才知祖国之地大物博。从北京出发,要走上几个月,沿途人烟绝灭,白骨暴野。活着走完这长路的人,见到目的地,本该油然而生幸存之感,但面前的景色又会让他心中一凉:几个零落的村屯散布在海浪河边的平野,而那个被一种像是栅栏的东西围着的大村子,就是声名响亮的宁古塔城,黑松流域第一要镇,满洲发祥地,宁古塔昂邦章京和两位副都统的驻所,流放者中的大多数从此将要度过余生的地方。 清政残暴,流人极多。曾有那么两句诗,“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说的是塞外流人之众,成千累万。另一种说法是“居民共道天气暖,迁客来多天意转”——流人一多,气候也跟着转暖了。在宁古塔,十三省无省无人,倒像个代表会议;名卿硕彦至者接踵,相嘘相濡,翻将边外绝域,化成避世桃源。 宁古塔的第一位士人领袖,便是今天要说的张缙彦。 此人颇有些不倒翁的气味,走到哪里,也是兴致勃勃。——其实,他一生中,在宁古塔这最后几年,或是最兴致勃勃的一段时光。当初来宁古塔时,便浩浩荡荡地带着大批图书,十来名歌姬,一副要扎根边疆,从此乐不思蜀的架势。到了宁古塔,便呼朋引类,送往迎来,主持起事务来。 谪戍到宁古塔的诗人很多。这些人大抵敏感而脆弱,从妩媚的江南,落到这举目无非荒山古碛、白草黄云的地方,心情可想而知。这时张缙彦便要出场,请他们聚会,帮他们安排生活,或许还将随藏书网遇而安的享乐哲学传输给他们。比如有一位祁班孙,初到时极其苦闷,慢慢就高兴起来,学着张缙彦的样,置办女乐,还娶了一妾,给自己煮蘑菇吃。不过此人最终未能安心于边疆建设,日夜谋归,后来以贿得脱,逃回浙江,做了和尚,不到四十岁就死了。 名诗人吴兆骞说张缙彦虽是“河朔英灵(张是河南新乡人),而有江左风味”。张缙彦在宁古塔发起七子之社,约了一班吴兆骞这样的人,重新玩起过去的一套,载酒征歌,竟无虚日,看来是要将这烟瘴之地,认作山阳竹林了。他性喜山水,遍访当地风景——名山大川自然是没有的,但小山小水还是颇可登临,其中多数连名字也没有,他便一一给取上名字,记载下来。 他(以及流人杨越)的另一件功德之事是教授当地土人以中原的耕种之术。 在这些活动中,意外地展现出一种享受生活的独立姿态。——之所以说意外,因为这些性格,在从前的张缙彦身上,简直是找不到。 在到宁古塔之前,他的大半生可以用“游移”二字概括。在正史中,他是入“贰臣传”的。先是,李自成兵临城下时,他从兵科给事中给超擢为兵部尚书。此时此职,乃是俗话所谓的“别人偷驴你拔橛”。转眼间大顺军进城,他便投降,后来又逃走,到家乡治兵,和南京的福王搭上关系,仍得授原官。顺治三年,走投无路的张缙彦又向洪承畴投降,从此改做大清的官。最后因党争和文字狱的缘故,流徙宁古塔。 这样的人,气节二字是绝谈不上的。但明末士人的遭遇,实在凄苦。不唯政局早已崩溃(在汉人建立的百年以上政权中,明朝肯定是最坏的一个),信仰也发生危机。贰臣如此之多,而坚守大义的那一班人的抗争又如此激烈,都说明着一些情况。生死事大,不能以责人。只好说儒家建立的两大评价体系,一曰忠信,一曰仁义,内在便是冲突的。至于低贱的戍卒或土人,自己还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不然张缙彦死后,宁古塔不会满城皆哭。 张缙彦给自己做过不少辩解,今日读来无趣。他晚年在宁古塔时,不知心里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但我们看到的是,徙宁的士人,有各种立场,各种身份,有顺民,有遗民,有曾当政的大员,有民间的反对派,都相处得极好。在宁古塔,政治消失了,生活并没随之破碎,反倒恢复了些自治,甚至——虽然身为罪人——比关内的人更自由。 谁将上下而求索:屈原 屈原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也许是唯一当得起“伟大”二字的诗人。但大家总是忘掉,屈原不仅是诗人,还是思想者,不仅写过《离骚》,还写过 href='/article/9324.htm'>《天问》。 href='/article/9324.htm'>《天问》问天问地,问历史,问宗教,有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而从汉儒起,便把屈原的作品,强拉入正统的阵营,一篇 href='/article/9324.htm'>《天问》,也被说成“泄愤”之作,好像屈原指天划地,只是发发小孩子脾气。也有高看它的,如“奇崛派”诗人李贺推 href='/article/9324.htm'>《天问》为楚辞中第一,但那理由却是它的语言“奇崛”,这怎能不叫人既笑且叹? 屈原是楚国的大夫。当时的思想体系,南方和北方很不一样。北方有孔子和墨子,南方有老庄和别墨。和齐鲁学派相比,楚人似乎更喜欢琢磨本体问题和自然现象,有点儿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屈原既有头脑,又是个极认真的人(不然也不会自杀),这种性格,在后世越来越罕见,他的 href='/article/9324.htm'>《天问》,也跟着进了冷宫。 《列子》中有个寓言,说两个小孩儿争辩太阳的远近,难倒孔子。注者张湛拿 href='1887/im'>《庄子》里的一句话来搪塞:“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太阳的远近,居然成了不必讨论的问题。这只是寓言,但说明着那时的情况。汉代以后,齐鲁学派占上风,其余各家,纷纷式微。儒家的一个毛病,是没有知识上的好奇心,对 href='/article/9324.htm'>《天问》之类,完全能做到视而不见,晏然自若。 唐代有柳宗元,作了《天对》,来回答屈原的问题。柳宗元是唐代最聪明的人之一,他不相信神话,比同时人高出一筹,但一涉及天地万物,他多不承认问题的存在,“九重”没有、“八柱”没有倒也罢了,而大地也没有尽头,所以谈不上度量,——你怎么知道呀?他的另一个办法是肤廓地谈谈元气。屈原明明已经在问,“气”有象无形,该如何定义呢?柳宗元没有懂得这个问题的意义,仍用“气”来高遮低挡,这个也是气,那个也是气。——“气”果然无所不能,不只解释一切?,还能把人气死呢。 不只有气,还有理呢。朱熹集注《楚辞》,是流行的读本。他说:开辟之初,那些事虽然不可知,但其道理就在我们的心里,想知道的话,反省内心就行了。藏在自家肚皮下的大道是什么呢?“天地之化,阴阳而已。”好个“而已”!——屈原苦苦的追问,到了朱子这儿,则只有“而已”而已。如对大地的面积,朱熹回答:地的大小虽然有穷,但既非人力所能遍历,也非算术所能推知。——其实从不曾试图去遍历,也没有工具来推知。思想的懒惰,莫此为甚。 对实在答不出的问题,宋代的朱熹说:“儿戏之谈,不足答也。”清代的钱澄之说:“必求其义,岂非愚乎?”——各代的聪明人面对 href='/article/9324.htm'>《天问》中涉及古史和神话的那一部分,尚能漫引旧说,振振有词;面对涉及自然界的发问,无不东拉西扯,支吾其词,借用明末黄文焕的评论,便是:“人无由问,天不肯自问,一时千古,只共昏迷。”?99lib. 要回答屈原的一批问题,办法只有一个:测量。测量是科学的肇始;而既无穷究事理的学者,测量反成工匠的贱役。一直等到黄文焕的时代,才有一位周拱辰,引用利玛窦的地图,解说“地一周有九万里,地厚二万八千六百三十六里”等。这已是距屈原?99lib.两千一百年后的事情了。 各民族都曾有自己的 href='/article/9324.htm'>《天问》,如冰岛人的《埃达》,希伯来人的《约伯记》,印度人的《梨俱吠陀》,希腊人的《神谱》。后来各走各的路,各有各的原因。在中国,传统的教义是用审美代替思辩,用玄想抵制实测,用善恶混淆是非。屈原作了 href='/article/9324.htm'>《天问》,两千年间的学人,则共同创作了一部“不问”。——那么,这两千多年里,人们怎么还好意思去纪念屈原呢?答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赛龙舟、吃粽子嘛。 寂寂廖廖扬子居:扬雄 如果一个人看起来没有内心冲突,没有怀疑,没有犹豫,在咱们看来,不是呆子,就是骗子。但据宋儒说,还有第三种,即醇儒。汉朝有位扬雄,一流的思想者,到了南宋,就给骂个狗血喷头。如朱熹,便说扬雄见识全无,语言极呆,“甚好笑”。——程朱一派见不得扬雄的天才,按倒扬雄,才好给董仲舒这样的醇儒张目。 扬雄确是个争议人物。他的想法,时时首施乎孔老二端,他的行为,也在去就之间徘徊。想回家,不甘抱朴于贫贱,出来作官,又厚不下脸皮去干进。王藏书网莽篡汉,他先是被官司牵连,跳楼几乎摔死,后又写《剧秦美新》和《元后诔》,拍王莽的马屁。这两件事,后人批评最多,便是辩护者,也只是说不能以人废言,他的著作自有价值,不得“与投阁之躯并朽”。当代学者则说王莽新政,自有理想主义的一面,扬雄美新,并非全是违心。这个道理,就高明了。 不过,扬雄和汉代别的读书人还有点不一样,便是和后来的王充这类极有头脑的人,也不很一样。儒生琢磨的事是入而修齐,出则治平,在汉代,治平尤是兴趣中心。但尽观扬雄的著作,实在看不出他对政治有深厚的兴趣。他最下心血的《太玄》,自以为是可以和《周易》比肩而传的,讲的也不是什么理想社会,而是世界图景。这样一个人,美新也好守志也好,未必就当成自己一生的大节。他年轻时写过一篇《反离骚》,惋惜屈原的死,说人家孔子还曾去鲁,老子还曾出关,哪能一棵树上吊死呢? 扬雄是四川人,从小在家里受穷。出来谋差,已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刚进京时,难免有点“烧包”,又是讽又是劝,以为自己的文笔果真能有功于当代。很快也就凉下来,在黄门郎的闲职上,一混十好几年。他说话结巴,样子又邋遢,热闹的官市,是不去钻的,全数时间,只用在看书、访学和冥想上。看别人混得好,有时也眼红心热,自忖没有那等才能,只好拿黄老的话头或自己的幻想来宽心。当然,幻想过后,眼前仍是一片名教胜地,不过他又有一种说辞,以为只有在战国那样的乱世,君主才会得一士如得一城般地重视英才,如今是太平年代,满大街都是“士”,头尾相连,也分不出什么高下,“家家自以为稷契,人人自以为咎繇”,便如他老人家这样的奇士,也显不出特别。这样一想,他便释然。 他奇在哪里呢?他说过这样的话:“人最宝贵的是什么?是智慧bbr>..。”这和孔老,都去得远了。孔子也讲智,只是置于次要的位置,至于老子,则有著名的主张为“绝圣弃智”,以傻笑国为乌托邦的,黄老的治国术,更是以愚民为先务。扬雄倡智,虽谈不上道古人所未言,毕竟是清新的风气。而且他身体力行,对实际的知识,最有兴趣。他留下的《方言》,是访问了无数的外地人写下的,一部空前的作品。他对天文地理之学广有研究,后世的张衡,对他极为推崇。 这样的人,是有可能给事实说服的,而不是以强辩胜于事实为有功。扬雄曾信奉盖天说,有一回和桓谭在廊下晒太阳,日影从背上移开,桓谭趁机说,您看这日光的走向,分明不合于盖天说,而符合浑天说。扬雄细思其理,从此改信浑天说。 以这样的主张和实践,他本来有机会开辟一种传统。在东汉,这样的事情似乎有些苗头,至张衡而臻其极。慢慢地99lib?,这趋势又重新没入主流,而扬雄,醇也罢不醇也罢,仍给奉为儒学大师,《太玄》也入了玄学一门。追求事物的知识,再也没有成为潮流,零星的例外总是有的,也只是零星。古代学科尚未分化,我们看哲学史与科学史,有多少人物同时出现在这两种史中,便知主流知识结构的大概。 有一次,扬雄向黄门署一个做浑天仪的老工匠请教天文之事。老工说,我从小做这仪器,但随尺寸法度,不明白里面的道理,到了七十岁,才想通一点,然而马上就要死了。我儿子也学此艺,也当如我,至老才明白,等明白的时候也就该死了。扬雄代表的趋向传而无统,就是这个道理。 百年持此欲何成:陶潜 人人都爱陶渊明,因 4e3a." >为他确实是个浑然的人,借用苏轼的评论,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不像后代许多人,先要喧之再三,“我要隐居了”,等大家都听到,才找个地方隐起来。——如藏猫猫游戏,虽说藏,还是希望被人找到的。曾经假装隐遁的李白有名句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李白笑什么呢?他以处为出,曲线求仕,佩服自己的精明,所以要偷笑。 严格说来,只有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才有隐士。另外,只有“士”,才能成隐士,普通人不做事,顶多算下岗工人或失地农民。身为士,不去治人或候补治人,也不愿被人治,不事天子,不友王侯,便成化外之民。皇帝必然痛恨隐士的废君臣之义,但隐忍不发,因为要给儒士面子。——自称孔孟之徒的儒士与皇帝合作,心里多少有一点不好意思,需要高抬隐士之德,作为幻想中的价值平衡,良心的后路。 陶渊明归隐后做什么呢?种种地,看看山,喝喝酒,写写诗。这样的生活,听上去高妙,认真过起来,是有些单调的。散淡如99lib?陶渊明者,也未必满足。我们看他的诗文,时有郁气和寂气流露。平日闲居寡欢,慷慨独歌,一听到有访客,就很高兴。他的心情比做官时要好很多,但还是有些闷。《易》里说,遁世无闷。但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 在有所不为这一?99lib?方面,陶渊明做到了,做得非常好;但在有所为的另一方面,则未知何所止泊。宋儒真德秀说,“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就真德秀的原意而言,本是再可笑不过的痴人妄语,但细想起来,居然说到了悲剧的主题。不是陶渊明的个人悲剧,他归隐后虽然穷一点,寂寞一点,大多时候还是快活的,比真德秀辈所能想像的快活得多;但几千年中的所有隐士呢? 在陶渊明,无可指责。就算任何事也不做,也无可指责,何况他还写下了不起的诗呢。就个人而言,任何一位隐士都无可指责。奇怪的只是,一代一代的隐士,挣脱一个网罗,却挣不脱另一个网罗,人身独立了,精神依旧徘徊在旧局中。隐士是批“说不”的人,但仅仅说不,还是在回答人家的问题,不意味着有自己的新问题。纵然背道而驰,还是在同一条道路上呀。我们看各朝各代的隐士,从《后汉书》的《逸民传》翻到《明史》的《隐逸传》,两千年间,一点儿进化也没发生。做的事还是那么几样,想的问题还是那么几个。一种历经千年的传统,竟谈不上有什么发展史,原因谁也说不清,但事情确实如此。 举一个最表面的例子。隐士都喜欢渔弋山水,喜欢写山水诗,画山水画。陶渊明是这样,后来的人也是这样。没钱的,要找一处风景美好的地方,山居岩栖起来;有钱的,会盖园子,装点山林,虽只是片山数石,也以为野趣盎然。人都欣赏自然之美,为什么隐士为甚呢?也许是简单的象征,也许是面对山峦,更觉得自己体玄识远,萧然远寄吧。 但是,如此爱山,如此爱水,止于观赏,对满目的松师石友,竟从不曾发生知识的兴趣,是件奇怪的事。没有一个人想到事实的考索,没有一个人去建立新知的体系。天天混迹在自然界中,对自然的运行,毫无体察,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惭愧。人人如此,代代如此,一直到两千年后,才出了一位徐霞客。 在人藏书网皆入彀的时代,隐士是最当被寄予希望的一批人,难得的独立群体。可惜一直没有独立地发展,像镜中人,虽然相反,却仍是主流的影像。没有新的价值观,所以屈原会自杀;没有新的思想,所以陆羽要大哭。从道不从君,但道又在哪里呢?隐居求其志,但何为其志呢?这不是他们的遗憾,这是我们的遗憾。 在陶渊明,已经觉到精神的孤云无依。天道幽远,鬼神昧然,他就像没有信仰的苦行僧,虽可屡空晏如,终究顾影自怜。他的喝酒,大概也是想摆脱灰暗念头的纠缠。鲁迅说陶渊明“对于人生,既惮扰攘,又怕离去,懒于求生,又不乐死,实有太板,寂绝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凉,所以又必须有一种抚慰”,这抚慰就是酒了。“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其实天运并非仅此,只是他不知道。 此几何非彼几何:徐光启 徐光启一生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其中三件最有标志意义。一个是翻译《几何原本》,一个是写了一篇《辨学章疏》,第三是向内地引进了红薯。 别小看红薯的引进,没有它和后来的玉米,中国的人口就没有可能从几千万,猛然跃升为乾隆年间的两亿多。我们今天于地大物博之外,复有人口众多之盛,全靠清朝打下的底子,玉米、红薯大有功焉。 《几何原本》不用多说,《辨学章疏》指出传统伦理缺少一种可靠的内在道德动机。归根结底,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好人?古代君子,重视自我评价,不欺暗室,唐宋以后的儒者,认为善发乎人性。——对普通人来说,这些都太难了。如果善是对自己的义务,似乎做了件坏事,得罪的只是自己;如果善是对别人的义务,放弃这种义务的理由又太多了。 徐光启在清代的名声,虽然不小,但远远不能与他的贡献相副。谈实学的如刘献廷等,才看重徐光启,至于普通的读书人,大多数没读过他一字一句,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原因很多,其中一件,人多回避,那就是主导舆论的东林党后学,对他并不感兴趣。 明代晚期,东林党和北党(其中的主力,即被东林称为阉党的)激烈厮杀。东林起于吴中,主要成员多是江南读书人,徐光启是上海人,他与东林党人的交往,自然是很多。东林党是政治派别,而四十岁以后的徐光启,心有所属,对政治斗争实在是没那份儿闲心。他曾在信中说:“党与二字,耗尽士大夫精神财力,而于国计民生,毫无干涉,且以裕蛊所为,思之痛心,望之却步。”当时朝中壁垒森严,非此即彼,徐光启在阉党和东林之间不作左右袒,阄.?党对他不高兴,难道东林党对他就高兴了? 明末西学越海而来,东林党中的一些人士,也很有兴趣,但作为政治党人,多数东林人对西学顾不上注意。早期的东林巨子,虽然隔膜,相处之际,还是彬彬有礼。如健将邹元标,只是说西学诸义,我国圣人和历代名儒,早已讲说透彻,详尽无余,属“古已有之”。——没有意识到新学同道学根基的根本冲突。后来如邹维琏等,便起而攘之了。 冲突是必然而且无处不在的。最简单的例子,是徐光启要入天主教,但教义禁止一夫多妻。他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孙子,曾想娶一妾,以求子孙无穷。但格于教义,只好作罢,并感叹道:“十诫不难守,独不娶妾一款为难。” 有一个叫黄贞的人,头脑锐利,曾拿这一项来质问传教士艾儒略。黄贞举的例子是周文王。旧史里说周文王多后妃,.?t>生百子,而他又是中国的圣王。那么,难道这样一个圣人,也要下地狱吗?艾儒略只好支吾不言。文王之外,古如舜有娥皇、女英,今如皇帝后宫三千,谁敢让他们下地狱? 对类似的争执,徐光启是能避就避。他一生求精责实,只是事情也不容易做。萨尔浒之败后,徐光启数次议购新式火炮,都不顺利。等他得了崇祯信用,正值兵势日迫,便主张除购炮外,招募三四百名葡萄牙炮兵,分派边镇,做炮兵教习,甚至做雇佣军上阵打仗。这是前所未有之事,立刻有人上疏反对:“堂堂天朝,精通火器、能习先臣戚继光之传者亦自有人,何必外夷教练然后能扬威武哉?” 此事便作废了。徐光启曾叹道:“名理之儒士,苴天下之实事。”他一生辛苦,做的许多事情,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浪费天才,如要练兵就手自教习,要移植红薯就自己种实验田,余如译书、编《农政全书》,都是极吃力的工作,大约是知道争论无用,别人的想法,不是他能改变的,只好闷头苦干,既得心安,复望为后人铺一点路。 有道是落后就要挨打,先进就要挨骂。骂徐光启的人居然不多,这和他为人宽和、大有长者风 8303." >范有关。至于忽然得了大名,那是近代以后的事情了。又他主译《几何原本》,因为利玛窦太忙,只译了六卷。他在世时,看这书的人没几个,他曾说不知到什么时候,有什么人,会把后半部译出。现在我们知道了,《几何原本》在二百多年后的咸丰七年,由李善兰等译完。 穷岛至今多义骨:田横 陈胜、吴广首建义旗,关东纷纷而起,大约每个县都有一支武装,而最早称王的,赵有武臣,楚有景驹,燕有韩广,魏有魏咎,韩有韩成,齐有田儋。田儋有两个堂兄弟,一个是田荣,一个便是田横。他们在狄县起兵,只用了几个月,尽复齐国故地。 齐人对秦恨得咬牙切齿,一半是因为秦的暴政,一半是源于对自己愚蠢的羞怒。强秦蚕食关东时,齐国一直奉行绥靖主义,几次五国联兵,齐国均不参加,唯恐惹祸上身。秦国采用范睢建议的方略,远交近攻,齐国一时偷安,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外交的成功。等到秦灭掉五国,长趋入齐时,这个东方最强大的国家,未做抵抗,就变成了秦的郡县。 齐鲁的文士,带头与新朝合作。大袖飘舞,奔走在咸阳城中,好不兴头。没想到热脸贴在冷屁股上,惹来一场焚书坑儒,所焚的书,多是鲁书,所坑的士,多是齐士。这才鼠窜蛇伏,不敢露面了。陈吴起义,鲁儒积怨发愤,带着孔氏的礼器前去投奔,孔子的后代孔鲋,还做了陈胜的博士。待到强雄四起,士人有以选择了,或南或北,或楚或汉,而在齐地,最得士心的便是本地的三田了,尤其是田横。 田儋、田荣死后,田横立田荣的儿子为王,自为齐相,是齐国实际上的领导者。刘邦想取得齐地,双管齐下,一派韩信攻齐,二派郦食其出使齐国劝和。郦食其辩才极好,向齐王和田横分剖天下形势,清清楚楚。二人被他说服,便取消了军队的战备状态,派使者去同刘邦和谈。没几天韩信军队突然袭到,齐军无?备,立刻瓦解。 齐人又一次尝到来自西方的欺骗,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此后田横数度与汉军作战,但力不能敌,最后率五百人逃到一个海岛上。刘邦平定天下,知道田横最得齐地的贤士大夫的拥戴,便想召来田横,以收士心。他赦田横一切无罪,许以王侯之封,还吩咐郦食其的弟弟不许找田横的麻烦。田横无可推辞,只好随使者到洛阳去见刘邦。 田横脚步越走越重,等走到一个叫尸乡的地方,离洛阳已不到三十里远,再也无法举步。他说,当年他和刘邦同是称王称霸的人,现在一个是天子,一个是逃亡者;此时向刘邦称臣,实在是太羞耻了。田横便自杀。消息传到海岛,五百人也自杀了。 汉以前的人,生死观和现代人很不一样。那时,自杀是高贵的死亡方式,人们会为各种微小的原因而自杀,并不一定非要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像这样大规模的集体自杀,十分罕见。汉人对这种行为,非常推崇,田横和他的手下,虽然生前没有做过什么太了不起的事,从此成了传奇。毕竟,秦汉之间的逐鹿者,后来或降或反,或死或亡,如田横者,仅此一人。 有些事情,我们现代人以为愚蠢的,古人以为是高尚,我们以为虚浮的,古人以为是荣誉。荣誉感曾经在价值观中居有高位,南北朝后降了一半,明清后又降了一大截。所以古人的一些行为,我们只能言不由衷地赞美,却不易理解了。田横的自杀,是因为一旦99lib?北面事人,没面目见部下和父老?还是心怀故国而绝望?那五百人的集体自杀,又只是为了报答田横?传说《薤露》、《蒿里》这两首古歌,是田横的门下士为他作的挽歌。二曲早已有之,可能田横的门人为之填过新辞,并得流传。《薤露》把生命比喻作露水,奄忽即逝,一去不归。是古人也知道生命的可珍贵,其轻死生者,大概是另有不得已。 齐国是周初分封的大国,到田横之死,便完全灭亡了,再也不曾恢复。这样一个大国,值得拥有田横和他的五百义士这样名贵的人殉。无论是姜齐还是田齐,都不盛产烈士,最后却出了田横这批人,大约地气所钟,有寡处便有多处,有散时便有汇时。等>到轰轰烈烈的葬礼过后,人们还要寻各自的出路,齐鲁的儒士,也将成为汉朝的智囊,制礼定制,忙得不可开交。 田横所居的海岛在什么地方,史书里没有说。直到唐朝以后,才出现“田横岛”,而且不只一处,自是后人附会而来。 世风越俗,雅人过得越好 前面的一篇文字曾经提到,齐国人因为长于经商,屡被各地的人攻击。是的,战国年间的齐人,名声并不很好。从吕尚建国那一天起,齐就以通工商之业、便渔盐之利为发家的秘诀,进而有管仲的改革,降低关税,为商人在旅途上建立接待站,有了这些方便,熙熙攘攘的逐利者,自然归之如流水了。商贸使齐国富饶,也使它受非议;齐国的邻居,正统而保守的鲁国,就十分看不起齐国的鄙俗作风。 除了反感齐国的庸俗,各国还担心齐国成为道德堕落的带头人。孔子对管仲,就持着复杂的态度。毕竟,物质太像是容易引导出物质主义。——不管怎么样,在邻国妒嫉的注视下,齐国从一个地方百里的小国慢慢变成了东方唯一的大国。在苏秦以及他人的描述中,临淄在籍的民户为七万,若平均以每家五口之数,就有三十五万人口,加上众多的外国人,这个城市的日常成员可能有四十万至五十万人,这在当时是很大的数目。 百年前的欧洲人,也都觉得美国是俗气冲天的土财主。但如管仲所说,“国多财则远者来”,欧洲大学里的顶尖人才,很快就纷纷渡海了。“富而好礼”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情,“贫而乐”则是一定做不到的事情。 临淄城内的面积只有六十平方华里,拥挤而热闹,道路上车轮挤撞,行人摩肩接踵。市民喜爱享乐,尽管时有禁令,锦绣制成的漂亮衣服依然流行,更流行的是音乐,人多有技能,或吹竽鼓瑟,或击筑弹琴。赌博风行,有斗鸡和赛狗会,另外一些今已失传的游戏,如六博和一种古代足球,也为?99lib.临淄人所爱。作为天下商贾的居停主,临淄人富裕,也因而志向高扬。奢靡不是他们唯一的特征,在出土的战国文物中,齐器最为精致,证明着对细节的关心是如何从日常生活的乐趣中发展而出。 最重要的,是他们拥有稷下。中国有过若干辉bbr>99lib?煌时代,但称得上伟大的,首推稷下时代。开列一下那些光彩四射的名字,翻几页《汉书·艺文志》的著录,就能看出,在精神性成就方面,一个世纪的创造抵得上二十个世纪的因循。 和稷下同一时代,雅典的吕克昂学园请到亚理士多德来讲学,得以繁盛一时。吕克昂学园设在第奥恰勒斯城门前,相似的是,稷下学宫建立在临淄西南方的稷门之外,某条要道的路边。两千多年前的官道野径,为泥泞、尘土和冰雪所周替覆盖,士兵、外交人员、商贾、犯人风尘仆仆地经过,与别处不同的,此处,路边的农人还能看到许多学子,或乘木轮车,或踏麻鞋从四方赶来。淳于髡、孟柯、宋钘、尹文、慎到、接子、田骈、环渊、兒说、荀况、邹衍、邹奭、鲁仲连,名声不那么响的彭蒙、季真、王斗、田巴……还有成千上万的学生,在一个多世纪里,特别是在从公元前四世纪中叶开始的一百年中,空前绝后地辐凑至一个几平方公里大的区域。 建立学宫和厚待学士,从一开始就带有功利的目的,希望这些有学问的人成为齐国的政治助手。除此之外,对学术的喜爱确实也是田氏的家族传统。在桓公设稷下学宫前,另一个右文的国王是魏文侯(他的名声和作用都有些像马其顿的阿克劳斯国王)。魏文侯死后,后代不再继续他的爱好,而桓公的后代俱能克绍箕裘。厚养学士几乎成了父子祖孙间的竞赛,学术领袖可以收到豪华的住宅,高额的津贴,其来有隆重的迎接,其去有丰富的馈赠。他们被赐以上大夫的官号,但只享受其禄米,并不需要在职位上藏书网工作,也不承担任何具体事务之责。有官无守,有言无责,论政不合也不被加罪,这种情形非常独特。当时的诸国,虽都有养士之风,却没有一个国家像齐国这样胸怀宽广。稷下的学者常年有数百人聚在那里,他们中的许多复有众多的门徒,最多的据说达上千之众。这几千人聚在一起,日以讲学、辩论为事,他们的生活来源是什么呢?不会只有一种,但肯定有相当的一部分来自官方。 齐国从中获得了什么回报呢?它曾一度享有非常高的学术声誉,一些学士或在政治或外交活动中表现卓越,或给这个国家许多建议。但战争消灭了余裕,新的秩序根本来不及产生。齐秦之间的诸国,很难说对两个国家中的哪一个更仇恨一些。即便按人之常情,嫉妒也要占恐惧的上风。最后,在政治,或军事上的最后胜利者是一个野蛮国家,而不是齐国。后人对齐国的命运多加讽刺,因为齐国的政治状况恶化时,自由的学者像候鸟一样离开。这种作风在战国时实属正常而被广泛接受,却不会为大一统社会所鼓励,更何况稷下学者思想的幅度,早超出专制帝王所能容忍的范围,后者从秦国尚可学到一点经验,而只好视齐国为教训。战国时代在后代屡遭正统人士批评,但后代成员的创造力>.,只在社会结构崩溃时才偶尔焕发一次,这一点,以及稷下学宫的兴盛与齐国之最终不免于灭亡,真是一个讽刺,——不过不是对齐国的讽刺。 一编书是王者师:韩非 从最多的机会到最少的,从最丰富的出产到最贫乏的,从最蓬松的社会到最紧缩的,这一剧变的发生不过在百年之间,其大功告成,也只又用了两百年。韩非想像中的社会,竟得实现,只惜他没来得及眼见它实现后的实际面目。 君主的统治,多种多样,对他们而言最好的一种,当然是最彻底的,将权力越过山川,越过臣僚和地主,通向每个子民的屋室,宰制天下,如臂使指。在韩非之前,没一个人能做到.;在秦始皇之后,一代代的皇帝都能做到,虽程度不能臻其极,规模已在。 韩非给君主出的主意中,对未来影响最大的,是他建议把社会“压扁”。战国时不只雄强林立,社会内部的结构,也空前复杂。这一时期的诸侯不如春秋之多,但新起的力量,足能弥补丰富性而有余。士人从宫廷剥离出来,成了独立的力量;商人使财货周流,武人四处游荡,寻找雇主。贵族结交游士,自拥兵卫,阻变王令,挑战君上的权威。 在韩非的理想社会,这些都不能允许。韩非建议君主除五蠹之民。哪“五蠹”呢?曰学者,曰言谈者,曰带剑者,曰患御者,曰商工之民。韩非说,重视自己生命的人,一打仗准得逃跑,要这种人有什么用?讲求学问的人,会怀疑法理,要这种人有什?么用?有吃有喝且不做工的人,嘴巴能说心眼聪明的人,任侠恃武的人,这几种人都不能要,应予铲除。有用的人只两种,农民和兵士。——韩记理想国的社会成分,倒真是简单呢。 处士田仲,不仰恃人而食,韩非说,这样的人如同实心葫芦,对国家一点用没有。孟子说:“君有过则谏,反复不听则去之。”士不为己用,是君主最痛恨的事。而一旦韩非的99lib.t>理想实现,哪里还会有这种事呢。用韩非自己的话说:“以天下为罗,雀不失矣。” 进入理想国,韩非发现了最有效的途径:消灭,或尽可能地限制中间阶层。将利益许诺给农民和兵士,使他们与君主合作,从两端挤压。著名的《孤愤》一篇,着重讲述去“重人”(权势阶层)的理由和办法。难怪秦王一读《孤愤》,拍腿大叫:“嗟乎,寡人若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重人既去,在皇帝与农兵之间,就只隔着由法术之士充任的吏人了。“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今天听起来不错,是吗?在两千多年前,可不是个好消息。这一回,农兵与君主(后来定号为皇帝)的距离倒是近了,近到有机会亲口尝尝皇权的滋味。从一种压迫下解放出来,随即丢掉了进一步解放的希望。得到一世的好处,代价是两千年的前程。 控制这些人民,韩非也说出了不二法门,一曰威,二曰利。韩非觉得这对人民来说,也是最好的前景。——“夫良药苦于口,智者劝而饮之。”这当然是好话,但如果人家不听劝怎么办?这里边的道德困境,对韩非不成问题。他举了个另一个例子:小孩子生了痈肿,父母用针挑开。小孩子不知道这是为他好,自然大哭大叫。而父母才不会去管这小孩子的“民意”,该怎么挑就怎么挑。这是为孩子好,对吧?韩非说,“圣人之治民,度于本,不从其欲,期于利民而已”。民欲不可从,因为人民如同小孩子,未必知道什么是对自己好,什么不好。那么,谁知道,谁来决定众民的利益,还用说吗? 孟子说:“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孟子幻想了一辈子,也没见哪个王来找他取法。“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历代帝王,表面上尊礼重儒,却无一不是韩非的弟子。——就算韩子的书他们没读过,也从历代的传授中,取得其中精味。自然,后世奉行的韩非之道,是折衷过的,去掉其极端之处,再经儒家的润色,使其可行。此即所谓孔孟其表,申韩其里。 有意思的是,韩非其实是个好人,正直,高傲,聪明。他讲过几十种诈术的花样,自己却是个老实人。他的智力,远过于孟轲,也未必不及荀况。他的气概,也远非仪秦之辈可比。但某种原因不明的愤恚,笼罩他的许多篇章。是否只是因为其不得志于朝?不知道。他几乎就是个士人的叛徒,把行当的秘密,一古脑招供出来。老子讲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孔子讲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都是白说了。韩非倒不一定是有意这么做,著书的时候,自不知道自己的著作,竟会被一位君主完全理解。 或许他有点预感?他曾说过:“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不慕而强者,秦也。” 韩非与李斯同门,都是荀子的学生。据说李斯相秦,荀子为之不食。荀子 6b7b." >死得早,没看到后面的事情。韩非之死,有不同的说法。李斯的死因,史有明言。他们都没听过这样一个寓言:以前的狮子,并不怎么威风。后来,狐狸到狮子那里去献计,请狮子吃掉动物来立威。狮子采纳了,并且,“从你开始”。 以师为吏 对秦始皇以及秦朝的政治,汉朝人斥之以“暴”,——暴则暴矣,不过哪个王朝又不暴呢?贾生过秦,把秦朝二世而亡的原因,归于不行仁术,唯力是用。他的话是给汉朝皇帝听的,皇帝也就真的听进去了,当然不只是听贾谊一个人的话,也不只是被儒生的推理说服。 在历史中,秦始皇的才略和武功,一直被赞颂,他的制度,一直被批评,他的焚书坑儒,一直被咒骂。我是“反秦派”,对秦朝的政治,绝不喜欢,不过有时又想,如果秦朝的统治能够延续一两百年,在某些方面,说不定是好事。 秦朝成于集权,亡于集权。区别在于秦国小而天下大。古代的生活,现代人已不易想像。自有电报之来,此岸的消息传到彼岸,以分秒计,而在过去,至多不过是马匹..的奔速。人的神经传导,快时可至每秒钟一百多米,想像一下这个速度如果降到每秒一厘米或更少,菜刀割到手指,等你察觉时,菜已下锅,炒得半熟,欲救手指而来不及矣。有篇幻想小说,写到一个庞大到星系尺度的生物的统治。这个生物,最好能有比光速快若干倍的传感速度,不然人类在这边庆祝造反成功,怪物的脑袋还在那边兴高采烈。 秦汉这么大的古代帝国,没有一定程度的社会自治,根本运转不动。地方的官员,则需能有责任心地自主行动,否则出了变故,不敢做主,一定误事。秦兵之强,足够扫荡关东,但陈吴之辈造反时,面对的只是手足无措、互无救应的地方官。这与后来的社会很不相同。后世地方官,多“以天下为狗任”,纵遇意外,律令所不及的,也另有一套规则,也就 662f." >是圣人之法,可以遵从;有时天下大乱,连皇帝都死了,地方上还在抵抗,或连寨自保,或治兵勤王,如百足之虫,每一节都有小的中枢。? 这些“忠义之士”是哪儿来的呢?自汉朝以后,朝代或有更替,制度大抵一样。原因有一个,作为社会领袖的地主,在汉朝被“儒化”。任何政权,都得靠这个阶层来施行管理,官僚从士人中来,士人从地主中来。这一批人的政治理想不变,中国也不变。 本来,关东六国的士人,半独立于行政之外。他们的出身五花八门,收入来源各自不同。中间的许多人,自然要加入行政体系,不过加入的道路,并无一定之轨。到汉朝就不一样了。汉武的独尊儒术,只是句口号,厉害的是那以后的官吏选拔制度。做官要考试,考的是儒学,时间一长,土财主就被改造。皇朝需要士绅的合作,士绅需要权力以保障.99lib.他们的地位,儒家的价值观,果然适宜这种结合。土财主派儿子去念书做官,白胖胖的一个孩子出去,回来已变成儒士;代复一代,儒学传家,举止皆在其中。 如果秦政得以延续,他们和地主,迟早也是要合作的,只是这一合同的文本,未必就由儒生书写。那么,不但百家争鸣,或可复活,而后世那种士就是官、官就是士的状态,或可避免。——当然,历史不接受假设,这里只是说着玩。 或说,士绅与儒生的合二而一,有什么不好?曰没什么不好,除了一样,那就是使儒家的缺陷,成为全社会的缺陷。儒家有很多高明的地方,提倡道德生活,维系传统,最有力焉,但有几种不足,第一是政治上的法古。每朝每代,用不了一两百年,往往天下糜烂,在儒家看来,只是因为对他们的政治主张遵从得不够,而从来没认真想过改变主张。 另外,儒家对物理世界的知识,几乎没有兴趣,对灵魂问题也不大关心。我们知道,有两种事物,最值得也最能促使人动脑筋,一个是广不可测的世界,一个是深不可及的内心。孔子的智慧,在清人看来,仍历历如新,因为这一知识体系,大抵不出人伦世界。士人是国家的脑筋,他们不动,就没得动了。 读书人治理社会,对社会或许不错,对读书人自己就不太妙,长久来看,则对谁都不妙。秦朝以吏为师,自然浮浅,后来以师为吏,遗患更大。秦皇统一,对六国士人颇不信任,甚至焚书坑儒。汉初的读书人,提起秦政,无不切齿。从汉朝开始,读书人自然是混得不错了,食在其中,禄在其中,而创造的能力,则不知到哪里去了。创造是种传统,古代特异之士不是没有,但太少了,不足以前后相继,更别提相对切磋。 如只从前景来看,秦不如六国,汉不如秦,后面的朝代,出入于五十步与百步之间,而都不如汉。秦始皇自己是不懂制度的,任用的谋主,也谈不上有什么眼光。不过此类事情本不是能设计出来的,能设计而出的反是拙劣之物。秦的暴政,打破了读书人干禄的常式,反倒可能促出一批自作主张者。不用担心读书人会消失,知识越是珍贵,就有越多的人热爱它,秦皇用最简单的办法去清除知识对集权的威胁,并无可能成功,至多使读书人游离于行政体系之外,而这听起来简直像个好消息。 丈夫遭遇不可知:主父偃 href='9038/im'>《史记》里说,主父藏书网偃每读乐毅报燕王书,都要掉眼泪。乐毅有大功于燕,受到猜忌,流亡赵国。主父偃自负奇材异能,欲立功当代,乐毅是他的榜样之一,所以感慨其遭遇。不过,到主父偃的时代,许多事已变化,假使乐毅重生,最后的下场,怕只得横剑而死,而没有赵国可以避难了。 主父偃是临淄人,从小学纵横术。齐地多儒,他那一套自然吃不开,混了几十年,毫无名堂。他家里又穷,借贷无门,只好北走燕赵,看看有没有机会,然而仍不见任用,窘迫日甚。他却怪诸侯王规模太小,容不下他这等大才,索性西赴长安,直接找天子讨饭。这时他已过半百,在京师东一口西一口地撞饭,人都厌烦他。走投无路,主父偃只好用最后的办法,诣阙上书。他的运气偏好,赶上另有二人先后上书,汉武帝便把他们一同召见,一见便高兴说:“你们这些年都在什么地方鬼混?这么晚才找我来。”立刻拜他们为郎中。其中主父偃最得武帝欢心,一年内升迁四次。 他的出身和境遇,很像武帝的另一个侍臣,以“休妻”出名的朱买臣。朱买臣当上会稽太守,穿身破旧衣衫,步行到郡邸,仍像当年那样到小吏那里混饭吃,人们也仍像当年那样轻视他。最后他拿出印来,把大家吓得半死。——小人.99lib.得志,意态如此。不过,也有好些人觉得他这样做是很痛快的事。 主父偃比朱买臣要高上两三等。但他淹蹇多年,难免愤激,又爱记仇,是以摘奸发隐,不留余地,大臣都害怕他这张嘴,纷纷给他送些财物,只盼他在武帝那里少说些坏话。人或劝他不要“太横”,他说: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我游学四十余年,到处吃白眼,如今总算出人头地,却已垂垂老矣,“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 说完这些名言,便继续他的事业。当年他在燕赵颇受过些气,后来曾告发燕王奸事,燕王身死国除,与主父偃不无关系。赵王担心主父偃迟早害到自己头上,先下手为强,告主父偃的状,正赶上主父偃在别的一件事上出了岔子,大臣趁机落井下石,主父偃遂被武帝处死。 若只有这些,主父偃不过是朱买臣第二。使他成为大角色的,是他建议的推恩令。汉初集权初形,有许多同姓的诸侯王。景帝削藩,大打了一仗。至武帝,既想削弱诸侯王的力量,又担心惹出七国之乱那样大的战争。怎么办呢?王室本来实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所以数代之后,规模依旧。主父偃的主意,是令诸侯王裂土“推恩”分封子弟,这样,一个强大的王国,将变成若干弱小的侯国,再也形不成对中央集权的威胁。这个主意的巧妙之处,是诸侯藏书网王即使知道其用心,也有苦难言,因为推恩令显得那么合情合理,富有道德感,而且惠及多士,诸侯王若是敢对抗,连自己的儿孙们都要得罪了。 此令一出,汉朝皇族内部的权力斗争便告终结,而郡县制也站稳了脚跟。只是自此之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人的出路,少了许多。武帝时,淮南王刘安名誉很高,天下士人,半在寿春。他和门客共著了一本《淮南子》,以道家为主,而包罗百氏。这样的百科全书,不出在皇家,出自诸侯,可见刘安的规模了。刘安因半真.99lib.半假的谋反罪名被诛,后来的诸侯王,只知胡吃闷睡,再无野心,也无能力养士了。 如主父偃者,投阙之前,还去过燕国、赵国和中山国。后代的士人,免了这些麻烦,而只有两条路可走了,或者为帝王之属臣,或者是湖海的野民。其例外者,是在晋朝,司马氏的同姓王很有势力。晋朝学术发达,为史上一大异局,不知与此是否巧合。 主父偃之死,只有一个姓孔的人给他收尸,可谓凄凉。他当年困顿时,父亲、兄弟都不搭理他,唐朝李贺在诗里说“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只是臆想之辞。后来主父偃回老家做齐相,把亲友召集起来,大大数落一番,说从此绝交,你们不要再入我主父偃的门。然而主父偃后来是被族诛的,他的家庭,终于还是陪着他倒霉。 此式非天下式:卜式 想当年汉武外事四夷,内兴功利,烦费巨亿,天下虚耗。弄钱的办法,也都想遍了,直到连打鱼也要收归官营。只是国用未见丰足,贫者反而益贫。那时毕竟是古代,富人还没什么觉悟,不要说不肯捐输以佐公家之急,有一回山东发水,向他们借,都借不出钱来。 忽有河南养羊大户卜式上书,愿意捐出家财的半数,以助军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呢?汉武帝又喜又疑,派使者去问他有什么要求。卜式说:没什么个人要求,只是觉得县官和匈奴打仗,有官爵的应该出命,有财产的应该出钱。话说得如此朴实,在武帝耳中,不啻时代的最强音。汉武把这话和丞相公孙弘商量,公孙弘却说:此非人情,不可以为“化”以乱法。此事便搁下。几年后,招赏降人花费太多,迁徙贫民的钱告缺,卜式再次提出捐输二十万钱。当时富人争相匿财,一捐就是这么多的,普天下不多不少,只有卜式一位。这一回武帝感动得再也受不了,立拜卜式为中郎,另有赏赐,布告天下,尊显以“风”百姓。 这里提到风和化。风就是教,如风行草上,化则是从风而服,随风而化。古代以德..治天下,风化是主要手段,后来流行的旌表烈女孝子,都属此列。在林立于古代的种种榜样中,卜式算是最早最有名的一位。有意思的是,对道德榜样的褒扬,是许以名利,想让人知道做好人可能得“好报”——即有利可图,一方面宣扬反功利即为道德,一方面又以功利劝善,只能令道德的涵义本身发生堕落,执行长久,后果不问可知。 数年后吕嘉造反,已经官为齐相的卜式又上书“愿死之”,即报名从军。他养羊的本领了得(曾传有《卜式养羊法》,虽是伪托,可见他在古代畜牧业的声望),打仗是不行的,年纪又老,确实和送死一样。武帝不让他去,下诏表彰说:今天下有事,各方官员贵显没一个挺身而出的,只有卜式一个好人,“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矣”。赐爵关内侯,金六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让百姓学习,“天下莫应”。 武帝一手颁告缗令,一手褒扬卜式,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而百姓仍然不肯分财给天子。于是大棒上场,告缗遍天下,中等以上的商贾,大抵破家。结果怎么着?“民甘食好衣,不事蓄藏之业”——挣点钱都花了,也不肯留给官家。每回读《汉书》至此,我都要叹气:怎么汉朝人的觉悟这么低呀? 从卜式前后的作为看,这个人确实是老实的好人,没理由怀疑他的真诚。问题出在武帝身上。古代政治理论,一大核心是要与人类趋利的本性作斗争。斗争的结果可想而知,不是率天下为善,倒是率天下为伪。 至于如何富国,既充实中央财政.99lib?,又不使民间经济失去活力,说老实话,在抑商扼巧、天下以贫的古代,是条死胡同,不可能有什么好办法。通常的情况是,对富人,无事任其胡为,有事力加搜刮。明末崇祯年间,财政崩溃,亡国在即,这时有一位李琎想出主意,请搜刮江南富户,以实军饷(郭沫若曾夸赞此议为“相当合理的办法”)。大学士钱学升疏论曰: “郡邑有富家bbr>藏书网,固贫民衣食之源也。地方水旱,有司令出钱粟,均粜济饥,一遇寇警,令助城堡守御,富家未尝无益于国。今以兵荒归罪于富家朘削,议括其财而籍没之,此秦皇不行于巴清、汉武不行于卜式者,而欲行圣明之世乎?今秦、晋、楚、豫已无宁宇,独江南数郡稍安。此议一倡,无赖亡命相率而与富家为难,不驱天下之民胥为流寇不止。” 这自然是典型的富人立场;历代也多批评此论代表着富贵阶层的自私、不与国家共患难。是的,确实如此。但自私毕竟根于人性,是通过制度来利用亦即限制,或通过制度来抵制亦即纵容,那也>?是古今之分野了。 “秦皇不行于巴清”,说的是巴寡妇清(据说近年已被封为“中国的首位女企业家”),采矿致富,用财自卫,不受强秦的侵犯。至于“汉武不行于卜式”,自是指汉武大力树立卜式,终于无补于事。当然,所有这些都怪不到卜式头上,他 7684." >的本色是牧羊,爱国,做好人,哪里能够对后面的事负责? 推阴阳为儒者宗:董仲舒 秦朝灭亡,百家复苏。重拾缀绪,吵吵闹闹。文、景重黄老,儒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实际上,黄老不足为大国治。此时申韩低潜,杨墨式微,儒家独大的局面,已将形成。只是与统治者如何合作,尚存疑问。 汉武帝时,诸侯王不再能同中央抗衡,强大的已被铲除,弱小的回心俯首。他坐享大一统的局面,只是没有大一统的理论。秦朝倒是有过,但丧钟在耳,哪里能够搬来用?汉武要改制,不满足于文、景的局面,下诏求言。这一求便求出董仲舒来了。 董仲舒所上《天人三策》,是一个合作纲领。我们可以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视为儒生与君主的谈判,董仲舒无意中充当了谈判代表。这谈判的结果,是我们已经知道的。 董仲舒把合法性作为第一项交换条件。甲方的皇帝受命于天,汉朝代周秦,并不是简单地继前王而王,乃是天道运转,不得不然。——但天命何以体现呢?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天命呢?天不言,儒者多言。皇帝受命于天,因为儒生说这是受命于天。 乙方的儒生是天命的解释人,口含天宪,披陈天意。这有点像祭司了。是的,董仲舒是儒教的实际创建人。在教内,后世并不承认他这一地位,在思想上,他也不是先行者。但他建立体系,并使之成为圣教。所谓神道设教,这离孔子的学说,相去很远。孔子是不大讲天命的;他倒爱讲天,但作为殷人的后代,孔子的“天”是一种自然神,从来不曾与人“合一”。孔子的出发点是人事,后儒将孔子体系颠倒过来,以天统人,起孔子于地下,面对这一新生事物,也会觉得面生的。 董仲舒提出一整套理论,来证明天的意志,是可以观察,可以解释的。比如说,天欢喜,便有春,天快乐,便有夏;秋是天的忧愁,冬是天的悲哀。天道就是人伦,这叫天人合一。从四时相代到生活中最小的细节,无不体现天的意志。你不知?99lib.道是你不懂。 天道有常,人必须顺天承意,体现为皇帝要听从天的意志,臣民要听皇帝的,儿子要听父亲的,女人要听男人的,如此等等,“下事上,如地事天,此之谓大忠”。——“忠”是皇帝最愿意听的一个词,董仲舒确实知道他在对什么人讲话。 为什么要提倡忠呢?按照董仲舒的“三统三道”理论,夏代是主忠的,殷商是主敬的,周秦是主文的。周秦之道为文道,其弊也在文弊——花样太多,不够纯一。三统循环,汉朝继周,又该轮到忠道了,这叫用夏之忠,以救文弊。——古代伦理的范畴,“忠”本是最难证明的。董仲舒给出了两个证明,一个在天命观里,一个在历史观里。如果说后代不曾有更好的证明,那也只是因>为本来就不可能有好的证明。 到此,董仲舒已经提出一套基本的政治秩序。儒生可以证明、加入、维持以及在必要时修补这一秩序,作为条件,乙方要的很简单: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两下一拍即合,便有了历史上最成功的一场勾结,或合作,或……不管你叫它什么。 但在汉武帝、董仲舒时,这一合作只是初具规模,许多谅解尚未达成。如在董仲舒体系中,天的地位太高,还得“屈帝以伸天”,这是汉武帝不爱听的,——他恨不得自己就是天。董仲99lib?舒之未得重用,或与此有关。另外,他的脾气过于朴直,也是武帝不喜欢的。 武帝也不喜欢儒生借天象以示警。作为天人之证,灾祥是神意最强大的证明。但说说祥瑞倒也罢了,灾异就不是好玩的了。建元六年曾有辽东高庙和长陵高园便殿两次火灾,董仲舒与《春秋》比照后,得出结论,“天灾若语陛下”:你应该诛灭在藩亲贵中的坏人,就像我燔烧辽东高庙一样;应该诛灭近臣中的坏人,就像我燔烧高园殿那样。他的草稿被主父偃见到,偷去奏给汉武帝。汉武帝拿给众儒看,就连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不知道是老师的文字,也说这是“大愚”。因为妄言灾异,董仲舒被下狱。以后他再也不谈灾异了。 后世儒生,也不大谈灾异。双方默契已成,花花轿子人抬人,不会再拿索要证明之类的事难为对方了。 百姓不仁,亦以圣人为刍狗:王莽 王莽篡汉,几乎开创“恶劣的先例”。本?来,士人也罢,儒生也罢,在权力中的角色,至多为辅弼,为师保,大如孔子,也不过人称素王;庖人便不治庖,自有草莽英雄取而代之,士人或强仕而死,或另投贤君,或退守其身,哪有图穷匕现,自己要做皇帝的,岂不破坏了合作关系?从这一方面说,后儒之喜欢骂王莽,也不无撇清自己之意。 王莽年轻时,时人有个评价,说此人“敢为激发之行”。什么是激发之行?拿今天的事打比方,公务活动中人家宴请,虽然不甚妥,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大家都循旧例,鱼贯而往;偏偏有一个人不肯去,弄得别人不舒服,他也不管,这便是敢为激发之行了。这类人,按古代的说法,或是至情至性之人,或是大诈大伪之徒。王莽呢?哪样也不是。他的孝悌和廉俭,和家族的风气太不一致,似乎巧伪,但在他而言,.既非发乎性情,也不是从小立志骗人,只是读经走火入魔,真想以身为天下率。 虽然出身权势之家,但在政治活动之外,此人仍是儒生本色。他当皇帝,一半是迷醉权力,一半还是因为攒了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抱负,施展不开,看着刘家的政治不耐烦,忍不住赤膊上阵,先是想当周公,后来就要当尧舜了。不只.他自己想干,当时的儒生,把理想放在他身上,推着他往火坑里走,算得上众望所归。 汉武帝与儒生立约,共享天下,但儒生不是铁板一块,有得意的,有失意的,有持此论的,有持彼论的。汉昭帝的时候,有一个叫睦弘的儒生,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上书称汉运将终,劝皇帝求索贤人,禅以帝位,以顺天命。又有一个名儒盖宽饶,在给汉宣帝的封事中议及“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被定为意指禅代,和睦弘一样,下吏而死。 官天下就是把帝位传给贤人,家天下就是传给儿子。五帝在三王之前,按越古越好的理论,自然优越于夏商周,而为儒家的理想社会。这种禅代理论,后世是不大有人提的,而在西汉,还是儒..学中的普遍观念。王莽当皇帝,在西汉儒生看来,也算不上怎么大逆不道。 王莽初掌大权,给儒生大做好事,广修学校,增加儒生做官的机会,还在长安“为学者筑舍万区”。很快天下的儒生骚动起来,以为于私则高官立至,于公则大同可期。几次征召之下,各地的学者成千成千地奔赴长安,还有更多自费前来的,共襄盛举,唯恐人后。尤其弹冠相庆的,是古文学派的儒生。西汉后期今文学派得势,古文学派在野;王莽兼学今古,但后来遵奉古文经学。古文学者果然给他贡献了许多方略,大者如按《周礼》对社会大动干戈,小者如修明堂,也按《考工记》的说法,修成四室五向。 王莽筑明堂、辟雍,本是工匠役夫的事,偏有太学生参加义务劳动。他平毁傅丁二后的藏书网陵墓,又有许多读书人亲执畚锸。两件大工程,都是二十天便成。王莽拒受新野县封田,全国有四五十万人上书请愿,要加封王莽,宫门前连着好几天都有众人聚集,有点像静坐示威,直到王莽得到九锡之赏。这些事情,固然有出于王莽的布置,但与后世如魏忠贤事等大不一样,舆论确实站在王莽一边,而舆论从来是由士人控制的。 当时的名儒,多和王莽交好,著名的有刘歆、扬雄、桓潭,还有平晏、马宫、唐林、薛方等辈。他能当上皇帝,内靠家族势力,外靠的便是儒士。当皇帝后,他一板一眼,按 7167." >照儒家思想,托古改制。他的改革,在今天看来,大多荒唐,但没一样是他的发明,而都来自经书。有些举措(如改官名,地名,人名,甚至匈奴名),只是让人笑话,有些如公田口井(土地国有),五均六管(工商国营),望似不那么可笑,恰弄得天下沸腾。而做这一切,本来是要直奔大同的,那是儒家社会理想的旨归。 新莽末,起来造反的,是农民、商人、吏员和刘氏宗族,儒生只是在大势已去后才投奔新主。东汉以下,王莽的名声可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王莽篡汉和改制,对儒家是尴尬事。大家痛骂新莽,而对理想的破产,缄口不提。此后的儒学,转为以价值观为核心、以个人理想为补充的看守主义,不再有什么社会理想,故得以从这次破产中存活下来,当然,从此也脱却了激进的色彩,不再有什么高调可唱。王莽没有背叛儒学,不知可不可以说儒学背叛了王莽?把他一个人扔在道上,独领千年骂名,自是丢卒保车之意。 王莽确实不是个好领袖,他固然很有政治手腕,但在别的方面,又顽固又迷信,能愚蠢时绝不做一点聪明事。此人唯一的好处是敢于任事,又很有探索精神,比如他试验人力飞行,又主持解剖人体。尽管是解剖别人,让别人去摔死,仍不失为有些好奇之心。至于胡适说他是中国第一个“社会主义者”,自是有所误解,以童子言为智者语了。 使汝为善我为恶:张俭 怎样对付坏人?每个孩子从小受教;游戏或动物故事,无不掺入技能训练。可惜故事多是道德家编的;政治家有另外的版本,但不会讲给孩子听。孩子们不知道:好人和坏人在道德上是共同体,彼此需要,相互寄生;也不会知道,好人通常是希望坏人变得更坏的。最好是坏99lib?到透顶,无以复加。如果这些坏人一时未臻极境,那就推他们一把。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被欺凌与被侮辱》中写过一个叫涅莉的小姑娘。道德意义中的自虐何以能带来精神快感,没有比这个形象展现得更充分的了。假如天堂的意义在于它和地狱的间距,毫无疑问,当沉沦者沉得更深,升华者也就升得更高。 东汉张俭,发动中国历史中士人集团对宦官集团第一役的人物,是个好人。他的对手,侯览之类的宦官,则是些非常糟糕的人。——宦官这批特殊人物,是最易腐者。给他们多大的权力,他们就可做出多大的坏事,从而变成多坏的人。历史上士人和宦官的大规模斗争,只发生过几次,但无不进行得惊心动魄,使读者也激情澎湃,忘了它们本来无关大局,虽获得了道义的高潮,在政治上却只是闹剧。 当时宦官胡闹得过分——如果知道什么是“分”,那也不是宦官了。张俭的手段也了不得:他上书请诛侯览,未得批准,便自己动手,杀了侯览的母亲。第二年,侯览回家治母丧,张俭再奏侯览奢侈逾制及掠虐乡里的罪状,又未得皇帝的准可,他 4e5f." >也又一次自主行事,抄没了侯览的家。加上挖曹节(另一个大宦官)家墓等事,终于激出宦官的反扑,乃有著名的党锢之祸。宦官、外戚、士人,这三大集团缠斗经年,直到东汉之.99lib.亡。 党锢之祸,生出一批道德典范,李膺、范滂等,以其勇气和正直,激励过历史中许多伟大人物。此役虽在社会生活中是大破坏,在道义上却是一场完全的胜利;用良心或肾上腺与坏人作殊死斗,从此成为一个模型,德昭千古。至于如何将权力斗争转化为道德战争,不用很久也要成为拿手好戏,连续上演。 中国古代其实是政教分离的。政治上一切权力归皇家,礼教则由士人司掌。在伦理方面,皇帝不过是挂牌执事,连孔子也只是名分上的通天教主。比如说,就很少有人记得孔子说过的一句话:“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对坏人厌恨过分,必将激之为乱。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坏人呢!古代王朝更替,后任喜欢把前任形容为十恶不赦,坏得不可思议的坏人,如周>之诋商纣,如唐之毁隋炀。行动的正当性,经常需要通过对手的不正当性来实现,如果那一边还没恶贯满盈,那就得让他满盈。 给党人立传的范晔批评张俭“以区区一掌而欲独堙江河”为不自量,恐未道尽人家的心事。这种斗争,不一定需要实际的胜利,在某种意义上,失败更值得追求。失败是烈士之母;成功倒抹淡了悲剧的颜色,本来,它是可以像血一样鲜艳的。古代士人的精神自虐未必限于道德一个方面,只是因为胸中规模有限,不能及远,便反复搬出老剧,演得光芒四射。道德确实是激情的发动机,不仅台下的人难免看三国掉眼泪,台上的人也如此投入,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再三欷歔。戏是好戏,只可惜正事也跟着耽误了。 在党锢事中,张俭没能成为一号角色,因为他没像范滂那样慷慨投狱。张俭出逃,人们争着收容他,引以为荣。小英雄孔融少年成名,便是因为他在十六岁上便敢于收留逃亡的张俭,名震远近。但当时钩捕严密,他所过之处,往往家破人亡,所以后人觉得他不如范滂,以一身牵累许多的人。但在今天看来,张俭的出逃,也未违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至于他为什么不做范滂,古人心事,后人可以揣测,但毕竟是不可必的事。张俭晚年杜门不出,谁又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而范滂给儿子的遗言,最可回味:“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在一个时代中,如果善恶必须表现得这么极端,中庸竟然也是不错的选择了。 《大学》的故事 现代人的印象,往往以为古代的读书人,学问都大得很,能背诵许多书,会写毛笔字,会吟诗填曲。我见过不只一本或中人或西人的著作,称颂中国古代的政体,是“知识分子”掌权的精英政治,全球独一无二,足可垂范后世云。不说这里面的思路,单说事实,就有些出入。古代的读书人,看书一项,就平均水平而言,实在不多于今天的中学生。以明清为例,除了那几个通儒(他们中间许多人未曾“发”过),两榜出身的文官儿,胸中的货色,不过是若干高头讲章,几十部闱墨,略相当于今天的高考复习资料、作文范例一类。念两首杜诗,背几篇韩文,人便要说他有才情;将“紫阳纲目”读个七成熟,便可以通人自命。至于经书,毛诗确要背一点的,《周易》虽然十句里有九句半不懂,也胡乱念完(《系辞》要背过),《礼记》、《左传》太厚了,至多看看选本, href='/article/3229.htm'>《书》经呢,进士出身的邹汝鲁向雍正承认“不曾读过《尚书》”,没有人大惊小怪,自邹以下,更不足论。这些还是“寒窗”之下念的,一旦做了官(翰林除外),便如 href='5748/im'>《儒林外史》里讲的,满耳里只有“板子声,戥子声,签子声”了;至于让我们赞叹的诗文,其实是幕僚代笔的。 只有一种书,因为要从里面出考题,所有念过书的人都是极熟的,那便是朱熹注的《四书》。今天要说的《大学》,便是其中的一种。 朱熹在后代的地位,曾经是孔孟之下,一人而已。但他一生中有两件事最为人诟病,一是迫害唐仲友,打严小姐的板子,二便是补改《大学》。《大学》本是《礼记》中的两篇,本未受人重视;直到唐代的韩李,才略微提起它们来。至宋渐渐为人所重。颜元说过:“两程出而前圣之道始乱矣。”他之所以要说这个狠话,便是因为修改《大学》,自二程始作其俑。在二程眼里,《礼记》杂出于汉代诸儒所传,往往谬乱无章,或仅记一些应对进退之类,其中完全合圣人之旨,又得道德性命之要者,首推《大学》、《中庸》两篇。尤其是《大学》,是初学入德之门,可惜这扇门年久失修,哥儿俩以肩荷道统自任,自然要“斧正”一番。他们的改本从未流行,只保存在《二程全书》的角落里,成为一种史料,这里也不多说它。而朱熹的改本,几百年里深入人心,后世学子,只知朱子的《大学》,何尝知道别的呢? 朱熹的改本,受二程的鼓励,移易顺序,还将《大学》分出经传两部分,经一章,即他概括的三纲领(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八条目(致知格物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传十章,朱熹说经是孔子之意,曾子记之,传是曾子之言,门人述之。这些话无凭无据,已经够让人摇头的了,而下手最狠的,也是最为后人谤议的,是他居然又自己做了一百三十四个字,算做“补传”,堂而皇之地加了进去。 朱熹改过的《大学》条理顺畅,意味充足,看上去确像是有心的圣人为后人立法,把道理讲得井井有条。——只是这道理是朱熹的道理。但朱熹不这么认为,即使补传,他也认为(至少口称)是古人的意思。他说曾反复考之,有以信其必然,这才窃取二程子之意以作补传,“不然,则又安敢犯不韪之意,为无证之言,以自托于圣经贤传之间乎?” 朱学大行以后,世上便就有这一种《大学》了。在坊间,《大学》是单行的;《礼记》列在五经,但坊间的注本,于《大学》、《中庸》两篇,常常只有存目,标一句“朱子章句”,假如不是出了王阳明,若干年后,郑玄注本的《大学》或竟成了佚书,也未可知呢。 王阳明年轻时,和那时大多数读书人一样,是朱子的信徒。二十一岁时,他听了朱熹一草一木旨涵至理的话,便与友人去“格”竹子,友人坚持了三天,王阳明精力过人,格了七天才病倒,叹道,做圣贤原这么难啊。此事他耿耿于怀,遂对朱学生疑。直到三十七岁时,被谪在贵州龙场驿,某夜睡梦中大悟,像欧几里德一样跳起来,大叫我知道了。他发现人人胸中有圣人,不必向外用功,而朱子强分心物,不是圣人的本意。——格物致知说虽不是朱王之异的中心,却是分歧的开始,而龙场大悟,也是王阳明自立门户的大事件。对他而言有一个障碍,当时士子人人诵读的朱本《大学》,在“诚意”章前有朱熹的补传,而依王的理解,诚意当在格物之先。这样,王守仁只好祭出古本《大学》来与之相抗了。在王阳明的时代,朱学已成正统,与之对抗需要一番勇气,故后来王辑“朱子晚年定论”,说朱熹晚年的态度已经改变云,这等于引对手为奥援,实属不得已。 王阳明以后,朱熹的改本,仍然是官方的权威,但在一些学者的眼里,地位已经动摇。这中间又出了若干种改本或“古本”,只有几千字的《大学》,被改来改去,也只在中国,能出这样的怪事。这中间出过一种“石经本”,曾让许多有学问的人上当,其实是一个叫丰坊的人伪造的。丰坊是明代弘治嘉靖时的人,字写得很好,但脾气却是非常怪,出过许多匪夷所思的笑话,先不去讲它,只说他伪造经书,到清朝还有许多大儒相信;他骂朱子的话也很难听,如说他穷得没饭吃,卖书糊口,故造新说,容易畅销云云,都是信口雌黄。 说到骂朱子,还得再说一位人物,毛奇龄。他是清初头一怪,辩才极高,却不能持论,喜欢的是和别人打笔仗,最是善骂。时人虽然恶他品行杂滥,恨他言语刻薄,却少有敢正面撄其锋的。毛奇龄是位开风气之先的人物,有清一代,经学“汉化”,他最有功。但他心中最大的事业,却是与朱熹为难,其中的缘由,这里也暂不管它。他的《四书剩言》,便是攻朱的专著,其中不少条确实说中朱子的错误,让袒朱者虽然不舒服,也无话可说;然而有趣的是他的叙言,越写火气越大,言词渐厉,说朱熹“诟厉圣人”,“无理谬言”,“侮圣无忌讳”,“实无理,实不读书……实不能论世”,等等,五百年来,骂朱者以毛为甚。无怪乎全祖望说他最切齿的是宋人,宋人中最切齿的是朱熹,狂号怒骂,唯恐不竭其力,如市井无赖的叫嚣。毛奇龄还有一部《四书改错》,开印不到百部,听说朝廷将朱子升祀孔庙(此事在康.熙五十一年),赶紧毁版。——这也很像他一贯的为人。但《四书改错》并未亡佚,颇有流传,只是今天也难见,我曾想看看里面的话,但在这里却找不到这书。 毛奇龄还做过一本《大学证文》,开列古本《大学》以下,二程、朱子、伪石经、王柏、蔡虚斋(清)、季彭山(本)、高攀龙、葛寅亮诸人改本,其中蔡清(王阳明同时人)宗陆学,季本是王阳明的学生,高攀龙基本上宗朱,葛寅亮则是万历间的陋儒。而其所不录的还有董槐、崔铣等。“何事纷纷改大学”,真是中国思想史上一大怪事。 汉以后学者的思想,除了佛学的冲击引起一些调整外,都是出入先秦诸子,尤其是孔门诸子,使用他们的概念系统来进行的,鲜有例外;所关心的问题,亦大抵不出其矩矱。比如宋儒的性命之学,其中讲理气心物,尚可一看,而讲修齐治平之类,则只如鲁迅所说,是唠叨的碎话。一样的问题,如善恶之辨,我们看孟荀的议论,兴味盎然,然看后来经生们的反复辩难,则大生厌恶之意。一部中国思想史,往往只是原地翻跟斗而已。我们看到一些出色的头脑,却没有自己的语言,只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得不依傍经文,费尽心机,也建立不起独立的哲学。还以《大学》为例。格物的“格”字,朱熹解为“至”。他的思想产生出这一释义,还是由训诂启发了思想?王阳明释格为“正”,他的一大套理论全由“正物”而来。“亲民”的“亲”字,二程改为“新”字,与“日日新”相配,朱熹大加赞赏。王阳明恢复为“亲”字,从此争论不休,龂龂几百年,这又算是什么事呢?你说我诬贤,我骂你背圣,其实都是可怜虫,可叹祖师爷躺在地下,看到这番景象,不知是惭愧没开个好头呢,还是痛骂子孙没出息呢,——反正嘴里塞满泥土,作不出声来。 栽培不待风声落:王柏 宋末有个叫黎立武的学者,谈到自己的阅读史,说他小时候读《箕子之歌》,很是被箕子的忠心感动;长大一些后,读 href='2283/im'>《诗经》里的《狡童》,“淫心出焉”,出门看见邻家大嫂,就想勾勾搭搭,归而自省,原来是“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这样的诗句在做怪。 与宋儒讲道理是很难的。像这位黎立武,就很难让他明白,当他童年,便读遍“淫诗”,当毫无异感;长到青年,便不读《狡童》,种种奇怪的心思,也要应时而起,荷尔蒙出而心眼不老实,却与 href='2283/im'>《诗经》无涉也。 孔子在 href='2195/im'>《论语》中留下名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为“无邪”。 href='2283/im'>《诗经》里有许多情诗,孔子以为无邪,应该是他老人家心宽意广,不以人情之常,为祸乱之始。正如今人(当代道学家除外)读 href='2283/im'>《诗经》,若还能看出“邪”来,只好说是胸中不正而眸子眊焉,触目无所不邪。 汉儒不这么想。汉儒是相信孔子删诗的,但 href='2283/im'>《诗经》中明明有许多情诗,又与孔子“放郑声”的意见抵牾,怎么自圆其说呢?曰曲解。后来传世的古文学派的毛诗,有所谓《诗序》,讲解诗旨。《诗序》不承认毛诗里有情诗,认为那些都是讽刺诗、寓言诗,如《狡童》,便是批评郑忽公的。 到了宋代,儒者纷纷而起,反击《诗序》。不要以为宋儒进步了,要思想解放,恰相反,他们是嫌汉儒杂而不醇,要思想整顿。 href='2283/im'>《诗经》里有情诗,遮掩不住,与其解释为刺诗,不如直接斥为淫诗,把它们揪出来,免得招摇撞骗,为害人心。 如很有名的 href='/article/9669.htm'>《静女》,头四句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诗序》说这是批评时政的诗,至朱熹,便简捷地说“淫奔之诗也”。若从对诗的理解看,朱熹是对的,若从用心看,则宋儒险恶。 后来就出了一位王柏。王柏是十三世纪人,朱熹的三传弟子,有名的道学家。许多人恭维王柏的“大胆怀疑精神”,比如对 href='2283/im'>《诗经》,宋儒只藏书网是怀疑《诗序》,他则连经文也怀疑。 他说,孔子那么思想纯洁的人,删过的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准是汉朝人因为传世的诗篇不足三百之数,妄取曾为孔子删去而流传于里巷的诗,混入经中,以至美恶相杂。他拍胸脯保证,那些淫诗,圣人见到是一定要删削的,既然今本 href='2283/im'>《诗经》里有淫诗,就一定不是圣人手订之本。99lib? 证据呢?没有。意识形态的狂热者,不需要什么证据。这些人坚信教义的地位高于世俗的证言,观点的产生,与逻辑或事实俱无关系,要在心意二字。读王柏的《诗疑》,当注意他口气的决断,动不动就“断断不可易”,之所以敢于疑诗,恰是因为绝不疑道。 王柏看着如此不纯洁的 href='2283/im'>《诗经》日日诵于人口,气得茶不思饭不想。有个老笑话,说老汉嫁女,晚上在院里乱转,老婆问他怎么回事,他怒道:“小畜生正在那里放肆哩。”人情之常,每为道学家恨恨不能已,或同此理。 他夜不能寐,揎袖奋笔,一口气列出三十多首诗,断定其为当删之篇。篇目众多,不能俱列,且这么说:今天出什么《诗经精选》之类,如要省事,便取王柏欲删的诗,勒成一册,也就是了。 删诗之外,还把《小雅》里一些有怨声的诗降格为风诗,此外变更篇次,改拟诗题,果然是雅颂各得其所。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孔子,“王诗”多半不会令世人点头,便情意殷殷地说,希望以后有掌权的大人君子,以政令禁行未删之诗,规正世道人心。 href='2283/im'>《诗经》毕竟是 href='2283/im'>《诗经》,以一王柏之力,摇动不得,所以王柏删诗,后儒摇头,我们今天读到的 href='2283/im'>《诗经》,也仍是原貌,未曾被五讲四美。但类似的事情,许多便被实行了。道学的不好, 4e0d." >不在其修齐,而在其治平。你自己如何琢磨,好则自得其乐,坏则断了牙齿肚里吞,不涉外人;但道学内涵的教义是要整顿别人的头脑,则非我所敢闻也。 有清人说李斯焚书,荀子启之,王柏删诗,朱子启之,说得很对。从曲解到删削,只是阶段不同;在野之论,自然温如亲吻,至于唇间的利齿,得等有了权力,才会露出。 此心跃跃何尝隐:何心隐 何心隐原名梁汝元,出身是江西永丰县的土财主。他生于明正德十二年,那时江西是全国最乱的地方,先有大规模的流民叛乱,后有宁王在南昌造反。何心隐早年也是亦步亦趋地念书、考试,三十岁时听到了泰州学派开山人王艮的学说,喜不自胜,便抛弃举业,以王艮的再传弟子颜山农为师,从此混进理学家的队伍。 泰州学派虽然依榜王门,实属异端,它的特点之一是简捷,重悟轻学,哪怕你目不识丁,天眼一开就成圣贤。这一点不只有学理上的意义。如果说正宗的王学尚是精英主义,泰州之学就是民粹主义。王艮走的是群众路线,向市井愚蒙传道,有点蛊惑的味道。 何心隐更是颇有些纵横家气,喜欢阴谋,喜欢谈兵,喜欢夸耀自己的智计。他曾参与颠覆严嵩,后来还想颠覆张居正,被张居正先下手为强,把他害死了。他与这两位权相的关系,传说或有夸张,他自己大概也吹了些牛,但从他的性格看,即使他知道那些传说与事实颇相出入,他也不会去纠正的。 他有名的一个举动,是把合族的人召集起来,成立一个“聚和堂”,有点像人民公社的集体生活,财产互通有无,白天一起吃大锅饭,晚上都住祠堂里,小孩子都入一个学堂,老人由合族奉养,婚丧之事也集体操办。 近人说他的聚和堂是乌托邦,寄予了他的社会理想。但恐怕未尽如此。 聚和堂只持续了几年;但何心隐一直念念不忘于立“会”。在传统中“三纲”是人伦之大,何心隐易之以“师友”,所谓交尽于友,道至于师。换句话说,师友的关系是第一位的,别的都在其次,他心目中的“会”,就是师友结构,平时是师友,到了特殊时刻就是君臣。讲学立会在当时很流行,后来,他的同门罗汝芳召集江西全境的“合省大会”,会址就在何心隐的家乡永丰。而张居正之禁讲学,也不只有控制舆论的目的。 何心隐因聚合堂的税务问bbr>.题与官府对抗,被判充军,朋友程学颜为他走了后门,得以宽释。此后他周游天下,大约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到福建兴化拜访了林兆恩。 明代中后期,社会中各种秘密和半秘密的团体多如牛毛,特别是民间宗教,纷纷竞起,举其大者,古老的白莲教除外,正德年间创立的罗教,嘉靖年间的黄天教,万历年间的红阳教,比何心隐小二十多岁的王森创立的闻香教,各自广聚门徒,流传数省。 何心隐拜访的林兆恩后来也是一位教主。林兆恩与何心隐同岁,有些方面..很像(林兆恩有一个道号叫“心隐子”,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也是在三十岁之前读书应举,三十岁弃去举业,专事创教、结社,六十岁后从学术领袖变成教主。他创的教叫“三一教”,合儒释道而一。由学者建立的、以读书人为中坚的民间宗教,那时只有这一个。 何心隐在林宅住了一个多月。他们讨论的详情,可知的无关痛痒,不得而知的就很难说了。最终他们并未合拍。他们的性格不一样,与何心隐相比,林兆恩平和一些,也深沉一些。 何心隐六十二岁时,湖广巡抚承张居正的意思,把他罗入“妖人曾光”案,在武昌杖杀。当时的人也多认为这是诬陷,不过,诬以此罪而非他罪,或许是因为何心隐平素的行径。何心隐从南安押解到武昌时,沿途相送之人络绎三千里,到了武昌,有几万人为他鸣冤。他的“群众基础”,可见一斑了。 泰州派的人往往而有侠风,颜钧、何心隐、罗汝芳、钱怀 82cf." >苏、程学颜和其弟学博,莫不如此。黄宗羲《明儒学案》评:“泰州之后,其人多能,赤手以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泰州以学术立派,就学术而言,心性也好,理气也好..,绕来绕去,都是狗咬尾巴尖的活计,但这派中一些人的心思,有非学术二字所能概括者。明人形容当时局面,为“有黄巾、五斗之忧”,虽危言耸听,而离题不远。只是细看这批人的思想,终究还在局中,便有所为,也未必真高于黄巾、五斗之流。 一朝了我平生事:刘宗周 一六三五年,或崇祯八年,皇帝在文华殿开会,亲试阁臣。明朝没有宰相,由各部院大臣会推出几名内阁大学士,总成其政。刘宗周是候选人之一。他此时的名气已经非常大,正是众望所归,皇帝对他的兴趣也很浓。 召对中,崇祯问兵事如何。刘宗周对以内政既修,远人自服,并举舜时有苗叛乱,中央政府自修文礼,跳一跳舞,苗人就归化了为例。 这道理也不能算错,但这时明朝离灭亡不到十年。内乱外寇交相侵逼,天下沸腾,国事已近不可问之地步。在烽火连天之际,刘宗周的话在许多人听来,实在是答非所问。他下去后,崇祯皱眉对首辅温体仁说:迂哉,宗周之言也,打仗的时候说什么跳舞?99lib?呀。这样他就没选上,只去做工部左侍郎。 刘宗周是晚明出色的哲学家。他的品格十分高尚,既勇敢又坚毅,忧国如家,风节凛然。明代后期,价值观混乱,举世昏迷,不知所从。他和另一位哲学家黄道周,力反王学末流,重张以理制欲的大帜,被认为是社会的良心,所谓斯文不坠,赖其二人。 这次没有入阁,刘宗周并不是很在意。明代后期,士人与皇帝的合作出了问题,互不信任。崇祯之初,大家对这位年轻皇帝寄望很高,指望他能把以前皇帝欠大家的账还清,好重新合作。刘宗周是很坚决地持此立场的。他曾指责崇祯背叛了与众人的默契,说:“今日之祸,己巳以来酿成之也。”己巳是崇祯二年,那一年满州兵入关,直抵京城之下,袁崇焕被逮,次年被杀。在这些事件中,崇祯与清议激烈冲突,从此不和。刘宗周是那种永远不会先眨眼的人,如果皇帝没有个好态度,这阁臣不当也罢。 崇祯九年,刘宗周痛切时艰,上疏批评皇帝没有尧舜之心。他说是皇帝当初重用内臣,得罪多士,“一念之矫枉,而积渐之势,酿为厉阶”。今日之务,首先需要皇帝向天下做检讨,然后弃法用道,清理内政,招抚流亡。至于兵事,则“陈师险隘,坚壁清野,听其穷而自解来归”。也就是说,只有你怀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那些内贼外寇,自然会解甲归心,不费一刀一剑,天下可平。 他的哲学重视诚意,主张由内及外。对他来说,世上的事务,并无分别,其道理都由心性理气生发而出,推论而来。在今天的人看来,这未免将形而上与形而下混为一谈,将道德与政治混为一谈,把精神自由与权力自由混为一谈,但它正是传统的态度,一种无神的神学。哪怕是洪水滔天,也不能影响刘宗周的哲学信心。 崇祯看了他的封事,怒火中烧。大骂刘宗周迂阔,斥以“如流寇静听其穷,中原岂堪盘踞?烽火照于甘泉,虚文何以撑住”。崇祯的愤怒不在于刘宗周的迂阔,那是他早就清楚的,而在于刘宗.99lib?周指出他应该为今天的局面负责,这是他最痛恨的话。 传统哲学不看重专门的技艺,总是觉得一法通则百法无碍。刘宗周便认为除“为善去恶”之外,并无学问。古代中国实际是由士大夫来治理的,士大夫的知识构成,决定着这个国家的方向。在崇祯一方,向刘宗周询问兵事,本来就是问错了人。在刘宗周一方,则也不认为自己没有义务或能力回答此类问题。 崇祯十五年,类似的事又重演了一次。有御史推荐西洋人汤若望善火器,请上召对。时任.99lib?左都御史的刘宗周谏止曰:“用兵之道,太上汤武之仁义,其次桓文之节制,下此非所论矣。……不恃人而恃器,国威所以日顿也。汤若望倡邪说以乱大道,已不容于尧舜之世,今又作为奇巧以惑君心,其罪益无可逭,乞皇上放还本国,永绝异教。” 崇祯说,火器还是要用的,当然你讲的大道理也是对的。刘宗周又说:“火器终无益于成败之数。”皇帝说,那你说怎么办?刘宗周说,十五年来,你事情做得不对,至有今日之败局,你应该做的是推原祸始,改弦更辙,而不是拿火器这样的苟且办法来补漏。皇帝这时脸色就有些不对,说,往事不可追,现在的事如何办?刘宗周对以“用好人”,文官不怕死,武官不爱钱,天下自然太平。 这场对话的结果不问可知。明亡后,刘宗周绝食而死。他的死,不是殉明,而是殉道。 最是为难谈天衍:杨光先 在清代,杨光先的名头不小,甚至有人说他是“本朝第一有胆有识人”。这是一个天生的斗士,与人谈论,无论什么话题,无论对方是谁,总是高声怒目,如斗似争。到了七十多岁,仍是姜桂之性,认识他的人,只好感叹“人之好斗至老不衰有如此者”。 杨光先原是安徽歙县的平民。反对他的人,说他在家乡屡兴是非,以告讦为业。但这一说法并无有力的证据。我们所知道的他的事迹,都是在他走出乡里,为天下出头之后。他第一状告的是崇祯时的兵科给事中陈启新,此人异途躐进,又有罢科举的主张,很为士林不齿。杨光先听说陈启新非议宋太宗的《劝学歌》,以此为由头,指责他废灭前圣之学,“如此作孽,真不容于天地之间矣”。但所说的事情毕竟捕风捉影,论述得又近乎不知所云,终为通政司拒收。 第二次告的是首辅温体仁。那时温体仁已被天下人目为奸相,和陈启新一样,也是舆论公敌,弹章如雨。杨光先“舁榇上书”,即抬着棺材,以示必死之意。这是经典的手段,果然轰动天下。他被廷杖后谪戍辽西,有些名气了。 后来杨光先回忆这两件事,说陈启新自投黄河而死,“举世皆笑启新之愚,而称臣言之是”。又说崇祯帝后来怀念自己,“悬大将军印以待之”。其实陈启新隐姓埋名,一直活到清朝,而大将军云云,是绝无可能的事。看来他喜欢吹一点牛,不过这种小的弱点,不能说明他做什么都出于名利心。他后来的力辟西学,确乎是在为天下忧。 第三次告状发生在清朝。这次他斗争的对象是时任钦天监正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及他所代表的洋教,罪名有几种,较可征实、且为后来的谳词采纳的,是历法方面的事。 元明的历法渊源于回回历,年久失修,误差很大。清初,多尔衮重用汤若望,改用西洋的推算方法。杨光先指摘新历诸般不是,另附两项罪名,一个是所颁《时宪历》封面上有“依西洋新法”五字,属“暗窃正朔之权,以尊西洋”;另一个是顺治与董鄂妃的相继去世,是汤若望为荣亲王(董鄂妃的儿子)选择的葬期与其本命相克所致。 正赶上辅臣鳌拜和苏克萨哈有意变政,遂成大狱,五名钦天监官员被处死,汤若望等去职,胜利的杨光先出任钦天监正。 但杨光先的运气实在不好。因为历法是要通过实测来验证的,不像价值观之争,说来说去,全在口舌之间,人心之内。杨光先的许多观念,不但在有清一代实为主流,便到今天也为很多人奉行,能如此者,就是因为意识形态可以不受实际事务的干扰,自有生存之方。而历法就是另一回事了。 杨光先并不真懂历法,他任用的旧人,也只知沿袭旧术,所以他们编出的历法,错谬百出,一年里致有两次春分,两次秋分,他们对天文事件的推测,也全部失败。杨光先的主张,本来是“宁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但历法毕竟是国家大事,错乱不得,几年后颇有求实之风的康熙亲政,命将几种历法取来,与实情参验。这一来便露了底。翻案后,杨光先被定以诬告之罪,免死放归,病死在半路上。 清朝自康熙年间起,由起初的开放转为保守,这一过程与满人的汉化过程同步。士风也有类似的转变,所以杨光先在同时代人(如陆陇其、李光地等名儒)那里获得的同情较少,在后来的名誉反佳。而他的道死,也被说成是为洋人买凶毒死,虽然是谣言,但合乎人们的信念,想不流行也难。 杨光先虽然落罪,他所代表的思想却是胜利一方。有资实用、可以参验的方面用西学,与价值观相涉、无法参验的方面用中学,这一直是我们的技巧。当然,与精神相关的事务,也有无以自济其乏的,则可学韩愈的法子。韩愈力辟佛学,却偷偷地拿禅学的理义,改头换面,用在自己的《原道》中,这种技法,即陈寅恪曾指出的“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只是何者为实,何者为珠,未必尽如人们原先所想呢。 重围不解还家梦:岳钟琪 满人是女真的后裔,康熙自然无法喜欢岳飞。岳飞在民间的地位难以动摇,康熙不便明贬,只能阴损。他做过一篇文章议论高宗和议,说就算宋高宗信任岳飞,言听计从,难道就一定能战胜金兵,救还二帝吗?——“朕实不信也。” 岳家与金人是世仇,按《春秋》之义,九世之仇、甚至百世之仇,也是可以报复的。从情理上说,后代不能总惦记着祖宗的事,大家各过各的,才是办法。不过愚人不这么想。雍正年间,湖南人曾静听说有一位岳将军,上本说皇帝的种种不是,又听说这个岳将军是岳武穆的后代,由此发生幻想飞跃,于雍正六年,投书岳钟琪,劝他造反。 这种幻想不是曾静一个人的。人处穷途末路,容易看见海市蜃楼。清初,遗老们以为民心可用,又看到满人种种虐政,便以为海内沸腾,不过是几年间的事。后来又把期限后挪几十年,年轻些的遗民,仍以为可以活到出头之日到,临死还不明白,这么一种暴政,怎么可以维持这么长时间。到了雍乾时候,心眷旧国的人,普天下也没几个了,而因为其少,因为其绝望,幻想更加活跃,捕风捉影,是其能事。所有的天灾,都像是异变之兆,每一?件人祸,想必能集因为果,多么无稽的传闻,也成幻想的材料,幻想又是精神的饭食;连对百姓的态度也变了,从哀其不幸,到乐其不幸,当然,说将起来,其辞还是要若有憾焉。 据说岳钟琪是岳霖一支的后代,祖籍自然是汤阴,在明代,岳钟琪的高祖到临洮做官,全家迁至甘肃。他的父亲岳升龙在三藩之役中有军功,一步步做到四川提督,岳钟琪后来也随父入了川籍。 曾静派弟 5b50." >子张熙投书时,岳钟琪正做99lib?着川陕总督。和岳飞的关系,既是荣耀,也是麻烦。头一年,就有个叫卢宗汉的家伙,得了失心疯,在成都街头高呼“岳公爷带领川陕兵马欲行造反”。类似的谣言,时起时落,不从此始,不至此终,岳钟琪身处嫌疑之地,更加小心谨慎,张熙找上他的门,算是找倒霉。 雍正用人的特点是不疑不用,不用不疑。岳钟琪熟谙边事,继年羹尧后出镇川陕,很多事情都得仰仗他,雍正不得不用,故示以不疑。卢宗汉事后,雍正在另一道“圣谕”里说,人向我告岳钟琪的状,状纸不止一箱,甚至有说他是岳飞之后,欲修宋金之报复,这些话我是一点也不相信的。——雍正一面表达对岳钟琪的完全信任,一面敲边鼓,意谓你给我小心点。 然后岳钟琪上折子诉苦,说自打任川陕总督以来,谗毁日生,有说我骄奢淫逸的,有说我居心险诈的,还哄传我已遭皇帝谴责,儿子也给抓了起来,实在是受不了,请求皇帝将我现职解去,另委闲差。雍正密密朱批,先是说这些传言我真>?的没听说过,后来又自相矛盾地在“众心猜忌,日甚一日”字边批曰“自此息矣”,最后写了长长一大段,承认“川陕二省实有许多乱言至朕之耳”,但我是不会听信的,如此这般,把岳钟琪安慰一番,让他在边疆安心工作,至于“君臣欢聚,有日尚早”。两边的话都说得漂亮,但以雍正的性格,恐怕会以为岳钟琪有要胁之意。几年后雍正把岳钟琪下了狱,差点杀掉,或种根于此。 岳钟琪传世的诗文不算少。但在这些诗文中,找不到一点痕迹,能说明他心中有什么矛盾,如在政治前途与家族名誉之间,在忠孝之间,在名实之间。很难想像他没思考过这些问题,而了无痕迹,或许就是他权衡的结果。雍正死时他正给关在狱中,写了一首题为《杜鹃》的诗,是他极少见的有怨气的诗,别的时候,都是四平八稳,听说自己给判了死刑,还高高兴兴地写道:“君恩今已负,臣罪死应当。” 他人心事已难寻,何况古人。古代的价值观,冲突本多,岳钟琪咬住一个“忠”字,可谓化繁为简,提纲挈领。在岳钟琪者,忠字当头问心无愧,至于别人如何,皇帝如何,那是他管不了?99lib?的事情。当然,并不是说他守定忠字便直道而行,他还是很懂经营的,该拍马时从不手软。他能成为清朝前期最有兵权的汉人,不是平白来的。 眼大心雄知所以:曾静 雍正六年的曾静案,是顶奇特的事件。曾静是湖南永兴的一个村夫子,忽然异想天开,派学生张熙投书川陕总督岳钟琪,劝他造反。 曾静一生僻处乡里,去州城应试,见到吕留良评选时文的批语,便惊为圣学,从此佩服到五体投地。他有过一种奇谈怪论,以为皇帝只该“吾学中儒者”来做,而不该让“世路上的英雄”来做。春秋时皇帝该孔子做,战国时皇帝该孟子做,秦以后皇帝该程子、朱子做。明以后的皇帝呢?便该吕留良做了。如今都让豪强占去了,“甚者老奸巨滑,即谚所谓光棍也”。 看这番议论,可知这个人是有些痰气的。皇帝他倒不想做,他想做的是谋主,好比李通之于刘秀,刘文静之于李渊。他大概是那种经常幻想的人,以他的身份,居然去劝总督造反,没点毛病是不行的。 曾静对学生好,两个学生也把老师敬如天人。张熙向岳钟琪介绍曾静深有韬略,能号召六七省的人,只要由他来筹划,不愁大事不济。——若论孤陋寡闻到可笑的程度,这对师徒倒是绝配。曾静的供词里提到他的叔岳,曾夸侄女婿有“济世之德,宰相之量”。乡老儿这类见识,哪里当得了真?但曾静偏把这类话都记在心里,独自一人时玩味不已。 从曾静案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舆论的流传路线。有关雍正的种种新闻,可确知的一种,是从过路的犯官那里传到曾静耳中,不知其详的,也当与此相类,和其他政治消息一样,以马匹的速度,从首都向全国扩散。另一个重要的传播途径是读书人,他们经常往来于会城和乡里之间,经常聚会,若到大比之年,这些聚会的规模还很大。 岳钟琪其人,曾静是一点点听说的。先是听本地一个生员说“西边有个岳公,甚爱百姓,得民心”,此时连这位岳公的名字还不知道。后来又听说陕西有个总督,皇帝疑心他,“屡次招他进京,要削夺他的兵权,杀戮他”,这个总督就上本章,说皇帝的种种不是。这已经是没影儿的事了。接下来听一个医生——这个医生是从茶陵的一位风水先生那里听说的——说,这个人的名字原来叫岳钟琪。 至于岳钟琪是岳爷爷后裔的传说,也无疑大有助于曾静的幻想。——这类事,只有这类人才会认真对待。 他自然无从知道雍正很早就欣赏岳钟琪,曾评价为“一百册画也不值一个岳钟琪”,也不藏书网知道岳钟琪奉承皇帝极为小心,无微不至。如雍正最喜欢看八字,岳钟琪便经常进呈部下的八字,来凑雍正的趣,雍正也一本正经地推算,某某运好命旺,“将来可至提督之位,但恐寿不能高”云。岳钟琪手握重兵而甚得宠信优渥,不是随随便便而来的。 除了“将二爷的妃嫔收了”之类有关雍正的传闻,曾静还听说泰山崩了四十里,还听说孔庙被了火灾。他眼见洞庭水患,灾民怨谘,又听说雍正铸钱不成,勉强铸就也字迹模糊,所谓“雍正钱,穷半年”,谁若身上有个雍正钱,都要扔到沟壑里。种种汇到一起,成了异象。曾静当真以为将有大事发生,唯恐错过机会。 曾静供词,每说自己错解经义,为读书所误。一半是辩解,一半也是实情。他的夷夏观是从书本子上来的,他的幻想是书本子诱发出来的。只是他地方偏僻,家里又穷,能读到的书太少,连四书五经、《朱子语类》之类大路书,都要到外省去买。所以一见吕留良的《题如此江山图》,便如醍醐灌顶一般。不读书倒也罢了,读得太少,来不及从中领会人心曲折,世事消长,恰成呆子。 直到被捕后押解入京,一路经由湖北、河南、直隶,他才出了一次远门,眼之所见,尽是圣世隆景,耳之所闻,莫非圣德仁声,果然“化行俗美,太平有道”,“从前满腹疑团,始得一洗落空”。——总算长了见识了。 至于“世路上的英雄”岳钟琪,用和张熙盟誓的办法来骗出这个乡下青年的真话,虽是秉承雍正的旨意,毕竟是件可耻的事。雍正像教主那样赐予了道德的解释,帮他卸除 826f." >良心的负担,以及声名之累。即使如此,虽是岳钟琪的一件大功劳,给他做行略的人,还是尽量不提及此案,至多一笔带过。?99lib? 积善坊中相扶行:袁了凡 二十世纪以来,袁了凡的名气一天比一天小。那之前,在帝国最偏僻的村庄,如果全村只有两本书,其中一定有一本是他的《了凡四训》(另一本是历书)。他的善名大,不是因为他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善事,是因为他发起了一场道德运动,把三教的善恶观揉到一起,输给下层社会。 袁了凡是浙江嘉善藏书网地方的人,生活在十六世纪的明朝。某年,他在北京慈云寺遇到个算命先生,预测他来年可以考中生员,以后可以拔贡做知县,活到五十三岁,寿终正寝,一生无子。本来袁了凡已弃学从医,听了他的话,再次下场,果然便考中。还有些细节,也一一应验如符。他从此相信那就是他的命运,只是一想到无子,未免怏怏。 古典的命运观,是孔孟的态度,以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道德是自我修养,不指望回报,至于世间诸般好处,则如朱熹所说,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另有一种报应哲学,即如《易传》里讲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直接继承它的是道教,按《抱朴子》内篇的说法.99lib.,做了坏事,会被司过之神减寿,大坏事减三百日,小坏事减三日,反过来,行善三百,便可晋升地仙,行善一千二百,可为天仙;只是这三百或一千二百善必须连续,中间如果做了一件坏事,则前面的善款全被没收,重新计数。——幸好如此之难,不然,中国早就遍地神仙,没人做工了。 佛教本有业说,进入中国后,与本地观念融合,积累功德是重要的修行。我们今天熟见的念珠,通常不过一百多粒;而早期曾流行用小豆来计算宣诵佛号的次数,要数出几十石豆子,才算为功。 袁了凡本是儒学中人。后来发生的事,改变了他的观念。他在栖霞山遇到一位云谷和尚,教给他命运可以改变的哲学。他按云谷的法子修行功德,第二年便中举,打破了算命先生的预言。后来又中进士,又生儿子,袁了凡遂彻底改弦,去推广现世现报的新道德体系。 这种体系最大的特点,第一是将行善的好处(以及行恶的坏处)世俗化,不必建立在成仙成佛的指望上。第二点更重要:你在道德银行里的储存,是种活期存款,自己能随时花用,不必非得由子孙或自己的来 4e16." >世享用。 本来以袁了凡的社会地位,不配领导一种运动,但他对道德体系的改造,太合人们的需要,想不成功也难。袁了凡还是功过格的推广者。功过格的正式出现,本是早在十二、十三世纪的事,但只流传在修道之士中间,和普通人关系不大。从袁了凡开始,功过格在全社会通行。 最简单的>..功过格,是自己做个账本子,分列日月,每日下列功过两行,睡前记账,月底结账。不会写字的,可用现成的历本子,功画圈,过画叉。比如我今天吃了早饭,记小功一,又写了篇文章,记大过一次云。年复一年,功过相减,如果攒下的功很多,就可以满心欢喜地等待好事发生了。 正式出版的功过格要复杂得多,特别是附有多如牛毛的道德诫条,让你知道哪些是功,哪些是过(一个例子是,你不读《太上感应篇》,就不见得知道向北吐口水是过失),以及详细的解释和案例。不同的行为,有不同的功值或过值,比如教人健康术,值功五,如果这种传授是收费的,就只有一功。 我们为什么要做好人,要做好事?——道德动机是全部道德问题的根本。如以今天的观点看,儒家提倡内在的道德冲动,似乎更高明些。但这种原理诉求于自我,且在此岸循环,则只对追求精神圆满的人有效。道释二家虽较儒学立义玄远,对普通人来说,毕竟幽茫难征。袁了凡推广的思想,使道德脱离了义务,成为一种奖罚体系,容易理解,也容易推行。它主张的功可以抵过,也让许多人颇觉从容。 中国的道德体系,本以诫条为核心,自晚明起,渐渐向功利主义转化,袁了凡首倡其功。鲁迅曾抱怨有人施恩如放债——当然如此。在新的体系里,行善是有所图,不行恶是有所畏。当然,新的体系并没有全面代替旧传统,不过它确实在中国人的道德生活中起着大作用。它也帮助维护古老的价值观,——尽管以背离传统的新功利论为内核,它的价值表本身仍是传统的。问题只是,一旦人们发现善恶难报,银行倒闭,这个体系——诫条体系也受其连累—— 4e5f." >也就崩溃在即了。 不尝豆沫亦识味:武训 对武训的评说,最牵强的,是以为他的兴办义学,有“思想根源”。流行的解释,是说他幼时羡慕书堂里的孩子,或受过士绅的气、明白了读书是改变处境的出路,或“天生爱教育”云。但古代流行的善举,还有修桥补路,斋僧济贫,盖福田院,刻济世书等,一个人为此而不为彼,实有偶然在里面,未必是一种刺激强于他种,使其必然。 武训从小随母讨饭,受过无数白眼。在旁人也还罢了,武训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武训的一些行为,似乎毫不自重,如洗脸水要先饮后洗,甚至先洗后漱,又如他穿极脏衣服,吃极劣饭食(即使是在有条件不这样做之后);但人当自尊心无以维护时,有时会倒行逆施,自残自贱。武训行乞兴学时,住在庙里,每晚回去,先大哭一场再睡觉,他的心事,时人未必留意。 当时的人不知有武训,只知有武七;“武训”是后来地方上向朝廷呈请旌奖时,给他现起的名字,取义“垂训于世”。更多的人,叫他“武二豆沫”,或简称豆沫。豆沫本是冀南鲁北的食品,用豆面、剩菜等物打一锅煮,又称“糊涂”。武豆沫早期给人的印象,便是迷糊。他打过长工,但自幼讨饭,不谙稼艺99lib?,能做的不过“出粪、锄草、拉砘子”数种。这样一来,既受东家呵斥,也为同辈看不起,一年也没挣到几文钱。 像他一样,沦落在最底层的人,前后万千。武训是个特殊的人,乃发愤颠覆。他之选择办义学,更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做此事的人最少。他把头发剃成横向的阴阳头,拿着一个褡裢,一个铜勺,沿街唱乞,打出兴学的旗帜。一开始,人皆以为他是疯魔,或是骗钱,稍久便成地方一景。所到之处,闲汉围来戏弄他,让他做各种难为之事,才给点小钱。武训地上爬过,让人骑过,吃过蛇蝎,吃过砖瓦甚至秽物。他唱道:“吃个蒺藜真正好,修个义学错不了。” 他自奉极俭,每天只吃两个钱的馒头,时间长了,人都知道他不是骗钱。他的足迹,也出了县境,他的名气,传遍一府。他行乞时常混赖或强讹,但既为兴学,在人看来便是美事。用了各种办法,包括耍把戏卖线头,打媒拉纤,一文一文地攒钱,攒得多了,便请人帮他放贷收息。七八年后,买下一块盐荒地。又过了二十年,他已买下两百多亩学田,连同攒下的几千吊钱,拿去建了他的第一所义学,著名的“崇贤义塾”。 地方上出了这样一个大善人,一层层报告上去,朝廷按定例给予“乐善好施”的荣誉称号。此时武训还没有全国性的影响,但在山东,已经很有名气,和士绅、官员多有往来,再募资时,也用不着上街乞讨,而可直接找官绅劝捐。死后他的荣名稳定上升,入堂邑县的忠义祠,甚至附祀先贤,都是几年内的事。成为全国性的名人,当是在梁启超作《武训先生传》之后。维新派重教育,得武训如得至宝,推而论之,如果大家都以武训精神办教育,何事不成?武训由 5927." >大善人变成大教育家,亦是时代之义。藏书网 武训是最坚忍的人。幼时备尝艰苦,立下一种志愿的人很多,像他这样奉行到底,不死不休的人极少。他很像一个布道士,只是他秉持的不是教义,而是某个微小的道理。地方官绅利用他增加乡里的名声,他利用他们完成自己的事业。那时?99lib?的人不曾关心他的内心,时至今日,我们也很难推测他最初的动机,是否在后来有所嬗变,因为自出名后,他已经别无选择,就连自己那些著名的怪僻,也改变不得。何况一般来说,人们喜欢维持和谈论特出人物的怪僻,则其高明自有常人所不能学,其不高明又使常人不会恍然自失。 武训做成了他想做的事,用不着知道自己死后忽而成为“世界极光明极伟大的叫花子”,忽而成为“奴颜婢膝的封建奴才”,忽而平反昭雪,只差补发工资。成文史是戏剧化的东西,人被改编为角色,事件被解释为情节。个人的行为,或被拉做头上旗,或被弃为脚下泥。个人生活的意义,个人失去了所有权,帝王将相皆如此,何况一个不识字的武训。 唧唧唧唧复唧唧:木兰 今天的主角不是一位真实的历史人物。不得不说的是,所谓历史,至少有三种意思,既可能指曾发生过的事情,也可能指人们知道其曾发生过的事情,或指人们相信其曾发生的事情。神仙应该是没有的,但人们曾信其有,神仙也就有了某种历史的身份。 进过初中的人都念过《木兰诗》。它大约是北朝的民歌,曾经唐人的润色。木兰是诗中的角色,本是不该有问题的。这一形象既得人民爱戴,种种传说发生,伴以木兰乡、木兰陂之类,也是平常的事。但后来有人非要把木兰强领入另一种真实,遂至“拎不清”了。 先说名字。诗中只有“木兰”两字,是连姓带名,或只是名字,无法判断。百千年后,木兰姑娘忽然有了姓氏,且不止一种。在有的地方姓朱,在有些地方姓魏,有人说木兰是复姓,有人说本该姓沐。至明代徐渭作杂剧《雌木兰》,木兰得姓为花,..乃有了今天的花木兰。 再说家世。木兰不是真实人物,“家世”云云,何从说起?但最简单的道理,也战胜不了混乱的头脑。在持“朱木兰”说的湖北黄陂,明清人给木兰发现了三种家世,第一bbr>..种说,她父亲是某位“敦义朱公”;第二种说,是唐代的一个叫朱异的军官;第三种说得最详细,原来木兰的父亲叫朱寿甫,母亲姓赵,有两位兄弟,一个叫全思,一个叫孺生(顺便说一句,这些名字,一看就是后代的村夫子想出来的)。在持“魏木兰说”的河北完县,木兰的父亲是汉文帝时代的人,至于叫什么,北方人头脑简单,没想出来。 热闹的是乡贯。诗中没有给木兰编一个乡里,后人见有机会,攘臂而上。湖北古曾有木兰旧县,及木兰山,木兰理所当然地落户黄州,据说至今还没有搬家。完县有古庙,本来供的是目栾(即“目连救母”的目连),因为音近,至元代讹为木兰庙,木兰有了第二种户口。第三个户口在亳州,第四个则在河南的虞城(此外还有几种,声势较小,不论)。这些“故里”,或早或晚,在元明清各代便有了,纷纷建祠。至一九八六年,天降石碑于延安,上书“花木兰之墓”,姑娘从此说西北话矣。 恶心的是大义。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龌龊的人,会发生龌龊的想像,恶俗的人,要牵天下同归于恶俗。木兰这一形象,到了元明,已被总结出忠孝礼智信,五大俱全。其尤不堪者,是元代一个叫侯有造的人,做了篇《孝烈将军祠像辨正记》,里边说,木兰回来后,天子要把她纳入后宫,木兰以为于礼不合,便以死相拒,自杀身亡。侯有造是乡里陋儒,文章写得半通不通,但这一杜撰,着实代表了许多人的心理,木兰也从此变成节烈的楷模了。明代一个知府便十分叹息,说木兰这样“正洁”的女士,可惜没有生在孔子之前,不然,她的诗篇,一定会给孔子采入诗经。完县则有另一种传说:木兰饮马于池,靴子被泥陷往,拔靴时露出“细小之足”,忧恐被人看到,羞惭而死。——编这类故事的人,从古至今,倒没听说曾有一个“羞惭而死”。 古人缺少艺术的自觉,而且只承认一种历史的真实,其欲把木兰捺到自己所熟悉的系统中,倒也能够理解。今人的意识进步多了,却会用另一种办法来破坏诗意。半个世纪以来,学99lib?者先是辩论木兰是否“劳动妇女”,是否“爱国女英雄”,后来商讨是否“反战”,是否代表“男女平等”,好端端的一首诗,化为另一种战场。或力证诗中的“黑山”在今天的北京十三陵一带,自是一说;细细一看,考证的目的却是为了说明木兰参加的是“反侵略战争”,当真令人眼前比黑山还黑。 而那些老争论,子虚小姐到底是姓甚名谁,?乌有之乡究竟在何州何府,至新经济时代,也以另一种面貌复活了。从目前的情势看,女英雄的后人,估计两三年内,便会注册;五年之后,木兰的DNA,当可发现。 区分“历史”这一概念的不同涵义,虽然简单,往往成为陷阱。看看红学目前的模样,便知道一种小的淆乱,是如何发展为完全的混沌。常识中的隐患,一旦发作,必至不可治而后已。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