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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塞》
少年
这么开头可能有些唐突。生驹山上,有好几道能爬上去的坡。其中有一道坡叫做“孔舍衙坂”。这道坡还曾经出现在《古事记》里,算是最古老的一道坡。现在这一带的红土被破开,修了高速公路,便有了阪奈收费公路。
蜿蜒曲折的道路,顺着生驹山的山势,一直向上延伸到最高的山脊处,形成了这条收费公路。翻过这座山脊,就是大和地区。沿着山路攀爬,途中回首一望,就能将摄河泉(摄津、河内、和泉——大阪府)地区尽收眼底。
我喜欢这个美景胜过日本任何一个地方。每次去大和,必会回望大阪全景。有时候大阪湾闪闪发光,甚至连神户的美景也能一览无遗。
现在换个话题——想必德川家康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在德川家康的一生中,他不知多少次为从大和进入大坂而翻越这座生驹山。或许他曾经也如此这般眺望过大坂的原野。一望无垠的田地,像膏肉一样丰腴。原野环抱着通向濑户内海的茅渟海(大阪湾)。淀川据说足以养活当时数以百万的人口。还有丰臣秀吉建造的这座汇集了天下财富的城市。
这里有一座城塞。
传教士们赞叹这座城塞之巨大,远胜过西欧的城堡。从生驹山的半山腰上,可以一览它的雄壮。当家康成为天下之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他也想将这片原野、这片海域和这座城市据为己有,紧握手中。
“大坂乃日本首善之地也。”
《信长记》中有这么一句。这个信长很早之前,就想把这里变成天下的中心。只可惜他在攻打石山本愿寺时受挫,未能如愿实现计划,便死于非命。丰臣秀吉继承了信长的遗志。他打算让大坂成为包括大明国在内的东亚地区的中心,于是建造了这座能够容纳十万人的巨大城塞。只可惜这秀吉,现在也不在了。
只有家康还活着。
不仅如此,秀吉的遗孤秀赖也活着。只不过在关原之战后,秀赖被家康夺去了天下,贬为与奥州伊达家水平相当的大名。他的领土只有这片放眼可及的土地,换而言之,他成了摄河泉一带只有区区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俸禄的大名。
“这其实是江户殿下(家康)的阴谋。”
虽然不知其他大名看法如何,但这个说法是被住在京都大坂的町人们所公认的。町人们都觉得家康是个坏人。新兴的江户日渐繁荣,相较之下,京都、大坂地区在关原之战后却繁华不再。
“不过总有一天,江户殿下终究会把天下归还给大坂的秀赖御所吧。”
町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大坂重获政权,成为了让京都和大坂重现当年太阁时代繁荣景象的巨大希望。
家康静静地观察着世人的一举一动。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在努力让世人都承认他对天下的统治。
“不急于求成,应循序渐进。”
这是家康这种现实主义的旷世奇才永远不变的政治方针。庆长五年,关原之战大获全胜后,整个日本实质上已经成为了德川家康的掌中之物。尽管如此,他却没有立刻成为征夷大将军,而是等到了庆长八年,才成为了征夷大将军,并在同时开始了江户幕府对日本的统治。虽说此后,德川家康天下之主的地位,已经得到了世间的公认,但在京都、大坂一带,仍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尽管如此,也不必失望。江户殿下如今仍然对丰臣家敬奉有加。听说江户殿下还要上奏朝廷,推举秀赖御所担任关白一职。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将军是武士中最高的职位,而关白是公卿中最高的官位。在世人眼中,担任这两个职位的人,基本上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对于这个流言,就连可以称得上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政界通——醍醐三宝院的门迹义演也在日记中,将欣喜之情表露无遗,连连称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可惜流言终归只是流言。当然,家康虽然不怕让天下人失望,却也不敢让他们绝望。此时,大概是同一时期,家康还是帮年满十岁的秀赖坐上了内大臣的位置。内大臣虽不及关白位高权重,却也相当接近百官之首的位置了。
“京都、大坂那边人心如何?”
家康一直担心这个问题。世人是欢迎他的江户政权呢?还是依旧幻想着丰臣政权的复活呢?
“属下有一妙计。”
此时,家康的政治顾问之一、一直主张剿灭大坂的金地院崇传,向家康献上一计,用以观察人心向背。
庆长九年八月,恰逢已故太阁的七年忌。京都丰国神社向京都所司代提出申请,想要操办一场盛大的七年忌。
“这该如何是好?”
一筹莫展的家康,把问题扔给了自己的亲信。就家康而言,他必然不愿事到如今还举行这种祭奠,让世人去缅怀上个时代当权者的种种。
但是金地院崇传却回答道:“其实无妨,相信京都百姓也清楚此一时非彼一时。主公所虑之事,断然不会发生。”
他说倒不如干脆由着他们操办去,反正也聚不了几个人,根本不必担心。
家康首肯了。
哪知到了祭祀当日,八月十四、十五两日,京都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京城的男女老少纷纷走上街头,一边高喊着“太阁殿下呀,太阁殿下”,一边载歌载舞,列队前行。到了夜里,人们举火掌灯,欢歌乐舞。据说就连当时的天皇后阳成帝,也特地从紫宸殿御驾出行,前来观赏町民们的舞蹈。当时身在骏府(静冈市)的德川家康得知这一消息后,大为吃惊。看来上方之人不仅是单纯地仰慕上个时代的掌权者,也许他们还从心底,期盼着苟存于大坂的丰臣家能重掌大权吧。
家康不安起来。
“上方众人还存在一些误会。”
如果不趁现在及时出手消除这种误会,也许会后患无穷。
家康走了一步妙棋。
首先,他退位隐居,无视丰臣家的存在,直接把将军之位传给了儿子秀忠。当时是丰国祭的第二年,庆长十年。
此事给上方造成了冲击。
——为何不让位于秀赖御所?
“那是当然!”
对于上方的舆论,身在江户的家康肯定很想用这句怒吼回敬他们吧。他可不是为了慈善布施才夺取天下的。
接下来,为了改变那些对改朝换代的钟声充耳不闻的上方众人的舆论,家康走了更大的一步棋。他没有诉诸武力,而是制造了强大声势。他命令十六万骑武士身着盛装,齐聚京都,去参加新将军秀忠的册封仪式。
这是发生在四月十六日的事。
五月一日,各国大名需要登城祝贺新将军就任。不过,地点不在江户,而是在昔日丰臣秀吉建造的伏见城。目睹了这番盛事之后,相信上方之人即使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已经改朝换代、天下易主了。
而且,还有一个更能让他们幡然醒悟的举措,那就是让大坂城中十二岁的秀赖,也一起到伏见来,与各国大名一同朝贺,庆祝新将军就任。
家康届时也在伏见城。
“到伏见来觐见。”
家康遣人向大坂发出了命令。对于大坂而言,可能没有比这更能体现政治残忍性的要求了。家康在形式上,仍然是丰臣家的家臣。秀赖身边的群臣,都坚信只有秀赖才是正统的天下霸主继承人,而且从朝廷官职的品序来看,秀赖官位高于秀忠。秀赖当时已从内大臣晋升为右大臣,而新晋将军秀忠,虽然受封征夷大将军,在官职上却不过是个区区内大臣而已。
“这世上哪让有主君屈尊降贵去祝贺家臣的道理?”
听了使者的话后,大坂的侍女总管大藏卿局愤慨不已。
“大坂的蠢物,简直愚不可及。”
说这话的人,是德川家康的谋臣本多正纯。正纯是家康关原之战时的谋臣本多正信的儿子。
正纯的意思是“关东的仁慈也该适可而止了”。
丰臣家现在不过是个只有六十五万多石俸禄的大名罢了,根本没有资格做天下之主,而且昔日丰臣旗下的各国大名也都悉数加入了关东阵营。丰臣家之所以在如此孤立的状态下,还能苟存于世,这完全是拜关东方面的仁慈所赐。如果丰臣家不想被灭门斩尽,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改变现在这种变相孤立的状态,跟以前的旧部下一同并肩而立,成为新将军秀赖的家臣。为此,需要让秀赖亲自前往伏见城,觐见德川秀忠。让秀赖在大广间以“觐见”的形式,明确双方的主仆关系。如此一来,丰臣家便成为德川家旗下的大名,家族未来的安全也因此得到保证。这便是本多正纯“仁慈论”的证据。
“阿拾(秀赖的小名)失去了一个大好机会。”
正纯在伏见城的诘之间抓住其他大名,如此高声谈论道。
江户殿下就是这么个想法。
“呆瓜。”
对于正纯做出这般评价之后大坂发生的事情,包括大坂特有的情感、道理、人们的状态之类的,凡是大坂的事情,我都会综合在一起,在本书中慢慢道来。为了写好这些东西,动笔之前,我去爬了一次生驹孔舍衙坂的收费山道。随着不断往上攀爬,大阪湾及大阪的原野,都逐渐尽收眼底。可惜天气不好,原野和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灰色迷雾之中。如若只是十年前,大阪城还是清晰可见的。而今它却隐匿在浓雾之中,不见了踪影。
“根本看不见呀。”
同行的N君这么说。
“纵使家康和秀赖再厉害,也终究比不过污染物的威力呀。”
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不过,我还是下了车,一边俯视着眼下的一团迷雾,一边揣摩着家康的心境。
那是庆长十年,秀忠被册封为第二代征夷大将军的时候。当时大御所家康的年龄,是六十三岁。
关于他的健康状况,此时在丰臣家的殿中,流传着一种说法。对大坂而言,应该算得上是可喜可贺的流言。“最近,江户殿下上了年纪,常常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
对于德川家康而言,年老体衰充其量也不过是生理性的变化而已。但是,对大坂而言,却是足以左右他们生死存亡的重大政治问题。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神奇之处。倘若家康当真年老体衰,一命呜呼,那么目前的局面,也许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吧。政权也必将从江户一方回到大坂手中。至少丰臣家的人,在心里都对此深信不疑。话说回来,这种想法也是有些道理的。那些曾承蒙秀吉旧日恩情的大名们,目前不过是迫于家康个人的威望,而暂时臣服于关东。只要那个家康一死,诸大名必然会争先恐后,踏上东海道,一路奔西,回到秀赖的麾下——也许会是这样的吧。
可惜家康的身体状态一点都不差。
五年前的关原之战时,家康不断发福,体重飙升,最后胖到没法自己系兜裆布了。每天早上还得靠侍女忙前忙后,帮他系上才行。虽然家康一时胖到了如此滑稽的地步,但在那之后,他开始拼命减肥。家康知道减肥对长寿大有裨益。从科学养生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家康或许算是个世界级的先驱人物了。
他从年轻时,就对医学抱有近乎异常的兴趣,年老之后,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医学观。有时他甚至会嘲笑自己的侍医思维太过肤浅。此外,这个人物虽然生活在十七世纪初,但却从自己的经历中,懂得了运动是养生的基础,并且将其付诸实践,把运动变为每日生活规律的一部分。
家康每天早上都会去马场驯马,还会打上三发枪。射击火绳枪时,为了缓解每次子弹出膛时的后坐力,他在扣动扳机后,立即迅速地大幅度扭转身体。这使他的身体获得了充分的锻炼。
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去放鹰捕猎。
“没有比放鹰捕猎更有益于身体健康的运动了。”
家康常常这么说。这句话也被他身边的亲信记录下来,留在了《中泉古老物语》这本书中。
“这个道理,在于无论风寒炎暑,在山林里四处奔跑,可以锻炼筋骨,最终即使上了年纪,四肢也会变得灵活。而且由于白天的劳累,到了晚上,也能酣睡入眠,所以自然也能远离女色。”
除此之外,家康夏天也游泳。
他最后一次在人前游泳,是在这个庆长十年的五年之后。最后一次在骏河濑名川捕鱼时,他轻松地往返于大河两岸,泳姿甚是矫健。
总而言之,家康的健康状态,对于大坂那边而言是很不幸的,因为他一点也看不出死期将近的样子。
再来说说秀赖。
——右大臣家那位长相如何,性格如何?
就这么个简单的问题,然而不单是京都大坂的人,就连关东派驻到京都的官员,也无人知晓。无论哪一个问题,都是世人关注的焦点,可具体情况究竟如何,却连本应最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家康,也一无所知。
“很像太阁殿下,是个身材矮小、黑瘦干瘪的人。”
京都一带也流传着这么个说法,不过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臆测罢了。
——脑子并不灵光。
虽然也有这样的传言,但是事实果真如此?有人认为像他那种生长于宫闱之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不可能对事物做出敏锐的反应。但这也不过是一种猜测罢了。
他的生母被世人称为“御袋殿下”,也就是所谓的淀殿。这位御袋殿下将秀赖藏了起来,除了自己的侍女团之外,统统不让人见。就连担任家老一职的片桐且元,也不能靠近秀赖。即使在拜贺新年的时候,且元也只能远远伏坐在大广间对面的上段之间,抬眼遥望乳母宫内卿局及其手下侍女十人簇拥下的少年的身影。至于少年的相貌如何,自然也无从得知。藏书网
另一方面,少年对于自己的家老,也只知道是个叫“市正(东市正,且元的官名)”的男人。至于这位家老长什么样,他也并不清楚。
除此之外——对于市正,务必多加小心。
他也常从母亲淀殿和乳母那里,听到这样的恶评。且元是家康任命的家老,所以必然是与关东狼狈为奸的。
秀赖在其生母的安排下,一直生活在侍女团的环绕和簇拥之中。这些女人,包括负责膳食和浣洗的侍女在内,大约有一万人。
他在庆长八年,也就是十岁的时候,迎娶了一位妻子。这位妻子来自德川家。
在婚礼进行到祝言之杯的时候,少年忽然一反常态,主动向人提问道:“请问公主芳名?”少年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坂城以外的人。想必正是这件事,让他做出了反常的举动。
少年声音洪亮,连房间的障子仿佛都随之震动。秀赖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就连丰臣家的家仆中,也有很多人是第一次听到。
然而这一声询问,让德川和丰臣两家陪侍在新人身旁的女人们,都手忙脚乱了起来。婚礼祝言之杯的环节,并没有让新郎发言的礼数。
新娘举起酒杯,隔着杯子默默地注视着秀赖,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此时,她不过才六岁而已。
但是,这位公主体格稍大,有人说“看起来有八岁了”。她是家康的嫡孙女,秀忠的女儿,她的母亲是秀忠的正室阿江。阿江是死于信长之手的北近江大名浅井长政的女儿,她母亲是长政的夫人阿市。阿市又是信长的妹妹。淀殿是这长政的长女,阿江是三女。
早在婚礼之前,这位秀忠夫人阿江,便为打点女儿出嫁一事,早早地来到了大坂城。她面对姐姐淀殿,低头行礼道:“一切都拜托您了。”
淀殿只是还了个注目礼,对于妹妹的女儿,她并未称其“我的外甥女”,而是故意说了句:“我一定会好好对待江户殿下的孙女。”
淀殿这种极度冷漠的态度,在阿江的侍女之中引发了极大的不满。
淀殿对秀赖也是如此,她并不说新娘是秀赖的表妹之类的,而是再三叮嘱:“即使做梦的时候,也不要忘记她是江户殿下的孙女。”
当然,事先警告秀赖小心被毒杀之类的,也是很必要的。虽说六岁的小公主可能没有这个能力,可她从江户带来了男女百人的陪嫁家仆。这些家仆今后将成为丰臣家的家仆,在大坂城内生活起居。也许这些人从小公主嫁到大坂那天起,就开始为江户进行谍报工作了。只要江户一声令下,要求毒杀秀赖,他们必定会痛下杀手。在淀殿看来,这个以新娘为中心的集团,无疑就是敌人,就是一伙心怀不轨的坏人。
无论如何,秀赖此举虽然稍嫌孟浪,但坐在婚礼席位上的他,确实不知道这位从这一天起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少女,到底是何芳名。
新娘不得不放下酒杯。
“这……”
一个陪侍的女人——劝修寺大纳言的女儿阿今慌张起来:“这似乎不妥”。婚礼的顺序被打乱了。但是对于公主而言,既然新郎开口了,那么就算有违礼数,她也必须放下酒杯,将双手收回两膝之前放好。
“妾身名叫千。”
六岁的少女回答。
时值夏秋交替之际。这一天,早晨还晴朗清爽,不料到了午后,却开始闷热起来,天也阴沉了下来。最后,婚礼会场的大书院内,随着烛光的增多,室内显得愈发昏暗。
大书院的外面,是铺满白沙的庭院。各国大名挤在庭院边铺设的草席上。
大名之中,有已故太阁一手栽培的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他身着大纹,席地而坐。正则在关原之战时,站在家康的阵营,英勇奋战在最前方。关原之战大获全胜,家康论功行赏。他被赐予了安艺一国和备后,成为广岛城主。不过,他生来就是个感情过剩的男人。在处世方面,作为德川家的大名,他安于现状。可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太阁遗孤的将来,为此言行之中,多有惹得家康不悦之处。99lib?
正则的位置离秀赖很远。他即使眯起眼睛,也看不清秀赖的相貌。尽管如此,他还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慢慢地对秀赖的容貌,有了一些了解。
“虽说是十一岁(虚岁),看起来却像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婚礼之后,正则对童年好友加藤清正这么说。
少年虽然微胖,但是发育得极其好。而且,容貌看起来是继承了不少母方浅井家的血统。下巴丰满,浓眉大眼,面色白皙。外祖父浅井长政,是身高近六尺的堂堂男儿,所以正则可以想象得到少年长大成人之后,必定也是个世间罕有的美男子。
夜幕降临。
既然是举行婚礼,那么夫妻双双进入洞房,自然是不可缺少的环节。
春驹
这位来自江户的小姑娘,在大坂城内被人们称为“公主殿下”,或是“政所殿下”。
这是因为她丈夫秀赖虽然年少,却也身居朝廷高职。如此一来,他的妻子也必须被称为“政所”。但是对于“政所”这个称谓而言,这位小公主也实在太年幼了。
“就快了,就快了。”
大藏卿局等人在婚礼之后,表现出与年纪极不相符的异常兴奋之情,并对淀殿如此说道。
这个大藏卿局,从淀殿在近江小谷浅井家的城堡出生后,便升为她的乳母。淀殿进入已故太阁的后宫时,她也陪侍在淀殿左右。现在,这个淀殿成了大坂城实际的主人。而大藏卿局,则总管丰臣家的内部家政,并统领所有侍女。可以说,她是类似于女家老一样的存在。她的头发已见稀薄,于是她早早落发,用方巾裹住头部,以尼姑的形象示人。
“什么就快了?”
淀殿问。
“就快长大成人了。”
“说的是阿千吗?”
“是的,说的正是政所殿下。”
“——你呀!”
淀殿盯着老尼姑,皱起了眉头。对于淀殿这半辈子而言,大藏卿局是比亲生母亲还亲的人。她年事虽高,却多嘴饶舌。有时候会像小丫头一样兴奋聒噪。对于这种性格,淀殿赶上心情不佳的时候,便会觉得特别难以容忍。淀殿抱怨道,千姬很快就会长大成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凡是个人,都会长大。这么毫无意义的事情,也能让你说得那般兴奋?九九藏书
(哎呀,今天淀殿似乎心情不佳。)
这个性格开朗的老尼姑早已习惯察言观色,知道如何取悦淀殿。所以她立刻换了个话题,就连脸上,也换了个表情。
淀殿一直抱病在身。
她的病是由当时日本第一的医生曲直濑道三诊治的。这位道三的父亲(养父)也叫道三。父亲道三是理论医学的巨匠,儿子道三则是临床医学的名家。儿子道三最早是宫廷御医,后来侍奉于丰臣秀吉。再后来侍奉关白丰臣秀次,而后一直侍奉德川家至今。现年五十多岁。道三也叫玄朔。他作风严谨,每次给患者诊治完后,都会记录临床日记。这个日记叫做《玄朔道三配剂录》。这位曲直濑道三,在庆长六年十月二日受招来到大坂城,为淀殿诊治病情。
最初,道三没有直接诊察患者,而是向大藏卿局询问了淀殿平日的症状。
——淀殿有时会晕厥。
老尼姑说。
“晕厥。一般是在什么情况下?”
“比如侍女没有按照淀殿的旨意行动时之类的。”
“请恕小人冒犯,这种症状恐怕是从太阁殿下还在世时就开始了吧?”
道三询问。根据大藏卿局的回答,似乎那时候更加严重。据说淀殿在跟太阁殿下发脾气时,会气得晕厥过去,四肢麻木,连身体都会冷得像冰块一样。
“晕厥前后的用膳情况如何?”
大藏卿局的回答是“一切如常”。大藏卿局又说,有时淀殿等冷静之后再用膳,会食量剧增,让左右的侍者都大为惊诧。
(这两姐妹还真像。)
道三心里暗暗感叹。淀殿的妹妹阿江也是如此。阿江是千姬的母亲。
请恕我再次重复。阿江是江户幕府的将军秀忠的御台所,其生母是织田信长的妹妹、浅井长政的夫人——阿市。
道三在江户担任阿江的侍医。顺便一提,阿江是再婚的。她嫁给了初婚的秀忠。虽说是再婚,阿江却没有一点自卑感。但凡秀忠向身边的侍女露出一丝笑颜,她便会大动肝火,严重的时候,腿脚发软,连站立都困难。秀忠相当惧怕阿江这个醋坛子,据传至今他还一次都没碰过其他妇人。
(淀殿也是如此。)
道三心想。
都是妇人的抑郁情绪(歇斯底里症)。这种病似乎更容易遗传自母亲那边,所以这对姐妹的母亲小谷殿下(阿市)或许也是这样的性格吧。
询问完症状后,道三前去觐见淀殿。
淀殿在客厅。道三俯首跪拜在次室。不一会儿,他拜托侍女将细绳的一端系在淀殿的手腕上,并将绳子引至次室。道三在次室煞有介事地捏着绳子的另一端。他用这种方法来诊脉。这种被称为细绳诊脉的方法,一般是给相当位高权重的人物,或是权贵女眷诊病时使用的。但实际上,这种荒唐办法根本无法诊察病人的脉象。
道三从大藏卿局的言语中,已经对淀殿的病情有了大概的掌握,所以之后只消再看下病人的面相即可。
“请恕小人冒犯,不知能否拜见殿下尊容?”
道三挪了下膝盖,朝向与自己同处次室的大藏卿局,如此请求道。虽然道三大可不必请求大藏卿局,他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见正对面的淀殿的脸,但是按照室町幕府时期的规矩,没有得到其近侍的同意,则不能直视尊贵之人的脸。
大藏卿局点了点头。
道三行了一个礼之后,抬起了头。
(真是美艳动人。)
道三大吃一惊,差点窒息了。他虽觉得秀忠夫人阿江的美貌,在江户城内无人能及,但与其姐姐淀殿的美貌相比,却也只能是望尘莫及了。
只是,淀殿的眉宇之间有些暗沉。
(可惜了。)
道三心想。不过这眉宇之间的暗沉,正是来自道三诊察出的那种疾病,而驱赶这种恶疾,正是道三的工作。
诊察到此为止。
之后,只需退下开药,并将服用方法和调养办法,告诉淀殿的近侍即可。于是道三便将方法告诉了大藏卿局。
道三当日回到住处后,在被后人命名为《玄朔道三配剂录》的临床日记的庆长六年十月二日那一页,写下了他诊断出的症状。
秀赖公御母,御年卅余。
御气郁滞,不食眩晕。
处方是饮用快气汤和木香。
顺便说一下,这位曲直濑道三,原本是本道家(内科医生),不过他的医者生涯是从宫廷御医开始的,所以也擅长妇科。《启迪集》并非道三之作,而是其养父的著作。这本书可谓是曲直濑医学的教科书。它里面已经有关于妇人歇斯底里症的记载。
书里大概是如此解说的:
“男子属阳,故其气易散,因此男99lib?子鲜有患气病者。而女子属阴,故其气易郁滞,多气病者。而男子生命主体为精,女子为血。”
中医医学虽然在治疗层面上,是经验主义,但在理论层面上,则是极富哲学色彩的。因此,此处所说的男子的精、女子的血,可以说所指的都不是现实中的男女体液,而是上升为形而上的本质论。按照这种理论,女子的本质是血。且根据曲直濑医学理论,歇斯底里症的根源也在于血。
所谓“血者气之配(同类),血助气之行”,因此淀殿的治疗方法,也是要治血,血愈则气顺。按照曲直濑医学的理论,要治血,则要先调养造血主体——脾和胃。为了调养患者的脾胃,道三便开出了上面的方子。
庆长八年五月一日,曲直濑道三再次受召进入大坂城,为淀殿进行了诊察。
此时的淀殿,气郁(歇斯底里症)症状有些严重。她一直茶饭不思,还觉得胸口憋闷,有时好似气管像被人掐住一般,呼吸困难。道三在其临床日记中写到“时而出现痞结症状——胸腹间气机阻塞,食不下咽”。这时,他开出的方子基本都是养胃的药。
曲直濑道三回到江户后,去见了家康的谋臣本多正纯。
“大坂的御袋殿下,情况如何?”
正纯向这位日本第一的医生发问。
道三详细描述了淀殿的病状,然后说这病恐怕难以根治。
道三还说,换而言之,淀殿的性格原本就容易气郁,又加上是个未亡人,所以今后气郁恐怕会不断加重。
中医在行医过程中,医生还必须对患者的性格进行判断和把握。就道三的看法而言,淀殿本来就对世间忧心忡忡,是位敏感纤细的妇人。然而不幸的是,如此敏感纤细的弱女子,却还失去了自己的庇护者。
没有了可依靠撒娇的丈夫,淀殿便越发气郁,恶血也越发郁滞。加之从本性来看,她根本不是能够成为首领的性格,然而现实中,她却站在了丰臣家权力的顶点。自然会心生不安。
“要是有个夫君的话,还能好点。”
道三这么说,是出于医者父母心。然而作为政治的医生,本多正纯却说这是不可能的。
正纯说:“她可是已故太阁殿下最心爱的人呀。”
正纯认为淀殿的不幸,就在于将她宠在手心的,不是别人,而是已故的太阁殿下,是这世上曾经地位最高的人。比如妹妹阿江,她死去的夫君是秀吉的姐姐之子、已故关白殿下秀次的弟弟——丰臣秀胜。这位人称“岐阜宰相”的秀胜,病死于文禄年间的朝鲜之阵。但是,其后阿江在秀吉的安排下,嫁到了江户,与德川秀忠再婚。如果像岐阜宰相这种身份的亡夫,那么即使成了未亡人,也还是有机会再嫁的。而淀殿是已故太阁的第二夫人,根本无处可寻再婚对象,况且她还是太阁之子秀赖的母亲。为此她就只能留在丰臣家,无法再改嫁他人了。
“有传言说她偷偷养着男宠。即便如此,病情也未见好转吗?”
本多正纯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像水一样澄净。道三摇了摇头。
用道三的话来说,流言蜚语不是医生该管的事情,所以不知情况究竟如何。不过,即便淀殿让家臣中的某人,进入闺房陪侍共枕,也不会对病情有多大好处。得了那种病的妇人,需要的是可以依靠的大树。其入幕之宾倘若是某位家臣,那么就算能够成为满足性欲的对象,也无法成为能让淀殿依靠的主心骨。
关于此事,道三在第二次诊察时,从大藏卿局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
——淀殿时常会梦见去世的秀吉殿下。
一听到梦,道三又继续询问了具体的梦境。根据梦境来判断病人气郁的状态,也是他的医术之一。他的妇人科论中,有“梦与鬼交”一项。指的是在梦中与鬼交媾。这里的鬼,不用说指的就是死者。例如死去的夫君。说的是独守空闺的妇人,在梦中与亡夫共享云雨之欢。假如淀殿果真在虚幻梦境之中,与太阁翻云覆雨了一番,那么道三的诊断中还会有更多精彩的部分。不过道三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选择了沉默。
顺便说一下淀殿的梦。
道三第三次前来诊断,是在庆长十年。这一年,道三诊断出的气郁之疾更加严重,淀殿睡眠也变轻,还经常做梦。
特别是这一年的上半年尤为严重。
这一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很多事情。每件事都足以扰乱她日常生活的平静。首先,这一年的四月十六日,家康退位隐居了。本以为家康会把天下让给秀赖,不料家康却让自己的儿子秀忠当了第二代将军。这不啻于是无言地向世人宣告,他压根没有要把天下让给丰臣家的打算。淀殿因此大为神伤。不过对她而言,还有一点让人欣慰的,是十二岁的秀赖早在秀忠被册封为将军的四天前,便从内大臣晋升为右大臣。新将军秀忠仅为内大臣。由此可见秀赖的品序,还是高出一等的。操纵二人官位品序的,当然是江户的家康。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足以让她恼怒得几乎撕裂自己的身体。前面也曾提到过,那就是新将军的册封仪式要在伏见城举行,家康一方以半命令的口气,要求秀赖从大坂上洛,前往伏见,觐见新将军。
就在此时,淀殿大叫:“居然让主公(秀赖)屈尊降贵,去祝贺家臣(秀忠)!本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就连大唐和天竺也闻所未闻!”
“与其这般受辱,不如一死了之。不,我也死了算了。右大臣殿下也死了算了。我把右大臣刺死在双膝之上,我们母子同归于尽!”
据说为了安抚淀殿的这种狂态,大殿之中闹得沸沸扬扬。这场骚动还传到了大坂城内,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有人大呼“完了,要打仗了”,将家财器物都堆上马车,携家带口地逃出了大坂。淀殿旧病复发,不仅是她自己的生理现象,有时会让整个大坂城也跟着癫狂。这是大坂政权的神奇之处。
这一年,淀殿总是辗转反侧,心神不宁。直至秋去冬来之际,也许是身体越发虚弱之故,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这段时间,她又梦见了太阁。太阁面带微笑地对她说:
——不必为秀赖挂心。老夫自会带他到好地方去的。
说完便消失了。太阁消失后,不久便出现了一个类似奈良春日若草山的丘陵。丘陵上蕨菜开始萌芽,春日的阳光洒满大地,普照四方。忽然丘陵的另一头,一匹春驹跃然而出,它奔上了丘陵部,然后低头吃起草来。
淀殿醒来,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便将梦境告诉了大藏卿局。于是,这位老尼姑立刻从京城召来阴阳师觐见淀殿,为她解梦。
“真是可喜可贺呀,小人还从未占卜过如此吉祥的梦。”
这位阴阳师恐怕是想追随这家日本第一——不,也许是东亚第一的富豪吧。他一边夸张地抚掌大笑,一边这么说。
根据阴阳师的说法,若草山上出现的春驹是秀赖。马儿在万里晴空之下吃着嫩草。时间是春天,而春天应该说象征着未来。他又说这梦显示右大臣殿下的未来是极其安全的,扰人心烦之事,一件都不会发生。
自从庆长五年关原之战败北后,唯有这件事情,一直像一块巨石压在淀殿心里。经阴阳师这么一说,她感觉似乎忽然云开雾散,心情顿时开朗了许多。她不仅重重赏赐了阴阳师,还打算用神的力量,让这个吉祥之梦深入人心。
黄金,堆满了大坂城的仓库。
淀殿打算举行一个盛大的活动。几番推敲之后,她确定了方案,并拜托京都的公卿们帮忙操办。京都的公卿们仍像太阁生前那样,经常来到大坂,所以事情立刻运作了起来。
这个活动是连歌会。连歌会将在祭祀秀吉的京都丰国大明神社的神殿前举行。
“御袋殿下梦想连歌会”是这次活动的主题。参加活动的,是从京都的公卿和官员中选拔出来的十六位和歌高手。活动于十一月十九日巳时(上午十点)开始,至申时(下午四点)结束。参加此次连歌会的宫廷歌人,有日野大纳言辉资、广桥大纳言兼胜、劝修寺中纳言光丰、正亲町少将时直、吉田二位兼见等。
淀殿当然一如她之后的生涯那样,寸步不离大坂。她指派了代理人,奉上了最初的三句。
正是春日里,蓊蓊郁郁若草山,但见马一匹
欣欣然然无牵挂,逍遥自在任天然
心旷神怡兮,但得快乐无所苦,悠然自得矣。
紧随其后的是吉田二位兼见。只见他咏道:“冰雪愈见消融去,屋檐只现玉水滴。”
京城的公卿们比谁都更清楚淀殿气郁的原因。那是对关东的压迫以及秀赖将来的担忧和恐惧。吉田二位一面揣摩淀殿的心境,一面咏唱出这句包含祥瑞之意的诗句。意思是冬日的冰雪在春日的照耀下逐渐消融,玉石一般的水滴,从屋檐上滴下。
……却说淀殿对阿千的看法。
淀殿与大藏卿局聊了几句儿子秀赖迎娶的这位妻子后,逐渐显露出了不快。
“尼姑呀。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地让阿千嫁过来的吗?”
她毫不留情地说。
“我还想问问你,阿千是何许人也?你认为她是何许人也?”
(谁也不是。阿千殿下不正是夫人您的外甥女吗?)
老尼姑虽然心里这么想,却并未表露在脸上,只是微笑不语。
老尼姑从未对淀殿有过一丝不满,只是在阿千的事情上,她多少有些情绪,这让她不甚满意。
帐中
我说的这段故事,一直在庆长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千姬和秀赖大婚前后这段时间徘徊不前。
不管怎么说,一个年仅六岁的女孩和一个十岁的少年结为夫妻,这场婚礼的规模之大,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京城到大坂的路上,驮着婚礼物品的马队,像蚂蚁一样列队前行。江户的新政权,向苟安于大坂、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下嫁闺女,怎么说也是一件大事。吴服和道具类的物品,全由日本首屈一指的吴服师比鹫见荣任一手操办。婚礼大局,则由德川家康亲自指挥。
然而,新郎的母亲却用极其露骨的语言,再三嘱咐负责大坂一方所有婚礼事务的大藏卿局:“决不能让他和阿千上床。”
(这还用说吗?)
淀殿的焦躁情绪,让老尼姑颇为费解。一个十岁的少年能对一个六岁的少女做什么呀?
不过,既然是婚礼,那么即便只是走个形式,该有的礼数也是必须齐备的。婚礼仪式按照室町时期的礼法伊势流进行。流程悉数完毕后,由待上臈牵着千姬的手,将她引领至今后生活居住的御殿。进入寝室,只见室内放着一个漆成朱红色的角盥。这个朱红色的容器内,装有清水,水里有三颗青石,还插着一根里白。对于眼前这个朱红与靛青交相辉映的美丽物品,千姬不由地提高了嗓门:
“这个……”
她说着便伸手去抓水中的青石,却被待上臈拉住了衣袖,默默地提醒她要注意言行礼仪。之后,待上臈取了勺子,舀上清水,将勺子凑到了公主唇前,让她用水漱口。接着,待上臈让公主摊开稚嫩的小手,将水缓缓地浇在她指尖。公主觉得这个游戏好玩,“这之后……”还要做什么呢?千姬好奇地抬眼,朝陪伴自己从江户到大坂的乳母津辻细长的脸上看去。津辻只是给她使了个眼色——请少安毋躁。
以此提醒她注意言行。
这时帐台之上,寝床已经准备就绪。按照仪式的规矩,原本新娘应该换上睡衣,先上寝床,引导稍后入室的新郎就寝。
但是,这对新人实在太过年幼了。
为此,当夜圆房之礼,仅止于仪式。
待秀赖进来后,千姬便99lib.将早已备好的食案,放到他的面前。食案上首先有一个年糕。还有一碗鱼翅汤,以及一盘下酒菜。非常简单。秀赖先端起汤碗,喝了一小口汤。然后,将碗递给了千姬。这便是圆房的仪式。千姬喝了一口之后,问待上臈:“接下来怎么办?”
“请将碗呈于殿下。”
待上臈命令道。原来这个仪式,就是让新人交替共饮一碗汤,最后由新郎来收尾。
(此人便是我的夫婿呀。)
千姬又重新打量了下秀赖。
二人如此这般四目相对,继祝言之杯之后,算是第二次了。千姬一如六岁的女孩那样,毫无忌惮地打量着秀赖的脸。
白皙的皮肤,结实的下巴,漆黑的瞳孔。千姬不禁感慨在江户的时候,还从未见过这般秀丽的少年。他举止大方,在待上臈的引导下慢条斯理地行动。
千姬忽然很想跟这位少年说话,她转向待上臈,问道:“这之后,需要说话吗?”
津辻又从背后拉了下她的袖子。但是千姬对这位少年的好奇心,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平息的。虽说是夫婿大人,但夫婿大人对自己而言,是个怎样的存在,她还尚不清楚。不过,她想跟少年说说话。她想知道这个少年在这座城里,每天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只可惜,千姬的这个愿望落空了。少年仿佛是这些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上臈们的附属物品。待仪式结束后,上臈们移动双膝,她们膝下仿佛伸出了一根细绳,而少年就像被这细绳牵引着一般,从千姬的身旁离去,不久便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少年消失之后,唯有时光在流逝。
不过,从此之后,千姬也并非没有再见过秀赖。
丰臣家经常高朋满座。公卿们和门迹,一如秀吉生前那样,从京都前来大坂,向秀赖问安。每到这种时候,除了秀赖,淀殿也会露面。当然千姬也必须出席。三人一同坐在上位,接受来客的请安。除此之外,但逢每月十八日,已故太阁的忌日,或是举行其他种种仪式的时候,她都要跟秀赖一同露面。然而,这些活动结束后,千姬只能回到自己居住的殿舍,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跟丰臣秀赖说上话。总的来说,对于公主而言,少年只是仪式中的搭档而已。二人是互为人偶的关系。而这种不可思议的关系,自庆长八年的婚礼之后,就一直持续着,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只是,秀赖这边发生了些变化。
秀赖十四岁的那年春天,淀殿跟大藏卿局闲聊家常的时候,忽然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尼姑呀,右大臣家(秀赖)也算是长大成人了吧?”
淀殿的意思,其实是秀赖应该已经到可以接触妇人的年纪了。
老尼姑陷入了深思。
“这件事嘛……”
她没有立刻做出判断,而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从秀赖最近的状态来看,虽还是一副少年做派,却也已99lib?经开始变声,嘴边隐约可见薄薄的胡须,身体也比同龄人高出不少,而且似乎开始散发出男人特有的味道了。虽说给他安排侍寝的妇人,也未尝不可,但贸然做出判断却是很危险的。常常听说有些少年太早接触妇人,会导致骨骼发育不良,未老先衰。
“还望先与宫内卿大人稍作商议为好。”
老尼姑如同在讨论一件重大政治议题似的,回答得非常谨慎。对于丰臣家而言,这种事情或许就是政治议题吧。顺便一提,宫内卿是秀赖的乳母,在丰臣家的女官当中,她的地位仅次于淀殿的乳母大藏卿局。
这一夜,几个女人在大坂城深处的一个房间内聚头。她们中有秀赖身边的二位局、右京大夫局、正荣尼等人。
“如何?”
大藏卿局逐一询问了各人的想法。侍奉秀赖的妇人们也在浴室等地注意到了秀赖身体的变化。
“是比丘尼大人您太过迟钝了。”
她们反过来嘲笑大藏卿局的后知后觉。这让老尼姑有些不知所措:“果真如此吗?我还真没注意到此事。不过,各位对这种事还真是敏感呀。”
接下来,话题越来越严肃。讨论的是应该由谁来侍寝才好。
这个议题非常重要,会对未来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如果这位有幸侍寝的妇人诞下了丰臣家下一位继承人,那自然而然地,她就会成为第二个淀殿——丰臣家的掌权者。
正因如此,人选迟迟不能决定。候选人多少要有好的出身,也必须身体健康。不过比起这些来,更重要的是候选人必须获得目前在此讨论的这几个女人青睐才行。
虽然已有好几个名字报了上来,但大家都各有所好,一时很难拿出个统一的意见。
“干脆让秀赖殿下去政所(千姬)殿下那里,各位意下如何?”
善良的右京大夫局提出了建议。哎呀,政所殿下——有人好像刚注意到这件事一样,猛地点了点头。由此可见,就此议题而言,千姬早已经被这些妇人排除在了选项之外。
然而大藏卿局却满脸惊讶地望着右京大夫局,不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哎呀,政所殿下的年龄也……”
右京大夫局说。千姬现在十岁。不管看起来再怎么成熟,让年仅十岁的她行闺房之事,多少有些勉强。这是右京大夫局的想法,不过大藏卿局所谓的“当真这么想”,指的却不是同一回事。
“关于政所殿下的事情,虽然我说出来,可能于礼不合,但其实某位殿下心里自有想法。”
大藏卿局说。某位殿下心里自有想法,说的便是淀殿。淀殿的意思,大概是不愿看到秀赖到千姬的宫里去。但是在那个时代,家臣直言主公的心思,是不合礼数的,所以大藏卿局在此只说了“心里自有想法”。顺便值得一提的是,大藏卿局在丰臣家的权势,正源自她特殊的地位——唯有她才能倾听“某位殿下心里的想法”,并将之传达给众人。
话题再度转回侍寝者的甄选上。最终人选依旧迟迟无法决定。
第二天,会议仍旧继续。
在这一天的讨论中,一席人中年纪仅次于大藏卿局的二位局忽然说道:“阿由志如何?”
于是有人忽然想起来还有阿由志这么个人。
阿由志是秀赖的侍女之一,负责他的日常生活起居。但若硬要挑刺儿的话,大概就是她对于秀赖而言,是个太过稀松平常的存在,离他太近了。
“哎呀,还不知右大臣殿下是否会中意阿由志那等的人物呢。世人常说,只有远处的花儿,才能让男子觉得端庄美丽呢。”
老尼姑说得好像自己深谙男人心理的样子,在座各位却无人显示出钦佩之意。“这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吗?”右京大夫局反驳道。
就像这样,这一天也依旧没有得出结论。
她们甄选侍寝妇人的经过很快就泄露了出去。流言在侍女们的交头接耳之中传开。自然,也传到了阿由志耳中。
“听说上臈大人们都在讨论阿由志殿下的血统之事。”
传信的人说。
(不会吧?)
阿由志不由地心惊。从秀赖小时候起,阿由志就侍奉在他身边。从伺候沐浴,到梳理发髻,从晚上伺候更衣、陪伴侍夜,到早晨再伺候更衣、整理仪容,全都由她亲手打点。她从未想过,也无法想象该怎样将这个少年作为男人来爱慕。阿由志十六岁,比丰臣秀赖大两岁。她平时在城内见到年轻人的机会也很多。虽说这些人当中,还没有特别爱慕的某个特定对象,但是阿由志心里,也开始渐渐有了自己喜欢的青年男子类型——这也是人之常情。
(莫非真要跟右大臣殿下……)
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秀赖带着男人特有的体味欺身而上的样子。
然而,上臈大人们的会议,第99lib.二天依旧继续着。结果还是得不出结论,于是她们决定还是由淀殿来挑选。
“报上候选人的名字来。”
淀殿发令。
大藏卿局一边评头论足,一边逐个报上候选人的名字。当快念到第二十人时,淀殿已经上火发热,连称头痛,靠在脇息上的身体不知为何愈发沉重。不久,胸口也憋闷起来。
大藏卿局从淀殿还在襁褓之中时起,便一直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因此她非常了解淀殿现在的想法。
“您是累着了吧?”
大藏卿局半开玩笑地说。老尼姑深知此时这种说法对于安抚淀殿的情绪反而会更加有效。
“无论发生何事,右大臣殿下都知道,只有御袋殿下才是这世上最为重要之人。所以,请您务必宽心。”
“我知道。”
淀殿点了点头。可到了必须决定候选人的重要时刻,她还是会胸闷。没有办法,只得把日子往后推了。大约过了十天,淀殿叫来了大藏卿局,她出人意料地轻描淡写道:“阿由志就行。”
淀殿说阿由志看着人还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从小到大一直侍奉丰臣家,所以如果是她的话,感觉应该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她出身也不错,是伊势最负盛名的北畠家。”
淀殿补充道。
(果真如此吗?)
大藏卿局心里泛起了嘀咕。阿由志并非北畠家之人,而是成田氏才对。
伊势国河曲郡须贺,有个叫成田左卫门的下级武士。自织田家吞并伊势之后,他便开始侍奉当时还是木下藤吉郎的秀吉。他的儿子叫弥太郎。秀吉建造山城国淀城之时,他奉命担任淀殿的侍卫。阿由志便是这弥太郎的女儿。对于淀殿而言,这父女两代人都是丰臣家的家臣,加之她一直对阿由志青眼有加,选择阿由志从小贴身侍奉秀赖,其原因也在于此。
“阿由志何故成了北畠氏?”
大藏卿局不解。北畠氏是伊势的名门望族,出自南北朝时期公卿北畠亲房一系,后来定居伊势。即使到了战国时代,北畠氏也被邻国的大名称为“伊势御所”,受到特别的礼遇。后来虽被信长消灭,但用淀殿的话来说,阿由志的成田氏是很早便从北畠氏分出来的旁支,所以说她是北畠氏的出身,也并不为过。
(还真是了如指掌呀。)
大藏卿局心中感慨。淀殿并不是那种学识渊博之人,却特别关心公卿武家名门望族的家谱和家系。总而言之,她的想法是即便阿由志生下了秀赖的儿子,论其出身和血统,也算勉强过得去。
于是阿由志被叫到了秀赖乳母宫内卿局跟前。宫内卿局吩咐说:“从今夜起,由你来教导主公男女之事。这是御袋殿下的旨意。”
阿由志长这么大,从未像现在这般惊慌失措过。更奇怪的是,她虽然以前对秀赖本人抱有女性私情,但此时却未有一丝情绪涌上心头,只感到了主公之令重如泰山。眼下对于男女之事究竟何如,本应充当老师角色的阿由志自己也不太清楚。半桶水的自己,是否能够不辱使命——这件事让阿由志心乱如麻,如坐针毡。由此可见,武家的家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存在。
宫内卿局还吩咐:“暂允你归家三日。”
阿由志有个姐姐,是大坂城弓箭组大将青木隼人的妻子。阿由志前往姐姐家中,请教了各种事情。
侍寝当夜,阿由志忐忑不安,不知自己能否完成教导主公男女之事的使命。喉咙深处干渴得像火烧火燎一般,胃部也莫名地隐隐作痛,反而没有一丝准备迎接男人的激情。但她必须以处女之身,去教导一个青涩少年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曾经历过的男女之事。如果这时的阿由志姑且算作是新娘,那恐怕哪个国家都不曾有过这种新娘吧。
这一夜,可能是因为宫内卿局事先的安排,秀赖早已在寝室等候她了。
阿由志在帐外点上香,说了声阿由志参见主公。声音分明足以传到帐内,可是她竖起了耳朵,也没有听到秀赖的回应。
阿由志鼓起勇气,稍稍撩起帷帐的一角。帷帐的绸缎沉甸甸地压在手臂上,不过阿由志并没有停止动作。她一弯腰,进入了帐内。
帐内漆黑一片,感受不到秀赖的气息。不过定睛一看,却发现了出人意料的状况。原以为是躺在床上的秀赖,此刻正端坐在地板上。之所以没有感受到他的存在,似乎是因为他屏住了呼吸。
“阿由志!”
秀赖忽然伸手抓住了阿由志的手臂,用惊人的臂力将她拉了过来,放倒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阿由志大惊失色。仰面倒下的她,觉得整个世界都上下颠倒了似的。原本应该是老师的她,现在却被压倒在秀赖的力量之下,顿时手足无措。她拼命思考该如何是好,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连力气也都融化掉了。
秀赖开始了男人的举动。此时的帐内,白天那个离了阿由志等人便不知所从的秀赖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男人。阿由志用尽全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惨叫。一个远比曾经想象中的男人更加骇人的力量将阿由志撕裂,压迫着她的内脏,并让她的痛苦发生了变化,让她体内的血液,渐渐变成了美酒。她不禁想大声哭喊,对丰臣秀赖的爱意喷涌而出。
到了翌日早晨。
秀赖终于放过了阿由志。
“阿由志,此事万万不可告诉御袋殿下。”
一向只会高声说话的秀赖,像换了个人似的悄声说道。秀赖如此这般疼爱阿由志,可能会让淀殿黯然神伤?阿由志无法理解个中原因。不过看来至少秀赖非常清楚母亲淀殿是以怎样的心态活在这个世上的。
没想到秀赖身上也具备了深思熟虑的能力,或者说是具备了敏锐的洞察力。这让阿由志着实吃了一惊。
国松
江户柳营常会偷偷谈论大坂的那些女人。也许正如这些窃窃私语所指,大坂城这座东亚地区最大的城塞,是座女人的城堡。
在这庆长十年的上半年,这座城里最大的一件事,是有一位妇人怀上了丰臣家的骨肉。不用说,孩子的父亲,自然是右大臣丰臣秀赖。他当时十五岁,已具备了生殖能力。孩子的母亲,则是他的侍女,十七岁的阿由志。这不过是极其单纯的生物学现象罢了。可在人类的社会里,它却成了件大事。
不久,阿由志诞下了一名男婴。
淀殿早先听说阿由志身怀六甲之后,便兴奋地大赞:“主公,做得太好了!”她激动的样子,让周围的侍女都不由脸红。秀赖充分发挥人类作为动物的本能,在围绕这座城堡的权力斗争中,是件非常重要的工作。
况且阿由志生下的还是一名男婴。淀殿得知此事后,立刻前去慰问产褥期的阿由志,并说:“阿由志,好生静养。你是丰臣家的第一功臣。”
这个婴儿的小名叫国松。对于丰臣家而言,太阁死后十年,终于出现了第三代继承人。其生母阿由志也母凭子贵,从此青云直上。淀殿特意为她准备了新的宫殿以供起居,而且大家对她的称呼,也发生了变化。
人们开始尊称她为“伊势局”。就连城内最有权势的大藏卿局,到了阿由志跟前,也得殷勤礼拜,称她一声伊势局殿下。
对于十五岁的秀赖而言,他尚不能充分理解这种奇妙的变化。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完成一项多么伟大的事业,可城内的女人们却兴奋雀跃,欢天喜地,纷纷祝福丰臣家前程似锦。
“我做了这么伟大的事情吗?”
他不解地问乳母宫内卿局。得到的回答是“确实如此”。这位在丰臣家的女人中也算得上是谨慎正直的妇人,用炙热的眼神盯着秀赖,用力地点了点头。
秀赖依旧不解。
“都说已故太阁殿下,从早年起便驰骋疆场,殚精竭虑统一乱世,平定天下。其丰功伟业,从古至今无人能及。可我……”
他说自己并没有做多伟大的事情,宫内卿局听罢,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您也完成了丰功伟业。主公您继承了太阁殿下的遗产,身负重任。这可是能与太阁殿下开国创业的丰功伟业相媲美的。”
“就是继承遗产而已?”
“还有就是将这些遗产转交给下一代。”
虽然宫内卿局这么说,但秀赖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些事跟重要任务联系起来。继承太阁的遗产,继承“丰臣家”,不是只要秀赖好好活着,就能完成的任务吗?只要好好活着就行了?这也算是重要任务?
“此话怎讲?”
秀赖质问道。聪明的宫内卿局知道对于无法回答的提问,没有比保持沉默更高明的方法了。于是,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却心说:“主公您应当把好好活着作为人生的目标才对。”所谓贵族,为了延续家族的香火,就应把作为生物而生存下去,当作是人生最大的目的和任务。并且,繁衍后代这个重要.99lib.任务,也是秀赖的分内之事。他必须繁衍子孙,将丰臣家留给子孙后代。在这个问题上,虽不知男人的观点如何,但无论淀殿,还是宫内卿局,或是其他女官,作为女人,她们观点都是一致的。她们极度恐惧秀赖这位少年会思考除此之外的其他问题。此时的话题,也差点触及到红线。
“已故太阁遗留下的财产……”
秀赖说,太阁的遗产是这座城堡和丰臣家的天下。可本应是丰臣家遗产的天下,不是已被江户的德川家康夺走了吗?这却让我如何继承?听了秀赖的这番话,宫内卿局巧妙地应对着——继续保持沉默。可秀赖却是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于是宫内卿局只好妥协,回答说家康殿下年事已高,迟早有一天会撒手人寰。到时候,目前那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太阁殿下的旧家臣,都势必会回到大坂。这种事不是主公应该操心的事。
国松诞生的消息立刻传到了江户。当然也传到了隐居于骏府的家康耳中。
——此事事关重大。
强调事态严重的人,是谋臣本多正纯。现年四十三岁。他的父亲是几乎侍奉德川家康大半辈子的谋臣本多正信。正信直到关原之战为止,都一直追随家康,形影不离。正信依然健在,不过最近转为侍奉新晋将军秀忠。本多正纯则代替老父,担任家康的谋臣。
父子两代都担任主公家的谋略顾问,参与机密政治,实乃前所未闻之事。正因如此,父子二人都为德川家诸将所惧,背后总会有些闲言碎语。但是说到人品,曾被人称为“狐狸”的父亲正信要更好一些。正信因为与家康共享很多机密,所以他惧怕遭人怨恨,为了明哲保身,他做事清廉,从不贪图财物,就连家康的恩赏也悉数谢绝。正信为德川家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天下已是德川家的囊中之物,他却仍只拥有相模甘绳的领地,俸禄也仅两万两千石而已。
但是,正纯却正好跟父亲性格相反。他私下嘲笑父亲为了不遭人忌恨而甘于领取微薄俸禄的行为:“父亲功勋赫赫,他应该获得与功勋相称之物才是。”并肆无忌惮地从德川幕府的大名手中收受贿赂。
“事关重大。”
正纯雄辩道。在这点上,与被从鹰匠提拔上来的父亲相比,他对家康的态度截然不同。正信作为家康的谋臣,终其一生,始终贯穿着一种态度——只回答家康所问之事。他基本上从不主动提出.99lib.观点,也不长篇大论。但儿子正纯不仅自信满满,可能也因为生下来便拥有大名的地位,所以即使面对家康,他也没有太多顾虑。
“国松君的诞生,恐怕会祸乱世间。”
听了正纯夸张的论调,家康失笑,皱眉低声道:“不过是小崽子生了个小崽子。能有多大的事?”
但实际上,家康从关原之战夺取天下起,直至今日,还从未遇到过这般令人不快的事情,眼下他正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在家康而言,他正是出于与丰臣家和平相处的考虑,才将自己最疼爱的千姬嫁给了秀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将千姬送往大坂,并非自己本意,而是已故太阁丰臣要求的。秀吉临终前为了“让秀赖的江山站稳脚跟”,做了千般打算。其中之一,就是让秀忠的女儿,家康的嫡系孙女——一岁的千姬嫁给其子秀赖。秀吉弥留之际,在病床上握住家康的手,拜托家康作为联姻的亲家,永远履行监护人的责任。家康也答应了。不过秀吉死后第三年,关原合战爆发。经过这一役,家康夺走了丰臣家的政权。
不过,家康并没有忘记这个承诺。
——这是太阁的遗愿。
他突然口出此言。而阴差阳错,未经太阁口授“遗愿”的淀殿,听了家康此言,不由花容失色。家康却毫不在乎,在宣布“太阁遗愿”之后,便急急忙忙地将千姬嫁到了大坂。这件事对家康而言,并不是要忠于已故太阁殿下遗志之类的道德问题,而是彻头彻尾的政治打算。关原之战后,直至今日,德川家的江山尚不稳固。天下大名中,有大半曾经承蒙秀吉恩惠。其中,虽然为数不多,却仍有少数人还未对家康心服口服,关于家康对丰臣家的态度,他们也依旧持怀疑的观点。家康这时将千姬下嫁到大坂,其实是强者把人质送给弱者的表现,此举意在巩固德川家的江山。
当然,对外公布的理由,肯定是为了确保德川和丰臣两家永世修好。
可秀赖居然让一个侍女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这到底算个什么事?
“这一切,”正纯说,“都是御袋殿下一手安排的。”
正纯的意思是,区区秀赖小儿能懂什么。让侍女给这个无知少年侍寝,诞下子嗣。这些必然都是淀殿的指示。这种行为完全辜负了德川家的一片好意,分明是在给德川家难堪。
“一介女流之辈的所作所为。”
家康故意露出鄙夷之色。
可是正纯拥有更重要的情报。他手中不断有大量信息汇集而来,告知他大坂城内的一举一动。提供情报的人,是千姬身边的近侍。
“摄姬殿下她……”
正纯欲言又止。摄姬指的是嫁入了摄津的公主——千姬。
“属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正纯压低了声音。
“如实道来。”
“公主殿下,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这还用你说?”
家康露出不满之色。以十一岁的少女之身嫁做人妇,那才叫奇怪呢。
但是正纯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自秀赖迎娶千姬以来,已有整整五年,然而秀赖从未踏入过千姬的宫殿半步。
家康脸色骤变。
正纯接着说,除了在大广间举行正式的仪式之外,这对夫妻根本没有见过面。这不单单是秀赖不来见公主,千姬身边的侍女也说对方在极力阻止千姬前往淀殿和秀赖居住的宫殿。
“这是为何?”
“淀殿认为跟随千姬陪嫁而来的侍人都是江户的奸细。所以下令绝不能让他们知道秀赖御所殿下的日常生活状况。”
“女人。”
家康皱了下眉头说。不知是想说淀殿也就那么点小心思,还是别的意思。
于是正纯说,现在国松君诞生,这世上继承了秀吉血统的人变成了两个。大坂城的众人想必很是振奋,不过现在需要考虑的,是他们对千姬的态度。大坂城众的敌对意识势必日渐增强,千姬的日常生活也将如坐针毡,处境也会越来越难。不料待正纯说完后,家康竟放声大笑起来。
“上野,娘娘腔的话题就适可而止吧。”
家康的意思,是这种愚蠢的话题,不说也罢。藏书网顺便一提,家康口中的上野,是正纯的官名——上野介。
“大坂是女人的巢穴。自然从那里传出来的,无非就是谁又使坏,谁又蒙受秀赖恩宠,阿千遭受冷遇好可怜之类的话题。这种脂粉味扑鼻的言论,从大坂传到了上野的耳中,上野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这种脂粉味。阿千是为了受苦而去的。老夫在阿千那个年纪时,也当过人质,吃过苦头。人质吃点苦头的故事,女流之辈伤心流泪也就罢了,岂是堂堂男儿该谈论的话题?”.99lib.
“话虽如此,可最终丰臣家世子国松君之母伊势局的权势会越来越大,公主殿下的处境势必越来越难呀。”
“上野,你还没说够吗?”
“属下还有话要说。关于公主殿下出嫁一事,某曾奉旨奔走操办。故属下对公主殿下所受之苦也感同身受,实在于心不忍。”
“你这是妇人之见。”
“即使千姬会变成北政所殿下那样?”
本多正纯问道。北政所是秀吉的正室,身居从一位的高位。然而她并无子嗣,所以如今无论丰臣家还是大坂城,实际上都在侧室淀殿及其侍女团的掌控之中。正纯担心将来伊势局与千姬的关系会演变成那样。然而,家康对此却一笑了之。
“倒不如说,成为北政所就是她的宿命。”家康说。
二人口中的北政所,人称宁宁,从关原之战前起,她便一直在家康的保护之下。现年六十六岁,如今在京都东山山麓的高台寺,供养去世的秀吉,为他祈求冥福,以度余生。
她在秀吉的少壮期,曾助秀吉一臂之力,对当时羽柴家家臣的人事问题也颇有影响力。因此她审时度势的能力,也远在那些半吊子武将们之上。秀吉去世后,她认定丰臣政权当随秀吉之死而终结,便自己制定了了结丰臣家的计划。
这就是把政权让给丰臣家五大老之首、最具人望的德川家康。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要求家康仿效秀吉政权将前代的织田信长的血脉,作为一国大名保留下来的做法,也让秀吉的遗孤秀赖,在德川政权下,以具有荣誉的大名身份接受庇护。关原之战爆发前,她与家康沟通了自己的想法。在获得家康的承诺之后,她竭尽全力支持家康,说服了在她影响下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吩咐他们:“无论发生何事,都必须听从江户殿下调遣。”她按照自己的计划,在关原之战爆发前,离开大坂城,移居到了京都。由于她抛弃了大坂城,所以这.99lib.
座城便成了淀殿的囊中之物。
关原之战后,家康对于这位助他夺取天下的大恩人,不仅一年四季问候拜访分毫不落,还分赏了河内的数个村庄,以资其脂粉零用,给她提供了多达一万三千石的食禄。
不仅如此,北政所提出请求:“为了给已故太阁殿下祈求冥福,希望修建寺庙一座。”家康听后非常欢喜,立刻吩咐下去,在东山山麓修建了一座壮丽伽蓝,起名为高台寺,同时还在山内修建了丰国庙。这高台寺便是北政所目前的居所。她在秀吉死后,按照当时正室的规矩削发为尼。如今她与曾经的侍女总管、被称作孝藏主的比丘尼,一起茹素念经,每日醉心于佛事。
家康准备把千姬嫁到大坂时,这位秀吉的正室也给予了不少帮助。对于淀殿这样的存在,能够具有说服她的资格和立场的人,也只有北政所了。虽说她人已离开大坂,却仍然保留着丰臣家内部主宰者的名誉和权力。这点是没有变过的。也可以说,因为牵线人是北政所,淀殿才没有拒绝千姬的理由。
北政所听说国松的诞生,是在夏雷首次响彻北山一带的清晨。虽说大坂定会派人前来报告此事,但她还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一位叫日野大纳言辉资的公卿去大坂问安后回到京都,顺道拜访她的隐居之所,告知了这个消息。
“不是阿千殿下的孩子吗?”
北政所声音洪亮,表情丰富,刚听闻这一消息时,她先是吃惊地睁大双眼,在得知孩子并非千姬所生之后,脸上又浮现出了厌倦的神色。
“大坂所行之事,莫不如此。”
面对辉资,她只说了这么句意味不明的感想。而后她又抓住侍女孝藏主说:“我这十年殚精竭虑,费尽心力想要保全秀赖殿下。没想到秀赖殿下的母亲,却让我的努力一点点地化为泡影,将秀赖殿下一步步推向深渊。别的先不说,她居然让连嘴边的胡须都没长好的秀赖殿下和一个侍女行房。到底是何居心呀?”
这一年的年初,秀赖患了轻微的天花,为此朝廷还特意在内侍所,大兴神乐为他的康复祈福。此后,大坂在一片风平浪静中,度过了夏季和秋季。
国松诞生的消息最终也未公布于世。
江户也对此缄默不语,而京都的公卿们,由于大坂尚未公布消息,也没去大坂道贺。总之表面上来看是风平浪静的一年。
片桐
时光荏苒。
在此期间,秀赖完成的“事业”中,能够留给后世的,首先是文字。
“丰国大明神”
他在纸上写满了父亲的神号。从七岁起,他便一直书写父亲的神号。他的字可称得上是阔达雄浑。在不断书写这个神号的过程中,年少的秀赖自然而然地,开始相信自己的父亲确实是神。
在日本,有时活生生的政治家也可以成为神。过去,有菅原道真成为了天神。准确地说,菅原道真的神号是“天满大自在天神”。赐给他这么一个像样的神号的,是京都的朝廷。
继菅原道真之后,秀吉也从朝廷那里获得神号,成为了神灵。顺便一提,秀吉似乎想过没准哪一天自己真能成神,于是在弥留之际,还对身边的近侍千叮咛万嘱咐:“我的遗体要土葬。坚决不能火葬。”
神道是日本古来的习俗,按规矩死者自然是土葬。另一方面,火葬的方法是随着佛教的传来而进入日本的。为此,火葬就成佛,土葬就成神——秀吉的脑子里有这么一个简单的宗教分类法。
身为御袋殿下的淀殿,有时也会使用“大明神还在世的时候”这类夸张的说法。这可远比“太阁殿下”听起来要伟大得多,即使说到关东政权那边去,也更加体面。淀殿把自己看做是大明神的第二夫人。这能让她脑子里有关凡夫俗子秀吉的回忆得到净化,让她自己也跟着神圣起来。这种想法让她心情大好。而且就秀赖而言,把他说成是大明神的遗孤,多少也能让世人多些敬畏之心吧。
关于这点,闲居于京都东山山麓的正室北政所,在跟老尼姑孝藏主等人闲聊家常时,一般都说“我家老头子还在世的时候”,完全把秀吉当做普通人家的丈夫一样对待,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这位被称为宁宁的妇人,从秀吉年轻时起,便与他同甘共苦。秀吉好女色的缺点让她大吃苦头。她也曾经操着尾张方言,当着众人的面,跟丈夫大吵大闹。尽管如此,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丈夫性格上的有趣之处,也没有女人比她更为了解。宁宁在秀吉死后,便早早落发,遁入空门,专心供养过世的丈夫。这点上,她跟世间大多数未亡人并无二致。不过即使成了未亡人,她依旧爽快随和,乐于助人。提到丈夫生前的话题,她也会伤心泪流。也正因如此,对于死去的丈夫,她怎么也无法假惺惺地郑重其事称之为“大明神”。
可是对于淀殿而言,这种煞有介事的做法却是非常重要的。说句实话,淀殿其实并没有爱过作为凡夫俗子的秀吉。
不过,还是有近似于爱情的东西。那就是她对北政所及其他侧室抱有的争宠之心,那可是比常人还要高出一倍。
秀吉生前,大坂城里住着许多侧室。前田利家的三女儿、人称摩阿的加贺局,近江名门望族京极氏出身的松之丸殿,蒲生氏乡的妹妹、人称阿虎的三条局,织田信长的五女儿三之丸殿,还有同出自织田家的姬路殿,再加上宰相局等人,大约有十几位之多。秀吉的妻室们,在从他死后到关原之战的这段期间,包括正室北政所在内,都悉数搬离大坂城,回到了各自的娘家。
留下来的,可以说只有淀殿。她作为天下第一显贵之人秀赖的保护者,继承了已故的99lib?秀吉遗留下的所有权势。神奇的命运,让她站到了大坂城的中心。对于淀殿而言,秀吉在死后,比死之前还更为重要。她必须更加炫耀秀吉的巨大权威。为此,在正室口中仅为“死去的丈夫”的秀吉,到了淀殿口中,却称为“丰国大明神”。她不仅让秀赖如此称呼父亲的神号,还让侍女们也如此称呼。
“淀殿对于已故的太阁殿下,是以神号相称的。”
这个报告很早就传到了家康耳中。
“挺虔诚的啊。”
家康只是这么一说。而将家康不经意间说出的这句话变成策略的人,便是其谋臣本多正纯。
关原之战后,第二年的夏天,本多正纯上京之时,丰臣家的片桐且元从大坂前来拜见。
正纯当时正在下榻之处妙觉寺的“南面之间”吃着晚班的早饭。
“来者何人?什么,是大坂的家老呀。”
他说,一听访客姓名,他立刻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他并没有感到不愉快,只是每每听到且元的名字,就会条件反射似的露出这种表情。对于大坂的人,绝不能给好脸看,一旦给了好脸,他们就会得意忘形。这种一直以来的看法,让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让他等着。”
正纯一边动着筷子,一边说。
权力这种东西是非常奇妙的。秀吉还在世的时候,本多正纯之辈,也只不过是秀吉的家臣手下的家臣而已。而另一方面,片桐且元虽说地位不高,却也是丰臣家的嫡系家臣。
然而秀吉死后,以大坂的情感而言,天下被家康篡夺了。从此之后,正纯成为了天下之主家康独一无二的谋臣,变成了令诸侯们敬畏不已的存在。另一方面,丰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却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夹着尾巴,低眉顺目地来给正纯请安。至少正纯是这么看待片桐且元这位丰臣家家老的。
且元在玄关旁边的小房间里等待着。这房间非常奇怪,两侧都有叫做涂笼的耳房,里面非常暗,也没有空气流入,像被裹在蚕茧中一样闷热。然而,不知是否因为且元人太老实,他并未觉得自己被人怠慢。只是嘟囔了几次“京都还真热呀”,不停地摇着扇子。
话说且元当时的身份地位,他的官位是从五位下,官名为市正(东市正),是摄津茨木城城主,俸禄万余石。职位是丰臣秀赖的家老,宅邸在大坂城内。
且元在少年时代被称为“助作”,当时作为小姓(亲卫队队员),侍奉在正值壮年、羽柴时代的秀吉的鞍前马后,跟随秀吉往来沙场。当时同为小姓的,还有福岛正则、加藤清正、加藤嘉明等人。这几个小姓在贱岳之战立下了汗马功劳,人称“贱岳七本枪”。其他小姓皆因此晋升成为大大名,唯有且元一人,仍是个三千石的旗本。99lib?
“助作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加藤清正等人都这么说。不过大概不是说他忠厚老实,而是说他胆小怕事,没有能力成为人上之人。这也许便是他没能成为一国大名的原因之一,不过他本人倒不以为然。在与他同为丰臣家一手养大的家臣中,有出身好的和出身不好的。出身好的,有跟秀吉夫妇一样,同属尾张出身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他俩与秀吉多少有些血缘关系,所以从少年时代起,便受到北政所的关照。二人在二十多岁时,就被封为大名。当时人们都认为这是“北政所殿下鼎力支持的结果”。可惜且元却没有得到过这种恩惠。
此后,淀殿集丰臣秀吉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也形成了以她为中心的派系。其中就有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与淀殿同属近江出身的家臣。他们因计划消灭家康,而在关原之战中被家康所灭。
且元其实也是近江人。但他却没有跟同乡的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走得很近。也正因为走得不近,他也没有加入石田的阵营。这反而成了不幸中的大幸,让他在关原之战中免遭灭亡的命运。
且元在丰臣秀吉的晚年,还是当上了大名。不过俸禄只有一万石。秀吉在弥留之际,曾对他说:“助作,你要好好照顾阿拾(秀赖)呀。”
且元虽然被丰臣秀吉临终托孤,却未被赋予傅人的光荣使命。所谓傅人,指的是监护人。在家臣团中,一般由数一数二的人物来担任。秀吉正式任命辅佐秀赖的傅人,是人称加贺大纳言、丰臣家的大老——前田利家。地位低下的且元,在利家手下不过是个打杂的而已。但深知自己大限将至的秀吉,由于太过担忧秀赖的将来,所以对且元这种身份的男人,他也尽可能地客套了一番。
“助作,你还记得以前吗?”
秀吉回忆起还是青涩少年的且元刚投奔到他身边时的事。
“我一手起来的家臣不多,但你是其中一个。相信你比别人更清楚我对秀赖的未来有多么担忧。”
秀吉说道。他还拜托且元在自己死后,多为秀赖的事情费心,同时还提到了淀殿与且元之间的渊源。
秀吉在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提到且元的父亲孙右卫门,曾经侍奉过淀殿已经灭亡的娘家——北近江的浅井家,并且还曾立下过些许战功。这样一来,即使没有秀吉这个因素的介入,对于且元而言,淀殿跟其父辈侍奉的主家还是有关系的。
病室中,还有几位侧室陪伴在旁。她们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全都惊讶不已。且元是近江人,这是众所皆知的。不过他的父辈居然也是浅井家的武士。这还是头一次听说。看来他跟淀殿还真是有很深的渊源呀。
(但是,这么说来,这人还真是奇怪呀。)
众人不约而同地心想。他与淀殿之间,分明有如此深厚的渊源,可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却看不出他对继承了旧主家血统的淀殿,抱有多大的念旧之情。总的来说,这个时代的人,大多都有很强的地域观念。主仆关系的紧密度,与其说是来源于道德,不如说是来自这个时代的众人重视出身地的性格。其他近江出身的部将,诸如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他们并非浅井家的旧臣,却单纯因同为近江人,而对淀殿抱有特别的好感。然而且元却很少有这样的感觉。这并不是因为他薄情寡义,大概是因为他是个欠缺可爱之处的无趣男人。
秀吉死后,关原之战爆发,丰臣家地位一落千丈,转眼便成了只拥有大坂地区和约七十万石俸禄的一介大名。曾被任命为傅人的前田利家,在丰臣秀吉死后不久,也跟着病逝。此后加贺前田家离开丰臣家,跟随家康而去。
关原之战时,且元在秀赖身边。自然而然地,他也没法投靠家康门下,而是继续留在了丰臣家。家康在关原之战后,为处理战后事务,进到了大坂城。当时他叫来了且元,命令道:“由你来当丰臣家的家老吧。”
家康对于丰臣家的家事,拥有这种命令权。这种权力的合法根据,是秀吉的遗言。他临终前要求家康成为秀赖的政治监护人。由此家康才命令且元担任丰臣家家老一职。
——老夫是江户殿下亲自任命的家老。
且元后来还时常跟人提起此事。
“市正立场如此,是了解关东内心想法的男人,决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虽说后来淀殿及其侍女团都开始提防他,但在这之前,且元在大坂城内也算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无论如何,他身上笼罩着江户的光芒。他在大坂城内的府邸,总有谄媚之人,或是希望能向关东的家康表明心迹的人进进出出,常常门庭若市。
“打扰了。”
走廊响起了人声。
本多家的家臣跪伏着说:“大人,这边有请。”且元对这个前来领路的下人,也恭敬地点头回礼,站起身来。
正纯正在书院等候他的到来。
“大人是为何事而来?”
正纯在一通寒暄之后,摆出一副惜时如金的样子,催促道。这一问让且元有些尴尬。他慌忙解释说此番来访并无其他用意,只是听说大人上京,所以特来问候大人近况如何。
两人?99lib?闲聊的话题和往常一样,仍然是关于秀赖的近况。且元在话语中,提到了秀赖孜孜不倦地抄写“丰国大明神”的神号,还有淀殿对神佛祈愿之类的事情相当热衷与虔诚。
“究竟跟神佛许的什么愿呢?”
正纯故意装傻,向且元发问。
且元却未立刻回答问题,只是看着正纯的脸。这问题还用回答吗?淀殿祈愿的内容,无非就是希望秀赖安泰好运。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淀殿的爱子之心,与世上普通的母亲并无丝毫不同。”
且元回答。于是,正纯耍起了坏心眼。
“这么说来,莫非秀赖御所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安之事吗?”
“哪里的话。”
且元慌忙解释道,就是和世上所有母亲一样,都担心自己的孩子因生病之类的被夺去性命。
“实在令人敬佩呀。”
正纯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干脆这么办吧。普天之下,历史悠久的神明佛阁,荒废之处也不在少数。如果能将这些堂塔伽蓝都悉数重建,真可谓功德无量啊。这样一来,不仅诸佛菩萨,相信就连天神地祇也会为之感动,纷纷保佑秀赖御所福泰安康吧。”
“是。”
且元以为这是本多正纯的突发奇想,努力将话题转移开。可惜正纯却未上套,反而提高嗓门问:“市正殿下,您意下如何?”
正纯最畏惧的,是丰臣家的财力。单拿黄金来说,天下九成黄金,都秘藏于大坂城之内。这是不争的事实。有了这些财富在背后撑腰,有朝一日,倘若丰臣家向六十余州的浪人发布檄文,将之召至大坂,估计只需数日,即可组成能与江户幕府分庭抗礼的力量了。况且指挥官还是秀赖。如今的天下,浪人和不满分子比比皆是。他们肯定从心底期望着有一天能以秀赖之名,掀起一场恢复前朝统治的大战。
正纯的策略,第一步便是削弱丰臣家的财力。
“请务必为秀赖御所的福泰安康着想。”
本多正纯说。
且元看不穿正纯的真正意图,只是沉默无言。对他而言,向神佛许愿是愚蠢之事。从家老的立场而言,如今就连淀殿沉迷神佛之道一事,他都觉得是相当大的浪费。何况是修复重兴六十余州的神明佛阁。就算丰臣家的财力再怎么空前绝后,不出数年也必定会坐吃山空的。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此时此刻,身为一个吏僚的且元,脑子里只担心着如何管理财宝之事。这在正纯这位策略家眼里显得相当愚钝。正纯心想接下来只有吓唬吓唬他才行了,于是他把嗓门提得更高。
“市正殿下。”他说道,“您在想些什么呀。对于这件事,江户那边早有旨意了。”
且元像受了很大冲击一样,忽然脸色剧变,浑身脱力似的双手撑在地上。而后他立刻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失体面,赶紧将双手收回膝上。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挺直腰部,一边嗫嚅道:“属下遵命。”
且元回到大坂,向淀殿的亲信大藏卿局报告了此事。
在这种事情上,只能说大藏卿局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她丝毫没有意识到重修神社和寺庙是一件多么浪费财力的事情。
“江户殿下也佛心大发了呀。”
大藏卿局如此说道,显然她是会错了意,笑得很是奇怪。她觉得家康之所以如此怂恿淀殿大兴神佛之事,是因为他年事已高的缘故。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爱劝人注重来生之事吧。
淀殿自然没有异议。
从这时起,大约有十多年的时间,她都以“施主秀赖”的名义,在各国大兴土木,修复重建了不计其数的神明佛阁。
这里顺便跟大家举几个主要例子:
摄津四天王寺、山城醍醐三宝院金堂、京都丰国神社门楼、近江石山寺、河内誉田八幡宫、摄津胜尾寺、安土总见寺、河内叡福寺、同观心寺、叡山横川中堂、大和吉野金峰山子守社、同藏王堂、伊势宇治桥姬祠、摄津中山寺、京都东寺南大门、京都相国寺法堂、摄津多田院、京都相国寺山门、京都等持院、京都南禅寺法堂、京都北野经王堂、京都东寺金堂、京都神护寺、山城石清水八幡宫、奈良手向山八幡宫、京都真如堂、尾张热田神宫寺、尾张热田誓愿寺、大坂生国魂神社、京都北野天满宫、京都鞍马寺、山城上醍醐御影堂、出云大社、京都方广寺大佛、京都黑谷金戒光明寺
有乐
庆长十六年,骏府的家康时年六十九岁。他除了眼睛有些花,身体没有其他异常之处。每日的射击和马术,依然分毫不落。他还对京都本愿寺来的门迹法师一本正经地说:“老夫可能异于常人,弄不好活到一百岁,都还能策马驰骋沙场呢。”家康这话其实是说给世人听的。对他而言,可能没有比健康长寿更为重要的政治课题了。一旦他死了,天下就会大变。因为这世上还有不少人期盼着丰臣政权的复辟,家.99lib.康必须不断努力地打消他们这个念头才行。
这一年,丰臣时期最具文化修养、与秀吉关系密切的后阳成天皇退位,曾闪耀宫廷的丰臣家的光辉,一时间也随之褪去。此后十五岁的皇子(后水尾天皇)即位。据说家康会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
“时隔多年,再度上京。”
家康对谋臣本多正纯说道。
“不过没必要让将军(秀忠)也跟着上洛。只消老夫这个隐居之人便可。于情于礼足矣。”
家康说道。因为德川家事实上就是日本的皇帝。实际上,当时前来参拜家康的欧洲使节,都把将军德川秀忠当成日本皇帝看待。家康本人也是这么想的。他私下还认为如果像秀吉当政时那样,对京都的神圣王家极尽礼遇,则势必会有损德川家的威信。所以仅他这个无牵无挂的隐居之人上京即可。但凡皇宫中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将军就必须上京,这个恶习是到了需要改改的时候了。于是,便有了家康的这次上洛之行。既然家康要上京,那天下各路大名也自然需要跟着上京。各路大名小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京都的大道又恢复久违的热闹。
不过,只有一人尚未露面。
那就是距京都十三里之外的大坂城里的丰臣秀赖。他从未出过大坂城,无论皇宫中举行怎样的仪式,他都从不出来露面。
“秀赖御所从未站在城外眺望过自己居住的大坂城。所以他连那座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对于这个传言,家康也略有耳闻。淀殿决不愿让秀赖出城,看来那些女人坚信城外的魑魅魍魉会对秀赖不利。
庆长十年,秀忠被册封为将军之时,家康也曾经遣人去大坂要求秀赖出来谒见。
为此,大坂还闹得满城风雨。身为主人的秀赖,屈尊降贵去参加家臣德川家的册封仪式。光这点就已是尊卑倒置了。这不就等于是让丰臣家发誓臣服于德川家吗?当时淀殿愤怒不已,甚至扬言要杀了秀赖,然后跟着自尽。于是这事才就此罢休。
自那时起,又过了六年。
“上野介(本多正纯),这回可不能再手软了。你去告诉秀赖,他不出席登基仪式也罢,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先来见见老夫。”
家康心想,就算是拽,也要把秀赖给拽出大坂城,让他到京都二条城来见自己。他必须用这样的方法,向全天下宣布丰臣家已经臣服于德川家了。
家康甚至说:“老夫已有相应的觉悟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秀赖还是不出城,那他即使诉诸武力也在所不惜。不过这句话也就是说说而已。家康才没有真心想要动用武力的打算。
家康在政治方面的计算能力,可谓是古今无双。他深知依靠武力消灭丰臣家,在如今的时代,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家康当了将军,不过他很快就退位,让儿子秀忠做了将军。德川幕府在形式上已经成立。但是幕府下面有不少大名是受过丰臣家恩惠的。指不定哪天就会掀起叛乱。尤其是其中最具实力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二人。这二人不仅加起来拥有一百万石以上的实力,还相当念旧。特别是比起对秀赖的忠诚,他们还怀有一种感伤之情。这种感伤之情,随着两人年纪的增大而日趋加深。家康也正是因为二人在关原之战中站到了己方阵营,才大获全胜,得到了天下。就他而言,如果贸然刺激二人对秀赖所抱有的特殊情感,让事态不断扩大,最终引起天下大乱,那对只有短短十年的德川政权而言,是非常不利的。
目前暂时还是适可而止,只在精神上施压便可。倘若这样丰臣家就能心甘情愿地安于大名之位,或许未来无需动用武力,也可解决问题——此时的家康是这般打算的。
“中间人就让有乐殿下来担当吧。”
德川家康说道。对于召秀赖上京一事,家康是没有命令权的。所以需要有人在丰臣家与德川家之间进行斡旋。家康的意思是这件事最好是拜托已故信长的第十一个弟弟——织田有乐来做。原来如此,让织田家的人为丰臣家和德川家的事情奔走周旋,想来也非常有趣。
正纯先动身去了京都。抵达京城后,他不仅找了有乐帮忙,凡是有可能劝动秀赖的人,他都找了一99lib?遍。他也向丰臣家家老且元下达了命令。甚至向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也拜托了此事。北政所则命令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去充当说客。
现在来说一下织田有乐这个人物。他曾经出现在关原合战政略活动的舞台上。也曾亲身披挂上阵,参与了这场战争。
但是现在他不问世事,隐居在京都南郊的院宅之中。他的宅邸所在之处,现在被人们称为“有乐町”。正纯亲自前往这所宅邸去拜访织田有乐,并拜托了此事。
“不要着急,先喝点茶吧。”
听了德川家这只老狐狸的说明后,有乐这位久经世事的老人并未轻率地作出回应,而是邀请他起身前往茶室喝茶。有乐坐到亭主之位后,俨然一位行将就木的干瘪老人。他与家康同龄,细长的眼睛,如同用薄刃雕刻出的那般锐利。人们都说他这双眼睛酷似二十九年前死去的兄长信长。不过说到性情和才能,这两兄弟却迥然不同。有乐善于审时度势,懂得选择适合的道路行走世间。他也没有兄长的那种英雄气概。不过热衷于茶道并且审美情趣偏好南蛮风格这点,倒颇有乃兄之风。
“真像冬天又回来了似的。”
有乐一边添加着炭火,一边说。庭院的积雪已开始融化,像雨点一样滴落下来。茶室里光线暗淡,让人不由得想再点上一盏灯火。有乐迟迟不提正事,让正纯变得有些焦躁,但眼下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先跟这老头聊聊家常。
“像老夫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无论降温还是回暖,都得顺势而为。这是我们最大的功课。”
织田有乐说。他接着又说,自己现在跟严冬腊月时一样,仍穿着厚厚的衣服。
“昨晚减了一件衣服,今天又加.99lib.了一件。逞强是最不可取的。需要不断跟随气温的变化,或添加或减少衣物。”
(废话连篇。)
正纯觉得这老头让人又可气又可笑,不禁怀疑此人是否真是跟已故的信长公流着相同血液的亲兄弟。
“人年岁一高,确实需要处处小心哪。”
“骏府的殿下也如此吧?”
“的确如此。主公也是根据昼夜温差变化而增减衣物,以确保身体不受凉。”
“这样最好不过了。说来那位殿下一直对诸事都万般小心。这点倒跟老夫很像。”
“不过,主公到了放鹰捕猎的时候,就犹如壮年男子一般策马奔驰。到了夏天,主公骑马到池塘边后,会像往常一样,在马上敏捷地褪去衣衫,跳入水中畅游。”
“这点跟老夫不一样哪。”
织田有乐不禁失笑。他的笑声仿佛在说同样是具有敏锐洞察力、能看清历史潮流的两个人,竟因这么个不同之处,一个人成了天下之主,而另一个人却成了在京都享受茶事的闲人。正纯觉得老头的举动有些无聊,却依旧点头附和着。不过,这个有乐竟没有夺取天下,说起来也挺不可思议的。
天正十年六月,明智光秀佯装从老之坂出发前往备中,实际上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京都,偷袭了下榻在本能寺的织田信长及其二条城中的嫡子信忠。光秀将织田父子二人统统杀死,顺利完成了军事政变的时候,这位有乐当时还名为织田长益,三十五岁,正值壮年。那时他正率军住在三条的旅店。看到本能寺熊熊火焰后,他大惊之下,竟连一场战斗都没打,就立刻变装逃离了京都。这大概就是他所谓的“决不逞强”吧。
在此之后,若是有乐有那么一丁点英雄气概,怎么说也能作为织田家族的一员,率兵与光秀战斗到底才是。可他却认为这种事情与自己性格不符。等秀吉夺取天下之后,他更是毫不犹豫地向其俯首称臣。秀吉因为有乐是自己的旧主家,所以对他也毕恭毕敬,但却没有赏赐他多大的封地,只给了他摄津岛下郡这充其量也就一万石的地方。不过秀吉提高了他的官位——从四位下的侍从。
关原之战的时候,他站在家康的阵营。无论何事,都决不逆势而动。这是有乐的生存之道。大胜之后,家康论功行赏,赐给了他三万石的大和芝村。此后,有乐把俗世之事交给长子长政和五子尚长打理,而自己分走了三万石俸禄中的一万石,在京都深居简出,每日醉心于茶道。他的茶道师从利休。利休死后,有乐便自立门派,开创了新的茶道流派,将红尘之事抛诸脑后,过着遁世绝俗的生活。
“刚才的事情,不知您意下如何?”
茶道的仪式才进行到一半,正纯忽然催促起了有乐。被打断了行动的有乐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而后他温和一笑:“刚才不是说了,那件事老夫已经清楚了吗?”不知道他是故意装疯卖傻,还是真的年老健忘,前后的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不管怎样,对于正纯这样一个凡事都喜欢做得一板一眼的男人而言,他实在不太.99lib.擅长跟这个老头打交道。
正纯辞去之后,有乐也立刻出了家门。他带上一个提鞋的随从,便向东山山麓赶去。爬上了山坡后,便是他要拜访的高台寺。有乐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为了拜见北政所。
虽说对方已是比丘尼之身,但是有乐还是特意避免和妇人共处一室。他请求与北政所在庭院的凉亭会面。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以后传出什么奇怪的谣言。
“有乐殿下实在是用心良苦。”
北政所用手背托着丰腴的下巴,莞尔一笑。女人不管年纪再大,遇到有人对自己如此费心,终归会很高兴的吧。北政所现年六十九岁。她和有乐、家康属于同一代人。
“此事事关秀赖御所……”
听完有乐报告正纯来访之事后,北政所点了点头,说昨晚正纯也来拜访过自己,也说了同样的话。
“淀殿也真不让人省心。”
北政所说。接着她又说,淀殿这次大概也会像庆长十年的时候那样发疯似的反对吧。但是那样一来,丰臣家可能就真的完了——她继续说道。
从关原之战的前期,家康频繁进行政略活动之时起,北政所和有乐一直持有相同看法。不论秀吉的遗言如何,天下一定要交给家康。为家康取得天下,他俩都倾力相助。作为交换条件,他俩要求家康保证秀赖性命无忧,让丰臣家能延续下去。但是从淀殿关原之战后的言行来看,她99lib?t>似乎认为天下还是秀赖的。她已完全鬼迷心窍,因此丝毫没有察觉一切都已时过境迁。北政所如是说。她接着又说,淀殿实在不愿臣服于家康,其实也无妨。但她至少得让秀赖走出大坂城,上京来拜会拜会家康,做做表面文章总行吧。她若连这点都做不到,难保哪天家康殿下不会改变主意。
“贫尼说得太过分了?”
北政所看着有乐,微微偏头问。从淀殿来看,有乐是她的舅舅。
北政所觉得自己说了有乐外甥女的坏话,有些不好意思。顺便一提,有乐也是江户秀忠将军夫人阿江的舅舅。信长的织田家血脉以这种奇妙的方式,生存在这两股东西对峙的势力之中。
“哪里哪里,女人嘛,都挺肤浅的。”
“这么说来,贫尼也是喽?”
北政所又笑了。她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的女性,性格直率,感情外露。现在她像小姑娘似的,为这种并不好笑的事情而发笑,可见这种心态一直都没有改变。
“绝非如此。”有乐慌忙解释道,“说的是大坂的御袋殿下。不对,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会变傻吧。”
“……这么说来,贫尼是因为没有子嗣的原因了?”
“哪里哪里。老夫绝无此意。假若秀赖御所是由北政所殿下抚养长大的话,那丰臣家就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净说些瞎话。”
北政所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话说,有乐殿下当真要去大坂见淀殿?”
有乐回答说虽然有些麻烦,但他若不去大坂,恐怕事情很难有所进展。听了这话后,北政所似乎觉得什么挺可笑的,又笑了起来。
有乐离开后,侍女孝藏主问她当时为何发笑。北政所回答因为确实可笑呀。
一看到织田有乐那副一筹莫展的表情,北政所就觉得好笑。有乐现在侍奉于德川家,曾经侍奉过丰臣家。而现在,他站在这两家中间,为了两家的关系而被迫奔走周旋。然而这有乐原本却是出自这两家的旧主家——织田家。织田家的政权被丰臣家夺走,然后这丰臣家的政权又被德川家取代。而现在信长的弟弟——有乐被夹在这两家之间奔走不停。于是,只要一想到“有乐到底算是个怎样的存在”,北政所一看有乐的脸,便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您真坏,这可不好。”
孝藏主提醒她。北政所似乎也觉得不太好意思:“真是,这世上没有比有乐殿下更好的人了。”
她再三赞扬有乐为人端正,以弥补刚才的失礼之过。
织田有乐到大坂了。
对他而言,大坂城是比他小五岁的妹妹(阿市,浅井长政的夫人,改嫁后为柴田胜家的夫人)女儿的城堡。从城主秀赖来看,有乐是舅公。从他妻子千姬来看,因为有母亲阿江这层关系,所以有乐也是她的舅公。
“哎呀哎呀,一来到这座城,老夫就像回到了尾张的织田家一样。真是无比怀念和放松啊。”
面对淀殿,有乐如此巧妙地说。
但淀殿却紧绷着一张脸。她已从其他途径了解到家康要求秀赖上洛一事,所以也猜得出自己的舅舅此番必是作为说客而来的。
“茶茶殿下呀。”
有乐故意叫了她的名字。
“老夫可能是上年纪了吧,最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兄长(织田信长)的事情来。也常常梦见本能寺的事。那时候,西边的天空被熊熊火焰照得是朱红一片哪。”
之所以提到这个话题,实则是为了让淀殿弄清楚这世上的道理。有乐抬出信长的话题,就是想说倘若兄长信长还活着的话,现在根本轮不到丰臣家和德川家的份。然而他这个织田家人,如今却像这样站在这两家中间,为这两家之事所驱驰。他想告诫淀殿,丰臣家的鼎盛时期早已过去,天下早已易主,她一定要顺历史潮流而动才是。
淀殿听着听着,不由得烦躁起来,她用指甲不停在衣摆处抓挠着金线,最终抽出了一根金线,扔到了榻榻米之上。这是她肝火上冲时的怪癖。
“这些过往之事,”淀殿说,“与我何干?那时我还在尾张清州城,什么都不知道。”
“所言甚是。”
有乐像乌龟缩回了头一般,撤回了刚才的一席话。
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
他转入正题,提到了秀赖上洛一事,劝告淀殿这件事还是顺着主公——家康的意思,上京拜见比较妥当。
淀殿听罢,再也忍无可忍,尖声驳斥道:“有乐殿下,主公是对天下之主的敬称。如此,除了秀赖殿下,谁也配不上这称呼。家康殿下是丰臣家的大老。我也从未听家康殿下亲口说过自己不做大老了。那么他现在便仍应是丰臣家的大老。一个做大老的人,居然召唤主人到京城去拜见他。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天理难容!”
淀殿激动至此,有乐也没办法再待下去。他拜托大藏卿局帮忙劝说淀殿,便匆匆退下了。
这一夜,有乐在大坂的下榻之处——片桐且元的宅邸,来了一位客人,加藤清正。
清正
加藤清正似乎早从生年起,便备受庶民爱戴。
在关原之战后,他被编入家康旗下,成为大名。在当时众大名之中,他率先在江户三宅坂之上修建了自己的宅邸,以此表示他对家康绝无二心。然而家康对于他这个已故太阁一手养大的旧部,大概从未给予多大的信任。
尽管如此,清正在这座新兴首都的庶民阶层却拥有着巨大的人气。
“那位大将就是已故太阁殿下朝鲜之阵时,最远打到了兀良哈,并生擒了两个朝鲜王子的人呀?”99lib.
每次清正的队列出现在江户城内,城里的男女老少都兴奋异常,纷纷冲到路上,一睹这位马背上的大将的尊容。
清正喜欢骑一匹名为“帝释栗毛”的高头大马,不过他本人身高也将近一米九,所以人和马都雄伟高大,一看就知他绝非寻常之人。
当时的江户,自家康平定天下之后,人口一路膨胀。自然而然地,也出现了地痞流氓之流。这些小混混们结党成群,常在街头聚众闹事。当地人把他们叫做虎落。
坊间还流传着这么一首歌:
就算惹得起江户的虎落,
见了帝释栗毛,
还是赶紧躲开,让它过去为妙。
歌词大意是跟江户名产虎落打上一架也无妨,但若是看到帝释栗毛的队列出行,让开路来才是明智之举。可见当时的清正相当于是日本勇武猛将的标杆人物。
他和秀吉是同乡,出生于尾张中村。秀吉的生母和清正的生母是表亲关系。清正幼年丧父,由母亲一手养大。秀吉首次成为大名,受封于近江长滨后,他便被带到秀吉身边,在长滨城的厨房里长大成人。他在厨房打杂的期间,认识了一名同为杂役的少年——市松。这个少年就是后来的福岛正则。
“在湖月尼公的面前,我也只是个孩子。”
无论是他,还是正则,都常把此话挂在嘴边,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湖月尼公,指的是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落发为尼之后的法号。二人在近江长滨的幼年时代,身为城主夫人的北政所将他二人视如己出,甚至还为二人缝补衣服。关原之战前后的这段时间,这位“湖月尼公”吩咐二人:“如果治部少辅(石田三成)掀起战乱,你俩就去跟随江户殿下,不得有异议。”
因此二人站在了家康一方。正则在关原的最后决战中担当先锋,浴血奋战,而清正则在其领地肥后熊本镇压了九州的西军。最后的结局却是家康得了天下。
“总觉得被耍了。”
关原之战后,莫名其妙地开始了德川家的时代。对此,正则等人至今还耿耿于怀。自己受到家康挑唆,变成了他的猎犬,助他消灭了石田三成。九九藏书最终丰臣家日渐式微,家康取得天下,连自己也稀里糊涂变成了家康的臣子。对此他们相当不服气。可话虽如此,正则却没有将天下据为己有的野心和器量,面对命运这般无情的捉弄,他能做的,唯有不时地将不满情绪迁怒于他人。关原之战大胜不久,他在京都疯狂酗酒,大醉之后,便抓住德川家的吏僚发泄一通。正则酒品不好,喝醉后时常会精神异常,有时几乎无异于疯人之举。最近这种情况尤为严重。
有一本叫《杂记》的随笔,记录了江户初期的各种坊间传言。其中说了一段清正与正则夏天躺在地上聊天的故事。正则抱怨起活在德川家政权下的苦闷之情,最后他说:“只此郁愤之情,委实难以纾解。为此无论昼夜,总有个不为人知的念想,在我心中翻腾。”
话毕,清正忽地起身。
“市松,你果真那么想的话,便不必多虑,起兵吧!你做先锋,我来断后。”
这话说得气势汹汹。清正当时坐拥肥后熊本五十二万石的国土,正则统领安艺广岛,也将近五十万石。若是二人起兵造反,即使推翻不了江户政权,还不能搅他个天下大乱?
“意下如何?”
清正抖动胡须,故意瞪大双眼,愤然说道。就清正而言,他对正则的郁屈之情也感同身受。但他也怕正则总在人前暴露这种情绪,怕有人跑去告状。这话要是传到家康耳中,那可就大事不妙了。本来家康就视二人为危险的存在,这么一来,指不定哪天江户就会用什么手段将二人斩尽杀绝。他这么做是将计就计,为的是训诫正则,让他知道自己的言行是多么危险。
正则果然泄了气,果真能这么做的话,虎之助(清正),我便不会如此郁闷憋屈了。清正点了点头,忽然放缓了语调。“所以呀,市松,”他说,“我的意思,就是让你非礼勿言。明明没有能力谋反,却非要逞一时的口舌之能。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千万要注意啊。”
加藤清正一向心思缜密,与福岛正则截然相反。不过,既然这二人同为五十万石左右的大名,就必须为其麾下的数万士卒及其家眷负责。这点正则还是很有分寸的。
“知道了。”
正则接受了清正的训诫,但是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样的事情还是再度发生了。家康的庶子当中,有一位叫德川义直的少年成了尾张的国主。于是幕府命令各国大名为其建造名古屋城。清正和正则也接到了命令。正则此前刚刚资助修建江户城,对这种经济负担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又抓住清正叫苦连天,发起了牢骚。
“江户城的情况,那是没办法。这次又下令给殿下(家康)小妾的儿子建城。这有些说不过吧。”
“市松,你还不知道你这话有多危险吗?这话等你有了起兵谋反的觉悟之后再说吧。”
此时的清正用极其严厉的语句提出了忠告。当时在座的还有其他几人,也许是这个原因,正则的话传到了家康的耳朵里。
家康叫来了清正,挖苦说:“看来,各位大名都疲于频繁的土木工事了。”
家康对付大名的方针,是消耗他们的经济实力,使他们无法作乱。他大兴公仪土木工程,并让大名们提供资助。最好是让他们破产,即便不破产,那也要让他们濒临破产。这是德川政权确立后不久制定的一大方针。这个政权的基本思路,是以德川家一家独大作为唯一条件的。除此之外,基本上没有其他政治思想或理想之类的。正则的怨言基本是完全在未经思索的情况下,随口吐出的。可对家康而言,却毫不留情地刺痛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只是,这话要是跟正则讲的话,事态容易变得不可收拾。于是家康才叫来了清正,给他提了个醒。同时,他也是想借此让以正则为首的所有外样大名——旧丰臣系的大名——都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土木工事负担太重,诸位可随便决定做或是不做。——这个随便的意思是……”家康说,“回到各自的领国去,深挖沟渠,高筑城墙,然后把自己关在城里,好好准备迎接天下大军的到来。”
——这本书上记录道“诸侯皆大恐”。名古屋城的修建工作忽然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据说仅工人就有二十万之多,因此各路诸侯俸禄中被征用的费用也是相当巨大的。
北政所对清正、正则,以及她的外甥浅野幸长(纪州三十七万六千石)三人下达指示,要他们务必说服大坂方面,促成秀赖殿下上洛一事。
“这是骏府殿下(家康)的愿望。骏府殿下如今已是天下之主,他的愿望可以说就是命令。倘若真为丰臣家的安泰着想,现在就只能让秀赖殿下上洛,臣服于德川座下。上洛或是不上洛,看起来似乎并无大碍,实际却是关系到丰臣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清正等人崇敬的“湖月尼公”如此说。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三人是相约同访她所居住的高台寺的。三人从江户入京的日子各不相同,所以是分别拜访了高台寺。此后,这三人决定在大坂碰个头。
加藤清正首先到达大坂。他立刻到访了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的宅邸。在那里遇见了从另一个渠道前来说服淀殿的织田有乐。
“哎呀呀,老夫是狼狈不堪,落荒而逃呀。”
淀殿的舅舅有乐很坦率地承认说服淀殿的任务完全失败。他说淀殿恼羞成怒,自己也束手无策了。
“还是说绝不上洛?”
清正确认了一下。
“正是正是,”有乐点头,“淀殿殿下的意思是,如果上洛,秀赖殿下必会遭人毒手。她还说江户的恶人对外宣称邀请上洛一叙,实则不怀好意,打算借机谋害秀赖殿下。那之后,无论老夫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
有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哎呀,真是的。”
候在一旁的片桐且元,虽在一旁附和着有乐的话,但这个被一些人评为“平庸无能”的丰臣家家老,貌似也没有什么可用之法。
“助作(且元),你心里可有打算?倒是说话呀?”
清正在近江长滨时,曾与片元同为秀吉的小姓,他对这位多年老友如此责问道。仿佛是在怪他自己没有主意。片桐助作且元这个男人,从以前起,就被人认为是没有主见的人。
“我已有安排,”且元抬起了他那张泛着油光的小脸,“我已与大藏卿局充分说明了事情的重要程度,打算由她来说服御袋殿下。”
“于是,你就全指望她了?”
99lib?清正质问道。从这个时代、这个乱世中打拼出来的人,说话向来很不客气。他的意思是如此重要之事,竟全指望一介女流之辈去干,而你这身为丰臣家家老的片桐且元居然撒手不管了,这合适吗?
且元果然涨红了脸。
“虎之助你这么说,是因为根本就不了解这城内的情况。虽说是女流之辈,但这座城里就是女人掌握实权,身为男人的我,不过是个身体健壮的杂役罢了。”
然后,他一边抱怨,一边絮絮叨叨地将这充斥着脂粉味的实情都讲述了一遍。不过清正并没有认真听进去,没过多久他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离开了片桐宅邸。
清正在大坂有自己的宅邸。家康的幕僚对清正产生怀疑,其原因之一也在于此。秀吉生前,各国大名都在大坂修建宅邸。然而秀吉死去,经历了关原之战的变革后,尽管秀赖还在大坂城内,各国大名却纷纷拆除大坂的宅邸,到江户修建新宅去了。只有清正一人,还保留了大坂的宅邸。
——如此,对您实在不利。
曾任家康谋臣、现在辅佐将军秀忠的本多正信,曾经明确地给予清正忠告。他说如此一来,即使有人怀疑清正对丰臣家还念念不忘,他也百口莫辩。对于他的忠告,清正回答:“这份心意,实在感激不尽。不过请恕我实在难以从命。”
清正用略显激烈的言辞,驳斥了正信。大意是自己蒙受骏府大御所的新恩,对此大恩大德必是感激不尽。这份感激之情与德川家谱代大名并无二致,然而自己也曾蒙受已故太阁殿下的君臣与父母之恩,也正因太阁殿下的恩宠,才有了今天这个人模人样的我。倘若我知新恩而忘旧情,对太阁殿下的遗孤虚情假意,拆除大坂的宅院,只臣事江户,岂不更加奇怪。假如我是这种男人,您还会信任我吗?您认为德川殿下会觉得九九藏书我是可靠之人吗?
对于清正这番话,正信当场表示钦佩不已,连称:“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可是他内心却大为不快。事后他将此事告诉儿子正纯,通过正纯之口,报告了家康。虽说清正的话确实在理,但也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想法,德川家对他的戒心也越来越重了。
这宅子是有这么个来头的。
翌日,这位清正的宅邸,迎来了两位客人——福岛正则和浅野幸长。
三人开始商量起来。
三人的举止都不太雅观。清正大模大样地盘着腿,正则横躺在地板上,幸长背靠柱子,怀抱双膝而坐。顺便一提,早在秀吉称霸天下的时代,大坂城中大名的不雅举止,便让人不敢恭维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殿中,都已算得上是举止优雅了。还有人在墙壁上乱涂乱画,字迹零乱,不堪入目。更有甚者嫌去厕所太麻烦,竟恬不知耻地站在走廊栏杆边上,直接对着院子里撒尿。诸如此类,劣迹斑斑。大概在江户时代那些举止优雅的大名看来,这些劣行甚至让人觉得自己根本与他们不是同一人种。丰臣时代的陋习,在这三人身上仍然保存完好。
清正谈到他从有乐与且元那里听来的情况:“御袋殿下比想象的还要大动肝火。”
说罢,正则站起身来。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女人呀。”
他用发着白光的眼睛盯着旁边拉门上的画。在正则的观念里,他对淀殿没有丝毫的敬意,甚至根本不认为她是自己的主人。他常常放言说,他对淀殿的尊敬,完全只因为她是右大臣殿下(秀赖)的生母而已。用他的话来说,淀殿及其侍女不愿让“右大臣殿下”走出大坂城,根本不是出于母爱或忠诚之心。说起来大坂城算个什么?它不过是因为太阁遗孤坐守其中,才能大放光芒于天下罢了。围绕在这遗孤周围的淀殿及其随从,根本只是躲在其光芒之下,偷偷地反射着一丝微光而已。如果秀赖殿下有个闪失,那些女人就会光芒顿失,黯淡下去,甚至连她们存在于这世上的理由,也会随之消失。她们惧怕这种情况发生。也正因为这种恐惧心理,她们才拼了命地阻止秀赖出城,而绝非出自什么忠义之心。正则曾经有过这样的言论。
“简直愚不可及!”
正则现在开骂的对象,是他曾经的同僚片桐且元。
“助作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办事能力有限,却还不拼死拼活地干。总是一副明哲保身的样子。所以那个男人才什么事都没干成过。”
(——的确如此。)
清正对他这番评价也颇有同感。不过相比之下,他更对正则口中拼死拼活地干了就能成事的论点更感兴趣。这种情况下,与其想方设法挖空心思,不如拼死拼活,一根筋地干到底来得更为有效。
“根据有乐殿下的话,”清正说,“单就秀赖御所上洛一事而言,御袋殿下似乎并无异议。更准确地说,她虽然不愿承认,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一切身不由己,她也不得不做出妥协。关键在于秀赖御所的性命安危。德川殿下是否会在殿中毒杀或刺杀殿下。如今不敢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虎之助也是这个想法?”
正则压低了声音,把身体往前凑了凑。正则曾多次地亲眼目睹家康这个人物的阴暗面,觉得他人品太不可靠,不能信任。
“三人拼死来一回,如何?”
清正轮番地看了看幸长和正则的脸。他的意思是要有死的觉悟,在秀赖御所上京路途中,与在二条城拜见家康之时,为其保驾护航。
正则拍了下膝盖,当即表示赞同。幸长也没有异议。
之后转为讨论如何护卫一事。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所以很快便有了方案。
结论是由清正和幸长护送秀赖一路上京。到了二条城内,则由清正贴身护驾。万一发生状况,他便冲上前去,抵死护主。
正则不去京都,特意留守大坂城。一旦有人报告京都有变,他便放火焚城,以身殉主。
“就这么办。”正则说。
“虎之助,你就带着这种觉悟去说服御袋殿下吧。无论她有多大的心结,必定都能解开。”
光物
“我等也以身护主!”
席上,激烈的言辞时不时从福岛正则嘴里冒出。这是个假设。假设家康招秀赖入京是个圈套的话,“阿虎呀,你就与秀赖公一同死在二条城,我在大坂城杀死淀殿,放火烧城,与大坂城同归于尽。”正则如是说。
正则接着说,如果大坂城是已故太阁时期繁荣的象征,那就让自己在熊熊火焰中,与大坂城一同化为灰烬。
“反正……”正则被自己一番话感动得痛哭.99lib.t>流涕,“反正我一生都是已故殿下赐予的。与已故殿下的城堡一同化为灰烬,却也正合我意。”
“正是如此。”
浅野幸长也哭了起来。
似乎理智和情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在座参与密会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和浅野幸长三人,虽说都是已故秀吉一手提拔的家养家臣,但如今天下易主,三人也编入了德川家康的麾下,依靠家康的恩赐,各自获得了巨大的封地。如今要去触碰家康的逆鳞,不啻于是要让他们舍弃封地。事实上,三人还没有这样的勇气。个中利害得失,三人99lib?都心知肚明。
不过,唯有感伤之情,不同于对利害得失的理性判断,它在别处激烈地翻滚着。加上三人都是有着相同过去的同类。同类们在谈起三人心头共同的痛处——秀吉遗孤的命运时,感伤之情相互感染,肆无忌惮地撞击着胸膛。
“我去劝说御袋殿下吧。”
清正说道。只有他没哭。
然而这个清正第二日登城游说大藏卿局,进而拜见淀殿,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让秀赖公上京一趟为好的时候,眼泪却夺眶而出,不久他便无法自已,掩面痛哭,泪流不止。
打动淀殿的,不是清正口中的道理。
“主计头(清正)哭了”
似乎是因为他的眼泪。清正的眼泪感染了大藏卿局等淀殿身边每个侍女。
大家都哭了。
唯一没哭的人,大概就只有唯一一个侍奉在淀殿左右的男人大野治长。顺便一提,治长是大藏卿局之子。秀吉在世时,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但秀吉去世后,他便成了类似秀赖的侍从长的角色了。
(似乎有些奇怪。)
当时的气氛让他感到诧异。秀赖是否上京面会家康,对丰臣家而言,是巨大的政略性课题。既然是政治策略,那就不应该是眼泪可以介入的。可惜目前看来,也只有眼泪,才能有效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个什么道理?
——是御袋殿下。
治长想到了答案。他猜想,也许正因为御袋殿下才是这座城真正的主人,所以除了愤怒或哭泣之外,也许就再也没有其他政治策略的表达方式了吧。
总.99lib.之最后淀殿发话了:“主计头的心意,我已知道了。”
她说,为确保秀赖殿下上京之行万无一失,来回途中及二条城中的护卫工作,都由主计头全权负责。
局势发生了转变。之所以用“局势”一词,是想说明这件事,对德川家和丰臣家而言,都是极为重大的政治事件。
事件的中心人物——秀赖,当时已经是威武高大的十八岁青年了。
对于秀赖成人后的非凡气度,清正也从片桐且元处听到了些只言片语。这时他想借此机会,拜谒秀赖本人。于是将这个想法禀报了淀殿。
“若是清正殿下的话……”
淀殿同意了。对属于北政所一派的清正,淀殿的态度向来都很冷淡。不过今天她格外开恩,同意清正去向她那如私供佛像般珍藏的儿子秀赖请安。
清正在大书院里拜见了秀赖。
这里大概铺了五百张榻榻米。清正平伏在遥远的下方,就在他低头等待的时候,秀赖出现在了上段之间。对于清正而言,他只能感知到秀赖的到来。
——抬起头来。
远处传来了声音。是秀赖身旁的大野治长在高声传话。可是在朝鲜之阵时听力受损的清正却没有听到。几经提醒后,他才抬起了头。
这种场合遵循的是室町式礼法。即使被命令“抬起头来”,也不能贸然抬头直视尊贵之人。这是于礼不合的。这种礼法要求臣下只能微微抬起脸,但出于对尊贵之人的敬畏之情,仍不能仰面直视。实际上就是不能直视尊贵之人。不过清正多少还是看到了些。
不久他低下了头,仅靠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像,想象了一下秀赖的模样。上段之间离得太远。清正拼命地回忆烛台的光芒照耀之下,那个纯白装束的人。似乎可以认为是一位白净魁梧的青年。这么看来,传言中威风凛凛的成年秀赖,已是不争的事实了。清正一面在榻榻米上蹭着额头,一面在心里偷乐起来。
所谓的拜谒,就这么结束了。
当清正被允许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视野里,已经看不见秀赖了。之前秀赖身旁光芒闪耀的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秀赖曾待过的上段之间漆黑一片,深不见底。这让清正不由觉得刚才的光景竟像黄粱一梦一般。
(如梦似幻)
这种难以名状的经历,反而让他热血沸腾。他胸中涌起了一股比秀吉在世时还要更加强烈的忠诚。忠诚之心,有时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或许对方越是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那般朦胧,越像现身于梦中的神灵那样若隐若现,就越能刺激人的忠诚之心。
此后,清正又向大藏卿局提出申请:“机会难得,也请务必允许微臣去给年轻的政所殿下请安。”他反复地说着“请务必恩准”,不断恳求大藏卿局。这所谓的年轻的政所殿下,不用说,当然是千姬。
大藏卿局将清正的请求上报了淀殿。淀殿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你见阿千殿下,是为何事?”
淀殿已感觉到清正身上散发出难以捉摸的气息。拜谒的话,只要秀赖就够了。阿千是从德川家来的人,说她是个冠冕堂皇的密探,也毫不为过。清正如今虽舍弃大坂,转投关东,但他依靠自己的男儿之泪,打动了淀殿。可他之后马上提出要向千姬问安,到底是何居心?这不是在赤裸裸地暴露自己对家康摇尾谄媚的本性吗?
淀殿的思维方式一向如此。
“告诉他,这种事无须多礼。”
淀殿吩咐道。不过对方怎么说也是已故太阁麾下的勇将,这么说的话可能会跟他结下梁子。想到这里,她又改口道:“告诉他,很遗憾,阿千目前抱恙在身。”
大藏卿局立刻回到清正所在的前厅,传达了淀殿的意见。
清正浮现出无比失望的表情,让大藏卿局也不禁一怔。
他叹息道:“本想此生能有幸得见公主一面……”有幸得见一面的这个理由,对于清正这位性情中人而言,应该是肺腑之言吧。他今年就五十了,外表比同龄人看起来要老得多,健康状态也差强人意,最近还时常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刚才拜谒了秀赖殿下,如果能再一睹其妻室的风采,则对清正而言,就等于是看到了昭示丰臣家锦绣未来的占卜结果。他很想将之作为一生的回忆珍藏于心。这是清正当时的心境。
“真是太可惜了。”
大藏卿局打心里同情他,向他低头致歉。话虽如此,淀殿的心意是不可能改变的。
于是,清正便退下了。
秀赖这天夜里偷偷潜入了千姬的宫殿。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恐怕除了秀赖本人,也没人能够理解了。
千姬已经十四岁了。
她已褪去了稚气,出落成了一位明眸善睐、皓齿丰唇的婷婷少女。在每月只能见上几面的秀赖眼中,每次见面,她都变得更加美丽,让秀赖不禁瞠目结舌。
(阿千居然……)
秀赖每天都会在心里反复回味这种惊讶的滋味。这种神奇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秀赖问自己。他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没有朋友。因为没有朋友,所以他不得不成为自己的朋友。这种自言自语的生活,他早就习惯了。
(阿千是我发现的。)
秀赖对“朋友”如此说。千姬这个存在,是在其他一群人的安排下,在他小时候,由别人带到他身边的类似“妹妹”的存在。可他并不愿意这么想。如今他变得越发为千姬着迷,这让他想大声辩解,告诉别人千姬是他自己发现的。首先,千姬的歌学修养很高,对他而言,这是意外惊喜之一。阿千是何时学会这些东西的?他觉得现在的阿千跟从前大不一样,仿佛是另一个人。秀赖每次去见她时,都会发现她更多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
只是,偷溜到阿千的宫殿对秀赖而言,与其说像世上的年轻男子去邻村密会心上人,不如说更像是艰难的冒险。这个年轻人的奇妙之处,在于他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为此对于女人们的喜怒哀乐,他很会察言观色,甚至到了过分敏感的程度。他深知母亲淀殿不愿他去千姬的住处。对他而言,惹得母亲不悦,是比天下任何大事都还要重大的问题。而且还有国松的母亲伊势局。她不仅已是他事实上的妻子,还经常跟淀殿串通起来,阻止他去千姬那里。在如此艰难的形势下,秀赖仍旧时不时往千姬那里跑。对他而言,正因为如此艰难,所以在他所处的环境下,这是比天下任何政治大事都更需要他发挥智慧和勇气的重要课题。
“阿千,我来了。”
秀赖在千姬面前坐下后,还特意亲自说明自己已经来了。最初千姬也觉得此举甚是怪异,不过最终还是理解了他的心情。面对让人举步维艰的困难条件,他努力排除万难,最终来到了这里。这是一次巨大的探险。而现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成功了。他来到了千姬的面前。因此他想要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胜利的愉悦。
“听说今天加藤主计头前去参见殿下了。”
千姬口无遮拦地说。侍女慌张地使了下眼色,大概因为这话题是不能提及的。事实上,千姬身边有一位侍女负责将城内的情况事无巨细写入书简,通报到城外。清正登城一事,是那位侍女经常与其他侍女嚼舌根子的时候,千姬无意间听到的。
“嗯嗯,是的。”
秀赖因为找到了两人的共同话题,露出欣喜之色。阿千也跟着开心起来。
“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问秀赖。自幼便深居城内的她,对清正此人并不十分了解。不过从侍女们煞有介事的语气来看,似乎是位非常有名的大人物。此外,对于已故太阁殿下,至今依然保留着一份少有的赤诚之心。这点让她对清正,抱有一种单纯的好奇心。不过秀赖的回答却太过简单。
“是个魁梧的男人。”
仅此而已。
——右大臣家,居然挺狡猾的。
也有人有这样的感想。这些人觉得秀赖是故意说得这么模棱两可。然而千姬却不这么想。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懂得秀赖的心情。因为他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所以对于与自己同性的男人,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觉得他们是别的物种。他说清正是个魁梧的男人。如果秀赖把其他男人当作是其他物种,那么肯定清正体格越是魁梧,他给秀赖的压迫感就越大。秀赖也许只是谈及了自己的强烈印象罢了。
“他还说了想见阿千你。”
“这是为何?”
这让千姬吃了一惊。但秀赖只回答了一句不知道。
清正等人正在张罗准备秀赖上洛之行。
不料家康的亲信却给他下达了一道奇怪的指令。
“做好安排,让我们可以在伏见恭迎秀赖御所一行。”
就是这个命令,让此前清正私下的计划——从大坂到京都,一路贴身守护秀赖,寸步不离——因此白白流产。
不过,这道命令,清正等人只听从了一半。
此事后来还让他们与家康的亲信产生了摩擦。清正和浅野幸长,在秀赖将通过的淀川沿岸,装备安排了火枪千挺,枪五百,弓箭三百的士兵,并让他们在守口、枚方、八幡等重要关卡驻营扎寨。而且为了确保秀赖在京期间没有意外发生,清正还亲自挑选了五百勇士,让他们身着便装,终日游荡于京都街头。
此外,浅野幸长还佯装抱恙在身,留守在伏见的宅邸中。为的就是万一有状况发生,他都能以迅雷之势,立即采取行动。
而采取了家康等人最为忌惮的行动的人,是福岛正则。家康停留京都时,他谎称有疾,无法侍奉家康,在大坂城坚守不出。
——大夫殿下(正则)手下有一万精兵。
市井传言他手握重兵。这些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正则确实有不少兵力,而他也事先将手下兵力调入大坂城,等到秀赖上洛后,以备京都有变。
——家康到底会耍什么花招?
这种不安情绪和传言,从数日前便开始在大坂街头巷尾发酵。这段期间,大坂的町人们,无不认为关东的家康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物。对于秀赖御所去会见那种不知肚子里都装了什么坏水的男人,谁都表示不赞同,也深感不安。
不知是不是士民(武士和平民)这种不安之情升上天空,凝聚起来了,就在秀赖出发的前夜,大坂东面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发光体飞快地移动,待它消失后,天空又重新黯淡下去。
到了出发当日,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的黎明时分。
这日黎明,为了秀赖十多年来首次的出城,京桥御门两侧点燃了火把,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无数的灯火,更是照亮了天满的川港,河里停泊着一艘秀吉在世时使用过的豪华御座船。前后共有十几艘护航船同行。护航船上坐着秀吉时代以来的亲卫部队七手组的组头及其手下士兵、片桐且元及其家臣。除此之外,还有足轻千人组成的陆路警卫队,把沿岸围得水泄不通。
秀赖上船就座。
不久船队起航,船队与一行人,向着京都的方向驶去。守口一带,天仍未明。
岛饲一带,东方的丘陵拉长了紫色的阴影,太阳升了起来。
秀赖本人一路都心情大好。他的心情与其说是忐忑不安,不如说是因大坂城外的美景而雀跃不已。
船队分开水中的芦苇,一路向前。大约过了枚方之后,已是艳阳高照。前方的河原上,躺着优哉游哉的牛儿,吸引了秀赖的视线。他先是大吃了一惊,不久便呼吸急促起来,他转过头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声地问了句“那是何物”。原来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牛这种生物。
会见
对于此时的京都人而言,没有比秀赖上洛更让人恐慌的事了。
——从此之后,天下会不会再次陷入战乱?
这个疑念在京都二条及大和小路一带鳞次栉比的武器店店头的窃窃私语中传开。
“不会的。这次上洛会让天下更加安泰和平的。”
也有人乐观地认为从此以后必定国泰民安。但是无论是持哪种论调的人,此时最让他们难以回答的问题,是关东的家康和大坂的秀赖,究竟谁在谁之上。
“这还用说?家康殿下的主人不是秀赖御所吗?”
越是城中的平民,就越是持这种观点。与此相对,僧侣、武家这些知情人士,则大多数人对现状的评价是:“秀赖殿下不过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罢了。说来跟公卿没什么两样。自德川殿下平定天下,至今都十年有余了。”
这位秀赖,正在上京途中。
秀赖的御座船抵达伏见之时,太阳正缓缓沉入远处的西山。
岸边盛开着晚熟的樱花,樱花树下站着加藤清正。御座船靠岸后,加藤清正立刻像个徒士一样把股立提起,藏书网麻利地卷起来,便指挥起了拖着纤绳的船工头来。他自己也搭了把手,小心翼翼地将船缓缓拉靠岸。
有两位贵公子一直远远观望着清正的一举一动。二人分别是家康的九男义直(尾张名古屋城主)和十男赖宣(纪州德川家的家祖)。他俩都是关原之战后,家康年轻的侧室所生。义直十一岁,赖宣九岁。今天二人是奉老父家康之命,前来伏见迎接秀赖。
“那人就是主计头(清正)吗?从那副模样看来,根本就是个下人嘛。”
这个口无遮拦的人,是九岁的赖宣。除了赖宣,侍奉在他左右的辅臣也觉得清正那副“尊容”实在可笑。其中甚至有人发出露骨的笑声。
当然,德川家这边的窃窃私语和表情,并未传入清正的耳目。
“下人。”
虽说是赖宣的童言无忌,但这正是当时的清正想让世人知道的。他以行动告诉世人:就连自己这个肥后熊本五十二万石的大大名,在秀赖面前也不过是一介下人而已。对他而言,采取这样的行动,其实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之举。他通过行动,对当时的局势进行了无言的批判。想以此来让世人看清德川与丰臣两家的关系,进而暗示各国大名他们应该向丰臣家致以多高的敬意。这个政治策略,就表现在他“下人般的毕恭毕敬”上。
清正的立场是,像他自己那样的旧丰臣派的大名,对于德川和丰臣两家,应该这么定位:“丰臣家由始至终都是主家。德川家并.99lib.非主家,而是各国大名的盟主。”
虽说主家丰臣家现在人微言轻,甚至连“天下”都丢了,但对于旧丰臣派的大名而言,丰臣家作为主家的地位却是丝毫未变的。如果更进一步解释,那就是“德川家也必须将丰臣家作为主家来尊敬和爱戴”。
但是清正的立场颇为复杂。因为即使秀赖下令让他“讨伐家康”,他也是无法从命的。不仅如此,秀赖对其他的大名也没有命令的权力。他的存在仅相当于公卿,或是一国大名而已。在这点上,清正和世间的普遍看法是一致的。秀赖即便是个君主,那也只不过是名誉上的君主而已。但是对清正而言,他要做的事情是让世人都知道,秀赖即使再不济,也是名誉上的君主,应该受到尊敬和重视。既要保住秀赖的地位,又要确保自己不招致杀身之祸,清正相信这是自己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这种做法不厚道,可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这种让德川家以及各国大名再次认识秀赖神圣地位的做法,在犹如旭日东升、势不可挡的德川政权下,倘若稍有差池,就可能连自身也难保。他等于是下了一个天大的赌注,一个就像赤脚走在白刃上一般如履薄冰的赌注。
家康的家臣安藤带刀(直次)看着清正像个下人似的忙前忙后,说:“那个男人也长久不了了。”
从周围的交头接耳中就能看出这个问题了。安藤带刀从三河时代起便侍奉德川家,是老资格的家臣。他常年侍奉在家康侧近,不过去年起他换了个任务,受家康之令辅佐赖宣。他虽然一身土气,但还是有那么点政治才能的。只是他一向喜欢炫耀自己的精明能干,对于别人的无能和失态,从来都是能损则损,不留情面。
“那个男人?你说的是谁?”
身旁的同僚水野重仲问他。水野重仲也是少年赖宣的辅佐人。后来赖宣受封纪州时,安藤带刀被封为纪州田边城城主,俸禄三万八千余石,水野重仲则是纪州新宫城城主,俸禄三万五千石。二人都爬上了享受大名待遇的家老之位。
“——就那个,”安藤带刀抬了抬下巴,示意清正的方向,“大块头的男人。”
他还故意提高了语调,不过,这话当然是传不到清正那里的。
御座船上架起了一座装有扶手、漆成朱红的桥,通向河岸。安藤带刀抬着下巴说“就那个大块头的男人”的时候,秀赖正好从这座朱红桥上走过。水野重仲心道:“原来大块头的男人,说的是秀赖呀。”
当时秀赖已是魁梧挺拔的堂堂男儿,走起路来也步伐从容。难怪水野重仲会误以为安藤带刀说的大块头的男人就是他。自然安藤带刀所说的“那个男人也长久不了了”,到了水野重仲这里,就变成了秀赖。他心里暗想:“原来如此。如果说秀赖真是长久不了了的话,那肯定安藤带刀是从大御所那里听到了什么极深的密谋了。”
现在,来说下清正。
他此时正跪拜在岸边,待迎来秀赖之后,便立刻起身,走到秀赖一行人之前,为其开路。依旧穿着褐色的肩衣,卷着裤子的股立部分,露出两条粗壮的毛腿。
秀赖行走的道路,两旁都张着幔幕,沿着道路延伸到远方。不远处,前来迎接秀赖的两个少年——德川义直和德川赖宣,正坐在马扎之上。
待秀赖走近之后,两位少年也跟着站起身,以立礼的姿态迎接来客。只是,二人背后都还撑着用来遮挡阳光的朱红色长柄伞。顺便提一下,这种朱红伞,只有身份特别尊贵之人才配得上使用。说到尊贵这点,过去如何,暂且不表,但就目前的世间而言,除了德川一门,尤其是除了继承德川家康正统血脉的人之外,恐怕就没有配得上朱红伞的人了。当然,比起世人而言,德川家的吏僚安藤带刀和水野重仲,便更是这么想的了。
——秀赖是何许人也?这边可是德川家的正统血脉,不仅如此,两位公子今日还是代表父亲大御所殿下前来出迎的。打着阳伞出迎客人,当然无可厚非了。
两位辅佐人是这么想的。
这方面应该可以说体现了德川家的傲气。两位少年虽然年幼,却也官职在身。义直是从四位下右兵卫督,赖宣官至常陆介,同样是从四位下。只不过,这二人的官位跟秀赖这位右大臣比起来,那也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况且秀赖在名义上仍是德川家的主家。
——但是丰臣家早已不是天下之主了。
这是安藤带刀的逻辑,也是他的行动依据。所以之前虽然有人对阳伞提出了些质疑,他也就说了句:“不必大惊小怪。为了让天下之人都见识一下德川家的威势,这么做自然是很有必要的。”
不过他万万没想到,随着秀赖越来越近,走在前面几步开路的清正先行到达这里。发现两位德川家小公子身后打着朱色阳伞后,清正毫不客气地指出:“这有失礼数吧!”他双手叉腰,两脚重重地踩在地上,然后瞪大了双眼,扫了两位少年一眼后,把目光落在了随从安藤带刀一行身上。
“那两把伞,请速速撤下!”
清正连招呼都没打,就大声喝道。他虽把大御所家康及第二代将军秀忠看作是天下大名的盟主,但却从未将家康的九男和十男之流放在眼里过。何况就连家康本人,也应该对秀赖极尽礼遇才对。因此他对这两位少年打着阳伞出迎的失礼之举,是决不能熟视无睹的。
秀赖正往这边走来。安藤带刀碍于场合,不敢发作,只见他面沉似水,强忍着愤懑与屈辱之情。此时,他向撑着朱红阳伞的侍从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了退下去。不一会儿,秀赖就从他眼前走过。安藤99lib.慌忙行了个礼,但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他用只有水野仲重才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道:“清正,你莫忘了今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加倍奉还。”当然声音还是很小的。不过他心里决定事后一定会大声地向家康报告清正是如何羞辱德川家的。
秀赖当晚在清正伏见的宅邸住宿了一晚。这一夜,也是风平浪静。
第二天早晨,秀赖一行取道竹田街道,从伏见出发,继续上京。
秀赖坐轿两侧,首先是清正。浅野幸长也效仿清正,提起股立,一如普通的警卫那样,跟随轿子前行。后面是织田有乐。此外还有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秀赖乳母之子木村重成、渡边内藏助。
沿途随处可见从京都出来迎接秀赖的旧丰臣派大名跪拜路旁。他们都没有率很多家臣,而是只带了两个下人,占据了道路两旁,俯首跪拜。池田辉政、藤堂高虎也在其中。这二位都在十年前关原之战时,站到了家康阵营,因而获得了大诸侯的地位。对于巧妙地度过了时代转换期的他们而言,看着旧主秀赖的时候,必然不都是胸怀坦荡的。正因如此,他们才仅止于出迎,却未加入到秀赖队伍当中,陪他一同上京。若是加入了秀赖的上京队伍,就只能招来家康的怀疑。
清正很是了解二人此时的心境。这个男人,却不能原谅这二人的态度。他在队伍里朝着二人,用整条街都能听得到的嗓音大声招呼道:“二位,二位也请进来,随我等一同上京吧。”
既然清正都做到这一步了,二人也没法继续跪在那里。很不情愿地站起了身,加入到秀赖的队伍当中。
(居然被迫上了清正的贼船!)
藤堂高虎二人心中颇为不满。藤堂高虎在关原之战的前夜,一直在大坂城内,将城内的状况密告给家康。家康后来对他的告密之功给予了很高评价,甚至对他说“在老夫眼里,你不是外样大名,你的子子孙孙都跟谱代大名是一样的。”
——藤堂和泉守,刚刚加入上京队伍之中。
清正向轿子里的秀赖一一报告情况。
秀赖心说:“他便是藤堂高虎呀。”看到了这个从少年时代就听说过的人物,他也不是全无兴趣。
只是,比起这个男人,他对沿路的街景更感兴趣。就连大坂的城市都不甚了解的秀赖,好奇地看着沿途的街景。鳞次栉比的人家、红色的墙壁、线条优美的格子门。这些都让他觉得新鲜极了。还有那些蜷着身子跪拜在路旁的町人、儿童、僧侣、山伏们。他觉得这些各色人群的形态或生态都很是新鲜,跟大坂城内的某幅狩野派的《洛中洛外图》上画得一模一样,又是感慨又是惊喜。
而沿途的町民,也欣喜地交头接耳:“跟以前完全没变样呀。”他们口中的“以前”,指的是已故太阁的时代。他们的意思,是队伍的壮观场面与太阁鼎盛时期相比,全然没有变样。
秀赖入京99lib.了。在京都,他先到片桐且元在京都的住所小憩片刻,然后换装准备跟家康见面。
这礼服也颇费了一番周折。
若秀赖太过隆重地身着礼服,前去二条城,那无疑是在向世间宣告,丰臣家已经臣服于德川家了。所以丰臣家是很不乐意的。对于家康而言,他多少觉得受之有愧。于是家康提议双方同礼相待,他自己身着肩衣和袴在城内等候,而秀赖也以相同的正装姿态现身。
不过,除服装之外,还有别的问题。那就是京都的阿弥陀峰有一座已故秀吉的庙宇。既然上了京城,那么按照常理而言,秀赖应该在见家康之前去参拜丰国庙的。只是如果他先去丰国庙,再去二条城,又会显得怠慢了家康。
不过家康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微妙的问题,他还特意建议大坂那边先去参拜丰国庙吧。
但是清正对家康的这种惯有手段却了如指掌。家康的手段是先卖个人情出去,再看对方如何应对,以此来摸清对方的真实想法。这就像他说要为秀赖的亡父祈求冥福,让各国修建寺院伽蓝的时候一样。虽然表面上说是为了供养秀吉,看似满怀好意,但实际上是想用这种方法,让丰臣家散尽家财。所以,这一次也不能轻易接受他的“好意”。
清正上前几步,走到秀赖身边,建议他先去见家康。家康必然会很高兴。秀赖此番上洛,为的就是获得家康的好感和同情,让他能保障丰臣家的未来。既然目的如此,那么事情就必须围绕着目的进展下去。清正无非是想将这目的和想法贯彻到底。
秀吉走出了片桐宅。
旁边就是二条城。二条城的城门像一个“八”字一样,大大敞开。既然这座城是德川家的东西,那自然这城门的警卫,也应该由德川家的人来担任。不过家康还特地照会了丰臣家,让丰臣家的七手组也出一些人,和德川家的家臣共同负责当日的警卫工作。而且德川家所出的人手,与丰臣家派出的人数相当。家康把这么细节的地方也考虑到了。他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表明自己丝毫没有谋害秀赖的打算。不过家康何必做到这一步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呢?这在丰臣家看来,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对于一直陪同秀赖身边的清正而言,假如果真出了个什么万一,他一定会在殿中以死殉职,这个觉悟没有半点改变和松懈。
秀赖的轿子从桥上走过,穿过了二条城的大门。进而从大门行至玄关。从大门到玄关,道路两侧铺着白沙。大概有三十多位大名拜跪在那里。
轿子停下,横放在玄关前。清正双膝跪在白沙之上,用手掀开了轿帘。
(到底会出来个怎样的人呀?)
好奇心在这三十多位大名心中不断翻滚,让他们差点忍不住,想要张口发问。
家康在二条城深处等待已久,他此时的好奇心,当然就更不用说了。他从秀赖的轿子进门的时候起,便穿着正装赶到玄关前迎接秀赖了。
让家康大吃一惊的是,从轿子里出来的青年,与小矮个的秀吉截然不同,是个身材魁梧之人。白皙的皮肤,深黑的瞳孔,表情不怒而威,举手投足都从容不迫。民间流传的右大臣家的白痴之类的谣言,在这位青年现身在众人面前那一刻,便被击得粉碎了。
而更让家康恼火的是一见到这个年轻人,他的身体又回到了秀赖年幼、他臣事丰臣家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先给秀赖鞠了一躬。
更糟糕的是秀赖还很理所当然似的,只是淡淡地回了个礼。
这事让家康对秀赖的评价,忽然提高了许多。家康心里暗想,这哪是傻瓜呀。
家康露出了微笑,小声地说了句“请”,率先站起身为秀赖引路。他穿过大走廊,朝白书院前进。秀赖紧随其后。负责给秀赖拿太刀的木村重成跟在后面。紧跟在这重成身后的,便是清正。
清正怀中藏有短刀。他准备万一家康想要对秀赖狠下杀手,便将手伸入怀中,取出短刀,跟敌人奋战到底,直到流光最后一滴血,然后殉身在二条城的殿中。
阴谋
一旦起了疑心,便会草木皆兵,觉得处处暗藏陷阱。但也不能说家康一方果真没有谋杀秀赖的意图。
众人确实对家康这位老人都心存怀疑。清正则比其他人的疑心更重。进入了二条城的他举止异常,处处显露出对家康的提防之心,等于是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印证了世人私下对家康的怀疑。
“肥后守殿下(清正)请这边走。”
德川家负责接待清正的人是平岩亲吉(尾张犬山城九万三千石,六十九岁)。他主动上前搭话,引导清正离开秀赖,到次之间去候着。
“请这边走,请这边走。”
平岩老人不停邀请,最终还要伸手去拉清正的衣袖。不料,清正却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拂了开去。
清正这时的态度已相当明显了。原本清正是不该进入家康与秀赖会面的房间的。他和浅野幸长这些跟随秀赖而来的大名,应该在另一个准备好的房间等候才对。现在清正的同伴浅野幸长与池田辉政等人,也早已在这“另一个房间”入座。
清正甩开平岩亲吉,紧跟上秀赖,进入了被称为“御座之间”的内殿。
(真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家伙。)
家康心说。虽说他也不是不了解清正的想法,但是对于自己这个新晋天下之主而言,清正此举实在太过不逊。
内殿大约有十张草席的大小。
秀赖在德川家接待人员的引导下,面向南面入座。对面是坐南朝北的家康。双方默然地抬起头。两人的位置显示的是一种平等的主客关系。主人家康与客人秀赖,都没有使用坐垫。
房间壁龛里挂了一个卷轴,还有红梅的插花。
双方同时行了个礼。
这时门被拉开,出现了以比丘尼之姿示人的北政所。进来的这位妇人是秀赖的嫡母,从小就有人教秀赖要称呼她“母亲大人”,要对这位妇人表示出特别的尊敬。
北政所移动双膝,跪坐在了秀赖身旁。她今日是受家康之托,作为秀赖的监护人,陪伴他身旁的。
秀赖只是抬着头,没有表情的变化。
只是直直地看着前面。当然,他的视线本应直视家康的双眼,不过秀赖的教养还是相当不错的,他故意将视点焦距虚化,让视线变得模糊。
会面是一种仪式。需要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对话。但是即便如此,秀赖也太过沉默。
“觉得京都如何?”
北政所露出笑颜。可秀赖也只是稍稍松动了下木然的表情,回了声“是”,然后便再也无话。他到底是因为年纪太轻,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抑或真如世间传说的那般白痴?家康也没看明白。只是,就家康自己的观察而言,秀赖言行中透着威严,举止大方得体。这些无不让家康觉得自己在气势上被压了下去。
食案上来了。
每个食案都是由德川家的谱代大名一一呈上。这些人除了带头的平岩亲吉外,还有永井右近、松平石卫门大夫、板仓内膳、安藤带刀等人。另外还有人专门负责斟酒。
家康与秀赖按照礼节,分别对饮了一献、二献、三献。不过秀赖只是象征性地把嘴唇凑近酒杯,一口酒也没喝。
“食物绝不能入口。”
清正事前已经嘱咐过他。这个清正也违反了礼节,寸步不离秀赖两尺之外,密切观察着周围的状况。他还调整了姿势,让自己在发生突发事件时,能够迅速做出应急反应。
“神君(家康)久藏毒于御印笼之中。”
古书《十竹斋笔记》中记载了这么一段可怕的内容。据记载,家康弥留之际,身边亲信以为印笼里装的是他的常备药物,特意取出让他服用,然而“神君默然摇头”。这本书里记录的也只是传言,至于真相如何,自是不得而知。不过这种传言流传于家康的近侍之间,并被九九藏书记录到了这本古书当中,足以见得家康这个人物绝非等闲之辈。这本《十竹斋笔记》中还记载了毒点心的事情。
据记载家康将那印笼内的剧毒涂于针尖,密密麻麻地扎进点心皮里(根据《摄战实录》的记载,将剧毒扎入点心的人是平岩亲吉),然后拿出来招待客人。
书中记载被招待的不仅有秀赖,还有清正。就连隔壁房间同样进餐的浅野幸长、池田辉政也在其中。
平岩亲吉是具有三河特色的忠义之士。一般认为三河特色的忠义有其阴暗之处,有些愚直的优点。然而他们脑子里只装着自己主家的利益,从不轻易相信他人。偶尔开动脑筋,也只能说是一种狡猾,而非智慧。这点跟农夫极为相似。这种如同体臭一样的特点,共同存在于家康及其亲信身上。先不说《十竹斋笔记》和《摄战实录》中的记载是否过于刻薄,这两本书中描述的这种特点,确实存在于这个新生权力集团身上。
这个平岩亲吉在事前与家康商量妥当之后,决定将这“被毒针扎得像蜂窝一样的点心”献给来客。平岩亲吉当时深信只有送加藤清正、浅野幸长归天,才能确保德川家的天下安泰无虞。于是他实施了这一计划。据《摄战实录》的记载,平岩亲吉为了让来客放心食用,自己也吃下了毒点心。其忠义之惨烈,可见一斑。《十竹斋笔记》中记载,献上毒点心时,秀赖说了句“最近脾胃违和(消化不良)……”,便回绝了。清正却吃了。
《摄战实录》中记载,清正、幸长、池田辉政以及这个平岩亲吉,都吃下了毒点心。
这种毒即使摄入体内,也不会当场暴毙。待一个月或数月之后,中毒者的身体会自然衰弱,最后虚弱不堪,一命呜呼。这种想法非常符合家康的政略思维。不过只服用一次就能有如此效果的奇毒,当时恐怕无论亚洲,还是欧洲都不可能有吧。家康也不可能拥有这种奇毒。
这两种传言中,均指出这些人都在这庆长十六年之内纷纷去世,以此作为家康投毒的证据。加藤清正死于三个月后的六月二十三日。其他人也都在这前后相继去世。同样吃了点心的平岩亲吉,也于这一年的十二月三十日死去。当然,这些无疑都只是巧合罢了。
待七五三的本膳菜肴纷纷上桌,酒过三巡之后,清正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对秀赖说:“御袋殿下在大坂已经等得着急了吧。今天就请到此为止。”他声音极其洪亮,与其说是讲给秀赖听的,不如说是想让在座所有人都听个清楚。家康觉得清正这种露骨的催促实在可憎,然而他却装作好像是经清正这么提醒,才想起来一样:“您意下如何?御袋殿下可能等得着急了吧。那今天就到此为止。恭送各位。”
秀赖忽地站起身。他魁梧的身材,让周围的人都觉得很有压迫感。只是,该往哪边走,他却不清楚。
德川.99lib.方负责接待的人为他引路。一行人从白书院前面通过,来到了大走廊。家康一直送到了玄关的台阶。
回去的路上,秀赖参拜了丰国大明神。
秀赖出了二条城,发现京都的大街小巷都笼罩在异常热情的氛围之中。城中的男女老少纷纷跪在路旁,挤成一团,为的是能够一睹他的九九藏书风采。
一个男人,在京都受到庶民们如此热烈的欢迎,除了曾从西海凯旋的源义经之外,估计也只有此时的丰臣秀赖了。
对于开创了一个朝气蓬勃时代的秀吉,人们的怀念之情,因秀赖的长大成人和这次匆匆上洛而得到宣泄,且一发不可收拾。反之,或许也印证了德川政权的不受欢迎。
秀赖人气之高,连清正也始料未及。
他欣喜无比,停下秀赖的轿子,向秀赖进言道:“主公此番上洛,宛如阳光普照京城。请打开轿子两边的窗户。”
他是想敞开轿子的窗户,让京城的尊卑贵贱、男女老少都能一睹秀赖的风采。清正并非只是个木讷的刚直硬汉,在世人面前,他多少也懂得如何高调地展示风采。
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向前。
清正与浅野幸长怀抱青竹手杖,在秀赖的坐轿两侧随行。
据说有人甚至不惜自掏腰包,租下沿途房屋屋檐下的空地,为的就是能一睹秀赖的尊荣。要说这一日秀赖的队伍到底有多受欢迎,恐怕从这前所未闻的奇事上,就能窥见一斑。除此之外,曾经侍奉过织田家和丰臣家的海盗大名——九鬼守隆(志摩鸟羽三万石),为让自己的家臣能够一睹秀赖天容,当天还在沿途的堀川竹屋町一带,租了一间房子。他付给房东小判五两,作为这一天的租金。其实这五两小判买下整座这样的房屋也绰绰有余。
秀赖离开后,家康累得眼圈发黑。身边侍从也从未见他如此疲惫过。
“稍作……休息。”家康说。
尽管屋外艳阳高照,他还是走回了房间。拿出大蒜略微咀嚼一番,接着喝点酒漱了漱口,吐到盆子里。在重复十次之后,他让侍女们铺好被褥,便睡午觉去了。这是这位精通医学的养生家发明的独家疲劳消除法。
日暮时分,家康睁开了睡眼。
本多正纯已来到次之间,不停清着嗓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家康叫住了他,问街上的状态如何。
本多正纯如实地禀报了家康。家康仰卧在床上听着报告,脸上的表情很是难看。
“莫非把那小崽藏书网子(秀赖)叫来,反而叫错了?”
丰臣家究竟有多大的潜在人气?这些京都的庶民等于是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
“人气之类的都是虚的。主公无须担心。”
最重要的是实力——虽然家康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但他向来是力量的信奉者,也正由于对力量的追求与精明的计算能力,他才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爬上权力的顶峰。秀赖的人气,充其量不过是一介平民的好奇之心罢了。
话题转移到了清正身上。
本多正纯将清正今天旁若无人的态度和举止狠狠痛陈了一番。
“总有一天,待时机成熟……”正纯压低了声音。他的意思是就算保障清正这一代的安全,待他死后,也必须把加藤一门从这世上斩尽杀绝,否则德川家的江山就不会固若金汤。家康没有作声。就家康的习惯而言,若他对正纯的意见不做评论,大多便是默认的意思。
“会见时,他虽人在秀赖身后,却总往西北方向张望,眼神甚是可疑。那眼神,仿佛是将所有意念都凝聚其中似的。”
“……”
正纯并未注意到此事。
“从老夫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想来西北方位有爱宕山。他大概在向爱宕权现祈祷秀赖的平安吧。在老夫会见秀赖的时候,他也似乎一直在祈祷。”
“不过,”家康说,“这也只是猜测罢了。”
家康说得很随意,但此时正纯心中却对家康的敏锐钦佩不已。于是他想顺便也问一下家康对秀赖的看法。
“不知主公如何看待那人?”
他提出了问题,家康却未作应答。终于家康开了口。
“你来说说看。”
“出人意料呀。”正纯回答。
他说只能用这个词形容,没想到竟真不是个傻子,实在很是意外。
此时,家康忽觉腰腹之间蹿起了一股无明业火。他嗖地坐起身,同时一把抓住枕头,狠狠地扔了出去。
枕头砸到拉门后,滚落到地上。没有任何理由。
就是如此地难以自控。他盘腿而坐,两肩剧烈起伏,费力地喘着气。侍女轻轻移身过去,捡起了那个枕头,送回到家康膝前。家康再次把枕头抓在双手上。
“……”
家康疯狂地发泄,次之间的本多正纯看在了眼里。他脸色煞白,再次伏下身来,屏住了呼吸。
家康时常会如此发作。他到底为何而怒,就连近身陪侍的亲信也不得而知。不过从过去的例子来看,家康应该不是因为家臣而大动肝火的。
(可能是因自己年龄而动气吧。)
正纯如此推测。
有时候,德川家感觉像是靠家康一人的寿命来维系的。若是家康归西,以现在天下形势来看,不敢保证外样大名不会再次回到大坂阵营,拥立旧主秀赖。家康的躯体一年老似一年,而秀赖的身体却一年壮似一年。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家康对此实在是无能为力。不仅如此,就他的观察而言,秀赖身体健壮,比起正纯的评价,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对,跟身体之类的全然无关。最成问题的是秀赖还很年轻。他有着家康可望而不可即的青春活力。家康一想起秀赖的朝气蓬勃和自己不断衰老的身体之间,悬着德川家未来的命运,就难以自抑地狂躁不安,猛坐起了身来。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把枕头扔了出去。
正纯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翌日清晨,护城河畔,有人在松树上写了首打油诗。正纯让人剥下那块树皮,拿到自己房间来。
“御所柿儿(天下)熟落地,秀赖木下拾起之。”
意思是天下早晚会回到秀赖一人手中。正纯心想这最多也就是因秀赖在京城的一时人气而忘乎所以的下等公卿的所作所为。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来到家康的寝室,通过侍女们呈给家康看了一下。
家康这个老人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即使如昨日那般狂躁不能自已,到了今天,他又能恢复往常的表情,好像昨天发狂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扔了它。”
他平静地说,“休得大惊小怪。否则会让人看轻了江户。人心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正纯也表示赞同。政权这个东西,最好是给世人一种不动如山的感觉。一首打油诗就让能老家康发狂,若让这种风评流传到坊间,对关东的地位是非常不利的。
“上野,”家康忽然用带有威严的嗓音说,“昨夜,老夫思索了一番。你听好了。”
“属下洗耳恭听。”
“诛之。”
正纯猛地伏身叩拜下去。他有种晴天霹雳、天崩地裂的感觉。家康的意思是除掉丰臣家。虽说家康一直就有此打算,不过此刻家康口里明确说出这句话,可以说就是下了一封战书。当然,这个战争宣言是很机密的。
“只是,该如何下手,却是个相当的难题。”
的确如此。清正和福岛正则这类丰臣恩顾大名站在哪方,目前尚不清楚,而且最重要的,是关原之战后出现大批浪人,现在全都生活窘迫,从心底里盼望着天下大乱。
天下即将大乱。
不过,大乱了也好。若是赢了,就能真正实现天下统一,一偿夙愿。但问题是万一走错一步,反而会招致德川政权的覆灭。倘若稍有差池,现在臣服于江户的外样大名或许都会再次倒戈,追随大坂而去。
“如此说来,”正纯说,“最好是让大坂先挑起战乱。如今诸侯厌战,自然会觉得挑起战乱之人,便是要破坏自己安稳生活的人,自然会心生憎恶。因此,我们应该让大坂一方首先挑起事端才是。”
家康并未表态,只是心情愉快地保持着沉默。正纯知道自己的方针已经被这位日本国的统治者采纳了。
“我会用间谍。”正纯解释道。
家康的笑容更深了,说:“放手去干吧。”
墨染
小幡勘兵卫景宪这个拥有奇妙热情的男人,就在此时登场了。
——间谍,勘兵卫比较好吧。
本多正纯是这么想的。不过为保险起见,他去拜访了当时担任德川家京都所司代的板仓胜重,与他商量此事。没想到胜重这么心思缜密的男人当即拍手赞同:“哎呀,此事非勘兵卫莫属呀!”
只是他在如此赞同之后,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除勘兵卫之外,还应再找几个间谍,辅助勘兵卫才好。”
“辅助勘兵卫?”
本多正纯心里有些不满。他一直视勘兵卫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稀世万能之才。如果给他找的帮手水平不够,反而会拖他的后腿。
“不不,在下并非此意。”
板仓胜重说。
这位家康最为推心置腹的手下说,勘兵卫确实能力非凡,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但是他性格古怪,让他当间谍潜入丰臣家,要是他万一中途忽然起意,没准还会弄出点什么事来。所以用他还是有风险的。所谓给他找几个帮手,其实说是给他帮忙,倒不如说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倘若真有个什么万一,那这些人也能够及时采取措施。
“原来如此。”
正纯也担心起用勘兵卫担任间谍会有风险。不过他担心的是其他风险。小幡勘兵卫景宪虽说是德川家的家臣,但实际上他并不属于与德川家拥有共同意识的三河人集团。虽说他也是谱代之身,其实却出自非主流的甲州武田九九藏书家遗臣团。这点让正纯等人多少有些不放心。
平凡社的《大人名事典》中有“小幡景宪”的词条。借用该词条的部分表述,所述如.99lib?下:
甲州流军学之祖。武田氏武将信州海津城主丰后守昌盛次子。小名孙七郎,后称勘兵卫。武田胜赖灭亡之时,景宪年仅四岁,便成为孤儿。后德川家康念其可怜,让他成为秀忠的小姓。他自小便志向高远,学习兵法武术,修读禅学,十八岁致仕,以僧人形象示人,游历诸国,以资修业。
小幡氏一族最早居住在远州(静冈县)的葛俣(胜间田)。从勘兵卫往上数,四代前的人物是一个叫日净的日莲宗僧人。日净不满僧人身份,一心想成为武士,博取功名。于是他前往甲州,投奔了武田家门下。侍奉武田家不久,他便崭露头角,很快晋升为足轻大将。小幡一族体内流淌的野心家之血,由此也可见一斑吧。
日净之后,祖父虎盛、父亲昌盛,无一不是沙场猛将,虽不是武田家世代门阀的出身,却也备受信玄重用,最终被委任一城,成为一城之主。信玄死后,其子胜赖灭于织田信长之手,武田家土崩瓦解,小幡一族也随之失势,流落街头。
正值少壮时期的家康,像大肆收购老房子的家具物品一样,将这些武田家遗臣团一举收入自己门下。家康是武田家的崇拜者。他从早年起,就一直惨败于武田信玄之手,然而他却很是佩服武田家的阵法,也常把对武田家勇猛士卒的溢美之词挂在嘴边。因此武田家土崩瓦解之后,家康求得信长首肯,将其遗臣大量招至门下。德川家军团的战斗力,也在这个时期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当时,即将在此处登场的小幡勘兵卫,也被家康所收留。
武田氏大败于长筱之战,那时勘.99lib.兵卫才满三岁,父亲战死后,他成了孤儿,由家仆抚养长大。十岁之前在甲州各处流浪,居无定所。直到十岁的时候,他才被家康收留。
——让他当个儿小姓吧。
家康将他派给了秀忠。
然而此后勘兵卫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资,不禁让人觉得光做小姓,实在太屈才了。尤其是武艺资质,更是天赋异禀,无人能及。他在从师习武的第三年,只一个回合,就击落了师父的太刀。
虽然当时还没有“军学”一词,不过他对军势的进退之法和战术、军用地理、筑城之法、侦察术等方面,都颇为关心。他向武田家出身的老武者虚心请教,常常刨根问底,并把所闻所见都一一记录在册。
他似乎对技术有着非比寻常的偏好。一旦沉迷于钻研,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一样忘乎所以。于是,对于儿小姓的日常职责,便越来越敷衍了事,而且越发觉得毫无意义。终于在十七岁的时候,他请求秀忠赐他自由之身,成为了一个浪人。
据说他之后以云水僧人的形象进行武者修行。而他修行的那段时期,正值丰臣政权的全盛时期。从奥州的外滨,到萨摩海域的鬼界岛,他周游日本各地。据说无论有人问他哪片土地什么山河情况,他都能当场画出地图。对山脉高度、山谷深度,以及河流速度,都能信手拈来,一一说明。所以,即使作为这方面的专家,他也是日本独一无二的存在。
美浓地区,就在所谓的关原之战即将开战之时,他突然出现在德川阵营先锋井伊家的帐中。这是他脱离德川家后第十年秋天发生的事。
“暂借营帐一用,且看在下上阵搏杀一番。”
在勘兵卫的软磨硬泡之下,井伊家侍大将木俣右京终于点头同意。井伊家在德川军中,属于武田家遗臣最多的一门,他们连军装都还沿用被称为“赤备”的武田家朱色甲胄,上自总大将,下至足轻,一律穿着真红色军装护身。勘兵卫此时已经一改僧人形象,恢复了武士的装束。这一日,他头戴漆成朱红色的兜鍪,身披白色罗纱的阵羽织,出现在战场。他兜鍪前方装饰着水牛角,阵羽织上还点缀了金色铃铛。一袭戎装,足以让敌我双方眼前一亮。不久两军开始混战。勘兵卫单枪匹马冲入宇喜多军中,以喷火之势举枪刺向敌阵。他英勇奋战,所向披靡,以至于家康远远望见他的骁勇战姿后,甚至特意遣人去打听“那人是谁”。
不料战争结束后,他却立刻销声匿迹了。
“勘兵卫似乎还有未断的业力吧。”
人们如此议论。
在世人看来或许的确如此。按理说勘兵卫本应该耐着性子,继续做秀忠的小姓。儿小姓虽看似地位不高,但有朝一日若能得宠,加上运气再好一些,多少也有可能捞到个小大名当一当。何况他还在关原之战立下赫赫战功。他若想回归德川门下,应该还是回得去的。回到德川麾下,勘兵卫少说也能讨得个千石的身份。然而他却舍弃了这些功名利禄,毅然回归漂泊的旅途。勘兵卫可能真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吧。
那之后,十年岁月匆匆流逝。
言归正传。
本多正纯虽在心中早已把勘兵卫作当做不二人选,但实际上他也仅是十年前在江户的榊原宅邸与勘兵卫有过一面之缘,对这个男人也不甚了解。
“不是个坏人。”
当时,榊原康政(上州馆林,十万石)如此评价这个男人。那时大概是庆长五年的春天,正纯有要事想与榊原康政商谈,于是拜访了他的宅邸。当时康政刚接待完另一位客人。正纯来访之时,正好遇到先来的客人告辞。他跟着引路人前往书院的途中,在走廊与那人擦肩而过。那人一身浪人打扮。明明是个浪人,遇见身为大名的正纯,却也只是微微点头,打完招呼后,便扬长离去。区区一介浪人,竟对自己如此无礼。这让正纯着实吃了一惊。除了惊讶之外,他对这个浪人再无其他印象。
之后正纯向康政打听了那人的姓名。
“足下果真不知?那人就是小幡勘兵卫呀。”
位居谱代大名长老之列的康政,以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兴奋语气,说出了这句话。他还说正纯连勘兵卫都不知道,实在见识浅薄。
“那样的艺者,恐怕连大唐与天竺都找不到。”
他补充道。所谓艺者,主要是指精通武艺的武士。武艺指的是剑术、枪术及其他诸般技艺。康政说能出个他那样的人才,实在是德川家的骄傲。
“如此说来,他还是德川家的武士了?”正纯问。
得到的答案是“不,他是个浪人”。但是,就连康政也有一些不清楚的事。例如浪人勘兵卫是通过什么方法拜谒主公的?听说这位勘兵卫常常与秀忠、家康见面,向他们汇报天下万般之事。因此,身无一官半职的勘兵卫,非但没被德川家大名疏远,反而成了又敬又畏的对象。
——那么,这个勘兵卫如今身在何方?
要找到他的行踪,也不算太难。
本多正纯还是心里有数的。
他从坊间传言得知目前勘兵卫正巧人在京都。应该有两三个大名知道他的住处。顺便一提,在正纯看来,这个名叫勘兵卫的男人虽然游历各国,但无论去到哪里,他都无一例外地向当地大名通报自己的所在,从这点而言,勘兵卫也不过是个庸俗之辈而已。这让他不禁怀疑起勘兵卫的真实面目。总的来说,正纯认为勘兵卫并非西行法师那种无欲无求、狂放不羁的流浪僧人,甚至还让人不禁怀疑他心里是否还藏着一些别人难以窥见的政治野心。
正纯遣人四处打听勘兵卫的行踪。最终有人报告他在伏见附近一个叫墨染的地方。
——让他速速前来99lib?见我。
正纯差人前去联系。
不想得到的回复竟是“倘若有事,请屈尊前来小舍一叙”。区区一介浪人,居然对拥有从四位下上野介官位的家康谋臣本多正纯如此无礼。
正纯就像被迫舔了粪便一样,心里相当不快。但是为了消灭丰臣家的重大使命,他也只能强忍不满和怒气。
——打扮成浪人模样来吧。
对方还加了这么个要求。按照勘兵卫的说法,自己是个浪人,没有能力招待贵为大名的客人,因此请正纯也作浪人打扮,只带一名随从前来相见。居然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这也让正纯感到相当不快。不过他还是劝说自己:“也罢,若把他当成个练武成狂的武痴,也就不觉生气了。”
翌日凌晨,天还没亮,正纯便出了京城,紧赶慢赶地来到墨染。此时已是日上三竿。离村庄不远的树林中,有一个草庵。
草庵没有大门,也没有玄关。草庵地面铺的是木板。一个看起来像是勘兵卫的人,恬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年龄大概是三十六七吧。赫土色的皮肤,粗大的毛孔,粗鼻大眼,眼皮厚重,每次眨眼时,仿佛都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一看就是异于常人的相貌。正纯内心不由得一惊。十年前在江户榊原家与他擦肩而过时,他似乎还不是这么一张恬不知耻的脸皮。也许这十年间他经历了种种人事沧桑,在尝尽了世间权威里里外外各种味道之后,终于练就了这张厚颜无耻的面皮。
“哎呀,上野介大人。”
勘兵卫打了个招呼。
“一晃十年,您还是风采不减当年。实在让人欣慰呀。”
勘兵卫有模有样地向客人问安。不过他并没有低头致礼,只是很失礼地直视着正纯的双眼。
“勘兵卫你也风采不减当年,令人欣慰。”
本多正纯用更加傲慢的语气回敬他。
接下来两人开始闲聊。
令人吃惊的是,勘兵卫对家康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聊着聊着,甚至让人觉得反而身为家康亲信的正纯,对自己的主公是越来越不了解了。
正纯询问为何如此,勘兵卫却但笑不语。勘兵卫的这一举动既显得没礼貌,也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不过勘兵卫更加没有礼貌的举动是在交谈中,将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皮肤细嫩得都能挤出水的清秀姑娘拉到了身边,让她给自己的烟管里填上烟叶。他拿过填满烟叶的烟枪,叼在嘴里,便自顾自地吞云吐雾起来,也没有邀请正纯来上一口的意思。那个小姑娘也是一样,根本对正纯视若无睹,只是牢牢地将视线锁在勘兵卫那张油光锃亮的脸上。
(这小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只伺候抽烟的,估计也侍寝吧。)
这二人如此合拍,之间的关系也不难想象。
“这位是哪里的姑娘?”
正纯带着一丝愠色问他。
“邻村的小姑娘,在下收作己用了。”
说得像是用食物驯养了只小燕雀一样。
“也让她侍寝吗?”
正纯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嫉妒。
勘兵卫说收养这小姑娘,并不是为了让她侍寝。他说,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个大烟枪。让她侍奉抽烟,需要两人默契一致。这小姑娘刚开始怎么也配合不好在下吸烟吐气的节奏。在下也很伤脑筋,这姑娘也很着急。于是在下试着让她侍寝。不料从那之后,变得相当合拍,这烟也越来越好抽了。总之,勘兵卫不是收了这小姑娘做小妾之后,才让她伺候自己抽烟,而是为抽烟抽得更有滋味,才让这小姑娘当了自己的女人。他的做法跟世人完全相反。
“原来如此。”
正纯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深奥的哲理一般。因为在他眼前的这个少女,虽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但在勘兵卫眼里,却变成了吸烟工具的一部分。
“正是如此。”
勘兵卫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话题转换,两人聊起了大坂的情况。秀赖上洛之时,似乎勘兵卫还急急忙忙从但马附近赶到京城观摩。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仅感兴趣,他对丰臣家的内情,也非常了解。虽然不知道他是从什么途径获知的消息。
转眼到了中午。
勘兵卫起身走进另一个房间,亲自下厨,用鸡肉加上少量的酒做了饭菜,端到正纯的面前。也不知他用了什么烹饪方法,才做出了如此美味的菜肴,正纯之后也久久难忘。
饭后,正纯要求勘兵卫让小姑娘退下。等小姑娘出去后,正纯立刻压低了声音说:“勘兵卫,你现在对德川家还有忠义之心吗?”
勘兵卫貌似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用驱赶苍蝇的表情回答:“这样的问题,与其问在下,不如去问大御所(家康)殿下和江户的将军家(秀忠)看看。两位殿下对勘兵卫非常了解。”勘兵卫像对待小孩一样,应付着比自己年长的正纯。
“不不,这点我很清楚。”
正纯一直自负是家康独一无二的谋臣,所以现在他也不得不说自己从家康那里听过勘兵卫的事情。
不过话说正纯认为勘兵卫最适合做间谍的地方,在于这个男人与德川家之间的关系,除了德川家几个谱代大名及秀忠侧近的一些亲信之外,世人都是毫不知情的。
正纯向勘兵卫说明情况。
勘兵卫面无表情地听着。待听完说明后,他双颊微微泛起了一丝血色。
“在下明白了。那干脆就说在下二十年前因为对德川家含恨在心,所以逃了出来。可以以此借口接近丰臣家。不过,在下希望自己一切行动都由在下自己做主。”
“那我便传达主公命令,如何?”
正纯语气不由得客气了些。
“愿闻其详。”
勘兵卫也大方地点了点头。于是正纯稍稍挪了下膝盖,靠近勘兵卫身边,说:“希望你能煽动丰臣家向江户开战。”
扳倒丰臣家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这个时代,各国都因上个时代的朝鲜之阵,使得经济疲敝不堪,至今尚未恢复。各国都希望能远离军役,休养生息。如果此时有人挑起战火,那从社会舆论来看,必然会被认定是不义之举。就算是秀赖,倘若他真的挑起战乱,各国大名必然也会强烈反对。而打着镇压叛乱正义大旗的德川家,必定会获得所有人的支持。这便是正纯的观点。
“确实如此。”
小幡勘兵卫像忽然泄了气似的点了点头,但从他双颊越发浓艳的血色看来,他对这个天大的任务,已经是跃跃欲试了。
本町桥
这座城市被称为水之都。发源于北部的淀川进入大坂的城区后,转而向西流淌,并改名为天满川。天满川最终分出三条支流,汇入大海。不过人们途中劈开河岸,引导河水由北向南流淌,于是就有了横堀运河。这一流域是大坂最为繁华的地带。运河的西岸是批发商的聚集地,叫做船场。运河东岸,商铺与武士宅院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这片广大的流域,便是这座城郭都市的“三之丸地带”。
“三之丸大概能住十万人吧。”
这座城市的建造者秀吉如是说。按照以前日本城市的概念来看,能供十万人居住的城市,那是不可想象的。
这条横堀运河之上有九座桥。从北向南依次是今桥、高丽桥、平野桥、思案桥、本町桥、农人桥、久保寺桥、安堂寺桥、鳗谷桥。这些桥均为丰臣家出资建造的官设桥梁。同时这些桥也是三之丸的最前线。一旦需要据城一战,便可切断这些桥梁,以运河为界,退守城中。
话说——
春意阑珊之时,小幡勘兵卫乘船来到大坂,在这.99lib.九座桥中,相中了中间的本町桥,并选择桥东的街市作为自己的居所。
“在下孤家寡人,性格孤僻,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勘兵卫亲自前往街坊邻居家,挨家挨户登门拜访。此举在街坊邻里间受到一致好评。
勘兵卫买下一家醋店的整间老仓库,将其改造为道场。无论如何,这一带是三之丸一等一的商贾之地,地价颇高,可不是一个浪人就能轻易消费得起的。
“多半是个有钱的浪人。”
这是坊间对勘兵卫最早的评价。对此勘兵卫也了然于心。这座城市的人行事颇好张扬,比起平淡无奇的东西,更喜欢华丽夸张的话题。因此,勘兵卫为在短时间内远播自己的名号,着实下了不少工夫。
“天下第一 甲州御流 兵法所”
他挂上这么个大招牌,为的也是提高自己的知名度。顺便一提,兵法是这个时代的流行语,有两种读法。一种读法指的是研究军队进退之法的军学。另一种读法指的是剑术、枪术、对战技巧等个人武艺。勘兵卫对当地人的喜好也了如指掌,于是他在招牌的大字旁,还写了这么一段小字:“两种技艺均能传授,任君挑选。”
“真不得了呀。”
仅此一举,就让他的声名再度提高不少。坊间流传“唐物勘兵卫了不起”的说法。这里的唐物,指的是舶来品。勘兵卫定居在此后,很快就得到这么一个外号。
当然,这意思并不是说勘兵卫是舶来品。
大坂是日本唐物的集散地,这里的唐物种类颇为丰富。勘兵卫每天都会在这个唐物街里晃悠,每一家商铺他都会进去搜罗一番。若是遇到珍奇之物,他便不惜砸下重金,悉数收入囊中。
他的收藏品有罗纱质地的帽子、羽织、红色的珍陀酒之类。他也买过西班牙的头盔。勘兵卫还亲手对这个头盔进行改装,加上日式护项,添上前立,然后展示给别人看。他也收藏地图。还用堺出产的锦缎,将地图裱装起来,挂在道场墙上。他收藏的地图是英国船员常使用的伦敦产的地图。上面描绘了中国大陆,在其东方海面之上,有帆船航行。让他吃惊的是,“巨大”的日本列岛,也漂浮在这片东部海域上。当然Edo(江户)、Osaka(大坂)的地名也标注在地图之上。在Osaka的地名上面,勘兵卫还亲自挥毫,添上了“丰臣右大臣家御城”几个朱色大字。这事也在坊间获得好评,并传到了大坂城众的耳中。
他们称赞勘兵卫:“虽为一介浪人,却也气度不凡。”
也有人感慨:“此人居然如此倾慕丰臣家呀。”
但却没有一人对他产生怀疑,质问“那么多的钱,是从何处而来?”这个时代,这座城市,人们都是相当开放和开朗。也许说得不好听点,就是脑子里缺根筋。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对勘兵卫这种挥金如土的做法产生了怀疑。
这个人不是日本人,而是在北船场今桥拥有一家洋行的英国人理查德·克库斯。此人有一个同为英国人的年轻掌柜,此外还雇佣了十个福建人(中国人)做伙计,其贸易范围也很广。
勘兵卫与这位异人很快成为朋友。
克库斯操着一口肥前口音的日语,使用的是肥前特有的语法。
——某是英国皇帝手下的物头家族出身。
这个男人经常这么得意地介绍自己。当然他说得是真是假,无人知晓。不过,从那掩盖了他半张脸的金黄色胡须、结实的四肢和宽阔的肩背来看,这位堂堂男儿在本国,至少也是个当过足轻大将的角色。勘兵卫是这么认为的。
喜好唐物的勘兵卫,每天都会去库克斯的洋行。洋行的旁边,以前是个天主教的教堂,不过现在早已荒废,连祭坛都没了,成了库克斯洋行的仓库。
有一次,库克斯将嘴凑到勘兵卫耳边,小声问他:“勘兵卫殿下,我看你是个有钱的大富豪。不过那些钱都是你自己的钱吗?”
当时正是仲夏时节,那时候勘兵卫与库克斯已经走得非常近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莫逆之交。这一日黄昏时分,两人关上洋行大门后,在店里喝着小酒。就在这时,库克斯提出了刚才的问题。
“……”
勘兵卫最初不发一言,后来忽然爆笑起来,感觉都要把库克斯的脸给吹飞了一样。笑罢,他开始哼起了赞美歌来。不过这也并非因为勘兵卫是天主教徒,只是他有过耳不忘的本领。一旦听过的歌曲,便很自然地记了下来。
“勘兵卫殿下……”
库克斯本想继续拉回话题,没想到一个女人进来了,于是他闭上了嘴。这女人是库克斯的情妇,名叫阿乡。勘兵卫跟她也很熟。不单是很熟,其实这个情妇原本就是勘兵卫带来送给库克斯的。阿乡以前是深草一带某个出家僧人金屋藏娇的情人。那僧人死后,她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后来跟当时住在墨染的勘兵卫结缘。主人勘兵卫移居大坂后,她也慌慌张张追到这里。勘兵卫最早还为如何安顿她而发愁,不过他本身就是个脑子极其灵光的男人,很快便说服这女人,将她扔给了库克斯。那时库克斯一阵狂喜,十指交叉抱拳,像礼拜上帝一样,对他千恩万谢。这一幕,勘兵卫至今还记忆犹新。库克斯和勘兵卫的交情,也是从那时起忽然变深的。
库克斯渐渐把勘兵卫当作是自己在日本获得的至交。只是他对勘兵卫有一点不满。
他对勘兵卫过于灵光的脑子,实在是受不了。勘兵卫好像现在还觉得阿乡有一半仍属于自己似的。每次到访洋行,他都会很自然地将手环到阿乡腰上。有时甚至一把搂住阿乡纤细的腰身,把她拉到自己的大腿上,让阿乡坐在他怀里斟酒。
现在这个男人也在干这种事。库克斯深深地皱起鼻翼,发出了警告:“勘兵卫殿下,你现在同时犯下了两宗罪。”
这两宗罪分别是,第一在一个女人的丈夫面前抱着这个女人,第二宗罪是居然还哼着赞美歌犯下了第一宗罪。库克斯用略带悲伤的神情说:
“勘兵卫殿下,要怎么说你才懂呀。阿乡是某的所有物,不是勘兵卫殿下的东西了。”
库克斯首先必须给这个勘兵卫上堂课,让他初步搞清楚所有权是何物。
库克斯接着用肥前方言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勘兵卫却装出一副听不懂肥前方言的表情,直接将他无视。库克斯的日语是在他最早的根据地——肥前平户学会的。顺便说一下,这个理查德·库克斯的东亚业务中转站是厦门。他在日本落脚的第一站是肥前的平户。他把根据地从平户推进到大坂,是在三年之前。
勘兵卫终于受不了库克斯不停地打响指,把阿乡赶回了他身边。阿乡老老实实地走向库克斯,准备坐到库克斯大腿上时,却被他拒绝。
库克斯命令道:“我和勘兵卫殿下有要事相谈。你先退下吧。”
阿乡像人偶一样乖乖地离开。阿乡离开后,库克斯马上摆出了可怕的表情。
“那家伙是个白痴。连自己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面对勘兵卫这个曾经照顾过阿乡的人,用略带责难的语气抱怨了一句之后,立刻转移了话题。这件事,库克斯希望勘兵卫能够对他开诚布公。
那就是勘兵卫到底是不是Edo的间谍。
“来吧,勘兵卫殿下,坦白吧。按照某的猜测,这事八九不离十。”
他忽然凑近了脸,闪着绿光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看着勘兵卫。勘兵卫只是沉默。
“勘兵卫殿下。”
库克斯忽然变了个表情,用几近哭泣的语调说:“你也同情下我这个寂寞之人吧。”这话让人着实有些意外。库克斯说自己千里迢迢来到日本,也没有一个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自己生意上最需要的,就是预测这个国家将来的政情会出现怎样的变化。然而他却没有可以商量的友人,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保护者。
“勘兵卫殿下,”他急促地说,“日本的天下会再次成为丰臣殿下的东西吗?Edo和Osaka如果打起仗来,谁会赢呢?”
“打仗?”
勘兵卫大吃一惊。这个外国人居然已经在考虑那么长远的问题了。库克斯大概.99lib.预测不久的将来,日本必会爆发东西决战,他想知道对于胜负的准确预测。这个结果对他的生意会有巨大的影响。
“你是不是有些误解呀?”勘兵卫说,“我怎么可能是德川家的间谍?我二十年前被逐出德川家,至今还怀恨在心。我现在想的是如何才能报仇雪耻。”
“真要打起仗来,丰臣家会赢。”勘兵卫斩钉截铁断言道。
“因为要真是打起仗来,丰臣家肯定会大量招募浪人的。我自然也会应招入城。只要有我小幡勘兵卫在大坂城一天,大坂就不可能会输。”接着他开始大吹特吹起来。
不,他也不完全是吹嘘自己。
勘兵卫是想告诉他,自己在兵法方面的造诣,是绝非等闲之辈可比的。
很多习武之人都希望能与勘兵卫过招切磋一番。但却从未有人与勘兵卫过过第二招。因为他们都是被一招击败的。
勘兵卫名声日渐高涨。拜他为师的人也日益增多。这些入门者当中,自然也有不少大坂城七手组的成员及其子弟。
“丰国大明神”
道场的正面祭祀着秀吉的神位。勘兵卫在呵斥激励门人时,也常说些让人意外的话。诸如“大明神看着你们也会哭的”、“就你这本事,能打赢关东吗?”之类。
这对大坂人而言,确实非常意外。实际上就丰臣家的内部气氛而言,根本没有跟关东拔刀相向的斗志。
本来七手组成员,最早是秀吉结集一批骁勇之士组建而成的亲卫部队。只可惜到了现在——他们的子辈,七手组在经历世代交替之后,没落成日本最弱的军团。甚至被人称为“野郎众”。
野郎指的是男娼,也就是那些把自己打扮得女里女气、靠出卖色相为生的男人。秀吉死后,到了秀赖这一代,丰臣武士完全失去当日风采,甚至出现了化着淡妆上街晃荡的人。这点让勘兵卫内心大为吃惊。士风如此一落千丈,最大原因就是淀殿。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大坂城真正的主人是淀殿。而这个淀殿,打算把丰臣家总帅秀赖培养成京都的公卿那样,而不是一名堂堂武士。因此家风也自然不喜蛮风,而好高贵优雅,越来越偏向公卿路线了。
来到勘兵卫道场的那群人,几乎都是这类人。不过其中也有像西国或东国武士那种有风骨有气节的人。也有人跟勘兵卫一样感慨丰臣家士风日下,悲愤不已。勘兵卫虽然只是个浪人身份的兵法老师,但在这些悲愤者的团体中,大家早就把他当做导师一样的人物敬仰膜拜了。
转眼夏去秋至。
就在秋意渐浓之时,门人中有一人表情严肃地来到勘兵卫跟前,传达了某位大人的口信:“大野修理殿下希望能与先生一会,并奉上粗茶淡饭。不知意下如何?”
一听到这个邀请,勘兵卫激动地心说:“终于来了。”心中不禁荡起了涟漪,可他却得努力压抑心里的冲动,禁止微笑出现在脸上。
但是最后他还是按捺不住,开心地放声大笑起来。得到了承认,让他很是高兴。不过,勘兵卫还是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忘记了自己的间谍身份。
“请转告那位大人,在下知道了。”
勘兵卫一本正经地回答。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后,这个男人的表情变得像天竺的武神像一般不怒而威,令人心生敬畏。
大风
有一个人,他被这座城市的城内与城下众人称为修理殿下,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他是丰臣家幕后的实权者。这点小幡勘兵卫也非常清楚。
只不过丰臣家官方的家老,是片桐且元及其弟贞隆。这二人从早年起便一直侍奉秀吉,关原之战后,家康在对丰臣家进行战后处置之时,任命片桐且元为丰臣家家老。
自然,且元在他人眼中变成了“关东阵营的人”,城内众人虽然畏惧且元的威势,却没人在心里对他抱有亲近之感。
这点上,人称“修理殿下”的大野修理亮治长,无论在城内还是在城下町一带,似乎都被看做是自己人,很多人对他抱有亲近之感。
举个例子,“修理殿下一丁笔”的段子在整个大坂妇孺皆知。事实上,大野修理与其说是个政治家,不如说是个更具有艺术家天分的男人。他尤其擅长书法,而且还不只是普通的“写得一手好字”,就连京都僧人清韩这样的名笔,看了他写的字,也自叹不如。
因此,向他求字的人也不在少数。而且其中大多还是城下的町人。只要修理一出现在城下町,人们就从家里飞奔出来,赶紧招呼他进来,取出白色拉门,求他在上面执笔题字。待提完字后,走过一个街区,便又会有人出来叫住他,向他求字。似乎因为这个原因,便有了“修理殿下一丁笔”这么个新段子。他大概是个平易近人的男人吧。
不对,可不是什么平易近人这么简单。大野修理可是官位从四位下、身价一万石的大名。
“是个町人做派的大名。”
小幡勘兵卫也曾一度看到过大野修理身着华丽的加贺染小袖和皮裤,以一身很不符合大名装扮的行头,在城里走来走去。勘兵卫当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当时修理身边带着一个美少年儿小姓,他不时地用扇子敲着脖子上肌肉僵硬之处,一边摇摇晃晃招摇过市。怎么看也不是个大名该有的仪容。当然,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平庸之辈,还是狡黠之人。
“顶多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坂武士吧。”
勘兵卫也曾这么想过。
修理的家世让他不得不这么想。
他是靠母亲才有了现在的荣华富贵。他母亲是淀殿的乳母大藏卿局。大藏卿局是浅井家家臣大野佐渡的妻室,浅井家长女淀殿出生后,她被选为淀殿的乳母。此后,一直陪伴在淀殿身边,同甘苦共命运。
治长也因为是这大藏卿局的儿子,才备受秀吉等人的照顾。他在秀吉晚年时,成为秀吉的亲兵,享受一万石的俸禄。
“修理他立过什么战功?”
对秀吉晚年这种人事安排,福岛正则等人颇为不满,他们也曾私下如此大骂。原来如此,只因为是侧室乳母的儿子,就获得了一万石的俸禄,也许确实有些过分了。
大野修理没有立下过战功。这是因为他侍奉秀吉时,正值丰臣政权的全盛时期,战国乱世早已成为过往云烟。
“想说就让他们说去吧。”
修理每每听到那些闲言碎语,都会如此作答。按他的理论来说,只对曾经拥有战功之人赏赐恩禄,是不合理的。预测某个人可能在未来战场上立下的战功,并给予赏赐,这种做法也是大有可为的。他说:“我的一万石就是属于后者。”
原来如此,或许正如他所言。
秀吉一死,家康从那一日起,便像完全换了个人。他变得目中无人,即使登上大坂城,他对秀赖也仅以平等之礼待之,而不是以对主人之礼相待。一来二去,家康企图篡夺天下的阴谋暴露,石田三成实在忍无可忍,便策划了后来的关原之战。不过除了那三成一派之外,大野修理当时也策划了个打倒家康的计划,并为将家康暗杀在大坂城内,而活动起来。不料事情惨遭败露,在证据尚不充分的情况下,他仍被家康流放到关东的结城。要说起在曾受丰臣恩顾的家臣中,有谁虽然惨遭失败,却还是为保护秀赖、除掉家康尽过一份心,那也就只有惨败在关原之战的石田三成,以及暗杀家康未遂的大野治长了。双方都因为对丰臣家表现出了过于激烈的忠诚之心,而遭人怀疑,闹出了“是否与淀殿有不干不净的关系”的传言。这是两人的共通之处。这个时代,江户时期儒教理论中的忠诚之心,尚未在世人心中扎根下来。人们认为忠诚之心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伦理现象。所以当这种忠诚之心表现得过于激烈时,就会被人看作是“那对主仆之间,莫不是有男色关系吧”。说到丰臣家的情况,真正的主人是淀殿。正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家臣对丰臣家的忠诚之心,往往会被世俗之人理解为对淀殿的爱慕之心。
说到世俗,这个时代与江户时期相比,要好色很多。就连德川家康终于获得秀吉未亡人北政所的支持时,也有不少好事之徒猜测“家康早就是北政所的入幕之宾了”。
无论如何,大野修理亮治长通过策划暗杀未遂事件,完成了他对这一万石俸禄的报恩。这点就连小幡勘兵卫也曾经如此评价:“修理比所有大小名都更男人。”
接下来,说一下修理的武勇之处。
石田三成在上方起兵讨伐家康时,这个男人在流放之地,关东下野结城。顺便一说,这个时期,家康正好来到了下野的小山。大野修理离开结城,来到家康跟前,请求家康允许他从军。
家康首肯了。大野修理个人经历的有趣之处,在于关原之战时,他是在家康阵营参与作战的。从这一点而言,他虽然只是一介小大名,却和福岛正则等人没有区别。
他也曾经立下战功。西军宇喜多军士气正旺时,修理与家臣米村权右卫门双双举枪杀入敌阵,将宇喜多家有名的使枪好手高知七郎左卫门,一招刺死在枪下。
战后,家康指名下令说:“修理殿下,去侍奉大坂吧。”
家康想要传达的意思是“我的敌人是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绝非丰臣家。我绝不会碰丰臣家一根指头,还请诸位宽心。”毋庸置疑,没有任何人比大野修理更适合将这番话带回大坂。
以大野修理在关原之战立下的战功,他完全可以放弃丰臣家,转投家康旗下。然而他完成此时的传话使命后,便留在大坂城,不再离开。后来他开始侍奉年幼的秀赖。也许这是因为母亲大藏卿局站到了丰臣家女管家的位置之上,所以他不能像其他武将那样行动起来无牵无挂吧。
话说回来。
修理派人来到小幡勘兵卫的住处。这个人正是大野修理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权右卫门正如前文所述,也曾在关原之战有过不俗表现。
“哎呀,原来是你呀。”
小幡勘兵卫夸张地表现出这个男人极少显露的好奇心,他探出身体看向来客。据说米村权右卫门这个人物,是从一个提草鞋的侍从一跃成为家老的。他的经历在大坂可谓是无人不晓,勘兵卫也略有耳闻,他对这点很感兴趣。
据说近江水口附近,有一个叫大野的村子,据说大野氏数代之前的祖先,就出自那个村子。米村权右卫门是那个村子的佃农之子,修理地位尚低之时,他便以提鞋侍从之身,侍奉于修理身边。
(这会是佃农之子?)
米村权右卫门长着一张标准的武士脸,言谈举止也并不张扬,甚至还能让人感到一种迫人的威严。也难怪有人会做此怀疑。
(这个男人的威严究竟从何而来?)
勘兵卫边说边思索着。
米村权右卫门是大野修理的家老,担任谋臣一职。从这一立场来看,他本人虽只有六百石的身份,却是能够操纵大丰臣家的人物之一。这是毋庸置疑的。勘兵卫心想是不是这种世俗的权势,让这个佃农出身的男人有了现在的威严?不过仔细一看,也并非如此。权右卫门总带有些木讷的感觉,并没有那种狐假虎威的轻浮。
不过话说回来,虽说是谋臣,可米村权右卫门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有那种素质的人。似乎也没什么敏锐的才气和政治才略,说白了,他骨子里就是个做武将的料。在疆场上统领大野家军,指挥作战,是权右卫门的强项,也是他自信的来源。看来是这种自信成就了他的威严之气。
在交谈中,勘兵卫还发现这个权右卫门对主人大野修理忠贞不贰,堪比金坚。
“在下如今虽看起来人模人样的,但以前就是一个叫权助的提鞋侍从而已藏书网。”
对于这种难以启齿的往事,他却说得十分随意。
“所以,”米村说,“在下的忠义,不是众大名对丰臣家那种高级的忠义,而是毫无政治性的下人的忠义。是有人让在下代替主人修理亮去死,在下也随时欣然赴死的忠义。在下的忠义和能力,也仅限于此,除此之外便身无长物了。”
(原来如此。)
勘兵卫渐渐地感动起来,他心道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这个米村权右卫门身上的威严,也许就是从他那一心为主的坚决中渗透出来的吧。
“小幡殿下。”
权右卫门时而发出很洪亮的声音。
——请务必前来辅佐主人修理。
这是米村此番前来的用意。
米村权右卫门此人,有一点让人觉得很舒服。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从不虚张声势。他说自己擅长指挥五百人的进退,如果被委以此任,他绝对有不输给他人的自信,但是自己却没有运筹十万大军的军略之才。他还说自己也没有政略之才。然而主人大野修理,必须在丰臣家的危难时刻挺身而出,背负丰臣家的兴衰命运。所以辅佐这样的主人,需要的不是我米村权右卫门的这点器量,而是小幡殿下您这样的人物。
“恳请足下担当此任。”这个男人说。
“您是如何得知我有军略、政略之才的?”勘兵卫问。
“这个嘛,在下早已调查清楚了。”米村权右卫门回答。
正因如此,在下才让大野家家臣数人,到足下的道场去学习武艺。大野修理本人也曾特意到城下,去唐物街一睹勘兵卫您的尊容。而且还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主人修理有位外甥女,人称阿夏大人,阿夏大人还说此前见过您一面。说到这里,权右卫门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阿夏殿下?”
勘兵卫对此人毫无印象。
“是何许人也?”
喜好女色的勘兵卫,自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大坂城里的上臈之类的,勘兵卫还真不认识。.99lib.
阿夏的亡母,是大藏卿局的女儿,阿夏的父亲,也就是其亡母之夫早逝,为此阿夏是在大野修理身边长大成人的。她现在与外祖母大藏卿局一道侍奉在淀殿身边,不过据说她在妇人如云的大坂城内,也是少有的美女。这些消息是米村权右卫门告辞之后,勘兵卫从门人那里打听来的。
翌日清晨,黎明时分刮起了风,不久就演变成连瓦片都能掀翻的狂风暴雨。
发生了一件让勘兵卫大吃一惊的事。一个身裹蓑笠的武士,从这狂风暴雨中赶来,跌倒在勘兵卫家的土间。仔细一看,来人竟是米村权右卫门。
“在下是为昨日的约定而来。”
这个男人说。
实际上,勘兵卫方才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去大野宅邸。对方一伸手,自己就摇着尾巴贴上去,反而会让人觉得可疑吧。还是显得狂妄一些,回绝两三次比较好吧。正当勘兵卫想到这里的时候,落汤鸡似的米村出现了。外面是蓑衣和斗笠都全完起不了作用的狂风暴雨。
(大野修理养了个不错的家臣呀。)
勘兵卫终于被权右卫门的热情所感染,在土间将衣物都脱个精光。既然蓑衣斗笠都不起作用,那就只有赤条条地冲过去了。
勘兵卫用油纸包好衣物和大小刀,背在赤裸的背上,猛地夺门而出。
(真是奇妙的入城方式。)
勘兵卫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本丸和二之丸以内的城郭地带,在这道长坡尽头的石台之上。大风沿着坡道,向上面的城内吹去,一丝不挂的勘兵卫与身着蓑笠的权右卫门,被风吹得左摇右晃,一路狂奔。有时为了躲避狂风,二人还需栖身在石垒的阴影之中。他们终于冲进了京桥御门,但那之后的暴雨让他们有种在水中行进的感觉。一进入城内,暴风在石垒与石垒之间的空地上打着旋,有时还把二人从地面上卷了起来。
(连呼吸都困难。)
二人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冲进了城内大野宅邸的巨大玄关。当时勘兵卫有一种亡者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跋涉到极乐世界一样的心情,不过他并未显露在脸上,只是慢慢地解开起油纸包来。
大野宅邸相当豪华,让人难以相信主人只有一万石的身份。它也是二之丸城内的一大要塞。据说直到关原之战,这里都是石田三成的住宅。小幡勘兵卫心想,三成是十九万五千石,此后入住这里的大野修理是一万石,将前后两个主人的情况对照一看,正好和丰臣家规模缩小的比例相当。
勘兵卫被带到小书院。
进入屋内入座后,就像走进岩洞中一般,外面的狂风暴藏书网雨,竟完全感觉不到了。
(不愧是大坂城呀。)
勘兵卫再次萌生出感动之情。
不久,修理现身。
果然跟在街上看到的那样,他小腿很长。待屈膝跪坐后,这次是又不知该如何处理过长的上肢。不一会儿,他终于把手收到双膝之上。
“在下便是治长。”
精瘦的脸上,浮现出为某事所困的微笑,莫名地竟有种讨人喜欢的感觉。这种无论何时都苦大仇深的表情,似乎是这个男人的习惯,这之后也从未改变过。
在一阵寒暄和适度的交谈之后,修理进入正题。
他说:“不知足下是否愿意来我门下?”
(真有此意?)
勘兵卫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无论米村,还是修理,似乎对于自己二十年前做过德川秀忠的儿小姓一事,都毫不介怀。这大概就是丰臣家大气的家风吧。
勘兵卫对修理挑明自己内心的疑问。只见修理嘴角浮现出一丝散发着甜美滋味的微笑,自豪地说:“丰家的气度是很大的。”别的不说,就连信长的子孙和德川家康,都曾是秀吉旗下的大名。足下只不过是二十年前吃过德川家的粟米而已,除此之外跟别人没有区别。
“而且足下……”
还记恨德川家,修理说。不料勘兵卫对此却连连摇头,说那已是很久远的往事了,仇恨之类的,早已忘怀,并且自己也不认为自己的旧主是德川家,而是甲州武田家。
“的确如此吧。”
修理对于勘兵卫的小幡家与武田家的渊源非常了解。
“非也。”勘兵卫对此也摇头否认了。
“在下没有什么旧主可言,也不认为自己有旧主。勘兵卫就是天地之间赤条条的一个人,这二十年,游历诸国,目睹人世兴亡,自认为思考了一番天下如何衰亡,又该如何重建,而且也探究了弓箭攻防之理。但我并非别有用心之辈,不是为将来侍奉某位主公,才做这些修行的。”
只是觉得探究万物之理着实有趣,仅此而已。这番话确实是勘兵卫的肺腑之言。
只是,不断挑唆来到自己道场的丰臣家年轻武士,不断斥责他们为何不从德川家手中夺回天下,这些都是勘兵卫作为一个煽风点火者的本职工作。当然这番真心话,是不可能向大野修理亮治长挑明的。
“在下认为既然是出身武门之人,就应当有这种气概,所以才鼓动那些年轻武士的。”
勘兵卫说罢,这次换修理大大地摆起了手来。
“此事实在不妥。”
他收起了笑容。修理说并不想刺激德川家,丰臣家的方针是如何让右大臣家平安无事度过一生。
“莫要再提此事。”
修理说完,米村权右卫门出现在走廊。他坐在门口说本町桥东面小幡勘兵卫的道场,已被劲风刮走,不见踪影。
“被风刮走了?”
勘兵卫故意苦着一张脸反问。
“正是。狂风最早吹走了屋顶,后来暴雨倾盆,墙土全都化为了烂泥。”权右卫门说。
不,不仅是勘兵卫殿下的道场,大坂城下町的房子,有一大半都被这场大风给刮没了,而且从城楼上望去,船场一带已全部夷为平地。他如此补充道。
大野修理忽然放声大笑。
“真是天助我也!”
说着,他直直地看着勘兵卫的脸。
修理又说,今日,你待会儿就是想回去,也无家可归了,不如干脆趁此机会,从今夜起便在我这院宅之内,找个房间作起居之用吧。
(……这风刮的。)
勘兵卫觉得很是神奇。先前像被风吹着送上来似的进了这城内。没想到与此同时,那狂风又连勘兵卫的居所都收拾干净了。
(也许真是天意。)
勘兵卫倒不至于感伤到这份上。不过就算不这么感伤,今后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很舒坦了,这个想法在勘兵卫心中一闪而过。
住吉
时势以江户这座新兴的政治都市为中心,蠢蠢欲动起来。诸大名纷纷九九藏书集聚江户,不再涉足大坂。
大坂城内的男女,就像是被时势抛在了身后一般。靠大约七十万石养活的他们,除了嚼点对方的舌根子,便再无其他趣味可言。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小幡勘兵卫作为大野修理的门客住进城内一事,仅在数日之后,便传到御本丸的淀殿耳中。
一介浪人在大野宅邸内讨得一席之地,这种话题没有丝毫值得谈论的价值。不过,在这与俗世交集甚少、别有洞天的“城内”,光大野家里的猫生了八只小崽子,就够女人们聊上一阵子了。何况对方还是个男人。
“那男子是何许人呀?”
淀殿探出身子问。跟她说起这个话题的,便是前文提过的大藏卿局。
“正如贫尼刚才所言,此人熟知诸国地志人情,比如说住在日本北端的津轻侯现在的所思所想,又例如去年萨摩流行的那场死了三千人之多的疫病,今年是不是还会流行之类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不仅如此,说到武艺,他更是样样精通……”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男子?”
淀殿无法相信,她两眼放光,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
“样貌如何?”
“嗯,就是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吧。”
“其貌不扬呀。”
淀殿似乎有些失望。但即便如此,一旦兴趣被撩拨起来,那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冷却下去的了。
“话虽如此,他也应该有点什么长处吧。比如声音清爽呀,或是牙齿整齐可爱什么的。”
“哎呀,这个嘛……”
大藏卿局并没有见过勘兵卫这个关键人物。她一直深居宫闱,极少出宫去儿子的居所大野宅邸。
不过,她女儿所生的外孙女阿夏,倒是每三天便回一次大野宅邸。她不过是将阿夏讲给她听的故事,原封不动地兜售了出去而已。
“那就宣阿夏上来。”
“阿夏不在宫中。”
“她去何处了?”
“您这么快就忘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大藏卿局一边揶揄淀殿忘性真大,一边笑道。
“今日是住吉大明神的日子呀。”她说。
淀殿身边的高级女官之繁忙,其实远超世人的想象。淀殿向畿内一带的所有社寺祈求神佛保佑秀赖安泰无疆。然而这些社寺都有各自的缘日。每个缘日,淀殿都会分派不同的侍女,代替自己去参拜一番。今天是住吉大明神的缘日,阿夏奉命代为参拜。为此,阿夏早晨便身着盛装,坐进打入黄金钉饰的漆轿,待召集好随行队伍后,便从八丁目的城门出发了。住吉的神殿,位于城南十公里处的海滨。午饭前就能抵达,但阿夏此后还得参笼几日,所以没过三天,是回不了城内的。
“还需等上三日呀。”
淀殿无论多么无聊的事情,只要一不顺自己的意,心情就会阴郁起来。光这么点小事,就让她脸色暗淡了下去。
将她自幼抚养长大的乳母大藏卿局,对这种情况早已应付自如。
“那将她召回,如何?”
她故意做出要起身的样子,然后说。大藏卿局早就知道这个方法是对付淀殿的万能法宝。
“叫她回来?”
淀殿吃了一惊。
“请尽快决定。”
大藏卿局让淀殿自己下决定。这就是她的诀窍。
将代参之人召回,是很不吉利的。这点淀殿也很清楚。无奈之下,淀殿只能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了。
阿夏的轿子继续前进。
队列缓缓前进,领头的是两个骑马武士,坐轿两边有徒士四人随行保驾,前后有徒士十人,侍女十人,足轻和中间二十人左右。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小姑娘,只因为“替主人代为参拜”,就能有这般比小大名还豪华的随行阵容。
(可能吹牛吹得过头了吧。)
阿夏感到一丝后悔。她大概能猜到自己跟外祖母大藏卿局说的话,会如何传入淀殿的耳中,淀殿又会对此作出怎样的反应。
本来就是大藏卿局的不是。大藏卿局跟淀殿讲起世间与城内之事时,总会习惯性地往有趣了说(从淀殿还是幼女的时候起,就一直如此)。有时八卦都讲完了,她就会时不时向阿夏讨些故事。
——阿夏殿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呀?
阿夏很会讲故事,这点是完全遗传了外祖母大藏卿局的才能。被这么一问,她便立刻说起这次大野宅邸来了个叫小幡勘兵卫的中年男人,还有些神秘和奇怪的感觉。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添油加醋起来。而大藏卿局也听得入了迷。这位外祖母不时地发出诸如“哎呀呀”、“果真如此吗”之类的高声惊叹,听得很是入迷。但是到了现在,阿夏回过头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这种感觉。
——有点,言过其实了。
对于小幡勘兵卫这个男人,她讲得极为夸张,就跟说起帝释天或毗沙门天的神力和功力般的天花乱坠。可是,她之所以说得那么夸张,不也是为了让外祖母高兴高兴吗?
阿夏将纤细的脖子缩进衣领之中。
“真蠢。”
一种奇妙的羞涩之情,让她想如此放声大叫。无奈周围的随从实在太多,只得作罢。
(……这种心情真是奇怪。)
她试着重新潜入自己内心深处,却感觉闻到了一股从未闻过的焦臭烟味。
其实,阿夏在这之前就知道小幡勘兵卫了。
从现在算起,正好二十天之前,从京都回来的途中,她忽然冒出了想下船到街上闲逛的念头。于是她打发队伍从京桥御门回城内。之后,她只带上两个杂役,逛起了唐物批发商聚集的街区。然后到了一个叫吕宋屋五兵卫的诚信商家,在商铺内堂歇脚。
吕宋屋是独具中国特色的商铺,常见于堺。进入店铺后,是一个大土间。地面用灰泥夯实,上面放着中式的圆桌,来客便坐在桌边的椅子上。阿夏在这吕宋屋的后堂。后堂与店头只隔一张门帘,相对也能察觉到些店头的情况。
阿夏喝着茶,其间店铺东家五兵卫守在一旁。阿夏喜欢打听吕宋和交趾一带的事情,她时常来到这片街区,跟这吕宋屋五兵卫,还有对门厦门屋治左卫门等人,打听大海那边的事情。在这片地界经营商铺的商人中,年纪在四十岁以上的,大都有过远渡海外的经历。
——从前真是彩虹一样的时代呀。
五兵卫等人非常怀念从前秀吉在世时的大冒险时代。
“说到太阁大人呀,”五兵卫说,“太阁大人在城里看我们修造大船,纷纷渡海满载珍宝回来,很是羡慕。于是终于忍不住了,说要我的话,就要这么干,于是便真组织了大军,一直打到了大明国呀。”把秀吉说得跟生意人的老大一样。
自从关原之战后,世道就完全黯淡下去了。
似乎这是他们这些大坂商人共通的时代观。他们毫不留情地大骂家康:“简直就是以三河一带乡巴佬的水平在治理天下。”全都变成了不求进取的世风。
这时,店头来了位客人。
(——谁?)
阿夏抬起头,想从门帘的缝隙中看看来者何人,不巧没有风,门帘一动也不动。
只听到了那人的声音。那声音缓慢而低沉,却浑厚得能让周围的灰尘都为之震动。浑厚的男声,让阿夏觉得有谁在挠她耳朵眼儿里的绒毛,弄得她怪痒痒的。
声音忽然变高,周围的空气也为之一震。是他笑了。阿夏按捺不住,出声问吕宋屋五兵卫:“来者何人?”
“那人呀。”五兵卫压低了声音,“是唐物勘兵卫殿下。”
按照五兵卫的说法,那人叫甲州浪人小幡勘兵卫,在本町桥东面开了一家教授兵法的道场,是个喜好唐物的怪人。他爱喝红色的珍陀酒,只要一喝醉,他就大嚷只要借我五百精兵,我就能建造船只,远渡重洋,三日之内必取吕宋城云云,还详细解释如何攻打那异域之城。
“是个吹牛大王吧?”
“他还真不是吹牛。”
五兵卫摇头说。他说勘兵卫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要放到当年,那肯定是个能当上倭寇头目的男人。但是可惜了呀,江户的乡巴佬——五兵卫说的是德川氏——想把日本国变成天下第一的庸人之国,所以勘兵卫殿下那种仁者的生存方式,反而没有了土壤。他如此解释道。在大坂城,就连町人似乎都认为家康的消极主义跟自己的性子不合。
“所以他才一直当浪人的呀。”
“他也只能如此了。”
五兵卫这句话的意思是,所以那种仁者,只是空想家而已。要么空想一些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攻城略地和合战之事,然后研究如何去做,要么就批判各国大名的能力不行之类的,以此排解心中的苦闷之情吧。
(既然如此,干脆投奔到大坂城就好了。)
阿夏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正当她想到以后找个时间跟外祖母大藏卿局提下此事时,风把门帘吹动了。她看到了坐在店头土间的勘兵卫的侧脸。没想到居然是一副被海风侵蚀过的海滨奇岩的风貌。
(如此看来,五兵卫所言不假。)
她心想,几乎忘了呼吸。
然而偶然的是,在阿夏所不知的另一个渠道,她的舅舅大野修理及其家老米村权右卫门,已经和小幡勘兵卫这个人物有过接触。不久,勘兵卫便在城内的大野宅邸讨得一处安身之所。
某一日,阿夏出宫回到大野宅邸后,才得知这事。得知此事的那日,她在表书院前的长廊,与迎面走来的勘兵卫撞了个正着。勘兵卫耸着双肩,将白扇挥得啪啪作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阿夏并没避让,也没有避让他的必要。她在妇人掌权的这座城内,是淀殿身边的亲信,是大藏卿局的爱孙,是大野家的主人大野修理的外甥女。当然,勘兵卫虽不必避让在栏杆边上,屈膝下跪,但也是应该站着行个礼的。
不料勘兵卫不仅没停下行礼,反而一点也看不出想要回避的样子,只是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厚颜无耻地堵在阿夏跟前,两人近得都快要贴上了。
阿夏勃然大怒。
“休得无礼。”
她大喝一声。
勘兵卫低头俯视阿夏,用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直视她的双眼。勘兵卫眼皮宽厚,两眼炯炯有神,阿夏差点就被那双眼看得失神了。不过,她重新提起精神,对他说:“来者何人?小女子乃是这大野家的族人,名叫阿夏。”听罢,那个男人回应道:“没有自报家门,失敬失敬。在下小幡勘兵卫,在府上多有打扰。”
“有失礼数吧。”
阿夏生气了。对勘兵卫而言,自己不应该是主家的身份吗?难道不应当以主家之礼相待吗?
勘兵卫忽然露出一口皓齿。
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表情。而且他还说了让人无比憎恶的话。
“女人应该是被男人睡的,而不是在男人面前耀武扬威的。”
阿夏恼九九藏书羞成怒,差点忍不住跳了起来,无奈却被勘兵卫的眼神震慑住了。
“听好了。丰臣家的危难不在于江户德川氏,而在于一群女流之辈假右大臣家的权威,在那里指手画脚。”
“那是因为侍奉丰臣家的男子,个个都是毫无骨气之辈。”
阿夏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不料此时勘兵卫竟然动了起来,摆出一副不屑一听的姿态,扬长而去。
此后,阿夏跟外祖母大藏卿局讲了这个小幡勘兵卫的事情。但也不知为何,她居然把小幡勘兵卫说得跟神将降临一般,却将他对自己的无礼之举藏于心中,并未告诉他人。这种心情,阿夏自己也没闹明白。
住吉之里,西面朝海。
神社地域广阔,数千棵偃松在海风中吹得沙沙作响,本殿常年隐于云雾缭绕之中。在这神域之内,有数不清的小神社,在其周围,从神话时代便一直传承至今的社家津守氏、禰宜、神人的宅院鳞次栉比。
在这些殿舍之中,有一座茅草做顶、桧木搭建的古老建筑,那是供身份尊贵之人使用的参笼殿。阿夏便下榻在此。
首先在斋室斋戒沐浴。在浴室沐浴净身之后,阿夏上身着练绢白衣,下身穿红袴,清新脱俗的身姿,让侍女们都看呆了。
第二日夜需要献歌。夜深人静,待到子时,阿夏走出参笼殿,踩在浮着一层露水的圆形沙粒之上。一名禰宜手拿灯火,为她引路。不久便来到神殿之前,登上拜殿,在地板上就座。阿夏坐下了。禰宜为神明献上长长的祝词,告知代参之人的到来。不一会儿,禰宜走下拜殿,只留下阿夏一人在那里,便自行退下了。
之后,就只有一支蜡烛在阿夏膝前燃烧着。阿夏必须在神前开始这一日的工作。
那就是献上淀殿与秀赖所作的和歌。和歌早已准备妥当。淀九九藏书殿与秀赖的和歌,已经让担任丰臣家歌学师范的京都下级公卿舟桥秀贤修改了一番,是歌调圆润的古今调和歌。
阿夏将脸正对神殿,小声咏唱起和歌。接下来,还需要献上代参之人,也就是阿夏自己作的和歌。阿夏忽然动了动双膝。事实上,这件事之前让她大伤了一番脑筋。她实在不太喜欢和歌,虽然数日前就已悄悄准备妥当,但是否应该在神前咏唱那首和歌,她还是需要一些勇气来决定的。
她思索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
“吾皇盛世永长久,堪比御植住吉松。”
献读完和歌后,阿夏发现旁边出现一个影子,稍稍动了一下。“来者何人?”那影子笑了:“刚才那首不是古歌吗?”
阿夏一身冷汗,吓得花容尽失。过于尴尬的心情,让她以为是神明降临了。不过神明才不会降临呢。一定是人。那人影又调笑道:“那不是《续千载集》中津守氏人的和歌吗?”
不知何时起,拜殿的角落里,竟然坐了个勘兵卫。阿夏并没有因为这个男人莫名其妙地蹲在大殿里而感到疑惑,她反而感到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因为神明并没有因她盗用他人的和歌而现身。
“哎呀,实在有趣。”
勘兵卫一边搓着大敞的胸口,一边说。
“连献歌都敢盗用别人的,胆子不小呀。”
勘兵卫似乎对此很是中意,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但是,那是……”
阿夏想为自己辩解,不过比起这个,眼前的男人突然以奇怪的方式出现,吓得自己心惊胆战,更让她不由得怒上心头。
终于,她大吼大叫起来。她激动得都不知道自己大吼大叫了些什么。她破口大骂,恶语相向,就连厨娘下人使用的粗俗言辞,也时不时从她的尖牙利齿中蹦出。
眼睛适应后,可以看清勘兵卫的脸了。那张脸居然饶有趣味地在听着阿夏的谩骂。
不一会儿,阿夏便词穷了,勘兵卫赶紧抓住这个空当。
他说:“我想要你,.99lib? 就来了。”
阿夏呆了。烛台的灯火,在风中不停摇曳。
山里郭
阿夏闻了闻勘兵卫胸口的味道。似乎有种刚剥下来的生皮革的味道。
(——而且,还在住吉的神殿前。)
一想到这个,让她觉得自己与勘兵卫结下的男女之缘,总有些神秘的感觉。
返回城内后,有两三天,阿夏总觉得像山谷里不断涌出雾霾似的,脑子总是不太清楚,身上也酸软无力的样子。
“是有哪里不适吗?”
连外祖母大藏卿局也来看望她。现在恶性流感肆虐,淀殿也偶感风寒,卧病在床。
“不知道,也许吧。”
阿夏虽然在装糊涂,不过她也是个聊起天来就会越来越兴奋的姑娘。她笑着说住吉神宫里也供奉着许多小神社的神灵,莫不是被其中哪个坏神灵给附身了。似乎女人一去参拜神灵,就容易遇到这种?99lib?情况。
“附身?”
大藏卿局对阿夏这个玩笑十分中意。
“还有神灵愿意附身在你身上呀?”
大藏卿局虽然年事已高,却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所以她借用此事来打趣自己的外孙女。
“那个神,是男神还是女神呀?”
“当然是男神。”
“那就好。”
外祖母笑了。不过之后她忽然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那小幡勘兵卫之事……”把阿夏吓得差点忘了呼吸。她心道莫非自己与那勘兵卫的秘事,让外祖母知道了?
不过,她想错了。外祖母所说之事,是淀殿对那个叫小幡勘兵卫的人颇感兴趣,让阿夏回城后,赶紧跟她讲讲。
阿夏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倒不如,”阿夏说,“让殿下亲自见见勘兵卫殿下,岂不更好?”
“哎呀。”
这主意不错,大藏卿局也这么想。当然,双方身份悬殊,不可能在同一个房间里面对面相处,不过方法倒是有的。那就是安排在庭院里见面。让勘兵卫扮成锄草工,事先候在庭院中,然后淀殿偶然经过那边,赐他几句话。以这种形式即可。
“事情就是这样的。”
将此事告知勘兵卫的,是大野修理。
“你还真是天生好运。殿下亲自接见没有位阶之人,这是绝无仅有的。”
说得好像勘兵卫非得感恩戴德一样,这让勘兵卫心中一恼。你口中的那位殿下还不是什么位阶都没有?除去前右大臣丰臣秀赖之母的称号,还不是一文不值?就没有位阶这点而言,跟那些走街串巷吆喝叫卖的女人有什么区别?那种妇人居然像女帝一样,君临丰臣家,这不正是这座城的致命之处吗?勘兵卫很想破口大骂,不过他心想也没有必要,于是选择了沉默。
翌日,大野修理带着勘兵卫,来到了本丸。勘兵卫只做了日常打扮。
来到大玄关之后,修理说:“你就在此等候。”说完自己进去了。以勘兵卫的身份,是不能从大玄关进本丸的。他无奈地屈膝跪在大玄关前的沙粒之上等候召见。没想到出来的,竟是阿夏。
“这位就是小幡勘兵卫殿下吧。”
阿夏穿着红带草履,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勘兵卫,一边装模作样地问。
“正是在下。”
勘兵卫不得不答。
“随我一道去山里郭吧。”
“不是御本丸呀?”
“对,您的身份是不能进御本丸的。”
(简直一派胡言。)
勘兵卫心道。不过此时阿夏已迈步先行而去。勘兵卫也站起身来,捏着一把大白扇跟了过去。阿夏的脚指甲就像略带血色的贝壳一样可爱。勘兵卫一会儿稍稍垂下眼,远远观望着那些可爱的脚趾,不一会儿又抬起眼来看着阿夏纤细的后颈。
“是个好女人哪。”
勘兵卫露骨地说出声来。害得阿夏差点摔进勘兵卫怀中。
二人从石垒与石垒之间的空地走过。城内看来还真是大,走得脚都累了,而且一路过来,也没见到一个人。
不久,天地忽然一变。赤松树林郁郁葱葱,有小河,还有震耳欲聋的瀑布声。这里就是山里郭。
(这里就是山里郭呀。)
筑城高手勘兵卫一面啧啧称奇,一面环视四周。转头望去,草丛里竟然飞出了一只绿雉。修筑大坂城时,秀吉个人喜好最浓的地方,就是这山里郭。他把草木丛生的山里自然,都搬到了这座城里。
“——这里。”
阿夏指着蓝色的纪州石说。石头旁边长满了鬼羊齿。勘兵卫对阿夏这句“这里”,产生了一点误会。他一把抓住阿夏的手,就要将她揽入怀中。阿夏被拉向勘兵卫,无法挣脱他的力量。
不过,她的双唇还是镇定自若,准确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勘兵卫殿下,您又要做无礼之事吗?”
她用责问的语气说。这话让堂堂勘兵卫也不由一怔。
“你不是说这里了吗?”
他说得有些底气不足。也许是被这个姑娘迷住了吧。
阿夏笑了起来。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把她眼皮周围的皮肤照得更加透明。
她说:“我说的不过是请在这里等候的意思。殿下不久便会过来。”
阿夏边说,还边将旁边树干上缠绕的藤蔓啪的一声折断。藤蔓上,长着野蔷薇那样的刺儿。勘兵卫差点就忍不住惨叫出声。因为阿夏把藤蔓上的刺儿,刺进了勘兵卫的上臂。
“痛吗?”
也不知为何,她天真无邪地歪着头,只有脸上表情严肃地询问勘兵卫的感想。她到底想做什么,勘兵卫一头雾水。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刺儿都深深扎入了肌肉中。
“如何?”
阿夏问他。
“首先,很痛。”
勘兵卫苦着一张脸说。
“这样?”
阿夏睁大双眼,直直地盯着勘兵卫的眼睛。不一会儿,她说:“阿夏比这更痛。”
说罢,在两边长满羊齿的小路上轻轻地跑开了。之后,勘兵卫将牙齿凑到手臂上,咬住刺儿,一一拔出。伤口立刻涌出了鲜血,沾湿了他的嘴唇。
(看来她是喜欢上我了。)
如果不这么想的话,这种愚蠢的感觉和痛楚就会变得难以忍受。说到勘兵卫为何适合间谍工作,首先就是他这种乐天开朗的性格吧。
山里郭耸立着高大的赤松,走过赤松,是一片草坪,再往前走,便是茶亭。
淀殿就在那里。她在举办一个茶会。
她自己当亭主。客人是一位在这城内享受特别待遇的妇人。数日后,她不得不离开这里的居所,出城回归加贺。茶席自然比较淡雅。
这位妇人在这城内被称为“宰相局”。她是已故太阁的侧室之一。
顺便说一下,已故太阁的侧室,可谓是数不尽数。光说在大坂和伏见城内拥有自己殿所的,除了淀殿之外,还有三条局、三之丸殿、姬路殿、松之丸殿、加贺局等人。这些侧室无一不是武家名门闺秀,例如三条局是蒲生氏乡之妹,三之丸殿是织田信长的第五女,姬路殿是信长之弟信包的女儿,松之丸殿是京极家出身。她们在秀吉死后,或被娘家和有姻亲关系的家族收留,或与京都的公卿再婚,现在就只剩下淀殿一人。
不过宰相局是一个例外。其他侧室当中,只有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留在城内生活。原因之一是她从关原之战前起,便被病痛所累,无法离开这里。另外一个原因是她没有娘家可回。宰相局以前是侍奉尾张织田家的普通武士之女,后来有幸得以侍奉秀吉的正室北政所,而秀吉也就是那时对她下手的。秀吉终其一生,与数也数不清的女人有过闺房之缘,然而成为其侧室的女人,却还不到百分之一。所谓侧室,就是成为丰臣家的一员。而有此资格的,仅限于大名之女。不过这位宰相局是唯一的例外。
——殿下无疑是对她相当迷恋吧。
当时人们私底下都如此议论。即使现在宰相局年过四十,那双唇之色依旧鲜艳动人,似乎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什么痕迹。
“加贺的尾山(金泽)与京都很像。”
淀殿说。
“是个不错的地方呢。”
她安慰道。
虽说同为秀吉的侧室,但宰相局的命运却如此凄凉。她没有娘家,所以也没有应该回去的容身之所。
——您想在这座城里待到何时都无妨。
虽然淀殿这么对她说,可仔细想想,宰相局似乎没有理由接受淀殿的恩赐。作为太阁的侧室,二人曾经并无身份之差。太阁死后,不知从何时起,淀殿却成了这座巨大城堡的女王。
“我要回加贺。”
虽然口出此言,但宰相局的故乡并不在加贺。非但不是自己的故乡,无论是加贺,还是金泽,都是完全陌生的土地。一想到今后要在那里孤独地度过余生,她就越发消沉,甚至感觉连呼吸都越来越弱。
事情发展至今,其实还因为其他人的好心相助。大概一个月前,参拜太阁在京都的庙所时,她趁机去拜访了住在旁边高台寺的正室北政所。侧室原本就在正夫人的管辖之下,给秀吉扫完幕后,自然要去向正夫人请安,这是必要的礼仪。没想到北政所一进入客殿,便发出毫无罪恶感的笑声,直率地说:“我早把你的事情给忘了。”宰相局只得苦笑。她的存在原本就不太引人注目,而且长年抱病,很少与人来往,因此也从未成为其他人闲言碎语的对象。
“那你今后是如何打算?还是想留在大坂的城堡里吗?”
北政所问她。
宰相局无言以对。她当然不想待在那座城里。如果待在那里,她总觉得会被卷入异常巨大的灾难当中。那灾难便是战火。就连她这种自以为已经抛却一切红尘的人,也能嗅出关东与大坂之间狂潮暗涌的味道。长此以往,必然会有腥风血雨。如果那时还在城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但是话说回来,却也没有可去之处。
“你去加贺吧。”
北政所说。
北政所表示会跟加贺前田家打个招呼,说明一下。
前田家与宰相局,如果回溯到尾张织田家的时代,多少还是有些渊源的。前田利家早已驾鹤归西,他的妻子阿松——前田家尊称她为芳春院——现在正在江户,相当于前田家留在德川家的人质。不过这位芳春院的亲生父亲,是织田家中一个叫筱原主计的人物,而这个主计的表亲,便是宰相局的亲生父亲高畠十三郎。所以,如果硬要刨根寻祖,也可以说宰相局与加贺前田家有着姻亲关系。因此,北政所说想让前田家来接收宰相局。
“去了加贺后,你就再找户人家嫁了吧。”
北政所擅自替她做了主张,强势地说。再婚对象,前田家会帮忙物色的吧。所幸加贺是真宗势力强大的地方,有不少富裕的寺院,门徒上千,甚至可以媲美小大名了。倘若与那些真宗寺院有缘,那就跟再嫁某个大名不同,可以避开政治上的俗世烦恼吧。北政所如是说。
言归正传,回到刚才的茶会上。
“到了加贺后,请替我问候利长卿。”
淀殿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说。她口中的利长,是前田利家之子。利家死后,他成为前田家家主,关原之战时他站在德川一方,与北陆的西军对战,战后加封至一百一十九万石,成为日本最大的大名。这个利长现在也年过五旬,早将家督之位让给弟弟利常,在高冈修筑了一座小城,享受着晚年的隐居生活。
——将那前田家拉拢过来。
淀殿从以前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淀殿的心思是,这样发展下去,如果某一天必须与关东彻底决裂,那就拜托前田家站在己方。可用的理由也很.99lib.多。家祖前田利家与秀吉情谊深厚,二人不仅是竹马之交,而且秀吉取得天下之后,对他委以重用,最终赐给了他仅次于家康的地位。加之秀吉留下遗言,要求利家做秀赖的傅人。秀吉在遗言中甚至说“万一利家有什么不测,那就让利长来做傅人。”所以加贺百万石的隐居之人利长,照理说应该是秀赖的傅人。不过庆长五年的关原之战后,前田家不再派人上大坂来请安,断绝了与大坂的一切来往。这大概是因为利长的心思如此吧——对丰臣家,除了尽量疏远之外,前田家没有别的路可走。
可是,淀殿对这种世道却不太了解。对她而言,唯有秀赖这个绝对的存在,才是她思考的基准,她心里还以为世间万人必然与她想法一致。
(前田家是我丰臣家的家臣。将来,只要大坂悬挂起丰臣家的大旗,他们肯定会从北海岸边,千里迢迢赶赴而来吧。)
淀殿虽然这么想,但心里仍有些许不安。所以,她很庆幸这个宰相局要回加贺去。淀殿心里盘算着,先跟宰相局打好招呼,让她暗地里与利长取得联系,将自己的话带给利长,以备他日不时之需。
茶会结束。
淀殿将宰相局送出冠木门后,忽然想起阿夏之前跟她通报的事。
(——勘兵卫。)
就是这个男子。他应该在这庭院的某处候着的,现在还在吧。淀殿站在茶室外的庭院,回首看着阿夏,向她使了个眼色,似乎在问“现在还在吗?”
“这个嘛……”
阿夏有些为难。那个男人挺奇怪的,说不定早就跑了。
“这就去找。”
她面红耳赤地说。不料淀殿说反正也穿着庭院散步专用的鞋子,干脆就在附近散散步吧。说罢,便迈开步子,先行走去。一个随从从后面为她撑起了朱色的阳伞。
老鹰发出了叫声。那株赤松的顶端,有老鹰搭建的巢穴。
穿过草坪,走过枯泷旁,不一会儿便来到山中小路前。那里有一大片蓝色的纪州石。在那些石块之间,有一个人。
羊齿遮住了男人的脸部。他在那儿呼呼大睡。
“是这男子?”
淀殿回头向阿夏看去。阿夏手忙脚乱,急忙移步,想去叫醒勘兵卫。不料淀殿伸手拦住了她。男人的睡姿,也不是天天都能欣赏到的。
淀殿久违地心情愉悦起来。她兴趣盎然地蹲在勘兵卫的脸旁。勘兵卫的脸被一片很大的鬼羊齿叶遮住。淀殿抓住那遮挡之物,将之轻轻除去。
(原来如此。)
那是一张相当有气魄和个性的脸。在这城内武士当中,找不出第二个长成这副面孔的人。
侍女纷纷从周围岩石群的阴影处探出头来,不由得惊叹连连。既有人感叹是个不错的男人,也有人说好像金峰山寺的修验者。
(都废什么话啊。)
勘兵卫一边闭着双眼,一边火上心头。但事到如今,他又不能睁开眼坐起身来,只能假装还在熟睡。
“尼姑殿下。”
淀殿转头回望大藏卿局。
“若是将这人派去加贺,你以为如何?”
淀殿两眼发光,似乎对自己这个想法很是满意的样子。
宰相局境遇那般悲惨,所以她带去加贺的侍女也只有寥寥三人,自然也没有可供自己差遣的武士。淀殿考虑到此去加贺一路艰险,便想派几个丰臣家武士,沿途保护宰相局安全。不过另一方面,她也想一探加贺前田家的虚实,最好是让前田家承诺一旦有事,便会毅然尽忠于丰臣家。但是有能力做到这点的人,现在丰臣家是找不到的。
“这个男子。”
淀殿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比谁都合适。”
“还是以浪人的身份吗?”
大藏卿局说。
“他的身份,让修理去考虑吧。”
淀殿回答。在“呼呼大睡”的勘兵卫看来,自己就好像冬瓜一样被人品头论足,这些女人皮相还算不错,不过这种程度的女人,竟用这么点女人的小心思,将天下至尊的丰臣家玩弄于股掌之上——能够亲眼目睹这点,也算是一大收获了。
加贺
小幡勘兵卫要去加贺。那接下来,就不得不讲讲加贺前田家的故事。我们得知道被世人称为百万石的这日本最大的大名,其立场究竟如何。
前田家一门兴于利家。
利家自幼侍奉织田信长,好强和轻率的性格,让他总爱在战场上冲锋陷阵,靠着高超枪法立下不少战功。与其说运筹帷幄指挥作战,不如说他更像是一介枪武者的性格。
从信长弱年时起,他就开始担任信长的近侍。当时仍是犬千代的利家,与信长还是男色关系。信长晚年在安土城宴请诸将时,还边扯着利家的胡子,一边面向众人,打趣说:“这家伙长了胡子,看着还真别扭。现在倒是个人模狗样的大名了,这家伙少年的时候,曾是个秀色可餐的童子呢,我经常让他侍寝来着。”
虽然他并不是靠男色关系,才富贵加身,但他与信长确实感情深厚。利家还曾闹别扭,逃出织田家,当过一段时间浪人。但却因信长的一声令下,利家竟然越过了兄长,继承了两千贯的前田家宗家。可见利家对信长而言,确是特别的存在。
晚年时期,信长将利家提拔为越前府中(越前市)三万余石的大名。这个男人虽可以说是无人能及的沙场勇士,但就本事而言,大概也就适合当个三万石程度的小部队长吧。
然而信长死后,秀吉起来了。秀吉与柴田胜家争夺旧织田势力继承权时,前田利家因地缘关系,属于胜家阵营。两股势力在决战场地贱岳附近的一座山峰排开军阵。这时利家背叛了胜家。
“背叛”
利家的背叛是相当隐蔽而巧妙的,让这种露骨的说法很难套用在他身上。有这么一段故事。秀吉在开战前,曾派密使前往敌营对利家说:“两军交战后,希望你能背叛胜家。”秀吉与利家曾同为织田家的年轻武士,因此交情深厚,甚至当时世人都深信利家娶阿松(芳春院)为妻时,是朋友秀吉做的媒人。
对世人眼中的正派人士利家而言,肯定没有比这更难办的事情了。柴田利家一直对他信任有加。顺便一提,这个贱岳之战,是织田家上层武士集团内部的相互倾轧,两派首领分别是胜家和秀吉。对利家而言,无论胜家,还是秀吉,原本都是自己的同僚,而非主仆关系。
“这等背信弃义之事,恕难从命。”
利家断然回绝。利家从内心而言,是这样的男人。但是利家的有趣之处,在于被逼到最后关头时,他最终留下的肯定是明哲保身的本能。利家也并非一介江湖游侠,而是一个团体的首领,于是他便肩负保护这一团体的责任。而且他也有想要保护这一团体的利害观念。
(胜家必败,秀吉将兴。)
利家也曾这样看待未来的局势。说到权衡和预测这种力量关系,利家还是有些过人之处。从利害关系而言,现在应当弃胜家而投秀吉。在织田家,利家被众人称为义薄云天的好汉,这是他自己的老字号招牌。在这老字号招牌面前,他是万万不能做出被世人唾弃的背叛举动的。
“所以,交战时我会保持中立。”
他让人把话带回给秀吉。
终于两军开战,而后愈演愈烈,柴田军前锋佐久间盛政破釜沉舟,发起突击。此时利家也没有动。就在盛政军队狼狈溃败之前,利家命手下假装不堪敌人攻击,擅自撤退,并朝自己的城堡所在地越前府中回奔。虽然利家此举并非主要原因,但最终柴田军全军覆灭。主将柴田胜家往居城越前北之庄(福井市)回逃。利家的府中城便是胜家的必经之地。惨败的胜家来到了利家的城堡。
利家隆重款待了胜家,但其家臣大井直泰此时悄悄献计。
——主公,请取修理亮(胜家)殿下首级,将之献于羽柴(秀吉)殿下。
利家听罢大怒,这也算是堂堂武士吗?难道不懂武士之道吗?他大吼着,照着直泰的胸口毫不客气就是一拳,将他推开。这种好强与豪气,正是自保主义者利家的招牌。
身为脱逃败将的胜家,视利家为重情重义之人,对此深信不疑,他握住利家的手,含泪说藏书网:“我已下定决心,待回到北之庄后,便自尽了断。君之高义,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忘记。”
这是前田家自己编纂的家谱中记载的。但即便这是真的,那看来胜家还真是个好好先生了,假如是编造的,似乎也可以看出在自身利益不受影响的范围内,作为当时的人来说,利家也是个少有的重情重义之人。利家在二十岁左右时,喜好江湖人士的打扮(用当时的话来说,便是“倾奇者”装扮),他的言行举止也颇有江湖气质,在织田家中,也是有名的侠士。如今他已四十五六,早已不见当年的个性举止,反而变成一个极其质朴、作风正派的中年男人。胜家似乎喜欢这样的利家,也对他抱有感激之心。
胜家又说:“如今我既已惨败至此,天下就将是秀吉的囊中之物了。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考虑我的处境。今后你要好好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所幸你与秀吉一向交好。希望你能跟随秀吉出人头地。”
不久,秀吉率领大军,乘胜追至府中。他说马上就要对北之庄的胜家发动进攻。利家经秀吉规劝,加入了秀吉军中。不过秀吉说:“你是堂堂正派人士,要你加入讨伐胜家,想必也很为难吧。所以你也不必参战。待我歼灭胜家后,你再加入我军中即可。”
如此,不仅是己方的胜家,还是敌方的秀吉,都对利家心怀谢意,并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而且,虽然利家实质上是背叛胜家,倒戈敌方的秀吉阵营,但世人却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当然也没人因此批判利家。这是一种把诚实当做商品兜售的艺术。当然了,如果这也称得上是艺术的话,那这种艺术便是利家首创,而利家之后的利长、利常则把它作为“准则”继承下去,成为了其后数百年前田家传统的处世“准则”,一直延续到幕末。
“秀赖是兴是衰,全在加贺大纳言(利家)的一念之间。”
弥留之际的秀吉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秀吉认为自己死后,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利家,所以他让利家做了秀赖的傅人。傅人虽为家臣,却是代亲生父亲养育公子的人。这里说的养育,当然也不是让利家寸步不离秀赖身边,没事抱着逗着玩,而是类似于精神上的父亲一角。如果利家是傅人,他就一定会爱护秀赖,将来秀赖若是有难,他也能挺身而出,保护秀赖。秀吉对利家抱有这样的期待。
“因为又左(利家的通称)是正派人士。”
秀吉不仅对利家这么说,还对其他人也这么说。正派人士,换而言之,就是诚实。利家在众人眼里便是这么一个人物。秀吉的打算,是要把他正派人士的名声捧得更高,将他栽培成秀赖将来的靠山,那自己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说到栽培,秀吉很早就对利家有了栽培之心。为了牵制丰臣家首席家老德川家康,他不遗余力地提拔利家,加官进禄,将他培养成能与家康分庭抗礼的人。
“家康,利家。”
可谓是丰臣家的双璧。秀吉在谈话中,时不时故意调换顺序,称二人为“利家殿下、家康殿下”,为的也是要让利家参透自己的栽培之意。
弥留之际,秀吉规划了自己死后的丰臣体制蓝图。利家与家康共同辅佐幼主秀赖,利家是丰臣家家政方面的代理人(傅人),家康则是行政方面的代理人。
不料秀吉死后,家康野心立现。他开始与各国大名大搞政治联姻,结党营私,组织了一个可以称作是德川党的小集团。秀吉死前曾预感到家康会有此举,为了消除心中不安,他留下遗言,下令“大名之间不得擅自联姻”。不料家康竟公然无视秀吉的遗言。奉行石田三成以微禄之身,站出来弹劾家康,其原因就在于家康的狂妄之举。与三成交情不深的利家,虽未助三成弹劾家康,却也极为愤慨:“简直岂有此理!”利家的激愤立刻在世间传开,一时闹得人心惶惶。甚至连大坂城下的町人,也都惊慌失措,大呼“完了,要打仗了!”而后所幸有人出面调停,最终决定由利家亲自登门道歉,才平息了这场风波。此时利家已是重病之躯,却拖着残破的身体,从大坂乘船顺淀川而下,前往家康所在的伏见城。面对同僚的家康,他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其实我并无他意。”
利家无论从健康状况,还是从手段能力而言,说到底都不是一个能对家康这种男人拔刀相向、保护丰臣家免遭家康毒手的男人。这段时期,利家似乎更加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吧。秀吉的提拔让利家享受极高的官位,但他的领地却是八十万石,根本无法与家康的关东二百五十万余石相匹敌。不仅如此,利家虽备受诸大名爱戴,可说到威望,却是家康远出其右。况且一直以来,对于前来投靠的大名,家康都有意识地收为自己的党羽。与此相对,利家在壮大自身势力方面,却没有丝毫99lib?计谋,而且似乎也不太喜欢这么做。这一点后来也成为前田家的一大特点。
秀吉死后,翌年闰三月,利家也撒手人寰。秀吉的期待因此落空。利家病危时,家康还特意从伏见远道而来,探望他的病情。那时利家的态度——如下文所述——无论真伪,至少是前田家正统家谱所记之事。利家虽然对家康的阴谋那般愤慨,此时却从病床上吃力地起身,对着家康双手合十,说:“我大限将至,命不久矣。我死后,还望多多提携犬子利长。”利家这个人,直到晚年也一直率直不阿,很难想象他会对人卑躬屈膝至此。不知道这段故事真是利家因病痛所累,没了骨气,还是利家之后,前田家为了讨好德川幕府才编造出来的。总之,前田家受幕府之命编纂呈交家谱(宽政重修诸家谱)时,在里面记录了这么一段插曲。也许真是为讨好幕府吧。
利家之后,是利长。
利长早已不是毛头小子。
年少时,他也曾从军参与贱岳之战,元龟天正年间,战国的热血沸腾与战火硝烟,他也都略知一二。加上其父利家本人就是从战国烽火中打拼出来的猛将,所以利长也颇受影响。父亲利家一动肝火,便会在家臣跟前对利长拳脚相向。所以原本利长也可以有这种战国人的粗犷豪迈之风。不 过比起张扬的言行,他是个更推崇深思熟虑的男人。父亲利家深藏于心底的利益计算观念,他也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将之变成了自己思考和行为的准则。总而言之,就是如何保全前田家的这个准则。
“前田家之辈,就算与丰臣家共同进退,以身殉主,也是应尽的本分。”
在大坂城内跟大野修理如此评论加贺前田氏的人,是小幡勘兵卫。不过在他人看来,似乎也正如勘兵卫所言。前田家在织田时代,不过是个普通身份的大名,是秀吉想扶植他为丰臣家的中流砥柱,才赐给了他八十余万石的大大名身份。如此说来,果然即使以身殉主,也是应尽的本分吧。
然而,利长的立场是“大名家业,创业难,守业更难”。
关原之战前不久,老家主利家尸骨未寒,伏见的家康便使计挑衅前田利长与自己为敌。倘若利长中计,起兵加贺,那家康便可借讨伐前田家的大义名分,召集各国大名,举兵北征,将前田氏一网打尽,而后顺势确立自己的天下霸权。但是利长并未中计(跳入这个家康的陷阱之人,是石田三成与上杉景胜。二人的主观意愿都太强了)。
利长并不上当。
他虽与家康地位相当,却绞尽脑汁地向家康道歉,表示诚意,努力消除家康的疑惑,最后还将其母芳春院送到了江户当人质。关于这人质一事,其实是芳春院自己提出要去江户的。她当时说:“要是由我当人质,前往江户以表诚意,家康殿下便可打消疑惑了吧。”前田家的“诚意”准则,也被未亡人芳春院所继承。
这么一来,纵使是家康,也无可奈何,只好不再追究下去。
关原之战时,前田家站在家康一方与北陆的西军作战,战后获得家康重赏,加官进禄,成了一百一十九万石的超级诸侯。不过,就在这关原之战当中,唯有次男利政表示“丰家大恩没齿不忘”,与家族分道扬镳,加入了西军阵营。溃败之后,利政失去了自己的二十一万石俸禄,变成浪人隐居京都嵯峨山区。不过其兄利长年年都会派人送去十万石的隐居费。总之,这是一种聪明的策略。关原之战,哪方胜利都不是问题,兄弟二人只消各站一边,无论胜败如何,前田家都会留下战绩功名。
说起政治策略,当初利长为了加深与家康的情谊,还特地恳请家康将孙女赐给前田家。利长的继承人是其弟利常,关原之战时,这个利常尚且年幼。利长便请求家康将孙女嫁给利常。
“她尚且年幼。”
家康有些犹豫,不过确有必要拉拢前田家。
于是,家康在关原之战后,庆长六年五月,促成这一婚事,将子子姬送到了加贺。子子姬是千姬的妹妹。姐姐千姬六岁便嫁作人妇,这妹妹子子姬则更早,出嫁当时她才两岁。夫君是八岁的利常。
一来二去,利长加深了与家康之间的纽带,金泽城迎来子子姬第二年,庆长七年正月,作为回礼,他首次访问了江户。利长四十岁,官位是中纳言。对大坂的秀赖而言,利长继承父亲的职责,成了秀赖的“傅人”,可是他根本不去大坂。
而是朝着江户出发了。
(德川家将如何款待于我?)
这是利长在意的一点。事实上,只要大坂的丰臣家还存在一天,从法理来讲,前田利长就是丰臣家的家臣,与德川家康是同僚关系。前田家只是由于势力原因而把家康尊为盟主,而非家康的臣子。
一个正月的黄昏,利长抵达江户。
当日,进入板桥时,发生了一件利长意料之外的事。家康的继承人秀忠,以大纳言之身亲临板桥,迎接他的到来。
(真是待我不薄呀。)
利长又惊又喜,他知道了就算不是跟德川家平起平坐,德川家还是会以贵宾之礼对待自己。
“德川殿下,果然名不虚传。”
是夜,江户的下榻之处,利长在家臣面前极度兴奋地这么说。利长这个男人一向冷静,这时他却如此欢欣雀跃,就连身边的亲信,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面孔。
于是,翌日利长登城。
他被带到了见面的场所。一看,是一件宽敞的书院。
“请在此就座。”
德川家负责接待的人指着一处说。那是离主人很遥远的下位。
不一会儿,利长在座位上隐约看见就在遥远的上段之间,秀忠带着手持太刀的侍童出现,慢悠悠地坐了下来。若是家康的话,尚可忍受,没想到来人居然是他的小崽子秀忠。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利长正心里愤愤不平之时,又被命令伏身行礼。他伏下身,一股遭人算计了的不快和屈辱,让他浑身颤抖起来。
“据说利长此时深感不甘。”
此后德川家的儒官新井白石也在其《藩翰谱》中如此记录。
“利长在那之后,将家督之位让与养子利常,从此隐居,未再踏入江户。”白石说。
正如白石所言,利长在封地越中(富山县)高冈修建了一座城堡,隐居其中。
小幡勘兵卫作为大坂城的密使前往加贺,正是这段时间的事。
湖北
小妾之类的,只要主人一死,下场就跟没用的马一样悲惨。除了御袋殿下(淀殿)之外,秀吉众多侧室的命运也跟世俗的小妾没有区别。
宰相局回归“故里”加贺。
——至少把送行队伍弄得气派些吧。
在淀殿的关照下,五十个女人与九十个男人组成了一支送行队伍。然而在琵琶湖北路山口行进之时,整个队伍行迹黯淡,不免让人想起了送葬队伍来。
“是哪位贵人在赶路呀?”
过往行人纷纷驻足,目送队伍前行。从中世的时候起,遇见贵人的队伍,庶民都应该屈膝礼拜才对。不过,这时虽然队伍气势浩荡,随行人员却未厉声强求路人下跪。这是因为宰相局除了是已故太阁的小妾之外,没有任何荣爵。亦无半点官位。
说到没有官位,其实淀殿也一样。丰臣家唯一拥有官位(京都朝廷的宫中序列)的女性,是被尊称为北政所的正妻宁宁,官位是从一位。她如今已削发为尼,人称“高台院殿下”。第二夫人以下,无一例外,全都没有官位。淀殿虽为女儿之身,却连德川氏对她也很是忌惮。然而,就官位这点而言,她与其他闺房同僚一样,都是无官之身。淀殿的权势与高贵身份,仅在于她是右大臣秀赖的亲生母亲。顺便一提,淀殿在秀吉死后,就再也没出过大坂城。大概就是因为自己没有官位吧。举个例子,如果淀殿上了京都,入了皇宫,那她的身份就跟皇宫厨房里打杂的侍女毫无二致。从法理上是可以这么说的。此外,她在接见公卿和门迹时,都是坐在上段之间,高高在上地接受拜谒。可这种时候,也必须有秀赖在场。身边没有了秀赖,淀殿就只是个普通女人,那些拥有官位的大名和门迹根本没有向她行礼的理由。所谓的小妾,不过就是这样的位置罢了。.99lib.
更何况这位宰相局膝下并无一子。所以她在这世上的悲惨境遇,也是可想而知的了。宰相局没有娘家。加贺前田家成了她暂时的娘家,也是正妻“高台院殿下”念她可怜,才出手相助。
“不过呀,这么浩荡的队伍,咱们却不用跪下来行礼,还真是奇怪得紧啊。”
“难道是狐仙迎亲的队伍不成?”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
队伍主人的轿子,一看就是女人的乘坐之物。黑漆长棒驾笼,上面打入了黄金钉饰,而且轿身多处还点缀着加贺前田家的梅钵纹章。
队伍里还有一个女轿。这个轿子同样装饰豪华,点缀着扬羽蝶纹章。
轿子里坐的是阿夏。
她奉淀殿之命,作为淀殿的代理人,将宰相局送至加贺。因此,这队伍的最高指挥官便是这个阿夏。
小幡勘兵卫也在队伍当中。勘兵卫骑着马,走在队伍前列。勘兵卫的身份是大野修理的代理人。自然,他的地位在阿夏之下,有责任辅佐阿夏。
队伍夜宿在琵琶湖湖北的木之本。
“真是奇怪啊。”
半夜,勘兵卫仰面躺在寝床上,自言自语道。
四下漆黑一片。
——请速速点灯。
房间入口方向,传来了平静的声音。是女人的声音。原来是阿夏。
阿夏有事找勘兵卫商量,来到了这个房间。她想商量的是后天路过越前福井城时,是否应当派遣使者去问候城主一番。虽说只是礼节问题,此事却非同小可,尤其越前松平家是德川家的“御家门”,稍有差池就会变成丰臣家与德川家的外交问题。
(这男人真是厚颜无耻。)
阿夏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勘兵卫似乎在这片黑暗中大睁着双眼。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就是最好的证据。可恨他明知阿夏来访,却不赶紧起身,甚至连灯都不点上一盏。
——请点上灯。
阿夏重复了一遍。最终她火冒三丈,迅速拨动衣襟,嗖地站起身,向走廊走去。走廊里有烛台。她用怀纸借了烛火,小心用手罩上,走进勘兵卫的房间,将他寝床旁的烛台点燃。
(简直就是我家媳妇的感觉呀。)
房间亮了起来,勘兵卫也坐起身来。抬头看着阿夏。阿夏就站在那儿。
“勘兵卫殿下。”
阿夏说,语气中带着一丝威严。
“明明醒着的,为何不回我的话?”
从上下关系而言,勘兵卫是属下。他分明应该跪迎自己的到来,可实际上他却连话都不回一声,这像个什么话?
“别以为我是女人,就瞧不起我。”
“我在想事儿呢。”
勘兵卫站起身,提起寝床的一角,嘭地一脚踢成了卷饼状。
“这雨,明天也不会停。”
勘兵卫背靠着“卷饼”,听着雨点敲击在雨棚上的微弱声响,一边慢悠悠地道出他听出的结果。傍晚,队伍还未到达这处下榻之所,就下起了雨来。这个木之本旅馆位于湖北独立丘陵的山麓之中,明天起就要翻山了,去越前敦贺的路上,还有好几处山坡山谷、山口山脊绵延起伏。这场雨定会大大耽误队伍的行程。
“您说起雨,是在担心赶路的事吗?”
“不是,我在想这木之本三十年前的事。”
“勘兵卫殿下,是这里出生的?”
“我可不是三十岁的人。”
两人的对话总是衔接不上。
“但是,您刚也说在想这里的事。”
“正是,三十年前,丰臣家就是从这湖北的山河之中诞生的。”
贱岳就耸立在西面。
有一条贯穿木之本村的街道,叫做北国街道。天正十一年四月二十日夜,从美浓大垣急行至此的羽柴秀吉,在这木之本集结大军,向布阵于北方山岳地带群峰之上的柴田胜家军展开了攻势。秀吉此番风驰电掣的行动很快奏效,翌日二十一日,柴田军整条战线溃不成军,从此秀吉一举走上了称霸天下的道路。四处流浪的战术家小幡勘兵卫曾多次探访这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若指掌。
此后,秀吉成为了天下之主。
(那丰臣的荣华也从此开始。)
一想到这里,勘兵卫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丝感慨。进而他又想到“现在的丰臣家究竟算个什么?”他听着木之本的雨声,思绪在此止步不前。
(——总而言之。)
他心想。
(就是秀吉的荣华蜕下的空壳吧。)
早已形同虚设,没有实权了。如同京都的公卿之流,剩下的只有荣誉了。不对,不仅仅是荣誉,大坂城里还有数之不尽的金银。
但是,那一时威名远播大韩王国和大明国、乃至南海吕宋国(菲律宾)的日本丰臣家,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宰相局如同一种象征,象征着秀吉时代昙花一现的荣华褪去之后的空壳吧。秀吉死后,她被世间遗弃,明明没有近亲关系,却只能委身于加贺前田家。
(我,就是为她送行之人。)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隐约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觉得自己跟已故秀吉产生了什么重大关系,对于丰臣家,一种间谍不该有的忠诚之心,似乎就要悄悄涌上他的心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夏进来了。
“女官殿下。”
勘兵卫招呼道。阿夏坐在那里。浓密睫毛投下的影子动了一动。
“叫我阿夏殿下就行了。”
她说,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意思就是无需用职位敬称来称呼她。
(真是个不赖的女人。)
勘兵卫心道。直呼其名即可,说明阿夏自身已大方承认了两人在住吉明神神殿有过合体之缘的事,承认了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说,也许阿夏就是以一种打哑谜的形式,暗示自己今晚两人可以再续前缘吧。
“这么称呼合适吗?”
“请不必客气。”
阿夏忽然低下头,微微耸起了双肩。不是害羞,而似乎是在笑。
(有趣的姑娘。)
勘兵卫一边这么想,一边继续自己的话题。他问了阿夏一个问题。问的是想不想重振丰臣家当年雄风,回到昔年以东亚最强武威为傲的秀吉时代。淀殿先不用提,勘兵卫想问像阿夏这样的年轻贴身侍女到底是作何想法。
“不知道。”
阿夏如此回答。她说做臣子的,没有资格揣测御袋殿下的心思。
“不不,不是御袋殿下也无妨。女官们的想法即可。”
“不知道。”
这是阿夏的直率之处。外祖母大藏卿局确实有这样的愿望。但是那最多也就止于愿望,要说制订计划、展开行动来实现此事,外祖母是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大概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做不到吧。
“外祖母只是非常重视御袋殿下的一介乳母而已。”
“那么,阿夏殿下你自己呢?”
“我吗?”
阿夏故意吃惊地说。
“别装傻。我想听你认真说一下想法。”
“要说我的心情,倒是可以告诉你。要说丰臣家,那是一定要回99lib?到已故殿下的时代。如成就此事,就算献出阿夏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真是个好姑娘啊。)
勘兵卫有种想要由衷祝福丰臣家的心情。
“话说,你为何事而来?”
“便是为此事而来。”
阿夏说的是后天便要进入越前福井城下,是否应去问候下城主。是应该前去问候?还是不声不响,直接过了福井城算了?倘若应当前去问候,那需要按哪种规格来办?无论如何,如果决定要去问候,那明早就必须派使者先行出发。
“原来如此。”
勘兵卫本有义务为队伍长官阿夏分忧,可他却疏忽了此事。
越前福井原来叫做北之庄。织田信长末期,这里是老将柴田胜家的居城,后来胜家被秀吉所灭,北之庄随之陷落。其后,家康经关原之战夺取天下,翌年,他赏赐结城秀康六十七万石俸禄,将他分封于此。
“越前黄门”
世间如此称呼秀康。庆长年间,他是备受世人尊崇的人物。结城秀康一直以“结城”为姓,但他其实是家康的亲生骨肉。而且他还是现任将军秀忠的兄长。他原本应当继承家康,当上第二代将军,可惜命运却无情地将他捉弄。秀吉在贱岳打败柴田胜家后,与东海的德川家康也有过交锋。不过没多久,双方便握手言和,作为言和的标志,家康向秀吉献上了人质。而这个人质,便是尚且年幼的秀康,当时名为义伊丸。秀吉将秀康迎入大坂城后,把他收做了自己的养子。
其后,秀吉让秀康继承了关东名门结城氏的家业,提拔他为中纳言,让他侍奉自己身边。
“老夫才是你的父亲。”
这句话似乎是秀吉的口头禅。与其说是秀吉一流的人心收买术,不如说他确实是将家康之子秀康,当做自己的骨肉来疼爱。
秀康似乎也认为秀吉才是自己的父亲,与亲生父亲家康相比,他觉得跟秀吉更为亲近。关原之战爆发前,甚至出现了这样的风声:“秀康大人会站在石田三成一方吧?”但是秀康在关原之战中还是选择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战后,他回归德川氏,弃结城而改姓松平,受封于这越前福井之地。但他的弟弟是将军。幕府也相当顾及秀康的感受,给予这越前松平家特别待遇,世称“御家门”,或称“制外御家”。
秀康迁至越前福井,五六年后便英年早逝,享年仅三十三岁。所以阿夏与勘兵卫一行来到北国街道时,他早已不在人世。
“外祖母等人也说若是越前黄门还在世的话,那该有多好呀。”
阿夏说。阿夏还是女童的时候,外祖母曾带她登上御本丸。那时,她看到在人称樱御门的大门旁,有一个相貌奇特之人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呆呆地仰视着樱花。他整张脸被白布缠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闪烁着光芒。阿夏害怕得几乎两腿发软,不过外祖母却非常恭敬地向那人行礼,所以她也不得不跟着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后来她向外祖母打听那人。
——是结城宰相大人。
外祖母小声回答说。阿夏多年之后才知道,原来秀康在其短短人生的最后几年染上了梅毒,最后连面部都烂掉了。那个时候,秀康包住面部,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秀康到死之前还挂心大坂丰臣家的事。
“秀赖公相当于我的弟弟。”
他总是这么说。与此相对的,他几乎很少提及江户的德川秀忠是自己的亲弟弟。
“如果德川的吏僚们想要毁掉大坂,那我就会立刻奔赴大坂。只要能救秀赖公,我不惜与关东一战。”
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秀康在庆长十二年病逝,嫡子忠直继承了家业。这位人称“越前宰相”的忠直,便是现在的福井城城主。
“听说是个傻瓜。”
勘兵卫对越前松平家家督忠直如此评价。
“如今已是忠直卿的时代,而且据说那忠直卿是个愚蠢之辈,没有继承亡父对丰臣家的遗志。总而言之,问候之事,还是先遣个使者去家老本多富正那里吧。这么做或许对丰臣家有利。”
勘兵卫权且提出了意见,但他知道对方可不是个靠谱的大名。
翌日清晨,队伍在雨中出发。脚下的路很快就变成了坡道。勘兵卫骑着马,走在队伍前列。他一身蓑笠,手执缰绳,一边确认着马蹄旁边的状况,一边回想起昨夜的事来。
(那姑娘举止还真是怪异。)
勘兵卫舔去斗笠滴到手背上的水滴,忽然间闻到了阿夏的香味。
那之后,勘兵卫扭头吹熄了烛台的火苗。接下来的情节,很自然地变成阿夏在勘兵卫膝上敞开了身体。勘兵卫闻到一股像瑞香一般的浓郁花香在整个房间弥漫。
——阿夏。
勘兵卫吻上阿夏的耳垂,试着直呼她的芳名。阿夏的反应却出乎勘兵卫的意料,她神情呆滞,只见双唇微微开阖:“这不对吧。”她的意思是勘兵卫应该加上“殿下”二字,用敬称来称呼她才是。
不一会儿,阿夏在寝床上整理完凌乱的衣襟。这时勘兵卫打趣道:“刚才,为何那样说?”阿夏听罢,忽然撒娇似的把脸埋进了勘兵卫的胸膛,可声音却像是另一个人似的。
“我可不愿当勘兵卫殿下圈养的女人。”
说罢,她偷偷地笑了起来。
(奇怪的家伙。)
“当我的女人,不愿意吗?”
“我还想把勘兵卫殿下收作自己的男人呢。”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已起身离开寝床,整理起了仪容。阿夏在黑暗中将仪容整理完毕,“勘兵卫殿下,”她向寝床上的勘兵卫探身过去,低声对他说,“阿夏我,也算是你的主人,可别忘了。”那语调也并不趾高气扬,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妖冶之气,在勘兵卫耳边萦绕。
嗒。
勘兵卫的脸颊响起了嗒的一声。那是阿夏在离开前用手指在他脸上弹了一下。
勘兵卫猛地把缰绳往左一拉。马蹄很惊险地避开了一块大石头。
他的左手边,贱岳的绿色在蒙蒙烟雨之间若隐若现。
金泽城下
进入加贺后,秋意更浓了一分。从大圣寺到松任的十里街道,镶嵌在一望无际的田园之中。
从松任到金泽城下,有三里之遥,田园中的树林已染上红霜,这些红叶树林都是一座座小小村落。
(真是何等丰饶之地。)
马背之上,小幡勘兵卫心叹道。不久,快进入金泽城下地界之时,地势稍稍高起来。城下水系丰富,街区被叫做犀川谷的溪谷一分为二。
不算武士,仅庶民人口就达三万五千人。这里比勘兵卫七年前到访时更加繁华,昭示着前田家百万石的巨大消费力。仅社寺便有二百四十座之多。
其中有一座叫本福寺,一行人便下榻于此。这片土地,以“加贺门徒”而著称的一向宗(本愿寺)势力强大,这座本福寺也不小。外围也筑起白墙,挖起沟渠,寺内修建了像瞭望塔一样高耸的太鼓楼,宛如一座小小的城堡。
“想当年,加贺就是我一向宗的地盘。”
隐居在本福寺的九旬老僧人有些心有不甘地说。战国动乱的二十年间,加贺一国竟未屈服在任何大名之下,而是靠门徒集团和本地武士集团的合作,以一种类似共和国的形式统治经营。老僧人口中的“地盘”,或许可以称为宗教共和国吧。
前田家来了,将这城下之地改名为“金泽”。这里曾叫做御山或尾山,因为这是统治加贺的本愿寺御坊的所在地。
“请看看那座小气的城堡。”
老僧人笑道,金泽城的规模之小,恰好体现了前田家的小心谨慎。的确如此,作为一个百万石的城堡而言,这规模确实太小,内濠以内也只有区区三万两千坪。一旦修筑巨城,必会引起江户的注意,招致不必要的怀疑——莫非前田家是想割据北陆,觊觎天下。前田家不愿刺激江户,所以故意将城堡规模缩小了。
“一切明日再议。”
于是,进入城下的第一晚,丰臣家的队伍便歇息下了。然而在其下榻的本福寺山门旁,却摆出了一个巨大的牌匾:“丰臣家御家来于夏局 御宿所”。
路过门前的行人,看到“丰臣家”三个字,纷纷瞠目结舌。既有人像白昼遇鬼一样惊恐,也有脑筋转得快的人揣测起前田家是否要站在大坂一方。当日之内,这个话题便在城内城下传开。
——那件事,真伤脑筋。
对于如何应对这一行人,前田家重臣以三位家老为中心,召开了紧急会议。无论是谁,都对他们在城下显眼之处堂而皇之打出“丰臣家”旗号,大呼为难。
顺便一提,这天夜里紧急会晤的前田家家老,分别姓本多氏、横山氏、长氏。体现出了前田家的特点。
庆长五年,关原之战爆发。一场政治动乱达到顶峰。前田利长因站在德川阵营,成功躲过了这场劫难。即便如此,面对德川家可能对自己抱有的怀疑,利长还是下了一着狠棋。
——希望请得家老一名。
这一狠招,便是从家康的家臣当中,讨得一人来当前田家的家老。而且还是让他当首席家老,统领前田家的政治。换而言之,便是公开将家康的间谍迎入前田家,委以首相之任,由这个人来统领前田家的内政外交。
——如果可以的话,想拜托前田家指名之人担任家老。
前田家表示最希望的人选,是家康的谋臣本多正信之子。本多正信本是一名鹰匠,后幸得家康赏识其才,长久以来,一直担任家康的谋臣,各国诸侯也都惧其三分。长子正纯酷似父亲,也是个足智多谋的策士。关原之战后,正纯基本上就成了家康的御用谋臣。前田家说希望由家康谋臣正信的次男、正纯的弟弟本多政重,来担任前田家首席家老。到此为止,似乎可以说前田家对德川氏的阿谀奉承也做到了极致。家康闻言大喜:“加贺中纳言此言着实有趣。”庆长七年,他将本多政重赐给了加贺。当时的政重年纪尚轻,亦无任何武功可言。对于这种程度的男人,加贺、越中、能登三州太守中纳言前田利长竟亲临城门迎接,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家臣,以宾师之礼相待。而且,他还给予这本多政重大名级的待遇,赐他三万石的重禄。
这本多政重,便是今夜会晤的首席之人。
他旁边并排而坐的是横山长知,前田家的嫡系家臣。前田家家主利家尚任织田家下级将校时,横山家便已是前田家的侍从了。可以说他是代表着前田家家养的谱代家臣。
然后这位长姓家臣,从遥远的镰仓时代起,就是这片土地上的大豪族之家。前田利家来到加贺时,出于安抚本地的政治需要,将长氏一门聘为家老。
总之,这三位家老,三根支柱,大致象征着前田家立身于世的基础吧。本多氏是德川幕府派来的眼线。从控制土生土长的本地武士这点来看,长氏一门是本地代表。横山氏的存在,则是为了抚恤从尾张时代一直拼杀疆场、为创建前田家家业立下汗马功劳的一群家臣。
在这种体制之下,一个由“丰臣家御家来于夏局”率领的使者队伍,从大坂来到金泽城下。当然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事先就知道的。是为护送已故太阁的侧室宰相局而来。这对前.99lib?田家而言,并无不妥之处。可问题在于就护送宰相局而言,队伍似乎过于庞大了。莫非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外交意图?
“真伤脑筋。”
与会众人嘴里都念念有词。关东的这种怀疑成为让他们大伤脑筋之事。
不过,坐在众人之首的本多政重,却没有为难的感觉,他只开门见山地说了句:“诸位认为该如何是好?”油光锃亮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不管怎么说,政重可是德川家公开派来的间谍,而且还是前田家的首相。
(诸位重臣将如何处理此事?)
他只需高高在上冷眼旁观即可。假如在座有人言语中表露出对德川家怀揣二心,那么必要之时,毁掉加贺百万石的家业,也在他的权能之内。
“真伤脑筋。”
诸位重臣伤脑筋的真正对象,其实是本多政重。他们惧怕政重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并向江户告状。正是这种恐惧,让他们大伤脑筋。也许可以说他们现在经历的,是日本历史上最为严酷的政治局面吧。
议席上,众人都支支吾吾,闪烁其词,一时拿不出个像样的意见来。此时有人建议:“不如交给野村治兵卫去办,如何?”此言一出,众人犹如黑暗之中明灯乍现一样松了一口气,纷纷叫好,表示赞同。
野村治兵卫姑且也算是重臣之一。此时,他坐在末席。
“那么,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名叫野村治兵卫、年过不惑的男人,缓缓地抬起那张哭丧似的脸,大大方方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治兵卫乃利长之不二宠臣也。”
前田家谱有这样的记载。
为避免大家对“宠臣”一词产生误解,还是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前田利长这个人物。
利长如今在越中高冈城隐居,安度晚年。他一直躲在父亲利家的盛名之下,所以对于他的名字,世人并无太多评价,但他的能力或许远在利家之上。从战斗经历来看,他是个十足的沙场勇将,后来接管家业时,面对比父辈更为广阔的百万石疆土,他也能治理得得心应手。此外,与利家这个单纯的性情中人相比,利长的性格更加老沉持重,在他这半生之中,处理事情还从未有过感情用事的情况。作为这个时代的大名,他修习过儒学,那恐怕是当时最为先进的学问。他曾邀请学者松永昌三,与他合写了一本《七书讲义私考》(后来在野的军学者山鹿素行发现了这本书,基本上剽窃了全书内容,以自己的.99lib.名义出版了《七书讲义备考》。姑且不论剽窃一事,单就素行的剽窃行为本身而言,还是证明了利长这本书颇具价值)。就是这么一个利长把野村治兵卫当做宠臣。治兵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大概也很清楚了吧。
人们总爱说“治兵卫的哭丧脸”,不过这个治兵卫也曾把自己这张哭丧脸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那应该可以说是在关原之战的前夜,大坂的石田三成向各诸侯做事前工作时,派遣了一位密使,带着机密文书来到加贺,试图将前田利长拉入己方阵营。
利长断然回绝了这一邀请,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太放心。
——倘若家康对此事心存误解,那就大事不妙了。
“治兵卫,该何如是好?”
他找来治兵卫商谈此事。
治兵卫了解利长的想法后,当即从金泽城下出发,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地赶到江户,可家康却不在那里。他已离开江户,讨伐奥州的上杉景胜去了。治兵卫赶紧调头追赶,一路追至鸠之谷。
“真是稀客呀,这不是治兵卫吗?”
不知家康是作何打算,总之他将治兵卫引入了自己的寝室。自织田家隆盛之时起,家康便深知前田家野村治兵卫这男人在战场上是如何的骁勇善战。可是即便如此,既然是接见来使,就应当在用于接见来使的书院中,穿戴整齐,规规矩矩地进行才对。然而家康却说:“治兵卫,不必多礼。你我就躺着聊吧。”于是他让治兵卫睡在寝室的次之间,二人便开始聊了起来。
这种破格的待遇,让治兵卫困惑不解。他虽然深感困惑,却依旧不忘使命,用哭丧的腔调向家康强调前田家的忠心不二。
“老夫知道。”家康挥了挥手。
“虽说世间有不少好事之徒的闲言碎语,但老夫从未怀疑过利长殿下,”他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接下来还是谈一下鹰野之事吧。”
治兵卫仍旧百折不挠、如歌如泣地诉说着前田家的立场。
“治兵卫,莫要再哭。那事不提也罢,还是聊聊鹰野之事吧。”家康说。
所谓鹰野,便是放鹰捕猎。家康从少年时期起,就喜好鹰野,即使到了晚年,他也没有落下这一野外运动。而野村治兵卫也喜好鹰野,话题颇多,一聊起来便没完没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治兵卫大胆地躺下身去,开始聊了起来。
彻夜无眠,高声谈论鹰野之事。
这是《前田家谱》中的记载。从“高声”一词来看,这一行为就家康的日常习惯而言,是极为罕见。
这是家康的政治手段。他脑子里预演着即将到来的关原合战,而现实中却率兵讨伐上杉家。他率领的军队大部分是丰臣恩顾大名,假如石田三成拥立秀赖,在大坂举兵来犯,必定会有不少人心生动摇,犹豫是去是留。为打消他们的这种想法,他需要先向营中的丰臣恩顾大名传递一个信息:前田家是日本最大的大名之一,而我与前田家这般交好。若有一天与石田对峙沙场,加贺的前田家也会毫不犹豫站到我这边。我与利长的家臣治兵卫同室而眠,剖心畅谈,就是最好的证据。另外,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笼络人称“利长无二的谋臣”的治兵卫,以确保利长会站在己方阵营。
治兵卫是外交能手。
——此事还须有劳野村治兵卫。
各位重臣之所以众口一词,无非就是看中了治兵卫的这种器量。
翌日,金泽城下下起了雨夹雪似的冻雨。
拂晓时分,治兵卫前往本福寺,让家臣叩响山门,高声道:“野村治兵卫前来问候,有劳通报一声。”
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他安排了家臣骑马武士三人、徒士二十人候在山门之前。
阿夏虽不知治兵卫是何人,不过看起来似乎是前田家的重臣,所以同意与他见面。
“听闻贵客光临,特来问候。”
治兵卫向阿夏告知了来意。
阿夏立刻说:“还望能有幸拜谒贵府家主殿下与隐居殿下。”
她说想要见一见家督利常与隐居越中高冈的利长。阿夏是淀殿的代理人,自然有这样的外交需要。
然而就治兵卫而言,这件事,就算天地倒转,也绝不会让她得逞。丰臣家的使者与家督和隐居的前任家主密谈——这种传言将会被如何歪曲,如何传入江户耳中,想想就觉可怕。江户可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伺机重创前田家。
“实在遗憾,”治兵卫哭丧着脸说,“家主殿下年纪尚幼,隐居殿下最近偶感不适,一直卧床不起。”治兵卫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阿夏感到为难。
“如此一来,让我如何完成主命。高冈的隐居殿下若是抱恙,那自是不便打扰。家主殿下虽然年幼,但也是堂堂家主,至少容我去问候一声。”
“这个嘛……”
治兵卫又把前面的话重复了一遍。前来传达拒绝之意的使者是不需多言的,只消不厌其烦地重复拒绝的言辞即可。这点治兵卫是早已谙熟于心。
“那么,不知可否拜见珠姬殿下?”阿夏说。
珠姬是子子姬未出阁时的芳名,她是将军秀忠之女,两岁时嫁给了八岁的前田利常。前文也说过她是比千姬小两岁的妹妹。对阿夏而言,既然千姬在大坂,她自然也应问候一下珠姬。
“所言极是,只是……”
治兵卫说。就算是要见珠姬,也决不能让淀殿的使者登上城堡的本丸御殿。这件事本身就对前田家很不利。治兵卫说珠姬殿下也偶有不适,抱病在床。
“实在很不凑巧。因此,还望贵客能接见本家大夫(家老)本多安房守(政重)殿下,小人可以马上为贵客引路。”
“本多安房守。这名字闻所未闻呀。”
阿夏已经火冒三丈了,所以现在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不消说,前田家对家康阿谀谄媚,向德川家讨要了一个一文不值的无禄武士,还捧在手心,尊为首席家老,这件事她还是略有耳闻的。
“此言差矣。”
治兵卫向她说明了本多政重这位家老是一位身份高贵的人物。他说安房守官位从五位下,俸禄三万石,是享受大名待遇的家老,若是登上江户城,在殿中所受的待遇,也比边陲小国的小大名要好上不少。
“一派胡言。”
阿夏故意压低声音说。但是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就连候在隔壁的小幡勘兵卫也听见了。
(还挺能干的嘛。)
勘兵卫暗暗赞叹。
阿夏调整了下坐姿。她呼吸急促,声音也有些颤抖。
“治兵卫殿下。方才听闻前田家家主派使者前来,不料却只打发了位家老来,不知这是哪国的礼数?方才又听您所言,这本多某某的官位、俸禄,似乎前田家还引以为傲,不过,我可不是为听这种自夸之言,才屈尊降贵前来这里的。”
对阿夏而言,她必须跟隐居的利长或家主利常见上一面。因为她怀揣着秀赖亲笔写给利长与利常二人的秘书。
这封秘书的内容是:大坂与关东分道扬镳之时,还望鼎力相助。
这封秘书此后成了震撼前田家的火种。
只不过,对于控之间的勘兵卫,阿夏并未告诉他这封秘书的事。丰臣家的机密,只在淀殿与大藏卿局等数名女性之间共有。因此,就阿夏而言,她也不会想到要将此事告诉勘兵卫之辈。
信使
(真是愚蠢之极。)
加贺前田家的使者野村治兵卫告辞后,阿夏发现自己竟然一败涂地。
她完全不是巧舌如簧的治兵卫的对手。阿夏要求拜见隐居殿下和家主殿下,却被对方巧妙得体地回绝,明天只能去见一个叫本多政重的一番家老。
“殿下被人当猴耍了呀。”
勘兵卫在隔壁房间将二人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这时他一面系着裤腰带,一面走了进来。裤腿上还有些水渍,大概是刚从厕所放尿回来吧。他自觉地坐到下位的席位上,用敬语这么说。因为有一个相当于副使的女人正坐在阿夏身旁。这女人叫小曾根。
“真是太过分了。”
勘兵卫说。
“加贺不愧是百万石的大国呀,有这么个能干的家臣。那个叫野村治兵卫的人,还真是高手呀。”
“什么高手?”
阿夏故意冷言问道。
“哄人高手呀。靠那张哭丧脸,治兵卫可是连关东的大御所都能拿下的人物。何况哄骗大坂城里的女官?简直易如反掌吧。”
“才没有被耍呢。明早还要去与那叫本多安房守的一番家老见面。”
“啊哈哈哈,那就正中前田家的下怀了。”
勘兵卫笑言。因为对于前田家而言,阿夏一行只要与本多政重见面,就能保证不招致关东的怀疑。本多政重本身就是关东公开派来的眼线。
(前田家的重臣们还真是高。同时把大坂和关东都哄得心满意足。简直就跟看高手玩杂耍一样。)
勘兵卫心里暗想,不过话说回来,艳抹的中年女子似乎是副使。那正使的年轻美貌让政重为之一惊,不过他并未表现在脸上,只是移至上座,坐下了。
一阵寒暄之后,阿夏感觉一股怒火填满胸臆,心道:“这个无礼的关东人。”原因自然是本多政重居然不着外袴,只随意地穿了件和服,就来见自己。
——休得无礼。
显然不能这么说,所以阿夏故意转过头去,不正眼看政重,只盯着左边的纸拉门,沉默了半晌。突然,门上出现飞鸟的影子,翅膀拍打在门上。而后,门上又映出了两三只飞鸟的影子,最后消失。
“鸟……”
阿夏不小心提高了嗓门。
“?99lib? 喜欢小鸟吧?”
政重从脸部厚重的褶皱中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询问。
“……”
阿夏转头看向政重。政重这么问让她非常生气。自己只不过是看到小鸟撞上拉门,说了句话而已,也并不喜欢小鸟。最让人生气的是他居然抛出了“喜不喜欢”的话题,分明是对女人小孩儿的说话方式。说明对方根本没把自己当成年人对待。
“拉门之外是何风景,奴家看不见。不过小鸟如此成群而来,想必是个宽阔的庭院吧。”
说话的人不是阿夏,而是副使小曾根局。小曾根担心阿夏脸色愈发阴沉,赶紧打了个圆场。
“也就庭院大些罢了。”
“您真是太过谦了。”
小曾根伸长脖子,晃悠着脑袋,一副很是佩服的样子。她虽深谙人情世故,但举手投足却和那些城下的老婆子没有两样。
“百万石大名的家老,真是名不虚传呀。”
小曾根依旧恭维着。阿夏却不耐烦了。
(所以我才不想跟小曾根一起来。)
她心想。外祖母大藏卿局总是担心阿夏脾气不好,或太过年轻,所以特意挑选办事牢靠的小曾根做她的副使。
(丰臣家也真是不行了。)
政重一边听着这个叫小曾根的中年女人喋喋不休,一边心中冷笑。
“听闻丰臣御家侍女众多,热闹非凡呀。”
政重说。
“热闹非凡?何出此言?”
阿夏对其用词有些不满。小曾根立即伸长脖子,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若是算上浣洗杂务的,可有一万多人呢。自然很是热闹呀。”
“那可实在令人佩服。”
政重笑道。不料阿夏变得神情严肃。
“听闻安房殿下是关东人士。”
“出生地在三河。”
“那三河之地,”阿夏目光如炬,说,“莫非没有袴这种东西?”
“袴嘛,自然是三河与关东都有。”
“即使有,或许乡下莽夫也不懂得如何穿吧。”
“哎呀哎呀。”
政重看了看自己的双膝,苦笑起来。尽管如此,他依旧面不改色,端坐不起,丝毫没有起身去换上外袴的打算。
阿夏接着说——自己一行是作为使者从高贵之人身边来到这里,不仅如此,还带来了那位高贵之人写给利长、利常殿下的书信,如今必须将书信交与足下,然而足下这幅打扮,实在无法将书信交出。
“啊哈哈哈哈。”
本多政重似乎除了哂然一笑,也别无他法了吧。不过,被年轻女子批评服装问题,也不能再厚着脸皮坐在那里。
“哎呀,是在下太过心急,穿着这身衣服便出来见客。容我换身衣服再来。”
说罢,政重站起身,走进里间去了。不久,待他穿着妥当再回到书院时,发现阿夏与小曾根早已移至上座。
阿夏只交代了句:“这是任务需要。”她的意思是自己是淀殿代理人,所以理应坐在上座。本多政重肥胖的身躯只能屈居下座了。
阿夏让政重的儿小姓取来一个叫做“三方”的黑漆供盘,将书信放在上面。那是右大臣秀赖写给前田家家主利常与隐居的前任家主利长的亲笔信。
然而,本多安房守政重并未跪拜,只是漫不经心地端坐一旁。
阿夏用似乎马上就要拍上草席的气势,厉声喝道:“安房守殿下。这是右大臣家的亲笔书信。还不跪拜行礼?”
政重闻言,无可奈何,只得伏身叩首,然后以跪姿滑移过去,取了书信,退回下座。只是,那之后他竟当场拆开书信,读了起来。
大概文意是:
“近来,关东形迹可疑之事诸多,唯恐终将煽动诸侯,为害丰家。如有不测,还望足下能够助我丰家一臂之力。前田家自利家以来,一直为秀赖的傅人之家,况且已故殿下念及丰家安危,特意赐予前田家特别恩禄,希望前田家能成其支柱。利长对有关此事的遗言,也应有耳闻。如今正是我们希望前田家报答君恩之时。”
这般内容跟政重猜测的别无二致。
“那么,贵府的回答是?”
阿夏说。她希望能在停留金泽的时候得到回信,将其带回大坂复命,所以需要等到何时才好?
政重听罢,回答说:“此事也须禀告越中高冈的隐居殿下,大概需五六日的时间,还望见谅。”
于是阿夏只得继续在下榻之处等待音讯。
前田家,本多政重召集群臣商议,最终决定将此事禀告隐居高冈城的利长。利长的回复是:“一切由安房来办。务必妥善处理。”当时,利长可谓是诸侯中首屈一指的贤人,他将如此重大之事全权交给政重之辈办理,似乎有些不妥。然而这里恰好体现了利长的聪明过人之处。本多政重类似家康的代理人,这类事情交给政重全权处理,才会给江户留下好印象。
(这便是加贺的政治。)
利长有些无可奈何,但他还是如此说服自己。
——利长本是可以分得半壁江山的男人。
家康曾有此言。事实上家康是真有此意才口出此言,还是出于政治需要才有此发言,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个叫前田利长的人物,即使身处乱世,也是能打下一两个国家的英雄吧。而他现在一心只为保存前田家,而倾注所有的智慧和才能。
这段时期,利长偶感风寒,病卧在高冈城内。但向金泽众家老发出命令后,他又总觉心里不安,于是说:“老夫现在就去金泽。”虽是半夜,他却立刻命人将队伍准备妥当。轿子里准备了取暖的火盆,随行有两名大夫,午夜时分,从高冈出发。为的便是去见家老本多政重。
“主公与其以抱恙之躯前往金泽,不如召本多安房来高冈城,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一个心腹近臣低声建议,不料利长脸色一变,道:“尔等以为那本多安房是何许人?尔等还真以为他是老夫的家臣?”
前田家首席家老只是个对外的身份而已,他实则为骏府家康的眼线,前田家是存是亡,全在政重一念之间。
途中,利长坐在轿子里思考。
(上杉谦信终其一生打拼得来的,除越后一国外,还有越中与能登,仅此三国。而我前田家虽不及谦信武功赫赫,却已手握越中、加贺、能登三国。相比开辟三国疆土而言,如今保全三国之疆土,才是真正英雄所为。)
翌日清晨,利长微服到访本多政重宅邸,二人在书院见面。
“似乎来了不少山鸟呀。”
利长佯装侧耳倾听门外庭院的动静。这是在取悦政重。
“哎呀.99lib?,说起这山鸟,”政重也一边竖起耳朵,一边说,“今年加贺风调雨顺,就连寒舍这样的町中宅院,也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是故飞来觅食的鸟儿也种类颇多。”
“群鸟也是仰慕安房德行,才聚集至此吧。”
“主公真是太抬举微臣了。”
“说来,那回信你已准备妥当?”
利长微笑着说。
“正是。”
本多政重点头,命人将回信取来。
利长取来一看。
“在下早年关原之战时,对秀赖公己鞠躬尽瘁,并无丝毫怠慢,是以报太阁公之大恩。”
文章是如此开篇的。说的是自己在早年的关原合战之时,便已为秀赖大人鞠躬尽瘁,因此太阁的大恩大德是早已回报。
这种逻辑很是有趣。利长在关原之战时站在家康阵营,协助家康挫败了大坂方的石田三成。而回信中说此举却是为秀赖着想而为之,如此一来,前田家便已报答太阁的大恩大德。这种逻辑也是家康的逻辑。家康将石田三成定义为祸害丰臣家的奸臣贼子,以此为正义之论,挑唆诸大名消灭了石田三成。并以此胜利为理由,夺走了秀赖的天下。利长(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起草人本多政重)也使用了这种理论。
“其后,蒙江户、骏府二御所之恩,为三国之太守,是故一意侍奉关东,不敢再有二心。”
说的是因蒙受德川家新恩,所以现在只一心一意侍奉关东。
“而今所求之事,实在恕难从命。”
意思是事到如今,说什么希望在下出手相助,实在是难以从命。
读完后,利长心道如此薄情寡义的书信,恐怕世上再无第二封了吧。即便是恩断义绝的男女之间,多少尚留有一丝情面吧。
“主公意下如何?”
本多政重催促道。利长抬起头,发现政重方才一直密切注意着自己的表情。利长心道不好,连忙重新挤出微笑:“哎呀,写得很好。倘若不这么断然回绝,恐怕大坂众人还会抱有幻想。”
“还是……”政重却没笑,“再加入些温情的语句?”
“不必,这样更能表达老夫的心情。若是加些不必要的客套话,恐怕对方还会产生误解,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骚扰。”
“无论如何,主公对秀赖公而言,仍是委以父亲身份的傅人呀。”
政重说。
“今非昔比了。”
“倘若时势一如往昔,主公便是丰臣家第一支柱呀。”政重似乎很是享受挖苦对方的感觉。
“安房。”利长转移话题,“这封回信再誊写两封,分别送至江户与骏府,以留作证据之用。”
“此事臣定会安排周详。”
“好好,务必确保万无一失。诸如此类事宜,今后都一并由你处理,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说罢,利长就要起身。
“主公请留步。”
政重出言挽留。
“主公,还望您亲笔回信。”
政重提醒道。意思是让利长亲笔誊写一遍自己起草的回信。
“哎呀,竟是老夫失误了。近日来,一直头脑昏沉,总爱忘事。”
利长一边用谎话圆场,一边不着痕迹地提起毛笔。他故意字迹潦草,一起写完后,仅在署名与花押之处才认真处理。
“这样便行了吧。”
“不过主公,”本多政重用好像刚想起了什么事一样的表情说,“那大坂一行,若能取其正使、副使首级,则大坂也能清楚加贺前田家的态度坚决,江户那边也定能留下好印象。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何出此言?”利长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对、对方可是女流之辈呀。”
“正是,女流之辈。”本多政重点头,“对方确是女流之辈,但她们带来的书信却是出自秀赖殿下。如此一来,不应以军使论之吗?”
“军使?”
“秀赖殿下的书状,是预测将与关东一战,才求助于加贺。从关东立场来看,这书状不啻战书一封。还望主公尽早定夺。臣以为前田家乃德川家独一无二的战友,如此一来,这封信便也是对前田家下的战书。”
(可怕的男人。)
利长虽如此心想,却露出迎合政重的表情,不住点头:“言之有理。”
政重忽然沉声道:“臣以为若将这封书信誊抄送至骏府,大御所对丰臣家必不会坐视不管。恐怕早晚会以此理由发起一战。”
“发起一战吗?”
“正是。臣听说如今天下仍有不少诸侯虽表面服从江户,却暗地里心向大坂。此时,主公若以傅人之身斩杀秀赖殿下的信使,对关东心存二意的诸侯也会心惊胆战,对抗之意尽失,也会对江户心悦诚服,唯江户马首是瞻。臣以为此事最能显示前田家对关东的忠心不二。”
“安房,老夫已经糊涂了。”利长说,“一听这等复杂之事,老夫就头疼欲裂,无法思考。这些事都由安房全权办理,妥善处理罢。”
利长取出怀纸,侧过脸,小声地擤了把鼻涕。
到越前去
“诛之。”
家老本多政重脱口而出,说得那般轻松,但“御隐居”前田利长听罢,却不由得血气上涌。他乘轿从本多宅邸出来后,身体依旧抖个不停。
(诛之——居然口出此言,实在可怕。)
利长自贱岳之战(柳濑之战)以来,跟随亡父利家拼杀疆场,身经百战,以其勇武而闻名世间。然而他却从未在和平时期杀过一人,甚至从未想过要杀人,也从未下令使人杀过谁。这也并非利长此人性格特异,其实无论是战国时期,还是现如今的时代,大名大都没有嗜杀成性的怪癖。轻易杀人,会招怨灵缠身。这是这个国家从久远之时起便流传下来的信仰。从战国乱世中拼杀出来的利长也笃信这一信仰。
(何况对手还是女人。)
家老本多政重说要割下正使阿夏局与副使小曾根局二人的首级,进而还要拿下那个似乎是队伍头领的男人(小幡勘兵卫)的首级。在利长看来,女人尤其会留下怨念变成厉鬼。
(日后还得为她们修个神祠才行。)
利长心道,若非如此,那些女人的怨灵定会危害前田家吧。按本多政重之言,待她们的队伍走出加贺领地之后,在山中埋伏刺99lib?客,突然袭击,之后只消伪装成被山野流匪所害即可。如此一来,神祠得建在被刺现场附近的山口吧。
利长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描绘起多年之后小神祠被山雨打湿的风景了。他试图通过在脑子里描绘神祠,减轻一些妄造杀孽的罪业。
然而,对本多政重而言,这杀人灭口之举,不过是工作事务罢了。他是所谓的三河众。其父正信在家康年轻时,从一介鹰匠平步青云,至晚年当上为家康出谋划策的谋臣,而今更是跻身大名之列,其兄正纯也接任父亲之职,现任家康的谋臣。对本多一族而言,他们唯一的担忧便是德川家的安危,除此之外别无二者。因此从江户派遣到前田家担任家老的政重也不例外。为德川家安危而剪除那些丰臣家的使者,与战场上的杀伐奋战并无二致,是以对政重而言,他可以用处理日常事务的冷静态度来处理此事。
政重是三万石的身家。他自己的家臣就有三百人之众。他从中挑选出十五个身手高超的人,将一切进退交予菅沼源藏负责。
“他们大概会在回去的路上代主公参拜越前白山权现(平泉寺)。你们可以在他们来去平泉寺的路上,择一处方便动手之地,埋伏于斯,伺机动手。”
政重如此吩咐。
一行人现在仍滞留在金泽城下。还有任务尚未完成。例如阿夏必须将大坂淀殿和千姬的礼物,交到现任家主前田利常夫人珠姬手上。珠姬于淀殿是外甥女,于千姬则是小两岁的妹妹。
“为此,请务必让我拜见珠姬殿下。”
阿夏向城内提出申请,但前田家甚至惧怕此事会传到江户耳中,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
“简直是愚不可及!”
阿夏竖起秀眉,呵斥前田家的使者。可那使者也不抬头,只是全身发抖,露出惶恐之色,却不发一言,任由阿夏发泄。
阿夏大叫:“简直岂有此理。”
脸色也越发苍白。前田家不仅拒绝自己拜见珠姬的请求,就连千里迢迢带来的礼物也拒不接受。还说让自己再带回大坂去。
“对丰臣家的……”阿夏怒不可遏,屈辱之极,连声音都颤抖不止,“大恩大德都已抛诸脑后,我权当这是禽兽不如之人的所为,也不再加以责问。但是连我等千里迢迢带来此地的礼物,也拒不接受。这不仅是忘恩负义,更是对人的侮辱。前田家这是在侮辱丰臣家吗?”
使者一开始便垂首听训,现在更是慢慢将身体缩成一团,最后双手伏地,只说了句:“还望大人见谅。”
(这家伙,前田家也真够绝情的。)
小幡勘兵卫见状,也义愤填膺。
——可是间谍有资格感到义愤吗?
这念头在勘兵卫心中一闪,但阿夏的窘境,他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当日午后,勘兵卫来到护城河岸边的本多宅邸。看门的护院一见勘兵卫,便要将他驱赶。
“在下大坂大野修理家臣,小幡勘兵卫”。
只要这样报上家门,便肯定能进这本多府邸。不过勘兵卫也清楚如此一来,本多家只会打发一个管家之类的人来见他。
“且慢且慢。休得对我无礼,小心天打雷劈哦。我虽未自报家门,但你家主公却是知道我的。”
勘兵卫拿出准备好的书信,递给护院。书信的内容是:
——在下小幡勘兵卫,曾任将军家近侍。后因一些缘由而离开御家,流浪诸国。此后令兄本多上野介殿下似有深谋远虑,到访在下伏见的茅舍,那时起在下放弃浪人身份,进入大坂城,获得大野修理殿下青睐。以上所言,绝无虚假。请以此推断在下身份。
作为勘兵卫而言,既然身为间谍,纵使对方是本多政重,也不应轻率地表明身份,更不应在滞留金泽时,在阿夏背后做出如此明显的举动。然而他却甘冒无谋之险,在书信中表明了身份。以后必有苦头吃了。
然而,“此事实属意料之外。”勘兵卫闭上双眼,断然采取了对自己不利的行动。
这封书信的内容果然奏效了。本多政重立刻在府内安排房间,让人引见勘兵卫上来。
(看此人面相,恐怕绝非善类。)
勘兵卫刚一看见政重,便心生此感。此人总体而言貌不惊人,五官平板,唯有双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功利心深重。此人从未吃过苦,却偏欲显示世故之才,因此还真不知他会干出些什么。勘兵卫是这么看的。
勘兵卫没有提及自己那封书信的内容,而是开门见山,说明此番前来的用意。
“如果不能得见珠姬殿下,那也罢了。而如今我等带来了右大臣家的礼物,至少也应差些人来我等落脚之处接收礼物,派使者前来表示感谢才是。不知意下如何?”他说。
本多政重没有回答。他一言不发,盯着勘兵卫的脸,半晌才低声说:“那谁,你是个细作?”
他的语气俨然在对下人问话一样。
——正如大人所言。
勘兵卫原本应放低姿态,像这样回答问话。但他却做出了相反的举动。他挺胸抬头,故作高傲,一面心说“对这种男人,就得用这招。”一面故意压低声音,粗声粗气,盛气凌人地沉声道:“你这是在对我小幡勘兵卫说话吗?注意下你的用词。”
本多政重似乎吃了一惊,但随之眼皮慢慢合上,像是快睡着了似的。
“你说当过将军家的小姓,不过小幡勘兵卫这个名字,我还从未听过。”他说。
“我离开之时才十几岁。你没听过名字也不足为奇。再说你当时是个什么身份?连知行也没有,名字都没进武士名册,都还不是个能有房子住的身份吧?以那种身份,想知道在下的名字,那是想都别想。”
“你是个细作吧?”
政重对勘兵卫的话根本充耳不闻,只是顾自己说话,再次发问。
“……”
勘兵卫满脸惊愕,无言以对。
“若是个细作,为何如此轻率表明身份?你若是个细作,那你也是个不足以信任的人,若你不是个细作,而真正身份确是大野修理殿下的家臣,那你就是来诓骗我的。无论你是哪一种人,我都不可能对你敞开胸襟。难道不是?”
“……”
“不是?”
政重得意起来。
“所言甚是。”
勘兵卫大笑,他从心底被政重的理论说服,颔首回答。但是对勘兵卫而言,比起这种事,更重要的是处理从大坂带来的那些礼物。
“在下表明身份,”勘兵卫加快语速说,“是因为如果不表明身份,就见不到殿下。实是因为要见殿下,所以才出此下策。今后我不会再向人表明真实身份,倘若即便如此,我的身份还是暴露了的话,那必然是从殿下口中露出了风声的。”
“简直狗屁不通。”
政重冷笑道。
“原来如此。”
勘兵卫再次叹服,笑着心道原来如此,我的道理是狗屁不通呀。
“不过,无论哪种都无妨,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就是有事相求的。希望你能听进去。礼物是我等跨越五国之境,千里迢迢带到此地,却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你觉得那些做使者的还有脸面回大坂复命吗?虽说是个女流之辈,但那位女官殿下也很有可能以死谢罪。”
(想死便去死,如此正合我意。)
政重心里说。她要能自觉地把自己解决掉,还省了我派刺客潜伏到白山权现山中的功夫了。
“这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勘兵卫终于变成了哀怨的语调。
“丰臣家说起来也是曾经的天下共主,就连骏府的大御所殿下,也曾恭敬地坐在遥远的下座,对着上座的卷帘,像膜拜神灵一样俯首称臣。”
“往事休得再提。”
“说不上是往事吧。区区十四、十五年前的事情,能说是往事吗?”
“世间若是有变,那以这变化之时为界,变化之前的事情就都是往事。不是以岁月时间为标准的。”
政重侃侃而谈,边说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勘兵卫。
“这么做不觉太过残忍吗?”
勘兵卫几乎是嚷着说出这句话的。
(怎么听都像是在为丰臣家辩护,不妙。)
不过之后,他立刻缄口不语。
政重狐疑的视线在勘兵卫脸上游走,但不久他轻咳一声,给勘兵卫提出了个让步方案。
……所有礼物不必开封,直接留在落脚的寺院后离去便可。来使一行离开寺院后,我方会派人到寺院接收礼物。
这个方案一听就知是对方视丰臣家为无物,存心愚弄。但是对勘兵卫而言,即便如此,也比将礼物原封不动带回大坂要强,或许阿夏也不至于颜面尽失吧。
想到这里,他面向本多政重,像下人一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那就按您说的办,有劳了。”
政重坦然地垂眼看着他,心道反正这个男人也是要死的。自己到了江户,也是受大名礼遇的身份,而眼前这个男人居然对自己如此不逊,多半是个无用之人。而且这个男人对丰臣家的维护之心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还有点真心实意在里面。为德川家的天下着想,还是让他在白山权现下的山谷变成草木的肥料吧。
勘兵卫做了件蠢事。
回到下榻之处,他将此事告知阿夏,不料阿夏的反应,却像是照着他得意的脸,迎头泼上了一盆冷水。
“谁让你去的?”
用阿夏的话来说,未经自己许可便擅自去会本多政重,居然还擅自做主,决定了这么重大的事情,简直太无法无天了。
(哎哟哎哟。)
勘兵卫故意眯起眼,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一边听着阿夏的批评。
“首先,很可疑。那个就像被狐狸附身的傻瓜一样盛气凌人的本多殿下,居然肯见勘兵卫殿下你。”
“哎呀这个嘛,还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勘兵卫想蒙混过去,可阿夏像瞄准了靶心的射手一样目不转睛,将视线牢牢锁在勘兵卫身上。
“不知是花了怎样的一番心思?”
“哎呀,很久以前……”
“你说的这以前,莫非还是一千年前的以前了吗?”
阿夏似乎一眼识破勘兵卫想要撒谎蒙混过关的花招,而勘兵卫也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开口。
“非也非也,倒是没那么久远。像在下这种前半生都花在周游列国上的人,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总有几个熟人。本多家的人,在下也略识一二,于是前去拜访,那熟人念在与在下多年交情,便出手99lib?相助。”
勘兵卫说,而阿夏似乎忽然对这话题失去兴趣,话锋一转:“说来,勘兵卫殿下为此事真是煞费苦心,但我决不同意这么做。”
阿夏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他人置喙,让勘兵卫兴致大减。
(这种女人,我大概还是头一次见吧。)
他暗暗思忖,坐在阿夏对面,思绪不由得飘向别处。这世上似乎还有另一个阿夏。那另一个阿夏自从进了金泽城下之后,有时大概因为孤枕难眠,会大半夜像影子一样,潜进勘兵卫的房间,钻进他的寝床。有时勘藏书网兵卫会若无其事地阖眼假寐。这时她就会凑到勘兵卫耳边,用鼻息轻挠勘兵卫的耳朵,呢喃细语道:“来嘛,参拜住吉明神嘛。”
参拜住吉明神是阿夏随意发明的隐语。那个在住吉神殿参笼的夜晚,勘兵卫第一次与阿夏肌肤相亲。所以阿夏的所言是这个意思。
而眼下,阿夏昨晚也癫狂在勘兵卫的卧床上。阿夏成熟蜕变得很快,让勘兵卫都有些手足无措。每一次云雨之后,阿夏就不再是刚才那个夜色下的阿夏。昨天半夜里又是如何?为了不发出声音,阿夏咬住勘兵卫的衣袖。她咬得那么用力,让人不由心生爱怜。
只不过,那是另一个阿夏。每次完事后,阿夏都不会与勘兵卫一起共枕天明,只是像当初来时那样,如同影子一样,蹑手蹑脚地融入黑暗之中。翌日清晨,她就像经受了洗礼一般,恢复到以前那个干净清爽的阿夏,不给勘兵卫一丝接近的机会。
(哪个女人都不像她那般呀。)
勘兵卫觉得好笑,也觉得很神奇,出于人类一本正经的好奇心,他曾问过阿夏这个问题。
“勘兵卫殿下喝酒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求醉。”
勘兵卫回答。
“我也一样。”
阿夏回答,并且不许他以后再问同样的问题。只有喝酒的时候才会醉,仅此而已。没有一个人会在清醒的时候醉,没人那么傻。这便是阿夏的理论。
“不对,事实并非如此。这可跟酒不一样,女人这种生物在不喝那玩意儿的时候,也一样会醉。那玩意儿说的就是爱情。”勘兵卫说。
但阿夏似乎觉得“爱情”这个词从勘兵卫这种男人嘴里冒出,显得很是可笑,只见她莞尔一笑,不过随即又赶紧收起笑容,回到若无其事的表情。
“勘兵卫殿下,你刚才所言,我可以不怪你。不过,从今往后,不许你在白天说那样的话了。”
说完,便慌慌张张起身走开。
眼下与那个阿夏面对面地坐着,勘兵卫不禁心猿意马,频频想起之前的事情来。可惜最终阿夏的声音打断了勘兵卫的念头。
“你知道了吗?”
阿夏说。
阿夏说给珠姬的各种礼物,前田家若是不愿接收,那就带回去。可要让自己按照本多政重的要求,把礼物原封不动地留在寺院里,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因为这关系到丰臣家的名誉。且不说做不到,太阁殿下身故之后,丰臣家忍受着关东种种侮辱,却从未有一次比这次受到的侮辱更过分。
“这次本多政重对丰臣家的侮辱,我总有一天会一雪耻辱的。”
阿夏抬起眼皮,不再眨眼,此时她已是热泪盈盈,几欲夺眶而出。
(这姑娘……)
忽然,一种异样的感情在勘兵卫心中升起,让他也无可奈何,只从心底里无比同情阿夏。不过与此同时,他心里清醒的部分也在暗忖,她说要一雪耻辱,莫不是要与天下为敌?
翌日清晨,阿夏一行集合好与来金泽时相同的队伍,从城下出发往西而去。
途经越前白山权现回上方。
在队伍出发的半刻钟前,三组由五人组成的武士,身着旅行装束,朝阿夏一行人回程的方向跟去。此事就连勘兵卫也没注意到。
坊官宅院
白山是北陆大地上一条高耸入云的山脉,层峦叠嶂,群峰错落。它的群峰与山麓横跨加贺、越中、越前、飞驒、美浓五国,上代的先人认为这些高峰和幽谷是神灵的游玩之处,而人们祭祀的神灵便是“白山权现”。
上古时代,侍奉神灵的人云集此处,不久将此信仰与佛教融合,为能够从越前这一侧的山麓膜拜这白山神——其实就是一条巨大山脉吧——修建了一座官营的巨大寺庙。在这山林之中住着众多法师,立有无数住坊,拥有大量僧兵,用以守护这群峰。在中世的日本,这里是一座可以比肩比叡山和高野的宗教城市。这座寺庙便是平泉寺。
这片寺院领域当中,有一处广阔的神域,叫做“白山宫”(白山神社)。森林之中,有一座祭祀山灵的社殿。淀殿为祈祷丰臣家家运恒久,以右大臣秀赖的名义,出资修复神殿。
阿夏一行从加贺进入越前。是日,她以代替淀殿参拜的资格,登上白山山麓,进入这片森林,到访平泉寺的执事宅院,进献祈祷香资。
那日入夜后,一行人打上火把,回到山麓,下榻在坊官宅院之中。可是等回过神后,却发现副使小曾根局不见了踪影。
(莫非是误入哪条小道了?)
勘兵卫心说。之前从林中山道往下走的时候,小曾根和阿夏都雇了当地轿夫抬着山路专用的轿子。轿夫都行走缓慢,竟迟迟不能下山。脚下是中古时代僧兵上下山走的道路,上面铺设着跟小孩儿头颅那么大的圆石,圆石上长满了青苔,滑溜溜的,走起路来有些困难。
“停轿。”
阿夏心急,干脆弃轿步行。当时夜雾笼罩着树林,火把最多也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间,周围是阴湿的黑暗。勘兵卫伸出手扶着阿夏走路。阿夏也多次险些摔倒。于是勘兵卫干脆搂住阿夏的腰,将她揽入怀中。
——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夏用他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声斥责,但勘兵卫却默不作声,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最后将阿夏背到背上。阿夏把脸靠在勘兵卫后颈,老实地任由他背着。也许从结果而言,阿夏正因为当时在勘兵卫的背上,才免遭刺客毒手的吧。阿夏是个奇妙的女人。
——勘兵卫殿下。
她在勘兵卫耳边柔声细语道。此时的她不再是刚才那个斥责勘兵卫的阿夏,连声音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今夜,我会去勘兵卫殿下的寝床。
(这姑娘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说起调教小姑娘,勘兵卫认为自己世界第一,无人能及。可怎么现在倒像是自己被阿夏当做是小狗一样驯养调教了?勘兵卫颇为疑惑。
那段时间,小曾根局的轿子消失不见了。
小曾根没有回到坊官宅院。听到这个报告时,阿夏正在浴室沐浴。
这白山权现一带的沐浴方式大概沿袭了古时的习惯。浴室类似户外的参笼殿堂,是独立在外的,还另附了一个像烧煤炭的窑室一样的建筑物。进入那个土质窑室后,人便立刻笼罩在袅袅热气当中,不久从另一端出来,便进入一个铺着木质地板的浴室。浴室里,只能从烧水的澡盆中舀出热水,浇在身上淋浴。阿夏在侍女伺候沐浴时,听到这个报告。
“去把勘兵卫殿下请来。”阿夏吩咐。
勘兵卫来了。
“立刻回山上去寻小曾根殿下。”
阿夏从浴室里发出命令。那声音与先前在勘兵卫背上的柔声细语截然不同,已变成了居高临下的语调。
(哎哟哎哟。)
勘兵卫心说,不过自己既然是这个队伍的领队人,这种寻人的事也是职责所在。他立即召集所有手下,拿上火把,回到山上去。
一行人在树林里越走越深,不一会儿,走上了圆石铺砌的参道,艰难前行。走着走着,勘兵卫发现不用再进行搜救了。
山路专用的轿子和小曾根找到了。她在勘兵卫等人攀爬的参道上,一直待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等待搜救人员的到来。勘兵卫走过去,用火把照亮轿子,华美的衣服露出轿外,小曾根似乎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只不过,头没了。
(人世间的不幸真是百万千呀。)
勘兵卫不禁怃然,不过他也悄悄行动起来。他将火把一头扎进圆石旁的水洼,之后又用脚踩灭。黑暗包围住勘兵卫,将他保护起来。勘兵卫觉得不熄灭火把,便肯定会有危险。树丛中,有人在暗处监视着勘兵卫的一举一动。
这个预感灵验了。
一团火焰重重地当头落下。就在这一瞬间,勘兵卫用腰撑住了那个男人的重量。带着体温的血,沾湿了勘兵卫敞开的胸膛,一直流淌,不久那个男人便悄无声息地倒下。一支利箭,贯穿了他的喉咙。那是阿夏队伍中的一个中间。这个中间刚才还在勘兵卫身旁打着火把,大概飞箭是冲着火把来的吧。
(果然猜对了。)
勘兵卫并未因这个中间的不幸而惊叹。这个被后人称作是军学之祖的男人,反而因自己的预感灵验而感动起来。那支利箭想必是冲着勘兵卫来的,而那个中间却成了替死鬼。
(而今该如何是好?)
勘兵卫暗暗思忖。他虽然看似冷静,但其实一时思虑万千,竟不知该采取什么行动。其他中间在参道下面很远之处,尚未发现这里有变。
勘兵卫终于注意到猫头鹰的啼叫声。
仰头一看,东面的树梢上,挂着一轮寒月。勘兵卫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景色,直到让自己完全冷静下来,然后缓缓往下走去。
——你们都过来。
勘兵卫小声发令。待二十个手下都凑过来后,勘兵卫发令:“全都把手里的火把灭了。”于是众人纷纷踩灭火把。一时火星四处飞散。就在这时,似乎有人瞄准了那些火星,五支利箭划破夜气,从头上掠过。
“是夜鸟。”
勘兵卫安抚众人道。那些人虽然只是中间,但怎么说也是侍奉武家的男人。大家都意识到那是飞箭,惶惶骚动起来。勘兵卫原已打算好如何将他们安全带下山,但事到如今,无奈之下只能改变策略,如实告知了当时的情况。
“参道上方,女官大人已经死了。”
听他说完,众中间一脸茫然,似乎还未消化勘兵卫的话,沉默了半晌。忽然一个人发出尖叫,引得所有人都吓破了胆。纷纷在圆石山道上连滚带爬,溃散逃去。勘兵卫困惑了。他可不是为让他们四散逃跑,才告知实情的。
勘兵卫心想只能逃离这危险之地,于是拔腿追赶那群人去。
“等等。”
他边叫边跑。最后竟变成勘兵卫跟着他们一起逃跑。一旦开始逃跑的动作,勘兵卫的内心便忽然向恐惧的方向质变。心理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
“等等。”
勘兵卫乞求似的朝中间们大喊。居然恐惧成这样,真是丢人。
“等等我。”
勘兵卫大叫着,脑子里的某个角落发现恐惧也有些意料之外的滋味。这是因为刚才镇静自若时没有一丝微澜的想象力,忽然像翻滚的水车一样,一面掀起水流,一面旋转起来。勘兵卫恍然大悟,原来想象力不是因胆识而生,反而是因恐惧而生的。
(杀死小曾根的莫不是前田家?)
割去首级献于关东。想讨好德川家,对内外明确宣布自己是江户体制下的大名,便没有比斩掉大坂使者头颅更好的办法了。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与其说是前田家,不如说是其首席家老本多政重吧。
(看清楚了。)
恐惧将勘兵卫变成了智者。勘兵卫大脑继续飞转,在黎明即将到来的微亮中,他明白了敌人的作战策略。昨天去白山参拜的山轿夫是在当地雇的人。其实那些轿夫大概是本多政重安排的人吧。他们本预谋趁黑夺取阿夏和小曾根性命,然阿夏却途中弃轿步行,侥幸逃脱了他们的毒手,捡回一条命。但是此时还要想到他们将勘兵卫等人引入这片深山之中,那山脚下,阿夏所在的坊官宅院如今便无人守卫了。他们这一招莫不是调虎离山,去袭击无人看守的坊官宅院,然后杀掉阿夏?
(肯定是这样的。)
黑暗中,勘兵卫脸色大变。
——我在逃跑。
不对,我应该是追赶敌人。如果敌人要袭击坊官宅院,那就须立刻赶回,保护阿夏才是。圆石开始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勘兵卫忽然拔腿飞奔起来。同样的方向,同样的动作,不同的心理,不再遁逃的心态,勘兵卫瞬间变了个人似的,急速飞奔而去。不过,更准确地说,是他终于变回平常的自己,找回与生俱来的胆魄,找回那个无所畏惧的自己。
“你们都给我听着。”
勘兵卫一面追逐众中间,一面说。说着说着,勘兵卫啪地摔了一跤。他立刻爬起来,边起身边大叫:“坊官宅院里有刺客。我要去杀光刺客,谁想跟我一起干的,就跟上来。干得好的,统统提升为徒士。听好了,想跟着我干的,就报上名来。说吧。”
他一边说,一边穿过那群中间,没想到他们的回答却是沉默。竟无一人报上自己的姓名。勘兵卫顿时怒发冲冠,道:“你们这些上方之人,原来就这么有骨气啊。虽说只是女官,虽说不是主从关系,但那跟你们一起千里迢迢从大坂来到此地的上臈女官,眼下正身陷囹圄,你们难道见死不救吗?”
说着说着,勘兵卫被自己这番话感动了。或许如此吧,大坂的上臈眼下被关东追杀,而现在能够保护她的,茫茫.99lib.天地之间,也就只有自己一人。这种悲怆的想法,将这个本应是关东间谍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既没道理也没立场可言的游侠。
勘兵卫握住腰间横插的打太刀刀柄,往回一拨,刀柄头直指苍天,忽然脚下生风,飞奔而去。
阿夏从浴室出来了。
而后,她忽然起兴,想夜里也化个妆,于是点亮烛火,坐到镜子前。这妆是为勘兵卫画的。
(跟那男人的关系还真怪。)
在阿夏的心里,勘兵卫跟奴隶没有太大区别。阿夏出生在一个由女人掌握实权的城里。在那里,她的家世出身也是最好的,而且她还一直侍奉淀殿左右。在她潜意识里,所谓的男人,即便是大名的身份,那也是在自己手底下干事的人。
阿夏从懂事之时起,就一直听外祖母大藏卿局等人像咒骂背叛主公的下人一样,咒骂江户的家康与秀忠。她在这种高傲的论调中耳濡目染,长大成人,自然而然地,就连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这样的大名,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这座城堡曾经的仆人而已。所以,对于出身不明的小幡勘兵卫之辈,她从未把他当“男子”看待,觉得跟在大院内的仓库劈柴的男人是一类人。
勘兵卫的无礼之举,在她眼里“终归是个不懂礼数的低贱男人之举”,所以也没跟他计较。
顺便一提,阿夏还有几个与她年纪相当的朋友,几人多次互表心迹,并发誓“永不嫁做人妻”。德川政权的统治下,丰臣家的命运就像鸡蛋壳一样脆弱,此时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秀赖和淀殿,不会有心思谈婚论嫁。阿夏若是论及婚嫁,对象只能限定在秀赖旗下的大名或大旗本子弟之中。但那些子弟不知为何,全都懦弱无力,就连家康在二条城会见秀赖时,也曾对秀赖身边的亲信如此劝说:“老夫听闻大坂城众光学那些不值一钱的公卿做派,却全然不见武家之人的刚毅勇敢。若是有心,不如来我骏府参勤交代如何?”
家康的意思是来骏府参勤交代吧,让老夫来锤炼锤炼你们。家康无论从名义还是事实而言,都是大坂的敌人。就连他都这样评价大坂的武家子弟。自然在阿夏眼里,那些大坂城的纨绔子弟不仅毫无担当,对女儿家也全无魅力可言。看看他们,再回过头看看勘兵卫,结果如何?阿夏初见勘兵卫时,激动得全身热血沸腾:这便是世人所说的男人呀。那个叫勘兵卫的男人,毛孔中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皮革的气味,一双犹如驰骋荒野的野兽般的眼睛,让人不敢掉以轻心,此外勘兵卫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勃勃生机,充满魅力。
(——就算不是爱情,也值得饲养。)
阿夏如此看待自己对勘兵卫的感情。
化完妆时,窗外的雨棚动了两三下,阿夏警觉起来。
“谁?”她问道。
当她把三支蜡烛中的两支吹灭时,雨棚掉了下去。阿夏沉着地吹灭最后的蜡烛,从门楣上取下薙刀,向走廊方向退去。
闪进了几个人影。
(三个人。)
阿夏确认完人数后,退到走廊,滑动脚底跑开,一路上熄灭了两三只灯火。
“刺客,给我出来!”
她在黑暗中大叫,脚下却不停奔走,一直到了大台所。不料大台所的土间已有五个黑影散发着杀气聚在一起,正要往窗框和门框上爬。
(不妙。)
阿夏赶紧藏身,思索着是否有法子逃到外面去。
远处传来了打斗声。与自己一起留在这宅院之中的,不是女流之辈,就是少量的徒士和足轻,阿夏从未对他们的防战能力有过期待。得靠一己之力逃离险境才是。
她闪身进了旁边的房间,拆下雨棚。风,灌了进来。
一下到庭院里,阿夏立刻发现旁边的林子树影摇曳,这才发现另一面太亮了,恐惧的感觉爬上心头。刺客想得很周全,他们是先在庭院的枯草坪上点上好几处篝火,然后再进屋的。阿夏用薙刀刀柄捅倒一处篝火,此时一个人影缓缓靠近。
“这位是阿夏大人吗?”
(不能逃,对方会起疑心的。)
阿夏内心仍能理性地告诫自己。
“女官大人在屋里,已经睡下了。”
“不对,你就是女官大人吧?”
火焰,在风中狂舞。
阿夏以不容置喙的态度说:“你赶紧取水过来。”
“取水?”
刺客觉得莫名其妙。
“你不觉得这火太危险了吗?”
“你就是女官吧?”
刺客又问她。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出他的脸上缠着黑布。
“都说了女官大人在屋里了。”
阿夏转过身,便要离去。刺客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阿夏逃了。
因果居士
勘兵卫似乎有暴勇之徒的一面。
他在黑暗中朝着坊官宅院的高大杉树疾驰而去。到达后门附近时,他看见了一个身影。那人手拿长枪,枪尖抵地,全身穿戴整齐。与其说是看见了,不如说是他挡在去路的前方,所以勘兵卫立刻注意到了。注意到此人后,勘兵卫连忙蹬腿,飞身跃起,趁落地的当口,顺势抽刀劈砍下去。对方被劈成了两半,倒地不起。此时,勘兵卫的思绪开始活络起来。
(不妙,莫非不是敌人?)
勘兵卫有些忐忑不安。他正要蹲下身去一探究竟,却忽然感到背后有长枪袭来。勘兵卫急忙闪避,惊险地躲开攻击,一把就抓住了枪头。他一手抓住来人的枪头,急忙转身,抬手一刀横劈过去。敌人扔下长枪,落荒而逃。
勘兵卫再次蹲下。
(这家伙是本多家的人吧。)
勘兵卫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尸,一时心乱如麻,竟弄不清楚自己砍死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了。小幡勘兵卫是德川家的间谍,而本多家也是关东一方的,换而言之,勘兵卫斩杀的是自己人。可是,对人类而言,所谓的敌友又究竟是何意思呢?
(现在只要能救阿夏就行了。)
勘兵卫飞身闪入后门,跳进院内。这个男人在夜晚也能看清一切。在院内来回奔跑的时候,他听到院落深处的山中传来了嘈杂人声。他跳过泉水,攀上假山,假山背后就是内山。稀疏的赤松林里,有五个火把在移动,似乎是在找人的样子。
勘兵卫像狡猾的野兽一样屏住呼吸,一面隐藏自己的气息,一面在山坡上来回移动。就在此时,一个无比镇定的声音传入勘兵卫的耳中。
——是勘兵卫吗?
没错,是阿夏的声音。
(……?)
勘兵卫连忙环顾四周,终于发现身旁有一大片干枯的茅草丛,阿夏正抱着双膝,蹲在草丛的阴影中。
勘兵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从惊愕状态中走出。
“何以知道是我?”他小声询问。
阿夏不慌不忙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她在这里已待了小半刻钟。在这一带的崖壁上费力攀爬,爬入草丛隐藏自己,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跟小黄鼠狼一样,鼻子忽然就灵光了,所以就算看不见,靠鼻子也闻得出来是谁。
“哦,靠气味?”
勘兵卫惊讶道,忽然阿夏把脸凑过来。
“勘兵卫殿下的味道,奴家还是记得的。”
阿夏像女童牙牙学语似的,只说了些只言片语。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地说着这么撩人的话语,这姑娘性格还真是令人吃惊。勘兵卫不禁动情,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搂住阿夏的香肩。不过这个男人用剩余的理性地阻止了自己。勘兵卫拍了拍裤子,站起身来。
“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他的意思是去收拾那些碍眼的家伙。勘兵卫奔上斜坡,恰好有一个火把靠近。他悄悄绕到那人身边,朝他侧脸猛地一记重拳。
“给我滚。”
勘兵卫厉声大吼,山间响起了回声。声音让各处的火把都动摇起来,勘兵卫顺势朝着那群火把咆哮。
“尔等竖子,给我滚回去。滚回加贺去告诉尔等的主公,如果忌恨大坂,就堂堂正正敲响战鼓,有种就带上十万百万人马,就来大坂城护城河前一战。有种就别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
无论对勘兵卫,还是对大坂一方而言,或许都是多余之举吧。
那堆火把闻声,慌慌张张飞奔下山。勘兵卫从崖壁上滑下,继续追赶其后。
“尔等的同党已死在后门。眼下估计已成野狗的腹中餐了吧。逃回去的路上,别忘了把他的尸首抗回去啊。”他大吼道。
勘兵卫不仅大吼,还趁势追上前去。大概是他执拗的性格在作怪吧。有一个人脚力略弱,落下了一截。勘兵卫冷酷地一把将他抓过来,从背后勒住他脖子,不顾男人的挣扎,照着他头顶就是一顿重拳,几乎打得他头骨尽裂。男人脱力地跪倒在地面后,他又抬脚踩住男人侧脸,毫不留情地用脚碾压。阿夏在一旁看着,勘兵卫过于残酷的举动,让她有股想吐的冲动。
“勘兵卫殿下。”
她终于忍不住叫住勘兵卫,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能这么对待武士。”
“武士?”勘兵卫嘲笑道,“这帮想取女人脑袋的人,也算武士?”
说罢,勘兵卫照着那个几乎昏迷的男人脸上又是一脚。确实有些过于残忍了。
在此前后,对丰臣家而言,发生了一些不幸之事。浅野长政与幸长,以及加藤清正,三位同情大坂处境的人接连去世。
“莫不是被人毒杀的?”
不仅大坂,甚至连关东脚下的江户也一时流言四起。
浅野长政去世时六十四岁。当时有人说“如此,所谓的已故太阁恩顾长老大老,就全都不在了。”长政是幸长的父亲,因为是秀吉之妻北政所娘家的家主,所以从秀吉壮年时起,便与秀吉同甘共苦,一起创业,丰臣政权确立后,他与儿子幸长一起活跃政坛。关原之战时,因讨厌石田三成,站在家康阵营。大战后,他成为家康旗下的大名,却也一直不忘丰臣家旧恩,素来对秀赖照拂有加。死因大概是年老体衰吧。
然而,一件让丰臣家愁上加愁的事情发生了。浅野家家主幸长在父亲死后不久,也跟着死去。当时他才三十七岁,正值壮年。
幸长在关原之战时追随家康,得以保住浅野一族。但其后,他对丰臣家的情谊却丝毫未减,长久以来他与加藤清正一起在关东与大坂之间斡旋沟通。南蛮人进入日本后,带来一种新的性病——梅毒。幸长此时便身染梅毒,病情日益恶化,进而引发了其他并发症。
幸长重病不起一事传到骏府家康耳中。家康随即命当时日本首屈一指的名医曲直濑道三(当时住在京都)前往纪州(当时浅野家为纪州国主、和歌山城主)。道三登城为幸长诊病,慎重开方医治。
可幸长喝完道三开的药后,病情急速恶化,上吐下泻不止,两天后,便停止了呼吸。
“是遭人毒手了吧?”
就连身在大坂城内的小幡勘兵卫也如此猜测,那天下世人对此深信不疑也就不难理解了。最主要的是浅野家家臣亲眼目睹了幸长临终时的状态,所以更加深信主公是遭人杀害而惨死。这个时期的人较之江户时期更为狂暴,浅野家数名家臣愤慨不已,立刻奔往骏府讨要说法。不过,家康自是不会露面亲自接见他们,他派了自己的小妾阿龟(第九子义直的生母)去会见来人。浅野家家臣一见阿龟便劈头大骂。
“请大御所殿下主持公道。我家主公纪伊守为德川御家与天下苍生永享安泰,不辞辛劳,在大坂与关东之间调停斡旋。其劳苦功高,相信大御所殿下也非常非常清楚。然大御所殿下派遣的那个名为道三的人,在给我家左京大夫诊病时,竟狠心下毒,害我主公。这到底是何居心?”
这番话自是通过阿龟之口,传到了家康耳中。作为家康而言,此时必然要震怒一番。虽说浅野家家臣是自己家臣的家臣,他还是将他们叫到跟前。
“你们这群兔崽子,竟听信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老夫本是出于一番好意,你们这群兔崽子竟不识好歹,好心当作驴肝肺。也罢,既然如此,咱们就刀枪底下见真章。想拿刀枪说话的,赶快给老夫滚回纪州,深挖沟渠高筑城墙,给老夫等着。”
他故意用三河农民的语气,劈头盖脸高声大骂。五名浅野家家臣听罢,俯首跪地,颤抖不已。之后他们向阿龟送去了大笔钱财,拜托她帮忙美言调停,之后便灰溜溜地逃离骏府而去。
古记有云:“彼家中众臣(浅野家家臣)先对阿龟殿下恶语相向,后为大御所殿下讥讽责骂,落荒而逃,实是可笑之极。”
加藤清正的死,时间比这99lib?还要早些。享年五十岁(虚岁)。
生前,他有一个从做小姓时起便共同侍奉秀吉的同僚,叫做加藤嘉明(当时封国为伊予二十万石)。二人在江户殿中闲聊时,嘉明曾忠告过他。
“虎之助最近不可不注意身体啊。我觉得你得多花心思在身体上才是。”
“非也非也,我想法正好相反。我恨不得赶紧糟蹋身体,离开人世一了百了。我是无一日不盼望赶紧死了算了。”
清正道出自己的不易之处。理由是倘若如此浑浑噩噩下去,总有一天会亲眼看到关东与大坂分道扬镳。自己曾经深受丰臣太阁恩典,届时为报答太阁的大恩大德,便不得不站在大坂一方。可是德川家对自己,也同样恩重如山。思来想去,发现自己竟不知如何站队才好。但再过几年,等自己把家主之位让给儿子后,追随丰臣家还是德川家,那便是下一代人的自由了。是以自己才想赶紧死了,一了百了。清正这番话正好被身旁的池田辉政(当时是播磨国主)听到,后来辉政将此事告诉孙子光政。而光政的谈话被整理记录到《烈公间话》一书中,使这段故事得以传至后世。
清正去世之时是庆长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从他陪同秀赖入伏见城会家康,到最后撒手人寰,其间不足三个.99lib.月。
“神君(家康)久藏毒于御印笼之中。”
《十竹斋笔记》把毒害清正的凶手归咎于家康,但实情如何,却不得而知。根据《清正记》的记载,清正在乘船回熊本的途中,高烧发热,浑身酸软,但即便如此,他回国后仍立刻办了场歌舞伎表演,并招家中所有家臣共赏,就连身份卑微之人也无一遗漏。而且他临终时的样子是“全身发黑,犹如烧焦一般”。这种表述似乎在暗示清正是被人毒杀。不过,《续撰清正记》有记载:“自病发之时起,舌不能动,口不能言,如此往生他界,亦无半句遗言”。从病状来看,似乎是脑出血。
总而言之,清正在弥留之际,对于让他晚年备受煎熬的痛苦根源——关东与大坂之间的问题,并未留下一句话,便一命呜呼了。
清正死了,家康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但是对大坂城而言,却是巨大的打击。
清正病情加重一事传到大坂城中,本是他死的十几天前。那时淀殿赶紧招来大藏卿局,连忙下令:“赶紧祈祷。”对淀殿而言,无论何事,除了祈祷,似乎再无他法能为她实现心愿了。祈祷需要巨量金银,所幸丰臣家并不缺钱。大藏卿局连忙换上行装,赶往醍醐三宝院,求义演门迹为清正祷告祈福。义演可以说是丰臣家的祈祷官,他一直以来为丰臣家做各种各样的祈祷。
“肥后守殿下便是加藤清正殿下吧?”
义演此时之所以确认此事,是因为淀殿让他为清正祈祷,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太阁殿下还在世时,清正与淀殿并不亲近,淀殿跟石田三成走得更近些。那三成与清正素来交恶,为此淀殿曾将清正加入“对我不善之人”的黑名单。而清正到了晚年,却忠心耿耿地拥护其他大名都不屑一顾的秀赖,甚至得到了家康的承认。
“大概只要清正殿下在世一日,骏府大御所便会顾忌清正殿下的情面,不对大坂出手吧。”
这种看法在大坂城内占据主流。为此,淀殿自然希望清正能多活几年。一切都是为了秀赖。
可惜,这个清正死了。
那之后,池田辉政也死了。辉政对丰臣家而言,虽不如清正那般重要,但是一旦天下局势有变,他们仍期望他能站在家康与秀赖之间斡旋调停。
“居然都死了呀。”
此时,骏府城的居室内,家康正与本多正纯闲聊天下之事。
“尚有一人未死。”
次室的正纯回应说。
“还有一人?”
“是左卫门大夫(福岛正则)。”
听完正纯的话,家康大笑,他借用一句禅师的说辞,故作高深地说:“正所谓孤掌难鸣啊。”
所谓孤掌难鸣,说的是一只手掌是无论如何也拍不响的。那福岛正则失去了同党,他还有什么能耐?
“不过话说回来,”家康道,“真没用啊,无论清正还是幸长,都比老夫年轻。为何偏偏如此短命?”
“也许是常年征战沙场,积劳成疾吧。”
“上野,休得胡言乱语。老夫久经沙场,打过的仗可是他们的五倍十倍之多,可现在却还健壮如初。”
“家父很早就跟属下说过,主公诞生之时,幸得药师如来护体,自是与常人不同。”
“哪里跟常人不同了?”
“神灵……”
正纯还想接着奉承下去,怎奈这个叫家康的男人,从年轻时候起,就没有那种能欣然接受他人奉承的风度。
“老夫是人,如假包换。只不过,老夫比常人多花了一倍精力在养生上罢了。”
家康前日召见了一位神奇的老人。
据称此人“深居山林,以野草为食,操神奇异术”。常年游居于京都附近的爱宕山、贵船、云畑等群峰之间,能操异术,修得长生不老之术。
——那人如今离开京都,正在骏府逗留,主公不如招他前来表演幻术,打发时间。
侍臣如此推荐,家康首肯了。
“因果居士”
据说这是那奇人的法名。家康是对幻术之类的催眠术毫无兴趣的男人,不过长生不老之术倒是让他食指大动。
当日,那名叫因果居士的老人身着枯叶色的僧衣,前来参见家康,飘然坐在大广间木地板的下座。是个身形瘦小的男人。
家康从上座远远望着老人。他左右分别有三十名护卫贴身保护。
“老朽就在此处表演幻术?”
老人问负责引路的武士,家康听后,坐在上段之间发话,宣他近前说话。
“幻术之类不弄也罢,你先上前来吧。”
虽然听说他是位老人,但看那模样,两颊气色饱满,双眼炯炯有神,怎么看也不出是五十岁的样子。
“居士,不知今年贵庚几何?”
家康问道。引用一段家康一方的记录(《骏府记》)。
因果居士,自京而来。主公今日见居士,曰:人生而应若此矣。
人生而应若此矣——家康之所以做此感慨,是因为见到这位老人的面孔,再看看左右的近卫,虽是一帮青壮男子,脸色看起来却跟死人病人无异。
“老朽今年八十有八。”
家康听罢,不禁高声感慨。这位居士比自己还要年长十八九岁。但见他面容生气勃勃,相较之下,在座各位精壮男子的面孔,竟都显得萎靡不堪。
“见了个不错的人。”
家康的手在膝盖上来回摩擦,兴奋异常。大概是看到那个居士,让他想到自己同样还大有可为,不禁自信满满起来。
家康本想向居士讨问长寿秘法。不过这方面,他自己也花了很多心思调查,也问过不少人士,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世上绝不可能存在怪异神奇的长寿秘法。所以他换了一种提问方式。
“每日起居生活如何?”
他从日常生活开始提问,向这位居士询问了生活、运动量、膳食和睡眠等方面的细节。居士也未居高临下地传授养生之法,只是在家康的询问下,对自己的生活起居一五一十进行说明。
此后,居士提出为家康表演幻术戏法,家康笑着摆摆手。
“那些就不必了。”
说完后,便让他退下了。这是家康一贯的作风。
……言归正传,回到与正纯对话的那一段。
“话虽如此,”家康谈到自己的寿命,“恐怕老夫也活不到百岁吧。既然清正和幸长已死,老夫想索性在一两年内把大坂的事给解决了。当然,解决方法,非合战莫属吧。”
“合战。”
“若不假兵卒只以智取,恐耗时太长。”
家康之所以口出此言,大概是觉得自己时日不多,必须速战速决吧。
“这问题得用合战来解决。只是要打仗,也得有个让天下人信服的理由才行。你有什么想法?”99lib.
“想法嘛……”
“算了,花上几日也无妨。你好好想想吧。”
家康对正纯命令道。
大佛殿
德川家康的性格很复杂。他前半生简直像做买卖似的做善人,一直扮演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善人。从年轻时起,他的人品获得世人一致好评。人人都称“三河殿下是位正派人士”。这种情况下,所谓正派人士,大概指的是为人正直、严肃规矩、言而有信的意思吧。可以说在战国乱世中,德川家康是一个高尚的道德楷模。
他这前半生,做过三位强者的手下。少年时期是骏河的今川义元,从青年到壮年期,是织田信长,到了中老年期,则是.99lib. 丰臣秀吉。对于这三人,家康都在他们各自的时代,出色扮演了弱者角色。这三人并非都对他善待有加。义元是苛刻的,而信长时而是冷酷的,他常把家康置于危险之境,稍不注意便有性命之虞。然而家康却像羊羔似的逆来顺受,表现得跟骡子一样懦弱胆小,未显露出一丝谋逆之心。秀吉一方面对他心怀戒备,同时又对他优待有加,郑重地将他奉为上宾。然而家康并未因待遇优厚而得意忘形,依然谨言慎行,表现出从心底敬畏秀吉权威的样子。
秀吉死后,面对丰臣家,家康完全变了个人。
他在一夜之间,放弃了经营多年、轻车熟路的善人买卖。与此同时,摇身一变,变成了史无前例的阴谋家。倘若把家康看做是英雄,那么他那般巧妙的人格演绎之术,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纵观东西举世无双。
“都想好了?”
数日后,家康对前来复命的谋臣本多正纯问道。“都想好了”,说的是武力攻打丰臣家的借口。
“属下已想好了。”
正纯俨然家康的分身一样,对家康的性格与喜好都了如指掌。
“全都让那些部署在上方的棋子去干。”正纯说。
他说这次策略需要用到一些棋子九九藏书,但不会用德川谱代的大名,而是用丰臣家恩顾的大名。反正都是阴谋,不用德川谱代大名,而让丰臣系的大名来当恶人,如此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多少会好些。
“此计正合我意。”
家康听了正纯的话,很是满意。
例如家康对藤堂高虎已做好重要部署。顺便一说,这个叫高虎的男人出生于近江,最早以浪人身份起家,后频频改投不同主公门下,在乱世之中打开了一条自己的命运之路。后来他投奔秀吉胞弟秀长门下,最后得以侍奉秀吉,成为了伊予(爱媛县)七万石的大名。尚在侍奉秀吉之时,历经诸多家主的高虎便直觉地预见了丰臣家的未来:丰臣家不会持续太久。那是秀99lib.吉尚无子嗣的时候。之后继承人秀赖诞生,但是在高虎眼中,秀赖年纪尚幼,不足以维持整个政权,为此他早在秀吉的全盛时期,便开始接近家康。
——请将在下视为您的家臣。
他拿着秀吉的俸禄,同时却在暗地里与家康结成主从关系,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关原之战前夜,家康对丰臣家开展地下工作时,便让高虎干了很多事。高虎干的是谍报与离间的工作,其出色表现远超家康的期待。
关原之战后,家康开始秘密谋划攻打大坂一事。此时,他大举提拔高虎,除原有的伊予国,还将伊贺(三重县西部)赐予高虎。两者相加,使得高虎成为二十二万石的封疆大吏。伊予与伊贺,两国相去甚远,家康却安排一人同时统治两处。其实如此构想背后,家康有着自己的打算。
高虎兼任伊贺国主后,面见家康以表谢意。
“老夫是何打算,和泉守殿下明鉴万里,想必早已知道了吧。”家康说。
高虎认真听罢,恭敬地从怀里取出怀纸,在上面写了个“大”字,呈给家康。这个“大”,便是准备攻打大坂的意思,是不可让世人得知的。家康没有点头,只是默默露出笑容。
“和泉守殿下,尽你所能将伊贺城建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巨城吧。至于如何设计,跟上野(本多正纯)好好商量着办吧。”
如此重大之事,他却这么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话说,伊贺之国自古称为“隐匿之国”,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虽然地处畿内(近畿地区),却总给人一种偏远乡下的印象,不经意间提到伊贺,大家总有种错觉,觉得伊贺是远离京都大坂的边陲之地。但实际上,它与京都的山城国相接,交界之处是一片山林。对大坂而言,若是让军船沿木津川顺流而下,便能顺势穿越群山之间,一直行至大坂天满。如此便可像变戏法一样,在极短时间之内,将成千上万攻城大军送至大坂。
“还有一事,”家康说,“待到攻打这大字之时,和泉守殿下,老夫希望你来打头阵。”
对武将而言,没有比这更荣誉的事情了。
家康又说:“老夫再叮嘱一句,城池要尽可能修大些。”
他说的城池是伊贺上野城。
攻打大坂的先锋队藤堂军及其应援部队、德川大军全军所需的兵粮都必须囤积此地。待到关东一声令下,军队和军粮便从木津川顺流而下,源源不断供给前线。
这样的地形,在大坂一方来看,恰似无数刺客隐身在隔壁房间拉门的阴影中一般。然而无论是世人,还是大坂城众,竟无一人意识到伊贺这片土地具有如此重大的战略意义。而这点正是家康这一构想的妙处所在。顺便一提,家康命高虎秘密建造上野城,是发生在这个故事、这段时期之前,即庆长十三年的事。那一年,秀赖的侍女成田氏生下国松。那段时期,关东与大坂表面上也相安无事,一切风平浪静。
也许丰臣家太过愚蠢。虽说他们不可能窥知家康与高虎密谋之事,但眼下高虎入驻伊贺国,大兴土木改建伊贺上野城,只消看看高虎这一系列举动,便该猜得出家康是何计谋才对。这段时期,家康刚刚颁布法令,下令天下诸侯,一国只能建一城,不得大兴土木、新建或改造城堡。此时,唯有高虎的伊贺上野城改造工程是个例外,干得热火朝天。大坂城众理应意识到家康早已从这庆长十三年起,就开始未雨绸缪,准备战事了。
言归正传。
回到本多正纯身上。
“属下想到了一个方法,可以获得详细的大坂城城内地图,可将石壁的高度、壕沟的深度以及城郭的强弱程度,无一遗漏,调查个一清二楚。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他对家康说。
“好好。”
家康一反常态,出声回应正纯。因为攻城战恰好是他所担心的。
家康是有名的野战高手,但不知为何,他从年轻时起便不擅攻城,对攻城战,他非但不擅长,更是心生厌恶。家康这一好恶也世人皆知。这点也让丰臣家众人心中产生了安全感:骏府殿下讨厌攻城战,估计也不会打算攻打天下第一巨城吧。
家康自己也暗地里因此事发愁。本多正纯察觉出主公的心思,于是想出了这个方案。
“地图是让潜入大坂城的间谍来画吗?”
家康露出一丝狐疑的神色。就算再能干的间谍,对城池结构也只是门外汉。
正纯此时一反常态,说了一个名字。
“小幡勘兵卫。”
他说这个勘兵卫从年轻时起便游历诸国,阅城无数,天下之城无一遗漏,但他却从未实际拉过墨线,累过石块,毫无筑城的实际经验,更不用说他也不具备绘制城内地图的能力。听完正纯所言,家康回答说那是当然,对勘兵卫根本不屑一顾。主要因为家康记忆中压根就没有勘兵卫的存在。
本多正纯也绝无起用勘兵卫这类门外汉的打算。
“属下打算把中井大和守送进大坂城。”
正纯刚说完,家康便啪地拍了一下膝盖。
“老夫怎么没想到呢。那个男人的话,肯定不会有问题。”
他朗声说道,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中井正清的官称是大和守,听起来像是一国大名,但实际上他是藏书网 个有名的木工。无论是声望,还是技术,再到在工匠中的影响力,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
正清原本是大和国的人。
大和国的村落在中世时,几乎都是兴福寺、东大寺这类奈良大寺的寺院领地。为这些寺院工作的建筑技师们也从寺院获得食禄,以一种类似武士的形式,在各个村落中扎根下来。中井家最早是从亚洲大陆移居日本的一族,称为巨势氏。到正清这一代后,中井家的实力开始名扬天下。
家康最早注意到此人,是在他归顺丰臣家的第二年,天正十五年。所以二人的主从关系由来已久。家康命其担任德川家木工头,但允许他住在上方,并赐予食禄两百石,将他收为自己的嫡系家臣,直接对自己负责。正清最早叫藤右卫门。而侍奉家康后,改称为主水,又庆长十一年,家康在朝廷作了安排,将他提升到从五位下大和守的高位。
这中井正清眼下的工作便是重建京都的方广寺。
稍微介绍一下方广寺。
秀吉在其全盛时期,曾打算在京都也铸造一个比东大寺大佛更雄伟的大金铜佛,并于天正十四年起着手动工。可惜当时日本青铜铸造技术退步,技术上无法造出大金铜佛,于是改为木造漆胶。最终耗时两年,建成了一尊十六丈高的大佛像,而后又耗时四年,修建了高二十丈的大佛殿,命名为方广寺。
然而,在举办完千僧斋法会的第二年,大地震袭击京都,大佛与大殿全部毁于一旦。
此后,家康为消耗丰臣家的财力,向秀赖提出建议。
“殿下的父君一直挂心方广寺大佛,可惜而今却毁于一旦。重建方广寺,正是殿下尽孝道的最好方法。”
那是庆长七年的事。
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也在家康授意下积极推进此事。秀赖(实际上是淀殿)也下达许可,当年便开始着手重建方广寺。
“既然要重兴方广寺,不如干脆铸造一座金铜大佛吧。”
家康的近臣再提建议。金铜大佛,就连当年秀吉也无能为力,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木造漆胶工艺。而他们却怂恿秀赖去铸造金铜大佛。任你丰臣家有再多财宝,也必叫你倾家荡产。
秀吉营造大佛与寺院时,他正是天下霸主,所以工程经费是由天下二十八国大名分摊。因此对秀吉本人而言,并不觉得肉痛。可是这一次,秀赖必须靠一己之力来实现此事。
片桐且元担任奉行,负责此事。他着手开始重建寺院,不料一天夜里,发生了一场蹊跷的火灾,将秀吉时代遗留至今的堂塔伽蓝悉数烧毁。
“肯定是关东为加重丰臣家负担而故意纵火。”
一时间,流言蜚语在京都蔓延。这个时期,家康及其亲信极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想必传言绝非空穴来风。
“那就全部重建。”
此时,淀殿并无一丝动摇,她毫不犹豫地下令。
她似乎并未看穿家康的阴谋,而且一说到神佛之事,她比对任何浮世之事都要热心。对淀殿而言,她深信只有神佛才能替她保护秀赖,而不是秀吉的遗臣(这些大名基本上都已臣服于家康)。
这下不得不从零开始,重新建造。丰臣家的财力也许会因此挥霍殆尽。然而片桐且元却斩钉截铁道:“必须这么做。”
他命人将烧毁之处收拾停当后,便从即日起开始重建,同时也着手铸造大佛。不料铸造任务竟很快完工,庆长十七年,一尊高达六丈的璀璨镀金大佛铸造完毕。
下一步是建造殿舍将大佛装进去。需要建造十二丈高的大佛殿、塔、仁王门,此外还有四方大门,工程相当浩大。丰臣家为这些建筑耗资巨大,有黄金一千四百枚,银二万三千贯,米二十万石之多。
进行修建时,德川家故意卖了个人情给丰臣家,借调了位技师过去。
这位技师,便是中井大和守正清。
正清在京都寺町丸太町上段有一处宅院。他每日往来于那宅院与大和大路的工程现场之间。
片桐且元时常会作为普请奉行,从大坂赶到现场视察,与负责人中井正清会谈,了解情况。
这便是眼下的现状。基于如此现状,本多正纯的办法要说简单,也确实简单。
“把中井大和守送到大坂城去会一会且元。”
这便是他的主意。正清必须住进城内的片桐宅邸。借宿在片桐宅邸期间,让正清走遍城内每个角落,绘制适合攻城战的地图,并让他测定城池防御水平的高低。
本多正纯上京去了。对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正纯根本没有指挥权。不过,且元对德川家的忌惮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是以正纯若想招且元上京一会,只消告知一声“我在京都”,且元便会从居城摄津茨木城应声而至。
果不其然,且元来到正纯落脚之处。
“市正(且元)殿下,你我二人之间,就实话实说,不用遮遮掩掩了吧。”
正纯挥退旁人,他的视线直视且元双眼,开门见山提出要求。
“今后,我想让中井大和守时常去下市政殿下大坂城内的宅院,就说是商讨方广寺的重建工作,估计谁也不会怀疑吧。”正纯说。
——开什么玩笑。
且元本应如此斩钉截铁一口回绝才对。通常城池这种东西的结构都是保密的,所以向来不许其他家的木工进入城内。既然是武士,自然是知道这规矩的。
且元理应回绝才对。
然而,他却轻率地应承下来:“好的。”
“还有,”正纯再加要求,“为了今后的研究,中井大和守提出希望参观一下太阁当年大兴土木的成果。不过,恐怕御城之中有些冒失之辈看见大和守携带纸笔,会心生怀疑。所以希望市正殿下能做好安排,避免类似情况发生。”
(原来是想绘制城内的地图。)
片桐且元读出本多正纯的言外之意。
“这对丰臣御家恐怕不妥吧。”
可他又不能这样直截了当回绝对方。
“这个多少有些困难……”
所以他只能移开视线,嘟哝了这么一句后,便丧气地垂下头去。且元为难的不是丰臣家的利害问题,而是自己的立场该如何是好。且元早已看清丰臣家未来的命运,他的打算是在大难将至时,尽量保证自己与家族能幸免于难。
且元的这番心思,正纯自是一清二楚。
于是他立刻低声道:“容我再赘言一句,此事是主公的授意。”
“德川殿下的授意?”
“正是,主公说若是市正殿下,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确有此言?”
且元松了口气,抬起双眼。因为在他看来,那家康的话才是自己将来的唯一保障。
且元在这方面也相当老练,他随即确认。
“如果城众闹起来,那在下也无法苟安于大坂了。这件事上,主公会同情在下的处境吧?”
“这你不必担心。市正殿下的一片苦心,主公哪有不知的道理?”
“既然如此,”且元说,“中井大和守想在寒舍住到何时都无妨。”
“不错不错。”
想法得以顺利推进,正纯心中大喜。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调查假想敌的城塞并绘制地图,从古至今,在战争史上也是首例吧。
中井正清严格按照正纯的吩咐推进此事。他对大坂城的调查结果,为攻城提供了天大的方便。尤为重要的一项调查是在对大坂城天守阁进行力学测量后,发现只要破坏一根心柱,就能让那般雄伟的高楼坍塌于顷刻之间。家康对此非常重视,为购买能够破坏心柱的大炮,他还特意与英国洋行的理查德·克库斯等人进行商谈,最终购得三门名为“布里吉多思”的荷兰大炮。待到攻城之时,家康炮轰大坂城天守阁,虽未使天守阁崩塌,却也大大动摇了城内的士气,效果显著。
石田茶亭
勘兵卫躺在这间“茶室”,眺望拉门外的风景,只见葱郁绿色的对面,探出了一枝南天竹,零星点缀着些果实,已开始染上红色。
(这院子可真奇怪。)
勘兵卫一边翻身,一边心想。庭院里和石堆间杂草丛生,俱都枯败,简直就是一副荒废庭院的光景。
(大野修理这个男人,仔细想想或许是个奇怪的男人吧。)
勘兵卫暗暗思忖。
这大野修理的城内宅邸,直到庆长五年的那场关原变革战之前,都是石田三成登城时用来换装的宅院。秀吉在世时,三成的地位相当于秀吉的秘书,因此虽说食禄只有十九万石,却也是手握重权之人。
(石田三成就是狐假虎威吧。)
勘兵卫看着天花板,一面恍惚地思考着。这个男人日后开创了日本的“军学”,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怪异学问,是以他对关原之战前后的政情、合战情况等都了如指掌。勘兵卫毫无由来地喜欢石田三成,一个像吠声尖锐的小型犬的男人。他竟敢以区区十九万石的身家,挑战关东二百五十石的德川家康,在“争夺天下霸权”的战斗中,与家康一决雌雄。勘兵卫对他有种难以言喻的羡慕之情。
(大野修理能否顶上三成的位置?)
怎么看双方的立场都很相似。
在这座东洋最雄伟的巨大城郭中,眼下的最高实权者不是太阁秀吉,而是仅因诞下子嗣便获得巨大权威(幻想的成分居多)的淀殿。修理在秀吉时代,不过是三千石的旗本而已。可现在,他仅仅因为是淀殿乳母之子,便成为这城内淀殿最信任的男人。无论所遇何事,淀殿总会说“去跟修理商量吧”、“此事,修理如何看待”云云。
(然而……)
勘兵卫心说,这座城的有趣之处,在于丰臣家的家老并九九藏书非修理,而是摄津茨木城城主片桐且元。
(那个家老也是个老狐狸老油条,不知从何时起,开始顶着一张丰臣家家老的脸在城内外乱窜。)
实在太奇怪了。小幡勘兵卫来到这座城里,了解了很多事情,慢慢地他开始对这个叫片桐且元的男人的地位产生了怀疑。
——已故太阁殿下在临终之时,曾命我担任秀赖殿下的傅人。
虽然且元如此宣称,但从未有一人在场见证过此事。
已故太阁指定的傅人是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才对。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诸侯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时利家年老体衰,其衰老程度不亚于卧病在床的秀吉。秀吉见状,担心利家会体衰早逝,还特意做了嘱咐。
——假如利家有个三长两短,则由其子利长继承傅人之职。
然而,那利长却为关东马首是瞻,对大坂丰臣家不闻不顾,所以傅人一职理应空缺了才对。
——我便是傅人。
可且元却如此声称,并以此奠定了自己的权威。
也许确实如此吧。关原之战后,大获全胜的家康上京接受公卿们的祝贺,而后又去大坂,进入城内的西之丸,使其丰臣家监护人的地位得到了公认。当时,家康在席上招呼且元,并下达命令。
“市正殿下是经验丰富之人,就由市政殿下来担任秀赖殿下的傅人吧。”
换而言之,且元从少年时代起,一直侍奉秀吉到老,可秀吉死后,他却因家康的任命,成为了丰臣家家老。
(真是神奇啊。)
勘兵卫早就觉得这城内的权威本身就是虚幻之物。秀吉的小妾淀殿掌握着最高指挥权,此事本藏书网身就怪异非常。不仅如此,其家老——也就是以丰臣家第一忠臣自居、代管丰臣家家政的片桐且元,究竟有没有被太阁临终托孤,这点也非常蹊跷。
(这座城堡同样是建立在谎言之上。既然如此,干脆让大野修理升任总大将,跟关东决一死战岂不更好?)
勘兵卫心里忽然闪过这种想法,不过很快他便端正态度,哎呀哎呀,我可是关东的间谍才对呀。不过再仔细想想,发现其实也不尽然。既然自己是关东的间谍,那就更应该挑起这座城池的战火,应该排挤片桐且元,让大野修理取而代之才是。勘兵卫思考着,却很快发现这大坂城还有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是应该排挤片桐且元,可那片桐且元本身就是关东公开派来的大间谍呀。)
问题就于此。勘兵卫这样的小间谍想要斗垮大间谍,让大野修理成为这座城堡名副其实的大将。这么做看似有趣,可仔细一想,却发现无论如何都于理不合。但是,反正淀殿的权势原本便是虚妄的,靠虚妄权势支撑的这座城堡的权力世界,也可以说是虚妄的世界,那在这种不真实的世界里,也不可能有哪件事是合情合理、实实在在的。
(如此,想怎么做就是我的自由了。)
——这么想,他便适意起来。
(哎呀。)
勘兵卫翻身趴在地上,一把抓过烟管。
(大野修理这个男人着实有趣。)
思绪又回到修理身上。
大野修理最初是安排勘兵卫在府中的客房住下。但某一日,修理如此对他说:
“勘兵卫殿下,正好空着一间茶室。你不如上那里住?”
所谓茶室这种东西,这个时代但凡大名府邸,都会配上一个,以供大名间社交沙龙之用。有些茶室耗资不菲,甚至可比及一座小城的修建费用。这座大野宅邸曾是石田三成的府邸,为此无论茶室与茶庭,都不是寻常之物。
“治部少辅(三成的官称)殿下,”大野修理恭敬地使用敬称,“并非讲究茶道之人,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也收藏了不少名器,时常举办茶会。这间茶室首次举办茶会时,连太阁殿下都亲临参加,此后常常宾客满座。诸大名、堺和博多的商人,大概无人不曾来过这间茶室做客吧。”
“话说回来,这里荒废了不少呀。”
勘兵卫环顾四周说。大野修理的回答很奇怪。
“那是当然,因为现在这里住的是我了。”他说。
“假如可以,我甚至想把这大坂城里所有茶室和茶庭悉数捣毁,统统变成良田,全部种上萝卜。要能把太阁殿下喜爱的茶器之类全都卖掉,换成火药和铅,那是最好不过了。”
“说得简直像要据城死守一样。”
勘兵卫听完骇然道。不料修理竟轻描淡写地回答,城本来就是用来守的。不过话说回来,修理这话说得真是危险。
“我本来就是个危险的男人。”修理说。
(果真有意据城而守?)
勘兵卫虽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地问修理,但他也渐渐明白,在这女流之辈和懦弱武士比比皆是的城内,若说起有胆识有担当之辈,大概也只有这个大野修理了。
另一边,片桐且元把那位家康的木工头中井正清召入城内,任他逗留城中。此事在城内传开。
“真是辛苦了。”
最初淀殿也对且元表示慰问。
且元说大佛殿将是日本最大的佛殿。若说设计时应参考哪些建筑物,那不是大坂城的天守阁,就只有西之丸的御殿了。为此需要绘制城内地图,测量心柱粗细,察看木结构榫卯连接的情况。方广寺是秀赖捐助的,淀殿看在中井正清是设计者的份上,最开始认为是出于一片好意,所以才对且元也表示了慰问。
中井正清每日行走于城内。片桐家的十名武士形影不离,保护安全,以免发生不测。
(这个由头不错。)
勘兵卫心说如要怂恿大野修理与片桐且元大干一场,没有比这更好的由头了。
“绘制的地图是用于破城的啊。”
某日,勘兵卫在与大野修理喝着煎茶时,冷不丁地提起这个话题。
“你多虑了。”
原来连大野修理都对且元的借口信以为真,以为中井正清真是为设计大佛殿而来。勘兵卫对此了然于心,他知道喋喋不休谈论此事,反而会引起反效果,于是故作轻松一笑。
“原来您认为我多虑了呀。”
“市正殿下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大野修理在这方面从未吃过苦头,涉世不深,竟单纯地信以为真了。勘兵卫慢慢露出了和蔼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修理的脸。
“这么说来,修理殿下与片桐殿下是一伙的了?”
“什么一伙的?”
“破城之事。”
勘兵卫喝了口茶。
如此,修理果然也担心起来,不依不饶地追问勘兵卫是否有证据之类的。勘兵卫却摆出一张寿星老头似的慈祥面孔,但笑不语。
接下来是阿夏。
(得见一见阿夏。)
虽然勘兵卫如此打算,但阿夏却去了本丸,在淀殿宫里,至今未归,所以眼下只得作罢。应该给阿夏吹吹风。若是入了阿夏的耳朵,那就能进外祖母大藏卿局之耳。大藏卿局必会大惊失色,连忙报告.99lib?淀殿。淀殿必会立刻召见大野修理吧。
(——传言已人尽皆知了吗?竟连淀殿大人都听说了。)
修理会大吃一惊,对破城一事,纵使不全信,也会相信一半吧。
所幸翌日清晨,阿夏从本丸回到大野府中。午后,她踩着庭院的落叶,沿着点缀在地上的一块块石板,来到茶室的小入口旁,用室内的勘兵卫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哎呀,真是荒凉呀。”
歇山顶式的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上面长着杂草,俱己枯萎,荒凉斑驳。抬头一看,让人不由想起深山老林中的草庵来。
进入茶室后,只见勘兵卫正叼着烟管,怃然地躺在地炉旁吞云吐雾。想当年,石田治部少辅三成恐怕就是在那地炉旁与客人密议关原战事的吧。
地炉里,通红的木炭偶尔蹦起些火苗。低矮的红黄色天花板,窄小的窗户,让室内显得幽暗。炭火的火苗勾勒出勘兵卫的面庞。
“哎呀呀,男人的臭味。”
阿夏挥动短衣袖,做出扇动空气的样子。
(那你还专门跑来闻这男人的臭味。)
女人这种生物,在勘兵卫眼中便是这般形象。
“你每天在此做些什么?”
“思考。”
勘兵卫取出炭筐,加了些木炭到地炉中。那些木炭足有手腕那么粗。
思考何事?阿夏抬起头,把双手凑在火上。
“各种事。”
勘兵卫是个大骗子。
“推测关东家康的心思,思来想去的,曾有三天三夜竟忘了睡觉。然后又想要是有人能借我十万兵马,我就先踏平畿内,最后跟关东决一胜负,也许还能把丰臣家的天下给夺回来。一想起这事,我曾整整一天,从早到晚,连饭都忘了吃一口。”
“此话当真?”
阿夏觉得这男人真假难辨,勘兵卫所言之事,她总是半信半疑。可即使如此,只要与勘兵卫分开片刻,她便会寂寞难耐地想念这个男人。
“绝无半句虚假。”
勘兵卫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因为勘兵卫自身也时常忘记自己的间谍身份,而且他还常常陷入幻想:用这座虚幻不实的城堡来大变戏法,撒豆成兵,一举夺下天下六十余州。这种沸腾的热血让勘兵卫备受煎熬,让他想不顾一切,忘我地投身于这种宏大的幻想世界当中。
“幻想之趣,无物能及。”
“哎呀,原来勘兵卫殿下所思所想全是幻想出来的呀。”
“实在遗憾,确实是空想的。这座城,似乎能让人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首先,这座城并无99lib.十万兵力。有的只是女人和细皮嫩肉的上方武士。如此根本无法一战。但是关东那边……”
“关东如何?”
“关东对这座城的想法和一举一动,却都是实实在在的。眼下片桐府上,就有一件事实实在在地进行着。城中众人还真跟幸若舞里的人一样,全然不知一年后,这座城池将变成地狱火海,自己也将丧命于关东铁蹄之下,还以为那地图是为设计大佛殿而绘制的。”
“你是说中井大和守吗?”
“与之相比,”勘兵卫忽地换了个话题,“更危险的是一年之后,关东将率三十万大军攻打过来。”
“你这是危言耸听吧。”
阿夏大惊失色。
“那你就权当是危言耸听吧。”
说罢,勘兵卫抓住阿夏的手,把她拉倒在自己膝上,稍稍拨开和服的衣角。虽然方才拉倒阿夏时那般粗暴,但此时此刻,勘兵卫却轻柔缓慢地将手伸入她和服中。阿夏已然春潮淙淙。但阿夏眼下却没那个心思。
“关东大军如何?快说。”
“不会立刻杀过来的,还有一年的时间吧,阿夏——人生苦短,”勘兵卫低语,“须及时行乐。”
“讨厌。——那大军……”
“就算关东大军汹汹来袭,也有我给你挡着。”
勘兵卫吐出的气息也许确实隐藏着真意。如果关东三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压进,而城里却依然是眼下这种状态,那么城中一万名妇人,包括阿夏在内,全都会在战火中遭受凌辱,惨死在刀枪之下,最后变成尸体,被扔进火中烧成灰烬吧。能未雨绸缪、阻止惨事发生的人,除了大野修理,那也就只有我小幡勘兵卫了。
勘兵卫怀抱着阿夏,怜爱之情在胸中澎湃,一股悲壮之情油然而生:这世上除了自己,便再无一人能救阿夏于水火了吧。
(片桐市正肯定是靠不住的。)
在勘兵卫看来,且元大概没有把丰臣家的命运出卖给关东的不轨图谋。就算命令且元去图谋不轨,那个平凡的老人也只会张皇失措吧。家康及其亲信对此洞若观火,所以他们给予且元的只有适度的情义、适度的利益保证,还有适度的恐惧而已。
——丰臣家只有对关东言听计从,才能永保和平,万世安泰。作为丰臣家的家老,若想对主家尽忠,就应对关东言听计从。殿下是忠义之士。此事关东也非常了解,并深表钦佩。只要不偏离这条忠义之道,丰臣家就能福泰安康,片桐家也必然永世安泰。
这是关东的理论,同时也是片桐且元的家政方针。就这个意义而言,且元是关东的奸细。这一方针的最终结局,关东要么把丰臣家吃干抹净,要么就是让其守着方寸之地,苟安于世。
为防止此事发生,自然必须拥有大量军备。然而,只要片桐且元那样的男人盘踞家老之位一天,这座巨城便不可能组织强大武装,拥有庞大军备,靠武力来保障丰臣家的安泰和利益。这便是勘兵卫的想法。
(赶走且元,由大野修理取而代之。)
这是勘兵卫的“构想”。所谓间谍,无论古今,都绝不是政治情报的偷窃者。相较之下,他们或许怀揣的是更大的构想和热情,他们想要的是从根本上动摇和改变政治根基。至少勘兵卫在大坂城内的兴奋和昂扬就在于此。
勘兵卫体内的激情退去,他静静地爱抚着阿夏。阿夏此时仍旧身处虚空世界。意识在虚空之中不停摇曳,双唇湿润,双膝酥软无力,任由勘兵卫的大手肆意妄为。
时光不停流逝。
阿夏去厕所整理仪容。待她再度回来时,已像换了个人似的,从衣服前襟的摩擦声,可以听出她一举一动都从容得体。屋对面南天竹的叶子已没入黄昏的幽暗中,阿夏点燃了柱子上悬挂的行灯。
“你方才所言,容我再问一次。关东一年后会大举来犯吗?”
(这脸变得可真够快的。)
勘兵卫一边内心暗暗感叹,一边回答说正是如此。有证据吗?阿夏问。
“那个德川家的木工头,现在在城里绘制地图,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吧。京都大佛铸成之时,也许就是家康将地图夹进马鞍、策马飞骑杀向大坂之际。”
“那地图果然……”
“也不尽然,绘制地图本身就是木工该干的,不至于掀起多大的风浪。关键是战火已迫在眉睫了。该如何应战才是?”
“必须招募新兵,购买火药,深挖壕沟。大炮也是需要的吧。”
“这可做不到。”
“何出此言?”
阿夏抬眼,平静地问。
“这城内有股势力不愿乐见其成。”
“是说市正殿下吗?”
“具体是谁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得到了德川家的庇护,即使丰臣家垮了,也能保住自己的身家。”
这可不是勘兵卫蓄意诽谤,勘兵卫知道大名级别的要人中,已有数人投靠德川家,而且事变后,行迹已越发明显。
“他们会唱反调。”
“唱反调的人,”阿夏盯着勘兵卫的脸,一眼不眨地说,“驱逐即可。”
——由阿夏来做。
勘兵卫抬头看向柱子上的行灯。纸已被烟火熏黑,没准还是石田三成的时候换的纸了,以后却再也无人换过。
“阿夏殿下,把灯打亮些。”
勘兵卫酒意盎然起来。
大阴谋
这99lib?段时期,为消灭丰臣家,家康绞尽脑汁想出的阴谋诡计可谓是空前绝后。
“一切都包在贫僧崇传身上。”
家康身边,有个常把这句口头禅挂在嘴边的光头阴谋家,让家康对丰臣家的阴谋得以轻松实施。
崇传与本多正纯并列为家康唯二的谋臣。家康早年并不需要参谋。关原大战前不久,家康的生涯进入了所谓的阴谋时代,他需要生产大量的阴谋诡计,需要有人为他出谋划策。第一代谋臣是正纯之父正信。家康对正信予以重用,甚至许他出入只有妇人才能进出的寝室,关原之战前夜的谋略,就是在如此气氛中酝酿发酵的。
“本多正信是个神奇的男人,他浑身上下随处一按,都能按出坏点子来。”
德川家的家臣中,也有人如此讽刺这位初代谋臣。前面已经提过这位初代谋臣是鹰匠出身。有一点忘提了。家康年轻之时,三河发生过一向宗起义。松平家(当时德川家的旧姓)有一半家臣信仰一向宗(现在本愿寺的宗派·净土真宗),这一半家臣脱离主家,加入起义方,与家康的军队厮杀。这场内乱让家康险些家破人亡。而此时在起义方煽风点火的人,便是当时仍为鹰匠的本多正信。家康成功镇压起义后,正信逃出三河,流浪诸国,但不久他又回到三河,向家康负荆请罪,重新回归家康麾下。对家康,他装得像小狗崽一样温顺可爱,一直唯命是从。正信终其一生,处心积虑以求保身。所谓阴谋制定者,大抵本都如此吧。压抑与生俱来的狼性,伪装成谦谦君子终其一生。另一方面,又会为了达成主人的目的,而献上自己恶狼的智慧。
关原之战大获全胜后,家康成为天下共主,但他不久退隐骏府,将嗣子秀忠推上将军宝座。而后他担心秀忠太过温厚,便将这老正信遣去江户,让他陪侍秀忠左右。这点前文已提及过了。
家康起用正信之子正纯,让他子承父业,担任自己的谋臣。父子二人均有阴谋诡计之才。
“只是较之其父,正纯稍微嫩了些。”
家康对此多少有些微词。因为摧毁丰臣家,比关原之战前夜,需要更多的阴谋诡计。
为此,就不得不依靠“崇传”了。
崇传是一名禅僧。所谓僧侣,原本就活在谎言世界之中。念佛宗众僧,异口同声地兜售根本不存在的极乐世界,谋取财利。禅宗修行之路,茫茫数万人中,才能出一个天赋异禀之人真正大彻大悟,绝大多数禅门僧众都是这条道路上的落伍者。可他们又必须装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模样,因此“大彻大悟”之后,他们便像狐狸变身一般改头换面,只靠演技和表演,偷生于浮世之中。这个叫崇传的人,便是其中的典型。
崇传原本是京都五山的僧人,具有汉学素养。家康成为丰臣家大名时,须经常住在京都、伏见或大坂等上方之地。丰臣时代是治世时期,为此家康需要一个精通文事的顾问,出于这种需要,他选择了崇传。
“崇传是个嘴很严的男人。”
家康非常满意。阴谋家的首要条件便是能够守口如瓶。
崇传对这微妙之处洞若观火,他有意识地给家康留下这种印象,于是愈发深得家康信任。
僧侣有很多机会能够从内面窥视公卿、大名及其他权门的世界。对丰臣治下的家康而言,此类情报尤为重要。然而对于其他家族的此类信息,只要家康不主动问及,崇传便不会主动开口泄露信息。是以家康对他愈发信赖不疑。
“我没法与崇传殿下一同参加茶会。”
有公卿透露这样的信息:
因为崇传油脂分泌过剩,崇传的手碰过的茶器都黏滑潮湿,临席的人却不得不碰触那些茶器。
他的脸总是油光锃亮,眉毛几乎掉光,肩背宽厚,看起来是个精气十足的男人。
“这样的人却要过着与女人无缘的出家生活,想必也很苦吧。”
家康也曾如此说。
崇传自是不近女色的,不过说来他似乎是憎恶女色。在京都,崇传外出必坐车轿。车轿常有五名俗家的中间和六名弟子前呼后拥。他本来就是个喜欢耀武扬威的男人,途中与妇人擦肩而过,他便会皱紧双眉,念上一句《般若心经》。
——这是要去除俗臭。
他跟众弟子如此解释。不过用《般若心经》来去除妇人的俗臭,这种想法根本就不是禅,而是崇传发明的野狐禅的谎言而已。崇传憎恶妇人的例子还有不少,或许他是因为太过关注妇人,反而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吧。
不过,崇传终其一生,从未在女色上出过问题。也许他将体内的这种欲望,悉数转换成了权力欲。他权力欲极强,在僧门中也属异类。
家康夺取天下后,在他的支持下,崇传凌驾于众长老之上,一跃成为京都临济禅五山的老大。但他并不因此满足,如若可能,他不仅想做自家宗派的老大,更想成为全国各宗各派的总老大。这种僧人在日本是前所未有的。无论哪位宗教英杰——比如最澄、空海、法然,或是崇传所属的临济禅宗宗祖荣西——都仅仅是自家宗派的老大,尚无一人做过所有宗派的总老大。崇传处心积虑,最终在家康死后,在自己的晚年得以实现野心,创设了“僧录司”这种神奇的职位。在获得幕府承认后,他坐上梦寐以求的位置。僧录司的职称,早在足利时代就已存在,但职务内容却大不相同,崇传的这个机构是以确保德川幕府安全为名,将全国僧侣悉数置于政治统制之下。说到统制,他向来乐此不疲。德川幕府为推行统制主义,制定了制约天皇的公家法度和统制大名的武家法度,执笔人便是这个崇传。
从家康开始想收拾丰臣家之时起,这个崇传就变得越发重要。
“你干脆搬离京都,来骏府算了。你不在身边,诸事都不方便。”
庆长十二年,家康将崇传召至骏府。庆长十五年,家康为崇传在骏府城下修建了一座叫金地院的寺院。崇传后来也在京都南禅寺内,修建了一座同名的寺院。他因此被世人称为“金地院崇传”。
崇传在骏府没待多久,便因丰臣家的相关工作,返回京都,常驻于南禅寺。此后,他常轻车快马,往返于京都与骏府之间。
这个崇传在骏府与本多正纯为对付丰臣家,密谋策划了一件奇妙的事件——方广寺“钟铭事件”。
京都如今依然有座叫方广寺(东山区大和大路正面)的寺院,但旧时风貌却全然不见。唯有一口重达六十四吨的大洪钟依旧保留至今,不过似乎鲜有游客到访此处。
说个题外话,丰臣秀吉的时代,说到京都殿舍堂塔最为壮丽的一角,自然要数现今方广寺东南角的丰国庙。德川家的残忍之处,在于到了宽永十四年(1638),第三代将军家光命人将这座秀吉的庙宇全部捣毁,将此地变得了一片荒原。秀吉在世时并未加害过德川家,反而对家康给予过分的优待,按理说德川家并无怨恨的理由才对。然而家光竟又先后派出三千人次,登上丰国庙东面的阿弥陀峰,捣毁秀吉的墓碑,掘开坟墓,将其曝尸荒野。因此,直到明治维新成立之年,二百数十年间,荒诞的命运,让坟茔不在的秀吉变成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将上个时代的统治者扒坟弃尸,德川氏的这种做法,实在不像是日本人的所作所为。
明治元年,这个德川幕府垮台,维新政府在京都成立后,朝廷派钦差大臣前往丰国庙遗址的荒草原,去凭吊秀吉亡灵,并在旧方广寺大佛殿遗址上修建了一座神社,便是保存至今的丰国神社。说起能追忆当年方广寺的地方,如今便只有这座神社了吧。
言归正传。
家康建议秀赖:“为供养已故太阁,应重建太阁的方广寺大佛与殿舍”。
于是秀赖便从铸造大佛开始着手重建工作,于开工第三年、庆长十七年春完工。接着紧锣密鼓地修建殿舍,而后着手铸造大梵钟,眼下正在施工现场一隅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为建造金铜大佛与大佛殿,秀赖已消耗秀吉遗产中的三万枚大判。考虑到此后大梵钟的铸造费用、开眼供养仪式等经费,所耗资金难以估量,巨大的预算让人目眩。
——为供养父君。
家康说得冠冕堂皇,可事实上却是天大的谎言。因为五十年后(宽文二年),德川家以“此像为天下无用之物”为由,将佛像熔化,而后铸成了铜钱。总之,可以说在秀吉死后整整一个世纪内,但凡是与丰臣家相关的事物,德川氏都悉数破坏,无所不用其极。继续题外话,德川氏当时塑造了一座廉价的木质佛像,代替熔化的铜佛放置于殿中。然而宽政年间,大佛殿悉数毁于大火,如今京都博物馆北面方广寺大佛殿(其实也谈不上是大佛殿)的大佛,其实是天保年间接近幕末之时,由尾张笃志家捐献的纸糊之物。
话说,正在铸造的大梵钟相当巨大。前面已介绍过它重达六十四吨。它高四点二米,口径二点七八米,其大小在现存的钟里仅次于奈良东大寺的大钟。
设计者是京都三条釜座的名护屋少掾。铸物师是特意从下野佐野乡(枥木县佐野市)招来的,共三十九人。当时的佐野叫做天明,自古便是茶釜产地。当地产的茶釜叫做“天明釜”,丰臣时代茶道流行,天明釜也曾红极一时。这里住有许多铸物师。其中只有做师傅的三十九人负责铸造大梵钟。加上徒弟,估计人数超过一百吧。
这口大梵钟铸成之后,大佛殿的工事也全部完工,接下来便是开眼供养仪式。
说起来,这口钟必须刻上钟铭。
此处的铭,指的是刻在金属上的文章,是从中国传来的习俗。需尽量选择吉祥如意的辞藻,起草人必须是当世一流的文人,还应是地位较高的人。当时能读写汉文的人群主要集中在京都临济禅五山(南禅寺、大德寺等五大寺院)。从这五山的学问僧中挑选撰文之人。
顺便一提,五山僧众在京都也属于嫉妒心奇重的一群人。让他们心生不快的是丰臣家因历来的渊源,委托了东福寺的清韩来撰文。
“曾有明人读完清韩长老写的文章后,捧腹大笑。”
从以前起,五山的学僧便在背后传他的笑话。
在某种程度上,也许他们也说对了。
清韩备受妒忌的一点是他在秀吉生前曾任丰臣家的外交顾问。当时,汉文在远东世界是外交公用语。虽说是外交,其实清韩的作用也只在于其汉文水平。即便如此,朝鲜之阵时,他也奉命作为随军文书官,跟着加藤清正远行至兀良哈(满洲地区)。在当地用汉文与明朝和朝鲜的使者笔谈。
关原之战后,天下易主。本来清韩也可像其他人一样,向德川政权曲意求全。然而这位老僧人眼中只有丰臣家,他时常去大坂拜谒秀赖,而后还成为秀赖学问上的顾问,直至今日。
丰臣家拜托了渊源甚深的清韩起草钟铭。
“清韩的文章,唐人都说不是汉文,而是倭文。”
虽然有人在背后闲言碎语,但这个时代,五山学问僧的汉文大都水平如此,写的全是日语思维的汉文,是所谓的和式汉文。并非清韩一人如此。
“清韩万事遭人嫉妒。”
这是同为五山学问僧出身的金地院崇传的看法。他盘算的是如何将这五山的风气利用于谋略之中。
崇传首先在这个清韩身上设套。先找出清韩所提钟铭的问题,然后就此编造讨伐丰臣家的借口。崇传已通过铸物师获取了清韩的文章。
此时家康与崇传的策略相当周密,细致入微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例如崇传为之后给清韩的文章设套,先制造了相关舆论。所谓制造舆论,是拉拢所有五山学问僧,让其按德川家的想法行动。
值得惊叹的是家康和崇传还特意对学问僧进行了培训。
庆长十九年二月五日,此时清韩业已起草完钟铭,骏府的家康通过京都所司代向五山众僧发出命令:“老夫欲亲眼见识下各位的笔下工夫,恭请各位来骏府一叙。”
主公欲问五山众僧之学问意趣于御前,一山各出四五人,三月三日前后下府一叙。
“骏府大御所说想见识咱们的笔下工夫。”
这让五山沸腾了。当然家康既无丝毫素养,也无半点鉴赏能力,一切只为的是实现心中的阴谋.99lib?。
僧侣们纷纷攘攘沿东海道行至骏府,已是三月七日之事。僧众代表是天龙寺长老慈济院彭。众人立刻登城,拜谒家康。
“哎呀,诸位都到齐啦。”
家康心情大好,一反常态地高声招呼众人,将作文题目亲手交予众僧。
题目是《论语·为政篇》中的一句。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请诸位根据这句话写下读后感,家康说。当然这题目不是家康想的,是崇传与家康的汉学顾问林道春商议出的。
家康令众人九日提交文章。此外,当日的即答题是出自经书《法华寿量品》的“宝树多花果,众生所游乐”。
众僧一人一桌,当场作文。作业则是回到宿舍,在两天内完成,并由天龙寺长老收齐提交。
这些文章,家康是看不懂的。
崇传朗读众人的答案,深入浅出地向家康一一讲解文意。所有答案俱都是搜肠刮肚,不遗余力大赞德川家的治世之道,作为阿谀权势的文章,也算是绝世无双了。
(僧人就是聪明呀。)
家康必然作此感想。
金地院崇传想要的,并非给答案评出高下,而是让京都五山的学问僧众养成赞美德川家的习惯,并留下这些答案作为证据,进而实现他的最大目标,将五山僧众置于自己统制之下,如有需要(德川家攻击清韩的文章之时),则让其发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作用。
家康大赏众僧后,说:“诸位也去趟江户吧。将军恭候诸位高僧的光临。”
他们在一众德川家武士的郑重接待下,踏上旅途,进入江户。
江户城内,众僧拜谒了将军秀忠。秀忠所出题目也是出自《论语》,是《颜渊篇》的“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此时,五山众僧也纷纷拿出歌功颂德的文章,取悦德川家。
据说崇传收齐答案读罢,便举起拂子,满意地道:“如此便万事俱备了。”
此后,家康在方广寺大梵钟钟铭的“国家安康,君臣丰乐”上大做文章。指责丰臣家借此诅咒德川家。家康此言一出,五山僧众便作为证人团站在两者之间,众僧无不出言附和家康,众口一词,纷纷声称家康指摘得合情合理。为了策划这个阴谋,金地院崇传编写了如此细致入微的剧情,而家康则按照剧本发挥了其演技。
一万石
纵使是京都,
如此浩大工程,
后世无来者。
世人如此评价的方广寺工程,于庆长十九年四月竣工。同月十六日,前文提过的那口巨钟也铸造完成。新筑铜钟金光闪闪,工艺精美绝伦。
“如此便大功告成,万事大吉了。”
片桐且元站在现场,用手中的弓敲击地面,满意地说。且元认为如此便天下太平,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德川氏想消耗丰臣家资产的愿望得以实现。丰臣家为供养先代秀吉与祈求家门安泰而进行的巨大宗教投资也顺利竣工。一切都圆满成功,万事大吉。负责人(奉行)且元同时满足了东西双方势力的要求与愿望,如此片桐家也安泰吉祥了。
“都别忘了,八月三日是落庆大供养。”
且元对工匠中井正清及其他主要人物说完,便回大坂去了。
归城后,他将此事报告于秀赖与淀殿。
“辛苦了。”
这个叫秀赖的青年从未对家臣说过更多话。此时也是如此。秀赖身材魁梧异于常人,容貌也端正,私下更有人传言他连汉字典籍也能轻松看懂,然而在公众面前露面时,他却总是惜字如金。
——恐怕是个傻子吧。
在城内城下庶民的闲言碎语中,这点常遭人诟病。这个时代仍保留着战国时代的遗风,世人常常大肆议论大将的器量才能,若是德才兼备,则崇敬得五体投地,但如若器量不足,则称其为“废物”,毫不留情地厌弃。
淀殿一直想把秀赖培养为公卿做派,这是她一大败笔。公卿从不重视人物的器量才能,只要容姿端正,举止大方,再精通和汉之学及诸艺,即为上乘。然武家大将却必须给人一种“值得依靠”的印象,否则无法获得世人拥戴。众人将自身命运寄托于大将的人物器量之上,为此若非值得托身的靠山,他们便不会产生忠诚之心。这是战国时代的风潮,而家康则具备这种器量。
秀赖从未受过那样的教育。
“市正殿下。”淀殿说。通常必要之事都是经这位母亲之口说出。
“你此番劳苦功高,值得嘉许。为此主公特意给你增加一万石食禄,以示表彰。领旨谢恩吧。”
且元听罢,如光天化日下撞鬼一般,顿时大惊失色。
(这嘉奖,受不得啊。)
且元心中暗暗叫苦。
(万万受不得啊。受了便是死路一条。)
——属下实在愧不敢当。
且元一面五体伏地,一面东拉西扯,委婉表达了拒意。他说这些都是职责所在,是做家臣应尽的本分,属下对现在的封禄非常满意,再多就愧不敢当了。主公封禄并不宽裕,若再为且元分出一万石来,那且元便罪孽深重了,恳请主公收回成命。
“如此极好,何罪之有?”
淀殿并未察觉且元拒绝封赏的真意与其中的微妙之处,她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那是她恩赏下人时特有的神情。且元推辞封赏是淀殿始料未及的,她还以为且元是在谦虚推辞,甚至心想“没想到这老人家还挺好的”。
然而且元心里却是别的想法。他如今的食禄本就取自秀赖,倘若再生受秀赖新恩,他与丰臣家的关系便又加深一分。家康及其亲信会如何看待此事,那就不好说了。这让且元心生恐惧,一种怪异的恐惧感。且元的主公是秀赖。家臣接受主公秀赖的封赏,本是理所应当,可且元却万万不敢接受。
(如果可能,我甚至想赶紧脱离丰臣家。)
99lib.这是且元的真心话。从处世经验而言,且元断定东西之间早晚会有一战。届时且元的打算,是在战争爆发前,逃离这种政治局势,让自己置身事外。所以此时再接受秀赖的新恩,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市正殿下会如何对处?
城内议论纷纷,小幡勘兵卫也注意到此事。
“丰臣家有位不得了的家老呀。”
他用调侃的语气对大野修理说。不愿接受主公恩赐的家老,真是古今内外闻所未闻。勘兵卫心想:就且元的本心而言,其实早已断定丰臣家气数已尽,心生退意了。丰臣家真有个不得了的家老呀。
总之,且元的保身哲学与家康的谋略类似,他的长子孝利已迎娶德川家权臣伊奈忠政之女。而且他将弟弟贞隆之女收为养女,嫁与本多正纯的弟弟忠乡。从这姻亲关系而言,且元大半个身子都已属于德川一方。
言归正传。
对此事,淀殿的善意也相当执拗。与其说是善意,毋宁说是因为且元拒绝得太过决然,让淀殿也不由得跟他较起劲来。她不依不饶地召见且元,劝他接受封赏。自然而然地,城内的消息灵通人士也纷纷关心起事情的动向。
且元也被逼得无可奈何。不过世故老练的且元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决定将此事上报家康,请示家康自己是否应接受封赏。于是他将此事告知了德川家的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
“您还真是慎重。”
板仓胜重是个安静且举止大方的良吏,不过他有时也会话中带刺地调侃别人。他此时的所言,不知是否在讽刺且元。
胜重差飞脚将此事紧急报于本多正纯。正纯立刻上奏家康。
家康听完正纯的报告,却不发一言,只是不停地接过侍女烤好的欠饼,放进嘴里。
“不知该如何回复他才好?”
正纯终于按捺不住,张口问道。家康不耐烦地沉下脸,这也算是天下大事,必须由老夫亲自考虑吗?他从未如此不高兴过。
“市正不过就像猫儿一样腆着脸撒娇而已。这与老夫有何干?莫非还要老夫跟那只牙都掉光了的老猫一起蹦蹦跳跳哥俩好不成?”
家康不愧是从战国时代浴血拼杀出来的老人,一遇到这类连女人都不会撒的娇,即便是与自己相关,他也会心生不快。
正纯闻言大惊,慌忙退下。
之后他赶紧前往城下(骏府城)的金地院,找崇传商量此事。
“原来如此。”
崇传较之正纯,城府更深。他立刻更衣,登城觐见家康。那时家康依旧吃着欠饼。
“贫僧此番是为片桐市正加封一事而来。贫僧以为主公还应告诉市正,让他安心接受封赏才是。只要主公一句话,那一万石的加封就不是出自秀赖,而是变成主公的赏赐了。”
此言不愧出自城府极深的崇传之口。家康只消一声许可,不费自己一分一厘,便可让这一万石成为自己赐给片桐且元的封赏。
“大师所言甚是。不过,不必让人草拟书状,市正若不亲自到骏府一趟,老夫也不会做这个顺水人情。在市正反应过来之前,都不必再提此事。”
家康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崇传下城后,向正纯告知此事。正纯立刻差飞脚快马加鞭通知且元。
——大御所殿下对加封一事已有耳闻,似乎颇有不快。
通知是这样的文面。内容写成这样,且元必然心急火燎,不顾一切冲向骏府。
且元在摄津茨木城收到这封书状后,惊慌失措。未及向大坂通报一声,便急急忙忙地出发了。
(连大坂那边都没通报就出发了呀。)
后来家康得知此事,非常满意。且元此举无疑是向世人宣告,他真正的主人不是秀赖,而是家康。而且这顺水人情也没花自己一分钱。
让骏府的正纯与崇传不解的是且元来骏府的速度太快,快得不像人类了,让人难以置信。即刻,且元在二人的陪同下,登城拜谒家康。
正纯重新向家康报告秀赖加封一事。家康面带微笑,说:“市正殿下就收下吧。”
且元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五体伏地,磕头谢恩。
“多谢主公加赏,属下真是受之有愧。”
且元这一跪恩,就让这一万石变成了家康的封赏。
家康对且元的谢辞也甚是满意。
且元仅在骏府逗留一日,便急急忙忙赶回上方去。他在大坂天满登岸后,即刻登城前往本丸拜谒淀殿与秀赖,并上奏说多谢主公加恩,属下便却之不恭了。
淀殿似已猜出且元先去关东作了请示,是以颇为不快。
“……市正殿下,哪方才是你的主公?大坂还是关东?”
且元只是伏身叩拜,没有作答。这个老人深知这种情况下,对付这种讽刺的最好方法便是沉默。
骏府这边——
且元离开骏府后,家康像忽然起意似的,召来本多正纯,对他说:“告诉丰臣家。只给市正一人加封,未免有失公允。”
正纯听得一头雾水,家康接着解释道:“也给大野修理加封五千石吧。”
(给修理?)
正纯的诧异也不无道理。首先大野修理不像片桐且元,他不是家老。再者大野修理是关东的政敌。修理在城内是对关东强硬派的首领,他曾公开宣称秀赖公已经长大成人,德川殿下应速速归还天下。他与且元也处处对立,此事骏府也素有耳闻。给那个男人加封五千石,究竟所图为何?
家康见正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便慢慢地左右晃悠着上半身发问。
“上野,你有过攻城的经验吗?”
没有。见正纯低下头去,家康越发得意起来。
“城池都很牢固的。若从正面进攻,任你再怎么攻打,也不会陷落。攻城最好的方法,是让城从里面腐烂,待它馊得都快流汤了,再举兵从容进攻。”
家康说,首先是收买人心。但是大野修理这种人会吃这一套吗?
“修理对俸禄非常饥渴。”
这是家康的观察结果。修理明明手握重权,却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混了个一万石的身份,连座城池都没有。就算加上足轻,家臣也顶多不超三百人。可另一方,片桐且元是一万石的茨木城城主,如今已升为两万石。修理想要在城里与且元对着干,微薄的俸禄必然会让他处处捉襟见肘,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家康对人心的理解,一个男人之所以过分强调正义,原因就在于其内心深处隐藏着对自身所受待遇的不满和饥渴。
家康这一意向通过京都所司代传到大坂城。
当日,大野修理去了一趟堺。
堺是日本最大的贸易港口。此地带来的丰厚利益曾滋润了丰臣家。为此丰臣家曾将此地定为直辖领。家康夺取天下后,为争夺此地,他让富商今井宗薰负责监视堺的各大豪商。堺的商人自然也很忌惮德川氏,有意疏远三里之外的大坂城,断绝与大坂城的官方来往。不过,他们与丰臣家重臣仍会私下相邀参加茶会,一直保持着旧时的友谊。修理希望能尽量保持住这种友谊的热度,所以最近他与堺商人来往得越发频繁。
“黄昏时能回来吧。”
留守大野宅邸的小幡勘兵卫如此回应本丸来的使者。使者是担任秀赖祐笔(文书官)的畠山政信。畠山祖上是室町大名,后来家道中落,幸得家康收留,之后又被片桐且元接手。且元因政信通晓室町礼仪,任命他为秀赖的祐笔。他的官称为民部大辅,是大名级的祐笔。而后,家康将他调到江户,侍奉水户德川家。所以毋庸置疑,政信是关东假且元之手安插的间谍。秀赖身边还有两位祐笔。这二人与政信一样,都是且元推举的,分别是大桥重保与毛利重次,二人均在大坂之乱爆发后,投奔到江户,成为德川家的旗本。至于他们在这大坂城内的所作所为,从其此后的经历,也能猜出几分吧。
但是,就连勘兵卫也对此毫不知情。畠山政信自然也不知勘兵卫是通过何种渠道进入大坂城的。让大坂城从内部腐烂,家康这张谋略大网覆盖了大坂城的各个角落,其严实程度,从此事便可窥知一二。
勘兵卫从畠山政信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大概脉络,也知道了五千石之事。
(那么,大野修理会如何出招呢?)
勘兵卫一边暗自期待,一边等待修理的回来。傍晚时分,修理回府,从勘兵卫处得知此事。
“原来如此,这般小气,果然名不虚传。”
修理毫不在意地朗声大笑。这让勘兵卫也有些意外。修理似乎比勘兵卫想象得还要更有气度。无需赘言,小气指的是家康。从丰臣家的食禄中,抠出五千石赏给大野修理,居然还要他对德九九藏书川家感恩戴德。若非小气到某种境界的人,还真玩不出这种把戏。
“那您如何打算?”勘兵卫问。
修理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那就却之不恭了。
“可是,若接受了封赏,就得去骏府谢恩才行。”
这种奇怪的先例是片桐且元创造的。在这个万事都讲究先例主义的时代,倘若只有修理不去,他便会无端给自己树敌。
“当然是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我的意思是,这是天赐良机99lib?,让我能亲眼见识见识骏府和家康究竟是何模样。”
修理两眼放光,好像初次用火枪打猎的少年一样。勘兵卫并不讨厌这样的修理。
“可此去骏府,恐怕有性命之虞吧。”
勘兵卫想套套他的话,试探试探他的真意。
修理听罢,仰天大笑。他说自己还没重要到那份上。
“相较之下,与家康见面时,若能尽量接近他身旁,伺机一刀将他解决了,那就没有比这更有利于丰臣家的好事了。”
“果真要这么干?”
勘兵卫两颊的微笑褪去。修理听罢,却但笑不语。
“大佛落庆供养定在八月三日。我必须赶在这之前回来。”
落庆供养即将举行,近来大坂城众人越发忙碌。修理也诸事缠身,然而这一日的三天后,也就是京都来信说御室樱花已凋零的那一天,修理从大坂出发,前往骏府。
钟铭
这段时期,家康的隐居地骏府城,常有三个光头急急忙忙,进进出出。这三人每天凑在一起,搜肠刮肚策划阴谋。三人之中,“金地院崇传”可谓是深谙此道的高手。
——不对,稍等片刻。
这位禅僧出言止住其他两个光头的发言。他双眼半闭,若有所思,那剃得光溜溜的脑袋,有种日照光头生黑烟的“风情”。
(世人指名道姓地骂他是恶国师,确实言之有理啊。)
有时,同席的本多正纯等人看着传长老(对崇传的敬称)这副模样,总会觉得莫名的好笑,而不是感叹他的才华出众。
另一个光头不是僧侣打扮,而是穿着俗家衣裳。他是林道春。道春并非僧侣,而是家康门下的儒者。上个时代的秀吉对学问与学者都毫不关心,家康却从丰臣时代末期起,便意识到“学问还挺适合用来治世的”。于是他请来林道春的老师藤原惺窝,让他讲解《论语》、《中庸》、《孟子》。
“权现(家康)大人喜好学问。”
后人撰写历史时,都爱提及此事,但事实上这是假的。
家康并未读过汉文。藤原惺窝及其弟子道春只是从《论语》等四书中,挑出与处世之道相关的古训箴言,再翻成大白话,深入浅出地进行讲解。这便是这个时代家康及其他大名所谓的“学问”。
家康不同于上个时代的信长与秀吉,他生来便十分喜爱说教和处世箴言。闲暇之时,他常向近臣谈起自己的过往经历,全都是总结成“说教”的形式传授他人。家康之所以重视学问与学者,是因为他将学问看作是说教与处世箴言的宝库,而学者便是这类物品的批发商。
——经过战国的洗礼后,武士与百姓都变得粗俗颓唐,若用这些有益的处世箴言加以教化,也能让人心变得柔软些吧。
这是家康的看法。他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治世道具了。用说教的方法教人懂得服从,让世人不再野心勃勃,让他们本分做人,安贫乐道,对自己的处境甘之如饴。若非如此,德川家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随时都有被颠覆的危险。家康想用学问,改造那些甚至干过倭寇勾当的日本人的内心。顺便一提,家康这一祖法世世代代得以继承,前后花了两百数十年的时间,基本上将日本人成功改造。
其最初的“学者”便是林道春。
家康最初想让藤原惺窝担当此任,盛情邀请他到自己门下,不料惺窝列出一大堆理由婉拒,然后推荐了道春:“弟子道春比不才更适合此任吧。”
藤原惺窝此人是没落贵族出身。他祖上是京都的公卿,不过到了战国时期,因粮食问题迁移到播州领地,并定居下来。因此他不仅极其心高气傲,对学问也总是热情高涨。丰臣时代,他曾私下对秀吉嗤之以鼻,更从不把其他暴发户大名放在眼里。大名们争先恐后盛情邀约,可他并不打算终生为官,这点对家康也不例外。再进一步说,家康对学问的期待和要求颇低,这让惺窝内心颇有微词,必然不愿受人利用,去干那种低俗之事。
就这点而言,林道春对家康却是上上之选。他是京都城里的匹夫之子,功利心强,为讨好达官贵人,他可以毫不留情99lib?地歪曲事实,作为学问技师,他为人处世也圆滑世故。
道春又名林罗山。
此人后来成为江户学问之祖,作为幕府最高儒官创设了文事制度。不过最初他只是京都城下町的一名儒者,后来家康隐居骏府后,才受召成为家康的侍讲。这段时期,他主要的工作是解读朝鲜和中国的外交文书,并起草回信。后来他受幕府之命,制定了限制人们诸种活动和禁锢世人身份的法律,可以说他从事的恶魔工作,对后世日本人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然而若从后世的立场来看,作为一名学者,他学问的渊博程度也不过尔尔。
有一次明国来人。
“某有一事,不知可否讨教一二?”他曾对人说,“某常见一些书里出现‘我们、我们’,不知是何含义?”
没什么其他含义,“我们”不过就是“我等”的意思,“们”表示复数。无论如何,林道春是日本最高外交文书官,可他却问出这般水平的问题,据说明国人都惊讶得无言以对。不过就道春而言,这也无可厚非吧。道春有过目不忘的特殊才能,是以他精通中国孔孟时期的汉文,对明代的语言却不甚了解。可是,他既是汉学者,又是外交文书官,理应了解才对。
道春的故事说太多了。
还有一个光头,是后来人称“黑衣宰相”的僧人天海。他曾任武田信玄的天台学老师,晚年侍奉过第三代将军家光。可谓是长寿之人,宽永二十年去世,享年一百零七岁。藏书网家康的这个时期,天海七十八岁,但他脸上却如壮年一般油光闪烁。据传他出生以后从未患过感冒,他鼻孔巨大,呼吸吐纳都呼啸生风,让人不敢将火盆置于其周围,怕盆里的灰被他吹散了。
他从年轻时起,便精通天台宗佛学,此外还是举世无双的雄辩家,据说世上万般诸事,天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连家康也后悔“老夫与天海真是相逢恨晚”,对他宠用有加。
顺便一提,据传天海不仅体力与根机异于常人,还身怀神通之力。常常有人求他帮忙祈祷,更有人相信只要他一坐上天台密教的修法台,不孕女子也可生儿育女,晴空万里也能立刻下起绵绵阴雨。
虽同为僧人,但他与崇传宗派不同,因此二人势同水火。另一方,林道春是儒者,素来厌恶佛门中人。他晚年还曾上书第三代将军家光,说:“佛徒(天海)介入政治可谓是有害无益。”天海闻言盛怒,拉着道春来到家光面前进行御前问答,并在辩论中大败道春。吵赢道春后,他还出言威胁道:“以后谁再敢诬告贫僧,贫僧必以天台密法咒杀之。”
这段时期,家康将这类男人召集到骏府。他们全是精挑细选出的怪人,江户幕府的老旗本中,也有人颇为不满:“大御所殿下召集的人,为何都是些怪胎呀?”
这个叫家康的人在其少壮与不惑之年,身处战国乱世,忙着打拼自己的一番事业。此时,他尚无招揽怪人出谋划策的兴趣,仍是个单纯的合理主义者,对武士的质朴特性倍加推崇。
武士有无智虑才能,本都无伤大雅。只要能一直保持耿直率真,也无需足智多谋。武士倘若欠缺义气,就如刀具缺了刀刃一般。(《中泉古老物语》)
家康常把这种观点挂在嘴边,也正因如此,固执质朴的三河武士才将家康奉为主公,对他忠心不二。
——可是主公隐居骏府后变了。
江户众家臣的议论中九九藏书不乏愤恨之情。不过家康的本质从未改变。如今家康已不是数国之主,而是天下共主了。天下政治本身便是奇怪的东西。既然要统领天下政治,比起昔日乱世的英勇战士,如今的家康对这类怪人更加求贤若渴。不过即便如此,家康招揽的人还真是怪了些。
进入七月后,这群人聚到骏府城的一间屋内,表现更加异常。
儒者林道春总是对两位僧人敬而远之,但这一日他不知为何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地说:“二位大师,请听某一言。”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崇传抬眼看去,发现上面抄的竟是钟铭。
那是丰臣家托京都东福寺长老清韩为方广寺大梵钟钟铭起草的文章。确认此事后,崇传眼看着沉下脸来。
“道春殿下,您这是何用意?”他说。
崇传的不快也无可厚非。这钟铭的草稿,是他数月前暗地里对京都东福寺僧侣威逼利诱,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他早已将此稿呈于家康,可家康毫无表态。就家康而言,他连那些罗列的文字都看不懂,更不说从这文章下手,找出对付丰臣家的方法了。
(大御所殿下对那清韩起草的文章,到底是怎么看的?)
崇传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可是就在这段时间,京都方广寺的工程现场,大梵钟终于铸造完毕,剩下就只等举办落庆供养了。如今清韩起草的文章已然铸刻在大钟之上,崇传煞费苦心才弄到手的草稿,也失去了谍报的新鲜度。崇传正欲哭无泪时,林道春却得意洋洋地从怀中掏出那已成旧闻的钟铭。
“大御所殿下召在下上殿,将此文书交给在下。”道春说。
看着道春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崇传觉得可笑之极。
“这是贫僧弄到的钟铭吧。”
虽然显得有些幼稚,崇传还是皱着半边鼻翼,不满道。
此时,天海正坐在墙角。他穿着褐色僧袍,竖起僧袍下的双膝,佝偻着背,将那岩石般棱角分明的下巴置于双膝之上,宛如颓弱的病犬,只有一双眼睛在发光。不过,那双眼睛并未看向道春。
天海不屑一顾,他似乎觉得无聊之极,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道春本来就对他心有余悸,现在更是心惊胆战。
“天海殿下,某刚才所言,不知听到了没有?”
他一边出言讨好,一边将文章递到天海膝前。天海却视若无睹。不仅视若无睹,他还说了句:“此事早有耳闻。”
道春听罢,不由火上心头。崇传也因那草稿是自己千辛万苦才得手之物,是以对天海的态度着实大吃了一惊。
“天海殿下,您对何事早有耳闻?这可是清韩的那……”
“那篇钟铭吧。”
天海抢答,仍保持着双膝兜下巴的造型。双目神情依旧,也未看向崇传。不仅如此,他还就着下巴搁膝的造型哼唧了一声,不一会儿更是朗声背诵起文章来。背诵的正是钟铭全文。
道春与崇传见状,不由惊愕万分。
他已记下整篇钟铭,不仅如此,他还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
“……大檀那,正二位右丞相丰臣朝臣秀赖公。奉行,片桐东市正丰臣且元。”
背诵完毕后,天海将年糕般煞白的脸转向道春二人,做出了个“如何?”的表情。
“哎呀呀,实在令人钦佩呀!原来大师都记住了呀!”
道春无奈地挤出笑容,不过此时更重要的是向二人传达家康的旨意。
——可否在这篇钟铭上做做文章?
道春传达了家康的意思。说来道春也很狡猾。事实上,是他向家康进言,说能否在这钟铭上下下工夫的,而家康只是点头采纳了而已。
“此事道春殿下无须操心,”天海说,“贫僧为背诵全文,近日来也不少花心思。”
“敢问大师可有妙案?”
崇传不由得放低了姿态,可能是被天海的气势震到了吧。
“说不上什么妙案吧,不过也确有一些想法。贫僧再背诵一遍韵文,二位看看……确是如此吧。”
说罢,他似乎故意卖关子,陷入了沉默。
“如此?到底如何?”
“洛阳东麓,舍那道场。空耸琼殿,虹贯画梁,参差万瓦,崔嵬长廊,玲珑八面……”
天海又从头开始背诵起来。文章优美押韵,称颂了京都大佛殿的壮丽雄伟。不久文章内容一转,变成称颂这座大佛殿具有镇护天下国家的意义。
“国家安康,四海施化,万岁传芳,君臣丰乐,子孙殷昌……”
背诵到此处后,他话锋一转。
“好一篇锦绣文章,无可挑剔。不过……”
天海像看三岁小儿一样看着道春与崇传。
“如何?”
天海终于露出笑容。他自认为已经把提示告诉二人了。道春目不转睛地看着文面,终于“啊”地一声抬起了头。
“国家安康”。
就是此处。这里用一个字把“家康”二字拆分开了。原来如此,就清韩而言,他应该是出于讴歌盛世的目的,才写下如此内容的。不过这里却是必须大做文章之处。中国有避开当今皇帝名讳的习惯,在这点上做做文章不就行了?再者,也可以说将“家康”二字刻于钟上,朝夕使撞木敲击,便是诅咒家康的证据。
“啊哈哈哈,道春殿下不愧是大智者呀。”
天海大赞。
崇传也按捺不住了。
“君臣丰乐这句也有问题。”
“正是,”道春从旁插嘴道,“在下也注意到这段了。可以拆解为‘臣丰为君而乐’。”
“道春殿下,”天海说,“不愧是大学者呀。”
他这是在调侃道春吧。就算是刚学汉文的人,也断不会如此拆解,首先,把“臣丰”当做“丰臣”,也未免太过勉强了吧。然而,无论道春,还是天海、崇传,谁都知道如此拆解太过勉强,但眼下只要是为家康,损招坏招自是多多益善。
“右仆射源朝臣。这句也有问题。”
道春越说越起劲。
此六字是清韩出于对家康的敬意,将家康官名翻为中国风而为之。家康是右大臣。中国没有大臣这一官名。仆射的官名出现在秦朝,字如其意,最初是让箭术高明之人任此职位,因此起名为仆射。从宋朝前后起,仆射开始作为宰相之意使用。所谓宰相,指的便是日本的大臣。再加上“右”字,便有了清韩的“右仆射”之说。
对此,道春穿凿附会得更是生硬。他分明知道仆射的含义,却信口开河道:“这句可以拆解为‘箭射源朝臣(家康)’。”
就连崇传听罢也不禁哑然。
“这也太牵强了吧。”他皱着眉头说。
“此言差矣。”
天海对一切洞若观火,他出言反对崇传,与道春站在同一条战线。
“林道春殿下如今侍奉于大公仪(幕府),已是日本国汉文大博士,大明国朝廷与朝鲜朝廷都已通过使臣得知此事。而这位林道春殿下作为日本国的权威,是如此断言,如此拆解文字的。林道春殿下既然如此解读,则无论大明国如何解释,在我日本国,那就是‘箭射源朝臣(家康)’的意思。”天海如此说。
这个男人做事竟相当滴水不漏。说完这番话后,他立刻起身穿过长廊,拜见家康,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谋划之事,仿佛这阴谋是在他的主导下策划的一样。
——天海贼秃,竟想独占大功。
后来,道春与崇传得知此事,无不义愤填膺。二人竟争先恐后,跑到家康面前重新禀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两个男人年纪都一大把了,真是难以相信二人会干出这种争相邀功的事来。
家康见状,眯起眼睛哈哈大笑。看着家臣相互争功,作为他们的主公,家康并不会觉得不快。一如昔日沙场上,武士们争先恐后勇夺战功,而今这些阴谋策划者们也在争夺阴谋之功。不过在家康而言,还是得做些调整。
“天海上人并无恶意。若在战场之上,那崇传长老便是一马当先之功。道春则是冲锋陷阵之功。”
然后,实际负责对付京都大坂的阴谋执行人,则是本多正纯和崇传。理由是本多正纯在制度上是家康的使者,崇传则可以操纵京都五山。
——大坂会沸腾得大地都跟着震颤吧。
本多正纯精神抖擞,干劲十足。与此同时,大野修理为答谢家康的加封,从大坂赶往骏府。
家康爽快接受了修理的拜谒,此后本多正纯也接待了修理,但是这居心不良的二人,谁也没提钟铭的事。
修理回到大坂时,这支外交利箭,紧随其后射入大坂城内。
弹劾
这一年夏天风调雨顺,也不见蒸人暑气。
“如此年份,定有好事将至。”
某位公卿在日记里如此写道。
可惜,坏事却发生了。
坏事将至的这段时期,片桐且元人在京都,每日忙碌。这段时期,方广寺的大佛与大佛殿已然竣工,大梵钟也铸造完毕,如今只等落庆大供养了。这场盛大仪式,从策划到进行,一切都需且元坐镇指挥。
“京都将盛开迟来的樱花。”
这场大供养仪式在京都备受好评。比叡山与高野僧众,无不翘首企盼这天的到来,为此京都众裁缝无不连夜缝制法衣。而在堺这边,为准备法会专用的锦缎和装饰配件,无论商家店头,还是承包的手艺人,都忙得热火朝天。从大坂到京都的街道,运送这些物品上京的队伍和马车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贵族王侯宅邸更是热闹非凡。此次大供养仪式,除天子之外,所有贵族都在出席之列,席位次序如何安排?仪式程序如何安排?三位以上官宦该如何安排?四位、五位该在什么地方?六位以下的官吏是否应入门进场?……诸般会议每日上演。
“恐怕这场仪式要比天正十六年的聚乐第行幸还要盛大吧。”
前权大纳言日野辉资兴高采烈地如此预测,实际却并非仅限如此。京都应该下至庶民都大街小巷欢歌热舞,为大供养仪式而沸腾雀跃,所以这场仪式必然会成为京都有史以来最为热闹的空前盛世。
“据说吉日当天,天上会掉下黄金的莲花瓣呢。”
有男人四处宣扬。他说黄金花瓣将代替莲花花瓣从空中撒下。
——哎呀哎呀,弄不好是真的呢。
市民中竟有半数对此信以为真。秀吉大举开采佐渡等诸国的金山银山。他还在世时,垄断矿山事业,定为官营行业,为此大坂城藏着能将天守阁都压垮的无数金银财宝。那些财富被秀赖继承,在那同时举行亡父秀吉供养仪式的黄道吉日,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遍撒金银,动静如此之大,也确实像诸事都爱惊天动地的丰臣家所为。
——这场法会之后,京都将恢复昔日繁荣吧。
这种期待也在京都商贾中酝酿发酵。秀吉死去,政权移向江户之后,京都便日渐凋敝,此番会不会借这空前盛世之风,再度恢复昔日繁华呢?
“只要能圆满举办此次盛典,老夫就是死也瞑目了。”
就连老道世故的片桐且元也常对家老山本丰久如是说。
“保佑天下太平的大佛。”
且元像说歌枕似的,无时无刻不把这段话挂在嘴边。重建大佛是家康的建议。秀赖听取建议,倾其财力将之实现。可以说,这大佛是德川与丰臣两家的共营事业,也是两家今后和平共存的象征。而工程是在且元指挥下完成的。战争一触即发,而建造大佛便是避免战火的唯一途径,提出建议的家康必定也是如此看法。此事关乎且元的社会生存问题,所以他对此深信不疑,也不敢不信。两家和平共处,则且元也安泰无虞,世间万灵也安稳无疑。如此说来,纵观古今东西,或许还真没有比此次重建大佛更辉煌的“政治举措”了。而此次工程也顺利完工,毫无纰漏。
容我再重复一遍,且元人在京都。这段时期——庆长十九年七月——的二十三日清晨,未明时分,这且元的宿馆门前,来了一个叫门的人。
“在下是所司代派来的使者。”
门卫出门一看,只见那人也不下马,稳坐在马鞍之上通传口信。他说罢,便策马绝尘而去。他通传口信的对象是且元。
——请速来所司代一会。
这是口信内容。
(岂有此理。——)
片桐家家老山本丰久心道。召唤我家主公过去?这是什么道理。片桐市正且元是丰臣家家老,换做是当年,德川家的京都所司代板仓伊贺守胜重之辈,也只配在且元鞍前牵牵缰绳而已。
“看来此事十万火急呀。”
听完山本丰久的报告,且元已经开始动手更衣了。儿小姓们连忙将衣物呈上前来。
“且慢且慢,平常的衣服恐怕不妥。”
且元让小姓去拿出肩衣。山本丰久稍觉愕然。
“主公,不就是去见那个甚平殿下(板仓胜重以前的名字),何须穿肩衣去?”
他用有些责备的语气说。
可且元却毫不在意,说:“当然是穿肩衣去了。”
用且元的话来说,对方是上方最高的幕府代表,作为丰臣家家老,对他再恭敬也不为过。
“不过,这一大早的,到底所为何事?”且元嘟哝道。
一直以来,倘若有事,京都所司代会派人来跟片桐家家老山本丰久沟通。这次却是指明要见且元。而且还是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且元出面一会。
“是呀,”山本丰久也不知其所以然,“莫不是为落庆供养的日期?”
正如山本所言,眼下东西双方一直为日期问题纠缠不休。丰臣家将日期定为八月三日。不想德川家却横插一刀,要求分开举行大佛开眼供养与堂供养。就连日期,也指定了不同于大坂的一天。德川方指定的日期是八月三日开眼供养,八月十八日99lib?堂供养。其目的之一,自然是让丰臣家消耗更多资金。
然而八月十八日正值秀吉的十七年祭,丰臣家打算在这一日举行盛大的丰国临时祭。说到丰国祭,庆长九年以来,已隔十年之久,所以众人一致认为这一次必然较以往更胜,洛中洛外也必将热闹非凡。德川方害怕看到那样的景象,也为此故意将堂供养之日指定在丰国祭那天。
“开眼八月三日举行,堂供养是八月十八日。”
倘若两个仪式重叠,丰国祭的感觉也会被大大冲淡。
——此事绝无可能。
对此,淀殿断然反对,她下令且元驳回德川家的提案。对丰臣家而言,秀吉的年祭才是重点,他们想在这一天遍请天下大名,举办盛大祭奠活动。倘若依了德川家的提案“与堂供养一起办”,那么世人对秀吉祭祀活动的印象就会大打折扣。
——市正为何对关东如此唯唯诺诺?
淀殿呵斥道。
且元也不由地心想,至少应在日期一事上对关东强硬些,否则自己在丰臣家地位难保。于是他终于拿出强硬姿态,对天海和崇传僧人不断加码的要求,都一一回绝,决定日期一事,也一直拖到今日。
——大概是为决定日期一事吧。
山99lib.本丰久说:“属下也这么认为。日期一事,再努力一把,还是能够说定的吧。”
不就是个日期吗?且元心说。对于关东的蛮横之举,且元觉得并非不能巧妙驳回,好好加以安抚,再多费些口舌,也不是不可以让事态冷却下来。
“总之就是相互欺骗。”
片桐说。关于这“相互欺骗”的说法,之后记录在了片桐家家老山本丰久的笔记中。
“家康公心怀大坂,思虑不断。”
意思是家康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各种圈套。山本的文章继续如下。
“片桐市正尤恳志。”
意思是家康与且元关系甚密。
“亦有诸事。”
说的是二人之间进行了各种密谈密议。
“市正非智谋不足之人。”
山本丰久夸赞自己主公是权谋高手。
“故作姿态,唯唯诺诺,顺从御意(家康的意志),然二人实为相互欺骗。”
说的是故意做出唯唯诺诺、顺从家康所言的样子,实际上却是相互欺骗,相互敷衍。家康被后人称为“狸猫老头”,不过山本丰久的笔记,大概算是首次有人在书面明确记载相互欺骗一事吧。
且元坐上轿子出了门。坐轿中,这个男人心中忽然冒出一丝想法。
(若99lib.是只为日期之事,有必要这么早召自己去所司代那里吗?)
但是,且元并无往更深层分析的想象力,这想法也就一闪而过了。
抵达二条的所司代府时,太阳已升到东山之上。阳光斜照,树木的阴影变得更深。且元的轿子来到门前,大门就像久候多时一般,大大敞开。穿过大门,地面也已浇过水。且元下轿,往大玄关一站。
板仓胜重从屋内迎出来,在式台上与且元相视而立。
是个身形瘦小的男人。一阵寒暄之后,他立刻说:“这边请。”然后亲自走在前方,将且元迎入书院之间。与往常不同,显得格外客气。
“今日所为并非旁的事。”
胜重郑重地说。他眼皮略垂,半开半闭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且元。不过比起这事,且元更觉得口干舌燥。
“谈正事之前,能否先讨一碗茶喝?”
且元一脸卖乖地讨要茶喝。不料胜重只嘴上说了句“要喝茶呀”,便没其他反应了。他默然地盯着且元,半晌终于开口。
“既然是市正殿下的要求,自是无论茶酒,在下都愿欣然奉上。”他说。
“不过,接下来在下所要通传之事非同小可,市正殿下的回复也可招来双方兵戎相见,烽烟四起,所以在下必须先把此事通传于市政殿下。”
——什么?
且元终于注意到胜重的态度。心脏剧烈收缩,血液随之强烈涌动,通过胸口的皮肤都能感受到。且元故作镇静,啪地打开了扇子。
“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说完又把扇子合上。
“骏府大御所殿下相当不快。”
板仓胜重只说了这么一句。且元闻言大惊,追问家康不快是为何事,但胜重却缄口不语,剩下的只由且元自己去想象。且元自是心急如焚。
“哎呀,日期,是为日期的事吧。哎呀哎呀,若为日期一事,大坂固执己见,触怒殿下也是情有可原,那在下立刻按关东的指示来办,如此便行了吧?”
且元说完,胜重表情终于缓和下来,非常惋惜地说:“这个,日期一事,根本不足为道。大佛供养和堂供养,所有仪式,无一例外……”
“哦,无一例外……”
“全部取消。这是关东的命令。”
“啊?”
且元窒息了。
“这,这究竟,是为何事?”
“这个,在下也不知。”
胜重其实是知道的,不过他故意含糊其辞。这样出拳杀伤力更大。第一拳要在对方还摸不清情况时给以重击。这是家康的谋臣本多正纯、天海和崇传等人共同谋划计算的策略。而挥出第一拳的人,便是板仓胜重。
且元百般央求胜重。若不知道理由,让我如何请罪,如何想对策才好?然而,胜重只说了句在下真不知是为何事,一个劲地摇头。
“去请教一下传长老或天海殿下,或许能知道原因吧。”
半晌,胜重忽然指出一条明路。对胜重而言,他是完全按照剧本要求来演这出戏的。
且元连忙回到下榻之处,向骏府的天海派出一匹快马。书信三日便到达。
天海的回信传回京都时,是七月二十九日清晨。来往信件的速度之快,甚至刷新了过往记录。
“京洛上下震骇。”
有记录如此写到。天海发出的信件,内容就是这么震撼。
“大御所殿下近日心情上佳,然读完此番钟铭文章,脸色大变,激怒难抑……”
书信下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不过总的来说,就是家康命令将上栋、开眼、堂供养等仪式无限延期。
“无限延期一事既已定下,不必再因此事紧急会面。”
而且信最后还有这么一句,暗暗透露出一种近似断交的口吻,实在异常。
且元连忙将这异变到来之事,通知素来亲近大坂的醍醐三宝院义演等人,同时快马加鞭返回大坂。
京都日渐人心惶惶。高野山僧众本为准备供养仪式上京而来,此时如风吹尘散一般逃离京都而去。大街小巷流传的传言则更是骇人听闻。
——要打仗了。
恐慌在世人心中蔓延。家康要打大坂城了,这一传言甚至传入此时来到上方传教的南蛮传教士耳中,喧嚣不安的事态被他们记录到了文章中。
且元返回大坂城,立刻觐见淀殿与秀赖,上奏此事。
此时,秀赖一反常态,亲自开口提问且元。
“说什么骏府殿下激怒云云,他究竟觉得上梁记牌或钟铭如何不妥?”
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可且元却也不知如何不妥。可就这么耗到谜底揭晓那日,恐怕事态会更加恶化。总之,必须恭恭敬敬接受家康的“延期”指示。为此应尽早发出书信才是。这便是且元的焦虑所在。
“不知修理殿下意下如何?”且元问身旁的大野修理。
不料修理微微一笑,说:“骏府的老人是想打仗了吧。”
且元连连摇头说这可不是在下战书,只要老实道歉,就能求得谅解。
待他说完,修理说:“为何非要道歉?连个理由都不知道,教人如何道歉?再者,丰臣家是家康的主人。主人向家臣低头,连理由都不知就闷头道歉,乞求原谅,哪有这样的道理?”
且元多次用扇子打断修理发言,同时重新转向淀殿和秀赖,请二人将此事交予自己负责。淀殿也只得交由他负责。因为大坂与关东的传声筒,一直是且元一人垄断的。
“相互欺骗敷衍。”
当时片桐且元应该是这番打算吧。他立刻遣飞脚急忙赶赴骏府,带去回信:延期一事,谨遵指示。此时最好服软,低姿态应对。若真像修理那般硬碰硬,恐怕唯有兵戎相见了。
就在且元发出信的同时,金地院崇传与本多正纯二人也向且元发来了责问状。
“大坂所为,不可原谅。”
责问状是这样的内容。其中也抨击了上梁记牌与钟铭之事,但具体如何,却只字未提。只是起草文章的清韩本是当时妇孺皆知的学问僧,又是有名的文人,可信里却写:“此钟铭为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匹夫所作。”
拐弯抹角地将清韩写成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匹夫,关东在此事上的叵测居心,可见一斑。
文中,有一行写道:“写入御名讳。”
这里的“御名讳”,便是德川家康中的“家康”二字。
(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家康这一名讳并未写入钟铭才对呀。)
即使现在,且元也未注意到“国家安康”这四字与关东有何关联。正如山本丰久所言“市正非智谋不足之人”,且元并非蠢人,这也只能说是关东的计划太过严密了。
关东的部署之周密,在崇传与正纯这封联名信的结尾处,体现得淋漓尽致。结尾处写的是“至于钟铭之善恶,请由五山众僧判别。”
说的是让且元把钟铭示于京都五山(南禅寺、相国寺、天龙寺、东福寺、大德寺)的学问僧,由他们来审判钟铭含义善恶。这招的意图是让五山众僧这一代表日本的知识人群体来证实钟铭的确“冒犯家康名讳”,引起家康个人的不满,并假众僧之手,向世人公布论告。
五山众僧想必会配合家康做出批判论告吧。为这件事,关东之前还不忘给五山众僧热身,这点前文也已提过。
但是,且元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他深信只要将供养仪式无限延期,再好好赔罪道歉,就能化干戈为玉帛。?99lib?这段时期的片桐且元,简直像天使一样纯洁天真。
问责使
这钟铭事件不仅震撼了大坂城,也震撼了大坂的城下町。
——天下之骚。
奈良东大寺的杂记中,很快便记录下了这骚动的世情。
小幡勘兵卫正走在二之丸的大香樟下,只见对面粮仓附近,冲出了一个女人。那人年龄四十岁上下,一头黑发在空中乱舞。似乎是被快打仗的谣言吓疯了。快撞上勘兵卫时,她忽然站住,但又似乎以为勘兵卫是敌军武士,忽地仰天大叫一声,又转身往刚才跑来的方向跑去。
——好像本丸御殿有两个厨娘发疯了。
后来听说有此事,所以大概那女人就是其中之一吧。这座城堡女人众多。女人们似乎光听到打仗一词,就会全身战栗,仿佛亲眼看见血流成河的光景一般。
“太可怕了。”
就连淀殿也如此念叨。阿夏回到大野宅邸,向勘兵卫提及此事。
“连淀殿也这样?”
勘兵卫有些吃惊。对关东,淀殿总有种深入骨髓的优越感,且素来态度强硬。原本强硬态度的源泉是自信,一种即使兵戎相见也必胜无疑的自信。可淀殿似乎有些不同。
“事到如今却狼狈慌乱,看来御袋殿下也靠不住呀。”
勘兵卫笑道。阿夏是淀殿的家臣,勘兵卫的话让她不由得怒上心头。
“你说得太过分了。”
她咬牙切齿地回击道。
用阿夏的话来说,御袋殿下的强硬是来自浩然正气。秀赖是家康的主人,哪有主人讨好家臣的道理?而且家康身为家臣,竟如此不把秀赖放在眼里,丰臣家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正是有这种正义的想法,她才能在面对关东时,总是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这便是阿夏的理论。
“御袋殿下错了。所谓正义是靠拳头打出来的。”
“不对,所言差矣。”阿夏说。
阿夏说,御袋殿下是把秀赖殿下作为公卿养大的。从未让他学过武家的规矩。秀赖殿下既不习弓,也不学马,歌学老师是从京都请来,但军略老师什么的却从未招进过这大坂城的御殿之内。秀赖殿下并非武家之人,而是公卿才对。
原本朝臣之姓只有源平藤橘四家,而此后父亲秀吉乞求朝廷另设“丰臣朝臣”。丰臣已属公卿之姓。如今父亲秀吉更是身居公卿最高的关白之位,其子秀赖也从小享有官位,后累进为右大臣,如今更是官至前右大臣。阿夏如是说。99lib?
——总而言之。
阿夏顿了顿,似乎要总结陈词了。她随即接着说,天子与公卿都没有武装力量,虽无武装力量,却享受了千年的和平安泰。或者可以说是正因为没有武力,才能享受和平吧。接着阿夏又重复道,丰臣家也要像藤原家(近卫、鹰司、三条等)一样作为公卿而活,是以御袋殿下才如此养育秀赖殿下的。
(原来如此,竟有此事。)
对小幡勘兵卫而言,这是一个新发现。秀吉死后,丰臣家的武威如油尽灯枯,日渐式微,世人对此无不费解。不想这竟是淀殿的方针,她相信丰臣家只有像公卿一样示弱,才能永远存续下去。至少阿夏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来,淀殿也不是个蠢妇嘛。”
“你竟胆敢说殿下是蠢妇!”
阿夏脸色一变。大概是生气了。
“不,也许还是个蠢妇吧。”
勘兵卫却不由分说,强势地打断了阿夏。
“想做公卿,但做无妨,可她似乎不知道做个半吊子公卿,反而有害无利。京都公卿,近卫家也好,鹰司家也罢,不过只有千石、两千石。既没有城池,家臣也仅寥寥数名,更无一支火枪。秀赖公若要彻底成为公卿,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献出这座城堡,遣散家臣,放弃六十余万石食禄,上京去天皇御所的宫墙外建个小屋子,老老实实住进去。可如今秀赖公的公卿却是个半吊子。他坐拥巨城,竖箭楼,挖壕沟,率领太阁以来的七手组众人,盘踞大坂。所以关东才会如此咄咄逼人。半吊子的结局就是家破人亡。”
这段时期,勘兵卫虽说了如此这番话,但此时的他,也看不太清此次钟铭事件日后会将局势引向何方。
片桐且元一直很乐观。
“世人似乎有些反应过激了。”
且元在事件发生后,即刻觐见淀殿,反复安抚她:还请殿下放心。他说只要自己亲去骏府沟通,家康就会立刻打消疑惑,冰释前嫌。
“哎呀呀。”
坐在对面的大野修理发出毫不遮掩的质疑声。光靠市正殿下去趟骏府,是否能讨得家康欢心还未可知。
“骏府那位老人家一门心思鸡蛋里挑骨头,所图无非是挑起战火。钟铭一事,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说白了,老人家就是想打仗了。”
大野修理用客气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所以,虽说谢罪也有必要,但若不赶紧扩充武力,不知家康还会得寸进尺到哪一步。这是修理一贯的论点。
“武力?莫不是要广招浪人?”
且元目不转睛地盯着修理,颇为不快地说。且元对修理早就愤懑难抑了。且元听到一些消息,近来修理竟与一些有名有姓的浪人频频接触,做下种种安排,千方百计让他们答应在非常时刻为丰臣家挺身而战。
“恕某直言,”且元说,“招揽浪人之事,倘若传到关东耳朵里,不知会给丰臣御家带来多大的不幸。这种毫无意义的玩火行为,还是尽快收手吧。”
“市正殿下言重了,何谓‘毫无意义的玩火行为’?——”
修理正欲抗辩,可且元却移开视线,转向淀殿便是一拜。
“时间紧迫,某即刻出发,前去骏府。”
说罢,便匆匆退下。
淀殿见状,赶紧直起身子。
“大藏卿,大藏卿。”
她转向身旁的老尼姑,吩咐说:“快,赶紧追上去,目送且元到城的京桥御门。”
对淀殿而言,若能避免战争,无论花多大代价也不足惜。此时此刻,她只能依靠且元去解释沟通,生怕有人坏了且元的心情。
且元日夜兼程地赶路。
他出发之时,是八月十三日。至十七日时,便穿越宇都古,进入骏河的丸子(鞠子)。距离家康所在的骏府,大约还有六公里。
按照规矩,接下来且元必须遣使者,去家康近臣本多正纯处获得进入骏府的许可才行。且元也按规矩做了。
——恭候大驾。
不久,且元便得到正纯如此回复,为此且元心想:这是个好兆头,此番交涉定会顺利进行。
二十日进入骏府。且元在骏府城下也拥有一间不大的宅院。这点显示了且元的双重身份:既是丰臣家家老,同时也是家康手下的大名。
——某欲立刻登城,觐见大御所殿下。
且元向本多正纯提出申请。
“主公说不见。”
不料,正纯遣来的使者却带来了如此意外的回答。
“不见?”
且元骇然。
“对,不见。”
“此话怎讲?我在丸子询问正纯殿下意见时,殿下不是回复说速来骏府的吗?”
且元哭丧着脸抗议,但使者态度冷漠,回了句“我只负责传达口信”,便匆匆辞去。
另一方面,家康从本多正纯口中逐一了解了且元在城下的反应。
“让他先着急着急。”
家康只说了这么一句。此时此刻,他需要表演表演,不仅要让大坂,还要让全天人都知道自己对钟铭一事是多么愤怒。
只是,关于此事,家康还是派了问责使去且元那里。根据惯例,担当此任的是金地院崇传与本多正纯二人。
“实在是对不住市正,不过此时也不得不让他牺牲一下。”
崇传与正纯都如此说道。二人结伴前往且元宅邸,是二十一日清晨。
——邸中惊走。
片桐家有这样的记录。由此可知,这两位要人的意外到访,着实惊动了片桐阖府上下。
二人随即被带往书院,端坐在上座,居高临下看着且元。沉默半晌后,崇传终于开口。
“大御所殿下相当生气。”
说完后,他故意停住不往下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等待且元的反应。
且元并未让崇传久等,他当即老老实实地做出了反应。他面无血色,双手撑在地上。因为崇传说出了“大御所”这一神圣的敬称。
崇传见状,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欺凌弱小的快感,不仅崇传有,近代以前的人都有这一共通之处。
“请听好了。”
崇传叮嘱之后,说了两件事。首先第一个是大佛的上梁记牌形式有违先例,另一件便是大梵钟的钟铭一事。
这两件事且元业已心知肚明。他也早已准备好说辞,大大辩解了一番。
崇传也不知是否在听他说话,双眼微闭,下巴上扬,却也未见他颔首附和,只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至于本多正纯,更是看着外面,视线在庭院的方向游离。如此装腔作势地欺负他人,也是这个时代人们的情感习俗之一。
“请问……”
且元忍无可忍,终于粗声粗气地出言唤起二人的注意。
——听着呢。
崇传睁开眼,波澜不惊地小声回答。
且元终于将辩解陈词悉数讲完。
“就这些了吗?”
此时崇传提醒道。且元说“以上便是在下要说的”。崇传听罢,点了点头,正了正坐姿,朗声说道:“还有一事——”
“听好了,现在大坂有谋反之心的传言,在骏府传得沸沸扬扬。且慢,你无需狡辩。如今大坂城正紧锣密鼓地招募浪人,这就是证据。对此一事,市正殿下再怎么辩解也是枉然。”
——这,这个。
且元一反常态,手忙脚乱起来。因为这件事,他并未事先准备好辩解说辞。且元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原本且元多少也注意到了招募浪人一事。眼下他也委婉劝谏了淀殿。但是,他自己认为那都是微不足道之事。无论哪位大名家都在使尽千方百计,招募优秀浪人,用以提高自家武力或保证武力不落于人后。这是理所应当的。何况丰臣家曾是掌握天下武权的世家,招揽有能之士,确保武威不减,更是合情合理。且元本打算如此辩驳。但事出意外,让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就德川方而言,这是陷阱。昨夜,崇传与正纯在家康寝室密谋此事时,料想只问责前两件事,且元必会有备而来,早已备好了一番说辞。于是二人另下工夫,在两件事之上,再加设一问,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让他没了辩解的余地。
“甚好。”
家康露出无比富态的微笑,采纳了此案。
且元一脸痛苦地垂着头。他本想说些什么。却被崇传的话顶了回去。
“大坂已做好合战准备了。不知可否如此理解?”
那语气不是在开玩笑。且元费了很大工夫才压制住自己想要大吼的冲动:做好合战准备的是关东才对吧!对此,且元也可以举出若干证据。
首先,英国商人威廉姆·库克斯曾欲售铅给德川与丰臣两家。铅在当时是最为重要的军需品,子弹的弹体便是铅制。库克斯前来商谈此事,是在今年五月初。且元当时闻言大惊,当场回绝。不料家康竟连价都没还,便购买了大量的铅。此事且元是从库克斯那里听来的。不过,一旦提及此事,且元便只有死路一条。且元在这世上最不愿得罪的人便是家康。于是他无言以对。
(话说回来,大御所究竟是何用意?应该不会是责备且元我吧?倘若果真如此,那浪人一事就不能随随便便出口辩驳了。这一辩驳,招募浪人一事就跟自己脱不了干系了。)
这种顾虑让且元只能选择沉默。
“如何?——”
本多正纯敦促且元回话。
且元也不得不开口了。他说招揽浪人一事的确属实,然这都是奸臣贼党欺上瞒下,暗地里进行的勾当。
“那奸臣贼党,所指何人?”
正纯听罢,随即反问。当然正纯也猜得到答案。且元有政敌一事,骏府上下皆知。那人是大野修理亮治长。
“某不能说。”
“莫非是修理不成?”
正纯说。且元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就变成了修理在为战事做准备吧?”
正纯诱导道。
且元终于忍不住了,低声下气连连请求。
“此事,某还是想觐见大御所殿下后,亲自解释其中原委。还望二位代为转达。恳请二位多多美言,务必让某能够见到大御所殿下。还望多多费心!”
“那贫僧尽力而为吧。”
且元这番话似乎让崇传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开口安抚道。
且元从翌日起便在宅邸静候消息。一晃就是十多天。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骏府城的回音。
大坂的使者
淀殿及其亲信都焦急起来。
“市正殿下发信来了?他究竟在骏府做些什么?”
淀殿之所以每日如此念叨,是因为且元此去骏府拜见家康后,便杳无音讯,亦未遣人报告情况。淀殿从未像如今这般依赖片桐且元这位老人。她心里有种恐惧情绪。那是一种让她想声嘶力竭惊声尖叫的恐惧。淀殿深信家康真会因钟铭一事而迁怒于她。她觉得家康会在盛怒之下,气势汹汹发兵杀到大坂。必须平息家康的怒火才行。且元正是那灭火的人。且元素来深得家康喜欢。只有且元才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淀殿心怀期待,却依旧忐忑不安。
——打仗太可怕了。
这是淀殿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情感。淀殿从少女时代起,作为城主的家人,亲身经历过两次城池失陷。那可不是用地狱一词就能一笔带过的经历。第一次城池失陷,亲生父亲自杀,头颅被人砍下做成骷髅,然后涂上油漆制成了酒器。无数人悲惨地死去,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城堡的柱子与地板,尚且年幼的弟弟被敌人生擒后活活刺死。第二次遭遇城池失陷时,义父与亲生母亲亲手将火药撒满本丸,放火焚城,在熊熊大火中与城堡同归于尽。淀殿从幼女到少女的这段期间,被迫体验了如此惨烈可怕的经历。想必其他国家也不会有这般悲惨的女性吧。从少女时代起,直至今日,淀殿梦魇时总是梦见城池陷落。她在熊熊烈火中无处遁逃,敌人却手执长矛,紧追其后。即使到了现在,淀殿每个月总有一次会在睡梦中惊声尖叫,然后被隔壁房间的乳母大藏卿局叫醒,在她的安抚下恢复平静。即使白天,有时也会如此。值夜班的侍女若是一不小心说漏嘴,提及打仗一事,她在隔壁房间听到了,也会忽然发作,歇斯99lib?底里地吼道:“够了,快住口!”
为此,淀殿身边的近侍再无一人会在她耳力能及之处谈及打仗一事。
也许我们可以说恐惧心理造就了淀殿的一部分性格,与此同时,她这种恐惧心理也造就了丰臣家的大部分政治举措。淀殿以秀赖之名,挥霍巨资去修复全国各个角落的神社佛阁,最终还重建了京都的大佛殿。这一切都是为借助神佛的超自然之力,将战争这种可怕的祸事牢牢封印起来。这个时代不像平安时代。经过了战国时代的洗礼,世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合理主义思想。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都知道,神佛之类对人的运势吉凶根本毫无作用。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点之一。淀殿也是当世之人,自然也应该具备这种特点。可惜在这点上,唯独她仍是中世之人。或者可以说纵使中世人,对神佛也从未如丰臣家这般浪费过。她之所以如此挥金如土,只能说是因为那种对战争的恐惧已侵蚀到她精神体质的最深层面了。
家康的愤怒——虽然对家康而言只是演戏罢了——让淀殿战栗不已,这其实是已然深入骨髓的恐惧情绪作用于精神的病态反应。
“不论如何劝谏,殿下都置若罔闻。”
这是这段时期大野修理对小幡勘兵卫谈及淀殿时的原话。修理对淀殿解释说家康的愤怒只是出于政治需求而佯装发怒罢了。
“那位骏府的老人说什么丰臣家要咒杀他。可那位老人却从未做过任何祈祷之事。”修理说。
他的意思是家康从来就没相信过加持、诅咒之类的迷信。正如修理所言,家康从来不信这类东西。就连秀吉到了晚年,也在其生母大政所抱恙之时,请求宫中发出敕令,让全国社寺为其母祈福。可家康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一个否定这类超自然力的人)当真会因被诅咒而生气吗?.99lib. 此举必是故作愤怒,换言之就是演戏罢了。”修理对淀殿如此说明。
只是修理故意没把结论告诉淀殿。
——家康无论如何都要挑起战争。“国家安康”之类的便是他的借口,即使这次成功压下事端,他也会继续寻找下一个借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坂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尽快着手备战。
这便是修理的结论。但他还是有些忌惮,不愿当着淀殿言及此事。倘若说了,不知惊弓之鸟的淀殿又会做何反应。倘若必须着手备战,那修理也只能瞒着淀殿暗地里部署。
不管怎样,淀殿是焦虑了。
——仅靠市正一人,我还是放心不下。
她说。她是想派女官作为使者去大坂为她辩护。
“乳母呀,你年事已高,让你长途跋涉,我实在于心不忍,可此事也实属无奈。”
她任命大藏卿局为正使。
接下来,副使是渡边内藏助之母,人称“正荣尼”。她与宫内卿局同为秀赖乳母。
其余人选,还挑了阿茶(与家康的侧室阿茶局不是同一人)和阿夏等年轻侍女随行。
——好好辅佐老者。
秀赖亲口发令。阿夏在秀赖跟前伏地领命,可当她抬起头时,秀赖已然消失不见。秀赖总是如此。此时,他似乎也担心事态的发展,不过他对人,就连对与亲人无异的阿夏,有时也会做出如此举动。
她们自大坂启程那日正值夏末的暴风雨袭来。一行人坐着纤船在淀川逆流而上。雨水飘进船内,幔幕被风吹起,没有其他衣装,大家只能身披两件蓑衣,在蓑衣下把身子蜷得跟小虫子似的,屏住了呼吸。如此境遇,可不是个好兆头啊。正荣尼等人嘟哝着。阿夏却端坐船舷,一边毫不在乎任风雨吹打在自己的脸上,一边声音激昂地说:“婶夫人,您还真是胆小。”
“若这场暴风雨是大凶,那对右大臣殿下而言,便没有比这更吉祥的事了。不都说大凶时运气跌到谷底吗?那从今往后就只会节节高升,越来越好了。从来没有哪场暴风雨是能持续千日百日不停的。”
阿夏连蓑衣也没穿。准备的蓑衣不足以用,只穿一件则会打湿膝盖。为此阿夏将自己那件蓑衣借给了外祖母大藏卿局。
“阿夏殿下还真有精神呀。”
正荣尼只从蓑衣下露出一双眼睛,如此说道。也不知是在表示钦佩,还是在嘲笑。
阿夏眼下犹如落汤鸡一般,从头发至内衣全都湿透。不过她也毫不在乎。
“这姑娘呀,”外祖母大藏卿局也在蓑衣下说,“可不能捧她,要不她可真的会跟那些纤夫一起拉纤去了呢。”
纤夫们每人负着一条纤绳,在堤道上前行。虽然传入耳朵的拉纤歌时断时续,但每个纤夫都用力前倾身子,步调整齐一致,胸膛迎着狂风,在暴雨中徐徐前行。阿夏看着那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此话当真?阿夏殿下。”
正荣尼调侃道。
“您若不信,那我便下去拉给您看看。”
阿夏说着便做出要解衣带的样子。
“不必了,不必了。”
正荣尼慌忙地说。从蓑衣下伸出手拉住阿夏的衣襟。
到尾张的热田神宫后,阿夏乘轿先行而去。她们想尽快进入骏府,哪怕早一天也好。阿夏先行出发,目的是想会见片桐且元,了解骏府的情况,然后向大藏卿局等人汇报,再想对策。
——对市正殿下,不得多言其他。
出发时,外祖母大藏卿局嘱咐说。大藏卿局对阿夏的性格很是担心。刚才在暴风雨中,她竟忽然动手去解衣带。若她以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状态对且元说些有的没的,那就不妙了。本来淀殿身边的亲信与且元就是政治对立关系(现在也依然如此),倘若此时再出点岔子,那只会给眼下这纠纷事态火上浇油。
“我先说清楚,我可从未想过靠你来决定丰臣御家的命运。之所以让你从尾张先行出发去骏府,只是让你当通传的使者罢了。而之所以选你做使者,不过是因为你年轻有活力罢了。可不是因为觉得你聪明才这么做的。”
——听懂了吗?
大藏卿局竟这般毫不客气地嘱咐她。
阿夏进入骏府地界。
她去且元的宅院后,且元也正在那里。且元见到阿夏的脸,很是惊讶。
“你怎么来了?”
对且元而言,这并非愉快之事。当阿夏说大藏卿局一行作为淀殿的使者随即便到后,且元的脸更是眼看着因怒气上涌而涨得通红。
“简直是多此一举。”
他一字一句地粗声说道。他亲自来到骏府,却并未打消家康的怒气,甚至还没能得见家康一面,只能在这里干耗着。一个年近六十的大男人都只能做到这步,一群女流之辈到这里来蹚什么浑水?家康是绝不会见她们的。这是且元想说的。
“速速回大坂去吧。”
面对年轻的阿夏,且元无须顾忌什么,自然是快言快语。阿夏也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在双膝上啪地打开扇子。
“可是市正大人,您又在这骏府做些什么呢?不过就是如此,就像这般每日无所事事,然后喂蚊子是么?”
“简直一派胡言。”
他用咳喘似的语调说,但是面对如此年轻的小姑娘,即使再粗声粗气也毫无意义。一想到这里,他垂下了肩膀,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且元说现在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到大御所大人心情好转,所以他才耐着性子,就这么干等着。然后,他把来到骏府之后发生的林林总总都跟阿夏说了一遍。
“那么钟铭一事……”
“钟铭一事已经不重要了。大御所殿下借本多上野(正纯)与传长老(崇传)之口斥骂的是大坂招揽浪人一事。”
“浪人?是说小幡勘兵卫殿下吗?”
说完后,阿夏也觉得自己此言太过冒失。不错,勘兵卫的确也是浪人,但天下共主家康绝不可能因为勘兵卫这一介浪人的存在而发怒。
“小幡勘兵卫?他是何人?”
似乎连且元也对他毫无印象。
“不不,没什么。”
“总之这是你舅舅大野修理的不是。他似乎既未禀告御袋殿下,也把在下蒙在鼓里,却私下悄悄地跟一些手里有国有城的浪人接洽。”
说到有国有城,可不就是大名级别的浪人吗?
“这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阿夏一怔,随即说道。她所言的确属实。不过倘若果真如此,那舅舅修理展开的行动真是太有魅力了。
“果真如此?”
“你不必多虑,老夫所言绝无虚假。”
“不知市正大人是从何人口中听说此事的?”
“上野殿下。”
“说到上野殿下,”阿夏脸色一沉,“不是大御所大人身边的近臣吗?他人在骏府,为何知晓这般情况?”
“大坂有间谍。”
“间谍?”
“啊哈哈哈。说不定就在阿夏殿下身边哪。”
且元看了一眼阿夏的衣襟。阿夏慌慌张张地把衣襟正了正。
“那间谍他……”阿夏说,“那间谍他将此事报于骏府,然后又传到了市正大人耳中?”
“也可以这么说。”
“您这位家老还真是靠不住呀。”
阿夏讽刺道,视线直直地投注在且元身上。且元不是丰臣家的家老么?可为何他却听信敌方间谍探出的消息?且元究竟是站在哪一方的?
“阿夏殿下,这话说得过分了吧?”
且元不再正襟跪坐,而是故意盘起了腿。这是送客的意思。
“阿夏殿下,你如果是男人,仅凭刚才那一句话,就不可能让你活着回去。”
且元对正欲起身的阿夏说。阿夏噗地一声笑了。
且元将她送出玄关后,便立刻返回房中,修书一封,遣使者送去本多正纯那里。信的内容是右大臣家一个名叫阿夏的女官来访,所为之事是如此这般云云。
且元若不赶紧通风报信,还不知日后家康会如何怀疑他。
阿夏返回丸子的宿馆。大藏卿局已赶到此处。
阿夏复命。
“市正殿下说家康殿下极为不快,完全不给他觐见的机会。”
这是报告的最终结论。
一行人来到骏府城下。
城下的七间町住着一个叫大野治纯的人。他是大藏卿局的次子,兼有给家康当人质的性质,目前住在骏府城下的一处宅院中。一行人在此换下了旅途的行装。
接下来得决定由谁去向家康通传口信,沟通此事。当然,家康近臣本多正纯也不可忽视。对他已赠送了备好的礼物。
有一个在家康面前很说得上话的人,第一侧室阿茶局。阿茶对家康而言,最初纯粹只是个侧室而已,不过后来其才能得到家康赏识,便开始为没有正室的家康统管打理内政家务,更是家康秘书一样的存在。其权势在某种意义上,或许犹在本多正纯之上,就连许多德川家的谱代大藏书网名也托她做中间人,帮忙与家康沟通说项。
“女人跟女人打交道是最好不过的了。”
大藏卿局对这个阿茶给予高度评价,并向她赠送了一份厚礼。
该做的都做了,然后一行人搬出大野治纯的宅院,改住进城下的旅店。在此等候回音。
没想到——至少对片桐且元而言——家康的回信却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迅速传到。
“阔别多日,甚是想念,老夫真想早早见面一叙。”
原本应该心情不快的家康却不知为何传来了如此充满兴奋期待之情的佳音。这让阿夏也大吃一惊。
“且元殿下所言似有蹊跷呀。”
大藏卿局对且元产生严重怀疑,便是从此时开始的。
妖怪
家康是一个政治妖怪,他遣人去到大藏卿局等人的下榻之处,向她们传达了这样的意思。
——还请诸99lib.位登城一叙。实在是阔别多时,老夫欣然恭候诸位光临。
“真是蹊跷。”
使者回去后,年轻的阿夏首先开口。家康不是心情不好吗?片桐且元已费尽口舌将此事告知她们。可家康这兴奋期待的调调究竟是何含义?
“确实蹊跷。”
大藏卿局与正荣尼也说。正荣尼首先对且元产生了怀疑。
“市正殿下不像是大坂的家老,简直就与关东的随身侍从无异。例如家康殿下心情一坏,就算是一根针落到地面的声音,也会被他夸大成洪钟一般轰然,其实就是想吓唬大坂吧。”
正荣尼也属于讨厌且元的一派。接着,她便左一言右一语地说起且元的坏话。
“不过,也不可妄下结论呀。”大藏卿局最后说,“现在就断言家康殿下心情极佳,未免言之过早。还得先登城见上一面才是,否则无法判断家康殿下的真正想法。”
也确实如其所言。亲眼见一见家康的人,亲耳听一听他的话,便可立刻知晓其真意。无论如何,且元只得了一句“大御所心情不佳”,便吃了闭门羹,而大藏卿局等人却能如此顺利得以拜谒家康。这让每个人心中都有种从云雨之间窥见青天一样的感觉。
大藏卿局在旅馆拼命练习早已备好的关于钟铭事件的说辞。这番说辞成功与否,关系到大坂的命运。一想到这里,也只得拼命练习了。这番说辞中有一部分汉文。问题钟铭是汉文的,既然要解释问题,必然也需要解释外语的字义。大藏卿局不懂汉文,只能从头到尾死记硬背。正荣尼也一样,她就像寺院里的小和尚念经一样,囫囵吞枣地背了下来。来的路上,二人还在轿子里不停地背诵。
二女……不识汉文,唯临阵磨枪,学习汉字训释,道中暗记于心,下至骏府。
这是《三川记》中的记载。
她们登上骏府城。
进入本丸御殿的玄关后,阿夏与另一位随员走进另一间控之间。拜谒家康的只有正使大藏卿局与副使正荣尼。
二人被带进大广间。右手边,杉木门板外的庭院里,高耸的关东槙沐浴在阳光中。松树却不是很茂盛,似乎树龄还不够老。石堆的石头似乎是三河运来的。若说有什么意义,可能是家康为怀念三河往事而运来的吧。
有人进来了。还是那四人,本多上野介正纯、僧人天海、僧人崇传、儒者林道春。后面还有十名大藏卿局不知其名也未见过其面的武士候在一旁。
上段之间的帘子微微动了动。有风。是从庭院吹来的。正荣尼双鬓已闪烁着汗珠。
“正荣尼殿下,汗。”
大藏卿局提醒道。即便年纪再大,妇人也不可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汗水。这是这个时代的规矩。
正荣尼取出怀纸,正欲拭去鬓角汗水时,家康出现在了上段之间。正荣尼慌忙收起怀纸,低头叩拜。
听完大藏卿局的一番寒暄后,家康面带春风地说:“哎呀哎呀。真是阔别多日了呀。您还是一如既往年轻貌美,风华绝代,真是可喜可贺。”
听了家康的一番恭维,大藏卿局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年纪,感觉甚是奇妙,仿佛皱纹都被抚平了一般。家康深谙此道。对于妇人,无论年纪多大,都爱听别人赞扬自己的容貌。也不知家康从何处学会这种本领的。
“太远了,声音听不清楚。”
快上前来,近前说话,让老夫好好听听二位的声音。他抬起手招呼两位使者上前,这是何等的厚遇殊荣。来骏府的客人中,还从未有人享受过如此待遇。
“右大臣家和御袋殿下,”家康说,“一切无恙?右大臣家变得更加威风凛凛了吧?身体尚可安好?”他开始聒噪起来。
“是呀是呀。”
大藏卿局忙不迭地回答家康。似乎与预想的情况有些出入。
“乳母殿下错过了好戏呀。若是再早来几日,就有不错的能乐可看了。”家康说。
这月的二十六日,家康在骏府城内看了场能乐表演。家康谈到这件事。能乐剧目是《吴服》、《经政》、《佛原》、《猩猩》,还有《大佛供养》。
(大佛供养。)
大藏卿局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不过转念一想,也没什么的。那是取材于源赖朝大佛供养的剧目,跟此次秀赖的大佛供养毫无瓜葛。
家康天南地北胡扯一通。说的主要是些尘封往事。
(——何时,才能提到那事呀?)
大藏卿局惴惴不安,但一看家康神清气爽的表情,她便暗自思忖起来。家康莫不是已经忘记那个让天下沸腾的钟铭事件了?抑或这本身就是空穴来风,只是家康周围的一群人以忠义为由掀起的事端?家康的一举一动,让大藏卿局越发觉得真相必在这两种猜测之中。
(来骏府果然来对了。世上万事,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真是不知真相如何呢。)
大藏卿局深刻体会到这个道理。
接着,家康说了句让人意外的话:“御袋殿下很是担忧吧?”
究竟所言何事?大藏卿局好奇地竖起耳朵。家康说淀殿担心秀赖的将来,为他做了种种安排,实在含辛茹苦。他甚至还说:“一想到此事,老夫便觉得御袋殿下委实不易呀。”
坊间传言家康为谋求子孙的安全,千方百计想要消灭丰臣家,然而实际如此这般与家康交谈,真切地听到他的声音后,却发现与坊间传言简直大相径庭。这让大藏卿局不由得大吃一惊。
(究竟是何人在造谣生事?)
她甚至心生不快。
话题转到片桐且元身上。当然,这话题是家康提出的。
家康是经深思熟虑之后,才选中了这个话题。
“老夫一直对市正很是信任。”
他开口说了这么句话。从古至今,大概比这更为诛心的言语了。同时,我们由此也可得知家康是拥有何等超凡的谋略能力。将这番话灌输给大藏卿局等人,今后会如何折射到她们心里,又会起到怎样的效果,家康全都进行了充分计算。可以说他是埋下了一颗定时地雷。
“家康公智谋超凡,与众杂谈,言平日与市正素来交好。”
《山本日记》中也如此记载这段历史。
“市正常与老夫详谈丰臣家内情。市正从来对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老夫对市正所言之事也一直深信不疑。”
家康这么说。
——老夫与且元就是一丘之貉。
倘若再露骨一些,便是这个意思了。对丰臣家而言,且元这个男人绝不可信。仅凭家康这句话,就让此事变得如惊雷炸响般清楚明了。大藏卿局与正荣尼在心里也作此感想。
(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可大意的男子,原来果不其然,他已经把灵魂都卖给关东了。)
二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暗吃一惊。家康的第一个目的便在于此。要打大坂,就要先对付那座巨城。既然用兵不易攻下大坂,那就需要先挑起内讧,让它从内部分裂,一分为二。家康计算盘面的走势后,首先下出了这枚棋子。可以说从这句话出口之时起,家康的大坂城攻略便已正式开始。
家康始终心情很好。
“听说世人在传些谣言,不过在老夫看来,都是空穴来风,无稽之谈。”
最后家康说了一句让她们高兴得忍不住想欢呼雀跃的话,结束了此次会谈。正荣尼放下心来,满脸大汗。这就等于钟铭事件完满解决了。
她们离开了骏府城。
回到旅馆后,立刻修书一封,将此事紧急报于在大坂忧心忡忡的淀殿。
“既然如此,”正荣尼说,“那市正殿下至今说的种种情况就很蹊跷了。说什么大坂招揽浪人让家康殿下不快,还通过身边近臣问责于市正殿下,市正说的那些话全都是骗人的。可若是谎话,那市正殿下撒谎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您意下如何?”正荣尼问道。
“或许正如你所言啊。”
大藏卿局也颇为不快,一脸凝重。且元是家康的走狗,此事今日已从家康口中得知。而且,且元煞有介事地威胁丰臣家“关东面有愠色”,其实那并非出自家康的授意,看起来似乎是且元与他的亲家本多正纯狼狈为奸,想要进一步扩大自己在丰臣家内部的势力才对。
“或许正是如此。”
大藏卿局嘟哝着说。她之所以有此怀疑,并非因为她是女人,心胸狭窄见识浅薄。即便是久经世事的圆滑老到之人,只要让他身陷家康的谋略之中,把他放在大藏卿局的位置上,他必然也会作此感想。因为家康已经开始政治妖怪的工作了。
家康是亲切热情的。
他甚至对她们说:“诸位难得来趟骏府,不如顺便去趟江户拜谒将军如何?老夫会派使者向将军通报的。”
说到将军,以世界常识而言,就是皇帝。现任皇帝是家康之子秀忠。丰臣家的使者前去给这位秀忠请安,也有益于丰臣家的长久安泰。
大藏卿局等人欣然同意。
如此,一行人便去江户拜谒了秀忠。他们在那里也受到了盛情款待。不过也不能让淀殿久等多日,于是一行人很快便踏上通往上方的归途。
一群女人离开了。
此后,家康召集那三人(本多正纯、僧人天海、僧人崇传。林道春缺席),开始密议。
计划已走出一步。
大藏卿局等人离去后,还是那二人来到骏府城下的片桐宅邸,要求与且元见面。那二人便是崇传与本多正纯。
(居然两个人都来了,到底是何用意?)
且元一边通过走廊,一边拼命打消因畏惧而不敢挪动寸步的心情。这二人已是常客。每次到来,总会给丰臣家出些难题,大坂城也每每因此而骚动不安。
(这次又想找什么茬?)
这二人已在书院坐下。崇传嘴角皱纹略带笑意,毫不在意地敞开衣领 让风往里吹。
且元正襟危坐,把头垂得很低,他甚至想干脆就这么叩拜下去算了。若是瘟神,请位神官来驱驱邪即可,可对方却是活生生的人。没有 比干这种工作的活人更难对付的人了。
一通寒暄后,崇传率先开口说话。
“大御所殿下的意思嘛,”这个禅僧有时故意不一口气把话说完,语气中带着一丝促狭轻佻的味道,“是钟铭一事,招募浪人一事,若一一扳着手指头数,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数不清。大坂干的坏事太多了。简直就是一座盛产阴谋的城府。”
“恐怕这阴谋一词说得有些……”
“说得过分了吗?但这阴谋啊,市正殿下可能不知,大野修理可是很那什么的,一直小动作不断哪。”
“上野介殿下。”
且元忍无可忍,转身面向本多正纯。崇传用如此促狭轻佻的语气说着关乎丰臣九九藏书家安危的问题,且元实在听不下去。且元也是自年少时便一直侍奉秀吉。那些成就丰臣家兴隆家业的战争,他也一场不落,全都亲身参与。也凭自己的战功,当了个不大的大名。对他而言,抛开政治上的考虑不谈,在感情上,他也自认为是把自己的大半辈子都献给了丰臣家。崇传之辈,既非德川也非丰臣。这男人也不知是从哪里蹦出来,得以侍奉年老家康的,凭那一肚子坏水,近来甚是嚣张。如今丰臣家的大事从这男人口中说出,怎么听都觉得刺耳,让且元心里很不痛快。而本多正纯虽说与他各侍其主,但终归也同为武士身份。为此,即使是同一件事,且元也更愿意听本多正纯说出来。
“闲话不多说,在下想先了解大御所殿下的意思。”
且元对正纯说。
“这个嘛,正如方才传长老所言,最近不妥之事颇多。难得德川与丰臣两家安泰共处这么多年,最近两家的关系也因此变得紧张起来。”
“所言极是。”
且元心里表示赞同。
“大御所殿下但求两家安泰美满。只是不妥之事频频发生。于是此时,”正纯说,“大御所殿下说不知能否找到根本的解决之道。”总而言之,便是让丰臣家想个法子,从根本上确保德川与丰臣两家的长久和平,并提交这个解决方案。这便是今日家康欲借正纯之口传达给且元的要事。
“根本的解决之道?”
“正是,重新从根本之处来解决问题。殿下的意思是让丰臣家想想法子,杜绝再次被谋反好战之徒所利用。眼下的局势,长此以往,保不准又会跳出第二个治部少(石田三成)来。大御所殿下让市正殿下好好想想法子。”
(有这么一劳永逸的妙案吗?)
且元一怔,心里一片茫然。
“啊哈哈哈,类似我禅门公案呀。”
崇传笑道。且元不作回答。
且元想不出办法。
三人对坐期间,他没能解开这个谜底。要有那么好的妙案,自己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吗?
“真有办法吗?”
且元不安地问道。
“别急,好好想想吧。”
崇传说罢,立刻将脸转向庭院那边,开始东拉西扯起来:今天怎么如此闷热,分明已经入秋了,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呀。
二人起身离开。
崇传走在前面。本多正纯稍慢一些。且元赶紧追上正纯。他希望正纯能透露些解决问题的线索。且元苦苦哀求正纯,姿态已经低得不能再低。
正纯停住脚步。
“大御所殿下的想法啊……”
他压低声音,为的是不让崇传听见。正纯还是很亲切的。不过事后仔细一想,正纯如此小声泄露机密,其实也是昨晚在家康跟前密谋时设下的陷阱之一。
“那在下就说了?首先是献出大坂城,第二让秀赖殿下移驾江户,第三速速让御袋殿下移驾江户。”
且元震惊大呼。
正纯又说:“只要大坂城存在一日,便会有居心不良之辈围聚而来,想要拥立秀赖殿下,图谋不轨。若献出大坂城,则能防祸患于未然。这是求得安泰的第一条路。交出大坂城后,秀赖殿下可任意挑选领国,我方都会准备妥当。这一点无须担心。”
——还有。
正纯说:“若依旧将秀赖殿下置于大坂,则必然埋下隐患,导致天下大乱。仙台殿下(伊达政宗)曾有过此言。实在是很有道理,为此,还请秀赖殿下务必移居江户。”
说的是让秀赖臣服于德川家。
“再者,倘若大坂同意此案,还请御袋殿下速速移驾江户,以示诚意。”
——市正殿下。
正纯继续说:“这三条断无商量的余地。纵使只缺一条,东西之间也将兵戎相见。”
他的意思是,这是东西双方最后的外交大事,若大坂拒不接受,最后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如此,还请速速西回吧。”
本多正纯说。
.99lib.且元自然是想即刻返程,但是大藏卿局等人已然踏上回大坂的归途。她们带给淀殿的口信,是像春日阳光一般温馨暖人的内容,与且元怀揣的这件事却是天壤之别。即便如此,且元也不得不赶回大坂。可即使回去,大藏卿局也会先于他回到大坂,淀殿听完她们的报告后,还会相信自己带回的消息吗?
(恐怕是不会相信吧。)
想到这里,且元的心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
土山之夜
片桐且元从骏府出发赶往大坂,是在九月十二日。
月亮也日渐盈满。
“途中,某将在.99lib?海道的某处与君共赏明月吧。”
且元临行前如此对金地院崇传说。
——这男人还挺有雅兴的。
后来崇传向同党林道春说到了此事。且元年轻时驰骋沙场,然而老来也追逐流行,学起了茶道。既然玩茶道,自是对歌学也稍有涉及,时常会谈论些花鸟风月的话题。
“此言差矣,市正殿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林道春说。
道春的立场是要让学问在这国家流行起来,让自己成为学问流派的宗祖,他这种意欲也不断高涨。对于且元那种不懂学问的元龟天正型老人,道春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不过,就且元而言,他说“在途中共赏海道明月”,其实是在隐喻自己的政治生命大概会在这条通往大坂的东海道上慢慢逝去吧。一路上,月亮渐渐盈满。可正如“月有阴晴圆缺”这句话所说的,一路上不知不觉间,月亮也会残缺下去。或许回到大坂时,正好是一片漆黑的朔月夜吧。
——所谓强者,就是这么回事。
回大坂的路上,且元时不时会有这种想法。站在强者一方的人,一般对弱者都不甚在意,更不会费心潜入弱者心底去了解其想法。且元是弱者一方的外交官。其心情的微妙之处,大概崇传与道春都不可能领会得到。
以强弱而言,原本外交之类的就是为强者服务的,所以也许弱者本就无所谓外交之说。且元在骏府做了外交工作。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可他却连关键人物家康都未曾得见,只能沮丧地蛰居数日,等来的却是崇传之类的家康近臣。带来的只是“这便是御意(家康的意思)”之类的消息。一切简直就像是在传达神灵的旨意一般,从头至尾,且元都在他们掌心里被耍得团团转。就算且元是伟大的外交高手,只要是站在弱者的立场,纵使有再大能耐,也无计可施。且元只得如此自我安慰。
在伊势庄野的旅馆,且元看到了满月。这一带在上古时名叫能褒野,原野一望无际,夜空清朗,黄金色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层中穿行。
且元在旅馆的房檐下看着那月亮。庄野是椎木丛生之地,这与且元心中的风雅标准有些出入。
“月亮跟椎木的树枝不配呀。果然得是松枝才行。”
他对家老山本丰久说着老生常谈的话题。
翌日是强行军。从龟山出关,翻过铃鹿山。到坂之下后再走一小段路,便已是近江国境内。当夜,他在土山落脚。月龄又少了一分,当晚本应是十五月亮十六圆,可惜不巧下起了雨来。
且元在宿馆里面吃了晚班的晚饭。正在小酒微醺之际,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何事啊?”
且元将酒杯停在半空,目光转向儿小姓一方。家臣在走廊发出响亮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前来通传的家臣隔着拉门报告:“大藏卿局大人已到玄关。”
(那一行人何以还在此地徘徊?)
她们明明是先从骏府出发的,这到底是为何事?且元心情阴沉下来。那群将淀殿母子供在心里、为那对母子而活的人也许活得很纯粹,但用且元的话来说,政治世界可不是围绕着淀殿母子转动的。
“收拾下这里。”
且元起身就去更衣。没有别的房间可接待来客。且元心烦意乱,忍不住自己动手收拾起餐桌来。元龟天正型的老人大都如此,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所以他们养成了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的习惯。且元进入隔壁房间,找了件不太难看的日常服装换上。
再次进入房间时,大藏卿局与正荣尼已然端坐于此。次室是阿夏与另一个眼角上挑的年轻妇人。
“这真是意外呀。”
待且元话毕,正荣尼便向他说明了原委。她们一行本已行至草津,可转念一想,自己一行人离开后,且元会不会听到看到些其他情况,所以便折了回来。原来如此,这番折回也确实有道理。
“那么,市正殿下是否有别的……”
“别的什么?”
“是否听到了些别的事情?”
大藏卿局说。
(干脆在此都说了吧。)
且元心道。与其回大坂城后再禀告淀殿,不如索性在此都告诉大藏卿局她们算了。她们若是觉得蹊跷,那以后的事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了。且元此时此刻也想开了。
“在下见了上野殿下与传长老殿下,但二位跟吃了黄连似的,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根本没法指望呀。”
听他说完,饶舌的正荣尼已然发话,这还真是意外呀,按理说不该如此才对。说罢,她拿出了一封信。
且元展信一看,是崇传写给大藏卿局的手信。一看日期,发现与他来见且元是同一天。大藏卿局离开骏府时,给崇传送去了一封道别信,这封信则是崇传的回信,并无任何实质内容。不过,这篇文章毕恭毕敬,热情洋溢,通篇都是外交辞令。直译内容如下:
“实在感谢您送来书信,贫僧业已拜读。听闻您一行将回上方,贫僧深表祝贺。贫僧本应亲自到您下榻之处登门拜访,又恐您动身前需准备诸种事宜,贸然到访反而只能徒增麻烦,故此才未登门拜访。下次若再光临骏府,还请务必赏脸一叙。祝愿一路顺风。”
(那个崇传只有对大藏卿局才会写出如此温情脉脉的信吗?)
他们的这张阴谋大网织得如此严密,让且元不由得心惊。家康及其亲信,他们全都步调一致,对女人就给出甜言蜜语般的回复,而对且元这个男人,给的却是熊胆般苦涩的回答。他们的想法是让男女两班使臣回到大坂城后,因两种截然不同的“骏府的回复”而对对方产生怀疑,相互指责咒骂,最后产生裂痕,在大坂城中挑起内讧。他们的目的就在于此,且元如今已是了然于心。
“这封信似乎没写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吧。”
“是的,都是些问候的话语。但是传长老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难道不是这样么?我觉得传长老他们对丰臣御家早就打消猜忌之心了。”
(你们是被崇传骗了。)
且元若对丰臣家忠贞不贰,那么现在就应当开诚布公,一一道出骏府的计策,解剖家康的阴谋,揭露崇传与正纯是如何的两面三刀,应当把如此事态向大藏卿局等人解释清楚。
然而,且元爱惜的是自己的羽毛。
且元在政治上的不透明性,甚至迷惑了后世之人,让他们不知当如何评价这个人物。而这种不透明性便是从此时开始出现的。且元的一切所思所想,都是为了保障自身安全,因此他总是像云雾缭绕下的群山一样若隐若现,叫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这便是他的生存之道。倘若此时此刻数落了骏府的不是,传来传去,最后还是会传到骏府耳朵里去的吧。
“这是崇传的把戏。”
这话要是一说出口,便一定会传到骏府那边吧。
如此一来,无论且元还是片桐家,将来都无法融入德川体系了。若说实话,且元是想成为德川家的大名的。他认为除此之外,自己的安全便得不到保障。然而很难。难的是如何隐藏自己这一企图。鉴于自己眼下仍是丰臣家家老,这一企图一旦暴露,那自己在大坂城的立场就岌岌可危了。也许还会被人杀掉。为此,他一直以来都扮演着鵺的形象,猴子的脑袋,狸猫的身体,蛇的尾巴,老虎的四肢,为的就是不让人看穿他的真面目。
(不过,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大藏卿局眼前的且元此刻正在天人交战。
——关东是想开战。
此番前去骏府,虽未得见家康本人,但且元也自认为猜出了家康的意图。如若没有开战的打算,对方便不会这样万般刁难自己。而且还有一事,逗留骏府时,且元获知了一个重大消息。
他安插在江户的家臣十万火急发来急报。九月七日,江户幕府对身在江户的西国大名提出要求,让他们交出誓言书。誓言书内容有三条,都是宣誓忠诚的誓言。
第一,侍奉两御所(家康与秀忠),绝无二心。
第二,与有违上意之辈断绝来往。
第三,对两御所制定的御法度,严格执行,绝不违背。
之所以重新正式集齐这种誓言书,大概是有意想要讨伐丰臣家了吧。无论如何,家康是有意要讨伐丰臣家了,就且元目前的观察而言,这点绝不会出错。
(倘若果真如此,我得趁此机会赶紧脱离丰臣家才是。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这是且元的真实想法。想要脱离,只消与大藏卿局吵上一架即可。
不过,吵架随时都能吵。眼下还应将本多正纯私下透露的“大御所殿下的想法”明明白白告诉大藏卿局才是。
听完且元的话,大藏卿局等人的反应远非大惊失色那么简单。众女人顿时沸腾起来,正荣尼还在途中多次大呼小叫。
——此言差矣,此事绝无可能。
她每次大呼小叫都被且元制止下去:“少安勿躁,请听某把话说完。”
总之,且元所谓的大御所的意思便是:
“首先是丰臣家搬出大坂城。至于想要哪个封国,都由秀赖自由选择。”
“第二,秀赖必须去江户。”
“第三,速速将人质御袋殿下送往江户。”
不过, 形式上当然不是家康命令丰臣家这么做的,而是丰臣家主动请愿,德川家予以许可。但事实上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因为这三条要求之外,正纯还加了句“若大坂拒绝实施这三条要求,那就做好东西决裂的准备吧”。这句话便是具有实质意义的战争预告,就是最好的证据。
“各位少安勿躁,少安勿躁。”
且元抬起手,汗珠从且元的鬓角流下。他从未如此巧舌如簧过。他要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顺便一提,从结果来看,这次土山会谈是他最后一次就丰臣家的这个话题展开辩论。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此时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点,于是他把该说的都说了。
“如此才是丰臣家的永世延续之道。”
他始终重复着这句话。且元的意思是莫非事到如今还想扳倒德川家,夺回天下不成?
“非常遗憾,丰臣家毫无夺取天下的武力。”
他甚至如此直言不讳。所谓武力,便是对诸大名的指挥权。即使丰臣家吹响昔日的号角,诸大名也不会再听其号令了吧。太阁的权威早已是陈年旧梦。且元如是说。
“如此一来,目前大坂丰臣家的存在便极其地不伦不类。分明早已不是天下共主,却还被天下共主的虚荣所包围。这是很危险的。”
“不知是对谁危险呀?”
阿夏在次室发言。
“当然是对天下危险了。”
且元回答。
“市正殿下的真心话,其实是想说对家康殿下危险吧。谁不知市正殿下只会为关东着想?”
正荣尼立刻反驳道。
(绝非如此。)
这是次室的阿夏的想法。且元既不为关东也不为大坂着想,他只为自己着想而已。因此,他才选择为强者关东说话。且元所言之事或许也确有道理。丰臣家若想永保家门,现在就必须毅然决然地自降身份,甘做大名,去江户进行参勤交代。也许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是如此重大的事,需要一位有足够分量的人说出口才行。且元已然背上了关东走狗的污名,此事若是从他的口中说出,必然会引起群情激奋。一旦失去冷静,那本来能成的事也做不成了。恐怕家康是早已看到这点,才有这般举动的。家康将且元塑造成了那样的人。所以他才会在骏府对大藏卿局一行毫不含蓄地宣称:老夫一直对市正很是信任。这句话等于是表明了“且元与老夫是一丘之貉”。这样且元便被家康染黑了。不仅如此,他还让被染黑的且元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其心可诛。大概强者的外交就是这么回事吧。
“那咱们就大坂见吧。”
大藏卿局连个招呼都没打,便起身离去。正荣尼紧随其后,阿夏也已站起身来,不过按顺序,她是最后一个。且元也跟进走廊,准备送客人到玄关。自然他与阿夏是前后脚离开房间。
“您是故意的吧?”
阿夏问且元。且元知道这姑娘总会突发奇想地问些问题,于是选择沉默。
“您是故意的吧?”
阿夏追问。
“故意什么?”
“您方才的所言。”
“你若说的是三条要求,那可不是我有意乱说的。我只是如实传达了大御所的想法。”
“不,并非此事。”
“那是何事呀?”
且元站定,抬头看着阿夏。
“市正大人方才在座上是有意挑衅,故意要闹得不欢而散的吧?”
这是阿夏的直觉。她觉得且元极有可能以此次争吵为借口,不再返回大坂城了。
“此言差矣。”
且元苦涩地说,然后便再无一语。不久便出了玄关。但大藏卿局早已坐进轿子里,将前来送行的且元视若无物,最终也没有道别,便离去了。
此后,大藏卿局一行连忙赶回大坂报告了此事。城内自然是群情激奋。
但是,关键人物且元却不会那么轻易地回大坂去。他慢悠悠地继续着旅途,十七日白天进入京都。而且这一日之后,他便停下脚步,在京都住了下来。
幕府在京都设置了所司代,相当于以前的京都探题。所司代的长官是家康心腹板仓胜重。且元前往二条城旁的所司代宅邸,拜访板仓胜重。这大概是且元此生最大一次政治活动了。只不过,这一次为的是保全自身。且元已然看透秀赖的未来。原本他应当回到主君身旁。但这段时期,且元已不再惧怕大坂城内众人的猜疑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某此番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且元首先开口发话。他将骏府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告知胜重。胜重也早已了解了来龙去脉。因为这段时期胜重与骏府之间的通信往来比任何时期都要频繁。且元又将土山一事详细告知胜重。
“那么,殿下是为何事而来?”
胜重询问。
“不知大人能否帮忙料理在下的后事?”
且元是为确认此事而来。且元推测如今自己必遭大坂上下排挤。而丰臣家家老的乌纱帽也肯定保不住了。不仅如此,他城内的宅邸也岌岌可危,不可再住。他自然得退回摄津茨木城,但或许丰臣家会出兵围城也未可知。
“到时还希望……”
且元请求关东能鼎力相助。
胜重虽说是个长脸清癯、沉默寡言的男人,颇有文吏风范,但众所周知,他除了心思缜密之外,也具有武人应有的决断力。他将种种信息放进脑子整合、思量之后,觉得若为关东着想,就该将此事承应下来。
他答应了且元的请求。
“大人无须担心。”
这是他的意思。家康盼望着开战。胜重心想或许这战火就是从且元的摄津茨木城被围开始点燃的。
且元也就此放下心来。他今日为此事拜见了家康在京都安插的代理人板仓胜重。仅此一举,便可证明今后无论情势如何变幻,他片桐且元都会对德川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常真入道
——市正形迹可疑。
这种阴暗的揣测与非难的声音在大坂城本丸御殿中搅起漩涡。
“女人小儿懂个什么?”
且元对弟弟片桐贞隆吐露了这种郁闷之情。片桐贞隆此番特地来到伏见的旅馆迎接兄长,并告知了大坂城内的状况。
“如此看来,算是完了吧。”
贞隆察觉到兄长的心事,一脸悲痛地说。贞隆所说的“完了”,指的是兄长且元在大坂城内的政治生命。也许确实算是完了。一旦且元身上产生巨大疑团,那他也不太可能继续指挥大坂城,统领大坂的内政外交了。贞隆的言外之意是“你干脆就认命了吧”。
这且元之弟贞隆,昔日因其通称“加兵卫”而为人知。他一直辅佐兄长,在战场上也颇有建树,获得了秀吉赏识。因此秀吉特别开恩赐他俸禄,让他成为自己的直系家臣,与其兄且元一道提拔重用。秀吉鼎盛时期的天正十三年,贞隆与且元一同获封从五位下的官位,成为大名。后来大和小泉的片桐家家祖便是这个贞隆。大和小泉食禄为一万五千石,后改为一万一千石,一直延续到明治废藩置县之时。顺便一提,这个贞隆之子便是以大名茶道闻名的片桐石州(片桐贞昌)。
相较之下,贞隆对丰臣家的态度比且元更为理性和干脆。
“事态已然如此。且不论已故太阁殿下的大恩,事到如今,连侍奉丰臣家这条路也已走到尽头。若不早早看清形势,速速从大坂城抽身而退,恐怕会遭受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
且元面露惊愕之色。之所以惊愕,是因为且元还是有品性纯良的一面。
“我说的是会有杀身之祸。”
贞隆回答说。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城内,大野修理一党早已蠢蠢欲动,准备待到且元归城之时,将他诱至殿中,杀之而后快。
九九藏书“他们竟然……那,御袋殿下呢?”
“当然是一体同心了。”
“岂有此理。”
且元此时的愤怒也不难理解。从他的立场而言,他自认为是为丰臣家的长久延续采取了相应对策,并已尽自己最大努力来推行这些对策。不仅如此,面对以战争相要挟的关东,他也靠一己之力苦苦支撑,想尽千方百计来阻止战争的爆发。然而自己这一番苦心并未得到承认。没想到自己如此劳苦功高,鞠躬尽瘁,换来的却是杀身之祸。这真是岂有此理呀。
——看来事到如今,奉公之路已不可行了。
这种绝望的想法充溢着且元的胸口。在且元看来,被围杀于殿上是种窝囊的死法,是他无论如何也想避免的。在当时,武将拼杀疆场,马革裹尸,纵然一死,也死得光彩,死得荣誉。可因政治争斗或打架斗殴而被对方杀死,那就太不光彩,太过窝囊。这是且元厌恶这种死法的原因之一。还有另一原因,人一死便死无对证了。死后即使被人诽谤咒骂,被人骂成十恶不赦之人,也无法再开口为自己辩护了。
唉,也罢。
此后,且元一拖再拖,尽可能地放慢西下的脚步。最终回到大坂后,他也以各种理由推脱搪塞,绝不轻易登上大坂城。他想先观察一下本丸的情况,看看他们究竟是否真要除掉自己。
“那位老人还真没骨气。”
就连大野修理在本丸的诘之间高声说过的这句话,也传到了且元耳中。且元手中一直掌握着丰富的情报来源。
且元回到大坂,是九月十八日夜里的事。而他最终下定决心登上本丸,是在二十日早晨。
(倘若殿中遭遇刺客,那就拼死一搏。)
据说这天早晨,且元拔出胁差试挥了几下,对胁差的手感,甚至连防止刀自然滑出鞘的卡钉,他都再三检查确认。且元虽已年老体衰,却也不是那种生长于和平年代的男人。
上段之间坐着秀赖。不过淀殿也陪在一旁。秀赖的妻子千姬不在席上。一旁坐的是一排淀殿的女官。另一边则坐着这座城里的重臣要人。虽说是要人,不过也就是大野修理、本村长门守重成、渡边内藏助糺等淀殿女官的儿子。对且元而言,可以说也是政敌。
另外还有一位姓织田的老人。这位老人曾叫织田信雄,如今是常真入道。淀殿是织田信长的外甥女,因此织田家的人总会聚到她身边。这一集团的政治动向,无论是大野派,还是片桐派,都不甚了解。只是织田常真入道在登城的前夜,也就是昨夜,遣使者传来了消息。
——明日贫僧也会出席。
他竟出人意料地向且元示好。殿中若有常真入道陪伴,肯定绝无异变之虞。当然,前提是常真对他并无异心。不过大概也没有异心吧。
(那位老人想必没有异心吧。)
且元放下心来。这次且元决定接受这位老人的好意。
“属下刚从骏府赶回复命。”
且元面对秀赖说话时,一旁的女官中,有人发出噗嗤的笑声。大概是觉得“刚”这个词很可笑吧。且元凌厉的视线一扫而过,发现是阿夏。阿夏笑得头也跟着微微颤动。
“主公在上,你休得放肆。”
且元火冒三丈,高声呵斥。阿夏低下头,露出纤细的颈脖,再也不笑了。
且元抬起头,气运丹田。他必须禀告骏府一事。可是,何以如此这般难以启齿?大概是因为在这上百张草席铺设而成的大房间内,包括淀殿与秀赖在内,无论男女,所有人都已知道且元即将上报的内容。他们不仅知道,还准备好了批判的说辞。但即便如此,此时此刻,所有人无不等待着从且元口中亲耳听到这一消息。对且元而言,眼下无疑是被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等待众人的诘问与发难。
他向秀赖禀报了家康借本多正纯之口提出的三条要求。
在座众人顿时喧哗沸腾起来。
“请各位少安勿躁,”且元出言制止,“这三条要求,如今已不容置喙。绝不是商量的性质,也不接受御家再提出修改方案。骏府殿下的意思,是丰臣家必须接受这三条要求,如若接受,则立刻作出回复,回复之后,则应即刻执行。”
他一口气说完。
正荣尼发出尖叫般的声音。
“简、简直厚颜无耻,欺人太甚!右大臣家大人对家康殿下是主君,而御袋殿下是主家之人,胆敢让二位贵人移居江户!简直是不忠不义,无法无天,天理难容!市正大人竟然还能如此安然地将这些话带回大坂!”
“请稍安勿躁。眼下该做的是冷静考虑利害得失才对。”
“市正大人。”
正荣尼截了他的话。可且元必须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少安勿躁,且听我一言。且元拿起扇子指向正荣尼,又马上将扇子收回膝前放好,再次对着秀赖叩拜下去,紧接着他抬起头,将脸冲向淀殿。
“如今,关东已经手握所有西国大名的誓言书。”他说。
谁都明白这是要攻打大坂的动员准备令。
“倘若丰臣御家将这三条驳回,那便只有一战。”
“你这是威胁吗?”
淀殿嚷道。原来如此,也许她这是在恫吓且元吧。对淀殿而言,战争一词是禁忌。且元亲口说出这个词时,她便不可抑制地歇斯底里起来,上半身也剧烈地晃动不停。可且元却不得不说。
“的确只有一战。而且,还会变成是我方先挑起战火的。”
“市正,你还要威胁我吗?”
市正冷眼看着坐上段之间痛苦的淀殿,回道:“绝无此意,属下不敢。属下绝无半分威胁御家的余力,如今可是关乎御家存亡的时刻。此事,还望主公三思。”
这话说出口的同时,且元心道大概没用吧。一席人只被感情所支配。被淀殿的感情支配。在座所有人无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生怕碰触这位女主人的逆鳞。哪里还有冷静看待事态走向的理性可言?且元暗自心道。他迅速将视线投向木村重成。
(不,那个年轻人也与他人无异吧。)
他打消了对那个年轻人的期待。
(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了。)
且元心想。这时他身边的织田常真入道似乎对此有所察觉。
“市正也累了吧。会议改日再议,今日就此退下吧。”
常真入道帮腔道。对且元而言,多说无益久居无用。他若不及时退下,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
于是,且元顺着常真入道的话,退了下去。待走出御殿大玄关时,且元心口宛如一块重石落下,他转身向常真入道致谢。
“不必多礼,市正殿下的心情,贫僧自是了解的。”
这个织田信长的次子,在眼角露出一丝讨好的笑纹。
有必要先讲讲这个叫织田常真入道的人物。
他以“织田信雄”之名为世人所知,前文已经提过。这个名字曾让天正年间的乱世话题热闹过一阵,但现如今却已被世间遗忘。倘若问及世人,人们大都会是一脸惊愕:“织田信雄殿下人还活着?!”如此可见,他的存在早已被世人遗忘。
这个入道出生于元禄元年(1558),掐指一算,如今年方五十六,尚不到老态龙钟的年纪。然而对世人而言,此人大概可以说得上是老废之人吧。
信长开枝散叶,众侧室诞下不少子嗣,可无一例外都是废物,没有一人能在那个乱世自立求存。不过说来,愚人自有愚人的价值所在。也许正因为他们都是一无是处的庸人,才能苟全一条性命吧。
信长势大之时,织田家阖府上下称他为三介大人。三介是他的通称。
信长计划以政略谋夺伊势之国时,将这信雄送给了伊势国主北畠家做养子。因此,有段时期他改名为北畠信雄。十七岁时,他已然身居高位,官至从四位下右近卫权中将。天正十年,他二十四岁时,父亲信长在人称本能寺之变的事件中突然身故,发生了一场重大的政变。
信雄此时人在伊势田边城。已是身家五十万石的大名。倘若为父报仇,介入政变,他也相当有可能继承织田政权。但凡稍有能耐之人,大概谁都这么做吧。然而,信雄面对急急禀报事变的鬼头内藏助,只是惊愕地大呼“骗人的,骗人骗人。你还以为我会相信这种事吗?”,却没有丝毫动作。鬼头苦口婆心规劝:能报此仇之人非主公莫属,需尽快召集军队才是。然而信雄却胆怯畏战,最终没有任何举动。他天生便是胆小怕事之辈。
此时,秀吉九九藏书在山城的山崎为信长一雪杀身之仇。秀吉打算一举扶摇直上,将织田政权的继承权也握在手中。但不能名不正言不顺,为此他拥立信长嫡孙三法师,自己成为三法师的监护人。织田家宿将柴田胜家反对此事,与秀吉对立起来。
——只消骗取三介大人信任即可。
秀吉此时将信雄拉拢至己方。他哄骗的方法极其简单。秀吉借旁人之口将带有如此意味的话传到信雄耳中:“三法师的监护人,属下想让三介大人来当,由.99lib.三介大人来匡扶天下。”信雄便是能被这种谎言诓骗的人物。
根据《太阁记》等资料记载,秀吉便因此在决定继承人的清州会议上赢了柴田胜家。
此后,柴田胜家败亡于北陆,秀吉修建大坂城,成为事实上的天下霸主。直到此时,信雄才发现原来自己被骗。于是他与当时尚为第三势力的家康结成了同盟。家康在本能寺之变发生时,正在上方游玩,没能乘上这一东风,之后他回到领国,对秀吉等人的动静置之不理,只一门心思巩固东海地区与甲州、信州地盘,同时以地方政权的身份不断扩大版图。信雄便与他结为了同盟。
就这点而言,信雄虽是个愚人,但该有的欲望也是有的。他从秀吉手中获得了尾张清洲城以及尾张与伊势等地共一百万石的巨大封地,算是秀吉给他的安抚费。然而他并不因此满足。
不久,战争打响。信雄与家康的联合军因家康的作战能力而让秀吉大军大吃苦头,可信雄却不知为何怯弱起来,他中途变卦,背着家康单独与敌人秀吉罢战言和。
秀吉保证了信雄的领地。不仅如此,秀吉成为关白之后,还奏请朝廷封信雄为内大臣。在丰臣政权初期,信雄身居高位,身份仅次于秀吉。
秀吉随着政权日渐稳固,自然越发觉得如此厚待信雄实属愚蠢之举。首先,让他坐镇尾张,离上方太近,从战略上讲很不明智,于是决定将他迁往边陲之地。于是秀吉找到信雄商量“易国”一事。
——不可不可,我尚无离开尾张的打算。
信雄却口出此言,把秀吉的提议当做耳边风。秀吉因此大为不悦,于是索性将他踢到关东下野国那须郡,只让他当了个两万石的大名。信雄从此开始没落。此时,信雄终于觉得一生命运多舛,人世无常,遂落发入道,法号常真。
秀吉此后大概觉得于心不忍,便将他召回,让他住在大坂或伏见,成为自己的“相伴众”,而信雄的儿子全都获得封地,到各地去做了大名。相伴众也称为“御伽众”,就是陪主公聊天的职位。
话说关原之战前夜,家康也积极展开政治工作,拉帮结派,壮大己方阵营,而石田三成也同样在暗地里活动着。三成注意到了这个常真入道。虽说他目前已是闲人一名,但终归是织田信长之子,光摆出名号就够三成用了。
“倘若胜利,某愿拜殿下为尾张国国主。为表诚意,先奉上黄金一千枚。”
三成以利诱之。常真入道一听如此承诺,自是动心,便答应加入三成阵营。常真随即要求三成兑现黄金一千枚的承诺。不料三成却舍不得送出黄金,只送去了白银一千枚。这让常真大为失望。
——说什么把尾张国给我,看来也是谎言吧。
据说常真曾喃喃道出此言。这常真欲支持三成讨伐家康一事传到其子秀雄耳中。秀雄在丰臣政权下,作为一大贵族备受优待,此时他已在越前大野享受四万五千石食禄,官至宰相,人称“大野宰相”。这个秀雄闻言大惊,他赶紧来到大坂,劝谏父亲常真。
“父亲曾与德川殿下结为同盟。想想当时的同盟关系,再想想当时德川殿下的恩义,如今父亲却要讨伐恩人朋友,如此为人,天理难容呀。”
听完儿子的劝谏,常真也觉得确有道理,于是他只收下三成送来的白银一千枚,却没有出兵助阵。
关原之战家康大获全胜,天下从此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常真的处境因此变得微妙起来。虽说他并未亲自出兵助阵,但也确实收下了三成的白银,说起来还是三成的同盟军。
“只不过领地是丢定了。”
当时世人纷纷如此看待。对家康而言,常真既然是信长之子,自是不能杀掉的,所以仅剥夺了他的封地俸禄。
常真再也没有了收入。
也就成了所谓的浪人。他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于是来到大坂寻求表妹淀殿的庇护。而淀殿则收留了常真这个食客,让他住进大坂城。
时光如梭,斗转星移。
对常真而言,今日此时此刻又让他觉得:要出大事了。江户的德川家似乎真想灭掉大坂的丰臣家。也许大战已开战在即。
(若是好好活动,也许还能当回以前的大名。)
这种期待让常真不禁心潮澎湃。天正十年以来,每次天下局势大变之时,他都在心里如此暗自期待,也暗中搞过一些“神计妙策”,可谁知每次都适得其反。
(这次我下的赌注肯定不会错!)
常真入道暗想。他的意思是一定要投奔最终的赢家。
——要说最终赢家,当属家康吧。
这个男人是如此看待的。倘若果真如此,那可得赶紧背叛丰臣家,为家康立下点功劳才是。这个男人从这一日前后起,开始迅速接近连他都认为是家康走狗的片桐且元,开始殷勤地施恩于且元。对常真而言,要接近家康,首先就要接近且元。
风雨
话说另一方,在本丸御殿之上,众人围着淀殿与秀赖秘密商议对策。
全是99lib.自己人。
淀殿大概因为是妇人的缘故,对不是自己人的人总是很难信任。乳母大藏卿局在场。然后是其子大野修理。再有秀赖的乳母宫内卿局及其子木村重成,另一位乳母正荣尼及其子渡边糺均也在场。
“大家开诚布公,但说无妨。”
淀殿说。
末席是大野修理的弟弟,名为主马。讳名为治房,可以说是个天生的军人。
“兄长还有何顾忌?家康借市正之口通传的这些条件,不正是飞箭传来的战书么?此刻根本不该讨论答应与否的问题。应速速向天下诸侯发出檄文,同时大量购入火药,广囤军粮。刻不容缓,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关东大军才是。”
他滔滔不绝,豪情万丈,可修理却一时难以决断。
(仅凭秀赖公的一纸檄文,是否调动得了天下诸侯还未可知。)
这是修理担心的。此时,修理开始怀疑起诸大名内心的想法。世间似乎并不是按照大坂的想法来行动的。
然而在这点上,无论淀殿,还是大藏卿局,都极其乐观。她们深信只消大坂一声令下,诸侯便会应声而起。对淀殿而言,丰臣家的权威从未动摇过半分,而且她认为只要诸侯还是人,就应当感念已故太阁的恩情才是。
“大家绝不可能都跟加贺大纳言(前田利长)一样。”
淀殿说。她口中的加贺大纳言云云,说的是她曾经向前田利长发去一封密函却被无情拒绝的事。密函内容是“如有不测,还望足下能够助我丰家一臂之力”。淀殿认为世间都是善意的。天下众多大名之中,总有几成的人会站在丰臣家这边吧。
对于这样的淀殿,大野修理却很难出言反驳说“属下却不以为然。”修理在这点上竟然有些底气不足,实在出人意料。而且还有一事颇为棘手。那就是修理自己在心中也.99lib.有些许期待,觉得:万一一如御袋殿下所言,天下大名中,或许真有几成人会率兵前来为大坂助阵也未可知。这种期待与不安相互交织,让此时此刻的修理变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男人。这点上,弟弟主马却单纯许多。
“若将已故太阁殿下的御马标立于城头,纵使是身在关东阵中的大名,也断无不动摇一分的可能。”
这是主马的发言。还有一人比主马的言辞更为强硬。那人便是木村重成。
重成与秀赖同年,二十一岁。作为秀赖的侍读被一同养育成人。他与秀赖一同学习,论及和汉学问方面的教养,在座众人无人能出其右。重成为人率真,又在御殿之上与秀赖一道在书本学问中长大,为此他完全不具备大多数生长于尘世的人的特点——以利害标准来判断事物。对重成而言,他的判断标准无非是事物的正与邪。
——家康奸恶,不可原谅。
这便是重成发言的要点。
以利害标准来判断事物时,大脑的活动需要非常复杂的思维与分析能力。而正邪标准,却让判断过程变得简单,而且当这一判断以语言表述出来时,会如同一把锐利的短剑,直接作用于对方的心灵深处。在妇人们的耳中,这种标准更好理解。
结果,随着会议的进行,在座众人的思维方法悄然变化,变成以重成式的伦理观念为判断标准,甚至连大野修理也被他的想法所感染。
会议结束,大野修理将战略方针总结如下:
一,招揽五万乃至十万浪人入城。
二,对于即将大军压进的关东军,采取据城死守的方针。
三,击退三五次关东军,同时等待关东军中产生动摇,然后使计策反,分化拉拢诸大名。
接下来必须决定“大将”。即便总大将是丰臣秀赖,也没人真想过让秀赖披挂上阵,指挥作战。所以需要考虑到底由谁来接受秀赖授权,直接统领三军作战。
“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大野修理转向秀赖与淀殿询问道。
“修理,就由你来统领三军吧。”
淀殿本应如此回答,然而淀殿脑海里的大将候选名单中,并未出现眼前这个修理的名字。滑稽的是对淀殿而言,修理说到底只是乳母之子,仅此而已。所以淀殿绝不可能会想到让这个修理来率领大坂军与家康大军决一雌雄。
“是呀,大将由谁来当好呢?”
淀殿多次喃喃自语。在淀殿的想象中,大将首先必须门第高,地位高。敌方的家康是前内大臣,而秀忠是征夷大将军。
“修理,你有何妙案?”
淀殿问道。
(真是愚蠢的问题。)
修理心说,但是既然已被问到,也不好毛遂自荐,提议自己来执掌大军。
淀殿忽然起意,说:“织田常真入道如何?”
诚然,常真确实出自名门。虽说如今他只是没有俸禄的食客,却也是织田信长的第二子,对淀殿而言,也是表兄,而且他也曾身份高贵,显赫过一阵,直到某个时期为止,他地位犹在家康之上,秀吉鼎盛时期的天正十五年,他已然是正二位内大臣,身家也逾百万石。
(如今不就是个流寓的老人而已吗?)
修理心说。而且织田信雄从以前起便被世人评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若是资历老一些的大名,大都知道这个老人是何等的无能、懦弱和卑劣。推举这种老人做大坂方的大将,还有大名会闻风而至,为大坂助力?难得有些大名愿意加入大坂阵营,可一听旗头是常真入道,也肯定会心生犹豫。
但是,淀殿却固执己见。
“常真入道也是前内大臣,骏府的家康亦为前内大臣,如此岂不是妙案?能与家康分庭抗礼的人,非他莫属。”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修理有些理解淀殿等人的思维模式了。秀赖无论如何都是天下共主,这种身份高高在上,超然无争。家康是家臣,秀赖不可能与自己的家臣对抗。能与家康分庭抗礼的人,最好就是曾与他身份相同的织田常真入道。让家康与常真二者相斗,秀赖则在高处旁观。倘若常真胜利,则可趁势夺回天下。万一家康获胜,秀赖也从未直接插手此事,所以目前的身份与地位也能获得家康的保障。对家康而言,秀赖不仅是自己的主家,更是自己孙女的夫君。
——这种想法太过荒谬。
修理想这么说,而且也不得不这么说。可是,面对已经妄自决断的淀殿,这种泼冷水的话实在让人难以启齿。他自然选择了缄口不语。
淀殿随即遣人召常真入道登城觐见。片桐且元报告骏府一事是九月二十日,而召入道觐见是从那日算起的第二天。
前去传唤织田常真入道的人是阿夏。
常真住在二之丸的一处空宅中。他在周围种上茶树,亲自照料。似乎摘取茶叶、蒸煮烘焙都是他亲力亲为。话虽如此,常真却不是茶人,说白了他似乎只是喜欢弄土种树而已。此外再无其他兴趣。
他与一个被人私下称为“狐狸”的女人同居于此。有人说狐狸以前是在京都做买卖的,也有人说她是尾张一个猎户的女儿,不过她的真实身份却无人知晓。唯有常真对这个女人百依百顺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阿夏走上玄关,进入了玄关旁边的一间小屋,等待狐狸的出现。也不知狐狸是何打算,竟然盛装出现在阿夏面前。
“有话请讲。”
狐狸面无表情地说。阿夏说御袋殿下召常真入道大人觐见,还望大人速速赶往御本丸。狐狸故意做出了惊愕的表情,与她计较起来。
“御袋殿下召前内大臣觐见,就差了你这么个小丫头来通传吗?”
她表达了不满之情。她的意思是应该派个身份更高的女官来才对。
“御本丸众人瞧不起入道大人,眼下此事就是最好的证据。”她说。
不过阿夏早已习惯狐狸的这种权柄癖,也不动怒。此事十万火急,小女子不才,只有脚程快于旁人,是以御袋殿下遣小女子为飞脚,前来传唤,而且——她接着说。
“御本丸绝无轻视入道大人之意。御本丸经会议商定由入道大人来担纲一个重大要职,便是最好的证据。”
阿夏说罢,狐狸赶紧追问:
“这重大要职是何要职?”
“小女子无可奉告。入道大人上了御本丸后,自然便会知晓。”
阿夏辞去。
此后,织田常真入道左思右想,也没想出那重大要职到底是什么。
“老夫还是亲自去一探究竟的好。”
说罢,他带上一个提鞋侍从,走上通往本丸的石阶。途中,在赏月楼旁看见在蓝天的背景下,银杏的叶片已开始染上黄色。
“今年的冬天可能会早到呢。”
常真对随行的侍从说。
本丸玄关前的白色沙地里,大野家的年轻人和渡边家的杂役蹲在艳阳下。他们一看见常真入道,都齐刷刷地低头叩拜。
进入御殿,发现一席人似乎开了很长时间的会议,无论男女,脸上都透着疲惫之色。常真来了,于是秀赖及其母亲再次现身于上段之间。
常真伏地叩拜。他在拜谒秀赖与淀殿时,常常一边低下头,一边心里愤懑不平。
(为何老夫必须如此低声下气地叩拜不可?)
此时,他心里也是作如此想。说来织田信雄是什么来头?父亲信长与兄长信忠横死本能寺后,继承织田政权的原本就应该是次男,这个名叫信雄的人——常真入道才对。虽说当时的世道是实力为王,却不想父亲的家臣秀吉竟谋篡了父亲的天下,而自己也沦为他麾下的一个大名。最初给了一百万石。后来慢慢变少,缩水到两万石,最后终于在关原之战后,连那为数不多的两万石也被夺走,如今沦落为流亡之身。可无论如何,说起来秀吉也是自己的家臣,其子秀赖就更什么都不是了。为何自己非得在这秀赖的面前低声下气,俯首称臣?一想到这里,常真入道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心境,可事到如今,他已然零落至斯,这种抱怨牢骚更是无人可以倾诉,只能在睡前聊枕边话时,向狐狸吐露。
抬起头后,常真做出微笑的表情,即使对大野修理之类的人,他也不忘寒暄一番。
“哎呀,修理殿下也在呀。哦哦,主马殿下也在。哎呀呀,这不是长门守殿下吗?哦哟哟,内藏助殿下也在。哈哈哈哈,大家都在呀。”
此时他故意在御前摆出毫不拘束的态度,用以亮出自己秀赖长辈的身份。
淀殿对这个血脉相连的表兄也不见外,亲自对常真说明了此事。
“嗯。”
“嗯。”
淀殿每次停顿时,常真入道都会点头,脸也越来越严肃。这可不是件好差事。说什么让自己当大将。还说让自己与家康一决雌雄。
(开什么玩笑。)
常真内心惧怕起来。自己要是有与家康一决胜负的器量,现在还会在大坂城内如此恭顺地平伏在秀赖跟前?他要有那本事,早就与秀吉决一死战,延续织田家的政权了。最重要的是倘若如此,可能秀赖这个人都不会存在于世吧。无论如何,常真入道现在心里想的是遥想昔日年轻岁月,那时的自己还多少还抱有一些幻想,可如今已过多年,年事已高,也早就清楚自己的才能与器量到底有几斤几两了。以自己的水平,漫说与家康打上一仗了,就连打上半仗也绝无可能。相较之下,常真入道更想活得安逸长久些。不想像眼下这样以一文不名的流寓之身寄人篱下,苟安于这大坂城里,他想至少讨得个三五万石的身家,也好安度余生。
(决定了。)
常真决定将这殿中的密议出卖给德川方。卖出情报后,家康怎么说也会给自己一些好处吧。
“啊哈哈哈。”
常真多次大笑。他笑得无比得意畅快,这是他此生表演得最好的一次。他觉得此时必须表现出欣然接受大任的样子。
常真入道此时的所言被新井白石记录到《藩翰谱》中。
“如今遍数天下大名,几人不曾蒙受已故太阁的大恩?大坂一声令下,试问谁敢不从?”
如今天下诸大名,放眼望去都是蒙受过已故太阁大恩大德的人,大坂只消一声令下,天下大名无不应声而至,断无一人敢不从。常真放声高呼,张口闭口都是吉祥如意的好话。
“贫僧常真入道,”昔日的织田信雄说,“遥想当年年轻力壮之时,统领一两万大军驰骋疆场,指挥进退,也是易如反掌。贫僧不才,幸得殿下赏识,是以责无旁贷,恳请执掌军令,待贫僧为右大臣家打上一场大胜仗,以报殿下大恩,也让贫僧的晚年增添一分光彩。”
——淀殿听罢,欢喜异常。
待他说完这番话后,淀殿也笑逐颜开,大藏卿局等人也神采奕奕地交头接耳起来。秀赖也终于首开金口。
“一切战事,皆由入道全权负责。”
他拍板定下此事。
“属下还有一事,”大野主马从末席发言,“殿下喜得大将,真是可喜可贺。明日便开始准备应战。不过在此之前,若不除掉片桐且元,恐怕后患无穷。”
他的意思是杀之。朝气蓬勃的主马斩钉截铁地说,除掉且元一是为军门血祭,同时也是以此血祭向家康发起挑战。
主马继续往下说,要除且元,最好是将他刺死于殿中。明日召他上殿觐见,某将亲自斩杀此贼。在座众人听罢,即刻沸腾起来。无人出言反对此事。
——一切均由主马殿下负责。
于是刺杀任务便落在主马肩上。
大野主马即刻遣使者赶去城内的片桐宅邸,通传秀赖的宣召。这个使者带来的口信被且元的家臣和久半左卫门记录在《和久半左卫门口上书》中。
“无论家康内意如何,我方尽皆按其指示行事,宣且元速速登城觐见。”
这便是口信的内容。
织田常真入道退下御本丸时,天色已近拂晓。他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沿石阶而下,途中,他寄身塔楼屋檐下躲避风雨。避雨之时,他立刻提笔修书一封。
“此信务必交予片桐市正。”
写完后,他将信交给随行的提鞋侍从,让他速速冒雨送信而去。
——明日万万不可登城。
信中所言只此而已,不过他还加上一句,欲知详情,还请遣人相问,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且元处很快便派去一个名叫小岛庄兵卫的家臣来询问事由。此时,常真早已开始打点行装,准备远行。
“这便是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将殿中的密议告知来使,并对惊愕不已的小岛庄兵卫说,“老夫还有一事相求。”
他催促说城内各道大门都由片桐家的武士看守,恳请片桐家将老夫带至城门,命门卫放行,十万火急,还望速带老夫出城。
小岛颔首同意。
织田常真入道在这日的天明之前,不顾风雨交加,火速逃离了大坂城。
此后,他马不停蹄地上京,将自己所知悉数告知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在其庇护下,隐居于京都。
常真入道后来在大和国宇陀郡松山获封五万石,宽永七年以七十三岁高龄离世(虚岁)。他这一脉的织田家,子孙代代继承封领,一直到明治时期。
旗头
在旁人看来,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
“织田常真入道顶风冒雨,从城里逃走了。”
入道怎么说也是丰臣家选出的大将。对此事他自己也欣然接受。
“让贫僧重拾昔日征战沙场的雄风,给德川殿下一点颜色看看。”
就在他当着淀殿及其亲信面前夸下海口的那天夜里,他借着飘摇的风雨与黑暗的遮掩,落荒而逃,离城而去。这在日本战争史上,也是前所未闻的奇事。
“竟然连仗都没开打就临阵脱逃了。”
大野修理宅邸,小幡勘兵卫听到这一评价后,独自诧异起来,同时他也为常真入道干的好事而愤慨。第二天夜里,勘兵卫特意等待大野修理从本丸回来。
“为何推选那种人尽皆知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来做大将?”
他满脸不悦,责备修理。细细一想,从关东间谍这一立场而言,这也许是种奇妙又滑稽的心态。不过勘兵卫毕竟是首位开创后世日本军事学的男人,比起间谍的立场,他更是作为军事学家,单纯地批判丰臣家军事上的失误,是以这般愤然不已。人类果真是种奇妙的生物。
“非也非也,那件事,上面自有上面的想法。”
大野修理扯动着发黑的嘴唇。勘兵卫看着他的嘴唇,心说这个男人竟也是个蠢货。
“说什么看法看法的,特意让常真入道来做大将,究竟是何看法?所幸那个入道临阵脱逃了,尚无大碍。要是他没有逃走,还真以大将身份指挥三军,那是绝不可能打赢骏府殿下的呀。”
“不不,我打算到时由我自己直接统率三军。常真入道的大将之职就是个摆设而已。”
“只是个摆设?”
(说什么蠢话?)
勘兵卫心说。
(当摆设的大将,不是已有丰臣秀赖了吗?竟然还要在秀赖之下再设个当摆设的大将,再由大野修理在一旁辅佐?这种三重塔似的结构,对合战不仅一无是处,而且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将这种想法告知了大野修理。
“所言甚是。”
大野修理似乎也觉得这种三重塔结构臃肿不堪,愚不可及。不过,正如修理所言,“若以我的名义应战,恐怕天下诸侯无人响应吧。”原来如此,大野修理之辈的名号,在秀吉时代不过是个三千石的旗本,既非大名也非位高权重之人。此外,修理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光辉战绩。他过去既无精彩作战,也无合战经验。为了让天下人闻风而至,聚集到丰臣的旗下,就需要一个有声望的旗头。而这个旗头便是织田常真入道。诚然,入道毋庸置疑是人尽皆知的废物,可他怎么说也是织田信长的次子,在武家贵族中,算是出身高贵的人。总会有诸侯被他的身份吸引,前来投靠吧。为此才选择了常真入道。这便是大野修理的理由。
“原来如此。”
勘兵卫很想大声嘲笑他。
“殿下您说为了招揽诸侯及天下人心,才选织田常真入道做旗头。可以右大臣家的身份,这分量难道还不够么?秀赖殿下是已故太阁殿下的遗孤,只消亲手将丰臣家御马标金瓢高高竖于大坂城头,那些已故太阁的恩顾大名,即使列阵于关东阵营之中,想必在面对秀赖殿下时,控弦之手也会犹豫三分,不敢.99lib.贸然放箭。因此,御大将必须是秀赖殿下一人才行。”
“此言也极有道理。”
大野修理颔首。
“此话虽然有理,”修理沉默半晌说,“但我之所以说此事不可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苦衷?”
参照自己的军事学识,勘兵卫知道败者都有自己的苦衷。打仗是为了战胜对方,可惜在为战胜对方而备战之时,他们总会根据一些与获胜这一目的毫无关系的“苦衷”,来准备作战。
(虽不知到底是何苦衷,但这样是绝不可能战胜身经百战的大御所的。)
勘兵卫一边暗自思忖,一边扬起下巴。为的是想听修理解释下到底是何苦衷。
修理所谓的苦衷,是淀殿的意向。淀殿惧怕战争。淀殿从幼女成长为少女的这段期间,尝过的只有战败的滋味。她一想到万一吃了败仗就会如何,再一想到若战败的直接责任人是秀赖,那秀赖就必死无疑,一想到这里,她就会觉得地狱之火在眼前熊熊燃烧,气势汹涌向她袭来,这种恐惧冲撞着她整个身体。秀赖不能做大将。用她的话来说,秀赖是天下共主。虽说其权威暂时被家康夺走,但若论起身份的尊贵程度,也仅次于京都天子,不应劳神费力亲自指挥作战。战争是霸者所为,秀赖则应是超然的存在。就像关原之战时,大将也不是秀赖。主谋是石田三成,而时至今?99lib.日,扮演这一角色的人,大概便是大野修理了吧。
当时,三成威望有限,无法担当旗头,正巧碰上自山阳道率军赶到大坂城的毛利宰相辉元,于是软磨硬泡终于让他答应做西军旗头,就此坐镇大坂城中。这毛利宰相辉元的位置,如今变成了昨夜仓皇遁逃的织田常真入道。不幸的是关原之战,西军大败。但不幸中的万幸是秀赖一直处于超然地位。
——置身事外,与西军完全无关。
为此,他只丢掉了天下霸权,却保住了一条性命。淀殿此番也想故技重施。
(这次也想置身事外呀。)
勘兵卫内心为淀殿这个策略而惊叹不已。她居然想以如此策略应战。不仅军事通的勘兵卫没有想到,就连家康也想象不到她会这么出招吧。
“真是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
勘兵卫倒是没说出这句话。只是这个方案愚蠢之极,勘兵卫觉得就连解释这方案有多么愚蠢这一举动也是愚蠢之极,不过他还是发表了意见。
“关原之战时,也让区区一介奉行治部少(石田三成)来全权负责作战。治部少在沙场战死,究其原因,是因为己方大名无不认为堂堂大名却得听从区区一个治部少的指令,简直是愚不可及,所以众人都无心应战,阳奉阴违,敷衍了事,最后便成了那样的结局。诚然,治部少是气量狭小的男人。但是治部少却不是因其气量狭小而败北的。因为治部少不过是区区十九万余石的小大名,却成为事实上的西军大将,这让诸将都觉得愚不可及。而反观此时的家康,其身家又是如何?关东二百五十万石的大大名。任谁都会觉得站在大富大贵的家康阵营,才是明智之举,而选择瓮牖绳枢的三成,便是自掘坟墓。而站在大富大贵者一方的人,必会拼死杀敌。正因东军诸将浴血拼杀,家康才能在关原之战大获全胜。倘若那时秀赖殿下亲自督战,结果又会如何?纵使秀赖殿下再年幼,只消将金葫芦马标立于松尾山之上,毋庸置疑,加入东军的诸将士定会放下弓箭,前来投降。真真可惜呀,正因如此,西军才会溃不成军,三成败走,丰臣家才沦落致斯,仅守着一座城池和摄河泉三州的六十余万石,苟安于世。此等愚蠢之举,如今却要重蹈覆辙吗?”
勘兵卫说着说着,因自己这番话而感动,这感动之情化作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让他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才是秀赖的大忠臣一般,而这种错觉又催生更多眼泪,一时竟不能自已,泪流满面。藏书网
当然,大野修理也感动了。
(这个小幡勘兵卫,城内似乎有些不好的风评。可看看现在的这个男人吧。恶贼、细作之辈会如此泪流满面吗?那些风评都是空穴来风之说,由此事便可知晓。)
他暗自心说,激动得不能呼吸。
大野修理压低声音说:“御袋殿下是不会回心转意的。”
鉴于织田常真入道已然逃跑,今日淀殿已命大野修理“再寻个新旗头代替入道”。
——有乐殿下如何?
淀殿提出一案,却又对修理焦急下令说:“如此,就让有乐殿下来当吧。”
她口中的有乐,是茶人织田有乐。
(那不是茶道宗匠么?)
勘兵卫一怔。
织田有乐,名为长益,是织田信长最小的弟弟,如今已六十七岁。织田家除信长之外,再无一个拿得出手的人物,有乐也不例外,毫无打拼领国与天下的才干。只是似乎信长身上的艺术天分的血统,这个最小的弟弟也分得了一部分,年纪轻轻便成为茶道世界中响当当的人物,也是千利休的七大弟子之一。天正十年,兄长信长暴毙于本能寺,织田政权土崩瓦解之时,有乐碰巧身在别处,得以捡回一条命。后来他侍奉秀吉,获得一万余石的食禄,成为御伽众。有乐主要是精通茶道,并陪秀吉聊天。关原之战时,他加入家康阵营,在主力决战中还亲自提枪上阵。
——不愧是总见院(信长的谥号)大人的弟弟呀。
他的英勇身姿大大出乎众人意料,战后受家康加封,获得三万石的知行地,另一方面,他却久居京都,以弄茶为乐。顺便一提,他在京都的住宅,其庭院由他自己亲自设计而成,并大获好评,后来他的故居一带便是现在的有乐町。他在江户也有住宅,而其居住地后来也成了有乐町。
淀殿打算召这种茶人来做丰臣家的旗头,从军事眼光而言,与其说愚昧不堪,倒不如说是滑稽可笑。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就脑子里只考虑秀赖一人安危的淀殿而言,只此计策也算得.99lib.上是极富狡智的一招了。对她而言,旗头是战败后代替秀赖被杀的替罪羊,因而也无需能力与才干。只要作为秀赖替身,代他一死即可。
(愚不可及。)
勘兵卫心说。家康此番对大坂一战,为的是摧毁丰臣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具体来说,便是只要秀赖一死即可,倘若可能,他愿意用一种更经济的方法来除掉秀赖,若能将之毒杀,那是最好不过的。而眼下就是因为家康找不出更好的方法,才如此召集大军,发兵攻打大坂,掀起战争的。家康的本意在此。无论你把多么贵不可言的人抓来当替死鬼,家康都不予考虑,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秀赖的心脏停止跳动。为何淀殿对此总是无法理解?
(只消看看关东的样子,就应该能猜到才对。)
这是勘兵卫的想法。家康因自己日渐衰老而心急如焚。他自然会想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将太阁子孙斩草除根。就算是住在大坂城的高楼之上,只要稍微冷静头脑,从爱子心切的盲目感情中跳出,稍稍动动脑筋,不说猜中家康所有想法,至少这种程度的打算,还是应该猜出个七八分吧。
(淀殿竟对此浑然不知。)
这对小幡勘兵卫而言,既新鲜又惊讶。这世上居然还真有如此愚蠢的人,对于自身的命运,对这种程度的极其明了、简单易懂、极其理所应当的思考条件居然无法理解。这让勘兵卫大吃一惊。这种人就在这城中,而且还站在权力的顶峰。
(淀殿脑子还正常吗?)
勘兵卫不禁产生疑问,可也从未听过有关她是傻瓜的传言。总而言之,愚蠢并非指智力高低,而是指心灵是否被禁锢。勘兵卫是这么想的。淀殿是一个具有恐惧体质的人。
对她而言,她只能透过扎根心底的恐惧之情来看待万事万物。她只为秀赖一人想得太多,并被各种想法所禁锢,她只能通过这颗狭隘的心来看待事物,判断事物,决定事物。
再者,淀殿似乎认为秀赖身份高贵,贵不可言,并对此深信不疑。这种想法也让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可惜世人的想法越发与她背道而驰。自关原之战起,转眼已过十四个年头,天下大权早已转移到江户,诸大名也将德川将军尊为盟主。眼下丰臣家还在大坂的苇草之间苟延残喘,世人也渐渐将之遗忘。然而唯有淀殿及其侍女的意识还在孤军奋战——与世间格格不入。右大臣秀赖殿下终究是天下共主,他的天下只是暂时借给家臣家康打理。这种看法已经变成一种宗教式的解读。淀殿便住在这种超政治性观念的世界,并从这个世界观察人事万般与世间百态。淀殿本应是个聪慧之人吧。但对人类而言,贤明的特性与其说来自头脑,不如说来自意识。靠她那种意识,是没法对万事万物进行正确把握的。
(似乎正是如此。)
勘兵卫渐渐明白过来。
(至少秀赖能靠谱些也行。)
他作此感想,可神奇的是勘兵卫虽然住在这处城内的宅院之中,却对这座城的城主、这个叫丰臣秀赖的年轻人到底是聪明人还是傻子,或是性格如何,爱好如何一概不知。城主似乎是近似谜一样的存在。
“话说,秀赖公他……”
他想向大野修理询问这一直指核心的问题,但是秀赖的祭司们——大藏卿局及其下的众女官和大野修理等近臣——唯对此讳莫如深,纵使是勘兵卫,也没有勇气问及此事。
话说回来,大野修理对勘兵卫很是依赖。
“勘兵卫,你有何好主意?”
他问道。
勘兵卫想当然地以为他询问的是这座城防卫上的专业问题,便滔滔不绝地阐述起意见来。
大野修理一脸平静,还不时颔首附和,不过很快他便打断了勘兵卫。
“有关此事,容日后再议。”
——该如何将织田有乐招至大坂城?
这才是大野修理想与勘兵卫谋划的事。没想到修理又将方才理应说得清楚明白的话题提了出来。对此勘兵卫心中大失所望。
(还以为修理是个有见地的男人,看来也并非如此。)
修理看着勘兵卫的脸色,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想法,于是报以苦笑。
“我的主人是御袋殿下与秀赖殿下。为让主人安心下来,有些事做臣子的不得不做。”他说。
——修理原来是这样的男人。
勘兵卫觉得自己似乎了解了这个叫大野修理的男人的这一面。
修理并非那种能够说服淀殿、运筹帷幄策划战略的男人,处理事情时,他思维的重要因素似乎是如何让淀殿安下心来。在这种处理方法上,他也算是能臣了。
用他的话来说,倘若对织田有乐实话实说,直接拜其为大将,恐怕有乐会像常真入道那样,避之而唯恐不及吧。为此——右大臣家将在城内山里郭举办茶会。想请宗匠前来指点一二。如此借口,何如?
修理想问的是以这个名义将他招入大坂城,然后用武力软禁于城内,这是否是最佳良策。
(竟是如此不择手段地让一个不谙武事的茶人来当大将么?)
勘兵卫想开口,但转念一想,事到如今说再多话也只是白费口舌,于是只有无言地点了点头。想招有乐来大坂,唯有这个方法了。
(如此还未开战便自己折腾起来了。)
就在勘兵卫作此感想时,在这城内发生了另一件天大的事变。
那就是家老片桐且元的叛乱。
断罪书
那织田常真入道,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连夜遁逃。当晚,片桐且元派使者前往入道居所,并从使者口中获悉一个秘密。
“秀赖殿下的近臣团正打算除掉市正大人。”
这个叫且元的男人出身卑贱,却爬上大名之位,因此总有些过分自信之处。而这种自信也让他很少恶意揣测人心。
“不可能,他们岂会对我狠下毒手?”
且元半信半疑。眼下从骏府回来复命,他也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本丸近臣团对自己的看法。
——老夫大概是多虑了,到头来他们还不是得听老夫的。
不过另一方面,他也如此自负地推断。他认为这么多年来,是自己把这丰臣家拉扯至今,这份功劳,秀赖与淀殿也应了然于心。而且他也有种自负之情,若非自己,谁还有能耐为如此庞大的家族主持大局?
“老夫一直把修理当做弟弟看待。”
他也曾向人如此提及大野修理。修理本应是且元的政敌。可他却一本正经地(对秀赖的近卫肥田庄五郎)说“老夫一直把他当弟弟看”。这无疑是这个叫且元的老政客显示自己善良大度的伎俩。
——因为修理是少有的能臣。
且元说道。所以他进言江户与骏府加封修理。江户指的是德川秀忠,骏府是家康。总之,且元的意思是自己曾向关东美言,替修理讨得关东欢心,对他有恩。这便是“当弟弟看”的意思。可惜且元看走了眼,未能读懂修理的真意。大野修理视家康为宿敌,一心想为丰臣家夺回天下。在现实主义者且元的眼里,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然而修理却任凭自己的心囚禁在这“痴心妄想”的紧张状态之中。而且元却对此浑然不知。
正因浑然不知,且元此前才认为修理是个可以拉拢的男人。御殿之上,氛围的确很是诡异.99lib.。不过,且元还是暗自猜测在骏府一事上,自己大概能获得修理支持,通过大藏卿局说服淀殿与秀赖。
不料那修理却说“除掉且元”。
(修理那个混账。)
且元愤怒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根据织田常真入道告密的内容,御殿密议首先想出了一个方案。
——按预定计划,将且元遣去骏府回复家康。趁其不在,斩杀其妻儿。
当然,此话出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常真入道之口,是以孰真孰假还未可知。据入道说此后又改为另一方案。
——与其大费周折,不如索性将且元诱骗至殿中,趁其不备,奋起而杀之,以绝后患。
无论是何方案,总之有一事是肯定的:丰臣家已明确地将家老片桐且元划归家康阵营,并有意除掉他。
“事态愈发荒唐了。”
二十三日天明之后,且元对弟弟贞隆发起牢骚。
贞隆此时已然穿上直垂,外套甲胄。他已安排妥当,下令院内武士高度戒备。他还遣人快马加鞭赶回兄长的居城摄津茨木城,将情况悉数通告守将。在这点上,贞隆算得上是反应迅速、手脚麻利的男人。
“兄长,只做平常打扮恐怕不妥。”
他催促说本丸不知何时会发兵来袭,还请兄长速速换上甲胄才是。且元心里乱成一团,浑身无力,只是颓然地坐着,他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加兵卫,加兵卫。”
他只是一味地唤着眼前的贞隆的名字。贞隆在秀吉时代曾获封从五位下主膳正,是个大名级别的官位。不过且元仍然直呼其名,称他加兵卫。
“兄长,究竟何以如此狼狈?”
贞隆如此规劝兄长,此时他语气中略带腻烦之意。
(不想兄长竟是这样的人!)
同时,他内心也不由得大为吃惊。年少时,贞隆曾将这位兄长视若神灵。长大成人之后,他意外地发现自家兄长竟不擅处世,于是便对症下药,一直辅佐兄长至今。此外,兄长战场上的军事才能也略显不足。贞隆每次藏书网都会为他提议献策。只是战场上己方其他阵营开始阵脚大乱时,唯有此时且元的态度与众不同,他如石像一般岿然不动,在乱军中冷静准确地发号施令,因此只有且元的部队战旗不倒,军心也无一丝动摇。不愧是兄长,贞隆每每想起此事,都会在心中大赞,即使如今二人双双步入暮年,他对且元的尊敬之心也无丝毫改变。
(可眼下何以如此狼狈?)
贞隆不住心想。现在的兄长,与昔日战场上的且元完全判若两人。
“兄长,眼下事态,应该高兴才是。丰臣家的肿瘤破了,脓血终于流出来了。”
贞隆以医师作比,将片桐兄弟看作是与丰臣家家运息息相关的医师。二人作为医师,千方百计施针下药,努力为丰臣家延命。然而,他们竟在如此紧要关头将医师逐出家门。不对,何止是逐出家门?根本就是斩尽杀绝。事到如今,唯有投奔骏府殿下,交出一切以求周全。
“咱们反而得以进退自由,岂不妙哉?”
“的确如此。”
且元无力地点点头。贞隆所说的道理,且元其实早已想过,哪有不知的道理?可到了紧要关头,对秀吉的恩义,对这种麻烦的感情,且元始终无法狠心舍弃,只能任凭颓然的心情将力气从身体里一丝丝抽走。且元自少年时起,便是秀吉的近侍。贱岳之战中,他的表现并不出彩。
但秀吉依然用军扇指着且元头上,将他归入最高殊勋的七人当中。
——助作(且元的通称)干得漂亮。
世人将这七人合称为“贱岳七本枪”。这七本枪中,加藤清正与福岛正则远超其余五人,成为大国国主。且元虽食禄不高,却也从秀吉那里获得其他殊荣。
——能得此封赏的,只有助作与加兵卫你二人。
秀吉对他说,并将丰臣的姓赐予兄弟二人。大国之主的清正与正则虽为秀吉血亲,却也未受秀吉赏赐丰臣一姓。一想起此事,此时此刻的且元便莫名茫然,不知所措。
“此事为兄还能不知?”
且元对弟弟说。他深知弟弟这种功利主义的决断才是唯一的救命之道。但是让他即刻换上甲胄,离本丸楼上的秀赖而去,他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心。不过,或许已有大军从本丸飞赴而来,断不能因过往的感伤之情而如此萎靡不振,意志消沉下去。
必须撤离。
而且还得让手下全副武装,弹药填满火枪,点上火绳,备齐人马整齐撤离。倘若本丸派兵攻来,便来个回马枪,杀他个落花流水,然后趁乱撤离。
“此时关键在于必须杀他个落花流水。”
贞隆说道。的确如此。从城里撤出,倘若跟病狗败犬似的夹着尾巴出门,那在世人眼中,片桐兄弟便成了不忠不义的奸臣贼子,而世人必会群起而攻之吧。但是,若奋勇一战,堂堂正正走出城门呢?世人便不会以正义与否来进行判断,反而会从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角度来判断行为的美丑。所以应当备齐人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列队出城才是。可兄长一屁股摔下去就倒地不起,如此狼狈却又为哪般?贞隆毫不客气地劝谏且元。
“加兵卫,为兄明白。”
且元说。这场骚动让且元连早饭都没吃上。这难以名状的倦怠感,也许是腹中无粮,饥饿所致吧。
“来吃点泡饭吧。”
且元对贞隆悻悻地说。
大坂城内的片桐宅邸在玉造门附近。且元的人马俱都驻守其内。
——市正殿下要打仗了。
自然,这种传言在城内杂役与厨娘洗衣妇当中传得沸沸扬扬。
本丸派人前来质问。
——宣且元即刻上殿。
使者带来了主公的命令,但且元却并未露面。
“家主昨夜剃月代头时,不慎染上风寒,如今正卧床静养。”
他吩咐家臣代为传达抱恙在身的托辞。
其间,本丸也为防止且元叛乱,命七手组各组头在城内各处部署人马。由大野修理巡视各处部署情况。小幡勘兵卫也随他四处巡视。
(这群人看来起不了什么作用。)
勘兵卫之所以如此作想,是因为火枪组的足轻中,居然有人不知如何使枪,弓箭组的足轻中,竟然还有人连弓都拉不满。再看看那些武士身份的人,只有寥寥数人长着一张对得起武士称号的脸。这就是那威震天下的大坂城七手组?一想到这里,勘兵卫不禁哑然。七手组是丰臣家的亲卫队,听起来确实很威风,但实际上可能是日本最弱的武士团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途中在箭楼的阴影里避风歇息时,勘兵卫腹中涌起一股愤怒。
“过去应该不是这样的。”
修理说。那是当然,昔日秀吉是从麾下选出最精锐的人马,组建了亲兵七手组。然而,秀吉夺取天下后,七手组与世界各国的王室近卫队一样,只供典礼仪仗之用,唯武装服饰越发华美,却逐渐丧失战士应有的品性。不仅如此,眼下秀吉亲选的第一代成员已然老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的子嗣。也都染上了大坂城下町浮华的习气。
再者,这七手组与其他诸大名手下人马的不同之处是——这点实在让人惊叹——几乎无人有过实战经验。因为他们是丰臣家的亲卫队。朝鲜之阵时,他们也仅跟随秀吉到了北九州的名护屋,并未渡海。关原之战时,七手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跟随石田三成出战,结果还吃了败仗,其中不少人只得就此成为浪人。武人的传统自是日渐淡薄。
——不如轮番驻守骏府如何?
近年,就连家康也实在目不忍睹,对片桐且元如此说道。
就是这样一批人,正守在城内的各要处待命。
(怎可能是且元的对手?)
勘兵卫心说。
“——如此看来,大事不可成呀。”
勘兵卫说。勘兵卫想出一计可挽救事态。那就是招募浪人。关原之战,战败大名的家臣几乎.99lib.都沦为浪人,流落民间。估其人数,大概有二十万。首先要招募其中将领级别的浪人。若得名将投靠,必会有一帮强悍之士慕名而来。修理自是从以前起便一直招揽浪人(这也是关东问罪大坂的理由之一),但他却未把目光放在将领级别的人身上。勘兵卫说,若不积极招揽这些英雄豪杰,借他们的手改变城内的士风,我等如何能与关东精兵决一死战?勘兵卫边说,边为自己的构想热血沸腾起来。
(日本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精彩大战可看了!)
他暗暗兴奋,连语气都藏针带刺似的苛刻起来。间谍原本就是构想家,就是梦想家。
修理连连点头,说他全盘接受勘兵卫的意见。
“话说回来……”
修理回到现实的课题上:是否该打且元?城内有几座小城。若一打起来,就会变成小城之间的合战,恐怕到时局面会极端混乱吧。
“市正殿下手下有五百人。”
勘兵卫说。
己方若动用所有能用之人,则可达五千。以五千敌五百,看似小菜一碟,可若站在更高的角度来看,却又如何?只要发生合战,就必有人会放火。当片桐方放火焚楼,城楼火光冲天时,世人看着那熊熊烈火,又将作何感想?
“他们绝不会认为是守城一方打了漂亮一仗。”
勘兵卫说。而且玉造门在片桐军手中。他们随时都能逃出城去。倘若他们在逃离前先放把火,再从玉造门出城,奔回茨木,那世人自然会认为是片桐一方的胜利。
“此时老老实实放他们逃走,才是上上之策。”
待勘兵卫说罢,修理点了点头。
“我也早这么想了。”
他生怕露怯,顺着勘兵卫的想法附和说。这是修理的坏毛病。无论勘兵卫献上多妙的计谋,他总会说,是啊,此事我也早注意到了。勘虽然很感谢他采纳自己的意见,但他每次回答必会加上这么一句话。有些爱摆架子。在勘兵卫看来,古往今来但凡好的大将,都能让部下为自己积极献计献策,且即使部下意见与自己不谋而合,也会大赞:“某兵卫,想得不错!”只有如此,部下才会绞尽脑汁,积极献策。修理这样是得不到好幕僚的。勘兵卫虽在心里如此暗想,但他却对亲自构想战事有一股艺术家般的冲动与喜悦,为此无论修理怎么做,今后他都打算将所思所想全都告诉修理。
话说回来——
淀殿这边发生了动摇。为的是片桐且元控制玉造门并屯兵宅内一事。她实在太不愿见到战火,于是这一日正午,也没跟修理商量,便直接派人去向且元妥协。
“市正似乎有所不满,无论何事,但说无妨,我绝不会加害于你。”
她让使者带去这样的口信。还有一事连且元也大吃一惊。淀殿以自己与秀赖之名,在熊野大权现的熊野誓纸上写道:以神灵之名起誓,绝不会加害于你。并让使者将之带给且元。主人为家臣写下誓纸,昔日乱世之时,虽有少量先例,不过因这种程度的事情而给家臣誓纸,还真是前所未闻。这件事做得太过轻率。
且元换上正装,接过誓纸一读,却摇头拒绝了。他的回答是:殿下身边有人欲杀臣而后快,臣已从可靠来源获悉此事,是以拼上武士名誉,做了这般部署。不过若能将城内各要处的布军撤下,此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淀殿随后传来回信,表示即刻撤下布军,并当真将人撤了下去。且元见状,也解除了家里的戒备。
不料这天晚上,仅一夜之间淀殿就变卦了。
易怒的宿疾改变了她的方针。她发怒了。自己竟为安抚区区丰臣家一个下人而写下誓纸,而且且元的回答傲慢无礼,他甚至对主君毫不忌惮,竟要在这城内与主君兵戎相见——这便是她怒火的来源。愤怒让这个妇人暂时忘掉了战争的恐怖。就连修理也不知道,淀殿竟对且元亲笔写下断罪书,遣人送到且元手上。
淀堤
片桐且元必须从大坂城撤出。应撤回之处是其居城茨木城,在现在大阪府茨木市境内。
茨木城在大坂城东北方,路程二十公里,直线距离十五公里。途中是一望无垠的淀川平原,没有阻挡视线的群山,因此天晴时,可从大坂城天守阁遥望茨木的这座小城。
走在今日的茨木市街头,城堡遗址也全然变成了住宅区,在据推测可能是本丸遗址的地方(茨木市片桐町的茨木小学的校园),竖着一块石碑。其余古迹,还有附近的一处延喜式的古社(茨木神社),据说神社大门曾是且元茨木城的城门。然后便什么都没了。唯有大手町、二之丸之类的地名还保留至今。
且元如今仍在大坂城的府中。聚到院内的人马一解散,城内便平静下来。
不过,也只有几个小时而已。淀殿的使者再次从本丸御殿飞赴而至。
“你去出家吧。”
使者带来了严厉的命令。说的可不只是落发为僧那么简单,而是交出食禄封城,然后滚蛋。
“这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最近数日,且元首次露出笑脸。从且元主观视角而言,他认为无人比他更忠心于丰臣家了,他费尽心力与关东周旋,讨价还价,终于带着永保丰臣家和平安泰的对策回到大坂,不料不仅被人指为残暴不忠的乱臣贼子,就连性命都岌岌可危。
——既然如此,只有(在自家宅院)死守到底了。
他试着吓唬对方,而本丸似乎真的畏惧了(且元是这么猜测的),连忙让大野修理等人退兵,所以且元也让自己的人马恢复了日常态势。
(不过,不会就此罢休吧。)
刚一想到这里,“出家驱逐”的命令便下来了。而且还是淀殿的命令。淀殿的使者带着她的亲笔命令而来。
——真是岂有此理!
且元勃然大怒。自己侍奉的主公可不是那个女人。自己一直以来侍奉的都是前右大臣秀赖,即使要将自己扫地出门,也应是秀赖的使者携秀赖的命令书而来才是。那女人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不就是已故太阁的侧室而已么?那女人有什么权力处罚罢免丰臣家的家老?!
(古往今来,还真没有一人遭遇过如此荒唐之事。)
且元眼下只能笑了。
还有一事让他笑了。
(如此便一事了,百事了了。)
有了这驱逐令,他就再也不用夹在关东与大坂之间两头受气了。且元终于解放了。既然如此,他便可以被驱逐为由,利用这个理由,堂而皇之地从这座城里撤出。
且元必须写回信给淀殿。但是回信还有什么可写的?
“悉听尊便。”
他写了封回信,大概意思便是这四个字。文章有数行。不过有段内容实在令人吃藏书网 惊,写的是:“某从骏府带回的三条要求,并非出自大御所大人的授意”。且元推翻了前言。
——这三条要求(让秀赖与淀殿移居江户,交出大坂城。作为回报,封国任君挑选。)是家康的意思。
这是他之前说过的话。事到如今,且元竟说那并非出自家康授意。
“是某自己的想法。”
他如此写道。他的想法是万一战争爆发,家康也可避免被人骂为“残忍的战争贩子”。且元是个细心周详的男人,在这关键时刻,且元决定由他一人为家康背上“残忍无道”的骂名,以此来向家康表示忠心。他的确是个“忠臣”,不过为了保身求全,他的行动总是很复杂的。从丰臣家的忠臣转变为德川家的忠臣,其关键就在这封写给淀殿的回信当中。回信接着说:
“此计确实是我一人所想,但御家要永世安泰,就只有此计可行。(属下深知此事不是属下该说的,但为御家着想,属下还是不得不说。)”
他接着说,“如此,日后无论发生何事,还请主公自行定夺。”
他的意思是任你如何折腾,一概与我无关。恐怕也少有人会向主人呈上如此不逊的回信吧。但且元必须这么做。考虑到以后的身家性命(在德川家的仕途),同样是扫地出门,他要在众人瞩目之下,被高调地扫地出门,至少要让关东或世人都清楚认识到“且元已被主家逐出家门”。若非如此,倘若他不清不楚地出了大坂城,日后势必会惹来关东的猜忌。
——且元依然是心向大坂吧?
眼下需要高调些,鲜明些。为此就需要激怒淀殿。他希望最好能被人踢着赶出城门。
果不其然,淀殿已然被怒火冲得两眼发黑,任怒气在脸上横冲直撞。
“市正的背叛、二心,据此可见。虽说自古便有背叛主公之辈,可即使十恶不赦之人,在背叛时也会心有愧疚。然而市正这封回信傲慢无礼,无耻之极。古往今来也从未有过如此可憎可恶之人。”她大叫大嚷。
“命他马上切腹!”
她猛烈地左右摆头,不停对大藏卿局和宫内卿局说。大藏卿局探起身子,连连安抚“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话虽如此,可如今也已清楚市正是得关东授意之人。正因如此,命他切腹才是危险之举。若关东以此为借口挑起战火,大军压境,那该如何是好呀?”
这个老妇人事到如今依旧认为只要不惹关东生气,便可避免一战,她仍然无法从这种观念中跳出。她想法之所以如此单纯,是因为还对骏府的经历念念不忘。当时家康对她们这些淀殿的使节是那般热情和亲切。
这句话让淀殿恢复了平静。秀赖也用力点了点头。
当时没有一个男性家臣在场,大野修理不在,渡边、木村重成也不在。
“只要将且元扫地出门,便已然等于是宣告与关东决裂了。驱逐变成切腹,战争也必然会爆发。眼下唯有上下一心,积极准备,严阵以待。”
若他们在场,大概会这么说吧。如果有人这么提议,淀殿必会倾向这种意见。
可惜现在男人都不在。淀殿听信了老妇人的意见。唯有对战争的恐惧,淀殿是从未改变过。
“此言也确有道理。”
她最终表态,收回了刚才发出的“出家驱逐”命令。
不过,且元有个棘手的问题。
——要如何才能离开这座城?
倘若糊里糊涂出城,难保大野等人不会派人追来,城门附近难免会有一战。不对,肯定会这样吧。且元从战国乱世一路打拼出来,自是不怕兵戎相见。不过他觉得在无意义的对战中失去不少士卒并非上策。
根据武门惯例,且元提前告知殿中的熟人自己将率全军全副武装,撤离大坂城。武装撤离是战国时代的惯例,主君驱逐重臣时,被驱逐的重臣在撤出主君领地前,都要做好合战准备。倘若主君派追兵来袭,便华丽一战,向世人展示男性之美。这种先例有很多。
当然,大野修理等人也有同样的担心。
“倘若我等站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市正的人马点上火绳,荷枪实弹地撤离大坂御城,恐怕只会招世人鄙夷。”
于是他们暂时召集自己的手下,重新着手准备应战。城中再次沸腾起来。
可问题是打得赢吗?大野、渡边、木村等人俸禄微薄,是以家臣也屈指可数,即使全部凑到一起,较之且元的人马也稍显不足。此时若能调动七手组,总兵力势必远超且元,断不可能吃败仗。可要调动七手组,却非秀赖与淀殿的命令不可。而眼下淀殿极度惧怕战火烧身,是以绝无可能同意此事。若真能同意,她早应下令且元切腹了。
自然修理等人只能以私斗的形式,靠自己手中的这点人来作战。
“此事恐怕不可为吧。”
劝解大野修理的人,是七手组的组头堀田图书助正高与伊东丹后守长次二人。
“反而给右大臣家添麻烦。”
如此苦口.99lib.婆心劝解修理的,是秀赖近臣团成员之一的速水甲斐守守久,他也加入劝解小组中。速水家是已被信长所灭的浅井家的一支。浅井家是淀殿的娘家,淀殿因此将守久招到大坂,让他成为秀赖近臣团的一员,自然也无实战经验。
不过,他是个能够装出一副对万事万物洞若观火的表情的老人。
“我来做这个和事佬吧。可否一切都交予老夫负责?”
他对修理说。
修理虽一时跟且元较上了劲,但既然调动不得七手组,他也不太自信能战胜战国豪杰且元。再者速水是淀殿的族人,他既然自告奋勇,修理也有些忌惮,不愿拂了他的好意。
“那么,就有劳大人了。”
有了修理这句话,速水随即便在两边活动起来,双方很快便谈妥。结论是双方互相交换人质,确保避免发生合战。速水率先点名,让自己的儿子阿八来当人质。还需要一人。强硬派代表大野修理不出人质,且元不会安心。
“我拒绝。”
修理严正拒绝。不过修理的外甥女阿夏正巧作为淀殿的使者来到修理身边。她也未与舅舅修理商量,便对速水说:“就让我牵着吉丸殿下的手去吧。”
她口中的吉丸便是速水准备的人质,也是他儿子。
速水闻言大悦。他即刻赶往且元在城内的宅邸,告知人质的姓名。
“阿夏殿下,是大藏卿局的外孙女吧?”
且元古怪地苦笑道。其实并无特别的深意,好像每次一有事,那个小姑娘都会自动跳出来晃悠,一想起她的脸,且元便觉得好笑。
“行吧。”
且元同意了人质一事。他的人质是自己的妻室与弟弟贞隆十三岁的女儿。双方掂量人质的分量之后,达成了共识。
且元随即拔营出城。
“我就这么去。”
阿夏说完,只取一顶市女笠,伸手去牵住吉丸的手。虽然已备好坐轿,阿夏却让他们跟在身后,自己则徒步过去。
(我想亲眼看着市正是以怎样的神情撤离大坂城。)
这种小姑娘的好奇心让她选择弃轿步行。她的随行人员除了轿夫,便只有两个女人和两个下人而已。
阿夏在片桐宅邸门前站定。门前,且元的家臣无不全副武装,早已森然列队,等待且元的出现。
首先出来的是且元的弟弟贞隆。
“有劳了。”
贞隆看着阿夏,打了个招呼,不过他只有眼睛在笑,摆出一张色迷迷的脸。贞隆每每在殿中与阿夏擦肩而过,总会露出这种表情。而阿夏每次都很不愉快地冒起一身鸡皮疙瘩。贞隆这个男人脸皮很厚,即使到了离开主家的时候,一见到阿夏,他还是会条件反射地做出这样一幅表情。
(——这对兄弟的撤离是蓄谋已久的。)
阿夏看到贞隆这副尊容后,更加坚定了自己此前的看法。据说中国有一种表示憎恶的说法和习惯:欲啖其肉饮其血。此刻阿夏看着贞隆,脑子里也冒出这个念头。可惜贞隆很快便从阿夏身边走过,翻身跳了上马。
且元出来了。
出乎阿夏意料的是且元不似贞隆,大概是此番撤离让他心事重重,他没有了平日的威风,身体也瘦了一圈,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他似乎也并未注意到一旁的阿夏。
“市正大人。”
听到阿夏的呼唤,且元转身往回走了两三步。
“原来是女官大人。”
他小声说。
“承蒙女官大人相送,老夫实在感激不尽。”
这个老人用从未有过的恭敬语气向她打招呼。他说“承蒙相送”,自是有意冲淡人质一词的残忍色彩。这个从乱世打拼出来的老人深谙世事,就连此时的用词也无不体现其老到世故之处。
此后,阿夏不得不取下市女笠。片桐家已为二人备好坐轿。待她与吉丸各自乘上坐轿后,轿门便被锁上。坐轿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
阿夏只知道在轿子两侧与前后,片桐家的人马手拿随时能刺穿人体的长枪,将轿子团团围住。他们似乎打算一旦有变,就隔着轿子将阿夏直接刺死在里面。
若以现今的大坂而言,玉造门大概就在森之宫地铁的下车之处。
片桐军已走出那扇门。木村重成指挥的丰臣方人马同样全副武装,紧随其后。
武者队伍转向东行,暂时挑了一条叫“河内街道”的道路。不久再折向北面,那里一望无垠的田园向北面延伸开去。田埂上依旧青草幽幽,而田地里却已是收割后的黑土地了。片桐军的目的地是鸟饲的渡口。从那渡口走过淀川,再向西便是片桐家的领地。
不过,阿夏不用去到鸟饲那么远。出了大坂的城下町,最初的宿站是守口。去守口,一般是出天满的京桥门,沿淀川河堤逆流而上,便能到达守口。不过当天是从玉造门出来,所以是经由守口后方的寺方与大枝的村道进入守口。不久待双方人马都上了淀堤,在此处归还双方人质。
阿夏从坐轿出来时,片桐的人马已隔六百步之遥,也在火枪射程之外。
阿夏牵起吉丸的手。回木村重成人马那边,还有一百八十步的路程。回首一望,片桐且元的妻室与贞隆的女儿也一路小跑,正欲追上片桐大军。
(如此便分道扬镳了——)
阿夏心说。且元大概会投奔关东吧。关东大概会将驱?99lib.逐且元视作决裂宣言,开始动员天下军势了吧。眼下大坂一方根本没有与家康一战的兵力。七手组只算得上是丰臣家的仪仗队,徒有人数,根本不足以战。此后必须着手面向天下广招浪人才是。一想到不久可能爆发大战,阿夏在河堤的风中不停颤抖,差点连脚也迈不出去。不过,她并不认为会输。恩顾大名必然会支援丰臣家,此事也已在计算之中。不过相较之下,阿夏更觉得已故太阁殿下的丰臣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败给家康之辈的。这种想法对包括阿夏在内的淀殿女官们而言,已算得上半个信仰了。
东风
“据说御城内因如何处理片桐兄弟,闹得沸沸扬扬。”
传言以迅雷之势火速扩散四方——这可没有夸大其词。看来城内的间谍不在少数。
那些通风报信的人也不都是关东间谍,有些甚至连间谍都谈不上,不过是些京都朝官、奈良一带贵族僧侣及一直关注大坂城命运的诸大名的亲戚。且元兄弟一事闹开后,他们无不惊慌失色,就差高呼“完了,要打仗了!”,纷纷连忙将城内状况通报给各自的亲族。有人使用城下的飞脚所,也有人派腿脚快的下人急急赶赴三四十里之外,或发快马奔赴八方街道,中国及九州方面的诸大名则遣泊于木津川河口和摄津西宫一带的军船,日夜兼程,速报此事。
“且元兄弟已切腹。”
更有人在日记中如此写道。亲近丰臣家的醍醐三宝院门迹义演等人便是如此。不过数日后,又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
“不对,似乎并非如此。二人眼下似乎仍在城内宅邸拥兵死守,与本丸相持不下。”
奈良东大寺僧人则在日记中写道:“片桐兄弟似乎已死。”
唯有关东设在上方的探题(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在大坂城内仍处于对峙状态的二十八日,向骏府家康近臣发出了准确的急报。
“以目前局势而言,东西合战在所难免。还请关东速速备战。”
从胜重所言可以看出他确实准确掌握并及时发出了情报。东海道沿道百姓每日都可见一匹匹快马绝尘而过、飞赴东面的光景。
——发生什么大事了?
看着这幅光景,众人势必忐忑不安,不过稍稍精通世事的人想必早已看出端倪。
“东西之间,迟早要分道扬镳。”
世间早已对这种风云变幻敏感异常。众人都知倘若丰臣家驱逐家康的秘密代理人(世人早已是如此看法)片桐且元,仅驱逐一举,便不啻对关东的公开宣战。
——不是什么大事。
茫茫人世,唯有身处漩涡中心的淀殿与秀赖尚未察觉异变。
“片桐且元所为有违法理,是故将之罢官免职。”
淀殿也未与大野修理商量,仅以秀赖的名义,向骏府家康送去了这封信。淀殿的世界观中,只有自己与秀赖才是中心。且元不过是丰臣家的一个家老,是否将之扫地出门,是秀赖的自由,旁人自是无权置喙。诚然,形式上或许真是如此。可且元从骏府回到大坂,带来的却是“关东授意”的三条要求。将这样的人扫地出门,无异于将那三条要求驳回,这就等于是公开宣战。可惜淀殿似乎理解不了这点。
“进攻茨木城。”
淀殿在且元撤离后依旧愤怒难抑,她召来大野修理以及七手组组头(侍大将)等人,发出了这道命令。不料大野等人的主张99lib?
却是:茨木城虽小,可若要攻之,也须准备三五倍的兵力,而且若关东趁机来犯,也须整兵迎敌,是以此时围攻茨木小城绝非上策,应尽力做好准备,严阵以待,以备大战才是。
“原来如此。”
淀殿暂时收回成命。
此时,且元一方已成功撤离。
——大坂也许会举兵来犯茨木。
且元为大坂可能来犯一事,遣使者赶赴京都,向关东的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求援。
“届时还望大人从后方派兵救援。”
到了这个阶段,且元立场已经鲜明得不能再鲜明,他已是关东的人。一直以来这个男人对丰臣家说什么“为御家着想”,时而或表示忠心或故作姿态,时而或假戏真做或两眼含泪辩解清白。然而到这个阶段,他终于自己明白,自己就是家康的间谍。“终于自己明白”,这是多么奇妙的说法。但是人类这种生物,对于眼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多时候并不清楚自己的动机、理由或目的意识这些本应非常重要的事情,事实上很多人是等事情结束后才恍然大悟。且元无疑是这种情况。
(老夫原来是间谍呀。)
他自己也暗自惊愕。不过弟弟贞隆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性。
“还望兄长尽早收心,今后片桐家该何去何从,一家之主的担子可不轻呀。”
是日,夕阳西下后,城内深处的一间屋里,兄弟二人对坐在烛火旁,贞隆不止一次给兄长鼓气。首先,必须火速报告骏府家康此事的来龙去脉。此时,火速报告家康,此举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策略。
“倘若合战爆发,属下必责无旁贷,跟随关东大军杀向大坂。”
且元必须明确表态。在这种突发的混乱局面下,若不旗帜鲜明,很多时候便会被人误传,招来误解。当然,有时也需要政治演技,让人看不清自己的真面目,不过肯定不是这种时候。
——片桐兄弟站在关东阵营。
要清晰,要鲜明,要不厌其烦地向家康表明立场。为此贞隆进茨木城城门时,在门旁留下五骑十人候命。为的是让他们作为使者赶赴骏府。为此兄长且元必须亲笔修书一封。
不料且元口中念念有词“是啊是啊”,却迟迟不肯执笔写信。他时而盯着烛台上跳动的火焰,时而目光呆滞。在贞隆眼里,他像是个已然丧失行为能力的废人。
最后且元哀求似的说:“老夫下不了笔。”
“为何下不了笔?”
“老夫胸痛难忍。”
原来如此,他在痛苦,在纠结。人在不得不做出违背自身情感的行为时,大多会胸口疼痛,且元也是如此吧。
“就跟骏府说老夫卧病不起,由你来代笔吧。老夫只花押罢了。”
“若是平日,这么做也无妨。”
贞隆回答。他说可眼下片桐家正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唯有兄长的亲笔书信,才能保得一家平安。
且元不得不从。但是他早已没有构思文章的心力,此处便由贞隆口述。
书信封印妥当。贞隆亲手浇蜡封印,用油纸包好,更是亲临城门,交到五骑武士手中。
“途中无论发生何事,务必要将这封信交到骏府手中。”
他再三叮嘱。五骑武士齐刷刷地勒马调头,一路向北,绝尘而去。
——且元已撤回茨木城。
率先获悉此报的,自然是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眼下他必须在短时间内,收集一切有关上方形势的传闻与事实,禀报骏府。这便是他身为京都所司代的重要职务。
(且元撤离也好。)
板仓胜重,这位相传德川家中最具智慧的家臣,自是打一开始便认为会有此一事。
——丰臣家想赶走且元,且元也想被扫地出门,双方不谋而合。两边一合计,一拍板,自然便有了撤离一事。
只是,板仓胜重心说,此后,大坂到底是否有意与关东一战,还须好生观察才是。
若想据城而守,那只消看他是否往城内囤积军粮便知。
——务必密切关注大坂的一举一动,一有动静,随时报告。
胜重对大坂城的间谍吩咐说。虽说是间谍,也并非旁人,他只是向城内千姬身边的家臣与侍女吩咐了此事而已。对丰臣家而言,类似于德川家公然在城内安插了一个巨大的谍报集团。
“已有人往大坂城内运米。”
回信带来了一个重大消息。
此处有一事不得不提。虽说如今已是德川家的天下,但诸国大名并未废弃秀吉时代建在大坂城下的宅院。这些大坂宅院的作用,自是随时代变迁而改变。他们在江户修建院宅,是当做去江户给德川将军请安时的落脚之处,而大坂宅邸(在秀吉的时代,与如今的江户宅邸目的一样)的功能已然发生改变。秀吉的时代,作为统一天下后的一大事业,他确立了全国规模的流通经济体系。这是他在日本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大举措。天下各个角落出产的大米与物产全都先99lib?汇聚大坂,由大坂的批发商人定价后,再发往天下各处。日本国清算各地自给自足经济,确立了天下一统的经济体系,便是秀吉这个事业带来的结果。大坂被称为“天下台所”便是从此时开始。而后家康夺取了天下。
在政治上夺取了天下。
但是,家康唯独没有勇气去动这个秀吉一手打造的以大坂为中心的流通体系,
——一切如前。
这是家康的经济方针。他因此得以安抚大坂商人,让全国流通体系免受冲击。
“政治在江户,经济在大坂。”
此后贯穿德川政权三百年的这两大支柱得以确立,正因为家康对大坂采取了重商政策(不过,这种政策并非家康积极而为之。家康是个守成之君,若将经济中心移至江户,恐怕大坂商人会爆发叛乱,进而引发全国经济大混乱,其间物价不断飞涨暴跌,引发社会不安,恐怕好不容易老实了点的西国大名会乘虚而入,拥兵自重。此外各地起义和打砸事件频发,战乱四起,从此万劫不复。这是家康所惧怕的。为此,即使丰臣政权不再,家康仍将大坂定位为流通中心,在日本确立了“江户加大坂”的二元体制)。
好了,闲话不多表。
总而言之,诸大名的大坂宅邸如今慢慢变成了粮仓,供他们将自国的余粮(为了在大坂出售)送入大坂囤积之用。这些房屋在大坂河岸鳞次栉比,海鼠墙绵延相连,后来被人称为“大坂藏屋敷”。
——有这些米可用。
对主战派大野修理而言,如此正合他意。从兵粮充足的角度而言,放眼世界(可以这么说),恐怕再没有比大坂更妙的地方了。
例如大坂有福岛正则的宅邸。那里名扬天下的优质大米堆积如山。正则在关原之战助阵藏书网家康,为此如今被封为安艺备后(现在的广岛县)四十九万八千两百石的大名。当时相传那只是表面数字,实际收成则多达七十万石左右。
“福岛宅邸存有八万石大米。”
得知此事后,大野修理不禁心想:这一仗,我方大有可为!
也无怪乎他会有此想法,说起八万石,那可是让人目眩的庞大数字。
这段期间,福岛正则正沿海路东航,从广岛前往江户,此时正巧行至大坂。大野修理亲自登门,与正则交涉此事。
“这八万石就算我扔了。想捡就捡去吧。”
正则当即回答。他是个刚愎的男人。他非但没有顾忌德川家,反而毫不吝惜,将八万石慷慨赠出。说起八万石,若以江户时期的大名而言,相当于二十万石水平的藩国一年的总收入。如此可知正则是多么慷慨了吧。
秀吉在世时,福岛正则是个不大不小的二十万石大名。他原本也非门第出身,以浮浪少年之身被秀吉带大,成为小姓,碰巧与秀吉是表亲关系,遂被提为大名,在丰臣政权时代,与加藤清正并称“粗犷二将”。秀吉死后,出于对石田三成的极端憎恶,他站在了家康阵营。关原之战,他作为家康的前锋奋战杀敌,为家康战术的胜利创造了条件。为此,一举获得上述巨大封赏。
“德川殿下对某有恩。”
这是正则的口头禅。但家康一直到死都觉得正则内心从未对他感恩戴德,正则的存在成为自己死后的一大隐患。
“家康的天下,是我给他打下的,应该是我对家康有恩才对,家康大赏的四十九万余石是我应得的。”
正则实际是这么想的,有时也他会公开作此发言。
正则是性情中人。每次想起秀吉的大恩大德,他常会在夜里喝得伶仃大醉,在半醉半醒中号啕大哭。对于秀赖的将来,他的立场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仍旧一直苦苦思索。东西之间将有一战吧。
正则早已有此预感。可既然是德川体制内的大名,正则便没法去拯救丰臣家。不过他想至少也要回报秀吉大恩,是以将这八万石粮食白送给了大坂城。此事也埋下隐患,成为日后福岛家灭门的一个远因。
此外,还有其他大名的米可用。
大野修理命人大举收购囤积。从诸大名宅邸购得大米共两万石。此外市井粮商手中也有大米。他也统统将之购入。这些也有两万石。
话说——
这里有一批特殊的大米,共五万石。是家康的米。
德川家的直辖领不只在关东,畿内与西国都有。这些都是从那些领地送到大坂的贡米,修理想将之统统收入囊中。
“反正也是未来敌人的米。”
虽然这么想,但眼下关东并未正式发出战书,关东与大坂外交上还未至交战状态。为此他还有些忌惮,不敢强抢家康的大米入城。
“还有什么可?99lib.顾忌的?”
虽然渡边纠等人都这么说,但修理还是犹豫了。
(可借此事试探一下大坂。)
这是人称智者的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打算。他随即修书一封,发往大坂。
“大坂现存有幕府的税米五万石。世人传言大坂正准备据城而守。更听闻大坂欲将这五万石税米据为己有,收入城中。”
胜重的书状继续写道,“某素来不信据城死守之说,然而,若那五万石税米当真入了城中,那某也不得不相信传言确有道理。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书信内容略带恫吓的意味,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在责问。
(这可麻烦了。)
展信读罢后,大野修理在心里如此叹道。原本也可趁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批大米运入城中,可如今对方却发来正式书状,问及此事。既然对方发信来问,那便不可仓促运走这批米,否则世人会以为大坂城中兵粮不足,让天下人笑话。一旦开战,天下的风评就变得尤为重要。倘若风评不佳,那些原本尚在犹豫是否支持大坂的大名,最终也会选择关东而去。修理是这么想的。所幸即使没有这五万石,城中兵粮也足够用。于是修理下定决心,写下这样的回信。
“大坂并未准备据城抗敌。那五万石税米,请速速派人来取。请速发淀舟来取税米。某定派人将之屯于天满河岸。”
板仓胜重随即调拨二十艘船,从伏见行至大坂。这二十艘船,在十三里淀川上,不分昼夜,来来往往,将那五万石税米悉数收回。
——不愧是智者伊贺守(胜重的官名)。
这段时期,胜重在关东获得了极高评价。不过在这件事上,不只胜重一人是智者。大野修理也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英明的决定。
家康这五万石税米被分装上淀川三十石船,不停往复,来去匆匆。就在此时,出现了极端恶劣天气。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既有这样的夜晚。
——天降冰雹,其形如枣。
也有这样的白天。
似乎老天爷也在警示世人,即将有大战爆发。
人情
“片桐撤离大坂。”
事变报告,纷纷传到骏府家康耳中。其中以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报告最快。
——不好,要打仗了!
无怪乎骏府上下人心惶惶。片桐撤离,绝非撤离那么简单,可以说是丰臣家内部发生政变,平和派遭驱逐,主战派执掌牛耳。
有记载(《骏府记》等与德川相关的记录)说家康得知这一消息后,态度很是愉悦,颇具英雄风范。
这一日,他打算在骏府城内举办一场能乐表演。不料前夜潲雨,将舞台地板打湿。家康出来,站在沾湿的走廊向舞台望去。
“昨夜的雨竟有这么大?”他望着湿漉漉的舞台地板愕然地说,“叫人赶紧把那地板擦干。”
他对近卫松平正纲命令道。家康觉得一脚踏下去,地板得干脆利落地发出“咚”的一声才行,湿成那样,便看不了精彩能乐了。下完命令,家康进入了内堂。
“此时,板仓飞脚已至。”
有记录如此写道。按程序,报告都是发给本多正纯的。正纯先看完书状,再前往内堂,让家康的女秘书阿茶局到内堂大柱附近,向她转达内容。
家康从内堂出来,现身外堂。他似乎为自己即将进行的表演兴奋不已,并未在上段就座,而是在边缘来回踱步,一边向正纯下达命令。
“即刻向各国传我军令。”
这个机会,家康盼望已久。他为此囤积兵粮弹药,甚至从南蛮人的洋行购入攻城用的大炮,还让诸大名献上誓纸,发誓听从德川将军家号令,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可是,片桐的撤离能否成为战争的理由?那不过是丰臣家的内部纠纷,用这个理由向天下大名下达军令,多少有些牵强。
事到如今,家康早已不需什么道理。不仅是家康,强者都用不着讲大道理。自己一方的需要,就是最好的道理,唯有这一点,是从古至今未曾改变的。
不过,想必家康多少也会觉得过意不去。这种时候,统治者都有一计可用。那就是“大发雷霆”。
——亏我那般为丰臣家着想,这般、那般体恤维护,不想丰臣家竟忘恩负义,将我器重的片桐且元逐出家门,简直岂有此理!
大发雷霆是有必要的。可以说这是正义的雷霆之怒。唯有表演得震怒不已,才可超然于道理之上。虽说有些荒唐可笑,但这就是所谓的“强者”。
“大御所听罢(片桐撤离的报告),震怒不已,向东海东山诸国下令即刻出兵。”
其他记录者如此写道。家康愤怒了。
“大坂乃忘恩负义之辈。”
这是他愤怒的原因。愤怒,对汉民族而言,是一种下等的情感流露,而日本人却认为是一种高洁品质的体现,是对弱者不义之举的严厉批判。神话时代,众神都是愤怒的,为了平息众神的愤怒,人类净化万物,保持神域圣洁,谨言慎行,远离诸种罪恶。对日本人而言,强者不啻神灵。
——天神震怒。
那记录者就差这么写了。家康的震怒,让大坂的弱者变成了忘恩负义之辈。此时此刻的家康只要发发火就行了。
家康在极短时间内下达指令,完成军队部署。这证明动员计划早就蓄谋.99lib.已久。
首先,火速调动近畿地区大名,包围大坂城。
不仅如此,他还派松平定胜驻守伏见城,让井伊军、藤堂军以及松平忠明率军挺进京都南郊鸟羽一带,摆开野阵,原地待命。
“所幸天气晴朗。”
说的是这通报告到达那天的天气。奉命擦干能乐舞台的松平正纲正忙得热火朝天。正纲本不是三河人,而是相模甘绳出身,最初是家康的鹰匠,擅长处理俗事,于是家康让他担任政务一职,此时他早已获封官位从五位下右卫门佐。年龄未及不惑。地板擦干后,他赶紧去找家康复命,却发现一个肥胖的老汉站在外堂边上。
“禀主公,舞台边边角角,无不擦得一干二净。能乐可立刻开演。”
家康听罢,朗声大喝。
“眼下马上就要出兵上方。这是看能乐的时候吗?”
正纲其实还未得知片桐撤离的消息,是以不知此事。
家康一个接着一个地下达指令,不久他似乎感到疲惫,在堂上坐了下来,喝了一杯浓茶。此间,众小姓抬出具足柜,置于家康身后。当然,家康不用立刻穿上甲胄出阵,这是一种惯例,可以说是一种制造声势的做法。
“对市正,真是过意不去呀。”
家康喝着茶,冷不丁地对本多正纯说。
这种地方是这个谋略家极具人情味之处,不少人正因他这种重情重义之处,才投靠到他麾下。不过,与其说人情味,不如说重情重义的品质本身就是大将应有的资质,长期以来,家康一直如此教育自己。他让自己变成了这样一种人,让自己在各种需要政治效果的场面都能自然流露出这种人情味来。对家康而言,对人温情或冷酷,无不是出于政治需要。不过他表现得并不生硬,他也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他已让自己彻底变成了这种人。就这一点而言,他的前人信长与秀吉虽为成绩斐然的政治家,却仍是活生生的自然人,相较之下,家康却不具备二人的天才,为此他将自己培养成一个机器,成了一个完完全全以政治为原料打造的机器。
“且元兄弟,都还活着吧?”
家康喃喃地道。
“片桐市正兄弟二人已平安退回摄津茨木城。”
当从某则报告中获悉此事,家康感到由衷的(至少近臣是这么认为的)喜悦。
在家康看来,且元是用来挑衅大坂的诱饵。大坂已然乖乖入套,若诱饵且元因此丧命,实在让人于心不忍。对二人的遭遇,家康不由得心生恻隐。至少他跟人说他心生恻隐了。
因为他说了,所以后来他身边的人将此事告知了茨木城的且元。且元感动不已。
“若为主公大事,属下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这时他也将自己的感激之情付诸言表,眼下且元更加坚定了誓死做家康忠犬的决心。后来,家康用洋炮炮轰大坂城天守阁及其他主要建筑。
——右府(秀赖)在那里。
那时,且元还亲自在大炮边逐一指示,确保炮弹能击中秀赖所在之处。
“日本人对其主君毫无忠诚之心。”
战国时期,远渡而来的南蛮传教士在给罗马教廷的报告中曾如此写道。“一有机会,或取主君而代之,或通敌倒戈而去”。由于事例太多,所以也不能说这种观察偏颇。为给这样的日本人灌输忠诚伦理观,家康引入了儒教,不久“江户教养时代”也拉开序幕。但且元的情况确实与南蛮人的观察相符。
大概是他出生太晚,生不逢时吧。战国乱世中期,且元这类人并不在少数,而且说起背叛,也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然而,且元可以说是乱世的最后一个叛徒吧。到了晚年,不幸已进入重视忠诚教育的江户时代,为此一方面,他连秀赖的所在也敢告知家康的炮兵,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受道德良心谴责,苦不堪言。
炮击大坂城后不久,他变得郁郁寡欢,最终积郁成疾,时而精神错乱疯言疯语。最终大坂城被攻陷二十天后,他在病床上咔地拔出短刀,对着惨白的刀身注视片刻,然后突然刺入了咽喉。想必他并无自杀的觉悟,只是郁闷难堪,最终发作了罢。
家康动员大名的动作实在是快。他早已熟知诸大名的心情。
秀赖对诸大名是旧主。
毋庸置疑,若要讨伐旧主,诸大名纵使不会像且元那般郁闷自尽,也多少会在心底留下些阴影。或者大坂也会向各路大名派出劝降的使者。此时为了不让诸大名心生犹豫,必须以迅雷之势发出号令,缩短日程,让其更早赶赴预计的战场,让他们忙得焦头烂额,没有力气去犹豫。家康深知若不速战速决,诸大名心中定会产生犹豫和狐疑。
“据说大坂已派出使者劝诱各路大名。”
正纯详细报告情况。大名们无不担心家康会秋后算账,纷纷将秀赖亲署的劝诱书原封不动送至骏府家康处。
不一会儿,池田家的使者也到了。
这池田家便是日后兴起冈山与鸟取两大藩的大大名家。藩主辉政去年病亡,如今是年轻的利隆执掌家政。这池田家不仅将秀赖的信送到骏府,还把秀赖的使者也绑来了。
“池田也真够狠的。”
据说就连家康的旗本们也私下议论纷纷。其他大名为不惹怒家康,不遭怀疑,纷纷将秀赖的劝诱状送来。可连秀赖的使者也一并绑来的,就只有池田家了。
——说起来那也是池田家旧主的来使呀。即便不是旧主的使者,那使者也并非罪人,居然当罪人对待……
众人无不暗暗惊愕,但是对强者不遗余力地讨好阿谀,原本就非残忍之人不能做到。
“真是给老夫送了份大礼呀。”
家康大悦。一般的做法是驱逐使者,但家康并未这么做。
——这么做吧。
他命近臣所为之事相当残忍,是他过去的行为中不曾有过的。此举是为杀一儆百,给各路大名提个醒,所以将那使者双手手指统统切掉。
“再在他藏书网额头烙上秀赖二字。”
这便是他的命令。其实光这使者就足以羞辱丰臣家了,但把秀赖这一天下尊贵之名,当做泼皮破落户的名字做烙印之用,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秀赖也是个罪人。
他其实就是想让全天下人知道这点,让所有人都知道秀赖既非太阁遗孤,也非丰臣朝臣,更不是什么前右大臣。从家康对且元表现出慈悲怜悯来看,对这个人物很难一概而论之。上面的内容,是林道春记录的。
话说。
对大坂而言,世间(诸大名)都太过残酷冷漠。
——若是发出秀赖大人亲自花押的书信。
天下大名无不感念太阁旧恩,一定会纷纷投奔大坂而来吧。不仅淀殿及其身边女官,就连大野修理也抱有些许期待。要说天真,那他们简直是天真得惊天地泣鬼神。似乎在大坂城内,在这与世隔绝的小世界待久了,就会不知不觉地变成井底之蛙吧。
他们有几个最为期待的大名,其中有长州毛利家与萨摩岛津家。
“毛利殿下是正派人士,萨摩殿下则重情重义。”
想来还真是有趣。曾经,就在萨摩岛津家要征服九州全岛之时,却不料半路杀出了个丰臣太阁,他的岛津征伐战把岛津家打回老巢萨摩,从此再没敢迈出半步。关原之战时岛津家站在石田阵营,不过战后向家康负荆请罪,终于保住了家当。丰臣家对岛津家无恩可言。最重要的是就成为大名的过程而言,岛津家早在镰仓时代就已存在,后虽日渐式微,但到战国时代九九藏书,仍靠一己之力成为萨摩、大隅及日向之主。所以不存在太阁的提拔之恩。
“若是岛津殿下的话……”
但是大坂仍对萨摩人特有的人情味满怀期待。他们觉得岛津家也许会见义勇为,拔刀相助。
秀赖的使者前往萨摩。此人是往来于大坂与长崎的豪商高屋七郎兵卫。
岛津家,曾出战过关原之战的义弘尚在人世。家主是家久。家久与义弘一番商议后,如此回复使者。
“恕不能助丰家一臂之力。”
理由写入了给秀赖的书信中。就回信而言,与其他大名驱逐使者、连信都不看相比,岛津家还算有情有义了。回信也是以恭敬的文字开头的。
“不想秀赖大人钦赐御书,实在愧不敢当,诚惶诚恐。”
只是,我岛津家于关原之时,为报太阁大恩,毅然出阵,率千人浴血奋战,却仅带六十残兵逃回故国。此后御所大人君临天下,幸而未深追我助阵西军之罪,家门领土才得以保全。我断不能背弃如此大恩,是以恕不能助丰家一臂之力。
如此,家久将秀赖命使者带来的礼物,一口正宗胁差举过头顶一拜,便还了回去。
岛津家此后采取了微妙的行动。得到家康出兵大坂的命令后,他们从海路开往上方,但途中却数次停船,以“遭遇风浪”为由拖延时间,等到达时,战斗早已结束。他们似乎觉得向秀赖开枪,实在可怜,于心不忍吧。
不过仅仅这件事,长袖善舞的岛津家为打消家康的误解,也采取了连其他大名都意想不到的一连串行动。在接待秀赖使者的第二天,派镰田政乔率使者团,赶赴骏府,觐见家康,岛津义弘自己也向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修书一封,此外将同门的岛津久国送至家康身边,甚至出兵时,更让老臣三原重种等人率小队人马,轻舟快艇,奔赴家康阵中复命。
纵使如此,家康对岛津的态度也起了疑心。
“何以白白放秀赖的使者回了大坂?”
他略带促狭地质问岛津的使者。使者如此回答:实不相瞒,那位使者曾是家主(家久)的蹴鞠老师,且萨摩素有尊师重道的传统。于是家康未再继续深究此事。
长州毛利家也不得不回绝。毛利家中,曾在秀吉晚年担任丰臣家大老的毛利辉元虽然隐居遁世,却也尚在人世。
“对秀赖大人置若罔闻,似乎也不妥。”
这是他们的看法。关原之战后,长州一直财政吃紧,但他们还是从中分出一万石米与五百枚黄金,悄悄赠与秀赖。不仅如此,辉元还召来一位重臣佐野道可。
“毛利家只能站在关东阵营。但仅赠送财物,我还是对已故太阁心有愧疚。你装成浪人,带些兵马去大坂帮忙守城吧。”
辉元托付道。
作为佐野道可,自是不愿以如此理由离开主家。辉元想想也是有求于人,便特意为这个家臣写了一封誓纸交给他。
“生生世世永不相忘,包你满意。”
辉元写下如此誓纸。这文笔实在不敢恭维,不过意思却是万一大坂城被攻破,你的子孙、兄弟及血亲,我都会照顾提拔,所以此事有劳你了。事实上,毛利家后来确实遵守了誓言。
天下诸侯无不对丰臣家冷眼相待,其中唯有这萨摩与长州,虽未加入秀赖营中助阵,却也表现出恻隐之心。与其说是关原之战结下的仇恨,不如说是其风土人情便是如此吧。
如今还有一人。
福岛正则。
(欲知后事,请看中卷)
真田父子
此时,真田氏登场。
大野修理早就决定“若与关东一刀两断,就延揽被迫蛰居于纪州九度山的真田氏,任命其为一军之将”。
此人名昌幸,与其子一同被流放到纪州九度山。其子乃被后世称为“幸村”的人物,实际名为“信繁”。不过,此处还是暂且用幸村这个名字吧。
幸村在那个时期几乎不为世人所知,就连大野修理对他也知之甚少。而其父昌幸则名震天下,像“生来脸上就有七颗痣”之类的传说,在他在世时就传得沸沸扬扬。提起“英雄”都是这样的吧。他的战绩辉煌,虽不过区区五万石俸禄,却先后两次与德川大军对抗,并两度大胜德川军。
家康打心底觉得“再没有比他更厉害的骗子了”。能证明昌幸擅使手段的证据也不胜枚举。
真田氏兴起于信州小县郡的真田村,虽说早就有族谱,可实际上这个家族是在昌幸之父幸隆那一代才兴盛起来的。所以真田家并不是没落的名门望族,全族人经历了战国乱世的历练,充满了新生的活力。
战国时代,甲斐的武田信玄兴盛之时,想要占领信州大名村上义清的领土,因此招募了真田幸隆。此时的信玄以谋略家的眼光,看出了幸隆这个流浪的信州人有莫大的利用价值。
天文十五年左右,在领地被村上义清占领后,幸村被迫离开信州。虽被称为浪人,可他一直寄居在上州箕轮城。幸隆想回信州的信念十分强烈,武田信玄得知后为他出谋划策,并对他说:“我支持你,必定让你回到信州。这么办吧……”
幸隆潜入信州后,会见旧臣,建立地下组织,几经谋筹,终于获得了成功。他邀请了驻扎于真田古城——他过去的居城中的五百名村上手下的武士,大摆宴席,趁其疏于防范,一举将他们剿灭。
“真田派遣间谍。”
从幸隆时期开始就是如此,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后世对真田家的这种看法愈发强烈。从崛起之初,真田家就厚颜无耻地采用了正规战国武将惮于社会舆论而不敢用的手段。
“干得好!”
信玄夸奖幸隆。同时,信玄进一步利用幸隆,在武田军进犯信州之时,让他负责带路、收集情报、出谋划策。真田家的战术,说不好听点是游击战,说好听点是如机械装置般十分精巧,而这一切似乎都始于幸隆。
幸隆因此获得了信州两三万石的领地。
幸隆“十分喜悦”,由此不难看出真田家之前是比这小得多的土豪。
不管怎样,幸隆成为武田麾下的大名,照例必须派一人前往甲斐充当人质。于是,三男昌幸被派到了武田家。
因“源五郎(昌幸的小名)聪明伶俐”,信玄对这个少年宠爱有加。他让昌幸自少年时期起就担任自己的内务近侍。虽然昌幸后来被称为“骗子”,但他并非天生不相信他人。只不过,他只对信玄和后来侍奉的秀吉展现了他“可爱”的一面。
然而,昌幸只是幸隆的三儿子,没有资格继承真田家衣钵。于是,信玄借武田家族中的武藤家无子嗣之机,让昌幸继承武藤家衣钵,享受武田一族的待遇。这一时期,昌幸名叫武藤喜兵卫。
昌幸长大成人后,受命率领武田军的一支步兵队。这在他建立“真田兵法”上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自少年时期起便为信玄重用的他,一心学习信玄的思考方式。加之青年时期担任武田军作战部队的队长,有助于他在实战中学习武田兵法。昌幸虽为信州人,却也称得上是最得信玄真传的弟子。说不定他的才能甚至在信玄之上。
信玄殁后,武田家由胜赖当家,日趋衰落。长筱之战大败于织田军加快了武田家的衰亡。昌幸之兄信纲、昌辉也在这场有名的战役中牺牲。因此,昌幸回到信州,成为真田家的当家人。在这之后,他仍继续效忠于没落的胜赖。仅从这点来看,真田昌幸也绝不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骗子”。
胜赖走下坡路后,多数族人和老臣都背叛他、弃他而去,只有昌幸一直到最后都鼓励着败将胜赖。
德川家康称昌幸为“骗子”。昌幸也十分憎恶家康,说“没有比家康更不可信的家伙了”。胜赖没落后,使胜赖覆灭的织田信长也在本能寺猝死,争夺天下的乱战由此拉开了序幕。一方面,秀吉的势力急遽发展壮大。另一方面,家康也想占据地方势力。为了巩固地位,家康开始从东海方面向信州、甲州一带扩张,所过之处都成为他的势力范围。家康此举有趁火打劫之嫌。不过,凭借在这一时期开拓的地盘,日后家康与秀吉在小牧长久手展开了对抗。
以真田昌幸的身份,他无缘争霸天下。他不过是信州的一介小大名。在各大势力激战不休的乱世之中,其他信州大名都觉得“当下还是投靠于德川大人旗下最为安全”,于是昌幸也效仿他人投靠了家康。不过,昌幸的有趣之处在于,明明只是信浓这个小盆地中的一个小大名,却偏偏做着一统天下的春秋大梦。
“投靠家康不过是权宜之计。”
昌幸心里盘算着。和其他归顺家康的信州大名不同,他提出了极其过分的条件,并表示只有家康同意才肯加入其麾下。
光这样就够厚颜无耻的了,可他还大兴土木,把信州上田的故城修建成了僭越其身份的大城池。光看他模仿的是已故信长修建的安土城,就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壮举”。
不久,昌幸叛离家康,因为家康没有真正履行昌幸提出的条件。当然,昌幸在背叛家康之前已经筹划好一切,转投于越后国的上杉景胜麾下。因为景胜属于在中央地区崛起的羽柴秀吉阵营,所以可以说这是昌幸第一次站在了“丰臣方”。
家康立即召集大军讨伐据守信州上田城的昌幸,却被昌幸巧妙的战术玩弄于股掌之间,被打得一败涂地。此事令世人称奇。德川方的这次惨败,在家康的旗本大久保彦左卫门的回忆录(《三河物语》)中亦有记载。他在书中写道:“所有人都吓呆了。”
“权现大人(家康)不善于攻城。”
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定论,家康此次攻打信州上田城失败也是原因之一。
随后,昌幸脱离上杉景胜,直接效忠于秀吉,给秀吉送去了人质。这个人质就是日后的幸村。
情势不断发生变化,家康也归顺了秀吉。丰臣即将一统天下之时,秀吉准备攻打关东的北条氏。在军事会议上,秀吉对坐在末席的昌幸说“安房(昌幸),你过来”,把他叫到了自己跟前。秀吉面前摆着一张关东地图,地图边上坐着已成为秀吉手下第一大名的家康。
“多有得罪”,昌幸冲多年来的仇敌家康点头致意,走上前去。
“这是多么难得的事啊!我和家康平起平坐了!”
在乡村长大成人、极度自负的昌幸为此无比欣喜。秀吉早已看穿了这个难以笼络的乡野天才的心情。
“安房啊,你来做中山道的先锋吧。”
秀吉说出了更让昌幸欣喜的话来。昌幸自然高兴得忘乎所以。
“如果是为了这个人……”
懂得感恩图报的昌幸恐怕就是从那时开始这样想的吧。秀吉深知该如何驾驭猛兽。随后,他又对这个乡村野夫说:
“好好和家康相处吧。那个,不是有句俗语叫胳膊拧不过大腿嘛。”
他拍拍昌幸的肩膀,从中斡旋,最终调和了两人的关系。
家康也知道树敌对自己不利。北条征伐战结束后,他想与昌幸结为姻亲。不过,把家康的血脉下嫁到昌幸那样的大名家有失身份。好在家康的重臣本多平八郎忠胜育有一女,是个才女。家康收她为义女,欲把她许配给昌幸的大儿子信幸,获得了秀吉的首肯。
婚事定下来后,时年二十五岁的信幸问父亲昌幸“若将来丰臣、德川两家之间发生意外的大事,我该怎么办?”身为新郎官的他问这个问题是在天正末年,即关原之战前九年,如今的大坂之战前二十三年。想到这里,你就知道真田这个大名家的奇妙之处了吧。当其他小大名都顺应秀吉所说的“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时代潮流时,只有这个信州的小大名把“丰臣还是德川”作为一个关乎自身存亡的问题来考虑。这本不是他这样身份的大名需要考虑的事。如果以“庸人自扰”的观点来看,这件事的确十分滑稽。可这在真田家却是个十分严肃的议题。这或许是由昌幸那样的小英雄倔强的个性决定的吧。
昌幸听完长子信幸的这个问题,若有所思地笑了99lib.笑说:
“随心所欲吧。”
昌幸言下之意你跟随妻子的娘家德川家也没关系,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这事发生在天下已归丰臣家所有的时期,看起来像是场笑谈。不过,凡事喜欢追根究底的信州人或许不会玩这样的文字游戏。
在关原之战中,上述笑谈变成了事实。
这场合战前夕,家康率领丰臣旗下的诸位大名身处于关东的小山。大坂的石田三成举兵起义的消息传来之前,家康早已暗地里做好准备工作,笼络了各位大名。在此基础上,家康召开了形式上的军事会议。他说:
“诸位之中,或许有人想要支持大坂。若有,我绝不阻拦,请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封地去。”
家康一心以为肯定没有人会这么做。谁知本来就讨厌家康的真田昌幸一个人站了起来,宣布:
“鄙人支持三成。”
说完,昌幸立刻离开家康军营,回到了信州上田。日本历史上,像他如此态度鲜明、勇气可嘉的男人可谓少之又少。
那时,长男信幸留在了家康那边。天下一分为二之时,真田家也一分为二了。不过,昌幸并没有把长男视为敌人,反而十分认可他的决定。
“不论谁赢谁输,真田家都能延续下去。”
昌幸肯定在心里打着这种“稳赚不赔”的如意算盘。
昌幸带着日后声名远扬的次子幸村离开了小山的军营。幸村宿命般地娶了石田三成好友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女儿。幸村自小跟在秀吉身边,在他的熏陶下长大成人。对幸村而言,一方面岳父是西军的谋将,一方面自己与丰臣家有着特别的缘分,从感情上来说他自然更愿意站在西军一方。
真田父子一回到信州上田城,就加固城墙,密谋策略,等待德川军来犯。德川军队在江户分为两路出发。家康取道东海道,其子秀忠前往中山道。约定“在美浓(关原即美浓)会师”后,两人各自出发。昌幸、幸村在信州上田城拦截了德川秀忠的部队。真田军人数虽少,却重创秀忠率领的大军,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止步不前,致使他们最终没能赶上关原之战。这是昌幸一生中第二次打败德川军。
然而,因为西军在关原的主力决战中败北,昌幸、幸村二人沦为败寇。
战争结束后,长男真田信幸哀求家康:
“希望能以我的军功换我父亲一命。”
信幸还请岳父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出面说情,再三恳求家康,家康才改变了心意。
“家康他理应这么做!”
昌幸大言不惭地说。战后,他在信州上田城没有放松战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昌幸表现出了“若家康要取其性命,他将第三次大破德川军”的气概。对家康而言,自己好不容易才统一天下,若此时再次举兵攻城,重燃战火,天下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
“把那对父子(昌幸、幸村)流放到高野山去!”
家康答应信幸的请求,饶了昌幸一命。真田家的领地依然是丰臣时期的十一万五千石,这也让信幸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昌幸和幸村父子由浅野家负责监督。当时,纪州是浅野家的领地,高野山在纪州境内。
真田父子没有被流放到高野山的山顶,而是被流放到了高野山北麓学文路村旁的九度山村。九度山村在高地上,纪川从它下方流过。
这对父子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他们恐怕不会被赦免了吧。”
世间之所以频频出现这样的传言,是因为同样因支持西军而被流放到高野山蛰居的几个大名陆续被赦免,离开了高野山。北条氏直在高野蛰居一年即被赦免,还获得了河内狭山的一万石俸禄。毛利辉元被赦免,蜂须贺家政也被赦免了。
只有昌幸、幸村没有被赦免。
“若赦免他们,不知他们又会密谋些什么。”
这种恐惧确实一直笼罩在家康心头。在家康看来,昌幸是臭名昭著、唯恐天下不乱的恶棍。
昌幸在“冬之阵”前三年——庆长十六年春天患病,于当年六月四日与世长辞,享年六十四岁。
“再没有比这样默默死去更令人遗憾的事了!”
昌幸病重之时,身边的人常常听到他这样自言自语。昌幸一直在观望关东和大坂之间错综复杂的形势。他判断“早晚会有一场恶战”,届时自己就算已经年老体弱也要立刻进入大坂城,担任总指挥官,第三次大败对手家康。此乃这个执着的老战略家唯一的愿望。昌幸言下之意,夙愿未偿却一日日衰老实在令人遗憾。
昌幸临终前留下了一段非常符合其行事作风的逸闻。这事在《真武内传》与《武将感状记》中均有记载。
故事开头如下:
“我得了重病,必死无疑。只是慨叹,我有一妙计,还未用过就死去实在可惜”。
守在昌幸床前的幸村说“能否告诉我是何妙计,以留作家训,供后人效仿”。昌幸把头转向别处,说“此事汝无力为之”。幸村听毕,一副“深以为恨”的表情,说道“诚然,在父亲大人眼中,儿乃蠢钝之人”。昌幸说自己并非那个意思。
“你的才能或许在我之上。但你年纪轻轻便蛰居九度山,所以在世间默默无闻。因此,即便你把此计说与大坂城内众人听,也没有人会相信你。世间之事,关键在人。我曾两番与德川大军交战,并两度大败德川军。这点世人皆知。只要我说出这个计策,大坂城内之人必定心悦诚服,齐心协力按照这个计策展开行动。世间不乏妙计,可提出计策之人的信誉关系到计策能否成功。凭你终究难以成功。”
幸村数次央求昌幸,他才终于道出这一切。
纪州九度山
前面已经提到过,真田父子度过蛰居岁月的纪州九度山位于能够俯视纪川河滩的高地之上。
在上方语言中“kudo”指“灶、炉灶”。从纪川河滩上抬头往上看,这个山丘确实很像炉灶。
位于这个山丘上的九度山村,自古就是高野山上寺院的领地,是高野山的入口。过去这里曾有高野山(金刚峰寺)的政所。因此这里人口密集,人文历史悠久,比起称之为村庄,称之为城镇更合适。或许因为中世时期曾有高野的僧兵在此居住,与很多城下町一样,城镇里的道路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让人不禁联想到这是为了防御外敌来袭而做的准备。
九度山中最大的寺院是一座名为“慈尊院”的古刹。作为一座有名的寺院,它有一个极具韵味的寺号“善名称院”。昌幸、幸村父子住在九度山时,还没有这座寺庙。实际上,这座寺庙本是真田家的宅邸,真田家离开九度山后,当地人把它改成寺院,以纪念他们在此居住的时代。看来真田一家深受当地人的喜爱。
住在九度山的那些年,他们的经济生活如何?
他们似乎并未为生计所苦。上文提到的宅邸也是他们自己修建起来的。不管怎么说,跟随德川方的长男信幸在信州是食禄十一万五千石的大名。信州的真田家和重臣们多少会给他们寄些钱物过来。
比如,昌幸在世之时向本家的一位重臣——真田藏人毫不客气地索要钱物的书信留传了下来。信的主旨如下:
“我托尔暂捐四十两于我,其中二十两已收到。然,各项开支颇大,令人头疼。余下二十两,也请尽快送来。”
除此之外,接到幕府指示、负责监视二人的纪州国主浅野家(后被改封到广岛)也给予他们每人五十石的捐助。
浅野家的重臣们亦时常送来一些物品。身为战国人的昌幸,丝毫不卑躬屈膝,想要什么便光明正大地索要。他写信给浅野家的某人,开头只一句冷淡的“自那以来,久疏问候”,便唐突地写道“希望你给我送壶烧酒”。同时还对运送方法提出了要求:
“封紧壶口,细心贴上油纸给我送来。”
如此光明正大地向人索物,很是符合昌幸大名的身份。且从他提出的要求也可以看出昌幸的细心。
真田家人丁兴旺。
昌幸的夫人——在真田家被称为“山之手大人”,也住在九度山。夫人生于京都,乃偏袒丰臣家的公卿菊亭大纳言晴季之女。因此九度山真田家的内务,万事均是京都做派。幸村的夫人也是如此。她是关原之战时的败将大谷刑部少辅吉继之女,这点在上文已经提过。侍奉两位夫人的侍女有四五人。
幸村夫妇跟随父亲来到九度山是在庆长五年十二月十三日。这一天天气寒冷,幸村刚年过三十。夫妇二人没有孩子,但到九度山后,很快生下了长男大助。接着在蛰居的日子里,又生下了二女一男。真田家变成了一个大家族。
此外,重臣、近身侍卫及医师等也与真田父子一同来到了九度山。与主公一同成为浪人的家臣仆人共有十六人。虽然没有必要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但还是顺便写一下吧。以下按身份排序:
池田长门、原出羽、高利内记、小山田治左卫门、田口久左卫门、窪田角左卫门、关口源左卫门、河野清右卫门、关口忠右卫门、青木半左卫门、饭岛市之丞、石井舍人、前岛作左卫门、三井仁左卫门、大濑义八、医师青柳清庵
这些家臣仆人大多不住在真田家的宅邸里。他们在真田宅邸隔壁或附近建起了小房子,自耕自足。
说起耕作,昌幸和幸村都在自家宅邸里开垦了田地,亲自耕地种菜。表面上是为了补贴家用,实际却是担心缺乏运动。顾虑到幕府,他们不敢进行身为武士的日常锻炼,如马术等。为了不使肌肉萎缩,只好干些农活。幸村偶尔还进山砍柴。
闲暇之余则读书。
表面上幸村也“默诵佛经”,过着僧侣一般的生活。
高野信奉真言宗,这对父子因为自家信仰禅宗,所以欲成为禅僧。父亲昌幸取了个煞有介事的法名“一翁闲雪”。儿子幸村则自命为“传心月叟”。
这对父子的有趣之处在于,取了法号,也派人通知了幕府和浅野家,实际上却既没剃发也不诵经,没做一点出家人该做的事。这是他们仍十分留恋尘世生活的证据,也是他们目前的隐居不过是种伪装的证据。说到底这对父子还是希望作为武将生存下去。
九度山上真田主仆的生活中有一项很有特色的工作——制作“真田绳”。
关于“绳”,有必要多说几句。
自古以来,绳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不论是日本人的各种服装、藏书网仪式所用的道具还是工具、甲胄和刀的捆柄,都要用到绳。绳不仅要结实、好用还要美观,人们下工夫制造了各种绳,却没有哪一种能够超越真田绳,尤其是在绦绳中。
“绦绳”是把丝线和棉线交织起来编出来的一种绳。真田绳也分为丝线制与棉线制两种。
真田绳的发明者乃真田昌幸。昌幸是个生于乱世的战术家,他不可小觑的才能甚至表现在这一方面。发明时间据说是在天正年间。或许不是昌幸本人发明的,有可能是其辖下之人发明的。相传是因为“刀的捆柄容易折断”,昌幸下工夫钻研绳的连缀、编制方法,把费心做出来的绳用在自己所用的贞宗大刀的刀柄上,由此发明了真田绳。信州自古以来盛产绦绳,或许正因为有了这个基础昌幸才能想出新的办法来。
真田主从隐居在这纪州九度山中,家臣们必须设法自谋生路,故而有人提出“编制真田绳来卖如何?”的建议。于是十六个家臣及其随从、家眷开始编制真田绳。真田绳在上方地区大受欢迎。无论官家、武家还是商家都视真田绳为必需品。不仅甲胄的绳和刀的捆柄需要用到真田绳,甚至到了连杂物箱的系带都非用真田绳不可的地步。真田绳有很多种颜色,主要是黄绿色(介乎青色和黄色之间的一种颜色)的。
如此想来,九度山的真田家似乎不是一个简单的家族。虽身为武士家族,却带有工匠、商人的生活和性格色彩。他们通过生产和贩卖藏书网真田绳,得以观察到普通大名和武士所无法窥视的世间的动态和微妙之处。
同时,他们通过贩卖真田绳建立起了一个情报网。
十六个家臣带着各自的家族、徒士和年轻随从来到了九度山。其中聪明伶俐的人组成团队,前往大坂、京都或上方周边的城下町售卖真田绳。这些人担负起了密探的工作。
“如今关东是这样的形势”、“大坂城内的氛围是这样的”,九度山真田家熟知诸如此类的消息。毫无疑问,这些消息是通过贩卖真田绳得到的。这种极为巧妙的信息收集方式甚至在后世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传说。“真田十勇士”等华丽传说中的人物恐怕也是在贩卖真田绳的活动中产生的。想来其中应该既有与猿飞佐助旗鼓相当的人物,也有与三好清海入道、海野等相似的人物。
大坂是一个商业都市。从纪州九度山出来的真田家的陪臣们(不是直参,是直参的随从。与直参不同,身份低微但行动自由)打扮成商人。他们一进入批发店或杂货店,人们就会亲切地说:
“啊!真田家的人来了!”
不知不觉,人们记住了他们的长相,对他们产生了亲切感与敬意。当他们挑着货物走在街头时,人们就会说:
“那些卖绳子的是真田家的人。”
镇守大坂城时,那些售卖真田绳的人穿上盔甲,以威严的武士九九藏书形象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世人不禁感慨“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群人啊”。这种惊讶之情流传到后世,后来与大坂从德川末期至明治、大正时期产生的厌恶家康的情绪相结合,最终形成了真田勇士们神出鬼没的传奇故事。
不管怎么说,在十四年的浪人岁月中,九度山上的真田父子虽然对外以僧名示人,假装潜心修佛,可暗地里却过着比那些拥有领地的俗世大名们更为忙碌的生活。
如前所述,真田昌幸于庆长十六年六月四日病殁于九度山。对时势敏感的人,肯定意识到了昌幸之死象征着战国乱世逐渐走入历史。昌幸先是效命于武田信玄,与家康在三方原交战。后来又作为武田军的将领与织田信长军在长筱大战一番。在他壮年之时,北方有上杉谦信,小田原有北条氏政。昌幸身处战国群雄争霸的宏大历史之中。四十岁时,昌幸转投秀吉麾下,备受秀吉青睐。他与石田三成往来密切,与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结为了姻亲。这些人——除了家康、伊达政宗与藤堂高虎,都已逝世。昌幸之死可以说象征着一个英雄时代的终结。
然而,还活着的真田幸村并不这么想。幸村本来是个沉稳的读书人,却在父亲昌幸轰轰烈烈的生活方式与战国风气的影响下长大成人,无论在哪个战场上都跟在昌幸身旁。埋葬昌幸后,幸村想的是“让真田家的大旗再度在天下飘扬!”
幸村的幸与不幸都在于身为昌幸这个绝世战略家的次男。而且,比起他的兄长信幸,父亲更欣赏幸村的才干。每上战场,父亲必定带着他,实地教他合战时如何进退、如何指挥军队。蛰居九度山十几年的岁月里,幸村不断接受着一对一的教学,如同进入了父亲的研究室。
在父亲一生的战斗生涯中,他的对手一直是德川家康。不知到底怎样的命运使然,昌幸的对手总是家康。深信自己是天才的父亲常说“家康之流竟能君临天下!”。为此,他常慨叹上天不 公,以致变得郁郁寡欢。事实上,从昌幸担任武田信玄的步兵队长——也就是从三方原会战时算起,他与家康交手不仅未尝败绩,还常常大获全胜。
“就连太阁殿下与家康在小牧、长久手交战时都吃了败仗,和那个男人交锋且获胜的人只有信玄公和我。况且不止一次两次。”
昌幸说这话时,并不是带着骄傲或话当年勇的情绪,而是沉浸在悲痛之中,宛如下棋时已经连胜几个回合,却在最后决胜负时发生了意外,不得不草草终止。换句话说,只差最后一招就能把对手将死了,棋局却被迫就此冻结。幸村与父亲昌幸一样,特别注重战术,昌幸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影响了幸村。
父亲昌幸时常分析家康的战术、性格以及三河军团,告诉幸村“打赢家康的办法有好几个”。
这样的昌幸去世了。
他死后,关东与大坂日渐交恶,终于到了大战一触即发的地步。
“出发吧!”
幸村暗自下定决心。从上述经过来看,他这么想很自然。幸村并不是一个天生权力欲很强的野心家。要说起来,在九度山遵守清规戒律、静心读书可能更符合他的个性。与其说他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不如说因为对手是家康他才想有所行动。如果他与家康之间没有上述那些纠葛,幸村或许会像中国古语所描述的那样,“与闲云野鹤为友”度过一生。
父亲昌幸死前告诉幸村的对付家康的战略,或许多少对幸村逃离九度山起到了促进作用。
“我死之后,不出三年,关东大坂必定交战。”昌幸如此说道,“若老夫那时尚在人世,大坂必会邀请老夫坐上军师之位。”
昌幸说届时要从城兵中抽调两万兵力,首先进军美浓平原。美浓平原为开阔之地,道路四通八达。把两万城兵孤零零扔在广阔的平原上,必能吸引关东大军前来。
听到这些,幸村感到难以置信。靠两万人驻守美浓平原这一天下大道,真能抵挡得住关东大军吗?在没有城池可据守,没有要害可依赖的广阔的平原上,究竟如何阻挡关东大军?幸村问昌幸。昌幸眯起他那长满皱纹的大眼睛,说道:
“老夫也无计可施。”
没有防御之法。但家康和他手下的将领都清楚老夫的实力。他们势必会担心,在这样的平原上安排两万兵马,由昌幸来指挥,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阴谋。从而针对老夫奇妙的阵形做出各种解释,并为此花四五天时间召开军事会议。在这期间,老夫会派出众多探子打探敌军动静,一旦对方有风吹草动,我就派出小部队作战。然后撤退,撤到近江,烧毁京都的入口濑田唐桥,以此处为支撑。总之,要争取时间。不仅如此,因为在美浓和濑田已经获得了小规模的胜利,很快“大坂方挡住关东大军进攻”的谣言就会四起。犹豫该支持大坂方还是德川方的大名们也会逐渐倾向于站在大坂一方。接着,烧毁京都二条城(德川家的城池)。两万游击军欣赏着这场熊熊大火,撤回大坂城内。
随后,据守大坂城。
不能光是守城,要在城下围上栅栏(野战筑城),安排足够的弓箭手、铁炮手加强防守。决不能放松夜间巡视。在那期间,即使敌人发起进攻也不要应战,表现出坚决打持久战的态度。
当然,两军对峙的时间会延长。趁关东大军逐渐倦怠、士气低落之际,伺机发动夜袭、晨袭,打乱敌军阵营。稍有成效便立即撤兵,继续坚持打持久战。如此便可积蓄我方之勇,扰乱敌方军心。对方人多,野外战斗时间一长,军粮必将匮乏,将士身心亦将疲惫。假如敌方怒而发起进攻,再怎么说大坂城也是日本第一名城,不可能被攻陷,敌军死伤将更加惨重。瞅准敌军士气低落、损失惨重之机,派人去邀请各位大名。这样一来,就算再忠心于关东的大名也会改变心意,转而投向大坂。即便不借助诸大名之力,只要城内之人齐心协力,两三年内情势必定发生变化,朝着有利于丰臣家的方向发展。昌幸如此说道。
“但,”昌幸接着说,“这种作战策略,只有由老夫这种在俗世有威望的人来实施才会成功。作战策略与围棋、象棋不同,敌人和世间的形势将随实施者的名声而发生微妙的变化。”
“左卫门佐(幸村),”昌幸又接着说,“你终究无法实施这个策略。最重要的是,大坂城中之人不相信你的才能,不会照你说的去做。人能否成事,还得看他从过去到现在在世间的经历。”
说到这点,幸村在社会上近乎无名小卒。就算他有凌驾于昌幸之上的才能,可世间之人并不知道他的战绩。况且他的战功都被笼罩在父亲的盛名之下,不为世人所知。
“靠你是不行的。”
昌幸这么说是希望幸村即使将来丰臣家相邀也不要应邀前往,还是希望他届时参考上述作战方案呢?他的心思真让人捉摸不透。
离开九度山
“大坂方必定会来邀请我”,幸村预测。
“若有陌生旅人前来,无论僧俗,都请他进来,好好招待他。”
幸村嘱咐家臣们。秀赖派出的使者大概会打扮成僧侣的样子悄悄潜进来吧,幸村想。
纪州国主浅野家对九度山的戒备森严起来。幕府京都所司代的指示传到了和歌山。他对浅野家下达了“严密监视真田家”的命令。
浅野家受幕府委派监视真田一族。昌幸死后不久,他的妻子——人称“山之手大人”的幸村的生母也因病随他而去。只剩下一个侧室,也在第二年抱病而亡。如今蛰居九度山的真田家族只剩下幸村、他的妻子和他们生的两男两女。除此之外,还有真田家的家臣。
“别让他逃走!”
浅野家暗中指示九度山的大庄屋和庄屋们。
不过,要说这个指示严格到什么程度,则是一个疑问。浅野家极为同情昔日同为丰臣大名的真田氏,经常说“如有不便之处尽管告知,不要客气”,且从不干涉真田家的所作所为。
另外,九度山及其周边的庄屋、富农对这位流亡的大名浪人,也是既同情又尊敬。从昌幸在世时开始,真田家的态度就令他们心生敬意。
幸村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
“早晚大坂会派使者来的。”
关于这一点,幸村早已不再犹豫,他决心应邀进入大坂城。成功与否暂置不提,想再一次在世间扬名立万的欲望令他热血沸腾。幸村不是愚钝之人。分析东西局势,他得出了大坂方七成会输的结论。幸村没有城池、领地,就算输了,也没什么损失。“死后若能留名,则死而无憾”,这是经历了战国时代的浪人们共同的愿望。身处太平盛世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死也要赌上一把的强烈情感。
最重要的是,幸村如今的生活与身处牢狱之中无异。这种监禁持续了十四年之久。逃破牢笼的行动本身对幸村有着致命的诱惑力,足以令他不计任何代价。
进入九月,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正午过后,三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一路顶着风,低着头跑进九度山村,来到幸村的老臣池田长门家中。长门家里没有铺榻榻米,只有四个铺着木板的房间,中间用拉门隔开,呈田字形排列。
池田长门郑重地接待了他们。他脱掉了干活时穿的衣服,换上窄袖便服与他们对面而坐。
“我是大野修理亮治长的家臣米村权右卫门。”
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子自报家门。世人皆知他是大野修理的家老。
米村权右卫门原本乃为大野修理亮治长提鞋的仆人,大坂之乱前被提拔为武士。才干出众,勇气过人,治长对其眷顾非常。
这个人物在《碎玉话》里也出现过。“大坂之乱前”是一个大概的记载,米村在关原之战前就已被提拔为武士。
另外两人也是大野家的家臣,身材均十分高大。
“主人修理本应前来造访,但碍于世人耳目,故派鄙人作为飞脚前来拜访,实在惶恐。”
米村表现得极为谦逊。他说自己不是使者,是飞脚。也就是说,身为丰臣家家臣的家臣,他带来了前右大臣秀赖的书信。米村借用池田家的一个三宝,从怀里取出用油纸包着的信摆在三宝上,随后与主人池田长门一起退到了别的房间。房间里只剩下三宝。米村行了个跪拜礼,就像秀赖在那里似的。
“真是个好武士啊。”
池田长门佩服地想。长门跟随已故的昌幸驰骋沙场,如今已六十多岁,每天在田间劳作也感觉力不从心了。其子名十藏,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平日里在幸村跟前伺候。十藏向真田的宅邸跑去。说是跑去,其实穿过后院的一堵墙,就是幸村的宅邸。
“不是大野修理亲自来的吗?”
幸村对此稍有不满。不是因为他妄自尊大所以不满,而是因为若大野亲自前来,幸村有些话要提前跟他说清楚。主要是关于“是否能让我执掌令旗”一事。幸村认为若不一开始说清楚,之后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麻烦。
幸村从后门进入池田家,走进屋来。米村权右卫门及两位使者跪拜在那里。幸村虽是浪人,官位却是从五位下的左卫门佐。
幸村面无表情地从跪拜于地的米村身旁走了过去。这是因为隔壁房间摆放着秀赖的亲笔信。他走进那个房间,行了一礼后打开了信。
“进城来辅佐我吧。”
信里表达着这样的意思。让幸村感慨的不是佑笔华丽的辞藻,而是秀赖的书法。字里行间透着大99lib?气,让人觉得秀赖是个豁达之人。
“我年少之时,曾在大坂和伏见近身侍奉过已故太阁殿下,见过右大臣家尚在襁褓和蹒跚学步时的情景。如今一闭上眼,当时大人的样子仍历历在目,想不到已经长这么大了。”
幸村对权右卫门说。
随后,池田家办了一场简单的酒宴。
幸村什么话都没有说,始终默默无语。从他嘴边的微笑就可以看出,他绝对没有不高兴。
第二天一早,米村权右卫门及另外两人一副商人打扮,把斗笠压得低低的,离开了池田家。他们打扮成了去大坂经商、贩卖真田绳的中间商的模样。他们的行李里有幸村给秀赖亲信的回信。
“愿为右大臣家效犬马之劳。”
幸村应了大坂方之邀。
接下来就是如何从九度山脱身的问题了。家族及随从人数众多,不可能一次全都离开。
“分成几次,让女人打扮成男人的模样,花些时日让人数自然地减少,如何?”
池田十藏等人进言。幸村说那样反而更危险。把所有人分为十队,各队人马依次离开,作为方案来说似乎可行,但发生事故的概率也会随之提高。期间哪怕一队人马行动失败,之后监视便会加强,就很难再脱身。幸村考虑的是所有人能够同一时间从九度山消失的方法。
在这期间,还有很多必须做的事。比如说,招募士兵。派密使给信州的旧臣们送信,让他们“来效忠自己,带上足轻们”。兄长信幸是德川家的正规大名,自然不能劝诱他的家臣。于是,幸村劝说了在昌幸与他没落后解甲归田或成为浪人的旧臣。
近来,纪州国主浅野家也对真田主仆的动态变得敏感起来,嘱咐九度山及其周围的村落“若发现真田欲离开九度山就出手制止。镇压不住,杀无赦!”
有很多本来就对真田家友善的庄屋、富农,他们派长工来到真田家臣家中,私下通知他们“务必小心”。
顺便提一下,战国时期兵农尚未分离,德川时期的庄屋阶级就是战国时期的乡村武士。他们平日务农,紧要关头便从属于一方势力,率领族人、村民与佃农出战。到了丰臣时期,秀吉的基本政策之一是使兵农分离。他发布《搜刀令》,禁止农民拥有武器。然而,此举并没有改变百姓勇猛的心态。在幸村生活的时代,附近村落里仍残留着浓厚的战国风气。在畿内,特别是纪川沿岸,其民风之彪悍是其他地方无法企及的。这里的人们,在南北朝的长期战争中,住在学文路的生地(恩地氏)从属于楠木党,作为南朝的一支队伍坚持抗战。战国时期,这里进一步发展出杂贺党和根来党这样的大集团,始终与织田势力对抗。
“干脆把那些百姓的头目召集起来,彻夜款待他们,趁他们喝醉之际迅速逃离,如何?”
虽然有人向幸村提出了这样的方案,但幸村并不赞同。顺便提一句,自父亲昌幸那一代开始,真田家就经常在真田宅邸宴请庄屋与富农。也因此,百姓们对真田家特别亲切、崇敬。同时,那也是已故昌幸的目的。昌幸一直在等待机会到来。一旦到逃离的时刻,即便纪州百姓性格再暴烈,面对平日里交杯欢饮、亲密无间的真田主仆,从情义上他们也没法随便出手。
“算了,总会有办法的。”
幸村决定九月二十五日离开九度山,加快了各项准备工作。
在那之前几日,真田家通知各村的长百姓“本月二十四日,在莲花定院做法事”,宴请他们。
长百姓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真田家虽然落魄了,可仍是大名。大名家法事多是常识。只是幸村亡父昌幸和生母的三周年忌早已过去,七周年忌又为时尚早。
“是哪位大人的法事呢?”
有人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是幸村的伯父真田信纲与真田昌辉的法事。二人效忠于武田胜赖,于天正三年五月参加长筱之战,与织田-德川大军交战时,被织田军的子弹射中,战死沙场。
长百姓被叫去参加真田家的法事已成惯例。这也是得益于已故昌幸的深谋远虑。
这日午后,太阳刚刚西斜,长百姓从各个山谷中的村子赶来。长百姓大多数是骑马来的。从他们骑马而来也可以看出,德川时期被征服变成所谓“土农民”的这个阶层,仍保留着战国时期乡村武士的习气。大约来了二十人。
“把他们作为人质”是幸村的计划。不藏书网
久后,酒宴开始。
负责斟酒的是真田家的人。就连幸村,都挨个给他们敬酒。当时,这个地方的酒宴一般都通宵达旦。
夜深了,许多人喝得酩酊大醉,呼呼大睡。幸村在素日交好的百姓面前大声说:
“多年以来承蒙大家照顾了。事实上,我接到了大坂右大臣家的邀请,为了报答太阁殿下的恩情,不得不进城。今晚就是告别的酒宴。”
一听这话,长百姓都被吓得醉意全无。可周围一字排开都是真田家的家臣,他们也无可奈何。其中有人感动地说“此举甚好!”,也有人想偷偷离开真田家去告密。对于这种人,幸村不仅让他们离开,还劝他们:
“趁天还没亮赶紧回村,做好包围我们的准备吧。”
他觉得事后百姓们被浅野家责怪的话就太可怜了。幸村没有感觉到危险。他心想,这些人从昨夜开始和真田主仆喝了一晚上的酒,从情理上来说应该不会天一亮就变了个人,高举武器向自己进攻。幸村的意思是,让他们在形式上包围一下自己。
“这会儿,我有个请求,”幸村说道,“把马卖给我。”
幸村主仆身为浪人,一直不敢养马。可离开九度山需要驮马。因此幸村的随从们扣押了百姓们骑来的马,把货物装上了马背。
“钱在这儿。”
大坂城给幸村送来了一些金银,好让他进行出逃的准.99lib.备。他把钱分给百姓,并嘱咐他们“就说马是被我们偷走的”。
百姓们慌忙逃离莲花定院,醉得不省人事的几个人成了人质。
上午七时前后,两百个百姓包围了莲花定院。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也有人扛着两挺铁炮。铁炮连续发射两发,正好打中了正在准备行李的侍女的手掌。这时,气氛不禁紧张起来,“自古以来,最需要提防的就是百姓”。如果能像正规军队一样听从指挥也就罢了,但是“一揆”一旦被鼓噪起来,很可能会失去理智,不再听从亲近真田家的百姓劝阻,做出疯狂的事情。
门内,幸村主仆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幸村对手下的人说:
“做好打上一仗的准备!”
进而派寺里的僧侣作为使者到门外提出要求:
“本应据寺而战。”
可这样一来,就会给包括主持在内的僧侣们添麻烦。幸村对百姓们提出“主持委实可怜。请给一点时间让他们避难”,百姓们也同意了。
在主持们撤离之前多少有一点时间。幸村把家臣们召集起来,排列成队。池田十藏担任先锋,十个人负责保护运行李的队伍。幸村的护卫围在中间。队伍中间是女人和孩子。原出羽率兵殿后,负责请点人数。包括女人孩子在内一共五十人。
幸村戴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斗笠,穿便装坐在马上。其他人也没穿铠甲,只戴着斗笠。手里有长枪的人亮出了枪头,拿大刀的人拔出刀扛在肩上,铁炮手拉着火绳做好了随时开火的准备。幸村下令“开门!”。
百姓们吵吵嚷嚷,为幸村等人的气势所震慑,让开了路。这支队伍目视前方,始终沉默不语地往前走去。百姓们惧于其威势,只能目送着他们远去。
日后,江目弥右卫门——下总古河的领主土井家的家臣,作为主人家的使者前去高野山时,留宿于九度山的莲花定院,从当地人那里听说了当时的情况。这段故事被《古老茶话》的作者写了下来。
“百姓们惧于真田的军容、威势,束手无策。”
关于幸村逃脱一事,九度山和桥本的庄屋们如此向浅野家解释。事实也确实如此。
真田家所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纪川河滩的桥本町,接着北上穿越河内境内的纪见山口,经千早赤阪村,下到南河内的石川河滩,向大坂城走去。这期间,浅野辖下的百姓和关卡的官员没有一个人敢出手阻拦。
只是,在纪见山口的纪州山麓时,幸村让一行人换上了山中修道僧的衣服,自己也打扮成了僧侣,宣称是“吉野藏王堂门下的大先达月叟(幸村的僧名)及手下”。在纪见山口的关卡亦如此自报家门,顺利通关。关卡官员明知是真田主仆,却因恐惧什么都没问就放他们过去了。
进入大坂城
“幸村飘然入城”的传说,似乎在幸村还在世时就已流传于世。
“某乃住在大峰山的修道僧,名唤传心月叟。”
某日,一位山中僧侣出现在大坂城的某个城门前,对番所里的武士如此自报家门。这话听着就像狂言里的台词。他说请务必让我拜见大野修理大人,不为别的,就为把经书送给大人。守门的武士向大野家通传了此事。大野家的武士听说来访者乃山中僧侣,不以为意,示意守门的武士“让他在番所等着”。
打扮成山中僧侣的幸村按照指示在番所等候。一个自命擅长鉴别刀剑的门卫半开玩笑地对幸村说:
“和尚,和尚,你腰间那个看上去是好东西。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幸村装出一副羞愧的样子,说像我这种山中修道僧的刀,不过是用来吓唬吓唬狗罢了。幸村越是觉得不好意思,年轻气盛、自命眼力不凡的侍卫越是得意忘形,死乞白赖地请求幸村。在那个时代,“借别人腰间之物一看”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失礼的事。幸村面露不耐之色,终于说了一句“请便!”,把刀递给了他。自命眼力不凡的侍卫接过刀,“嗖”的一声拔了出来。周围的气氛随之一变。每个男人眼中都露出惊叹和畏惧的神色,屏气凝神看着这把刀。刀的气息、样式透露出秋霜般凛冽的品格,绝非山中僧侣之流佩带的大刀。大刀上刻着锻造者“贞宗”的名字。腰刀上刻着“信国”二字。这两把都是大名才有资格佩戴的刀。
比起非同寻常的刀,侍卫们更畏惧持刀之人。众人态度为之一变,心里暗自忖度“这位山中僧侣莫非是蛰居九度山的真田左卫门佐”?这个故事出现在《武边咄闻书》、《翁物语》等书中,《德川御实纪》一书中也有记载。
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话——真田是个滑稽的人。这并不是说真田是个喜剧性的人物,而是说他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此后他看见大野的随从时,还开玩笑地问‘鉴赏刀剑的能力提高了吗?’”
这样的传说倒是与幸村的个性很相符。但这事并不是发生在幸村进入大坂城时,而是发生在他入城之前,悄悄从九度山潜入大坂会见大野修理的时候。
“真田左卫门佐入城”对大坂城而言,实在是件值得宣告天下的好事。因此,大野修理自然希望幸村威风凛凛,而非偷偷摸摸地进城。于是,大野修理准备了一大笔钱给幸村——黄金二百枚、白银三十贯。此事在《骏府记》中也有记载。同时,丰臣家还赐给幸村“五十万石俸禄”的待遇。虽然这只是口头上的“礼遇”,但也包含了“大坂获胜之时,赐给幸村信浓一国五十万石俸禄”之意。出于种种原因,幸村“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大坂城。
小幡勘兵卫也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事。大野修理叫来勘兵卫,对他说:
“今天是真田大人入城的日子,我要前往平野口(城门)迎接。”
为了观察真田入城途中的情形,勘兵卫离开了大坂城。
一路上,勘兵卫看见寺院门上都贴出了告示牌,说明大坂方已经为真田家的随从安排好了住处。这也是大野修理的良苦用心吧。在这类准备工作方面,没有比修理更有经验的人了。
“遗憾的是,他不懂战略。”99lib.
勘兵卫这样评价修理。修理没有与关东的家康大战一场的能力。修理是想让真田幸村来弥补自己这方面的不足,还是打算把大坂方的军事权都交给他呢?
“话说回来,幸村到底有多大能耐?”
这点就连通晓世事的勘兵卫也无从判断。他很清楚幸村的父亲昌幸是名震天下的战略家。幸村的光芒完全被父亲的名声掩盖了。
“可世间也真是奇妙”,勘兵卫想。如今,大坂方对内对外大力宣传的都是“真田大人入城”一事,说的好像是真田昌幸入城了一样。大野修理等四处宣扬就是为了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连城内之人都不知道昌幸已经故去,认为“哎呀,是那个安房(昌幸)大人啊”。
勘兵卫走的是河内路。这一时期,因大和川这一河床较高的地上河逐渐泛滥,河内国变成了严重的低湿地带,随处可见沼泽、池塘。很多地方有像沙洲或小岛一样干涸的土地,村落就建在这些地方。德川中期,幕府开展改造大和川的工程,把河水引向堺。河内一带由此干涸,到处都变成了良田。
然而,勘兵卫此时走过的河内地区,土地虽然辽阔,却没有好收成。秀赖的领地为摄津、河内、和泉(现在的大阪府)三地,约七十万石。大约在这个时期,丰臣家采取了一些增加财政收入入的政策,如填埋河内地区沼泽,开发新田。
顺便提一下,笔者住地附近的地主们,大概是因丰臣家的奖励而移居来的开拓者的子孙后代。他们的先人把土从远处运来,投进沼泽里,九九藏书不停重复这样的劳作,好不容易才填出了平地。谁填平的土地归谁所有。
若江村的土地自古以来就很干涸。奈良朝之前,此处开始出现了大的村落。战国时期,这里曾有一座小城。可到勘兵卫这个时候,小城没有了,街道从村子里穿过。
“就在这里等吧。”
勘兵卫在农民家的房檐下歇脚,喝着村民端给他的茶。茶叶有日头晒过的味道。这时,两条狗跑过来冲着勘兵卫大叫。其中一条是红色的狗,耳朵、尾巴的形状很特别。
“这是南蛮犬吧?”勘兵卫问农家年轻的儿媳妇。
“不,这不是黄狗嘛。”
不知勘兵卫说的话哪里可笑,年轻小媳妇笑弯了腰。
勘兵卫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勘兵卫很招年轻女人和狗的喜爱。
“黄狗我当然知道。这应该是南蛮犬吧。”
“不,大概是野狗吧。”年轻的儿媳妇说。
从天正年间开始,大坂附近经常有南蛮犬出没。大概是因为西方来的传教士和商人带来的狗,与日本狗交配生下的杂种狗日益增多的缘故。不过,这种狗并不常见。
“这附近有天主教徒吗?”勘兵卫问。
面善的年轻小媳妇摇了摇头。她说在自己出生前,这一带有天主教徒,太阁颁布天主教禁止令后,虽然实施得并不彻底,但教徒都轻易改变了信仰。
“河内人性格开朗,真好。”
勘兵卫说的不是年轻小媳妇,而是天主教徒轻易改变宗教信仰的事。但她似乎认为勘兵卫说自己“性格开朗”,越发能说会道起来。
她告诉勘兵卫:“是啊,整个河内只有三箇冲的渔民是极其虔诚的信徒。”
年轻小媳妇接着又说,“冲”指广阔的沼泽地。河内的大沼泽地当时又被称为“深野池”。德川时期大和川改变流向后,这一带逐渐干涸,池塘消失,眼下是一个南北长.99lib?八里、东西宽四里的湖泊。这个“冲”中央有一个岛,叫三箇村。三箇村七十户人家都从事渔业,岛上没有水田。战国时期天主教兴盛时,这个渔村的村民都是天主教徒。而且,他们没有屈服于秀吉的禁令,现在依然信仰天主教。渔民要杀生,可佛教有不得杀生的戒令,渔民们害怕死后不能去往极乐世界,而天主教在这一点上则非常宽容。三箇冲渔民的信仰之所以如此坚定,或许根源于他们从事的职业。
“说曹操,曹操到。”
年轻小媳妇叫道。七八十个男男女女从街上走了过去。从他们的打扮和口音来看,应该是三箇冲的渔民。所有人脖子上都挂着一条绳。绳的一头吊着个十字架。
“天主教禁止令已经解除”的风声传遍了摄河泉的山野。解禁是事实。丰臣家一面召集浪人,一面吸收潜藏在各地的天主教徒。不仅解除了禁令,还请来称得上是畿内天主教徒代表的明石扫部全登,与其达成协议:
“若大坂获胜,可自由信仰天主教,随时修建教堂。”
勘兵卫还听说,明石全登就此事拜谒秀赖,获得了秀赖亲笔写的宣誓书。在关原之战中,明石全登是宇喜多秀家的猛将。作为武将,他比真田幸村有名。关原战败后,他住在大坂,捍卫天主教信仰,保护天主教徒。因此,被西方传教士称为“最善良的基督教徒明石扫部基文尼”。
恐怕是明石全登劝各地的天主教徒聚集到大坂来的吧。刚刚走过去的三箇冲的渔民们,肯定也是来守卫大坂城的。
“这是他们的狗吧?”
勘兵卫终于意识到。因为红色的南蛮犬开始急忙朝渔夫们的方向追去。
不一会儿工夫,大路那一侧扬起了沙尘。肯定是幸村和他的队伍来了。
“新娘子。”
勘兵卫有些慌张起来。他想看看幸村,却又不想让幸村看见自己。最好是从这家的格子窗往外看。
“能让我进屋吗?”
他把二十枚铜钱塞进年轻小媳妇怀里。“真凉!”年轻小媳妇因铜钱意想不到的冰冷而抱怨。不过,她还是答应了勘兵卫的请求。勘兵卫跟在女人后面走进昏暗的土坯房,乘机把手伸进了她下摆里。
然后,他马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爬上稻草堆,透过格子窗往外看。
“听说左卫门佐已经四十多岁了……”
转眼间,他已经把年轻小媳妇的事忘到了脑后。
不久,两个骑马的武士飞奔了过去。紧接着,十个身着无袖和服与伊贺裙裤的武士护卫着一顶女式肩舆走了过去。随后,一个先锋大将打扮的少年,骑着马出现在格子窗右边。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眉目清秀,一看便知是名门之后。勘兵卫听说幸村有一个叫大助幸纲的儿子,心想“应该就是他了”。
“人真多啊!”
勘兵卫感叹。已经过去不下五十人了吧。这么多人不可能都住在九度山上。想必是幸村把人从信州叫来,让他们在泉州境内某个地方等着,以便一起入城展示军威。
不久,幸村来了。
他骑着一匹鹿毛色马。马儿装饰华美,由一个壮汉牵着。
马的装饰讲究,幸村着装却简单——头戴草帽似的斗笠,身着无袖羽织与棉质小袖和服。这身打扮让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从五位下的左卫门佐。幸村的脸被斗笠挡住,勘兵卫看不见,身材矮小得出人意料。
幸村是个小个子。有些多次见过幸村的人留下了类似的记录。后藤又兵卫基次的部下长泽九郎兵卫就是其中一人。他在备忘录中写道:
“真田左卫门佐看上去有四十四五岁。额头上有道两三寸长的疤痕。身材矮小。”
勘兵卫屏气凝神,直到幸村走过去。当幸村终于消失在格子窗左侧时,勘兵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由得感慨“幸村可能在其父昌幸之上”。随后,他心不在焉地看着队伍从眼前走过。
幸村的队伍没有穿军装。当然,这也不仅仅是一支“仪仗队”。虽说看上去像一群旅人,可每一个行李都整齐地捆绑在马背上,连马都显得格外精神抖擞。骑马的武士们无一不威风凛凛,徒步行走的武士和足轻步伐一致,目不斜视。真田家的布阵方式、作战方法等都深受武田信玄创立的甲州军法的影响。小幡勘兵卫的亡父与真田昌幸都是武田的部将,所以这一切让勘兵卫觉得十分亲切。在如此威风凛然的队伍中,只有主将幸村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他一边把玩手里的竹制马鞭,一边御马前行。
“只有左卫门一人仿佛置身事外。”
这个日后成为军事学家的男人心想。真田军是一支令人震撼的队伍。唯独幸村与他的坐骑仿佛被另一层空气包裹着,看上去轻若无物,柔软得能够从容应对一切变化。
“您还满意吗?”
听到身后传来人声,勘兵卫惊讶地回过头。就像第一次看见身后的人似的,勘兵卫全身一僵。
是年轻小媳妇端了茶进来。她似乎被勘兵卫的样子吓到了,害怕地站在那儿不敢动。
勘兵卫回过神来,故意大笑着说了句“好茶”。他慌忙走到街上,选了一条能比幸村及其队伍更早到达平野口的近路,赶回大坂城。
大野修理与城内诸位将领都在平野口迎接幸村。
可幸村这一天没有入城拜见秀赖。修理把幸村带到下榻的地方,自己立刻赶回城内,向秀赖汇报了幸村到 来一事。
“这样啊。”
秀赖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说道。修理也不知道这到底表达了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修理立刻从秀赖身边物色了一个人,担任秀赖的使者。
他选中了速水甲斐守守久。守久是跟随秀吉、秀赖两代人的老将,俸禄一万五百石,是七手组组长之首。守久马上穿上礼服,前往幸村下榻之处。
幸村与其子大助也身穿礼服等着他。
“卿如此迅速赶来,我很满意。”
秀赖的口信只有这么一句。幸村却感激万分,伏地叩拜,因这一句话而泪光闪烁。
回城后,速水将此事禀告了大野修理。这时,勘兵卫恰巧在修理身旁。
“他进城是为了让自己死得更有价值,”勘兵卫想。
明石基文尼
“只有那个男人实在不好对付。”
小幡勘兵卫从一开始就这么想。他口中“不好对付”的人指幸村。
让勘兵卫头疼的是小幡家和真田家都是武田信玄的部将。可以说两家都源于信玄。
信玄还活着的时候,世间就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把他神话成了“不败之将”。在他死后,声名更盛。只要一提到武田麾下的部将及其子孙,世人就认为他继承了信玄流的战术。武田家灭亡后,但凡是武田家的遗臣,德川家康就会无条件把他招募过来。小幡勘兵卫自身就是如此。他年少时之所以被延揽到德川家,并得以担任家康嫡子秀忠的儿小姓,也是源于世人的这种认知。
“勘兵卫,生于甲州。天正十年十二月入御家(德川家),年十一。”
古书里留下了这样稍显夸张的记载。勘兵卫的荣耀在于“继承了武田二十四将之一的小幡山城守虎盛的血脉”。
不妙的是真田家亦如此。勘兵卫总觉得会被幸村识破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令他感到不快。
幸村入城后,勘兵卫作为大野修理的随从,曾在大殿走廊上与幸村擦肩而过。
“这位是……”
大野修理向幸村详细介绍了勘兵卫的名字、籍贯等情况。
“真是令人怀念啊。”
幸村笑得一脸无害。接着,他问勘兵卫“那您是小幡山城守虎盛的孙子吧。”
“正是。”
勘兵卫不敢直视幸村,低着头回答。
“越发令人怀念了。”
幸村虽这么说,可他根本不记得父亲昌幸效忠于武田家的那段时期。不过,他对武田老臣的家世及其后来的消息了然于胸。这一点让勘兵卫打心底里感到害怕。幸村对小幡家也很了解。他说出了勘兵卫的祖父山城守虎盛的儿子有哪几位,然后问勘兵卫“你是哪一位的儿子”。
“我为庶出。”
勘兵卫想要逃避这个问题。实际上,勘兵卫之父昌盛为庶出之子,并未在幸村刚刚列举的人之中。
“啊,您是昌盛大人的儿子啊?”
幸村竟然连勘兵卫父亲昌盛的名字都知道。
“昌盛大人有一个儿子名叫藤五郎(后名又兵卫),他应该追随着德川大人吧?”
幸村甚至连这种事都知道。藤五郎是勘兵卫的兄长。
勘兵卫感受到了生命危险,知道自己必须设法搪塞过去。他说自己是小幡家庶出之子所以不太清楚。藤五郎虽然是我的兄长,但因为在不同的地方长大,连他的长相都记不清了。
“原来如此。”
幸村微笑着,视线始终未曾离开勘兵卫的脸庞。
乍看之下,勘兵卫也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过,他在心里想:
“?99lib.幸村这家伙看穿我了。”
的确如此。幸村在这方面十分细致,入城前早已把大坂城内重要人物的经历、性格及实力等调查得一清二楚。要说其中最重要的人物,自然是大野修理。幸村详细调查了修理身边的亲信。
“名为小幡勘兵卫的客将。”
幸村听到这个消息时,反问间谍“他是甲州人吧?”。幸村命间谍进一步调查勘兵卫,遂意外发现他似乎是德川家的家臣。只是,小幡昌盛之子藤五郎亦是德川家的家臣。这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抑或是同一个人?如今他亲眼见到了勘兵卫,可也没能解开这个疑团。不过,幸村并不想再继续追查下去。对方是大野修理的客将,就算知道他是间谍,幸村除了忠告修理也不能进行任何干涉。况且,大坂城里可能是间谍的人不计其数。秀赖的夫人千姬嫁过来时,从德川家带来了许多男女仆人,说他们全是间谍也不为过。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避开他。”
勘兵卫心想。今后,最好躲着幸村。
此事发生的第二天,大野修理对勘兵卫说:
“你能去明石扫部大人那里给我办件事吗?”
浪人们陆续进入大坂城。过去曾是大名或身份相当于大名的人不在少数,明石全登也是其中之一。这在上文已经提及。修理让老臣米村权右卫门给明石全登送去打点行装的金银,派勘兵卫作为随从前往。
“随从?”勘兵卫傲慢地说。言外之意,我岂能当权右卫门之流的随从。修理连忙改口说:
“不,不是随从。我是想,勘兵卫你肯定能够看到一些有趣的事,才这么说的。”
接着,修理又补充道:“勘兵卫,你观察细致,等你回来听你对人物进行点评,可是我的乐趣。”
“修理也不行。”勘兵卫想。
“他本毋需对我这样的人多加顾虑,可只要我稍一强势他就惊慌失措地解释。这个男人的奇妙之处在于,决定与关东一决胜负后,突然泄了气。现在越发没底气了……”
初次见到大野修理时,他的态度落落大方,虽然有些故作迟钝,可看上去是个很适合当丰臣家家老的人物。现在,他还是那么落落大方,故作迟钝,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勘兵卫并不讨厌他。只不过,他的眼神变得游移不定起来。
“因为他要请求别人守护丰臣家。”
勘兵卫看穿了修理的心思。在即将与铺天盖地的关东大军决一死战之际,修理向各国大名发出文书,求他们来帮忙。可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所有大名都拒绝了他的请求。这样一来,他只能求助于浪人。修理心想“拜托”、“一切有劳”浪人了。过于顾虑他人让这个心地善良的男人精疲力竭。
“他恐怕当不了主帅”,勘兵卫判断。主帅集全军的信赖与尊敬于一身,不能摇摆不定,必须一99lib.诺千金。主帅下达军令应该十分简洁,只需“冲”、“撤”二字。只要他说“冲”,千军万马就一起奔赴险境,所有人听到命令,都毫不犹豫地往前跑。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胜任主帅一职。勘兵卫心里这样想。
“主帅只能从浪人中挑选了。”
为了丰臣家,勘兵卫咬牙切齿地想。他打心底这么想。突然,勘兵卫觉得自己“也是个奇怪的男人”。
我不是间谍吗?
我是间谍。
但是,人无法每天都生活在背叛之中。勘兵卫住在大坂城,与丰臣家密切相关,一不小心变得袒护丰臣家也是人之常情。他无法忍受违背这种自然规律的痛苦,最终作为一个中立的间谍,规划了一个既不庇护德川家,也不偏袒丰臣家的宏伟蓝图(比如说两者和平共处下去)。他一心想为自己建造的空中楼阁献身。所谓“间谍”,或许就是把人类自然而然产生的忠心用在这上面。至少勘兵卫是这样。
“如果必须从浪人中挑选主帅的话,希望别选幸村。”这个男人想。
“明石全登或许可以胜任。”
勘兵卫还没见过明石全登。有机会作为大野家家老米村右卫门的随从,前往明石全登那里,让勘兵卫暗暗感到高兴。
明石全登是备前(冈山县)人。明石家的远祖似乎是播州的明石氏。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家族迁居备前,在和气郡各处建造山城,成为乡村武士,因族人众多而雄霸一方。
战国时期,宇喜多家势力崛起,统一了备前。明石家族加入其麾下,成为宇喜多家的重臣。这个明石家的当家人就是全登。
世人相传“关原之战时,明石扫部神出鬼没”。
事实也确实如此。明石全登作为西军(石田三成方)最大的部队——宇喜多秀家军实际上的指挥官,与东军(德川方)先锋福岛正则的部队对阵。一开始二者就展开了激烈战斗。激战持续了几个小时。
“山道旗(福岛方)与太鼓丸旗(宇多喜方)虎虎生风,你来我往,难分胜负。”
许多目击者描绘了这样的场景。担任宇喜多方指挥官的是明石全登。一直到中午,战势都对宇喜多方有利。明石全登似乎也认为“应该能打赢”。谁知正午过后,盟军小早川秀秋突然叛变,杀入宇喜多军中。战势自此急转直下,午后一时左右败局已无法扭转。明石全登先是助秀家撤退,接着自己也逃离了战场。他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因为他信仰的天主教禁止教徒自杀。
离开战场后,他逃回了宇喜多家的根据地冈山,希望能打个翻身仗。谁知留守冈山城的士兵听说宇喜多家在关原战败,早已四下逃散。城内被强盗洗劫一空,早已没有财物、粮食。
“人心难测啊。”
这个被称为基文尼的天主教徒呆立城头,茫然若失。
他躲了起来,藏身于备中的足守地区,观察着世间的形势。不久,幕府在江户成立。没过多久,关原之战的战后清理工作也结束,不再追究关原之战后沦为浪人的人。明石全登于是率领族人与随从前往大坂城。
顺便提一句,明石全登家财万贯。
虽说是宇喜多家的家老,明石家却世代拥有四万石的领地。到了全登这一代,因受秀吉青睐,不仅得以享受直参待遇,获得官位,还扩大了领地。
古书记载明石全登“乃大名”。同时,提到“明石扫部乃太阁提拔之人,俸禄十万石”。
身为宇喜多家家老,又是直属于太阁的大名,因此明石全登的地位与真田幸村相同。从他的经历与身份来看,明石全登担任大坂城总指挥官丝毫不足为奇。况且与真田家一样,明石全登在关原之战时也在自己指挥的战斗中大获全胜。作为胜利者,全登声名远扬。
关原之战的风波过去后,明石全登率先来到大坂城下,自有他的理由。
他是为了“保护信徒”。
当时,日本的城市中,丰臣家辖下的大坂信徒最多。太阁虽在晚年颁布了天主教禁止令,可实施得并不彻底,就连他脚下的大坂城中的教会也没有被悉数摧毁。家康开创幕府以后,禁令变得严厉起来。不过,关东很难控制丰臣家的领地大坂,于是世人风传“日本国内,唯有大坂允许天主教信仰存在”,所以信徒由各地迁居至摄和泉三国。
江户幕府为此感到不满,又不能直接命令丰臣家,便通过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命片桐且元——丰臣家的家老,镇压信徒。
为此信徒们派使者前往备中的足守,求明石全登“务必救救我们”。全登为了保护信徒来到大坂。全登如今虽然说是浪人,可过去曾是太阁的大名,在丰臣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丰臣家热情接待了这位四十多岁的绅士。大野修理也早就对明石基文尼说:
“丰臣家并未严格禁止天主教,那不过是片桐自作主张干的好事。”
此时,片桐已离开大坂,到了摄津茨木城。此番大坂与关东决战,忙得团团转。若能让明石全登——全国信徒的保护者入城,想必能大力动员起信徒们。此前,大野修理已说服秀赖和淀殿,对明石全登发出了诏书。诏书大意如下:
“若能率领天主教徒奋勇作战,天下统一后,日本全国各地信徒可自由信教。”
明石全登因此决定参战。
明石全登在大坂的宅邸位于南郊的难波村北端,四周全是旱地,没有水田。明石家十分富裕,故其宅邸规模与大名的宅邸相当。正房为两层楼式建筑,二楼有一个面积约五十张榻榻米大小的礼拜室兼聚会场所。
“首先,请允许我行礼。”
米村权右卫门一进门,就向明石家的下人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他拜谒天主教的上帝本是个奇怪的举动,不过或许是修理吩咐他这么做的,米村权右卫门的表情诚意十足。
不久,明石全登穿便装走了出来,对米村权右卫门说:
“权右卫门,无需勉强。”
全登爽朗地一笑。他没有把米村请上二楼,而是带到了一楼的客厅里。金银早已运送到玄关那里,权右卫门把目录放在三宝上,推到明石全登面前,同时提出请求:
“主人修理吩咐在下把目录献给天主,请您一定带我到天主跟前去行礼。”
大野修理果真心思细腻,竟然连这点都考虑到了。
“修理干得漂亮”,一旁的勘兵卫想。大野修理为了笼络支持丰臣家的人,真是煞费苦心,甚至到了让人觉得可怜的地步。
“啊,这样啊。”
明石全登也喜不自禁。丰臣家不是把钱交给明石全登,而是奉献给天主。意即向天主发誓“胜利后保障信教的自由”。
“既然如此,天主也会高兴的。”
明石全登把使者一行带到了二楼的礼拜室。窗户上镶嵌着彩画玻璃,祭坛上点着火。屋里铺着青色的榻榻米,榻榻米四边包着织锦。礼拜室和隔壁房间中间挂着蓝色的竹帘。
隔壁房间里坐着外国人。包括神甫和修道士在内共有四个人。米村权右卫门上来后,他们正襟危坐,行了一个坐礼。
接下来是一个简单的仪式。
不久,明石全登转过身来,背对礼拜室,面朝米村权右卫门一行人。全登身材矮小,有着妇人一般优雅的容貌,让人很难相信他就是关原之战中宇喜多军的指挥官。
“丰臣家为我主家。”明石全登明确地说,“为丰臣家效力就是侍奉天主,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这个男人也不行。”
勘兵卫暗暗想道。他是为了天主而守护大坂城。对明石全登而言,参加这场战役是为了获得信教的自由,他是以明石基文尼的身份拿起武器的。
勘兵卫不知道明石全登竟是如此虔诚的信徒。勘兵卫只想到明石曾是丰臣家的大名、关原之战中的勇将。如果他只为了天主教而战,那么非天主教徒的将士断然不会听从他的指挥。
“看来明石扫部只能带领一队人马。”
这位“设计师”不得不把明石全登从自己设想的人选中除名。
“我听说后藤又兵卫大人也要入城,当真?”
明石全登问道。
“听说是这样。”
米村权右卫门回答道。据勘兵卫观察,米村是个无比朴实的男人,只知在战场上厮杀,不太了解城内的高层人事,也没有人告诉他这些。
“若又兵卫前来,岂不更有趣?”
明石全登眯起眼睛,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说这话时全登一脸喜悦。看来他本性上还是个留恋战场的男人。
道犬斋
这一日,天下着雨。城内秋意渐浓。
傍晚,阿夏请假回家。
“我得去见见勘兵卫大人。”
她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听说了一个关于勘兵卫的重大消息。
“勘兵卫莫不是德川的间谍吧?”
传闻似乎出自此次从胸口到喉咙的那股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勘兵卫炽热的身躯像波浪一样拍打着阿夏的身体。阿夏的意识在空中飞舞,没有发觉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姿势。她的腿高挂在勘兵卫背上,手搂着勘兵卫的脖子。阿夏没有意识到她的右手始终握着那把匕首。不久,阿夏的意识坠入黑暗之中。
半小时后,阿夏的位置变了。勘兵卫脸朝下趴着,阿夏正给他揉腰。
“真拿这个男人没办法。”
阿夏以说不出是滑稽还是悲哀的心情,审视着被勘兵卫像奴隶一样对待的自己。
“干脆让这个男人担任大坂城的主帅吧。”
阿夏甚至这么想。
勘兵卫打着盹儿。出了鞘的短刀落在他的脸旁。
“刚才,你说我是间谍?”
勘兵卫睡意蒙眬,悠然地问阿夏。阿夏纠正了他,说:“我是说有这样的谣言。”
“从何处传出的谣言?”
“真田。”
阿夏嘟囔着说。勘兵卫让阿夏“帮我按一下穴位”。
这个时代的人几乎都知道人体的针灸穴位在哪儿。勘兵卫说“用手指按”,阿夏就用大拇指按下去。但她的指力太弱,对勘兵卫不起作用。
勘兵卫又要求阿夏用短刀的刀柄来按穴位。刀柄的头是圆的。勘兵卫让她拿起刀柄,重重地按下去。
“说不定会杀了你哦。”
阿夏回过神来。她把刀刃冲上,握着刀柄紧紧地按住穴位。勘兵卫皱了一下眉头。
“感觉如何?”
阿夏的意思是“有效果吗”。勘兵卫自言自语地说:
“我是间谍吗?”
“说我是间谍的话,好像也是。可是……”
勘兵卫又皱了皱眉头,似乎有点疼。
“小幡家的确是武田家的遗臣。武田家的老臣大多数都被德川家收留了。所以我的兄长目前也在德川家。自然,我和德川家也有着不解之缘。如果因此说我是间谍的话,那丰臣家的主母大人就是第一大间谍。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主母大人的妹妹是德川将军秀忠卿的正室。往深了说,排第二位的间谍恐怕就是秀赖卿了。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正房夫人就是将军家的女儿、骏府大人的孙女。”
“这么说来……”
阿夏觉得勘兵卫言之有理。这次骚乱之所以棘手,就在于德川家和丰臣家的关系错综复杂。像勘兵卫这样,只因为他的亲人在德川方便一口咬定他是间谍,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丰臣家的消息走漏得很快。”
勘兵卫说。千姬的侍女团本身不就是一个大的间谍组织吗?勘兵卫没有说出口。丰臣家的重臣中,也有很多人与关东或其他大名是亲戚。
“勘兵卫大人,你觉得我们能战胜关东吗?”
阿夏停下手里的活。勘兵卫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应该能打一场漂亮仗吧”。
勘兵卫起初觉得丰臣家多少有获胜的可能。可随着“天下诸侯没有一人支持丰臣家”的事实逐渐明朗,勘兵卫也改变了自己的预测。
他不得不认为“丰臣家已失去了时势”。
胜败并非取决于兵力的多寡,只有顺应时势才能够获胜。勘兵卫最初预测“时势均分,天下诸侯也会分成两派作战”。那时他觉得“这下能干些有趣的事了”。
他本身的确是德川家的间谍。但他只是在年少时担任过秀忠的儿小姓,对德川家并没有特别的忠心,也没有必须忠心的理由。德川体制已经稳固。丰臣家若获胜,说不定能开创一个有趣的时代。所以,勘兵卫虽身为间谍,却不断给大野修理进言献策。不过,掌握各国大权的大名们都发誓效忠于德川家,丰臣家已没有胜算。
“进城的都是些浪人。”
其中既有身份显赫的人,也有无赖之徒和吃不上饭的人。
“若能守住这座城十年,世间情势或许会改变。”
说着说着,勘兵卫兴奋起来。十年间,家康殁去,有野心的大名出现,岛津和毛利可能改为支持丰臣家。
“十年。”
阿夏也被勘兵卫的兴奋之情所感染,不觉提高了声调。
“就是十年!这座城塞钱粮富足,结构坚固,完全守得了十年。不过,为了防止守城的士卒们产生厌恶之情,统领他们的主帅必须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
“谁合适呢?”
“比起主帅由谁担任,更重要的是体制。”
勘兵卫为自己的构想而热血沸腾。
秀赖只要作为象征性的存在就好。在他之下,需要一个政治和政略方面的负责人,即起着首相作用的人。这些工作由大野修理来做最合适。修理本人或许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并不干涉作战方面的事。
还需要一个军事方面的总指挥。
“左卫门佐(幸村)吗?”
勘兵卫嘟囔道。决定这个人选时,必须考虑到陆续进城的浪人们的想法。若是幸村,或传言总有一天会进城的后藤又兵卫,从他们的经历来看无疑能令人信服。只不过,又兵卫虽曾在黑田家拥有万石俸禄,却只是一介家老。论身份的话,明石全登有官职,地位在其之上。如此一来,就只能是真田幸村了吧。勘兵卫说道。
“听说长曾我部(盛亲)大人也会入城呢。”
此人乃昔日的土佐国国主。因在关原之战中支持西军而被家康没收了领土。后来,他沦落到京都,落魄成为私塾的教书匠。
无论如何,选拔主帅是件难事。殿中侍女们闲聊时,甚至有人说:
“干脆让道犬老人当主帅吧,怎么样?”
阿夏说完这话,勘兵卫像被吓到似的抬起头,喊了一声:“道犬!”然后脸红脖子粗地说:“竟然出现这种声音,丰臣家亡矣!”
有着“道犬”这一奇妙道号的人物姓大野,表面上说他是大野修理的弟弟,实际上是修理的叔父,年纪比修理小。此人一度被大野家逐出了家门。
“此人略显卑劣。”
《武功杂话》中有这样的记载。关原之战战败后,淀殿狼狈不堪,城内也因前途未卜而一片混乱。在那之前不知身在何处的道犬,因大藏卿局的缘故得以迅速接近淀殿,每日吹嘘“只要某在,此城便平安无事!”
道犬赶上了这个好时候,连吹牛都有人信。淀殿也异常信赖道犬,甚至脱口说出“赐给你市兵卫的官位”这样的话。“官位”必须在丰臣家奏请后,由朝廷授予。然而,因为在关原之战中战败,官位的奏请权转移到了德川家手中。淀殿只好称呼道犬“壹岐、壹岐”。她打算让道犬担任“壹岐守”一职,因为没有获得朝廷的认定,所以在称呼他时略去了“守”字。道犬凭着淀殿的宠爱,一而再再而三地潜入她的闺房。不久,这事在宫里传开来,最后传到了城外。
“听说修理大人夜里为淀殿侍寝。”
修理的名字出现在传闻中。但这个时候他还在关原,尚未回到城内。
这事传到了大藏卿局耳中。大藏卿局深感困扰,要求道犬切腹,并直言劝谏淀殿。淀殿面不改色、漫不经心地说:
“道犬是香料大师,故让他负责我闺中的香料。”
淀殿这人很奇怪。在大藏卿局把道犬逐出大野家,赶出大坂城后,她似乎就彻底忘了道犬的存在。
“卑劣之事”指的就是此事。被赶出大坂城后,道犬成为京都某富商的养子,削发为僧,取法号“道犬斋”。似乎是因为他喜欢狗,才取了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名字。
随后,关东与大坂之间的形势日益紧张起来。不久,片桐且元离开大坂城,真正与丰臣家断绝了关系。此时,道犬从京都归来,再次入城,被允许拜谒淀殿。
“真是厚颜无耻啊!”
大藏卿局很讨厌这个亲戚回到大坂城来。可淀殿却再一次相信了道犬,每有要事相商,便把他叫去。
“那个道犬有什么可取之处?”
淀殿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说得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闺中秘事一般。不过,道犬回来以后似乎真变得自重了。就阿夏所见,两人之间没有那种事。
淀殿身边都是女人。对她而言,遇到要找男人商量的事,就专门把大野修理叫来,似乎又有点小题大做了。道犬这种像帮闲一样轻佻的男人,对她来说正合适。因此,道犬开始担任淀殿的政治顾问。
“道犬斋有那样的野心吗?”
勘兵卫问道。
在阿夏看来,道犬不过是个喜欢阿谀奉承的乐天派,并没有那样的野心。
“道犬不是主动提出要当主帅吗?”
“没有,不过是主母大人那么说了一下,我想主母大人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但愿如此,”勘兵卫说,“我如果是德川的间谍就会祈祷这事发生。对德川家来说,没有比道犬斋成为主帅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但是,勘兵卫大人,”阿夏压低了声音,“丰臣家这样真的能与关东抗衡吗?”
“你的担心有点奇怪。”
勘兵卫笑了起来。
“说起来,气势汹汹地高喊‘和关东打一仗’的不正是以主母大人为首的女人们吗?事到如今,身为其中一员的你,可不能说这样泄气的话。”
以摄河泉的平原为中心,即将展开一场日本史无前例的大战。对勘兵卫而言,观战本身就是一种乐趣。身为女子的淀殿对阵天下之主家康。她将采取什么样的策略,如何奋战呢?一想到能看这场奇特的表演就令人心生期盼。
“女子争夺天下之事亘古未见。”
勘兵卫表情十分严肃。他用手勾起阿夏的下巴,挠了挠。
“打起精神来。”
勘兵卫压低声音说出这句话。不知他是否出自真心。
又兵卫
“谁将成为主帅?”
不只小幡勘兵卫九九藏书
关心此事,城内之人只要聚集在一起就谈论这个话题。
此前不久,城内召开了七手组组长军事会议。
关于“七手组”这一军团组织,前文已多次谈及。这是自秀吉时期延续下来的丰臣家的亲卫队,约有一万人,分为七组,每组设一位组长(队长)。堂堂七手组竟然只有一万人马。
秀吉时期,七手组负责守卫大本营,相当于德川家的“旗本”。
然而,德川家号称有八万旗本(实际为五万人左右),秀吉却只有一万人左右的亲卫队。
这又是为何?
若要比较秀吉与家康在这方面的不同,势必要涉及两家的经济基础。
秀吉所在的丰臣家,直辖领地不过二百万石上下。同时期,身为关东八国大名的家康则有二百五十余万石俸禄。论俸禄,家康比身为天下之主的秀吉还多。德川家问鼎天下后,其直辖领地增加,据称不少于六百万石。在日后的德川幕府时期,据说曾高达八百万石(总之,准确数字无从知晓)。
简言之,令人惊讶的是,丰臣家就连在秀吉时代俸禄也不过二百万石左右。秀吉政权把重点放在了贸易和矿业上。秀吉一方面控制博多和堺,从中聚敛钱财;另一方面从其政权确立时开始,就进行西洋式的矿业开发,从中获利。秀吉直接经营矿山,获得了大量财富。总之,秀吉通过这样的经营方式获取巨额利润,维持其政权的运转。可以说,因为丰臣家拥有先进的体制,所以秀吉尽可能把土地都分给了大名。
家康虽然对货币经济和贸易感兴趣,却没有在政权内部将其制度化。自镰仓以来,德川家的财政收入就依赖土地和谷物。“武士”不是靠钱,而是靠领地和大米养活的。家康自然养得起旗下众多的武士。将天下收入囊中后,随着直辖领地的扩张,德川家的人马也越来越多。
况且,德川家的直参武士以土生土长的三河人为主,绝大部分人愿意为家康赴汤蹈火,比任何大名的家臣都忠心。
秀吉在世时便很羡慕家康,常说:“没有比德川大人更幸福的人了。日本国中,再没有像他一样,拥有那么多好家臣的人了。”
秀吉夺得天下之前,不过是织田家的一个官僚。这使得秀吉政权在体制上存在先天不足。织田时代末期,进攻毛利时,秀吉虽然调动起与二百万石大名身份相当的大军,但其中九成都是织田家直属的大名和武士的队伍,秀吉自己的家臣部队不过五千人左右。那五千人也是信长把二十万石的近江长浜(估算)赐给他以后,秀吉紧急召集起来的。这些人想的是获得功名,可对秀吉却没有什么忠心。秀吉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天下之主,把亲卫队的人数增加到了一万人。若问这一万人之中,有多少人能为秀吉万死不辞,说不定一个也没有。秀吉去世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他殉死。尽管当时丰臣家正忙于朝鲜之阵,政治条件十分复杂,可不论是他的近身侍卫,还是亲卫队七手组成员,竟没有一人有殉主的念头。
毋庸置疑,丰臣家这种不幸的体制延续到了秀赖这一代。秀吉手握实权,同时拥有个人威望,因此能够让人臣服。可秀赖连这些都没有。于是,就连他的亲卫队七手组内部都弥漫着一股“不过是当差”的氛围。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坂方召集七手组组长,召开了军事会议。七位亲卫队长分别是:
速水甲斐守守久
青木民部少辅一重
真野丰后守赖包
伊东丹后守长次
堀田图书头正高
中岛式部少辅氏种
野野村伊予守吉安.99lib?
这七人都有官职,均享有一万石左右的俸禄,可其中能为秀赖奋不顾身的或许只有速水守久一人。青木一重本来就是德川家的家臣,曾在姊川之战中立下大功。秀吉夺得天下时,因羡慕家康麾下优秀的家臣,便勉强他“至少把所右卫门(青木一重)给我”。
青木一重因此转投秀吉麾下。当时,家康从属于秀吉,刚刚成为丰臣家的大名,他肯定在心里想:
“把所右卫门安排在秀吉身边,能打探他的一举一动,正合我意。”
在那以后,青木一重也不断与旧主的家臣来往。可以说,他从一开始就是间谍。冬之阵结束后,青木扔下部下重回家康身边,再次成为德川家的家臣。
伊东长次与家康没有什么渊源,可他早在关原之战前夜就主动充当了家康的间谍。第一时间向关东的家康告发石田三成举兵一事的就是这个男人。在勘兵卫这个时期,他仍然在大坂城里当间谍。大坂之阵结束后,伊东长次应家康之邀,成为了他的幕臣。
父亲助宗病逝后,真野赖包在秀赖这一代继承了他的职位。年纪轻轻就开始接近藤堂高虎。藤堂高虎在关原之战前是99lib?丰臣家的大名,却当上了家康的间谍。他把秀吉死后丰臣家的内幕不断泄露给家康。为此,关原之战后,家康赐给他大片封地。真野赖包很了解藤堂高虎的处世方式,或许在内心深处还十分羡慕他。大坂之阵开始前,他频频把城内的情况透露给高虎。因此,大坂之阵结束后,真野赖包得以成为藤堂家的家臣。
堀田正高年事已高,连走路都颤颤巍巍,但仍时刻惦记着关东。七手组的七个组长中,除了速水守久,只有中岛氏种和野野村吉安没有与家康勾结。
“除了速水守久,其他人都有嫌疑吧。”
小幡勘兵卫不由得这么想。作为间谍入城的勘兵卫,在了解城内的实情后,却认为“照这样下去,也没什么要我这个间谍卖命去干的了”。他之所以这么想,也是出于上述原因。就连勘兵卫也是在战争结束后才了解到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七个组长中竟有四人都有明确的通敌行为!事实上,大坂城里并没有所谓的“间谍集团”。战斗部队的将校和其他手握重权的人个个都主动私通家康,而且互相不知道对方与自己是同道中人。
淀殿和秀赖自然十分信赖这七位将校,就连大野修理治长也只是隐约觉得“七手组的组长靠不住”,不知道他们中竟有四人主动通敌。
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名震天下的丰臣家七手组的组长。况且他们掌握着丰臣家近卫军的指挥权(形式上如此,详情后述),有必要和他们商量军事上的事。召集他们来开军事会议也不奇怪。
然而,接到命令的青木一重率先提出“我不参加这种军事会议”。
青木闹别扭有他的理由。大野修理想把一些浪人提升为将官,与七手组组长平起平坐。为此,需要暂且取消七手组制度,建立新的军队组织。在这个人事决定落实前,七个组长被暂停了职务。青木一重以此为由,就算有使者来叫,他也不到本丸去。他说:
“我们已经没有部下,也就不再是组长。既然不是组长了,还让我参加什么军事会议?恕难从命!”
青木还说:
“我过去曾效忠于德川家,所以如今有人怀疑我对丰臣家的忠心。此次停止我的组长职务也是因为主上有此疑虑。”
并呼吁其他组长也不要去参加。七人之首的速水守久大汗淋漓地在同僚之间奔走,想尽办法安抚青木一重,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拉到本丸去参加会议。此次军事会议的主题是“请谁担任主帅”。
从头到尾,青木一重说的都是些让会议混乱的话。他坚持“请右大臣家亲自执掌令旗!此乃已故太阁大人留下的遗训”,不肯让步。青木一重深知秀赖没有那样的才干。大野修理却“认真”地为难起来。
这种“认真”正是修理无能的表现。青木一重明显是在无理取闹。在这种情况下,修理本应大声叱责青木,对他的话置之不理。修理之所以为难,是因为他的地位与青木一样。只不过,因为他是乳母大藏卿局的儿子,才受到淀殿的信赖,在片桐且元离开后成为大坂城的掌权人。青木等人常在心里想“修理这个鼠辈……”。修理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叱责青木,只能“认真”应对青木的胡搅蛮缠,一一加以解释。所以,这次军事会议一片混乱,最终未能作出任何决定。
“不能依靠七手组的组长!”
从那以后,这种想法在大野修理心里生了根。跟他们商量没用,妄图从他们中选出主帅更是愚蠢。
“除了一两个人,剩下的七手组组长都无可救药、骄傲自大、性格乖僻。”
事后,大野修理曾向人抱怨。多年以后,勘兵卫虽同情修理,可也认定召开军事会议本身就是个错误的决定。简言之,青木等人为了明哲保身,不想与关东交战。一旦上了战场,即便日后投奔家康,也会惹他不高兴。所以他们尝试“消极怠战”。“我在那个时候消极怠战”的事实,也将成为他日保命时的一大功绩。修理没能看穿他们的真实意图,心想:
“七手组组长过惯太平日子,产生了惰性,最终还是要靠浪人啊。”
他想逐步提拔浪人成为组长,甚至是七手组的组长。若城内没有异议,就从浪人中挑选主帅。
进入大坂城的浪人,以前分属于各个阶层。其中既有大名和侍大将级别的人,也有在关原之战中威名远扬的武士、徒士、足轻,甚至还有为了钱财进城的无赖之徒、强盗。其中很多人问道:
“听说后藤又兵卫大人要入城啊。”
这表现了又兵卫的知名度与受欢迎程度。很多人要求“若可能,请允许我加入后藤大人麾下”。
然而,淀殿的侍女们却有些嫌弃又兵卫。
“听说那人好像在京都乞讨过。”
事实上,很多人看见又兵卫住在京都河原的乞丐窝里。有人说藤堂家的武士看见他流浪到伊势路,在神宫附近站着乞讨。进入大坂城前,又兵卫一直待在奈良。阿夏也听说,他住在荒废的破屋里,在寺院干些杂活或教寺中的武士武术,才勉强得以糊口。
阿夏在屡次听闻这样的传言后,见到了又兵卫本人。
一日,阿夏从本丸被派到伯父大野修理府中。修理命阿夏“把茶端到书斋去”。平日,这事应该由儿小姓来做。
阿夏问“来客何人”。修理说“是隐岐大人”。
又兵卫担任黑田家俸禄一万六千石的侍大将时,曾奉主人长政之命,改名为隐岐。阿夏不知此事。她再细问,修理回答道“就是后藤又兵卫大人”。
“乞丐……”
这话差点脱口而出。阿夏好不容易才把它咽了回去。阿夏准备好煎茶,穿过长廊,走进书斋。
书斋里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他正看着庭院,阳光落在茶褐色的胡须上。从侧面看去他的脸上神采飞扬。他的脖子有九九藏书些短粗,肩部的肌肉隆起,笔直地端坐着。令人惊讶的是,他身穿藏青色的无袖坎肩与绢制的窄袖便服。窄袖便服上竟然有大丽花的纹样。大丽花来自西洋,在当时十分流行,叫做“天竺牡丹”。这种纹样的窄袖便服刚刚问世。又兵卫虽已五十出头,穿着那样华丽的便服却格外合体。
阿夏向又兵卫行了一礼,送上了茶水。又兵卫看见阿夏,似乎被她的美貌所惊艳,有些不知所措。随即,他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这一笑,又兵卫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你在这家中奉职吗?”又兵卫问道。
阿夏本应说“我是修理的侄女”之类的话,却因吃惊而恍惚地摇了摇头。随即,她因自己的失礼感到狼狈,不再说话。阿夏身处的环境让她并不觉得男人有什么特别的。这是她第一次因为一个男人而受到电闪雷鸣般的冲击。
“此人乃将帅之才。”
阿夏狼狈地想。不久,她回过神来,告诉又兵卫自己的名字、与修理的关系,以及奉职于本丸的事。
“啊。”又兵卫稍稍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实在惶恐”。又兵卫由此知道修理对自己的赏识。照常理应该是由儿小姓来给他奉茶。让碰巧回家的大藏卿局的孙女来上茶,想想就知并不平常。阿夏本来只需要给秀赖或淀殿端茶倒水。让阿夏来服侍身为浪人的自己,可见修理对自己的尊重。
阿夏退了下去。
随后,阿夏抓住修理,忘我地述说起说见到又兵卫时的感动。她忍不住说道“让那人做主帅如何?”。修理面露不快之色。
“这城里,女人太多嘴。”
修理责备起阿夏。然而,修理心里想法似乎和阿夏一样。
“有些事光靠才干和能力解决不了。”
修理说。主帅的经历必须能够使众人信服。可惜啊,又兵卫大人以前不是大名,也没有一官半职。要说官位,在这城里就连七手组的组长都是从五位下的官员,在朝廷的待遇相当于“诸大夫”。又兵卫在黑田家虽有万石以上的俸禄,势力与大名相当,可他没有官职。
“能打胜仗不就行了吗?”
阿夏说道。接着她又咬牙切齿地说“打仗又不靠官职”。修理面有愠色地说:
“主母大人(淀殿)是不会同意的!”
由此可见修理与阿夏一样,被又兵卫的魅力征服了。若非有种种难言之隐,修理恐怕也认为又兵卫才是有能力担任大坂城主帅的人吧。
从海里来的男人
浪人们陆续进城。
众多浪人之中,有一个被称为“毛利丰前大人”的壮汉。他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看上去像秃头海怪。他从海上来,进入了大坂城。
“毛利?是中国的毛利吗?”
城内的人也不太了解这个秃头海怪。战国时期,称霸中国地区的毛利氏,因在关原之战中战败而失去了绝大部分领土。如今,毛利氏臣服于德川家,作为长门、周防二州的国主避世而居。即便如此毛利家仍是名门望族。人们以为是那个毛利。
这也难怪。入城时,他一跃被提拔为与真田幸村、明石全登、后藤基次(又兵卫)等旧大名平起平坐的将官。不仅如此,城内还出现了“让毛利大人担任主帅”的呼声。特别是大藏卿局那群女官这么想。阿夏曾在一旁听见大藏卿局说“他的家世或许比不上中国的毛利,可对丰国大明神(秀吉)来说,谱代大名不就只有毛利大人吗?”
这个时代的人都知道,在大坂城内被尊称为“丰国大明神”的上一代当家人,生于尾张国中村一个贫穷百姓家。
秀吉的成功史无前例,也因为这样他的政权存在着先天不足。
他没有谱代大名。“谱代”指世代服侍一个家族的家臣。家康有很多谱代大名。从姓“松平”的时候起,德川家就是代代称霸三河的豪族。以酒井、本多、大久保等为首的家臣团一直守护着德川家。他们自远祖以来便与松平家同呼吸共命运。
秀吉的出身决定了他在这方面无法与家康比肩。他虽然是织田家的高级将领,可直到在织田政权末期成为近江长浜城主,他能够调动的军队都是从主人信长那里借来的。不像家康,指挥的是自己的家臣团。不过,秀吉身边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家臣。
胜信——如今入城的毛利丰前守胜永之父,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家臣中的一个。
尾张有一座真福寺。真福寺是真言宗的本山,在战国时期有很多领地。此番大坂之阵发生前几年,真福寺被迁移到了名古屋城下。在那之前,它一直坐落于美浓境内的大须(现在新干线岐阜羽岛站附近)。寺内有几个武士,毛利胜永之父胜信乃其中一人。秀吉邀请胜信“你.99lib.来帮我提鞋吧”。胜信由此开始服侍秀吉。一开始,他不过是替秀吉扛行李的小角色,渐渐因为机灵而被提拔为武士。
“你是我独一无二的谱代大名。”
秀吉夺得天下后,胜信因此而被提拔为丰前小仓俸禄六万石的大名。六万石俸禄虽少,可丰前小仓大名的地位极高,在丰臣时期相当于“九州探题”,统领九州其他大名。胜信本姓“森”,因为秀吉让他“干脆姓毛利吧”,遂改了姓氏。“毛利”听起来更像名门望族,有利于他统帅九州当地的武士。
毛利胜永早就训诫其子胜永:
“我原本不过是田埂上的泥土。已故太阁把我捡到手里,揉捏成一个泥人偶,又给我穿上了‘从五位下壹岐守’的外衣。若丰臣家发生不测,你一定要做好‘变回泥土也在所不辞’的准备来保卫主家!”
像他这样拥有“谱代”意识的人,在丰臣家的大名中可谓罕见。
庆长五年,关原之战发生时,胜永已年过二十,从小仓率兵东上。战败后,毛利家领土被没收,胜永与其父胜信一同被流放到土佐。没过多久,胜信死在了流放地土佐。
“似乎是个这样的人物。”
小幡勘兵卫也是从大野修理那里听说,才知道的这些事。土佐方面,国主山内家受江户之命,对胜永进行了严厉的监视。
“毛利胜永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从土佐逃出来的呢?”
这事成为城内之人关心的焦点。不管怎么说,土佐与大坂的陆地并不接壤,中间横亘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丰前大人(胜永)徒手游过了大海。”
一时间,这极富英雄色彩的“谣言”在女官们中间流传。胜永生性大胆,这样的传奇很符合他的作风。
土佐国主本为长曾我部氏。庆长五年,长曾我部盛亲在关原之战中支持西军,战败后被剥夺了领地。其后,山内一丰——远州挂川的一介小大名,被家康提拔为土佐国主,入主土佐。毛利父子二人由山内一丰负责监督。顺便提一句,山内一丰也是尾张人,年轻时就认识毛利胜信。两人在丰臣执政时期同为丰臣家的大名,有同僚之谊。
“山内一丰乃性情中人。”
古书中有这样的记载。一丰给予关原之战的败将毛利父子千石的扶持粮,让父亲胜信居住在高知城内,儿子胜永住在城外叫久万的地方,允许二人自由行动。
其间,毛利家的旧臣打听到主人父子被流放到了土佐。前来探望他们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山内家从中提拔加贺井某等数人当上了山内家的家臣。
当时世人都说“毛利父子虽为被流放之人,却颇有威望,连大坂的秀赖也暗中给他们送来了扶持粮”。
关于毛利父子的威望,有毛利家旧臣杉助左卫门的记录为证。
“有一艘军船(橹的数量从四十二支到八十支不等的大船)常年停靠在浦户湾。”
后来,山内一丰离世。随后,毛利胜信也去世。
那时,有关大坂与关东不和的消息传到了土佐。毛利胜永心想“到时候无论如何也要赶到大坂城去”。
从他派家臣洼田甚三郎不断去京都、大坂打探风声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对山内家则谎称洼田甚三郎“到京都、堺去买茶具”。
洼田甚三郎是大野修理的表兄弟,每次去大坂都住在大野家。为此,毛利胜永虽身在土佐,却对大坂城的情况及关东的形势了如指掌。
不久,秀赖派密使潜入土佐转告胜永“入城来辅佐我吧”。
胜永欣喜若狂。是夜,他把妻子叫到屋里,对她说:
“我们毛利家原本不过是尾张田埂上的泥土,在父亲那一代成为大名。这都是托了丰臣家的福,我想借此机会为秀赖大人效劳,来报答丰臣家的恩情。进而扬名天下,好脱离浪人生涯。可若要这么做,我就只能弃你们于不顾。”
胜永似乎为此数度放弃了支持大坂城的想法。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妻子反而鼓励他“去吧!不要管我”。
除了妻子,胜永还有两男一女。长子十五岁,刚刚成年,名叫九九藏书胜家。他想把胜家带走,可连他自己想要逃出去都很困难,故迟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
当时,关东早已对山内家下达了军令。当家人山内忠义先率领五百士兵,准备从浦户湾坐军船出发。毛利胜永特地把忠义送到了海边。
顺便说一下,这个山内忠义乃一丰之弟康丰之子。他的性格与朴实的养父不同,凡事喜欢奢华,特立独行,作为武将的能力或许也在养父一丰之上。
“丰前大人,这边请。”
等着上船的时候,忠义把胜永叫到海滨的一角,取下腰间的酒葫芦,请他喝酒。
二人在年轻时,曾是众道(男同性恋)关系。战国时期,这种奇妙的性习惯在武士之间流行,并成为一种风俗。这个时代的人,做什么事都喜欢将其美化。为了美化众道,甚至有教授“众道美”的师傅。
“二人乃金兰兄弟,即使背叛主人或父兄,也不能背叛对方。”
这是众道最重要的一点,为此两人甚至要交换宣誓书。
因为年龄的关系,忠义是弟弟。
“大哥,”忠义毫不害羞地叫道,“我即将乘军船前往上方,你想必很羡慕吧。”实际上,他是想问出毛利胜永的真心话。
“事已至此,你就跟我说实话吧。”
忠义说道。忠义接着又说:“我并非站在土佐国主的立场,而是作为弟弟,以一颗赤诚之心来问兄长的想法。”这恐怕是众道美的极致了吧。
毛利胜永也在这时说出了心里话。
“实际上……”
他甚至把丰臣家派来密使这个重大机密,都告诉了眼前这个俸禄二十余万石的土佐国主。
听毕,连忠义也大为震惊,脑海中闪过“就这样置之不理好吗?”的念头。
稍有差池的话,土佐一国都要陪葬。
关于忠义有一段这样的逸闻:
昔日,忠义曾进京,在二条城陪同将军秀忠参加酒宴。这种场合,无论哪个大名都惮于主君威严,喝酒时只是稍微抿一口,只有忠义一人开怀畅饮。回程途中,因为天气炎热他脱掉上半身的衣服,爬上轿顶,趴在了上面。
这种性格使得忠义没有把胜永的话当一回事,心想“算了,就这样吧”。
“大哥,在大坂我们将各为其主,但是请你在逃离土佐时多加小心。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忠义爽快地说。接着,他小声说了一句说“对了,这下得监视大哥了”。
“那就派山之内四郎兵卫去监视你吧。”
山之内四郎兵卫原本是毛利家的旧臣,投靠胜永来到土佐,在忠义养父一丰掌权时被提拔为山内家的家臣。派山之内四郎兵卫去监视胜永,意味着忠义默许了毛利胜永逃离土佐。
山内忠义走海路前往上方。他离开期间,由他的生父山内康丰留守高知城。
毛利胜永来到康丰跟前,从怀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打开来,对康丰说:
“这实在是一件很难向您启齿的事……”
那是他当年与忠义交换的宣誓书。康丰也是亲身经历过战国时代的人,并不认为众道有什么奇怪的。只是,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儿子忠义竟然与毛利胜永结下了这样的契约。
“生生世世,绝不背叛彼此。”
这是忠义的笔迹。
胜永请求康丰,说身为义兄的自己无法眼睁睁看着忠义出征,请务必让我到战场上助他一臂之力,还望您高抬贵手。
“你不会是去为秀赖大人效命吧?”
山内康丰郑重其事地问道。其实,康丰早已从忠义那里听说了实情,这么问只是为了日后好为自己开脱。
毛利胜永深知这一点。他说请允许我把长子胜家与次男鹤千代留在城内做人质,世代相传的传家宝及钱财也请您看管。
“好吧!”
康丰一想到日后德川家的审讯,实在说不出这句话。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表示会对胜永出逃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说:
“不过,次男来当人质即可。长子(胜家)还是留在久万的宅邸里吧。我让山之内四郎兵卫去监视他。”
毛利胜永立即把武器、日用品等一齐装进停靠在浦户湾的军船上,同时带上了二十个旧臣。
到了出发那天,长子胜家到海边去送父亲。自然,负责监视他的老人山之内四郎兵卫也跟着胜家。
老人四郎兵卫从新主君山内忠义那里接到了“监视旧主毛利丰前”的密令。他知道忠义这么做的意图,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在毛利胜永逃离土佐一事上,要想既让他成功逃脱,又不连累山内家,就必须有人做出牺牲。若能只牺牲一人最好。四郎兵卫知道自己承担着这个重任。
终于,到了军船出发的时刻。站在海边的胜家突然跑了起来。四郎兵卫作势追赶他。
胜家跳上停靠在海边的一艘小船,拼命划桨。等他一靠近大船,船上的人就把他拉了上去。军船立即发动,很快扬起八片风帆乘浪而去,消失在岛屿那边。
事后,四郎兵卫切腹自杀。
接到这一通报的山内忠义故意装出十分震惊的样子,一方面派使者回九九藏书到土佐加强对胜永妻儿的监视,另一方面火速派使者前往家康侍臣本多正纯处,等家康降罪。
家康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只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此乃战略”,并未发怒。家康言外之意,毛利丰前守胜永采用种种手段欺骗了山内家,这是一种战略,与善恶无关。简言之,在这场较量中,山内家输给了丰前,所以山内对马守(忠义)无罪。此事记载于《武功杂话》、《明良洪范》、《常山纪谈》等书中。在这方面,家康身上还保留着战国人的特质——不把世事想的那么复杂。这与其后德川官僚以善恶来评判世事的做法不同。
“丰前乃战略家。”
家康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不过,这话没有传到已进入大坂城的毛利胜永耳中。
没有比胜永入城更让秀赖感到高兴的事了。胜永在秀赖年幼时曾服侍其左右,是他的玩伴。秀赖还隐约记得他那光头怪物的形象。胜永入城后立即拜谒了秀赖。秀赖情不自禁地高声叫道:
“啊!我记得你!”
这话从秀赖嘴里说出来很罕见,让以淀殿为首的女人们很是激动了一番。
接着秀赖问他:“在此之前,你在哪儿?”
“小人一直在土佐。”
胜永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觉得奇怪。不是秀赖派密使到土佐,还带来了他亲自画押的文书吗?怎么还问你在哪儿呢?不过,胜永又转念一想,秀赖从小生活在大坂城里,在女人的包围下长大,或许生性悠然,不记得这事了吧。
“那么,”秀赖似乎极为喜欢胜永,滔滔不绝说了起来,“土佐与上方陆地不接壤,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胜永不知该如何回答。怎么过来的?自然是坐船过来的啊。胜永心想秀赖所言必有深意。正当他苦思冥想之际,秀赖又说了一句:
“你是从海里爬上来的吗?”
这句话随后在女官之间流行起来。因此,一提到毛利胜永,便首先给人“从海里爬上来的男人”的印象。这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一点吧。
总之,毛利胜永之所以能够从其他大名级别的浪人中脱颖而出,受到重用,并不是因为他的战略能力。“受秀赖大人青睐”这一点功不可没。
长曾我部大人
近来,因为故事的发展,本书的这一部分似乎变成了“列传”。前文已经述及真田幸村、明石全登、后藤又兵卫与毛利胜永。既然如此,顺势也必须说说足以与他们匹敌的长曾我部盛亲。
京都相国寺本山附近有个叫“柳图子”的地方。在京都,小巷被称为“图子”或“途子”。柳图子背后是相国寺的竹林。竹林的草丛里有一间小破屋。屋里住着一个光头浪人。打关原之战结束开始,他已经在此居住了十几年,在当地并不是什么新面孔。
“听说他以前是土佐的大名。”
附近的人窃窃私语。京城人只尊崇公卿,所以即便知晓那浪人本为土佐国主,也并不觉得震惊,或由此生出尊敬之情。浪人自称“祐梦”。他虽因忌惮江户大幕府而剃了光头,但仍是一副俗人打扮。此人的职业是私塾的教书先生,热衷于教书。附近跟随他学习读书、写字的孩子亲切地称他为“柳图子先生”。
这个男人曾经是俸禄二十余万石的土佐国主、日本屈指可数的大名。因在庆长五年的关原之战中落败而被剥夺了所有的领土,如今靠在京都北郊教商人家的孩子识字谋生。此事本身就是个传奇。
“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京都所司代的爪牙不时前来向这附近的农家或轿夫打听。
“不妥之处”指这私塾教书先生身边的事。乍一看,盛亲似乎已退隐江湖,可幕府还是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
“人员出入呢?”
爪牙会问诸如此类的问题。盛亲身边有一个伺候他生活起居的女佣。这个女人是个端庄优雅的美人,让人想不到她是个婢女。两人之间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此外,还有两个男佣。他们过去都是有名的土佐武士,从他们刚毅的神情不难看出这一点。京都所司代的爪牙们打探诸如“家中人数有没有变化”之类的情况。
盛亲虽是浪人,但从法律上来讲属于被流放之人,因此不能离开京都城区,对于外来访客也是少见为妙。即便如此,旧臣还是送来了很多财物。盛亲本来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一有人送东西来,他就吩咐下人分给附近的百姓和商人。
“庆长五年干了一件蠢事!”
整个浪人时代,盛亲都在为此事而悔恨。他的意思是在关原之战时干了一件愚蠢的事。参加关原之战时,盛亲二十五岁。说实话,当时他没有独立在政界摸爬滚打过,也没有指挥过战斗。
“那时候还是个孩子。”
他一直因此事而悔恨不已。
他的不幸之处在于,父亲元亲拥有太多的英雄经历、太高的声望。元亲从土佐的小领主发家,统一了土佐一国。不仅如此,他还率领土佐兵打算征服四国全境。就在他即将大功告成之际,丰臣政权在中央成立,元亲功败垂成。为此,他当回了土佐国主。在这方面,他和伊达政宗一样,成为差点问鼎天下的战国英雄之一。元亲于关原合战前一年去世。盛亲匆忙继承了家督之位,刚一即位便不得不出征关原。
在关原之战中,他还未与人交手,不曾发射一枚子弹,便全线溃退败下阵来。
“那场合战就像一场梦一样。我为什么会干出那么蠢的事呢?”
失去国土、退隐京都后,偶有旧臣来访,盛亲便说起这样的话。
“虽然率领大军在栗原山(关原东端)上布阵,可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身处雾中。没有什么比不成熟更可怕的事了啊。”
栗原山位于南宫山的山麓。如果说关原盆地是客厅,那么南宫山、栗原山就像屏风一样耸立在它的东边。毛利大军布阵于南宫山山顶。毛利军虽从属于西军,但军师吉川广家与家康勾结,毫无斗志,所以选择布阵于这一带的最高峰——南宫山的山顶。从这个阵地下山大约要花一个小时。盛亲位于南宫山山麓的小山(栗原山)之上,因毛利军在他头顶上而寸步难行。
“毛利家和家康勾结了吧?”
盛亲心生疑窦。他担心自己若轻举妄动,毛利军会从山顶上猛攻下来。
“效仿毛利大军的做法应该不会出错。”
盛亲抱着这样的想法,与毛利大军一起按兵不动。期间,山那边的关原盆地响起了枪声、号角声、太鼓声。盛亲派探子上山打探消息。探子光爬到山顶就要花一个小时。探子才上山、下山两三趟,盛亲就得知了盟军战败的消息,于是连忙收兵,沿伊势街道南下逃窜。这就是盛亲在关原之战中所有的战斗经历。他连一发子弹都没有打出去,却可笑地落得土佐一国领地被剥夺的悲惨下场。
“本来应该能打赢的。”
盛亲悔恨不已。他率领着六千六百人的大部队,并且士兵是以强悍著称的土佐兵。那时,如果六千六百人手持长枪,拼死奋战,杀入主力战场,就算发生了“小早川秀秋叛变”这样的重大变故,“胜利也会属于西军”吧。盛亲无数次这么想。
“直到现在,关原的情景仍时常出现在我梦中。”
盛亲经常这么说。溃败时的恐惧变成了他的噩梦。有时,他也会梦见自己果断发动现实中不曾发动的突袭,大败东军,砍下了家康的首级。盛亲的青春似乎定格在了“败走关原”这件事上。从那以后,他的人生被冻结了。盛亲在京都过着被流放的生活,迎来了自己的壮年。
“我的人生竟然如此愚蠢?”
这么想的应该不止盛亲一个人吧。
盛亲在京都的前十年,闭门不出,似乎被世间彻底遗忘了。到了庆长十五年左右,他开始在京都城中出现,偶尔与朝廷和宫廷中的学者交往。在宫中担任侍读的明经博士舟桥秀贤,在日记《庆长日件录》里留下了相关记载。顺便提一句,舟桥秀贤并非宫廷的御用文人,这个时期他常常到大坂拜谒丰臣秀赖,指点他的学问。
“问问舟桥秀贤,就知道秀赖大人的情况了吧。”
盛亲必定是这么想的。盛亲与真田幸村一样,少年时期曾在丰臣家担任御殿奉行。因如今的浪人生涯,他愈发怀念起丰臣家。怀旧之情有时也会变成忠心。不管怎样,盛亲拜访舟桥秀贤一事,被记载在了秀贤的日记里。
庆长十五年二月二日那一天,“长曾我部入道祐梦,第一次前来”。
紧接着,盛亲又出现在了二月二十七日的日记里,“长曾我部祐梦,来访”。
盛亲身材魁梧,到秀贤府中拜访时,为了不磕到门框,想必是弯着腰走进房间的。学问和艺术,盛亲只略知一二。不过,作为大名,盛亲接受过一整套的相关教育。
盛亲的领国(已失去)土佐,早在平安朝以前就被视为比筑紫(北九州)更偏远的国家。它与中央政权之间隔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少有往来。因为没有老师,盛亲的父亲元亲几乎没有接受过大名应受的教育,如室町礼仪、能乐、汉书、歌学等。元亲很介意这一点,在盛亲少年时期,他不惜花费巨资为盛亲从京都请来了这些方面的老师。据说老师们是在与家人诀别后,抱着必死的决心到土佐来的。然而,盛亲掌握这些知识,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在贵族社会出丑99lib?,他对这些学问本身并没有什么浓厚的兴趣。
要说盛亲的兴趣,依然在“天下”二字上。尽管在那个时代,他已经不可能夺得天下,但天命莫测,最终如何仍未可知,说不定能够夺回土佐一国呢。即使历经波折,最后所有的战斗仍以失败告终,人生也还是波澜起伏的好。总比自己现在这样像京都北郊的虫子一样默默死去要好得多。而且,他痛恨害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德川家康,怀念少年时期服侍过的太阁,同情太阁的遗孤秀赖。
“为秀赖公奔走效力。”
在蛰居的日子里,他一直这么想。他希望东西交恶,关东与大坂早日断交,如同幼儿渴慕母亲一样迫切希望战乱快点到来。就这点而言,他与蛰居于纪州九度山的真田幸村一样。
为此,盛亲频频向舟桥秀贤打听大坂城内的情况,问他“右大臣近来如何”,也在情理之中。
“京都的长曾我部行事可疑。”
这个消息甚至传到了骏府的家康耳中。想必是舟桥秀贤觉得盛亲可疑,害怕日后连累自己,故暗中向幕府告密的吧。
这么说的证据是,自庆长十八年前后起,在盛亲住所附近监视他的人多了起来。
“没什么好担心的。”
盛亲丝毫不以为意。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并立即付诸行动。此时的盛亲足智多谋,与关原之战时判若两人。
京都所司代是幕府在京都的管理机构。所司代板仓胜重负责监视天子公卿,指挥町奉行,监视大坂城。作为文官的板仓胜重刚毅坚强,头脑明晰。在家康的众多将领中,无人能出其右。
某日,盛亲到二条的板仓府中做客,与胜重相对而坐。
“坊间传闻大坂要造反。”
盛亲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表现出他身为大名的教养。
“届时请板仓大人务必让我寄居帐下,建功立业。我只求能获得江户的主公的青睐,赐我一星半点俸禄。”
盛亲性格豁达,脸上浮现出婴儿般天真无邪的笑容。就连号称能够看透人心的板仓胜重都轻易相信了他,认为“这个男人真是这么想的”。
盛亲身上就是有这种奇妙的魅力。
“虽然不知事情会如何发展,我定当尽全力帮助你。”胜重说。
从那之后,盛亲屡次来拜访胜重。虽然只是闲聊,但胜重知道盛亲是在暗中催问自己“那件事情怎么样了?”
“真是可怜!”
胜重留心不做出口头承诺,只是有时不免十分同情盛亲。盛亲并非关原之战的主谋。主谋石田三成与同谋安国寺惠琼等人被处死了。盛亲当时不过是顺应时势加入了西军阵营,且未曾出战已大败而逃。从这一点来看,他可以说是消极地帮助了家康。许多与他同样身为败将的人则获罪甚轻。毛利辉元与蜂须贺家在战后蛰居高野山待罪,不久便获释回到领地。北条氏直也仅仅蛰居高野一年便被饶恕,因北条氏是名门望族还得到了河内一万石的俸禄。板仓胜重也觉得对长曾我部盛亲的惩罚的确过于苛刻了。
“这源于……”
板仓胜重认为这首先是因为土佐人不熟悉上方情势,也不擅长外交,战败后采取的谢罪方式有误。如果长曾我部家有熟悉上方情况,又与家康手下将领交好的家老,或许能有办法解决。在这点上,同样属于西军的毛利氏,就凭借军师吉川广家灵活的外交手段,避免了覆灭的命运。
萨摩的岛津氏也属于败军一方。然而,岛津氏虽身处远国,却在上方安排了老练的家老。这些家老在战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进行外交交涉的同时,岛津氏逃回本国,动员起了全体武士和百姓。他们加高边境要塞,部署人手,备足军粮弹药,表现出如果德川不接受岛津的谢罪,就率大军向萨摩、日向.99lib.、大隅进军的架势。家康对此感到恐惧。他虽然夺得了天下,但对于成立伊始的德川政权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动员起大名一事深感不安。即使大名们都参与进攻岛津氏,可在日本各地依然存在着期待战乱再起的势力。若再度出现乱世,刚刚成立的德川政权很可能土崩瓦解。因此,德川对岛津氏表现出了破天荒的宽容,允许它继续统治原来的领地。
顺便说一下,家康并不担心丰臣秀吉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名,如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他们本身是深谙战略之道的名将,但他们不是其领国土生土长的大名,在紧要关头根本不足为惧。岛津、毛利、长曾我部等是土生土长的大名,如果攻打他们,其领国内的一草一木都会奋起反抗,连乡村武士、农夫都会扛起枪炮为之奔走。即使侵略军旗开得胜,他们恐怕也会继续进行游击战。对家康而言,为了德川家的百年大计,自然希望能够借此机会一举歼灭岛津、毛利和长曾我部这些“土著”大名。
在板仓胜重看来,“岛津氏却凭借威胁与谋略让家康屈服了”。对于毛利氏,家康最终只成功削减了它三分之一的领土。既然如此,只好欺负家老没有外交能力的土佐,就像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一样。没收长曾我部家的领土,把盛亲贬到京都当浪人,同时派远州挂川的山内氏入住其领国土佐。果然,长曾我部的一群手下(乡村武士)揭竿而起,发动了起义。无奈,最终以他们被镇压而告终。
板仓胜重心想“之所以对长曾我部盛亲如此苛刻,缘于家康的政治策略,盛亲虽然可怜,但此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不过,对当事人盛亲而言,却根本没有半点想要乞求胜重之流怜悯的意思。他心想“这也是战略之一”。
不久,东西局势更加恶化。期间,骏府曾派人来叮嘱板仓胜重。
“长曾我部祐梦怎么样?”
骏府来的使者首先问道。盛亲若是有所行动,隐居山野的旧长曾我部武士将群起响应,人数恐怕有几千人。骏府方面很担心这一点。
“暂且无碍。”
胜重说。疑心重是德川政权的一大特点。不过,就连大家公认的智者胜重,都被盛亲单纯的样子欺骗了。
然后,骏府的使者下令说:
“用功名利禄诱惑他。千万不要让他到大坂去!”
长曾我部盛亲从京都出发前往大坂城时的情形,出现在了《土佐物语》中。这本书的作者很可能是盛亲的旧部下(姓名不详)。出发前一日,盛亲又来拜访板仓胜重,恳请他:
“听闻将军将御驾亲征大坂。正如日前我拜托您的,还请您为盛亲的境遇说说情。”
胜重回答说:
“将军出征势在必行。至于大人的事,将军大人私下里也觉得大人不是坏人,在下一定为您说情。”
盛亲装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离开了所司代府邸。他回到柳图子的茅草屋,把附近平日里关系亲近的商人和百姓叫来,说道:
“伊贺守(胜重)说了一件令人十分高兴的事。咱们自己人先庆祝一下。”
随后盛亲拿出酒来款待大家。众人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那天夜里盛亲就从这茅草屋里失去了踪影。关于那之后发生的事,还是借用一下古书中的记载吧:
那天夜里,(盛亲)悄悄溜出寓所,
乘上高濑舟,
到达伏见京桥,
不知来自何处的武士一人,仆役长两人牵着马前来迎接,
从淀、枚方一带开始,不时有两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到达大坂城时,盛亲手下已有百人。
关于此事,收录京都传闻的《槐记》这本古书里有如下记载,栩栩如生地描绘了盛亲动99lib.身时的情景。
“那个男人身穿铠甲离开茅屋。附近的人觉得他此举颇为可疑。后来人们听说,到寺町、今出川路口时,盛亲身边有二三百骑人马,到伏见时已达千骑。”
天下骚动
那么,家康方面的情况又如何?
家康对付大坂的政治策略,与其说是通过战争,不如说是通过犯罪色彩浓厚的手段。若称之为“犯罪”,其犯罪计划可谓周密至极。
家康把全部心力放在了“消灭大坂”这一点上,不考虑此外的一切因素、事件。
“总之,加紧让大名们出兵。”
家康告诉本多正纯这一大政方针。要快。火速武装天下大名向大坂进军。总而言之,一切要快。
“快是为了不让诸大名心生杂念。”
家康对正纯说明了理由。家康口中的“杂念”是指,诸大名很可能因为感念丰臣家的旧恩,而心生为东西两方调停或与丰臣家勾结的想法。根据自己丰富的经验,家康指出:
“一定要旗帜鲜明,把‘黄就是黄,红就是红’的旨意昭示天下。最重要的是明确告诉世人‘德川家无论如何都要消灭丰臣家’。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要打出模棱两可的旗号,让人不知该如何判断,否则诸位大名容易心生杂念。”
以下两点是家康的大方针。
“告诉奥州、九州的诸位大名,就算军粮弹药只准备到一半也要马上出发。让众人心生恐惧,知道‘即便只比军令指定的日子晚半天到达,事后也会因失职而遭到弹劾’。打个比方,就像正在牧场上吃草的马群,如果让其中四五匹马跑起来,一直埋头吃草的其他马也会跟在后面跑起来,无暇细想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几百匹、几千匹马就会跑起来。道理是一样的。”家康说。
“牧场的马。”
家康用作比喻的这个形象与青色的牧场一起浮现在本多正纯脑海中。正纯明白了家康的心意。他立刻动身前往江户,向将军的亲信传达了家康的意图。同时采取了相应的行政措施,用力鞭打“大名”这个马群,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让他们跑起来。
没有比家康更能洞察大名心理的人了。虽然表面上无论哪个大名都害怕德川家,但内心却无一例外地同情丰臣秀赖。
“秀赖大人也真是的,向德川家低头认个错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俸禄被减到五万石,能保住丰臣家才是最重要的啊。”99lib?
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祈祷家康不要下决心采取“剿灭秀赖”这样残酷的举措。
不过,他们也仅仅是祈祷罢了。虽然很同情秀赖,但如果现在飞奔进火场,主动承担居中调停的工作,说不定会被家康和他的官僚盯上,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
“家康及其亲信的方针显而易见。为了德川家的百年大计,他们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大名们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们知道就连“东西两方和解”之类的话都不能说,否则就要做好亡国的准备。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没有一个大名敢“明知故犯”说出这样的话。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也可以说是历史上值得惊叹的现象。
德川家实际上不过是“大名之中最大的大名”。然而,从心怀恐惧的世人眼中折射出来的“德川家”是个庞然大物,极具魔力,无异于日本国皇帝。
比如说这一时期,奥州的大大名伊达政宗曾在相模中原(神奈川县平塚市)的原野上进行鹰猎。
其间发生了一件极为可笑的事。看见伊达放鹰捕猎,德川家的旗本大冈传左卫门跳出来,冲着政宗大喊大叫:
“谁允许你踏足这片原野的?你明知此处是骏府的大御所大人御用的狩猎场还跑进来?”
此事记录在《继武家闲谈》一书中。
伊达政宗是奥州的大大名,拥有大片领地。这些领地不是任何人恩赐给他的,是他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后来,因为丰臣政权成立,他才不得已屈服了。在丰臣政权中,政宗的地位仅次于家康,两人曾是同僚。
顺便介绍一下相模中原这片原野。正如其别名“云雀野”一般,此地有很多小鸟。天正十八年,家康奉秀吉之令更换封地,获封关东地区,入主江户。在前往江户途中,家康经过这片原野,看到开阔的原野、茂密的森林,很是高兴。
“这里很适合鹰猎啊。”
勘察土地的同时,家康在此停留数日,放飞老鹰,捕获了许多小鸟。鹰猎是家康最喜欢的游戏。之后,家康养成了只要往返于江户和骏府之间,必定在这片土地上停留数日,享受鹰猎乐趣的习惯。他在此处的住所叫做“中原御殿”,也被称为“云雀野御殿”。
旗本大冈传左卫门不过是御殿的看门人。但是,从他的姓氏就可以看出,他家祖上代代都是三河武士,是从家康远祖时代开始便侍奉德川家的谱代家臣。藏书网三河武士的秉性和三河犬很像——把主人当做神,主人以外的人都是敌人,喜欢乱吠。
这个时候,他似乎也说了很过分的话,比如“仙台侍从(伊达政宗)是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擅自闯进御用狩猎场?这样一来,不就等于看守这个御用狩猎场的我失职了吗?你不用解释!要解释就去解释给骏府的主公听!前提是你砍下我的脑袋提到骏府去!那样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据书上记载,此时“政宗颇感为难,极力解释”。
政宗一个劲地谢罪。就连德川家狩猎场的看门人,都敢倚仗德川家的权势,对一方霸主伊达政宗口出恶言,可见江户政权的权势到了何等惊人的地步。
“无法与之抗衡”是天下大名畏惧德川家的原因。
另一方面,家康密切关注着“诸位大名会怎么做”。
德川幕府通过此番动员便可试探各大名的实力。实际上,家康对每个大名的行动及反应都了如指掌。
“问题在于福岛正则。”
家康做出这样的判断。正则很可能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担任莫名其妙的调解人。不,他很可能与丰臣家勾结。
家康下令“唯独让他留守江户”。
这一次,家康打算把天下大名都集中到大坂战场上,战争规模将超过关原之战。这与其说是出于战略上的需要,不如说是出于政略上的需要。这与他的政权日后为了根除天主教徒而让他们践踏圣像的做法一样。正如通过是否践踏基督画像,可以区分信徒与非信徒一样,通过让大名帮助自己杀死秀赖,可以证明诸大名对德川家的忠心。
为此,家康首先让包括萨摩的岛津家久在内的五十位外样大名提交了“对德川家别无二心”的宣誓书。这是发生在大坂城的使者——片桐且元与大藏卿局,对外交交涉心存幻想,停留在骏府的时期。也就是说,对家康而言,“攻打大坂”不是一场战争,本质上是一种犯罪。他一方面用花言巧语让大藏卿局安心,一方面命江户政府让大名们提交宣誓书。这已经超出了“政略”的范围。在战国时期“武士的谎言被称为谋略”。“欺骗”被视为“政略”可前提是对手是敌国。丰臣家不是敌人,对家康与诸位大名而言,丰臣家是他们昔日的主家。为了巩固江户政权,家康或许不得不消灭旧主家,但他应该选择更恰当的做法。家康之所以成为后人眼中的“恶人”,也是因为他这时的做法无关政略、战略,只是单纯的犯罪计划,并且是由他一手策划实施的。
接着,九月十八日——大坂的使者片桐且元还未返回大坂复命之时,播磨(兵库县)国主池田利隆(辉政之子)从江户到骏府来请安,家康命他“即刻出兵尼崎!”。
此时摄津尼崎的城主是建部政长。命令池田利隆“协助建部准备进攻大坂城”是家康发出的第一号军令。家康已经开始作战,而他的对手——大坂的淀殿等人,却依然一面沉浸在“不会真的要打仗吧”的不安中,一面把希望寄托在大藏卿局发回的“骏府老人心情大好”的消息上。对于家康已经发出第一号作战令的事,她们毫不知情,天真得像神佛一样。
家康觉得“观诸侯动向,攻打大坂一事绝无问题”。
十月一日,家康部署好天下六十余州大名,发布了动员令。关原之战时,家康的身份还是丰臣家的大老。如今,他已建立了江户幕府。这是幕府发出的首个大名动员令。
“把大夫排除在外。”家康说。左卫门大夫是福岛正则的官称。他的意思是唯独不让正则参加大坂围攻军。
“让他留守江户!”
家康说道。
家康对正则心存愧疚。
“托福岛正则的福,德川大人才得以在关原之战中获胜。”
这一说法广为流传。关原之战前夜,家康接到石田三成在大坂举兵起义的消息时,正身处关东的小山。家康打着讨伐上杉的旗号率领了大部分受丰臣眷顾的大名。此时,家康召开了所谓的“小山评定”,目的是让大名表态“是否支持自己”。当时,丰臣麾下的山内一丰首先自告奋勇要求参战,接着福岛正则表示愿意参加,并说“我们支持德川大人”。以此为开端,评定水到渠成,以支持家康告终。在这次评定中,只有信州的真田昌幸、幸村父子起身离席回到信州,表明支持石田三成。无论如何,福岛正则是已故太阁的血亲,受太阁恩典最多。参加小山评定的诸大名,因“连与已故太阁有如此深厚渊源的福岛正则都弃石田而支持德川大人”,而下定决心支持德川方。参加会议的人的心理总是如此。
话虽如此,小山评定另有内情。家康在这方面总是做得滴水不漏。评定前夜,家康悄悄派人前往福岛正则的军营,拜托他“请阁下务必起带头作用”。家康深知正则对石田三成深恶痛绝,利用了正则的私人感情。对正则而言,三成是蚕食丰臣家社稷的硕鼠,是自己的政敌。三成也深知这一点。若三成夺得天下对正则而言无异于自取灭亡,可他也不希望天下被家康夺走。正则骨子里是个性情中人,他期望太阁遗孤的天下能够延续下去。然而,理智又告诉正则,仅凭感伤的愿望是无法控制世事变化的。他心想“这是一桩交易”,便回答家康:
“若秀赖大人安然无恙,在下必尽全力为大人效命。”
言下之意,家康若能善待秀赖,自己就加入德川阵营。
众所周知,正则在小山评定中履行了诺言。在接下来的美浓关原之战的主力决战中,他比德川军中任何人都英勇奋战,一直信守着自己的承诺。
然而,家康却没有遵守约定。眼下已经下达了“讨伐秀赖”的军令。家康对是否也要同时讨伐正则一事,甚是踌躇,为此他令正则“阁下留守江户吧”。
下达这项命令时,家康专门派能言善辩的竹中重信前去安抚正则,希望能暂时稳住他。重信出身于美浓,与正则是旧相识。他来到正则在江户的家中,委婉地阐明了此事的道理。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简言之,就是要“要服从强者”。
若在平日,正则恐怕早就被激怒了。然而,此时他只是小声地反问竹中重信“被留在江户的只有我吗?”
“是的,外样大名中只有大夫大人您。”
竹中重信说出这话时,正则黝黑的脸庞瞬间黯淡下来,显然一下子泄了气。正则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变成了政治孤儿。
“只有我吗?”
正则再次叮问道。
“正是如此。”
重信郑重其事地回答。在重信背后给他撑腰的是家康。
据重信所言,“此次交战是为了测试诸大名的忠心”。因此,外样大名全部受命前往围攻大坂。只有正则被从这个队伍里排除出去了。
正则突然笑出声来。
“骏府大人说是为了测试大家是否忠心。真是讽刺啊。虎之助(加藤清正)死后,这世上还忠心耿耿的不就剩我一个了吗?”
说毕,正则发觉自己笑得太过不逊,顿时严肃起来。正则一脸怯懦。他是个需要同伴的男人。政治伙伴清正死后,正则便迅速衰老,失去了往日勇猛大名的风采。
正则提到了“忠心”。他口中的“忠心”指这个词的本义,即“想要报答他人恩义的真心”。而家康要求诸大名具备的“忠心”却是指“顺应时势之心”,即加入强者家康的阵营,明哲保身。这不过是在人的恐惧心理上做文章,家康却厚颜无耻地称之为“忠心”。正则对此表示不满。而且,真正忠心的人反而被世间孤立了。
即便如此,正则也不想被孤立。被孤立即意味着家破人亡。任何一个大名都不会赌上自己的领国,冒着让自己的家臣流浪街头的风险,去缅怀昔日的主子。
竹中重信劝正则“大夫大人,这种时候还是老实点好啊”。
重信给正则出了个主意。他让正则自己留守江户,同时传令回自己的领国(广岛),让嗣子正胜率军参加大坂围攻军。此时正则在广岛拥有四十九万八千二百石的领地,能动员大量兵力。
正则同意了。
他嘴上虽说“迫不得已”,却因重信的提案而松了一口气。正则当场叫来家老,提笔写下送回领国的军令,让飞脚准备启程。在关原之战中如同烈火一般奋战的猛将,在此番大坂之阵中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毫无斗志。正则最终也像其他大名一样顺应了时势。不过,毫无斗志至少证明了他的忠心。
骏府的家康等着竹中重信回去汇报。从重信及跟随重信一起去的人那里听说正则的表现后,家康说了句“他这个人就这样”,似乎很不高兴。
“在老夫这一代,姑且保他周全。道义上老夫有必要这么做。以后就随你们处置。”
这个时候,家康似乎如此嘱咐了正纯。如家康所言,在他死后不久,福岛家便被贬为平民,最终因无嗣继后而灭亡。
骏府出征
“家康率军离开骏府,似乎正朝西去。”
再没有比这个更让这一时期的大坂不安的消息了。
“真的吗?”
这天早上,在家中接到这个消息的大野修理顾不上拿佩刀,从屋里跳出来,冲向了本丸。就算他跑到本丸去也无济于事。
昔日关原之战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那时,“家康亲自率军出征”的消息传到当时的西军(石田三成方)军中时,将士们军心动摇,士气迅速萎靡。此番亦是如此。
在后人看来,这种心理现象或许很滑稽。然而,没有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的人,便无法理解这种对家康的恐惧心理。
秀吉去世后,家康在世人眼中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活着的军神——像摩利支天或胜军地藏一样的人物。武田信玄在世时便已被世人当做军神,令敌人闻风丧胆。家康在时人眼中,是个比信玄更令人恐惧的形象。
由个人思考出来的大政略或大战略以时势为背景,而与家康同时代的人却认为这些是家康变出来的,就像变魔术、变戏法那样。家康一方的人由此对他产生了个人崇拜,而敌方则对他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心理。
家康很好地利用了这种心理。在关原之战前夜,家康为了笼络丰臣家诸大名而暗地里耍了许多手段。他当着某个大名,回头看看自己摆放在壁龛里的西班牙护胸甲,问道:
“阁下还记得这副铠甲吗?”
对家康来说,光这句话就足以恫吓同时代的对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家康在小牧长久手合战中大败秀吉军时穿的就是这身铠甲。家康是在暗示对手:“连秀吉都被我打败了,足下不要忘了这一点!”任何一个大名听见这句话都会吓得浑身发抖。就连丰臣时期勇猛大名的代表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等人也一样。他们虽然不满家康的所作所为,却也只能跟随家康。福岛正则性格直率,常常把心中的不满宣泄出来。有一次,清正劝诫正则:
“你如果有回到领地,召集士兵,筑高城墙,与家康决一死战的胆量也就罢了。如果没有那个胆量,光在嘴上抱怨,实在是愚蠢之举!”
清正和正则虽说都是猛将,却没有笼络天下人心、与家康一争高低的才干。他们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不管怎么样,家康亲自率军从骏府出发了。
“不会吧?”
实际上,大野修理也这么想。家康此时已是七十二岁高龄。这个时代,一般人五十岁就已经衰老了。从常理来看,实在很难想象七十二岁高龄还上战场。
“主帅是江户的秀忠将军吧?”
大野修理想。就连了解德川家内情的小幡勘兵卫也认为“家康不会真的亲自出征”。
将军秀忠根本没有声望,只是因着“家康”这个大人物的存在而发光。若秀忠本人亲自指挥战斗,那些经历过战国时代的老练的大名们,如伊达政宗、岛津义弘、细川忠兴等人,恐怕会冷眼看待秀忠,不服从他的军令。修理心想,待大名们安营扎寨后,大坂方派使者拿着秀赖的诏书去一一拜访他们,应该能够说服他们背叛家康。然而,如果家康亲自打头阵,大名们在家康眼皮子底下就没有勇气乱来了。想到这里,修理心急如焚。
大野修理匆忙离开本丸,叫来勘兵卫,对他说:
“你去东海道附近打听打听这个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草率的男人!”
勘兵卫心想。事到如今,再打听家康到底“来”还是“不来”有什么用?打听一下,如果说“家康来”是真的,勘兵卫也只能以“家康果然要来”来复命。
“以大野修理的才干,就算有十个他也敌不过骏府老人。”
勘兵卫半是吃惊、半是绝望地想。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不是修理的主意。
“肯定是哪个女人的主意。”
是淀殿吧。淀殿听了修理的汇报,肯定惊讶得差点跳起来,接着便命令修理“弄清消息是真是假”。
勘兵卫立即回到自己的住处——茶室,开始准备行装。他拿出路上要用的铁制大刀,“嗖”的一声拔刀出鞘。只见刀刃发乌。那是人的油脂。上次从加贺回来后,勘兵卫没有把它拿出来擦拭便束之高阁了。
庭院对面的柴门动了动,风不停地吹进来。
“大冬天打仗对骏府的老人来说也不好受吧。”
勘兵卫突然想到。柴门发出很大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来人是阿夏。她拉开拉门,走进屋,感觉像是被风吹进屋的,紧接着随手拉上了拉门。阿夏听说了勘兵卫要出门的消息。她无言地拿出一件东西,说:
“送给你。”
勘兵卫接过来一看,是一把短刀。刀上绘有泥金画,镶嵌着象牙,装饰华丽。勘兵卫内心一惊,问道:
“什么意思?”
阿夏爽快地回答说“这是已故太阁遗爱之物”。
“不会吧?”
勘兵卫不觉提高了声音。然而,既然阿夏都这么说了,恐怕是真的。听说秀吉去世时,给大名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遗物分赠仪式。他身边的女官们也有幸参与。“这把刀就是当时祖母大藏卿局拜领的”,阿夏说。后来,大藏卿局把这把珍贵的短刀交给了阿夏保管。
“那、那么,这不是大藏卿局大人的东西吗?”
勘兵卫话音刚落。阿夏便说,把它藏起来不用有什么意义?如果能被勘兵卫大人带在身上,太阁大99lib?t>人的遗物也算活过来了。
“活过来?这个东西……”
勘兵卫意味深长地反问。这姑娘脑子转得太快,很可能上她的当……
说完,阿夏用袖子遮住嘴,躲在袖子下面无声地笑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勘兵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为什么?”
“告诉我!”
勘兵卫虽然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最终还是语带哀求地问道。
“是为了辟邪。”
阿夏终于说话了。她看着勘兵卫的目光愈发犀利,仿佛在质问勘兵卫“大人,您莫不是勾结了家康吧”。言外之意,把秀吉的遗物带在身上,你就不会被鬼迷心窍了。勘兵卫领悟了阿夏之意。他避开阿夏犀利的目光,高声笑着说:
“哎呀,我还以为你要说‘用太阁大人的遗物来刺杀骏府老人吧!’”
勘兵卫说完,阿夏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99lib.正有此意。”
阿夏咬牙切齿地说。勘兵卫大吃一惊。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讶,他哗一声拔出了短刀。短刀出自国广之手,又是上乘之作,是普通武士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好东西。
勘兵卫看着青色的刀身,试探性地问阿夏:
“我还听说骏府老人因为身体虚弱来不了大坂了。”
阿夏一下子就中计了。她说,的确如此。我也觉得他那把年纪了不会来的,可主母大人脾气急躁,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说“无论如何,快点派人到东海道去打探家康大人是否真的要来”。
“果然不出所料。”
勘兵卫觉得可笑。
虽然与他无关,勘兵卫仍感到不安。敌军已经放出了“家康御驾亲征”的风声,可大坂方还未选定与家康对决的主帅人选。
十月十一日,家康从骏府出发。
在这之前两三天,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做好准备,无论何时,一旦军令下达,随时出征上方。此番出征之时不用吹号角。”
一般情况下,战前动员时由号角手站在城墙上,朝四面八方吹响号角。而此番,这些举措一概取消。
不用说,主力军集结于江户,由将军秀忠率领出发。
骏府的家康虽说是事实上的主帅,却只率领总司令部里的幕僚和少数亲卫部队。人数在五百人左右。
这一阶段,骏府的马匹价格暴涨。屈指算来,海内不闻战鼓声已有十多年。许多武士的马都老了,就连大名级别的将领也很少拥有足够的驮马。
“在骏府城里,此时只有两个马贩子,可卖的马也很少。将士们都为如何买马而发愁。”
《村越道伴觉书》中有这样的记载。如此看来,讨伐秀赖一事出自家康个人的决断。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就连德川家的将士也认为“应该不会发生剿灭丰臣家的事”。江户的将军秀忠与其亲信也是直到最后关头受到骏府的叱责,才意识到“竟然真有此事!”。就因为将军秀忠乃平庸之人才会天真地相信丰臣家是德川家的主家。他似乎没有想到父亲会真的讨伐丰臣家。事实上,秀忠的女儿千姬乃秀赖的妻子。秀忠或许认为万事都会以眼下的状态持续下去吧。
“定于十一日卯时(上午六时)出发。”
出发前两天,家康公布了出发日期。不过,对于手下人应该穿什么样的军装、如何布阵等细节,他一概没有指示。
这是家康的习惯。
对家康最忠心的猛将本多平八郎忠胜(庆长十五年殁),曾就他这个习惯发表过一番言论。这番话平八郎是说给秀吉听的。秀吉生前想要笼络家康的部将,经常找借口召集他们去参加酒宴。那次秀吉找的借口是:
“东边的本多平八郎与西边的立花宗茂,同为日本国精通武艺之人。我想召集二人同时前来,和他们聊聊。”
席间,聊到家康这个习惯时,平八郎说:
“我们的主公打年轻时起,凡事就不喜欢明说。”
平八郎说道,因此我心中一直感到不安。近来,我终于明白了主公这么做的理由。身为主公者对手下人的行动及心理了如指掌。但他若借助这种了解来控制使唤属下,那手下人就永远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我想主公是因为这样才从不明确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时,家康只说了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华丽地出征,没用。
连他的谋将本多正纯也弄不清家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认为“简言之就是行军无需穿着铠甲,着便装即可之意吧?”,同时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诸位将领。
这一时期,家康身边有三位幕僚。除了本多正纯,还有军事幕僚永井右近大夫直胜与安藤带刀。这天早上,天还未亮,三人便在骏府城的书斋廊下集合。三人都穿着暗红色阵羽织,一身日常出行的打扮。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对“这样穿是否合适”感到不安。
最后,他们决定要打探一下家康穿什么样的服装。本多正纯承担了这个任务。正纯来到后宫大殿的入口,把统领家康侍女团的阿茶局叫了出来。让人惊讶的是,阿茶局一身准备出行的打扮走了出来。正纯问她这么穿的缘故,阿茶局说家康“下令让我也去”。这个命令下达得十分仓促。虽说是出征上战场,但家康对于由不熟悉自己日常生活的男人来照顾自己一事,似乎感到很痛苦。关原之战时,他也带着女人上了战场。顺便说句题外话,秀吉虽然以好色闻名,却从没做过带女人上战场的事。
“您有何贵干九九藏书?”
阿茶局问正纯。
本多正纯问道:“主公穿着什么样的服装?”
阿茶局曾是今川武士家的年轻寡妇。三十多年前被家康招到身边。从那时起直到三十年前的小牧长久手之战一直随军服侍家康,据说曾在军营中流过产。这个女人如今已年近六十,对家康的一切都十分熟悉。让人意外的是,家康让她给自己准备的是“拂晓时分的鹰猎装束”。
家康喜欢鹰猎,鹰猎时的装束阿茶局自然是知道的。此次家康下达的指示,乃是“拂晓时分,骑马驰骋于原野上时”所做的鹰猎打扮,即普通的羽织、细筒裤加草鞋。“其他特别的准备没用”,家康指示道。
本多正纯连忙退下,对众人说“阵羽织也没用”。一群人脱掉战袍,换上行军时所穿的黑色羽织。当然,头盔、铠甲之类的东西由他们手下负责运送行李的随从带走了。
卯时一到,家康准时出现。他对众人穿着与自己相似的服装似乎感到十分满意,心情大好。对这位政略家而言,这也是一种政略。
“要收拾秀赖那个黄毛小子,何须动用身穿盔甲、全副武装的部队!”
他向世人展示了自己满满的自信,希望世人也像他这样想。
说句题外话,在随后进入京都二条城时,本多正纯为了慎重起见,问家康:
“旗本的队列(阵形)与关原之战时一样,可否?”
家康说出了令正纯意外的话:
“你觉得争夺天下的关原之战,与此番为收拾秀赖而出兵是一回事吗?此次,本家(德川家)不需要什么阵形,只要拼命往前冲即可。”
这番话记载于《骏话本别集》中。当然,这是家康的策略。他若全副武装、严阵以待,摇摆不定的外样大名很可能反而会高估敌人,以为“丰臣气势惊人”,说不定还会勾结旧主秀赖。这一切都是家康做给世人看的。
事实上,甲胄对于老人来说太过沉重,恐怕才是家康的心声。
从骏府出发前往上方的行军途中,有这样一段轶事。有一个负责为德川家提供驿马和小工的町人,名叫金六。这个男人在前一次的关原之战中也负责运送货物。金六从骏府出发之时,虽身为町人却勇猛地穿起了足轻的铠甲行军。这个情景被家康青睐的传令使(传令将校)村越茂助直吉看见了。为了打发时间,他把这事当笑话似的讲给坐在肩舆里的家康听。
“只有金六那家伙穿着铠甲。”
家康从肩舆里往外看了看。大笑一番之后,他说“不用管他,看看他怎么办”。刚到第三天还是第四天,金六老人就因为年纪太大而吃不消了。他只好脱掉铠甲,挂到树枝上,穿着便装行军。
“跟我说的一样吧。”
家康对村越茂助说道。这番话日后被茂助记了下来。看来,对老人而言,行军途中穿铠甲确实太吃力了。
另一方面,勘兵卫火速赶往伊势,从津乘船渡过伊势海,在宫(热田)登陆后,沿陆路向东急行。
冈崎
很快,家康踏上了征途。
不过,一离开骏府,他立刻开始了鹰猎等活动。家康一路边玩边走,故意放缓了行军速度。一切都出自他的政治嗅觉。家康知道鹰猎也好,行军也好,都不过是舞台上的表演。
“家康从骏府出发了”的消息一定会像雷鸣一般传遍天下。这是在无言地告诉大名们“德川氏决意这么做”,好让他们不被流言蜚语困扰。
“离开骏府以后只要慢悠悠地行军即可。”家康心想。
“让将军随后跟上。”
家康传令江户方面。照计划,由秀忠率领主力军,主力军随后跟上即可。家康的嗣子秀忠是个谨慎正直的好人,可若说到军事、政治方面的能力,他却是一点也不具备。他相信了父亲家康说的“你随后跟上即可”,心想“既然如此,那我就慢慢来吧”。
然而,这并非家康所期待的。家康的确轻装上阵了。但这是因为他必须先向天下人发出一个信号,然后再让秀忠率领着威风凛凛的军队跟上。整顿军容多少需要花些时间。家康的意思是在时间方面可以宽容些,而不是让秀忠悠闲地行军。
当然这是后话了。家康在行军途中,为身在江户的秀忠还在磨蹭感到焦急,紧急派使者东去传话:
“你打算什么时候从江户出发?!”
挨骂的秀忠时年三十五岁。
没有比他对家康更忠诚的儿子了。遭到训斥后,他倍感惊恐,连忙开始赶路。可他率领的是一支大军,没法急行军。忠心耿耿的秀忠,最后只带上身边的几个人一路疾行。后来,家康得知此事,心里更加不高兴。
“哎呀,真是鲁莽(不懂事)的人啊!”
家康肯定是想对秀忠说:
“你想想看啊。天下人若看到身为将军的你,一脸紧张地飞奔在东海道上,恐怕会产生‘大坂的秀赖大人这么强啊’的想法。”
诸大名自不必说,百姓和町人也还怀念着前一个王朝,所以他们才会期盼“秀赖大人更强”。已届壮年的将军如果撇下主力军不管,一味沿东海道疾行,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没有比家康更注意自己一举一动的男人。他用行动防止不利的流言产生,促使有利于德川家的“流言”散播。该拿秀忠的愚忠如何是好?
“如此不谙武士之道,岂能成天下之主?”
家康大声发牢骚。他打算通过身边的人让秀忠听到这番话,故进一步具体地说道:
“身为将军,不是应该这样吗?”
他说,老夫虽然生气,但秀忠若是有能之人,应该无惧我的怒气,反驳我:
“让我赶路说明骏府的大御所老糊涂了。此番开战,对手不过是大坂城里那群人,有什么必要赶路!军队为了赶路疲于奔命,什么也干不成!”
身为主帅只有这么说,才能让手下人放心。
“这才是身为天下之主应该有的分寸!”
家康一反常态,唠唠叨叨地说。就因为秀忠是那样的庸才,他担心自己死后天下易主,所以才决意发动这场合战。为了秀忠的天下能延续下去,他不得不消灭丰臣家。
“年逾七十的老人拿起刀剑,全是为了秀忠!”
家康很想大叫出声。为此,他才不得不除掉旧主之子秀赖。家康絮絮叨叨地说:
“秀忠发了什么疯,竟然单枪匹马在东海道上飞奔!”
家康似乎气得不轻。
十月十一日一早离开骏府的家康,走到四十公里外的挂川,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在这期间,有四人来报家康,自称是“京都来的Kakuriki”。
Kakuriki写作“脚力”,是家康等人使用的术语,指飞脚。
“京都来的”指派他们来的是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家康有一群十分出色的官僚为他实现自己的构想,其中最优秀的属板仓胜重。
他收集了无数关于大坂动态的情报,筛选过后,只把其中“务必请主公了解”的内容火速汇报给行军途中的家康。每日有多个飞脚从京都出发。家康只要慢悠悠地走在东海道上,也能对对手大坂的内幕、动态了如指掌。
在挂川城内的驿站时,家康得知了当天最重要的情报——长曾我部盛亲、后藤又兵卫、仙石宗也、明石全登等有名的浪人进入大坂城。
之后,家康继续缓慢前进。从挂川城到浜松城有二十七公里,走了两天时间。在浜松城住了一晚,第二天在三河吉田城(丰桥)住了一宿。
“三河乃其发祥地。一行人进入三河后,国人(乡村武士)、神官、僧侣等人挤满了道路两旁,争先恐后地献上钱物(贡品)。一派热闹的景象。”
有人留下了这样的记录。家康久违地看到故乡人和故乡的山水,终日心情大好。
“脚力参见!”
这日也有板仓胜重的飞脚赶到吉田城。据他汇报,大坂方已出兵堺,军事占领了堺的街道。堺的港口是日本最大的贸易港,在丰臣时期是丰臣家的直属领地,大大增加了丰臣家的财政收入。家康夺得天下后,把这个宝石般的港口城市从丰臣家手中夺走,使其成为德川家的直属领地。大坂方自然是希望第一时间控制堺,把它作为自己的财政来源。
“把那个脚力叫来。”
家康不满足于只看板仓胜重送来的信,把飞脚叫到身边询问了堺的具体情况。德川家在堺的代官是芝山正亲。芝山正亲虽说是代官,手里却没有兵力,因此不战而败,退到了泉州岸和田。提到芝山正亲,其祖上代代都是三河人。他出身于额田郡渡割村,因精通商业被家康任命为堺代官。
“正亲没有进行任何反击吗?”
家康问道。家康不愧是个军人。他想说的是即使芝山正亲的职务是贸易港口的税务官,不战而退、置领地于不顾也不是三河人的所作所为。
“关原之战前夜,鸟居彦右卫门虽然年事已高,且兵力寡少,仍然拼命守护伏见城。彦右卫门及手下的与力、随从悉数牺牲。那时,没有比彦右卫门的死更能鼓舞德川家士气的了。”
家康指桑骂槐地说。不过,光靠京都飞脚的汇报他无法得知此事的详情。
当天夜里,与家康交好的围棋宗师柏原宗具“从堺跑来”投靠家康,现身吉田城。家康连夜把这位棋手叫到住处,想从他口中打听堺的战况。此战是揭幕战,所以家康格外在意。
“芝山正亲怎么了?”
家康问道。
据柏原宗具所言,芝山接到大坂军.99lib.队逼近的消息后,十分震惊,立刻派使者火速赶往摄津茨木城向城主片桐且元求救。片桐且元曾担任丰臣家的家老,由此可以看出,他实际上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臣服于德川家了。且元觉得此时若弃堺的芝山于不顾,无以表示对家康的忠心,于是急忙派出了一支小部队前往救援。这支队伍由多罗尾半左卫门、富田太郎二位将领与二十名足轻组成。
他们的战斗十分悲壮。先是在尼崎城(德川方)借船,然后连夜在堺的.99lib.海边登陆。进入城内一看,代官所(奉行所)已被烧毁,芝山正亲也已逃跑,街头巷尾挤满了大坂方的士兵。多罗尾等人悄悄混入大坂兵中,不料却被他们发现了。多罗尾力战而死。富田好不容易逃了出去,最后在大坂郊外战死。
柏原宗具转述的实地战况并不十分详尽。重要的是,片桐且元手下两个武士的勇敢与他们战死沙场的消息深深感动了家康。
“由此可见市正的忠心。”家康对身旁的人说,并让他记录下了这件事。
十六日傍晚,小幡勘兵卫在三河冈崎城下遇到了家康的亲卫部队。
城下的守卫比他想象中森严,尤其对浪人和云游僧,更是一一加以盘查。
这时.99lib.“从大坂来的刺客已潜入城中”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大坂方的确有“只要杀死家康一个人就行了”的想法,实际上也派出了几组刺客。此番合战不一定要数十万士兵决一死战,只要杀掉家康一个便万事大吉。江户幕府的基础还不稳固,全凭家康个人的威望使天下大名归顺。杀死家康,这个政权瞬间就会土崩瓦解。正如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杀死的瞬间,织田政权就消失了一样。
“不准进城!不准进城!”
矢作桥西头的警卫部队,正在将前来的旅人赶回去。过了桥便是冈崎城下,他们不让任何人进去。
举个极端的例子。这天,有一个僧人模样、看似身份尊贵的人,来到矢作桥的警备室,自称“我乃蜂须贺蓬庵”,提出无论如何想见主公一面。
“回去!”
一个足轻模样的人用枪尖指着僧人驱赶他。
“蜂须贺”这一姓氏出现在秀吉的发家史中。一个名叫小六的尾张农民武士头领协助秀吉,在秀吉飞黄腾达后一跃成为大名。蜂须贺小六正胜之子名为家政。家政从丰臣家获得阿波一国十七万三千石的俸禄,成为了德岛城主。上文提到的蓬庵即家政。
蜂须贺家在昔日的关原之战中采取了复杂的举措。父亲家政属于大坂方,其子至镇则属于德川方。为此,蜂须贺家的领地无恙,俸禄还增加了一万石。只不过,父亲蓬庵被流放到高野山蛰居,日后虽被赦免却苦于没有机会再次扬名天下。蓬庵心想:
“如今正是向德川家表明忠心的最好时机。”
于是,蓬莱来求见家康,祈求允许他从军。这一年,蓬庵五十六岁。
说起蜂须贺家,可是大大名。
德川家的一个小足轻竟然敢用长枪驱赶退隐的大名,可见这一时期德川家的家臣是多么盛气凌人。
然而,因为蓬庵再三恳求,守卫把他的想法禀告了本多正纯。
“危险!”
正纯当场说。蓬庵在关原之战时属于大坂方,后来因为惧于德川家的威势装出了一副忏悔反省的模样。然而,他在内心深处很可能仍对已故太阁忠心耿耿。如今他执拗地请求参加合战,说不定是想借拜谒家康的机会,突然跳起来用短刀刺杀家康。
“把他赶回去!”
正纯甚至没有询问家康的意思,就自作主张赶走了蓬庵。这事发生在十六日,家康正留宿于冈崎。
勘兵卫也站到了警备室前。这个男人突然逮住物头(队长),大声吓唬他:
“我只说一次,决不说第二次!”
“不要问我的名字!带我去见上野大人(本多正纯)。不照我说的做,你的下场就是剖腹自杀!”
勘兵卫这么一说,把蓬庵及其随从赶走的这群家伙反而害怕了。他们在小屋里商量了一阵。不久,十个守卫把勘兵卫带到了本多正纯帐中。
之后发生的事很简单。正纯立刻接见了勘兵卫,两人相对而坐。
“勘兵卫,怎么样?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吗?”
正纯问道。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冷笑。正纯的表情一贯如此,并没有什么恶意。勘兵卫却感到血液沸腾,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这个老狐狸……”
正纯看见勘兵卫阴沉的表情,颇觉警惕,心想“有点不对劲”。
疑心重是德川官僚的通病。
勘兵卫想告诉正纯大坂城的内幕及战备情况,便从浪人大将们的事情开始说起。正纯听了一会儿,便拿出了一本账簿给勘兵卫看,问他:“很详细吧?”
令人震惊的是,那是大坂城内所有将领的名单。不仅有真田、长曾我部等重要人物的名字,就连足轻大将级别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名字都赫然纸上。
“肯定是内奸干的好事。”
勘兵卫一边看,一边惊讶地想。
“大坂这样也太可怜了。”
作为间谍,勘兵卫心里涌现出一种奇妙的情感。正纯凝视着勘兵卫,问道:
“大坂城内外似乎一直在修建新的工事。从生玉到玉造口筑起了高达一丈的石墙,上面围着鹿砦,每隔十间距离建起一座箭楼,每座箭楼上安排了十挺铁炮。这是真的吗?”
勘兵卫点了点头。正纯知道这些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些情况从城外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在城外的木津河口、博劳渊、阿波座、土佐座的岸边修建了据点,听说接下来还要在船场也建造一个据点啊。”
“是的,您知道得真清楚。”
勘兵卫只能这么说。
“修建那么多据点似乎是大野修理的意思啊。”
确实如此。
“不过,我听说七手组组长中的青木民部少辅一重反对此事。”
青木反对也在情理之中。在城外修建太多小据点势必会分散兵力。打阵地战最忌兵力分散,此乃兵家常识。青木据此反对修理之举。实际上,这场争论发生时,勘兵卫也在场。
“听说青木民部少辅怒斥了大野修理。真的吗?”
虽让人懊恼,这却是事实。除了两个当事人,只有勘兵卫一人在场。况且这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勘兵卫想,这种私人恩怨都被家康的幕僚知道了,看来“青木民部少辅本人肯定私通家康了”。
本多正纯还说了些别的事。其中有些连勘兵卫也不知道。就连勘兵卫也为德川方掌握的情报源之多而震惊。
“似乎,”勘兵卫说道,“在下没有必要作为间谍潜入大坂城啊。”
本多正纯没有回答勘兵卫。他眯缝起双眼问勘兵卫:
“那你还回大坂吗?”
事实上,勘兵卫也在犹豫此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想法从他脑海中闪过——为了自己的将来考虑,或许应该就此加入德川军的编制,以求在合战中立下军功吧。
“全凭大人吩咐。”
勘兵卫想听听正纯的意见。不过,正纯没有上当,打岔说:
“勘兵卫,这事由你自己决定。”
接下来,两人开始闲聊。正纯说,主公对从堺逃出来的围棋手宗具很感兴趣,亲自接见了他。勘兵卫听后,突然说了一句:
“某也……”
他说想直接跟家康说说大坂的实际情况。
正纯脸上的不快显而易见,说了一句“无需这么做!”
或许是正纯把对“刺客”的想象,加诸到了勘兵卫的身体和表情上,由此产生了戒心。说起德川家,家康的父亲、祖父都是被家臣杀害的。
“我莫不是和蜂须贺蓬庵一样被怀疑了吧?”
勘兵卫心想。转念一想,又觉得以眼前这个男人思考问题的方式,他说不定真是这么想的。
名古屋城
小幡勘兵卫之所以迫切希望拜谒家康,与他的“军事学”有关。
后来,勘兵卫成为日本军事学——这个滑稽又带着作弊性质的学问的鼻祖,也成为江户初期军事学流行的源头。不管怎么说,他想见家康一面。毋庸置疑,即将开始的合战是日本最大规模的战争。勘兵卫的立场十分奇妙,既属于德川方又属于丰臣方,对双方的内情都了如指掌。他想见见意欲掀起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战的家康,看看“家康脸上有什么样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心境”,好给后人做“证人”。用勘兵卫的话来说,这是极为纯粹的“学问上的追求”。勘兵卫之所以成为间谍也是源于这种追求。
然而,家康方的本多正纯却用一句“拜谒家康之事无望”打破了勘兵卫的希望。就连蜂须贺蓬庵,也被本多正纯自作主张哄走了。其他外样大名们也担心自己被怀疑,纷纷表示:
“请务必、务必让我们拜见大御所大人!”
很多人甚至把与家康交好的家老级人物派到他军中,不过家康都没有接见他们。
“一个个见他们太麻烦了。”
家康把一切全权交给本多正纯处理。和太多人见面容易疲劳。“主帅”在部下面前本应该是个最优秀的演员,可对年逾七十的家康而言,这变成了一件麻烦事。
“上野,你好好处理。”
家康把这方面的杂事交给了正纯。这一路上,他有时候从早到晚都待在寝室里,让年轻侍女给他揉腰。在这个时代,没有比家康更重视自己健康的男人了。他经常说,年纪大了最忌积劳成疾。行军容易疲劳。家康希望能当天把99lib?疲劳缓解。
“不这么做,以我年过七十的身体,没法指挥这样一场大战。”
家康说道。仔细想来,德川家的新天下全靠家康一个人的性命维系着,就像被一股丝线吊在半空中一样。家康若死去,新天下也将覆亡。这样说来,支撑着德川新天下的既不是本多正纯那样的谋臣,也不是谱代大名,而是家康身边以阿茶局为首的一干侍女。
她们给家康的脚做针灸,给他揉腰,到了夜里,还要不停地抚摸家康的皮肤直到他睡着。说是这群人在支撑着天下也未尝不可。
十七日,家康到达名古屋。
名古屋城是家康第九子义直的居城。这一年,义直十四岁。他是关原大战胜利后侍女阿龟给家康生的孩子。家康对这少年甚是宠爱,说“这孩子是德川天下的鹅卵石”,由此给他取名为五郎太丸。修建城堡的石墙时,光用大石头墙容易倒,所以要用河滩上的鹅卵石塞进缝隙里加固。用家康的话来说,义直承担的就是这样的使命。这是个极富实用性的命名,很符合家康的个性。
这个少年此时不在名古屋城。昨日,他由付家老成濑、竹腰二人辅佐,率领一万五千人的大军离开了名古屋,前往大坂。
家康到达名古屋那日,天正下着雨。
“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啊。”
勘兵卫越过屋檐仰望铅灰色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勘兵卫与家康率领的军队同行。
“回大坂,还是就此加入德川家的战斗队伍呢?”
勘兵卫还没做出决定。他很少这么犹豫不决。他想抓住机会见家康一面,因此加入本多正纯的军队,从冈崎来到了名古屋。
“明天的雨势会让部队止步不前吧。”
勘兵卫嘴里嘟囔着。这时,本多正纯正好从廊下穿过,看到了坐在客厅对面的勘兵卫的背影。
“他还在啊?”
正纯觉得奇怪,从榻榻米上斜穿过客厅,站到了勘兵卫身后。勘兵卫坐在廊檐下。他回过头来,连忙端正坐姿,向正纯施行了一礼。
“勘兵卫,这雨何时能停?”
正纯问道。正纯知道勘兵卫无所不知,尤其精通天文。
“今夜将降大雨,明日雨水满盈,一直到后天正午过后雨才会停。”
“你连这种事都知道?”
正纯觉得有些可笑。
“方才,”勘兵卫非常认真地说,“我用手指捻了一下地板下面的干土,用这样的方式预测出来的。”
“哦?地板下面的土?”
“若在下言中,能否让在下拜谒大御所大人?”
“拜谒乃无用之举。”
正纯说道。家康阵营中最忙碌的正纯,似乎也在百忙之中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时间。他叫儿小姓拿来了折凳。一般说来,在军营里,即使有榻榻米也要坐在折凳上。
“勘兵卫,你见过山口半左卫门重政这个老人吗?”
正纯开口谈起这个奇妙的话题。
“知道,他可是历尽了磨难啊。”
勘兵卫点头表示知晓。
说山口重政是个历尽磨难的人并不为过。山口家原本是统领尾张爱知郡星崎一带的豪族。织田信长在尾张崛起后,重政率全族人跟随了信长。不久,他被安排到织田家家老柴田胜家旗下,胜家又把他安排到了部将佐久间信盛手下。柴田胜家被秀吉消灭后,重政投奔了织田信雄(信长次男)。随后,信雄一举被秀吉打败并投降,重政又投奔了家康。家康赐给他五千石的高禄。
“山口半左卫门是个聪明人。”
重政并非三河人,家康却让他参与策划身边的政治机密,恐怕也是因为重政历尽磨难、深谙世故的缘故吧。藏书网在家康夺得天下后,重政得到常陆牛久一万石的俸禄,获封但马守,跻身大名行列。在德川家,他既是大番头(近卫队长)又负责上奏天皇,以武官的身份兼任文官,连大大名都忌惮他三分。无奈,却被同为家康谋臣的本多正信陷害,卷入渎职案中,与小田原城主大久保忠邻一起失势,以致领地被剥夺,被迫蛰居于武藏越生这个人烟稀少的小山村。对重政来讲,这是他人生中第三次成为浪人。
“半左的愚蠢之处在于他精神异常。”
本多正纯说道。正纯与其父正信受到家康宠信,参加机密计划,所以视一度手握大权的非三河人山口重政为政敌。
“嗬,神经错乱吗?”
“因贪得无厌而癫狂。”
山口重政蛰居于武州越生的山村。一天,天色眼看着阴沉下来,庭院里的栲树被雷击中。同一时刻,他得知大坂举兵一事,接着又听说了家康从骏府出征的传闻。
“就是现在!要从这第三次的浪人生涯中脱身,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那个吃尽苦头的家伙看到了这一点。本多正纯厌恶地说。
就算山口重政想以浪人的身份出征,可他没有家臣,所以不可能立下得以回归德川家的大功。冥思苦想许久,一个想法突然涌上重政心头,那便是“单枪匹马杀掉秀赖!”。
幸运的是,重政是被德川家抛弃的浪人。
以“对德川家恨之入骨”为由跑进大坂的丰臣家,或许能赢得信任并受到重用吧。如果得到重用,便能够接近秀赖。抓住接近秀赖的机会,寒光一闪,拿刀刺进他的腹部,就能够立下德川方的头号功劳。当然,山口重政一定会被当场杀死。不过,他的功劳应该能够得到家康的认可。凭着这份功劳,其子重信必能得享重政旧日的俸禄。山口重政打着这样的算盘。
“让人惊叹的执着……”
勘兵卫一边听一边想道。
“那,那位老人怎么样了?”
“与妻子诀别。”
“诀别之后呢?”
“急忙赶到箱根去了。”
正纯说道。
箱根的关卡早就接到了戒严令,不可能让这戴罪蛰居的老人通过。无奈之下,老人只好从箱根用红字给阿茶局写了一封求情信。
“本以为是红字,想不到竟然是血书。十有八九是杀了只狗,用狗血写成的吧。”
“不会吧?”
勘兵卫苦笑着说。所谓政敌,不把对手塑造成十恶不赦的大坏蛋绝不罢休。重政写了封血书。
他在信上陈述了自己想要“杀掉秀赖”的计划,希望获得家康的同意。若不在事前获得家康首肯,即使重政杀死秀赖并当场死去,也是白死。
“俗气的计谋!”
正纯从嘴里吐出这句话。
“那,藏书网大御所大人呢?”
“主公啊。”
正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起了与家康有关的其他事。
“这十几年来,主公没有比这几天心情更好的时候了。”
事实确实如此。这一时期,本多正纯给藤堂高虎写了一封信。
“大御所大人听闻事情原委,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年轻了藏书网 许多”是这一时期家康给人的整体印象。勘兵卫入了迷似的听着正纯的话。
正纯接着说道,家康在骏府城得知大坂举兵一事之时,突然手握大刀,用力蹦起来,作势挥刀,轻松跳上了壁龛。家康想必是喜出望外吧。
“大坂,正中下怀。”
家康心情无比雀跃,动作也十分“雀跃”。大腹便便的七十老翁竟做出了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仔细想来,正因为家康一生始终拥有少年的活力,才能闯过人生风雨走到今天吧。
“真是了不起!”
勘兵卫不禁心生感慨。大坂的秀赖虽然生理年龄年轻,却没有家康那样的活力。
正纯说:
“主公想要轰轰烈烈地讨伐秀赖,通过这场大规模的战争,试探天下大名的心。借这一战召集全国各地的大名、小名、足轻、仆人,振奋天下人心,举德川家全体之力完成统一大业。”
接着,他又说:
“山口半左卫门那个蠢货,根本不懂主公的心。”
家康想以天下为舞台,集天下之力大举讨伐秀赖。而山口重政却想只身一人悄无声息地暗杀秀赖。对家康而言,这一仗是巩固德川天下基础的仪式。山口重政没能看透这一点。家康“岂能坐视半左之流杀死秀赖?”
倘若让山口重政前往大坂,潜入丰臣家,接近秀赖,成功将短刀插进秀赖肚子里,家康就失去了巩固德川政权的机会。这个政权将在家康死后一两代走向灭亡。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果用一把短刀杀死秀赖这样的小毛孩,包括大名在内的天下人都会以为“退隐的骏府老人竟然如此惧怕大坂,以致不得不用那样的手段杀害秀赖大人”。如此,蔑视德川政权的情绪将会弥漫天下。同时,很自然就会产生怜悯秀赖、憎恨家康的念头。
“看他的计划就知道半左是何等的阴险,何等的愚蠢!”
正纯说道。
家康读罢阿茶局呈上重政的血书,苦笑着说:
“半左也上年纪了啊,血的颜色这么淡。”
随后,他叫来本多正纯,指示道:
“不要让半左从箱根再往西走了。把他赶回去!”
顺便说一下,此后山口重政一直没有获准上战场。他私下一再恳求井伊直孝,寄居其帐下,才得以上阵杀敌。家康虽然没有原谅他,但多少因重政的这份执着而有所动摇。后来,家康逝世(元和二年)。紧接着,追随其多年的谋臣本多正信病殁。在那之后,正纯的政治地位迅速衰落,反正纯势力崛起。他们唆使秀忠,致使正纯在元和八年被没收领地并被流放到出羽。托此次政变之福,山口重政成功回归德川家,再次成为俸禄一万五千石的大名。直到维新时期,山口家一直是常陆牛久俸禄一万七千石的大名。
天气正如勘兵卫的预测。
翌日,天降大雨,四处河水泛滥,家康决定在名古屋再停留一天。
勘兵卫无聊之余,打算去城下找女人。他向城门走去,看见城内各处临时搭建了许多小屋。小屋里住着旗本。这个时代,打野战时,带领十名以上随从的旗本需要自己带上材料,搭建露营用的小屋。此处的“小屋”即是指这种小屋。
一个男子从其中一个小屋露出脸来。勘兵卫见过他。
“那家伙不是大久保彦左卫门吗?”
勘兵卫心想。从小屋露出一张小脸,眉毛稀疏,唯独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让人联想到面目狰狞的狗。
“那家伙可不好对付。”
勘兵卫想。彦左卫门是土生土长的三河人,他所属的大久保党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效忠于家康的祖先。大久保家代代有人立下军功,很多人战死沙场。
“德川主家由我们来守护!”
在大久保一族中,彦左卫门的这种意识尤为强烈。他蔑视、憎恶德川家强盛后加入的人,对他们诸多不满。在彦左卫门看来,出身于尾张的山口重政与出身于甲州的小幡勘兵卫等人,不过是事到如今才装出一副忠臣样子的“伪家臣”。
“喂,斗笠下那位。”
彦左卫门的声音透过雨水传来。勘兵卫头戴蓑笠,身披蓑衣。他点点头,说:
“是我,小幡勘兵卫。”
勘兵卫走近小屋,俯视着彦左卫门。彦左卫门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屋里,只从门口露出一张脸。他眼前是勘兵卫的腿,草鞋上沾满了泥。
“勘兵卫,你怎么也在这儿?”
彦左卫门站了起来。
“你不是跟着江户的公方(秀忠)大人吗?”
“这个男人还不知道。”勘兵卫心想。
从前,勘兵卫曾是秀忠的小姓。那时彦左卫门也效忠于秀忠,二人一度是同僚。后来彦左卫门跟随家康,勘兵卫亦辞别了秀忠。自那时起,二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了。彦左卫门似乎以为勘兵卫还在秀忠麾下。
“暂且让他这么认为吧。”
勘兵卫想到这里,便说自己是作为江户的使者前来会见本多上野大人的。彦左卫门一脸不快地说:
“找那老狐狸有什么事?”
“嗬!”
勘兵卫觉得很新鲜。像岩石一样团结的德川家似乎也开始像别的家族一样产生了裂痕。江户和骏府的高级官员之间产生了隔阂,像彦左卫门这样的谱代大名心中愤愤不平。家康一死,恐怕会发生大骚乱吧。
“即使不到那步田地……”
不管怎么样,勘兵卫对这种现象很感兴趣。
“彦左,去不去街上找女人?”
“啊,好啊!”
彦左卫门突然走了出来。他既没戴斗笠也没穿蓑衣,只穿了一件缠腹甲。
“打扮得这么不解风情,能吸引女人吗?”
勘兵卫为眼前这个三河人的粗野而震惊。彦左卫门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他挽起裙裤,露出小腿,打着赤脚。
“这就是三河武士强大的地方啊。”
勘兵卫在心里感叹。说到这一点,大坂城里的谱代们则大相径庭,上方风气对他们的影响似乎已深入骨髓。
二人走出城门。
党争
豆大的雨点拍打着地面。
名古屋这座巨大的城池建成不过数年,尚无显赫高官的宅邸。名古屋城边上是沼泽一样的水田,有些路走着走着就突然变成了田间小路。
勘兵卫走在前面,大久保彦左卫门默默无言地跟在后面。
“勘兵卫,这是要去哪?”
彦左卫门终于开口问道。
他们已经穿过了几条花街柳巷。然而,由于家康的部队因大雨滞留,每家店都热闹非凡,根本挤不进去。
爱知观音对面有一个直礼森林,再往前是强盗森林。森林里有几个乞丐窝。接着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竹林。相传这里昔日有平景清的宅邸,竹林中栖息着许多黄莺和鹌鹑。
“就是那儿。”
勘兵卫终于开口说。
“竹林里有女人吗?”
彦左卫门深表怀疑。
沿着竹林中的小路往前走,有一间茅草屋。勘兵卫一语不发,走了进去。
“看起来不就是普通的农家吗?”
彦左卫门觉得很奇怪,没有进门。小心谨慎是三河人武士的特点。
不一会儿,勘兵卫出来了,责备彦左卫门:
“为什么不进来?”
“这里……不是妓院吧?”
“不是。不过,我只要来名古屋就会在此留宿。我的女人也在这里。她有一个妹妹。让她妹妹伺候你吧。”
“哎呀,你进去吧。”
彦左卫门没有理会勘兵卫。
“没本事的男人。”
勘兵卫心想“凭他这样根本不可能成为侍大将”,可他又觉得不能自己一人独享女色,便朝屋内大喊:
“阿葭!阿葭!把酒拿到门口来,不用加热,凉的就行。”
少顷,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婆婆走了出来。
“这就是勘兵卫的女人?”
彦左卫门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彦左卫门接过碗。老婆婆倾斜酒壶给彦左卫门倒酒。雨滴无声地与酒一起滴入碗中。
“快喝吧!要不就变水了。”
勘兵卫说。彦左卫门却反驳说,照理不是应该你先喝吗?他的意思是让勘兵卫先尝毒。勘兵卫气得一肚子火,一口喝干碗里的酒,抖抖碗,甩干酒滴,语带讽刺地说:
“三河人真是辛辣啊。”
彦左卫门没有理会勘兵卫,想着:
“对甲州出身的男人还是提防着点为好。”
“勘兵卫,你说的旧相识,就是那个老太婆吗?你看她嘴瘪了,牙也没了。”
“牙?”
勘兵卫非常认真地说“以前是有的”。
勘兵卫年少周游各国时,来过尾张。当时“那古屋城”还只是个刚刚修建起来的小土城,四周都是农田。梅雨时节,农田对面的小城像岛一样漂浮着。勘兵卫住在这景清竹林中的老婆婆家里,帮她抓黄莺,逗留了三个月之久。老婆婆从少女时代起就擅长饲养黄莺,靠在这竹林中捕黄莺,教黄莺发出各种声音,然后卖99lib?给风雅之人来维持生计。勘兵卫第一次见到老婆婆时,她才约莫四十岁,细长的脖子,笑起来两眼水汪汪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勘兵卫再也没有遇到像她那么风姿绰约的女人。
“那你打算抱着那老婆婆吗?”
彦左卫门啜饮碗中之酒,透过碗沿一脸嫌恶地看着勘兵卫的脸。“啊,是啊,”勘兵卫回答道,“我说,她有一个小她五岁的妹妹,妹妹还有三四颗牙。你觉得怎么样?”
“还是你害怕?”
勘兵卫是真心这么说?还是嘲笑三河人?
“……”
彦左卫门没有说话。彦左卫门虽出生于武士门第,可在他小时候,出身于三河农村的足轻性情粗暴,为了比试胆量,流行与母牛交配。成功的话,就会被同伴夸赞为大胆之人。被勘兵卫问到“是不是害怕”时,彦左卫门想起了那个时候的事。不过,这种时候他觉得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比起女人我还是更喜欢酒。我在这里等你。勘兵卫,你不用顾虑我。”
“啊,那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吧。”
勘兵卫走进屋里。
大约半小时后,勘兵卫用手背擦着汗走了出来,披上蓑衣,开始慢慢往前走。彦左卫门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真是个让人恶心的家伙!”
彦左卫门心里虽这么想,却已经被勘兵卫震撼的连和他搭话的心情都没有了。
“去犬御堂吗?”
勘兵卫99lib?回头看向彦左卫门。这时,二人已经来到了犬御堂一带。犬御堂里便宜的妓院鳞次栉比。不过,这里一般是足轻、仆人来的地方,显然不适合身为武士的彦左卫门。
“我可是担任枪奉行的人!”
彦左卫门说道。“枪奉行”乃家康亲卫军中的武官官职,负责指挥长枪足轻,属于与力级别,手下有十个骑马的武士。
“枪奉行就不能在犬御堂游玩了吗?”
“这还用说嘛!”
“如果说这是三河的风气的话,就太奇怪了。听说昨晚本多上野大人来这里玩了。”
勘兵卫撒了个谎。“什么?上野?”彦左卫门立刻做出反应。他啐了口唾沫,说道:
“他不过是鹰匠之子。虽说当上了大名,到犬御堂来玩倒也适合他。”
“鹰匠之子?”
“他的父亲正信乃鹰匠出身,年轻时曾经谋反。”
“越来越有趣了!”听到这里,勘兵卫不禁心花怒放。他或许就是所谓的“天生的间谍”吧。
勘兵卫虽身为德川家的间谍,也很想了解己方的内情。当然,说得好听点这是“为了军事学”。
彦左卫门所在的大久保家是德川家多年以来的家臣,其一族被称为“三河大久保党”。虽历代举全族之力为德川(松平)家出生入死,可用彦左卫门的话来说,他们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眷顾。他说“阿谀奉承之人没有立下任何军功反而飞黄腾达,我们的族人却如同被马穿坏了的草鞋”。
彦左卫门的兄长忠世是大久保本家的当家人,为相州小田原的城主,俸禄四万石。秀吉还在世时,忠世便已病殁。继承家业的忠邻极富谋略,被称为“才干超群之人”,由此被家康看中,命其辅佐江户将军秀忠。而与本多正信成为同僚一事成了忠邻不幸的根源。
“被排挤掉了。”
正如彦左卫门所言,本多正信绞尽脑汁,为使政敌没落,设下了重重陷阱。忠邻最终掉了进去,于这一年领地被没收。因为发生了这起有关渎职的大案件,除了彦左卫门,享有盛誉的大久保党没有其他人得以进入这次的从军名单。
“狐狸精!”
彦左卫门穿过犬御堂,向格子门里吐了口唾沫。格子门里的妓女以为他在骂自己,也恶狠狠地破口大骂。彦左卫门未加理会,继续对勘兵卫说:
“勘兵卫,你听说过吗?本多家的老狐狸(正信)在大御所大人年轻时,干过罪大恶极的事。”
“你指‘一揆’一事?”
“是的。”
彦左卫门点头称是。永禄六年秋,家康二十一岁时,发生了“半数家臣突然逃走、谋反”的重大事件。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三河一向一揆”。从属于一向宗(本愿寺)的家臣们,打着“主从之缘只有一代,与阿弥陀如来的缘分却是永远的”的旗号,以下犯上。家康花了半年时间才平息叛乱。事态平息后,家康赦免了所有谋反的人,允许他们官复原职。只有几个主谋逃出了三河。曾为鹰匠的本多正信也是主谋之一。身为此次叛乱的军师,他感受到了生命危险。在那之后,他徘徊于越前一带,后来重新回到了德川家。回归后,他从足轻做起,平步青云,最终成为家康唯一的谋将。
“这就是家康的厉害之处。”
勘兵卫无法认同彦左卫门的不满。本多正信不过是区区一个鹰匠,却煽动、组织起那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与家康进行了长达半年势均力敌的较量。要说谋略,三河武士中无人能与正信相提并论。
顺便说一下,被称为“战国第一阴谋家”的松永弹正久秀某次见到本多正信,惊叹:
“一说到德川武士,我本以为都是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武士,想不到竟然有弥八郎(正信)这样的男子。他为人既不强势也不软弱,格调高雅,不卑不亢,绝非寻常之辈。”
家康想必十分重视这位如宝石般珍贵的政治参谋吧。
“正信、正纯父子哪里有什么军功!”
只知喋喋不休,拼命抱怨的大久保彦左卫门之流,哪里懂得本多父子的功绩呢。
“丰臣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勘兵卫想到。秀吉死后,文吏派的石田三成等人与武断派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之间无休止的党派之争,导致丰臣政权分裂。武断派在关原之战中支持家康,以致天下最终成为家康的囊中物。
“德川家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成为了勘兵卫关心的焦点。如今,实力雄厚的德川家正一路西上,如果非说它有什么弱点的话,恐怕也就是党派之间的暗斗了吧。可只要家康还活着,党派之争就不太可能在此次大坂合战中暴露出来,使大坂方渔翁得利。
勘兵卫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勘兵卫似乎天生喜欢动乱。从他个人的兴趣来说,不喜欢德川家一直保持磐石一般的团结。在他看来,有党派之争,有内部分裂,有人与大坂勾结,有人逃往大坂,“这场动乱才愈发有趣”。可武断派的代表若只是大久保彦左卫门之流的人物,就不可能演变成政治事件。
“我说,彦左,你担任枪奉行,领取多少俸禄啊?”
“我吗?”
彦左卫门看上去很不高兴似的小声说了句“千石”。
作为祖祖辈辈功勋卓著的大久保党中的一员,彦左卫门的俸禄的确少得可怜。可仔细一想,彦左卫门既没有指挥大军的能力,也没什么谋略,光凭在战场上勇敢,恐怕也就值这点钱了。
是夜,勘兵卫被本多正纯叫了去。
正纯冷笑着说:
“关于你,我听说了一件让我倍感意外的事。你好像和大野修理的侄女阿夏关系非比寻常啊。”
“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大坂城里再鸡毛蒜皮的事我都知道。……不管怎样,若真是那样最好。我想你火速赶回大坂城。”
“我可以回去。可阿夏局不过是个单纯的女官,某决不能……”
勘兵卫表现出了少有的惊慌,竭力想让正纯打消他的念头。事后回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滑稽。
“哎呀,那事怎样都行。只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还不清楚。回到大坂以后,只要把那事通知我方即可。”
“重要的事是指?”
“由谁执掌令旗。”
也就是“谁是总司令”。关于此事,无数谣言传入德川方,令人无从判断真假。
“甚至有传言说淀殿将亲自担任指挥官。不过,不可能吧?”
“这‘不可能’在大坂是有可能的”,勘兵卫心想。就连本多正纯这样的万事通都高估了丰臣家。
“有人说由真田担任指挥,有人说由长曾我部担任指挥,还有人说由大野修理亲自担任指挥,众说纷纭。不会是大野修理吧?……修理既没有指挥大军的经验也没有那样的才干。关原之战时,他不过以千石俸禄的身份出征。在德川家的话,只相当于大久保彦左卫门之流。”
“彦左卫门真是可怜。”
勘兵卫虽这么想,却没有为他辩护。
“不管怎么说,不弄清谁担任总指挥,不利于我方展开作战。”
的确如此。每个人打仗的习惯不同。真田幸村指挥作战与后藤又兵卫指挥作战显然不同。德川方必须弄清这一点。
“遵命!”
勘兵卫退了下去。等他回到大坂,主帅人选恐怕早已定下来了。不管怎样,勘兵卫连夜动身,火速赶回了大坂。
回到大坂城,勘兵卫拜见修理,详细汇报了东军的情况。接着,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主帅由谁担任”。
“事到如今还用说吗?”
修理脸上像是蒙了一张薄膜似的,以从未曾有过的表情说道。
“主帅是秀赖公。”
“此事必有内情。”
此后,勘兵卫四处打探。令人惊讶的是人选仍未决定。
“干脆由主马来指挥吧,怎么样?”
这是蠢人大野道犬说的话。主马即大野修理的弟弟治房。治房勇敢爽快,作为将领比大野修理优秀不假,但也只能指挥百人上下的足轻。大野道犬肯定是想,这样一来大野家就能独揽丰臣家的三大重要职位。大藏卿局担任淀殿的秘书,大野修理负责政治方面,若由大野主马负责军事的话,大野家便可站上权力巅峰,享尽荣华富贵。然而,这个提案却被大野主马当场拒绝了。他是个谨慎的人,说战死沙场才是自己应该做的。
主帅人选迟迟未定的原因之一在于,大野修理过分执着于自己的乐观预测。乐观的预测指“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加藤嘉明三人必将入城”。
为了迎接三位大大名的到来,修理早已在城内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修理想“如果他们进城,就必须从三人中选出主帅。福岛正则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比我想象中还蠢!”
后藤又兵卫等人开始在人前也大声说修理的坏话。
在迟迟未能选定主帅的情况下,大坂不得不加紧防备。
每日城内都召开军事会议。首先,从决定如何布防开始就发生了纠纷。需要把这座巨大的城塞划分成一个个防御区,让诸位将领分担防御任务。在“由谁防守某一位置”的问题上,各种意见层出不穷,难以统一,以致最后只能靠抓阄决定。
“靠抓阄打仗,真是前所未闻!”
后藤又兵卫虽然当着众人的面怒吼,但因为没有人拥有绝对的指挥权,只好靠这个办法来解决。在制定防御方案方面,最困难的一点是“黑门口由谁负责防守”。大野修理说:
“黑门口乃防守平原方向来敌的重要据点,理应由我负责。我就不参加抓阄了。”
负责抓阄一事的渡边糺发起火来,大声怒吼“怎可如此任性妄为!既然如此,抓阄还有何用!”。渡边内藏助糺的母亲也是淀殿的女官。糺虽没有将才,长枪技艺却十分了得,那时已经开创了内藏助流的枪术流派。
此时两人争吵得十分激烈,在场的人各自抱住两人才勉强阻止了这场争斗。任其发展下去,恐怕会演变成两人拔刀相向的局面吧。关于此事,后藤又兵卫后来说:
“为什么要阻止他们?那时若置之不理,那两个奸人早已魂归极乐了。”
在又兵卫的想法里,所谓“奸人”似乎与人品的好坏无关,指的是那些无能却把住权势不放,置将士生死于不顾的人。
无论如何,勘兵卫写下了大意如下的报告书:
“大坂城中没有可以称为主帅的人物,谋略由众人商议制定。因众人之意由大野修理禀报秀赖,故修理之意多受重视,而浪人将领意见多被轻视。”
一边写,勘兵卫一边想“这里也有文武之争”。
大野、渡边为文吏派,浪人诸将为武断派。
攻守
十九日,家康在岐阜住了一晚。
他突然把本多正纯叫来,对他说:
“还是把那些家伙召到战场上来吧。”
他说的是关于邀请某些人上战场之事。
家康只说“那些家伙”,谋臣本多正纯就知他指的是谁——那些受丰臣家恩惠的大名,即德川家的外样大名们。在家康看来,他们很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勾结大坂的秀赖,倒戈相向。
这段时间,那些家伙中的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加藤嘉明三人碰巧身在江户。将军秀忠命三人“留守江户”,不让他们出征。当然,这是家康的密令。另一方面,留在自己领国的有岛津家久、毛利辉元、锅岛胜茂、黑田忠之、福岛正胜、池田忠继、池田忠雄、浅野长重、蜂须贺至镇、加藤明成、森忠政、田中忠政、生驹正俊等一干人。
“已经没事了吧?”
家康试探性地问正纯。
“要说没事的话,应该没事了吧。除了左卫门大夫,其他人看上去已不再忠于丰臣家。不过,现在他们只是因为主公的权势如日中天才选择归顺德川家。若德川家形势不妙,他们必定会倒向大坂方。”
本多正纯含糊其辞地说。正纯不希望把这些身份显赫的外样大名召集到战场上来。若让他们出征,获胜后便不得不增加他们的俸禄。倘若如此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加强大。正纯觉得这样很可惜。不仅正纯,德川家所有的谱代大名和?99lib.旗本都这么想。
“考虑到德川家的百年大业,此番还是不让外样大名们参战为好。”
“哎呀,我本来也这么想。可来到岐阜,考虑到上野(正纯)你所说的德川家的百年大业,觉得为了德川家的将来,反而是让他们参战为好。”
家康说道。
家康始终为伦理方面的问题而忧心忡忡。秀赖曾是家康的主人。尽管家康没有丝毫对秀赖的忠心,二人仅仅是形式上的主仆,可他这么做也是“讨伐主人”,即弑君。家康想尽办法避免给世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努力让人觉得一切都是秀赖不好,是秀赖先挑起的事端。尽管他已经如此用心筹谋,可还是很担心这一点。
“后世想要讨伐德川的人,恐怕会揭露这一点并以此为由吧。”
家康甚至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很害怕眼下正在进行的“杀死秀赖”的活动,会在德川家的基石上留下一条深深的裂痕。
话虽如此,可这是个伦理问题,不论怎么做也没法改变它的性质。那么,剩下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各地的大名一个不剩都成为同谋”。即不光由家康、家康的谱代及对家康忠心耿耿的人来做这件事,同时动员起所有大名,让他们也成为虐杀秀赖的帮凶。这样一来,后人也就无话可说了吧。
“不让任何一个人置身事外!让他们统统火速赶到大坂的平原上来!”
家康命令正纯。唯独福岛正则例外。
“只让那个男人留守江户。”
家康这种顾虑不无道理。德川末期,各藩的武士们纷纷议论德川家在历史上的功过,却没有一个人把此次的大坂之战作为一个伦理问题提出来。对各藩的武士而言,自己的主家都参与了这次行动,有的还因此增加了俸禄和领地。家康尤为关注萨摩的岛津氏、长门的毛利氏以及纪州的浅野氏,给他们下达了另一道命令——火速报上“有多少人参战,由何人统帅,何时抵达战场”。
二十一日,家康住在近江佐和山。此处曾是关原之战时敌方主谋石田三成的领地,如今成了俸禄十八万石的井伊氏的领地。
这天,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也派来了使者。
“在京都逮捕了可疑的山中僧侣二人、乞丐二人。”
胜重连这样琐事也一一前来报告。家康想知道所有的琐事,作为自己进行判断的素材。胜重很好地达到了家康的这点要求。
“这封信里的山中僧侣、乞丐做了什么事?”
家康问使者。使者一边额头贴地,一边心惊胆战地回答道:
“这几人乃大坂的间谍,企图杀害主公。”
“他们这样招供的?”
家康问道。这几个人似乎没有这么说。山中僧侣深夜徘徊在二条城附近时被逮捕,随身携带着放火的用具。大概是想烧掉二条城。那两个乞丐在粟田山的山洞里落脚,那里平时没有乞丐出没。山洞里藏着两挺铁炮,很可能是想趁家康路过粟田口时,瞅准时机从松林里进行狙击。
“山中僧侣和乞丐啊……”
家康本应对此事一笑置之,可他却神情异常严肃,自言自语念叨了好几遍。随后,家康命本多正纯:
“火速把备前的铁匠叫到京都来。”
家康终日担心在野战中遭到突袭。对大坂方而言,只要杀掉家康一人,事态便会大大好转。即便在战场上,也很可能派出不怕死的狙击手潜入德川方的阵地。为了避免这样的狙击弹,家康想出了“用铁盾牌把自己包围起来”的办法。这个盾牌也可以称为“铁屏风”。
“就是这样的东西。”
家康拿起笔,亲自画示意图给正纯看。能够锻造出这种特殊铁制工具的工匠,多数住在备前国的长船村等地。家康让正纯把他们召集到京都来。让他们在京都锻造是因为,此前丰臣秀赖下令建造方广寺大佛殿时的工地还保留着。铸造大佛、大钟与锻造大钉子的场地也还没被破坏。所以,家康命正纯把备前的铁匠召集到京都来。
家康在近江佐和山停留的这天,片桐且元的使者从摄津茨木城前来拜谒家康。且元为了宣誓效忠家康,表示对家康绝无二心,此前已经献上了宣誓书,此次则送来了人质。家康一直都为丰臣家家老且元倒戈向自己感到无比高兴。他希望给世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就连且元也抛弃了丰臣家,来和家康一起参与杀死秀赖的行动。”
“市正大人很重要。”
家康对使者说。
“没有比他更谨遵已故太阁大人遗训的忠义之士了。”
家康对且元大加赞赏。不仅如此,他还命人拿来笔砚与熊野宣誓纸,亲笔写下了给且元的宣誓书。对家康而言,这个举动太过草率,却事出有因。
“这是为了市正大人的人身安全。”
家康说道。片桐且元直到不久前还是丰臣家的家老,此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旦开战,世人看见且元站在家康一方,举枪向大坂城发动进攻,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吧。最重要的是,家康的家臣始终疑心且元。到时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为了让且元安心,家康写下了宣誓书。对且元这样的小人物,家康表现出了异常的关爱。
二十三日,家康在琵琶湖畔的矢桥登船,有四十支船桨的快船一鼓作气到达了湖对岸。家康在大津登陆,缩短了行程。这天,家康进入京都二条城。
在此次的旅途中,家康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一停下来就进行各种部署。在他入京之前,片桐且元和藤堂高虎已到达京都。此前一日,家康派出使者,做好了安排。之所以召这两个与丰臣家关系匪浅的人前来,是为了听听他们对攻城方法有什么建议。家康事先准备好了大坂城的平面图。他让且元手持红笔,在秀赖与淀殿的寝殿附近标上红点。且元趴在地图上,标出了秀赖与淀殿的住处。离开地图时,且元气息紊乱,似乎很难受。在地图上画上红点,且元等于出卖了旧主。这是家康希望且元做的。且元的确对大坂城这一大要塞构造上的秘密了如指掌。不过,家康对且元期待的不仅如此。家康曾身为丰臣家五大老之首,对大坂城也十分了解,关原之战后还在城内的西之丸居住过一段时间。这等小事,家康自己也能处理。他之所以让且元这么做,是为了在且元额头上打上“同谋”的烙印。家康在政治策略上的考量细腻得如同工笔画的笔触。
另一方面,大坂方不仅尚未选定总指挥,连基本的作战战略也还没定下来。
家康还未进入京都前,大坂方在本丸大殿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秀赖亲自出席。席间,真田幸村自告奋勇,阐述了其父昌幸作为遗言留下来的“出城迎敌论”。然而,幸村并不是照搬昌幸所说的话,他的计划比昌幸的战略更现实,作战规模也小得多。
幸村提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方案。首先,把大本营安置在山城国山崎的天王山。其次,秀赖亲自出马,坐镇天王山。天王山位于京都与大坂中间,相对靠近京都。登上天王山顶,往下能俯瞰淀川,往北可看见京都,往南望大坂尽收眼底。此处与大和相距亦不远。
“在争夺天下的大会战中,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幸村说。
实际上,天正十年,秀赖之父秀吉就是在这里与明智光秀展开大对决,大破敌军,奠定了丰臣家一统天下的基础。所以,对丰臣家来说,没有比天王山更好的宝地。从山崎合战到消灭柴田胜家,秀吉一直以天王山半山腰上的宝积寺为根据地。
“然后,再烧毁京都,控制大和路。紧接着,往前推进战线,守住宇治川、濑田川,在这一线上阻止家康西上。”
这是幸村战略的重点。这么做是为了在宇治川、濑田川一线切断家康与西国大名之间的联系。
“日本国,东西向长。”
幸村提议同意家康作为东日本政权存在,以宇治川、濑田川作为他势力范围的边境。这条河往西到九州的西日本由丰臣家统治。日本国土狭长,这个构想完全可能实现。
幸村用了“西方天下、东方天下”这样的字眼。关于这一点,大野修理有异议。
“也就是说丰臣家只统治西方天下吗?”修理不满地反问道。
“不。”幸村摇头否定。他说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因为眼下秀赖大人即将开战,可没有一个大名伸出援手。若能在宇治、濑田一线切断家康与西国大名之间的联系,半数西国大名自然会听从丰臣家的指挥。在这样的基础上再进行决战。
后藤又兵卫也极为赞成幸村的意见,他说:
“借我两万人马。我与左卫门佐(幸村)一同前往宇治、濑田。长门守大人(木村重成)与主马大人(大野治房)杀入京都,袭击二条城,讨伐板仓胜重。长曾我部大人与明石大人率军控制住大和口。七队长中的一人负责攻下片桐的茨木城。毛利胜永大人则进军大津,挖出护城河,修好堤坝,围上木栅进行防守。如何?”
后藤又兵卫立即在幸村的基础上提出了实战方案。
凭大野修理的想象力,真田、后藤提出的战略方案的规模实在过于宏大,难以理解。他说:
“自古以来没有通过防守宇治、濑田两条河流取胜的先例。”
事实的确如此。源平争乱之时,源三位赖政据守宇治川,战败而死;木曾义仲为了守卫京都,把战线推进到濑田川,试图抵御义经军,最终落败。历史上还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
幸村说“此番不同”。
“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丰臣军死守宇治川、濑田川,数次击败来袭的家康大军’的消息传入西国大名耳中就够了。他们必定会为丰臣家的胜利而震惊,争先恐后地把人质送来大坂。关键在于一开始要打赢。”
“能打赢吗?”
大野修理问道。
“能!”
幸村说道。
“家康的军队长途行军,必定十分疲劳。如今正是严冬时节,士卒过河的时候,手脚会冻僵,一时之间用不了弓箭铁炮。趁他们渡河之时,展开猛烈射击。当对方半数人马过河后,发动预先安排好的伏兵,打乱敌人后方的阵营。这样一来,敌军必将四分五裂。”
“会如你所愿吗?”
大野修理固执于己见。他认为既然拥有这么一座巨大的城池,没有理由不充分发挥它的作用。应该诱敌深入,把敌人吸引到城下,没有必要出城到宇治和濑田去迎敌。
幸村从一开始就反对死守大坂城不出的作战方式。
“除非有盟友能够来救援,守城而战才有用。眼下我们不仅没有盟友,反而要与全天下为敌。这样一来,无论多么巨大的城池都不过是孤立无援的堡垒。最终只会落得士气低落,粮草耗尽,不得不打开城门的下场。”
“出征宇治、濑田太危险了。”
“阁下误会了。”幸村微笑着说,“出征宇治、濑田即便得不到好处,对大坂方来说也没有损失。届时立即撤回大坂城,守城不出即可。这才能凸显大坂城的价值。一开始就困守城内,不是战术。若不先在野外作战,向天下一展我方军威,就无从谈论对策。”
真田幸村坚持自己出战迎敌的想法,其他诸将亦表示赞同,唯独大野修理一人执意要守城而战。这并非因为大野修理在战术上有主见,他心里也暗暗觉得出战迎敌为好,只是他知道不可能这么做。因为淀殿不会同意。
事实上,修理并非第一次听说幸村的方案。他对此早有耳闻,并向淀殿汇报过。那时,淀殿正颜厉色地说:
“不可让右大臣家(秀赖)出城!”
用淀殿的话说,大坂城里有很多和家康勾结的人。不仅如此,千姬和她的家臣显然也是内奸。如果秀赖到城外去,他们恐怕会趁机群起夺城,关闭城门。被她这么一说,修理也不禁觉得“诚然如此”。最重要的是,若秀赖不到天王山去,就不可能出战宇治、濑田迎敌。只有主帅亲自出马,前线将士才会英勇无畏地奋战到底。
“秀赖大人不可能出城,所以阁下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出城迎敌的方案根本不可能付诸实施!”
在这种场合,修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旦泄露了这个秘密,浪人将领的士气必定大大受挫。说不定还会有人跳出来咆哮“我们是为谁而战?不正是为了秀赖大人吗!秀赖大人若不上战场,这场仗的结果还用说吗!”
这时,大坂方确立了“守城而战”的大方针。
幸村还是不死心。他提出“如果大部队不能出战,能否率领轻兵在家康行军途中袭击他?”,并提出了几个具体方案。修理每次都以“因事关重大”必须禀告右大臣家为由敷衍了事,结果每每不了了之。
新宫行朝
“新宫家的傻大人。”
大坂城里有这么一个沦为女官们笑料的人物。
“那个男人是傻子吗?”
小幡勘兵卫也看不透。那个男人名叫新宫行朝,和勘兵卫一样居住在城内的大野家宅邸里。
“勘兵卫啊,如果这次合战获胜,我就要成为纪州一国的国主啦。你看,我还有右大臣家的公文!”
有一次,他指着挂在脖子上的织锦制成的护身符袋子给勘兵卫看。里面真的有秀赖写给他的保证书吗?
“恐怕他所言非虚。”勘兵卫心想。秀赖最近签发了大量这样的保证书。话虽如此,秀赖也真大方,竟然“赐予新宫行朝纪州一国”。
新宫行朝从小在纪州熊野的海边长大,因此声音像渔夫一般洪亮。大坂城内的茶坊主若叫他“新宫大人”,他就会带着浓厚的纪州口音吼道:
“你,叫我若狭守大人!”
他的声音大得差点把榻榻米角落的灰尘震飞起来。声音大一事暂且不说,他虽自称若狭守,却似乎并未得到正式任命。然而,谁也没有觉得这事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他的家族“是始于源平时代的熊野地方的名门望族”。
行朝的先祖是在《平家物语》中十分活跃的新宫十郎行家(源赖朝、义经的叔父)。新宫十郎行家是个有趣的男人,从源氏的门第来讲他属于旁系,曾密谋打倒平家,并为此四处奔走。源赖朝政权成立后,他又为打倒新政权而煽动所有的旧势力,是当时臭名昭著的阴谋家。后来,他与同样被源赖朝追赶的义经一起流浪山野,想召集人马东山再起,却难以挽回厄运。最终,行朝被捕,在赤井河原被处死。
这样说,行家或许会被想象成铁骨铮铮的革命家,实际上他只是个精力充沛、以自我为中心的小谋士。为此,没有哪个势力拥戴行家。而且他不擅长打仗,百战百败,在当时的武士中毫无名望。
不过,他的子嗣众多,子孙后代定居在熊野地方。熊野地方处于熊野三山这一古典宗教势力的支配下,所以不管历史如何变迁,他的家族一直延续了下来。
“家康真是不像话!”
小幡勘兵卫的战友新宫行朝说。他说家康出身于不知名的家族,却自称源氏,还模仿源赖朝成为征夷大将军,在关东开创幕府,“对外宣称是源氏的族长”。
“和他的先祖一样说傻话!”小幡勘兵卫觉得很可笑。说到“熊野的新宫”,俨然如同世人所说的“龙宫”。新宫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外界政治势力难以介入的土地上,所以族人现实意识淡薄,思维方式不知不觉变得很守旧。
话虽如此,眼下住在这大坂城里的第十六代新宫行朝,因为在风云变幻的时代长大成人,也算尝遍了人世间的辛酸苦辣。丰臣秀吉完成史无前例的统一大业后,熊野地方也被纳入了丰臣体制内。秀吉对行朝的古典权威表示认可,称他为“熊野世世代代的栋梁”,保障他的地位,允许他继续领有新宫家在熊野的领土。行朝在关原之战中站在了西军阵营。因西军战败,行朝的领土被剥夺。德川体制建立后,浅野幸长入主纪州,成为纪州的新国主。
“新宫大人不管怎样说都是武家名门之后。”
因此,幸长决定救济新宫行朝,以五百石俸禄雇用了他。
新宫行朝本应该满足于此。新宫家虽说是名门,但也只是故事中的名门,在现实中领地不过千石。然而,行朝并不满足。
“家康是假的源氏。作为源氏名门的新宫家不仅屈居其下,还变成了他的家臣。这是何等悲惨啊。况且,给我区区五百石俸禄是什么意思!”
行朝在黑潮之滨咆哮时,听闻东西交恶的消息,便激动不已地飞奔到大坂城,对秀赖的管家大野修理说“我想进城”。
大野修理不仅满心欢喜,还产生了错觉,认为熊野的新宫家——这一极具浪漫色彩的家族在现实中也很有势力。
熊野是日本修验道的圣地,大野以为能把所有信仰修验道的人(山中僧侣)都拉拢过来。源平时期与南北朝时期,熊野的神社有很多领地。然而,今非昔比,如今定居在熊野的山中僧侣人数屈指可数.99lib.。大野修理不知道这些事。他对行朝说“我方胜利之时,将赐予阁下纪州一国”,还拿了一张秀赖亲笔写的保证书给他。纪州浅野家俸禄是三十七万四千石。新宫行朝想不到自己竟然有可能成为大大名。
大野修理心里暗暗期待“能带个三千山中僧侣来吧”。可实际上,新宫行朝带来的不过是两百个足轻,其中还包括渔夫、海贼。
“被乡下人给骗了!”大野修理曾对小幡勘兵卫抱怨。可新宫行朝并没有允诺会带三千山中僧侣来,所以也没法责怪他。
勘兵卫倒是很欣赏新宫行朝这个开朗、单纯的野心家。
“他可是个适合守城的人啊!”
勘兵卫在修理面前如此夸奖行朝。守城战很容易让城内的气氛变得凝重,新宫行朝的存在多少能让大家开朗一些。行朝对丰臣家必胜一事深信不疑。一旦发现有人在城内建造箭楼的工地上偷懒,他就会脸色铁青,怒目圆睁,声如洪钟地怒斥他们:
“这样能赢吗?如果能打赢这一仗,连我也能成为纪州一国的国主。打起精神!说不定你们也能当上一郡一村之主。加油!加油!”
对困守城池之中的人而言,很需要这样极端开朗的乐天派。
比如,城内有心的浪人们曾绝望地窃窃私语“这样能赢吗?”这事发生在十月二十四日。那天“家康率军逼近,于昨晚进入京都,留宿二条城”的消息传入大坂城。为此,城中因备战而异常骚动不安。淀殿的行为更是惊人。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拉起衣服下摆,跑到走廊上,高声尖叫:
“家康有那么可怕吗?!”
随后,她召集侍女,让她们穿上缠腹甲,拿上长柄宽刃大刀。
“去城内巡视,点燃男人们的士气吧!”
有心之人会想“主母大人自己太害怕家康,被他吓得心烦意乱吧”。新宫行朝的反应则与此大相径庭。
此时,新宫行朝被派在伊东丹后守长次手下,守卫着二之丸的水手口。淀殿与五十人左右的侍女现身水手口的箭楼下,进行巡视。淀殿头戴黄金打造的头盔,身穿萌黄色的缠腹甲。侍女们也穿着华丽的缠腹甲,跟在她身后。
“龙宫的公主也不过如此吧!”
新宫行朝心想。感动之余,他把长刀交给随从,跑到淀殿面前跪了下去。在军中,没有必要行这样的大礼,可新宫行朝却忍不住这么做了。
“在下是熊野的新宫若狭守行朝。”
行朝大声地自报家门。行朝入城时,淀殿和秀赖一起接见过他。不过,她已经完全忘了行朝叫什么、长什么样。
一身尼姑装扮的大藏卿局在淀殿背后说道:
“此人乃新宫十郎行家最小的孙子,名叫若狭守行朝。主公答应他‘胜利之际赐予汝纪州一国’。”
淀殿想了起来。她觉得这个跳到自己跟前、向参拜神女一样跪拜自己的肤色黝黑的男子很可靠,不由得脱口说出:“像你这样的豪杰,却屈居伊东丹后守之下,你很不满吧?”
淀殿手里实际上既没有军事权也没有人事权,可她却没有弄清这一点。
水手口的守将伊东丹后守长次负责为淀殿带路,侍立一旁。伊东时年五十四岁,是个老将。他通晓世事,合战经验也很丰富。只是,此人不太可靠。
顺便说一下,伊东长次出身于尾张,其父长久身为织田信长的赤母衣众(直卫武士)。信长死后,父子二人效忠于秀吉,享一万石俸禄。当他听到淀殿这番不合情理的话之后,内心为之一惊,变得不平静起来。
“由我统领身为浪人的新宫,在主母大人看来那么不合适吗?”
当然,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一路走来,他跟随过信长、秀吉两位名将,所以才愈发觉得如今的大坂城真是可怜。关原之战时,伊东曾偷偷把丰臣家的情报泄露给家康,可他内心并不希望丰臣家灭亡。以此事为契机,他才下定决心,私通家康。不过,伊东长次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贡献。结果,在德川时期,伊东家一直是大名,享有备中冈田一万三百石俸禄直到明治时期。
二十三日进入京都二条城的家康,于二十五日接见了大坂城守将伊东长次派来的使者。
使者禀报了城内的情况,包括淀殿武装巡视一事。听闻此事,家康难得地大笑出声,却仍努力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说道“这是假的吧”。
这天,二条城里来了很多稀客。织田常真入道(织田.99lib.信雄)就是其中一人。
打年轻时起,入道就被人叫作“胆小鬼”。他是织田信长的二儿子、淀殿的堂兄,这在前文已经提及。
此番决战,淀殿想把这位入道提拔为丰臣方的主帅。常真入道得知后十分震惊,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逃离了大坂城。这些事家康早已知道,仍一一听取了入道的汇报。
家康因为这个胆小鬼是织田家的直系血亲,并且曾官至“内大臣”,所以格外郑重地接待了他。家康言辞恳切地对入道说:
“阁下没有支持谋反之人,实在可喜可贺。此次动乱平息后,请允许我为入道大人重觅一处好封地。”
听了家康这话,常真入道甚是高兴。他把额头伏在榻榻米上,行了一礼,说:
“有大人这番话,小人的辛苦就有了回报。”
“入道,到这边来。”
家康让入道坐到自己身旁。不久前还身为丰臣家家老的且元坐在未座。前丰臣大名,从关原之战前就开始给家康当间谍,并因这份功劳而在战后高升的藤堂高虎也在场。
家康当着他们的面召见了从大坂城的内奸伊东长次那里派来的使者。任何一个想勾结家康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想必都会大吃一惊,感叹“大坂城里的人都倒戈了吗?”,并在回城后把这事告诉其他人。这才是家康的目的。“与其武力进攻,不如从内部将其攻破”是攻城的诀窍。被称为“自古以来最擅长攻城之人”的秀吉就是先例。家康本来就不擅长攻城,此次他打算效仿秀吉,做他忠实的弟子。
家康在二条城待了下来。连亲信们都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99lib.么药,揣测“是打算以二条城为大本营吗?”
当然,家康打算亲自指挥野战。话虽如此,可他还没想好何时动身离开京都。
“留在京都有很多好处。按兵不动也会有很多人带着好消息来。”
每天,形形色色的人前来乞求拜谒家康。多数人由本多正纯和板仓胜重两人商量如何处理。他们应付不了的人则由家康接见。家康接见的几乎都是与大坂城有关的人。这些人带来的都是“想当间谍”的消息。家康这么做是为了向他们保证“这个秘密我亲耳听到了,必将重重有赏”。来人也因为见到了家康本人,而放心地当上了间谍。
可以说,对家康来说,“待在二条城”本身意味着已经拉开了攻城作战的序幕。
言归正传。大坂城水手口的守将伊东长次派来的使者到达时,家康细心地反问道:
“新宫行朝是?”
使者说完新宫行朝的经历后,家康说了一句“啊,他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
新宫行朝若听到家康此言,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吧。
“要说熊野的新宫家,在我源氏的血统中亦属名门望族。正如老夫厚待关东喜连川的足利氏一样,我想扶植流落在各国山野中的源氏后人,进行妥当的安排。”
诚然,既然家康对外宣称自己是“源氏的族长”,那他就有义务这么做。不过,家康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怀古趣味才这么说的。这也是一种政治策略。他的话会从想当内奸的人嘴里传出去,迟早会传遍大坂城,说不定还会传到新宫行朝耳中也未可知。
奈良
说藤堂高虎精通人情世故,在这方面是个绝世高手也不为过。
昔日,从秀吉病情恶化,治愈无望时开始,藤堂高虎便频繁出入家康住处,把丰臣家的内情一一透露给他。关原之战前夜,在家康或招安或恫吓,拉拢丰臣大名时,高虎的密报发挥了极大作用。
最初,家康觉得“对高虎要格外小心。不管怎么说,此人从近江偏僻的乡下爬出来,半生时间里无数次易主,是个深谙世故之人”。
不过,即便是溜须拍马这样的事,如果像高虎那样忘我地去做,也就与真情流露无异了吧。关原之战过去十几年了,高虎还是一如既往地这么做。最初,他是因为世故才这么做的。日子一长,就连他自己都以为那已经变成了对家康的忠心。家康也慢慢放松了警惕。
从家康进入京都二条城那天开始,高虎就一直在城中待命。
不知不觉家康考虑起“要不要让高虎当先锋”这个问题。先锋大将的强弱决定了战争的胜败,所以先锋必须是勇敢且为家康所熟知的人物。这样说来,根本无需起用外样大名高虎,家康的谱代大名里就有很多合适的人选。最重要的是,让谱代大名担任先锋本也无可厚非。
对许多外样大名而言,这是一场讨伐旧主丰臣秀赖的战争。他们在战场上可能会怯阵,甚或与大坂城勾结。在这种情况下,冒险起用藤堂高虎这个外样大名,也有难以估量的优势。让受丰臣家恩惠的旧臣调转枪头瞄准旧主,不仅能减轻主帅家康伦理上的负担,也会让其他外样大名觉得“连被丰臣家提拔为大名的藤堂高虎,都担任先锋杀到了旧主居城的石墙下,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从政略意义上来说,让藤堂高虎担任先锋之举可谓妙哉。
当然,进攻大坂城的路线不只一条,还要再选一位先锋。此人从谱代大名之中选择为好。家康挑选了井伊直孝。井伊直孝为直政之子,关原之战后,获赐石田三成的领地近江佐和山。过去甲州武田家没落时,家康招揽了大量武田家的旧臣,把他们悉数派给了井伊家。因此,井伊军的战斗力在德川军中首屈一指,作为先锋必能大显身手。
出于这样的考虑,家康让井伊和藤堂担任了先锋。顺便提一句,这在德川时期成为了一个惯例。幕府末期,鸟羽伏见之战时,从大坂杀向京都的先锋也是藤堂和井伊。只不过,在鸟羽伏见之战前夜,这两个大名一起倒向萨长联军,成为德川方败北的主要原因。
不管怎样,家康决定让藤堂高虎担任先锋大将。他在二条城亲自命令高虎:
“和泉(高虎),做好准备!”
高虎怀疑自己听错了,既惊又喜,连忙跪地拜谢。
“大御所竟如此信任我?”
他一边跪在地上,一边想着自己这么多年来受的苦终于有了回报,半天没能抬起头来。
接下来,说说先锋大将的战略。严格说来,那个时代的先锋大将即是战场的主帅,先锋的战术决定着全军的战斗。比如说,朝鲜之阵时,秀吉的先锋大将是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连秀吉的对手明朝与朝鲜都认为这两人是总司令。事实也是如此。“先锋军”就像火车头一样拉着列车前进。
那么,先锋采取何种战术?
“采用这样的战术……”
家康从不说这样的话。身为下令者却不明说命令内容,这是家康自年轻以来的习惯。他要是让领命的人来说。
“战术一事,泉州你是怎么想的?”
这时,家康也这样问高虎。
藤堂高虎的回答被各方记录了下来。所有记录的内容都一样。据大久保左卫门的《三河物语》记载:
“也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想设法把敌人引出城外,不让他们退回城内。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高虎抱持“野外九九藏书决战主义”。
高虎的回答似乎深得家康之心。借用《三河物语》的原话,家康说出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大白话: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先按这样准备吧。”
这时的家康看起来“心情大好”。家康最讨厌“攻城”,一直在拼命思考要怎样把敌人从城内引诱出来。因为这番心思正好被高虎言中,家康便觉得“高虎不仅是精通事故之人,亦深富谋略”。实际上,高虎是世人口中的“身经百战的行家”。九九藏书
第二天,高虎在家康身旁服侍时,传来了熊野的新宫行朝进入大坂城一事。高虎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新宫行朝啊……”
那个时候,高虎只想起了“新宫行朝”这个名字。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太关注此事,也不觉得新宫行朝这个人值得他费心。当然,高虎也没有预料到此人竟使得他日后悔恨不已。
接下来,再来说说家康。
十一月十五日,家康动身离开京都二条城。
从京都沿淀川往前走五十公里就能看见大坂城。可家康与其野战军并没有走直线路径,而是一路迂回前进。他们沿京都的大和大路南下,取道奈良街道,进入奈良。这天夜里,在奈良安顿了下来。
关于何时离开京都,家康直到那天拂晓时分才突然说“马上出发!”,说完,他便冲出了城门。侍从们狼狈地在后面追赶。他们对家康要走哪条路线一无所知。家康害怕有埋伏,遂轻装上阵,一路急行。
家康一行人从京城出发,一刻不停地急行了三十公里,进入南山城的木津这个古老的村落。木津是个河港,位于木津川这条源自伊贺山的溪流的大拐弯处。这里有很多人家,可供投宿的大小寺院也很多。
家康到达木津已是傍晚时分。他立即进入下榻的寺院,走进屋,让侍女们铺好床,躺了下去。这个老人十分留心自己衰老的身体。比如,为了不让今天的疲劳堆积到明天,家康会马上让侍女们给他揉腰,艾灸小腿上的足三里穴。
吃过晚饭,家康又让人从药箱里九九藏书拿出干艾给他艾灸。她们非常娴熟,从不曾点错穴位。家康觉得很舒服,像被催眠了一样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家康抬起眼皮问侍女:
“发生什么事了?”
坐在家康脚边的阿茶局应声站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回来报告说:
“听说在运送货物的人里有一个可疑之人,刚刚被抓住,军中目付正在审问。”
以横田甚右卫门为首,家康军中有七个目付。
“是甚右卫门在审问吗?”
“是的。”
“甚右卫门行吗?”
就连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让家康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小题大做地说:
“让上野去审问!”
傍晚进入木津时,家康就因为此处的地形而深感不安。木津对岸是绵延至笠置的深山,只要大坂有意便可预埋伏兵。更何况,在木津这个河畔的洼地上有五条道路。大坂若想包围家康,进行突袭,可以从五个方向发动进攻。家康的亲卫队只有五百人,人数实在太少,无法抵挡这样的进攻。
这次骚乱意味着家康的不安可能变成现实。
本多正纯来到家康寝室旁的房间,压低声音说:
“他招供了。”
根据那人的供状,他显然是大坂方派来的探子。确定家康进入木津后,他准备与附近的同伙联系。就在那时,他被家康的手下逮住了。
“那么,他说在这附近有伏兵了吗?”
“没有,他没说。”本多正纯说道。让正纯惊讶的是,他还没说完,家康已经站起来准备穿衣服上路了。
关于那时家康的行动是多么迅速,军中目付横田甚右卫门留下了这样的记载:
“立即动身,避开大路,火速赶往奈良。”
家康似乎极为惧怕暗杀、突袭之类的行动。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把表明主帅所在地的马标、旗帜连同旗奉行都留在了木津,伪装出“家康还待在木津”的样子,只带十五名骑兵,像夜行动物一样迅猛地奔向奈良。
是夜,家康留宿于奈良。
最早得知“家康在奈良”的是大坂城内的真田幸村。幸村为了能够掌握家康的一举一动,在他西上线路一带布下了严密的谍报网。因此,大坂城内的人都说:
“若想知道骏府老翁(家康)的事就去问左卫门佐吧。”
幸村及其家臣的活动后来演变成了神秘的传说。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卓越的间谍活动。
令人吃惊的是,家康进入木津那晚,大坂的幸村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接下来家康从木津飞奔到奈良一事,也在那天夜里就传到了幸村耳中。从木津到大坂距离约四十公里,其间需要翻山越岭,穿过平原。也就是说,幸村肯定是使用了某种特殊的暗号,光靠人马无法这么迅速地传递信息。
幸村把刚睡着的大野修理叫醒,告诉他“家康在奈良”这个消息。其时,家康刚刚进入奈良。
一段时间以来,幸村设想了种种与德川氏交锋时的战术,最后得出“除了杀死家康,别无他法”的结论。要杀死家康,只有趁他还未完成布阵时,对防备薄弱的大本营发动突袭,才有可能将其一网打尽。为此,幸村布下了严密的谍报网等待家康。家康正一步步陷入这张网中。
幸村说:
“家康在奈良下榻于中之坊,随行人数屈指可数。我方应今夜立刻从大坂出兵,突袭奈良!”
“从大坂到奈良只有不到七里路。”
幸村说出了距离和路线。强攻部队兵分两路,一路翻越暗岭(生驹山)进入奈良,另一路穿越中垣内、经山城木津到达奈良。
幸村说:
“家康和他手下的人一天都在赶路。他们从京都出发,一路疾驰,经过木津赶到奈良,必定人困马乏。八成士兵都会因为疲劳而战斗力下降。并且关东士兵不熟悉奈良地形,若我方发动奇袭定能乱其阵脚。然后,趁乱连续发动强攻,袭击大本营,抓住家康,取其首级。这样一来,形势必将变得有利于我方。”
幸村的计划总是如此缜密。
进而,关于强攻军的司令官人选,幸村对大野修理说:
“从后藤又兵卫、毛利胜永、长曾我部盛亲三位中挑选一人吧。”
修理内心十分震惊。
“这样的冒险真能成功吗?”
他感到害怕。修理所持的根本战略是“依赖大坂城这座易守难攻的巨大城塞打防御战”。他从没想过主动发起进攻,一举改变战局。
“浪人总想扬名天下,希望尽可能打一场轰轰烈烈的仗。”
修理对浪人心怀戒心。可若完全反对又会影响浪人们的士气,所以修理装出一副十分佩服的样子,说道:
“真不愧是左卫门佐大人,果然是个妙计!”
“然而事关重大。”修理谨慎地说。如果后藤率领五千人马、长曾我部率领七千人马出城,大坂城便会沦为一座空城。这要右大臣家同意才行。幸村虽为修理的不紧不慢而惊讶,却觉得此时有必要推修理一把,便说道“请即刻前往”。幸村要求修理立即前往拜谒秀赖,获得他的首肯。修理本来就不想这么做,说道:
“不行,右大臣家此刻早已睡下。”
幸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反驳道:
“合战时没有昼夜之分!”
修理仍不为所动。不管怎么说,修理掌握着给秀赖和淀殿传话的权利。与其说是修理导致了这种情况的出现,毋宁说问题在于秀赖和淀殿。除了大野修理,两人不相信别的男人说的话。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不便,最大的原因在于没能选出主帅。虽说很奇怪,可大野修理掌握着给秀赖、淀殿传话的权利,地位相当于实际上的主帅。
幸村继续劝说修理,可修理毫不领情。最后,幸村也不得不放弃,心想:
“我们终究不过是客将!”
在那之后,幸村深夜前往玉造口,把消息告诉了在那待命的后藤又兵卫。又兵卫期待秀赖能够同意幸村的方案。他把士兵聚集到城门内,安排好行军顺序,整装待发。
“不行啊?”
又兵卫用播州方言自言自语地说。他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些什么,当场解散了特意组织起来的士兵。
“去睡觉吧。”
又兵卫对手下说。或许是因为太过失望,他甚至没跟幸村打声招呼,便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大野修理拒绝这么做也有他的理由。事到如今,他仍寄希望于诸大名来救援,因此觉得“这么早开战没用,只会折损兵力”。
这事发生在十一月十五日夜里。三天后的十八日,修理不知第几次对萨摩的岛津派出了求救的使者。紧接着,在二十一日,修理又对正向大坂赶来的池田利隆派去使者,对他说:
“大名之中多有暗中通敌之人。爱卿若前来救援,必赐予汝备前、美作、播磨三国。”
池田利隆没有给大坂方面回话。他抓住来使,把他连同秀赖的公文一起送到了家康面前。
大野修理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忙碌着。比起战略他更想凭借政略渡过这个难关。只不过,他的政略建立在“相信丰臣家在世间仍有威望”的基础上。不幸的是,他打错了如意算盘。
渡边了
堺是个战略要地。时人把这个闻名海外、日本最大的经济都市看得像宝石一样重要。
“抢先控制堺!”
家康从一开始就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另一方面,大坂方也从一开始就以此作为最重要的作战计划。在家康沿东海道行军时,大坂方先发制人,派出小部队成功军事占领了堺。
“占领了堺,可能够守住吗?”
大野修理不时自言自语地嘟哝。他与小幡勘兵卫进行了商议。
这是个难题。
“就像野地里的柿子啊。”
勘兵卫说完,大野修理少见地大笑起来。
的确,堺与野地里的柿子树很相似——看上去好像有主人,但其实上没有。室町时期,堺不属于任何大名,是一个自治都市。织田信长兴起后,最想占领的就是堺。秀吉夺得天下后,表面上把这个都市划入了自己的直辖领地内。实际上,他允许堺延续中世以来的自治,只攫取堺产出的“果实”。
所谓“堺产出的果实”,首先指贸易收入。其次,堺是日本最大的工业都市,生产锦缎、步枪。步枪的产量稳居日本第一。控制住堺,秀吉的丰臣政权就相当于拥有了日本第一的兵工厂。
关原之战后,家康一举夺得天下,把堺从丰臣家手里抢了过来。堺变成了德川家的兵工厂。
及至此番动乱发生,大坂方迅速控制了堺。比起堺的财富,他们更想得到那里的兵器。堺大量生产步枪、火药、制造子弹用的铅,以及供小卒子们用的粗制的大刀、长枪。大坂等于占有了这一切。他们出钱买下所有的兵器,运进十五公里外的大坂城。
“也就是说,成熟的柿子全部被大坂摘走了。在这点上,大坂成功了。”
勘兵卫对大野修理说。若说到“连柿子树都能夺过来吗”,就难说了。柿子树每年都结果,若能连柿子树都归大坂所有的话,自然再好不过。可说到守住堺的战略却比猜字谜还难。
“堺的地形不适合进行防守。若想守住堺,就要从现在开始修建巨大的城塞,在城塞四周修上城墙。至少要安排两万兵力防守。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怎么样?”大野修理说,“你能去堺查看一番吗?”
勘兵卫也因心中郁结正想出城走走。后来,修理决定让新宫行朝与勘兵卫同行。新宫带了两百名手下,都是熊野的僧兵及山中僧侣出身的士兵。
去堺的话,要先从大坂城三之丸的谷町口出去,往南走,然后在四天王寺西门的大鸟居前面往西走,下坡,之后再沿着从今宫村出来的纪州街道一路南下即可。
勘兵卫一边走,一边说:“此番合战的第一仗十有八九会发生在堺。”
新宫行朝高兴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问勘兵卫这么说的缘由。
“骏府老翁执着于堺。”
“可不管他怎么执着,堺生产的铁炮、子弹已经全都被运进大坂城了。”
言下之意,我方摘走了柿子,只留下了柿子树,骏府老翁会执着于那剩下的柿子树吗?
勘兵卫说道:
“非也。骏府老翁想把数十万大军集结到这大坂城下的平原上。为了给将士提供一日三餐,他必须从中国、四国等附近地区运来大量的米。米要从海上运输,所以不能没有港口。那港口便是堺。”.99lib.
勘兵卫说:“家康必须把军粮囤积到堺。总之,只有把堺作为补给基地,他才能养活数十万的远征军。另外,九州、中国、四国的诸大名将乘船前来,堺也是他们登陆的港口。所以,对家康而言,必须尽快把堺的港口抢到手。这场争夺战将成为此次大动乱的第一仗。”
“你预测胜负如何?”新宫行朝问道。
“嗯,藤堂高虎会进入堺吧。”
勘兵卫说出自己的看法。“家康方选择藤堂高虎担任先锋大将”的谍报早已传来。先锋的第一要务必定是夺取堺。
“区区一个藤堂和泉守。”
新宫认识藤堂。
“一张大脸,手短脚短。要是我,一鞭子甩过去准把他打下马。”
的确,新宫行朝是可与塙团右卫门直之、薄田隼人正兼相并驾齐驱的武将。
“这话不假。”
勘兵卫没有与之争论。
“然而,若狭(行朝)啊。你不会被派到堺作战的,在堺的是赤座和槙岛二人。”
事实确实如此。赤座内膳正出身美浓。他曾效忠于秀吉,任马回役一职,俸禄三千石。槙岛玄蕃为副将,俸禄一千五百石。二人合力凭三百人马占领了堺。.99lib?
“加上我的二百人,就有五百人了。”
新宫行朝雀跃地说。勘兵卫渐渐觉得有些奇怪,心想:
“这个男人的确勇敢彪悍,但似乎不会算计。”
这么想着,勘兵卫一时兴起,试探性地问道“你认为敌方的藤堂高虎会带领多少兵马前来?”
“这个啊。一千。”
新宫行朝说。
勘兵卫感到震惊。藤堂高虎作为伊予半国俸禄二十万石的高官,很难想象会只带领一千人前来。并且,作为先锋,家康一定会把近畿的小大名们派到他旗下担任与力。藤堂旗下恐怕不会少于一万五千人。
“哈哈哈!”
新宫行朝听毕,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一万五千人岂不是更有趣。我新宫若狭率领二百熊野兵与那一万五千人大战一场,威名必将一举传遍天下。”
“原来是想出名。”
勘兵卫开始觉得,说不定正因为新宫行朝不擅算计,反而能打出一场有趣的仗来。大坂方的浪人将领中有很多这样的人物。
“从这点来看,德川方的战斗真是无趣。”
谱代大名失去三河武士的勇气,成为了德川家的官僚;外样大名只考虑如何顺应时势,一味讨家康及其官僚的欢心。
二人到达堺已是正午时分。
堺的城镇被中世自立时代遗留下来的护城河包围着。战国时代,这里有深深的护城河,高耸的土垒——一个时期土垒上还围着栅栏,林立的箭楼,保障着这座城市的商业权利和财产。可现在,这里除了护城河已没有其他的防御设施。只有新占领军赤座内膳正等人在大路口匆忙修建起来的黑木门,还像那么回事。
赤座等人欢迎新宫等人的到来。
“十月十二日发生在堺的战斗似乎很激烈。”
勘兵卫在城里到处逛,看到大火留下的痕迹惨不忍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此次大坂发动的进攻战中,德川家的堺代官芝山正亲逃到了泉州岸和田,其弟芝山正纲奋勇抵抗,最终战死。
勘兵卫在城里走了一圈,进入了被称为“Chimori”的一隅。Chimori位于南半町、旅笼町大路的东边,是个烟花柳巷,有三十家大妓院。
勘兵卫进入其中一家妓院,流连数日未归。
正如人们所说的“京不如堺”,这一时期堺有很多美貌的太夫。坊间传闻“第一美人乃高间太夫”。勘兵卫对她的艳名亦有耳闻,想把她买下来,却失去了机会。她当了尼姑。
“当尼姑?她为什么当尼姑去了?”
勘兵卫问陪自己的妓女。高间是堺奉行芝山正亲之弟正纲的相好。十二日,大坂方入侵时,正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托高间在他死后供奉他。随后,他便戴上头盔冲上了战场,次日在代官所(奉行所)英勇奋战而死。高间在Chimori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削发为尼,跑进舳松的尼姑庵,斩断一切俗世尘缘。
“简直就像源平那个时候……”
勘兵卫为深受西藏书网洋影响的堺竟然还残留着这样古老的人情而异常感动,日后把此事详细地记录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在堺漫长的历史中,这恐怕是个最血腥的时期。
先锋藤堂高虎的军队从山城木津进入大和路,从奈良经龙田(法隆寺附近),沿河边一路西行,直奔河内(大阪府)。龙田是观赏红叶的胜地。可惜这时红叶已凋零,枝头寂寥。
像高虎这样老于世故的人世间罕见。
“就算一味讨好家康,可若被现任将军秀忠疏远也成不了事。”
为此,在此次大坂动乱开始后,每逢向骏府的家康派出使者,高虎从不忘也向江户的将军秀忠派出使者,以讨秀忠欢心。秀忠虽然是个只有性格耿直是可取之处的平庸之人,可家康一死,秀忠与他身边的官僚便会手握天下大权。
秀忠率领主力军,于十月二十三日——即父亲家康进入京都的日子,从江户动身。
“恭喜将军大人出发,实在可喜可贺。”
即便是这样的小事,此时位于上方的高虎也没有忘记派使者送去问候。
这时,秀忠让高虎的使者给他带话“在我到达上方之前不要开战”。这话当然对父亲家康保密。昔日关原之战时,秀忠从江户出发,由中山道前往美浓。他遭到信州上田的真田昌幸阻击,被打得狼狈不堪,延误行军,最终未能赶上关原的主力决战,因此被家康骂得狗血淋头。对秀忠而言,那时的记忆变成了一种噩梦,他不想再重蹈那样的覆辙。
秀忠特意嘱咐使者:“告诉和泉(高虎),不要让大御所大人知道我拜托他的事。”
之后,在秀忠进入远州挂川的宿营地时,高虎又派去使者,只为传达一句“您一路行军辛苦了”。当然,使者也向秀忠汇报了上方的情势。可诸如此类的军事报告并非外样大名高虎的本职工作,不过是附带一提罢了。
在挂川,秀忠交给使者一封亲笔信,信上写着“请在我到达之后再开战”。
藏书网秀忠这封信的内容如下:
一路上,我心中焦急,望能像小鸟一样飞赴战场。然因所率为大军,沿途拥挤,行军实在缓慢。照此速度,将于十一月二日或三日到达上方。在此期间,攻城一事,请务必等我到来。
“万事有赖高虎。”
书上留下了这样的记载。高虎成功俘获了第二代将军的心。
德川秀忠离开江户时捎给高虎的口信传到他耳中,已是十月二十六日夜里。高虎已经走过大和的龙田、王寺,翻过大和与河内国境的山脉,进入了河内的国分地区。
“这下可糟了。”
高虎不知如何是好。自从被家康任命为先锋以来,他便振作精神,在多数大名尚未到达上方时,已经一路急行军进入河内,准备立即向堺发起进攻。因为高虎认为家康喜欢的就是这种忠诚和勇敢。
“但这样也未必好。”
高虎困惑了。想让老爷高兴就会得罪少爷。高虎向人吐露了自己的苦衷,“感觉像被扯成了两半”。
高虎最关心的一直是后方。第二天,他给还在京都二条城的家康送去了一封信,写道:
“鄙人前进得似乎太快了。反躬自省,觉得一味追求速度,炫耀自己的无谋之勇,实在有损体面,故在河内国分等待未到的大和将领前来。”
高虎在国分从二十六日等到二十八日。接着,往前推进一点,又在小山这块土地上安营扎寨。从国分到堺,水平距离不过十五公里,高虎的部队一直在原地踏步。
高虎还在小山,可藤堂军的先锋大将渡边了却已经到了“大仙陵”。“大仙陵”是那个时代的称呼,后世称之为仁德天皇陵,是一座大古坟。这座巨大的坟墓位于和泉国泉北郡,从这里徒步走到堺一个小时足矣。到了这里,可以说堺已经近在咫尺。
“主人(高虎)到底在想什么?”
这位先锋大将十分恼怒。
渡边了,俗称勘兵卫,五十一岁,比高虎小七岁。他与高虎一样也是近江人,年少时曾侍奉过同国的豪族阿闭贞征。那时,高虎也是阿闭氏的家臣。
“待在阿闭那样喜怒无常的大将身边,于己无益。”
很多武士为此离开了阿闭,高虎与渡边了也先后易主。两人在那之后都多次更换主人,高虎幸运地成为了丰臣家的家臣。渡边了则在四处游走后,跟随了增田长盛,担任他的城代家老。不久,西军在关原之战中败北,增田长盛的大和郡山二十万石领地被没收,了无奈成了浪人。藤堂高虎受家康之命前去没收增田氏的大和郡山城。那时,负责留守增田家大和郡山城的人是渡边了。
“勘兵卫,到我身边来吧”,高虎向渡边了提议。高虎因在关原之战中支持家康,一跃从伊予宇和岛的小大名成为俸禄二十万石的大将。可他身边却没有得力的家臣,特别是缺少笔头侍大将。笔头侍大将平时担任城代家老,战时则担任先锋大将,即所谓的“管家”。渡边了虽然多次更换主家,但他在“和”、“战”两方面的才干都出类拔萃,这么做对高虎而言一点也不吃亏。
渡边了同意了。高虎赐给他一万石的厚禄,十分优待他。此次大坂之战开战之际,因为有渡边了在高虎也轻松了许多。他只需埋头想好如何应对家康和秀忠即可,军事方面由渡边了全权负责。
可不知为何,藤堂高虎和渡边了的主仆关系近来开始冷淡起来。渡边了遇事每每批判高虎,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高虎耳朵里。高虎有时也会忍不住生气,向亲信抱怨说:
“到底是换过七个主子的人啊。秉性如此,就像人们说茶杯天生有瑕疵一样,他这个人天生有缺点。”
这番话传到渡边了耳中,了大动肝火,扬言:
“七次易主才能成为‘武士’。如果说七次易主是天生的缺点,大人不也一样吗?”
渡边了作为先锋大将在堺近郊的大仙陵安营扎寨。他性急地想要一鼓作气摧毁大坂在堺的势力,位于后方国分的高虎却屡屡派来使者,命其“不许前进,原地待命”。
渡边了很清楚高虎这样做的理由。因为将军秀忠的私欲,高虎故意让军队原地踏步。
“那个男人,”了对使者用了这样的字眼,“总是这样。身为武士却不能专心于武艺,靠着旁门左道,捡到了二十万石俸禄。”
位于国分的高虎后来听到这话,自然是勃然大怒。
雾之阵
那个时候,新宫行朝和小幡勘兵卫待在堺。
使者数次前来催促,让他们“尽快回城”。
实际上,大坂方因为德川军出人意料早早到达而狼狈不堪。可见德川军先锋藤堂高虎的行动是多么迅猛。但是,对于藤堂部队从大和进入河内后便止步不前的理由,大坂城无从推断。
大野修理叫来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等人,问他们这是“为什么”。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就连幸村也没有看透这是精通世故的藤堂高虎讨好德川家而导致的。
不管怎样,必须要撤回驻扎在堺的人马。
大野修理的战略方针是“守城”。他想把天下人马吸引到这个可以说是东亚最大的城塞前,一举将其击溃。被战斗的惨状吓得束手无策的大名中,会不断出现勾结大坂方的人——这是修理这一方针成功的政略基础。因此,大坂不能派兵到野外,才能避免无谓的伤亡。大坂城的现状是,真田幸村等客将虽然反对这样保守的战略,但因谱代大将大野修理掌控着秀赖,无奈之下也只好服从大野要求的战略。
不管怎样,大野修理多次对驻扎在堺的部队派出使者,命他们“尽快回城”。
或许因为原本就是丰臣家的人,赤座内膳正与槙岛玄蕃两位将领听从了大野之命,即刻率领三百士兵退出堺,回到大坂。
问题在于浪人出身的新宫行朝。
“谁要回去!”
他大声呵斥使者。对新宫行朝而言,这是个扬名天下的绝佳机会。然而,新宫的士兵仅二百人,且净是些熊野山中僧侣或海盗,打起仗来并不熟练。以区区二百士兵,怎么与藤堂一万几千人的人马对抗呢?
“新宫这人不擅算计吧?”
正因为如此,勘兵卫才觉得新宫有趣。所谓“勇猛之士”或许是指只注重名声却不擅算计的男人。可与新宫相提并论的塙团右卫门等人亦是如此。
“藤堂止步不前。停留在国分山麓一带”,大坂方还这么想,藤堂的先锋军却已沿南河内平原步步逼近,到达堺郊外的泉州大仙陵。那时,连勘兵卫都问道:
“若狭啊,行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勘兵卫不想提任何建议,他想看看新宫会怎么做。
新宫行朝,生性大胆,无所畏惧。
《摄战实录》如此记载。
要说新宫大胆,也实在大胆。到了这个时候,新宫行朝还一大早开始就在堺的代官所里喝酒。
“有什么策略吗?”
勘兵卫问道。新宫故作不解地说:
“什么策略?”
事实上,这个男人完全没有能够获胜的策略。关键问题是堺一带没有什么要害,除了一些古坟,总体来说是个一望无际的平原。
勘兵卫不懂“新宫到底在想些什么”。
更让他困九九藏书惑的是敌方藤堂军的动向——一直按兵不动。
先锋渡边了的部队虽然到了堺郊外的大仙陵,却像摔了个屁股蹲儿似的待在那儿不动了。
“渡边乃历经沙场的老将,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对于敌人的动向,勘兵卫没能得出答案。这场战斗是东西两军第一次交战,从一开始敌我双方就都违反了战术常识。勘兵卫自诩是天下第一的战术研究者,所以更为这难解的局面感到困惑。
勘兵卫心想“进行中的战争真是有趣”,决定静观其变。
布阵于大仙陵上的渡边了也觉得“难以理解”。
首先,他无法理解主人藤堂高虎为何不下令“攻打堺”。当然,高虎为了最大限度地讨好将军德川秀忠而故意推迟开战一事,渡边了心知肚明。然而,像藤堂高虎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放过眼前的敌人吗?
“那个男人的想法已经腐朽到这种程度了吗?”
渡边了不喜欢昔日的友人、如今的主人——藤堂高虎这种错位的思考方式。
高虎也就罢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大坂方在堺的那群人。他们也不逃,原地不动,到底想干什么?
“大坂方在堺仅有二百人。”
通过堺支持德川方的町人,渡边了早已确定了大坂方的人数。大将乃名叫“新宫行朝”的豪杰之事,渡边了也有所耳闻。他甚至知道新宫行朝一早就开始喝酒,十分逍遥自在。顺便说一下,堺有势力的町人大多数是德川方的内应,不用求他们,他们也会主动把情报送来。不过渡边了很小心,心想“不能稀里糊涂就相信他们”。
战场上所有的现象都值得怀疑。“新宫行朝按兵不动”就是堺町人的情报不可靠的证据。
“他按兵不动另有内情,恐怕有陷阱。”征战无数的渡边了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正因为他跟随过许多人,所以知道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名将,却唯独没听说过新宫行朝这个人。
“听说是熊野山中僧侣的大将。”
综合谍报,渡边了好不容易得出了这个结论。渡边了把注意力放在了“山中僧侣”四个字上。山中僧侣类似于民间武士,与伊贺人一样不属于正统的战士。所以,不知道他们会使出什么奇特的战术。
渡边了断定“那些人十有八九是饵,肯定在什么地方埋下了伏兵”。得出这个结论后,他总算松了口气。即便是渡边了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在战争开始前也会感到害怕。要想避免这种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对战场上诸多难以解释的现象,逐一做出明确的判断。
大坂城里的大野修理十分焦躁。他在这天的军事会议上说:“不能任若狭这么胡闹!”
这个性格比较宽容的男人少见地皱起眉头,吐露出激烈的言辞。大野修理知道新宫行朝的企图,认为他这么做是出于“浪人的天性”。新宫是想做些与众不同之事以博得虚名。当然,想扬名天下是要赌上性命的。麻烦的是,不只是新宫,这个时代多数的浪人根本无惧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所以,大野修理这个丰臣家官僚根本拿新宫行朝没办法。他问七位军团长“各位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有趣的是,七人之中,丰臣家官僚木村重成和大野主马二人提出:
“若让使者带着右大臣家的公文去,若狭也会震惊地回城吧。”
他们习惯性地相信秀赖的权威,相信文书的力量。
“真是幼稚!”后藤又兵卫付之一笑。他说:
“若狭和夜游的孩子一样。如果要发出让人畏惧的文书才能让他回城,那以后一切大小战役,一进一退岂不都需要滥发秀赖大人的公文?”
语带嘲讽的后藤又兵卫其实非常理解新宫行朝的想法。
不一会儿,真田幸村献上一计。
“各位不觉得新宫若狭行朝的做法值得庆祝吗?他巧妙地把自己放在了诱饵的位置上。藤堂的士兵肯定会进攻他。若我方派出大军强攻其两翼,藤堂军必将土崩瓦解,我方则大获全胜。”
大野修理一边想“说什么蠢话……”,一边无奈地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一心以为“在这种前哨战中打了胜仗又能怎么样?”大野修理不是武士,所以没有在小规模战斗中获胜的想法。他更想撒下一张大渔网,以战略手段获胜。他之所以执拗地劝说萨摩的岛津氏等大大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在他看来,在堺郊外打击藤堂军先锋的做法毫无意义。
“真田自诩谋略过人,遇事就想展示自己的谋略。……根本是白费劲!”
大野修理这么想。
真田幸村敏感地觉察到了大野修理心中所想,说道:
“修理大人。您如果觉得没用的话,就别管新宫行朝,任他自生自灭吧。不过,天下人心十分微妙。现在跟着家康的人也不全都认为德川方会获胜。只要我们在东西军第一次交战时一举获胜就能动摇人心,之后的事也就更好办了。”
这一席话打动了修理。
修理立即着手进行部署,大野修理之弟主马麾下的三位浪人战将——塙团右卫门直之、御宿勘兵卫政友与长冈兴秋每人一千人马,让他们黎明时分就赶往堺。幸村主张让他们多带一倍兵力前往,修理没有同意。
幸村事后抱怨道“自古以来,吝于用兵者无一人成功”。
这天半夜,在堺代官所里的99lib?t>新宫行朝接待了城中来的传令使。
“援军要来啊!”
新宫行朝为此感到很不满。他本来兴致勃勃地想以堺为舞台,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胆量,若塙、御宿、长冈这三个行事作风比他还夸张的人前来,这场好戏不就演不下去了吗?况且自己当诱饵,让塙等人攻打藤堂两翼,扬名天下的不就是他们了吗?
“没劲。回城!”
新宫行朝决定。
他将此事也告诉了勘兵卫。勘兵卫觉得很滑稽。
“这个男人完全不顾及全局。”
“武士本来就是如此。”勘兵卫自然对这样的“武士本质论”十分了解。要说武士,就算只有三个手下,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跟随大将的。反过来说,99lib.所谓主帅,必须为武士提供扬名天下的机会。主帅的才干表现在能否巧妙地利用武士的贪婪与对名利的渴求,把他们的力量集中到同一个目标上。丰臣家的不幸就在于没有这样一位主帅。
凌晨三时,新宫行朝把将士们从睡梦中叫醒。大家迅速武装起来。
“听好了!”
在代官所一片漆黑的泥土房里,新宫行朝对将士们进行了动员。
“我们要从藤堂军眼皮子底下穿过去,返回大坂城。藤堂若是挑衅就砍下他们的脑袋再跑。大家不用手下留情!对方人很多,想砍多少首级有多少!”
天还未亮,他们就从堺的木户冲了出去。兵分两路,新宫行朝亲自指挥一百五十人,其余五十人交由勘兵卫指挥。勘兵卫坐在马上,身上云龙图案的阵羽织随风飘动。他接受了先锋一职。全军熄灭了火把前进。
途中,侦察兵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汇报:
“藤堂军的先锋已到达住吉南部。”
勘兵卫做好了战斗准备。
那时,藤堂军的先锋大将渡边了已经醒来。他把手放在脖子上,摸了摸头发,据此判断今天的天气。头发有一点潮。他对传令使说:“今晨将有大雾。”
传令使在黑暗中跑了出去,向各个队伍传达“将有大雾,提高警惕”的消息。
天还未亮,渡边了开始了每日必做的工作——骑马巡察整个营地。各队人马都起来了。街道两侧火光绵延。足轻和仆人们在做饭。渡边了这支先锋部队的营地长达一公里,先头部队已到达住吉明神旁。渡边了还没走到那儿,太阳已经升起。
不久,大雾弥漫。雾气越来越重,渡边了前方的两支火把失去了光芒,看起来像两片左右摇摆的黄布条。
就在此时,前方来报:“住吉街道人影晃动,有千人或万人,由南向北移动。”
渡边了心想“哪有千人或万人这样的数字!”,他没有训斥来人,决定自己亲眼去查看一番,飞马赶到队伍前方去了。
前方是一堵雾墙。从背后的生驹山系缓缓升起的太阳,在雾墙上投射出奇妙的影子。松枝勾勒出的轮廓像一座岛屿,岛那边无数的人影在移动。人马踩踏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轰声。
“进攻吗?”
物头颤抖着声音问道。开战前声音颤抖是因为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这并不是武士的耻辱。
“等等。”
渡边了下马,把耳朵贴在地上。这是为了弄清对方有多少人马。
渡边心想“十有八九是假的”。轰鸣声似乎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敌军应该只有二三百人。
“要进攻吗?”
物头又一次问道。各个铁炮足轻都已经把点燃的火绳插进了枪里。只要扣动扳机,二百挺铁炮便会同时发出子弹。然而,渡边了有些担心。
“从故意跺脚发出声音这点来看,敌军将领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肯定设下了陷阱。”
“不要进攻!”渡边了下令。与此同时,浓雾那边传来高亢的声音:“我乃熊野住民新宫若狭守行朝是也。”突然,脚步声消失,敌人不见了。渡边了吓得大气九九藏书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他想“过去了”。
这个时候,就连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也从脖子到后背冷汗直流,暗自庆幸:“还好没中敌人的圈套!”
新宫行朝和勘兵卫在天下茶屋遇到塙团右卫门的部队,和他们一起撤回大坂城内。
浓雾散去后,一切水落石出——根本没有伏兵。渡边了被戏弄了。
这事成为藤堂军全体的耻辱,当天便传到了驻扎在国分的藤堂高虎耳中。
高虎勃然大怒。他说:
“即便没有此事,外样大名本来就容易被猜疑。敌人近在咫尺却不开火,世间必定风传高虎军与大坂方勾结。”
高虎立即派使者前往家康处解释此事,同时怒斥了渡边了。首战之卦让人隐约觉得关东方运势不佳。
茶臼山
“战争的关键在于世人”,被世人称为“大御所大人”的德川家康对此深有体会。
此番的大坂之战更是如此。
“如何触动世人的心?如何恫吓他们?怎样驾驭他们?”
家康这个老人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当然,在这种场合,敌人是世人,盟友也是世人。就“世人”这个概念而言,敌我双方没有区别。
家康偶尔会说“武士之道在于了解世人”这样的.99lib.话。关于家康的武士之道,比如说,前不久,家康在二条城时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当时,家康盘腿坐在上段。左右既有侍臣,也有从京都来的客人——公卿日野某等人,此外还有从大坂城里逃出来的织田常真入道。家康正在和他们闲谈。
“说起来,京都的町人们如何看待此番合战呢?”
家康微笑着看向群臣,最后把视线停在了日向半兵卫正之身上。
顺便说一下,日向氏是战国时期信州佐久郡的豪族。本能寺之变后,德川势力深入到甲信两国时,日向氏加入了德川麾下。日向半兵卫和其他四个人一起担任先行铁炮组的组长,俸禄两千石。他虽然刚年过四十,却已经秃了头。因办事条理分明,半兵卫时常被派到京都市里收集情报。这些情报一般通过本多正纯汇报给家康,难得家康这次当面询问他。因此,半兵卫抖擞精神,声音也变得庄重起来。
“是这样的。京都人都说,看看关东的旗本们吧。人强马壮,又都是谱代大名。再看看大坂吧。人马来自全国各地,不过是一群不知来历(与丰臣家毫无渊源)、为了钱聚集到一起的人。这些人恐怕拿到钱以后就会离开,可能连一场战斗都坚持不下来。”
半兵卫说的都是实话。出人意料的是家康脸色一变,厉声责备半兵卫,把他赶了下去。
“半兵卫,你知道什么,竟敢口出狂言!不了解武士之道的人,不要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瞎说!”
客人们被家康的怒气吓得坐立不安。就连宠臣本多正纯都无法安抚家康,心神不定地退了下去。
可是,在那之后家康又把半兵卫叫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心情大好,笑着对半兵卫说:
“我刚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家康才告诉半兵卫刚才那么说的缘由。
“方才,在座的人很多。在那种场合下,如果像半兵卫你那样实话实说,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也就是说,如果说大坂那群人拿了钱就会离开,这话很快就会传到大坂,反而会让他们产生戒心。他们会互相防范,相互监督,劝对方不要逃走。这对我方而言将是巨大的损失。站在半兵卫你这样立场上的人,应该充分考虑到日后可能发生的事再说话。这种顾虑就是武士之道。”
《翁物语》等书称赞家康“名将果然深谋远虑”。可家康的性格和深谋远虑之处并未得到后人的好评。
不管怎样,对家康而言,他的对手是“世人”。
十一月十日刚过,近国的大名自不必说,从远国来的大名也大都到达战场。大坂城外的包围圈基本形成。
“可以出发了。”
家康看清形势后,终于动身离开了二条城。这一天是十一月十五日。当天家康留宿于奈良。接着,他沿大和路西进,翌日傍晚进入斑鸠,留宿于法隆寺。家康惊讶于法隆寺的规模之大,问身旁的人:“这座寺院也是因太阁的嗜好而建的吗?”
秀吉还在世时,家康就十分厌恶他的“建筑癖”,自然而然认为这个大得可笑的建筑物也是太阁的杰作。听到这话,家康的近身侍卫干脆地回答道:“正是如此。”也难怪他这么回答。庆长九年,丰臣家的当家人秀赖让片桐且元担任奉行,对这座寺庙进行了大规模的修复,所以让他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吧。
事后,与家康随行的工匠中井大和守悄悄对本多正纯说,“这座寺庙营造于推古时期,建成已有千年”,纠正了家康的错误。
顺便说一下,家康靠近法隆寺寺门时,门旁的松树下有一个头戴乌帽子、武士打扮的男人。男人低着头、跪在地上,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肤色白皙,眉宇间透着一股清冽。他带着一个随从。
“那人是?”
本多正纯知道来者何人,把他的名字告诉了家康。男人名叫南部?99lib.利直,居城位于奥州的岩手郡盛冈。家康当然知道这个奥州大名,只是没想到身为远国大名的他竟然到得这么早。
“来得好。”
家康从肩舆上下来,郑重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不一会儿,家康爬上石阶,走进寺门。南部利直也站起来,加入了随从的行列。
家康看见这南部利直,心想:
“此番合战有利于巩固德川家的天下。”
家康心情大好。能把远在奥州盛冈的士兵动员到上方战场上来,从弘扬德川新政权的权威来看,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实际上,这也是有史以来南部家的士卒第一次在上方这个遥远的地方作战,世人——包括大坂城的敌人在内,必然会因为“竟连南部家也加入了战斗”而震惊,由此得知德川家的威令已传遍日本的各个角落。大坂城的敌人肯定会领悟到自己拥戴丰臣旧政权的徒劳。
饭后,家康与南部利直闲聊起来。
“你什么时候从盛冈出发的?”
家康问道。南部说是在上个月的二十三日。这样说来,南部到得确实很早。
“东海道拥挤不堪吧?”
家康和蔼地问。东海道人马混杂,部队迟迟无法往前推进,因此南部利直把队伍交给家老,自己率领二十名手下一路飞奔,先行赶来。“世人”已经到了不得不如此讨好德川家的地步。
“士卒们的士气如何?”
“从物头到足轻都跃跃欲试。”南部利直说。事实并非如此。对于此次出征,家臣们很犹豫,都说“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请允许小人辞官回家”。有些人放弃武士的身份回到家乡闭门不出。特别是下层的足轻和仆人们很不乐意,纷纷离去。南部家不知如何是好,便与住在三陆沿岸的虾夷人交涉,骗他们穿上足轻的盔甲,把他们带到上方来。不过,南部利直没有告诉家康这些内情。
闲谈之时,来自加贺金泽的前田利常前来拜谒家康。家康命近身侍卫打开一张六块榻榻米大小的大坂地图,问利常对于攻城方法有何高见。利常陈述自己的意见时,家康不时亲切地点头说“这很有意思”、“原来如此,有道理”,以此来笼络利常。其实家康心里并不觉得利常的想法有什么了不起。对家康来说,最重要的是让旧丰臣系最重要的大名前田利常说出自己的进攻计划。必须让人觉得“消灭丰臣秀赖的不是家康,而是以前田利常为代表的旧丰臣系的世人”。不是家康摧毁了大坂,是来自东西南北的世人联合起来摧毁了大坂。让事情像这样发展下去,就是家康所说的武士之道。
翌日——十七日,终日寒风呼啸。家康冒着寒风一路急行军:经过大和路的关卡后,下行至河内原?99lib.野,接着西行至大坂湾一带,最后到达住吉里,当晚留宿于住吉明神的神官津守氏的宅邸。
“冻僵了!”
家康担心自己或许太过逞强了,便立即入浴,随后又让人给他针灸、按摩。这个节骨眼上,布阵于这一带的大名——包括藤堂高虎、蜂须贺至镇、浅野长晟在内的十四人前来祝贺。
“得知主公到来,我等欣喜万分。”
“怎么办?”
家康虽然有些犹豫,担心身体太过疲劳,但还是起身走到外屋,接受了他们的祝贺。对家康而言,这些“世人”才是他的对手。
家康这天之所以多少有些勉强地急行军,是因为接到了“在东海道赶路的将军秀忠终于进入上方,已到达淀川河畔的枚方”的消息。秀忠率领着主力军。家康必须火速与秀忠见面,制定进攻方针,做好部署。
家康让使者给秀忠传话——在茶臼山见。
在地形缺乏变化的大坂,茶臼山可以说是唯一的一座山。它像一颗瘤子一样隆起在大坂城南、四天王寺一带的平地上,四周沟渠环绕。从形状上看,它似乎是古代豪族的坟墓,因不知是谁的坟墓,当地人都称之为“荒陵”。家康打算以茶臼山为自己的战斗指挥中心。它的缺点是与北边的大坂城相距仅两公里,优点则是视野开阔。
翌日——十八日,天空中繁星还在闪烁,家康就从住吉出发了。随行的亲卫队仅有百人。从阿倍野村北端开始是平缓的坡路,爬上坡顶便可看见四天王寺的围墙。家康终于到达了四天王寺西门。此时,旭日已经升起。秀忠在西门旁的路边点燃篝火,迎接家康到来。
“真舒服啊。”
家康靠近篝火,伸出双手取暖。他这天也没穿盔甲,仍一身轻便的旅途打扮,外着平袖羽织。浅蓝色的羽织上绣着老鹰羽毛的图案,让人联想到富裕的商家隐士。
“上山吧!”
家康催促将军秀忠。秀忠全副武装,身穿铠甲,外着阵羽织。两人一起上山,家康的步伐看起来更为轻快。
昨晚士兵连夜在茶臼山山顶上建起了一座小屋。家康命备前铁匠打造的铁制盾牌把小屋围了两圈。无论大坂.99lib.方用什么样的子弹、炮弹攻击,这些盾牌应该都能抵挡得住。
家康和秀忠站在山顶眺望四周。眼前是四天王寺的佛塔,往北两公里是大坂城高耸的天守阁。脚下的平原山谷里人马喧嚣——是藤堂和井伊的士兵。根据家康的命令,先锋军于昨晚推进到四天王寺附近,对北边的敌城摆出了进攻阵形。
“你冷吗?”
家康回过头来,盯着秀忠鼻子下面看。可能是因为流鼻涕,秀忠鼻子下面红肿溃烂。
家康心想“靠秀忠根本保不住天下!”,自己若不在有生之年消灭丰臣家,德川政权岌岌可危。
然而,高耸于北方云端的大坂城是那么巨大。从太阁在世起,家康就已经看惯了这座巨大的城塞。可猛地站在山顶从进攻者的角度来看,它又在家康眼前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大海包围着它,大河环绕着它,大地高高耸起。家康准备率领数十万大军撼动它。与秀忠一同进入小屋时,家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采用寻常方法,根本无法攻陷大坂城。”
他们身边只有跟随家康的本多正纯和跟随秀忠的土井利胜。不管是什么样的机密,家康都可放心说出来。
“正面交锋至少要花五年时间吧。”
家康的判断或许是对的。昔日织田信长为了攻陷位于大坂城所在地的石山本愿寺,花了五年以上的时间;秀吉还姓羽柴时,连攻陷播州三木城那样的城池都花了两年时间。
“五年……”
秀忠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父亲家康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所以老夫想讲和。”
家康说出令人意外的话。更让人惊讶的是家康说的时候一脸认真。他说,那座城里有你的女儿(千姬),秀赖虽说被奸臣所惑,但对老夫而言却是让人恨不起来的孙女婿。老夫不想杀他。家康还说,不如让秀赖改过自新,把关东两国赐给他以延续丰臣家的血脉。这样才能报答已故太阁旧日的情谊。
“你这个人,原本在战场上就容易感冒。是不是心疼女儿阿千,不想攻城啊?”
家康看着秀忠,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秀忠把家康的话当了真,生气地说:
“绝无此事!”
秀忠说,既然已经召集天下兵马包围了大坂城,就算把它夷为平地也没有什么。虽说违背您的旨意,秀忠明天也要继续前进。
家康故意沉默不语。即便对自己的儿子秀忠,这个老人也不想直接表露真心。他更想操控秀忠的心。过了一会儿,家康点了点头说:
“大树(将军秀忠)你就那么做吧。指挥各位大名,以击碎那堵石墙的气势发动进攻吧。”
“这自不用说。”
人生这三十五年,秀忠没有比这一刻更斗志昂扬的时候。这正中家康的下怀。借进攻大坂城之机,家康想把秀忠塑造成一员猛将,让世人也这样看待秀忠。
秀忠用武力解决问题。家康与他不同,一脸仁慈,口口声声说要拯救丰臣家。也就是说两人在唱双簧,家康“软”,秀忠“硬”。家康坚持讲和,秀忠则驱动诸大名,坚持武力夺取。
“到底哪一个才是德川家的真面目?!”世人恐怕会心生困惑吧。让世人困惑正是家康的目的。让“不安”与“安心”两种情绪在敌人心中交错,这样城内就会产生流言,给德川方以可乘之机。为了保持这种两面性,家康不得不先欺骗秀忠。如果秀忠是个聪明人,家康就可以坦率地告诉他“这是个骗局”。可秀忠这个男人,只有忠厚老实是他的可取之处。为了让秀忠发挥逼真的演技,家康只好欺骗他。在这场戏里,秀忠的角色是个“决不妥协的猛将”。
“无论如何,老夫也要拯救秀赖。”
家康一遍遍地重复。一旁的本多正纯深知这是个谎言。家康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了秀赖。
然而,要想杀死秀赖就要先粉碎那座巨大的城塞。这需要很长时间。为此,家康不得不演一场好戏,挖个大陷阱,先设法削弱秀赖的壁垒。
这恐怕需要变个大戏法。
阿千
从大坂城往东看是生驹连峰。穿过生驹山,眼前就是辽阔的大和平原。然而,千姬却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那里的景色。
“在大和,有不计其数的神仙,有长谷的观音菩萨、西京的月光菩萨、当麻的吉祥天女……”
小时候,侍女给千姬讲“外界”的故事时,这样告诉她。这些词逐渐成为年幼的千姬想象的核心。一个个词连接起来,形成了一道风景。风景不断变幻,可已经长大的千姬还是觉得“在大和有很多神仙悠闲地行走在田间小路上”。
别说是大和,就连大坂城外的世界,千姬也不曾亲眼看见过。虽然她也觉得自己在脑海中描绘出来的这幅景象很滑稽,可对她而言,那是一道无法抹去的风景。在她想来“应该有黄金神仙吧,每走一步就衣袂生风。唇色鲜红的神仙们走在辽阔的平原上,和其他神仙一起或牵手,或吹笛,或翩然起舞”。
六岁那年,千姬从江户来到大坂城,成为比她年长四岁的秀赖的妻子。对她来说,与外界有关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六岁那年。
“虽然那年已经六岁了,可若把记得的东西画出来,能不能画出三幅画来呢?”
她偶尔会因记不清年幼时的事而感到悲伤。可不管怎样,对千姬而言,“天”仅仅是从大坂城内能够仰望到的天,“地”也仅仅是城内的这片地。
人也是固定的。只有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群侍女。自从丰臣家与关东交恶以来,她嫁过来时从德川家带来的侍女也几乎都被赶回了关东,改为由淀殿——她的婆婆指定的侍女“服侍”她。就连她自己也被禁了足,不得迈出寝宫一步。
“事到如今,连生驹山都看不到了。”
这令她很伤感。千姬的居室南边有个小院子。院子四周有围墙。围墙把她的“天”变得更小了。
“战事一触即发。祖父家康和父亲秀忠要攻打这座城。”
这点事千姬还是知99lib.道的。她身边被赶走的一个侍女在离开时悄悄告诉了她这些事。千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个侍女也不想给千姬徒增烦恼,只说:
“这座城里有些很坏的家臣,大御所大人与御所(秀忠)大人只是想惩罚其中一两个人。您不用担心。”
即使想要担心,千姬也不知道事情的根源在哪儿,该如何担心,只好相信侍女说的话。可她也不由得思索起了发生在自己这方小天地里的变化。
比如,照顾自己生活起居的侍女虽然看起来全都忙忙碌碌,但每个女人眼神都很警惕,毫不掩饰想要窥探千姬真实想法的企图。
更让千姬觉得奇怪的是秀赖渐渐不来了。在身边这些奇妙的变化发生前,秀赖经常到她这里来。虽然也有过秀赖似乎完全遗忘了千姬的时期,但从这一年的初夏时节开始,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99lib?还有个妻子似的,频繁时隔天就来一次。
“大人什么时候会过来?”
千姬一天无数次问侍女同一个问题。奇妙的是,最近她的身体开始意识到秀赖这个男人的存在。有时一想到秀赖,她就会心痛得发狂。她已经十七岁了。
“长大了。”曾经在她身边侍奉、来自关东的侍女小声议论着。一想到长大竟然这么痛苦,她也曾深夜独自一人在卧房里咬着被子,泪流不止。
实际上,秀赖在对待千姬一事上并无恶意。十月一日,关东的间谍片桐且元抛弃丰臣家,离开大坂城的那天,淀殿命令秀赖:
“今后,不许到阿千夫人那儿去!”
就算是淀殿,也深知且元武装离开的重要性。这意味着大坂与关东决裂了。从此千姬就是她们的敌人了。
淀殿斩钉截铁地说“她是我们的敌人”,还说自己一直养着敌人。
“二位(秀赖)大人会被她杀死的!阿千近来十分妖媚。二位大人被她迷住了。那是阿千耍的手段。她把闺房弄得香气四溢,吸引二位大人前去。趁二位大人忘我之际,把手从二位大人怀中伸向背后,把短刀插进去……”
淀殿的想象十分逼真。她一遍遍重复着“听明白了吗?不能那样做……”。她看着秀赖的眼神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眼神。秀赖心里对淀殿的看法早已不同往日。对这个操控自己的人,他开始感到厌恶,这种感情像池底的淤泥那样一点点沉淀在他心头。同时,他对事物也逐渐有了自己的看法。
他心里想“杀我?阿千是不是那种女人我最清楚!”,只藏书网是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他仍在表面上装得十分老实,说:“您的话我记住了。”
秀赖的变化有其自身渐渐年长的原因,或许也与浪人诸将陆续进城一事多少有些关系。
最初,秀赖很害怕召见浪人们。对他来说,说浪人们是陌生人更合适。自出生以来,秀赖身边一直都是些熟悉的人。这次骚动给了他与众不同的体验。未曾谋面的人出现在他的书斋里。他们先是跪拜,然后抬起头来。真是不同寻常的一群人啊。既有托钵化缘模样的人,亦有两眼凹陷的人,还有下巴尖得宛如可以削掉小石头的人。秀赖最初光是看他们一眼,就觉得害怕。好在最近慢慢习惯了。
“这群人是从城外来的。”
一旦习惯,秀赖觉得“应该珍惜这群了解外面世界的人”。这种好奇心逐渐加重,变成了对他们的信赖感。秀赖常常对他们提些很滑稽的问题,诸如“城外有趣吗?”之类的问题。浪人们一开始十分震惊。不过,随着对秀赖这个年轻人的了解日益加深,多数人也产生了后藤又兵卫最初的想法:
“右大臣家宛如平纹绸,无论如何都能染上漂亮的颜色。”
后藤、真田等人热衷于教育,努力想让秀赖拥有坚定的决战信念。
也就是“不可中途和解。只要有守城十年的觉悟,形势一定会发生变化,变得有利于丰臣家”。
身为客将不能直接对秀赖进言,必须由他人传达。负责给秀赖传话的人选有几个,其中最有力的是大藏卿局和大野修理。可浪人诸将并不信任这两人,他们通过木村长门守重成传达了这番话。
木村重成身为丰臣家官僚的同时也是七人军团长中的一位。重成为秀赖乳母之子,从小和秀赖一起玩到大。通过重成,浪人将领能很容易地把意见告诉秀赖。重成这个年轻人很清楚后藤、真田两位将领的实力,对后藤更是敬重有加,所以重成传话时从不敷衍了事。
有一次,秀赖对重成说:
“一旦开始做某件事,即使要花十年、二十年时间,我也决心坚持到底!”
后藤等人从重成那里听到这番话时,都感动得潸然泪下。
然而,在淀殿看来,这一切简直是“岂有此理”。秀赖的变化很细微,可他偶尔会发表自己的看法,反对淀殿的意见。淀殿觉得这种倾向很危险。让一直想把秀赖培养成优雅的公卿而非武将的淀殿很意外。因为她一直贯彻这样的方针,所以迄今为止她为秀赖挑选的老师都来自京都,没有武家之人。
淀殿说秀赖“好像沾染了浪人的习气”,同时把重成之母宫内卿局数落了一番,让她:“好好说说长门守!”
然而,这不仅仅是因为受到了浪人将领的影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秀赖长大了。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不过,秀赖还没有对母亲管理丰臣家的大政方针说三道四。
他这一时期的反抗仅仅局限于“开始再次前往阿千宫中”罢了。
家康一路西上,终于到达奈良、逼近大坂那天,秀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深夜来到千姬宫中。
说秀赖是“闯入”也不为过。
听命于淀殿的侍女们吓得不知所措,一面说“大人,不可如此”,一面想方设法阻止身材高大的秀赖靠近。也有侍女干脆豁出去躺在走廊里,想阻止秀赖进入内室。秀赖抬起脚,慢慢从她身上迈了过去。
千姬刚刚睡着。被侍女叫醒后,一睁眼就看见枕边有两条腿。是秀赖。照规矩她应该立即起身,或马上到别的房间去补妆。可她只是抬头看着秀赖,眼睛一眨不眨,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将军,您为何一直不来看阿千呢?”
若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的感情就能得到宣泄。可从小所受的教育又让她无法贸然说出这样的话。她感到自己忧郁的、像铅一样沉重的感情瞬间开始在体内沸腾起来。
“身体很热。”千姬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秀赖说。
侍女在床尾伺候着。她高声指责千姬说:“公主殿下,大人驾到,您衣冠不整地迎接不太得体吧?”千姬没有理她。
秀赖却立即对侍女做出了回应,厉声命她“退下!”。这个年轻人很少这么做。
侍女心里虽然害怕,可对她而言淀殿的命令更重要。淀殿命令这个脖子短粗的侍女:“监视千姬,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主母大人有命,恕奴婢不能退下。”
“我说了……”
秀赖的目光变得凶恶起来。这样的表情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人偶一样的贵公子脸上。淀殿的感觉没错,秀赖正在发生变化。
“这个家由我做主。不听我的话……”
说到这里,秀赖想了想,紧接着说道:
“岂非不忠?!”
眼前的人是秀赖不假,可他从眼角到脸颊的轮廓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异常冷峻。侍女害怕地看着他。这个侍女是城外平野乡的土豪安井某某的女儿,这是她第一次对右大臣秀赖——这个身份高贵,像人偶一样的年轻人,产生畏惧之情。
“可能会被杀死”,想到这里她吓得腿软,慌忙从屋里退了出去。
随后,秀赖对千姬说“我不过是吓吓她”。这对他来讲也非同寻常。
不过,千姬根本无暇顾及这一切。从刚才开始,她像个小女孩一样不停地说“大人,我好热”。“热吗?”秀赖把手伸进千姬被子里。千姬的身体正激烈喘息着。
“大人……”
“知道了。”
秀赖突然拔出匕首,把刀刃插进和服裙裤里,利落地割断了几条系带。裙裤掉下来了,还有别的系带。秀赖随即又割断了那些系带。
“大人为什么要那么做?”
事后,千姬想过这个问题,却没有弄清是为什么。说不定秀赖连怎么解开系带都不知道。
不久,闺中之事结束。千姬所说的“热度”褪去了,可对要离开自己的秀赖,她却是激烈地摇头表示抗议。
“请不要那么做。”
言外之意“你不要走”。
秀赖也不想走。一直以来,这个年轻人都任母亲和她的侍女们主宰自己的想法。他决定唯独这次一定要亲口对千姬说。一方面,他也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想说的是战争一事。
合战即将开始。此事似乎正一点点唤醒沉睡在这个年轻人体内的能动性,他今晚要亲口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妻子。
“你的祖父已经来到奈良了。”秀赖开口说道。顺便说一下,同一天晚上,真田幸村向大野修理提议“派精兵偷袭位于奈良的家康”。在修理看来,这个方案过于奇特,便以“事关重大,必须得到将军的允许。我会试着汇报给将军”为由搪塞了过去。原来这天晚上,秀赖在千姬宫中。
“祖父到大和来了。”
千姬没法立刻把这事和战争联系到一起。千姬想到的是生驹连峰对面的大和盆地,脑海中浮现出年幼时所描绘的那个想象的世界。
“那么,祖父什么时候到大坂呢?”
千姬把脸靠在秀赖左肩上,喃喃说道。
“不是,要打仗了。”
秀赖说得好像事不关己。这证明对于见到活牛都曾被吓得大惊失色的这个年轻人来说,“合战”还没有真正进入他的思考范畴。
秀赖接着往下说。对他而言,这或许是能够对妻子说出的最体贴的话了。
他说:“阿千,你也不要害怕啊。”
接着又说“我也不怕”。在这个年轻人眼中,“合战”果然和“牛”没什么区别。
鴫野·今福
家康的包围圈正慢慢形成。
“慢”并非出于作战上的理由,而是因为诸位大名要从四面八方赶来,到达的时间不同。他们到达后便立刻前往家康大本营请安。
“阁下布阵于城北”、“阁下在城西这个地方……”,家康给谋臣本多正纯发出指示,进行着战略部署。他摊开一张大地图,给大名们下达作战指令。家康大本营里的大地图是大工头中井大和守正清精心绘制的。在日本战争史上,这是地图第一次作为完成作战的重要道具出现在战争中。
城东是个低湿地带。
家康把城东的东北角交由佐竹义宣(秋田)与上杉景胜(米泽)两位奥州大名负责。
从秀吉修建大坂城开始,城东就被描述为“一片沼泽地”,是个天然要害。这里多水田,兵马难以进退。三条河流流过城东,守护着大坂城。离城最近的是猫间川,长堤上夯嵌着木栅栏。这里有大坂方的前线阵地。接着是平野川,最外侧的是大和川。大坂方为了防守城东,已经事先把这三条河流的堤坝截断,让水流进水田里。
十一月二十四日,佐竹义宣率先抵达战场。
“佐竹大人就在蒲生、今福一带布阵吧。”家康的官僚们指示佐竹义宣。
紧接着,这天下午上杉景胜率军到达。家康安排他“阁下布阵于鴫野村”。
接下来……
在大坂城东到东北一带广阔的湿地地带,发生了冬之阵中规模最大的战斗——.99lib.鴫野·蒲生·今福之战。
这一带的景色,正如《大坂御阵觉书》所描绘的那样“如一汪湖水”。身穿厚重的盔甲很难在湖水中行走。只有三条河流的堤坝绵延不绝,漂浮在“湖”里。大坂方在堤坝上嵌入长城般的栅栏,足轻们藏身其后,做好了狙击准备。
最初,佐竹、上杉两军不得不在离城最远的大和川(并非今日的大和川)堤坝外侧驻军。
家康派使者前去传令,命他们“至少推进到平野川一线!”
佐竹、上杉两人接令,于二十六日清晨率军冲向栅栏,射击、突袭,多次发动进攻。大坂方在这一带的守军是大野修理的部下,人数极少,战斗一个小时便弃栅栏而逃,退到了第二线阵地——平野川堤坝的栅栏内。
大坂城里的人纷纷说“这就被打败了?”
从大坂城的天守阁上往下看,战场上的人马如同一群移动的蚂蚁。
秀赖亲自登上天守阁最高处,俯望这番光景。
木村重成与后藤又兵卫陪在秀赖身边。比起其他人,秀赖更喜欢自己的乳母之子木村和虽身为浪人却十分可靠的后藤,遇事就把两人叫来。
“那是怎么回事?”
秀赖震惊地回过头,盯着后藤看。他大概是没想到己方这么容易就打了败仗吧。
后藤一语不发地注视着战场,心想“那时就应该说的”。
大野修理说要派兵前进至栅栏一带时,后藤与真田一起反对,认为这样会导致“防守不够严密”。
不过,这个时候后藤没有提那件事。
他对秀赖说:“没关系,那不过是废弃的栅栏罢了。”
木村重成把后藤的话当了真,说:“真想不到后藤大人您竟然这么说!既然大费周章围了栅栏,就应当坚守阵地。输了就跑影响我方士气。”
重成说自己要指挥反攻。后藤一脸苦笑,说道:“那是修理大人的防守区域。”言下之意,重成这么做事后会遭到修理抱怨。可重成早已系好头盔带。秀赖也希望能挽回败局,命重成:“长门,去吧!”
重成跑了出去,迅速俯身走进台阶的入口处,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也去。”
后藤这么说是因为担心重成。没有人比后藤更爱护、关心木村重成这个年轻人。不过,他并不太赏识重成的能力。重成没有实战经历,又太冲动。后藤担心重成会战死。在后藤看来,丰臣家只有重成这么一个正派的官僚,其他人——当然也包括大野修理在内,没有一个像样的,都是些只适合在宫廷里生存的小政治家。
“后藤也要去吗?”
秀赖脸上写满了不安,透露出他对后藤深深的信赖。
后藤朝秀赖行一礼后离去。
木村重成时年二十一岁。
这个年轻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不喜欢那种被称为“当世铠甲”的新奇、有个性的甲胄。他的头盔像平家上流贵族的头盔一样古朴——白银图案的头盔,黄金打造的锹形前立。铠甲则是使用绯红色穿甲绳的大铠甲。从本丸跑下来后,重成立刻飞身上马,一路疾驰到位于二之丸城郭内的自家门前。不过,重成没有进门,只隔着围墙喊了一声“各组人马,立即出发前往今福口!”,便一路飞奔到了京桥门。重成在桥上停下,一边等着手下到来,一边观察今福方向的敌军阵营。敌人攻破了大坂方的临时阵地(栅栏),正一步步逼近大坂城。在敌军后方飘扬着的是扇形纹的旗帜。眯起眼睛往远处看,能看到三面扇的马标。一看便知是佐竹义宣的部队。
“是佐竹啊。”重成嘟囔道。这时,他的部下陆续赶到。有性格开朗的河内人大井河右卫门、喜欢读书的近江人平塚左介、近江人五郎兵卫、堺的商人之子河崎和泉、出家武士山口智德院等人。
银葫芦马标一立在马旁,重成就变得无比兴奋。
“继续前进!”
身为大将的重成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士卒们为重成的勇敢而震惊,同时也振奋了起来,在枪林弹雨中拼命往前冲。
佐竹方的先锋大将名叫涩江政光,是个老练的家老。在从清晨开始的战斗中,他夺下了大坂方的三层栅栏,把自己的兵力部署了进去。眼看重成来势汹汹,他意识到“这和从早上开始交手的敌人完全不同”。为了集中兵力,他放弃最前线的栅栏,把人马集结在第二层栅栏处。这九九藏书种消极的战术导致了涩江的不幸。
重成不断往前冲。不久,他让五十个铁炮足轻单膝跪下,一齐向佐竹军开火。重成只让手下的人集中射击了一次,随后便骑马冲入硝烟之中,尝试骑马突袭。
这种冒进的作战方式让佐竹军乱了阵脚。足轻们开始逃跑。大井河右卫门和平塚兄弟等人拿起长枪,紧接着重成也亲自挥舞长枪杀了过去。前进、后退、前进、后退,反复数次,重成终于成功夺回了第一层栅栏。
涩江政光把阵地撤到后方,准备用铁炮来迎接敌人的突袭。
重成也早有准备。他让手下的人一起下马,蹲了下来。因为在水田中无法爬行,士卒们便一口气跑到堤坝上,以堤坝为盾牌,藏身于堤坝北侧。铁炮手们不时伸出铁炮进行射击。堤坝对面有敌人,堤坝上也有敌人。两队人马短兵相接。
“何时再次发起突袭?怎样进攻?”
重成瞪大双眼等待时机到来。敌人分布于堤坝上下两方,无论先进攻哪一方,重成的队伍都有可能腹背受敌。
就在这时,后藤又兵卫赶到。
后藤带来了三十艘小船。
远远望见重成的阵地,看见铁炮足轻的举动,后藤皱起了眉头。铁炮手们躲在堤坝下面,装上子弹后迅速把铁炮举过头顶乱射一通。
“可惜啊!”后藤心想。足轻太弱是大坂方的缺陷之一。
“借你的铁炮一用”,后藤从小舟上下来,走到一个足轻背后,拿过他的铁炮。
后藤慢慢爬上堤坝,采取站立射击的姿势,面对敌人露出了上半身。轰,一发子弹出膛,堤坝对面的敌人应声道下。
“看好了,铁炮是这么用的!”后藤对一干士卒说。
据《碎玉话》记载,此时后藤是这样羞辱他们的:
“胆小鬼!像我这样射击!”
那个时代的人最怕被别人羞辱自己胆小。他们英勇奋起,沿着堤坝往上爬,爬到一半时站稳脚步,集体采取站立射击的姿势,射击。随后,迅速滚到堤坝下方,然后再装上子弹,再往上爬。这样一来,堤坝对面的佐竹军士兵反而害怕地连头都不敢露出来了。
这期间,后藤连脖子都没有缩一下,一直把半个身子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中。
“对,就是这样。干得好!刚才那发子弹打中了!”
他说着诸如此类的话鼓舞着足轻。在后藤看来,大坂方得从足轻开始训练才行。
佐竹方的大将涩江政光看到这番情景,选出三个射击高手,命他们:“朝那个物主(队长)射击!”当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后藤又兵卫。
砰!
佐竹军中冒起一股硝烟,六发子弹同时朝大坂方飞去。每把枪射出两发子弹。五发子弹打在后藤的铠甲上掉了下来,另一发子弹擦过后藤的左胳膊,削掉了皮肉,鲜血喷涌而出。众人大惊失色。后藤让士卒们不要惊慌,一边检查伤口,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这对我来说是个好兆头!”
前半生,后藤足迹遍布无数战场,常常在战斗一开始就受铁炮之伤。所以他说“这是个好兆头”。紧接着,他说“右大臣家运气真好”。这话大大鼓舞了在场的丰臣家谱代家臣。
如果是致命伤,秀赖便失去了后藤又兵卫基次这样一员名将。所幸子弹没有打中要害,所以后藤说“运气真好”。听到这话,很多人嘲笑他(《大坂御阵觉书》):
“后藤还以为自己一个人背负着大坂的命运!”
投身大坂城的浪人的苦处就在于,越能干越惹谱代家臣反感,更别说让他们心服口服了。
不过,后藤这人本来就不以他人这种细微的心理波动为意。比如,重成听说后藤负伤赶来之时,后藤一边把纸贴在伤口上,一边说:“这里就交给在下吧。”
对后藤而言,他说这话是为重成着想。因为重成对战场不熟悉,所以后藤想替他承担这个责任。
然而,对重成而言,这却是个大麻烦。他很尊敬后藤,唯独在这个时候反驳道:
“请您不要说这么幼稚的话。您是老将,某还只是个年轻人。老将理应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年轻人。说替我承担真是太不为我考虑了!”
听完这番话,后藤越发喜欢起这个年轻人来。
随后,后藤说那就由我来击退堤坝下面的敌人,长门大人攻打堤坝上的敌军主力。草草处理完伤口,后藤撤到了后方。
在这场小规模战斗之后,后藤展开了水上作战。他指挥小船群迂回至敌人侧面,在泥田中穿行,把躲在堤坝下面不肯出来的敌军打落泥田,直逼佐竹大本营。
重成亦奋勇作战,一马当先跳到堤坝上,插上了马标。士卒们也都现身堤坝之上,转而进行突击。佐竹的前线顷刻间崩溃,坚持奋战到最后的仅二十余人。那二十余人抱着必死的信念在堤坝上单膝跪地,举起长枪,等待敌人到来。
他们的气势让木村的队伍有些退缩。重成挥舞令旗,大喊:“冲啊!”佐久间藏人率先往前冲去,与佐竹方的将领户村义国交手。那时,正在堤坝下方划桨前进的后藤部队从佐竹方侧面进行射击,子弹打中了户村义国。木村的队伍愈发奋勇地往前冲,佐竹的队伍则放弃栅栏逃走了。佐竹方的大将涩江政光从马上下来,挡在逃跑的士兵前面,阻止他们逃跑。他严厉地呵斥他们,重整旗鼓,亲自站在第一线发动了反攻。
“打那儿!”
重成命令有名的铁炮手井上忠兵卫。忠兵卫往铁炮里装上十匁重的子弹,一边跑一边测量距离,在适当的位置开了一枪。政光的胸铠被射穿,当场死去。
重成手下的武士平塚五郎兵卫跳过政光的尸体,继续前进。不知是谁在边上提醒了他一句“取下那个首级啊”。
平塚扔下一句“不取死人的首级!”,便跑了过去。由此可见大坂方士气高涨。不一会儿,后藤部队放弃小船,爬上堤坝,与木村部队一起往前冲。佐竹部队连主将义宣的旗本都被打得溃不成军,以致义宣不得不亲自指挥战斗。
此时,如果在大和川南岸堤坝上的上杉景胜和榊原康政没有赶来救援,佐竹义宣恐怕也要战死沙场。
重成看到敌人援军赶到,便与后藤一起停止攻击,退到夺回来的栅栏一带进行防守。
大坂城方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秀赖在京桥口的菱箭楼上,亲眼目睹了战争的过程。不久,他召见回到城内的后藤和重成,十分欣喜地说“赐予你们领地”。他叫来祐笔,让他准备好写军功状。秀赖本来没有能赏给他人的领地。不过,想到一统天下时的状况,倒是可以提前许下这样的承诺。
正因为没有可以分封的领地,秀赖十分慷慨——赐予后藤又兵卫加贺、越中两国,赐予木村重成播磨、备前两国。
后藤又兵卫有些困惑,心情很复杂。他深知自己“接受赏赐”也不过是获得一纸文书,可若特地郑重其事地拒绝似乎又有些可笑。
然而,比秀赖更可笑的是,竟然有人反对秀赖这番举动。大野道犬责备秀赖说:
“主公,您太慷慨了。接下来还有很多这样的战斗。若每次合战您都如此慷慨,再多领地也不够分啊!”
大野道犬言下之意是劝秀赖“要珍惜领地”。听道犬这么说,后藤内心感到很惊讶,“珍惜领地”、“赐予领地”,不都是纸上谈兵吗?让后藤震惊的既不是秀赖的慷慨,也不是道犬的吝啬,而是他们的乐观。身为丰臣家的领军人物,他们竟然坚信“与家康决战后,定能收复天下”。
最终的赏赐是大刀。后藤与重成各获得一柄大刀,他们手下立了军功的人获得了金银。
冬之阵
所谓的“冬之阵”已经在进行之中。
局部战斗不断发生,诸如此类的前哨战加起来便是冬之阵。总体而言,冬之阵在短期之内就结束了。在这种情况下,两军到底是哪一方获胜?
在鴫野·今福之战中,大坂方士气高涨,进退得宜,结果可以说是大坂方获胜了。
“大坂也有可怕之处。”
家康似乎也在这场合战中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然而,也有并非如此的战斗。
零星散布在大坂城外的据点,大部分在转眼间就被东军攻陷了。
这些据点远离大坂城,且各自孤立。关于这些前线阵地,真田幸村曾与大野修理争论,反对修建这些据点,说:
“如果把防御战线拉得太长,整体防守会变松散。”
大野修理的想法则是“不听从浪人指挥”,最终在面向大海的木津川尻和博劳渊紧急修建了据点。据点的设计者是小幡勘兵卫景宪,这在后世看来实在是件很滑稽的事。
勘兵卫也觉得很奇怪。“事到如今,还修建这些只能供敌人蚕食的据点有什么用?”不过,这个男人首先是个工匠,他为能够获得这样一个展示自己技艺的舞台而高兴。他连续十天不眠不休地在现场监工,匆忙建造了这些据点。现在,木津川尻据点遗址附近是一条南北向的御堂路,与东西向的三津寺路交叉。在勘兵卫这个时候,据点前面是木津川河口的河岸。
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三时,东军的蜂须贺旗下三千人分水陆两路向据点靠近。水上的攻击部队以四十艘船发动进攻。他们从船上不断向据点的围墙掷铁钩,勾住墙后用网把墙拽倒。勘兵卫苦心建造的围墙很快就倒塌了。接着,他们从水陆两方冲进去追杀城兵,占领了据点。
其他的如野田、福岛、阿波座、土佐座、博劳渊等小据点亦陆续被攻陷。这其中规模最大的是博劳渊的据点,有近七百名守兵。东军于十一月二十九日对其展开了攻击。这个据点的守将是薄田隼人正兼相。前一天晚上,他去神崎的妓女那里游玩,离开了据点。在他外出的这段时间,据点沦陷了。
“隼人正是个橙武者!”
淀殿从未像此时候这么愤怒。
这句话在大坂城里成了流行语。淀殿口中的“橙”指“酸橙”,本是正月里的装饰,比喻中看不中用之物。也难怪淀殿发怒。
说薄田兼相是浪人吧,似乎又不是。在大坂方大举征募天下浪人前,他已效忠于丰臣家。此人与山城(京都市及其附近)颇有渊源,原本好像是备前的土豪。他在丰臣家得到隼人正的官职,把在备前的族人、随从招来成为他的家臣。他本名叫岩见重太郎,曾云游诸国,在各地扬名。特别是在天桥立讨伐山贼一事更使他威名远播。淀殿心想“把他这样英勇的男人安排在秀赖身边我也放心些”,便让他近身侍奉秀赖。淀殿压根儿不信任浪人,怕他们心怀鬼胎,加害秀赖,因此绝不让浪人近身侍奉秀赖,唯独薄田兼相例外。
她常对身边的侍女说薄田兼相“可靠”,谁知他那晚竟然擅离职守,到妓女那儿去过夜。
薄田把据点拱手让给敌人虽让淀殿生气,可他嫖妓的事更让淀殿觉得“恶心”。这种厌恶之情使得淀殿连声音都变了调。她无数次地大叫:
“真是恶心,在妓女那儿……”
淀殿的侍女团也像她这么想。唯有阿夏频频为薄田兼相辩解,说:
“他只是运气太差了。”
阿夏这人就是这样。比起真田幸村那种循规蹈矩,像和尚一样遵守清规戒律的男人,她更喜欢薄田兼相那种类型的男人。薄田能像吃馒头那样一把把女人抓过来,啪啪拍打她的屁股,让她开怀大笑。她喜欢勘兵卫说不定也是因为这样。
照理,薄田兼相要么被流放,要么切腹以死谢罪。不过,丰臣家采用的是合议制的军法,没有一个人说“让薄田兼相切腹”。何况浪人出身的将领对这种人事问题大多心存顾虑,不发表意见。因此,这事最后便不了了之。
淀殿对此很不满,心想主外的那群人不做主的话,就由主内的自己教训薄田一番吧。于是,她派人把薄田叫到宫中。
“大可不必这么做啊。”阿夏央求祖母大藏卿局,求她劝淀殿改变心意。
大藏卿局却反过来责备阿夏,说:
“阿夏,你为什么要袒护那样的男人?”
“并不是袒护。”阿夏慌忙说。她的脸红了起来。阿夏或许也希望自己像一个馒头那样被他一把抓过去吃掉吧。
最终,薄田兼相还是被叫了去。淀殿坐在上座,大藏卿局、正荣尼、宫内卿局等高级女官及身份与她们相当的侍女一字排开,分立左右。薄田兼相远远地坐在末座,跪伏于地,头也不抬,显得格外瘦小。光这样就已经够凄惨的了。
“真残酷!”
阿夏心里想着。薄田兼相身穿蓝色肩衣,像岩石般隆起的额头紧贴着地面。从远处看,脖子那里的毛孔也很明显。他的毛发茂密,看起来很像野兽。
“抬起头来!”
谁也不说这句话,风像冻结一样停息了。坐在上座的淀殿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呢?侍女们屏气凝神,怀着期待和恐惧的心情,一动不动地坐着。
突然,淀殿大喊一声:
“大家笑啊!”
她的声音像球一样有弹性。
众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正荣尼之女、铁炮队长青木图书头的妻子阿宫率先仰头大笑起来。在她的带领下,除了阿夏,女人们都笑了起来。没有比这更残酷的刑罚了吧。薄田隼人正兼相应该羞愧地咬舌自尽,然而他在这一片笑声形成的浪潮中却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阿夏对薄田兼相的厚颜无耻很好奇。
终于,正荣尼开口说:
“隼人正大人,没事了。您可以退下了。”
薄田兼相把头埋得更低,后退到廊上,离开了。“真是恬不知耻啊”,阿夏觉得这个男人很有趣。不过,后来他却令她失望了。薄田兼相送来了一封信,信里写着:
“某此次本应切腹谢罪,仍苟活于世乃因如今战事正盛,我方少一人也是损失。总有一天,某将奋力杀敌,马革裹尸还。”
像他那样的男人却偷偷摸摸地找理由,这让阿夏深感失望,心想:
“男人说到底也不过如此!”
不过,薄田兼相没活多长时间。在夏之阵道明寺口的战役中,他在马背上中弹,战死沙场。
这段时间,真田幸村经常待在城南。
从秀吉修建大坂城时起,城南便被视为这座城塞最大的弱点。秀吉一生都在为此苦恼。
大坂城位于人们所说的上町高地北端,西临大海,北部和东部河流围绕,三面都有天险可据。唯独南面是一望无际的高地,一直延伸到四天王寺,人马可以自由进出。家康自然把进攻重点放在了城南,将大军于此集结,并把指挥中心也安排在了城南四天王寺附近的茶臼山上。
真田幸村刚一入城便提醒过大野修理“南面薄弱”。后来,每次召开军级会议他都会提到这一点。
顺便说一下,“大坂城”的规模要比如今的“大阪城”大得多。
比如说这座城塞的西面。三之丸的最西头远达横堀(南北向的运河,船场的最东头)。横堀上的桥都属于大坂城。从北往南数,横堀上有九座桥,分别是今桥、高丽桥、平野桥、思案桥、本町桥、农人桥、久宝寺桥、安堂寺桥和鳗谷桥。从这些桥到东边的追手门之间的广阔区域都属于三之丸。
三之丸的最南端到清水谷。从现在的地理来说,环状线玉造站相当于三之丸的东南角,那里有一座被称为黑门的城门。从玉造站往西,一直到与松屋町路(南北向的道路)交叉的这一条线是大坂城三之丸南面的边界。这里本来是市营电车经过的地方,最近才拆掉铁轨,变成普通的道路。这条路比两侧的地面低,有些地方低得像沟壑一般。这里就是丰臣时期大坂城三之丸最南边的护城河。秀吉在建造大坂城时,担心城南没有天险可守,因此挖了这条护城河。即便如此,秀吉一生都很担心“城南薄弱”这一点。这在上文也曾提及。
真田幸村主动提出“由在下来防守城南”,想一力承担防守这座城塞最薄弱之处的任务。幸村一心这么想。想为丰臣家献身的觉悟证明了他强烈的自负心。
幸村想在三之丸最南边的护城河外布阵。他想在靠近敌人的地方建一个小要塞。
这就是被称为“真田丸”的建筑物。
修建这个要塞时,淀殿问大野修理“可靠吗?”。她担心浪人居心叵测。真田左卫门佐的兄长信幸属于家康方,并且也在攻城军中,他在城南护城河外建造小要塞,是不是企图勾结敌人?
淀殿这么说的时候,大野秀赖理应为幸村辩解,告诉淀殿:“唯独左卫门佐,绝不会这么做!”然而,修理并没有这么说。直到东西两方断交前,修理都是个十分明事理的人。幸村也是在他的邀请下入城的。幸村一入城就见到了修理,认为“主帅若是大野修理就好了”。修理看起来胸襟广阔,这让幸村很放心。可随着城内开始备战,或许是因为紧张的军事氛围,修理变得十分脆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的表情常常十分阴沉,眼神不再从容,脸也小了一圈。他每天唠唠叨叨,说的话没什么建设性,都是些抱怨的话。慢慢地,他变得像个女人一样。或许是因为在淀殿及母亲大藏卿局身旁有安全感的缘故,他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淀殿宫中。淀殿因为担心如何防御而终日惶惶不安,把大野修理叫到跟前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就算是半夜,也会突然大呼:“把修理叫来!”她把修理叫来,问他在防御作战中自己不放心的部分,得到修理的回答后就会安心一些。因此,城内甚至传出了“主母大人与修理关系非比寻常”的谣言。
不管怎样,大野修理的想法开始变得和淀殿一样。所以当淀殿说“左卫门佐有点可疑”的时候,修理也变得不安起来,心想“说不定……”。第二天,他向其他人吐露了这种不安。听见他这一番话的是后藤又兵卫。
顺便说一下,没有比后藤又兵卫更受大坂城内浪人敬爱的人了。大坂之阵后,后藤手下没死的人述说着他的魅力,有的人还用文章把它记录了下来。大野修理悄悄对后藤说出自己怀疑幸村的事也由这些人口口相传,被作为记录保存了下来。
后藤十分震惊,安抚修理道“绝无此事”。接着,后藤解释了自己这么说的理由,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左卫门佐本如果是个普通的浪人也就罢了。大人,您想想,他可是出生于军功卓著的名门望族啊。生于大名之家的左卫门佐绝不可能为了大名的地位而与东军勾结。何况,真田家作为武士已经扬名天下,左卫门佐最害怕的就是因草率行事而有辱家风。因此,他绝不可能有谋反之心。若让在下说,左卫门佐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拼死一战,运筹帷幄,以求名垂青史。”
对后藤又兵卫而言,说幸村等于在说他自己。修理的疑虑本来也不深,听了后藤一番话就释然了。
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淀殿与大野修理怀疑幸村的事实。这事很快传到了幸村耳朵里。对幸村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他不快的事了。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怠于防御作战。正如后藤又兵卫所言,能够驱使幸村这个男人的已经不是俗世的利益,而是纯粹的创造欲——让后人记住自己。
幸村修建的真田丸为正方形,每边长约一百八十米,戒备十分森严。四周有栅栏和围墙,栅栏和围墙外挖了沟壕,沟壕之中又围了两排栅栏。围墙与栅栏每隔两米设置六个枪眼,每六个枪眼配备三挺铁炮。此外还在箭楼与箭楼之间搭建了棚楼,修建了七尺宽的道路,沿路布满了铁炮手。真田丸的南面有一个竹林丛生的小山丘。因为这一带叫小桥村,所以当地人把这个小山丘叫做“小桥的笹山”。连笹山,幸村也派出了铁炮队。总体而言,真田丸是一个十分坚固的要塞。
幸村虽然终日待在真田丸内,却仍十分热心于收罗战场情报。真田家兴起于信州山国,其兵法最重视的便是谍报。因此,幸村常常被后人传说成玄妙、不可思议的忍者们的总指挥官。
十一月二十七日晚,赶回真田丸的间谍带回了“家康明早将乘河船巡视福岛方面”的谍报,其准确程度令人称奇。由此也不难看出幸村打探战场谍报的高明之处。听闻这个消息,幸村十分高兴,制定了亲自率领铁炮手狙击家康的计划。顺便说一下,幸村始终认为除了夺取家康性命,没有能够瓦解东军的办法。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幸村也没有放弃这个希望,可见他是多么固执。
真田丸
幸村收集的战场谍报准确到令人吃惊。
“家康将视察福岛方面的阵地。日期为二十八日。往返乘坐河船。”
这一情报与家康给部下下达的指令分毫不差。就连家康的嫡子秀忠也是到家康出发那天早上才知晓此事。幸村对家康的行动了如指掌,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真田家兵法的传统。幸村之父昌幸从年幼时起便侍奉信玄左右,吸收了信玄所有的兵法。信玄在战场谍报方面是个高手。在合战开始前,信玄总是不停地收集敌方情报,力求比敌人自己更加了解敌人,在此基础上再制定战略。说不定幸村在这方面比信玄更有才华。大坂方的愚蠢之处在于,幸村这难得的谍报网没有为大坂方的最高司令部(虽然没有明确的司令部存在)所用,谍报仅止于幸村之手。
这个情报令幸村雀跃不已,天还未亮就打算亲自率领五十名铁炮手从真田丸出发。
“这么做是不是太鲁莽了?”
即将出发之际,嫡子大助幸纲的提醒让幸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幸纲对幸村说“这样恐怕会被怀疑吧”。年仅十四岁的少年都不得不考虑这些事,可见大坂城内的政治形势多么复杂。幸纲的意思是,真田家本来就受到怀疑,若在此时悄然离城,之后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大助幸纲的顾虑透露了大坂方的重大缺陷——比起攻击敌人,诸位将领不得不把大部分精力耗费在后方的事上。
“言之有理!”
幸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留下证据,他连忙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后藤又兵卫,说明自己这么做的目的,然后才出发。
家康方又如何?
这天早上,将军秀忠听说家康的计划后大吃一惊,立即加以劝阻。他的理由是“天气寒冷”。家康冒着严寒,巡视临近大海的福岛的沼泽地,如果感冒怎么办?说不定会并发肺炎,那样必死无疑。若是这样,德川的新天下便会在这进攻途中土崩瓦解。
“请您务必取消此次巡视!”秀忠派使者去对家康说。
然而,家康对此一笑置之。家康这个男人就是这样,固执地不听秀忠的意见。他一直对秀忠很不满。他对秀忠无比质朴的性格没什么不满,让他最不满的是秀忠过于平庸。就连关原之战时,家康也在美浓赤坂的阵地里抱怨:
“哎呀呀,要是信康(长男、亡故)还活着,我就不用这把年纪还在战场上吹冷风了。”
关原之战发生时,秀忠已经长大成人,可家康没提秀忠的名字。更不妙的是,秀忠在中山道遭到真田昌幸、幸村父子攻击,未能赶上关原的决战。此次大坂之阵,家康也很想发泄一番郁积在心中的不满:
“秀忠要是靠得住,我这把老骨头就不用在摄津平原上徘徊了。”
然而,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责备他的天性,说“因为你天资平庸”。“平庸”是与生俱来的,不能把它当作一个人的缺陷加以批判。因此,家康的怒气常常无处发泄。当事人秀忠还耍小聪明,劝他“不管怎么说,您年纪大了,巡视战场这种事就吩咐其他人去做吧”。这让家康越发生气,忍不住斥责秀忠“不用你操心!”。
大坂方的战线很长。从城南真田丸出发的幸村先是一路北上,前往京桥,在天满川畔准备了三艘轻舟。当他们乘船缓缓沿天满川而下时,天已经快亮了。从河中的大沙洲中之岛开始,天满川分为三条河流注入大海。幸村从中之岛前面往左拐,在芦苇丛中继续前进,终于到达正在涨潮的博劳渊南端。不得不说这是一次相当大胆的行动。这一带已经是敌人的阵地。从芦苇中探出头,四下张望,蜂须贺家的旗帜近在眼前。往东看,远处的船场方向,浅野、户川、山内、池田等诸侯的旗帜正迎风飘扬。
幸村把船和士兵都藏在芦苇丛中。这天风很大,天上飘着小冰碴,后来下起了毛毛细雨。幸村让士兵们抱在一起取暖,又让他们喝了酒。
幸村的准备工作做得十分充分,这从他带了一壶油就能看出来。他让士兵们把油涂在手上。他担心士兵们手指冻僵了没法开枪。饿了会觉得更冷。幸村也准备了年糕给士兵们吃。
秀忠还是不死心。
他知道家康不会听自己的话,因此派了两名智者到家康那儿去。
这两人分别是本多正信与僧人天海。
前面已多次提到正信乃是正纯的老父亲。到关原之战为止,正信都是家康唯一的谋臣。秀忠当上将军后,家康把正信派往江户辅佐秀忠。天海也一样,家康十分器重这位谋臣,随着大坂之阵拉开战幕,把他派到了秀忠身边。秀忠被家康培养起来的智囊团紧紧包围着。
秀忠说“我无法说服主公,还是你们去劝他吧”,因此二人来到茶臼山北麓的一心寺。家康平素住在一心寺里。
天海首先说:
“今日为尊驾占卜,有不祥之兆。”
“……”
家康一言不发。
一旁有两个侍女正在往火盆里加炭。
“是凶卦吗?”
过了一会儿,家康反问天海。家康从年轻时开始就不相信保佑祈祷、阴阳道等超自然的存在,只相信自己钻研的合理主义。不过,因为德川家信奉净土宗,所以家康相信阿弥陀佛的本愿,偶尔会抄写些佛经。然而,近年来,从他隐居骏府起,或许因为心力开始衰竭,家康开始相信天海所说的天台密教的神奇之处,偶尔会嘟哝:
“世上或许真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若是昔日,就算天海搬出占卜之类的说法,家康也肯定不加理会。
家康之所以问“是凶卦吗?”,是因为今天可能会有雨夹雪,出门太冷了,他有些嫌麻烦。家康也担心自己会感冒。在保健方面,没有比他更神经质的男人了。
家康动摇了,觉得以“凶卦”为由一整天躲在屋里也不错。这么说来,在家康心中,他所信仰的合理主义或许仍占据主导地位。
“可是,”家康说,“若不去的话,便会失信于众人。”
家康很害怕这一点。他已经通知了沿路的大名——幸村的密探就是由此刺探出的这个情报,若未按照原定计划巡视,所有人都会想:“主公是不是生病了?”
战场上的谣言很容易被添油加醋。“大御所大人病情不容乐观”的谣言马上就会传播开去。大名之中,很可能有人因此心生动摇转而投向大坂方。事态的严重性无法预测。
“我不得不去。”家康无力地说。过去,当家康处于困境时,本多正信总是为他出谋划策。这一次也一样。正信开口说:
“若是那样,事情很好解决。”
正信说昨晚龟屋荣任从京都回到了军中。
龟屋荣任是京都的富商,做和服衣料与点心生意,经常与京都的公卿、高僧、神社和寺院打交道,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秀吉十分器重龟屋荣任,让他担任了丰臣家的点心奉行一职。
龟屋荣任与家康亦颇有渊源。在此次大坂之阵中,家康在二条城时,龟屋荣任主动提出“如果有小人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愿为您效犬马之劳!”,于是家康命他“那么你就设法让敕使到我军营中来吧”。家康希望敕使能够到德川军中来。按照惯例,京都天子的使者应该到丰臣家去。可这样一来,家康就麻烦了。他想把敕使迎到德川方的阵营里来。
虽说是敕使,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简而言之就是到军中慰劳一番。
龟屋荣任给多位公卿送礼,巧妙地在宫中做起了工作。之所以比原定计划花了更长时间,是因为在公卿们中间,丰臣家的人气更旺,多数人预测“丰臣方会取胜”。
若现在派敕使到德川家军中,而最后丰臣方取胜的话,朝廷就麻烦了。公卿们举棋不定。龟屋荣任四处奔走,终于促成了向德川方下派敕使一事。昨夜龟屋荣任来到本多正信营中,汇报了自己成功完成任务之事。
本多正信对家康说:
“‘敕使将于后日到达。大御所大人忙于迎接敕使,实在无暇顾及巡视军营一事。’只消如此宣扬一番,诸位大名也就不会起疑心了。”
家康觉得正信所言极是。
“那我就不去视察了。”
家康选出三位谋将代替自己前往福岛方面视察。这三人分别是本多正信、成濑正成与安藤重信。他们各自率领铁炮手,于早晨七时过后出发了。
幸村一直埋伏着。
他看见从芦苇那头驶过来的船队,一直看着它们从眼前过去。家康不在其中,幸村为此感到十分失望。
有人说“他们也行啊”。幸村制止了性急的火枪手,让他们熄灭火绳。在幸村看来,和他们那样的人交手无异于贬低自己的价值。
“我是为了杀骏府老翁而来的。就算是将军出现在这里,我也会熄灭火绳。”
言罢,幸村毫不犹豫地撤回了真田丸。
在这场战役的攻防部署中,没有比真田丸正面更华丽的景观了。德川方的主力们全部集结于此,层层布阵。阵地横长约二公里,纵深约一公里。
在德川方最右翼的是加贺的前田利常率领的大军。前田军分为六个梯队,面朝北方。其前方是小桥村。
布阵于前田军左侧的部队依次为松仓重政军、榊原康胜军、桑山一直军、古田重治军、胁坂安元军、寺泽广高军、井伊直孝军、松平忠直军与藤堂高虎军。位于最左翼的是伊达政宗率领的大部队。伊达军位于沿生玉坂往西的松屋町路一带。这一带德川军的最前线大概在今天的上本町六丁目、近铁上六站附近。
家康对他们下达的军令是:“切勿贸然接近敌人!”
如果急于立功,贸然往前推进的话,只会吃大坂方的枪子儿。
家康采取的方针是“尽量减少士兵伤亡”。一旦伤亡增加,诸将便会动摇,士气也将低迷,天下人的恶评亦将接踵而至。
家康采取了借助物理力量的方法,命人用竹束制造挡子弹的盾牌。竹束高八尺、宽四尺。人手配备一个盾牌。制作盾牌的时间是十一月十三日到二十一日。数量约八万个。十一月二十五日,这些竹盾牌同时向大坂城移动。
从真田丸里往外望去,就像是在野外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竹长城”。看不到人影,只有竹子做的城墙像生物一样每天向前移动一点。对德川方而言,建造这个竹长城是为了推进到铁炮的有效射程(一百三十米左右)内。家康不断从后方发来警报,让他们“不要过于接近敌人!”
到十二月一日,家康终于发出了前进命令:
“前进!但不要发动合战。”
竹长城开始向前跃进。不过,德川方并没有开枪。
这天唯独位于全军中央的井伊部队前行至了现在的上本町一带。井伊直孝果断命铁炮手同时朝大坂城八町目口(位于今天的上本町二丁目附近)的城门射击。井伊军大声喊叫,以示恐吓。
对此,将军秀忠颇感狼狈,惊慌失措地说:“会被大御所责骂吧?”家康却反过来称赞井伊军此举,说:“仗就应该这么打。”
井伊部队射击是为了恐吓敌人,并不是轻视家康的命令。
翌日,家康独自骑马来到前线,巡视一圈后,进入了最右翼的前田利常军中。利常大吃一惊,急忙出来迎接。家康下马,用马鞭指着前方一个看起来十分坚固的要塞,说:
“那就是真田丸吗?”
真田丸前面是小桥村的笹山。笹山上也围上了栅栏,真田的一队铁炮手似乎埋伏在其中。
“那就是真田丸。”
利常用同样的话回答了家康。
“不能强攻!”
家康做出了判断。
这个时候,家康给前田利常下了一个非常含糊的指令:
“切勿因急于立功而近距离作战。先在阁下阵地前面挖个沟,然后垒起高高的土垒。”
家康顾及士兵性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德川家的天下刚刚成立,如果现在让外样大名遭受重大损失,天下必将动摇。这在上文也曾提及。不仅如此,若让他们蒙受重大损失,就必须赐给他们足够的土地来答谢他们立下的军功。可日本已经没有可供分封的领地。家康希望让大名们立下“便宜”的军功。他的阵地构筑主义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还说:
“土垒筑好后,用火炮把真田丸击碎。”
当天,前田利常就开始修建家康交代的设施。这番光景在真田丸的瞭望塔上一览无余。幸村看到此情此景,洞察到家康的用意,笑着说:“骏府老翁真是老奸巨猾啊。”
“把那些土功(土工)打死!”
他立即增加了笹山的铁炮手,让他们对施工中的前田部队进行扫射。因为这次射击,前田方死伤达百人,前田利常不得不放弃施工。
城南的战斗
战斗的重点转移到了城南。
城南也就是上町台。根据现在的地图,NHK大阪中央电视台所在的位置即三之丸的南边。位于NHK大阪中央电视台以南的警察会馆、教育会馆、大阪红十字医院,以及从森之宫一带到玉造一带也属于三之丸南部。三之丸的最南端是清水谷高中门前东西向的道路。这条路那时是一条大沟,守护着三之丸的南部区域。大坂的士兵在这一带做好准备,严阵以待。
家康巡视前线时,眺望真田丸,佩服地说:
“多么巧妙的要塞啊!”
东军一旦接近三之丸,必定遭到来自真田丸——这座位于城南外的小要塞的猛烈射击。不先攻下真田丸,就无法靠近三之丸。可是,若集中兵力进攻,则正中幸村下怀,必定损兵折将。所以,家康才命令在真田丸对面的前田利常“修建野战阵地,炮轰真田丸,如此即可”。这是个十分迂回的战术。家康决定“与其靠打仗,不如靠谋略来攻下大坂”。他暗地里正悄悄在这一方面下着功夫,所以劝告所有前线部队不要贸然发动攻势。
前田利常按照家康的命令,开始在自己的野外阵地前面挖沟壕、筑栅栏。每当幸村从真田丸的瞭望塔上看到这样的情景,就派铁炮队到笹山上扫射工兵部队。前田家死伤无数,工程也毫无进展。
“还没开始打仗就死了这么多人!”
前田家的伤亡甚至影响到了整个东军的士气。好在,后方给前田军下达了前进命令。
前田军召开军事会议后决定“与其攻打真田丸,不如先集中兵力夺下前方的笹山”。如若不然,不要说在阵地前面挖沟壕了,连一根栅栏都安不上,更别提前进。
“夺取笹山”之战赌上了俸禄百万石、兵力一万四千人的前田家的威信。
在此期间,身为主帅的前田利常一直坐在折凳上,把指挥作战之事全权交给了笔头家老本多安房守政重。利常一天不知要说多少次“安房守,一切都拜托你了!”。
关于笔头家老本多政重,本书之前也提及过。他虽身为家老却有五万石俸禄,在德川家享受大名礼遇,在前田家负责一切军事、行政事务。他本是德川家的家臣,不仅如此,还是家康昔日谋臣本多正纯的二儿子、正纯的弟弟,没有比他在德川家更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关原之战后,前田家害怕被德川家怀疑有谋反之心,便让本多政重当上了前田家的笔头家老。因此,就连一家之主利常对政重说话时也都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尊称他“安房守”。比起主从,二人更像是同僚。利常天资聪明,为了不被德川家怀疑,一生都在装傻充愣。在这次合战中,他也宣称:
“我什么都不懂。安房守,就拜托你了。”
简而言之,本多政重是前田军中实际上的主帅。
“不过就是区区笹山。”本多政重心想。白天看,笹山不过是个细竹丛生、毫不出奇的小山丘。山上只有十株瘦弱的红松。幸村手下的铁炮手时常藏身山中,由于地形地貌的遮挡,前田军很难发现他们。
“没想到幸村如此愚蠢!”
本多政重在心里嘲笑幸村.99lib.,纳闷他为什么不把要塞建在笹山这个极具战术价值的山丘上。只要扩建真田丸的围墙就可以实现这一点。
“左卫门佐的谋略也不过如此啊!”
政重一边从远处侦察笹山,一边扬言道。
十二月三日,前田军集中全力进攻笹山。根据秀忠的命令,位于城南战线的全体东军将于四日发起总攻。
大坂城的后藤又兵卫从细微处察觉到了这一点。又兵卫从八町目口的瞭望塔眺望四天王寺方向,发现东军的传令使在各个阵地之间来回奔走。他立刻赶回本丸,紧急通报说:
“明日,敌军恐将发动总攻。”
他说敌人将沿上町台北进,在大坂城的三之丸南部区域发动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进攻。大坂城也必须马上改变部署,在这个区域投入更多兵力。
“修理,你怎么看?”
秀赖问大野修理。近来,以大野修理为首官僚集团十次只有一次采用浪人将领提出的策略,因此两者之间嫌隙越来越深。修理唯独常常采用后藤又兵卫的计策。这与后藤自身的才干自然不无关系,另一个原因则是秀赖异常信赖后藤,常说些“啊,又兵卫这么说了吗?那就不会错”之类的话。大野修理自然也逐渐对后藤放下了戒心。
敌方传令使往来愈加频繁。
位于最前线真田丸的幸村比后藤更加了解这一点。他对此做出的判断与后藤相同。然而,幸村并未向本丸汇报此事,也没有提九九藏书出自己的见解,是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反正自己的意见也不会被采用”。他认为只能凭一己之力打退敌人的进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当然,幸村的顾虑或者说是强烈的自尊心又引发了新的问题。
“真田左卫门佐的态度不明确,果然还是有二心啊。”
大野修理心里生出了这样的疑虑。
总而言之,前田军行动了。
不过,前田军各部队的行动并非有条不紊。本应由本多政重统一指挥战斗,可他为了抢占头功率领直属部队在凌晨两点悄悄出发了。按计划本应在凌晨四点才开始行动,本多政重也不过尔尔。比起统率加贺百万石的军队,他更想立下个人的功劳,好日后吹嘘。
“你们看着吧!我很快就会把笹山夺过来!”
他让全军徒步出发,蹑手蹑脚,在黑暗中相互抓住对方的护腿甲,匍匐前进。这天夜里,没有星星,这个地方特有的“夜雾”开始出现。随着时间的流逝,雾将越来越浓。
“前田军中的本多政重最先开始行动了。”
真田幸村布下的战场谍报网早已捕捉到了这个情报。他们还在匍匐前进的时候,幸村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今晚将变得很有趣。”
幸村自言自语道。他严令守在真田丸内的全体士兵(此时有五千人):“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没有命令便不得采取行动,不得射击!”在东西两军之中,幸村治军最为有方。
因此,真田丸一直静悄悄的。
真田丸前面是笹山。凌晨三时左右,笹山被本多政重的部队包围了。政重敲响进攻的太鼓。同一时刻,他麾下的千挺铁炮开始朝这个小山丘扫射。装上子弹,再射击。惊天动地的铁炮声撼动了大坂城外的天地。
紧接着,政重让将士齐声呐喊。
“幸村这家伙会如何应对?”
政重等待着。
然而,笹山没有发生一点变化。没有回击的铁炮声,也没有士兵跳出来。本多政重麾下胆大的人陆续踏足笹山,爬上了山顶。依然没有一丝变化。
幸村已经事先把笹山上的守兵撤回了真田丸内,山上空无一人。
“没人啊?”
直到爬上山顶,政重才发觉自己被幸村捉弄了。
幸村之所以没有把笹山变成要塞,就是为了用它做陷阱来吸引敌人。这是典型的幸村流的战术。
笹山这座无人“陷阱山”的效果超出了幸村的预期。这完全是因为前田军因为本多政重想抢功而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本多政重军用铁炮扫射笹山时,后方包括中军在内的各支部队为之一惊,发觉“原来是本多安房守抢先行动了”,也立即采取了行动。
这些部队由家老横山长知与山崎闲斋率领。等他们赶到笹山时,得知笹山已经被本多部队抢占了。他们想:“既然被他抢先一步,那就干脆进攻真田丸!”
本多政重观察到横山部队和山崎部队放弃笹山,开始北上,也马上命令自己的队伍继续前进。否则,他这个先锋大将就会变成后卫大将。树林中、道路上、田野里,到处挤满了前田家的人马,各个都争先恐后往前赶。可是,天黑雾浓,他们根本看不清方向。直到走到真田丸的沟壕前,才有人大喊:“有沟!别推!”有些人一边喊一边被挤进了沟里。这条沟跟枯渠没什么两样,水只到人的小腿,不会淹死人。有人正努力往上爬,可头顶上又有人掉下来。如此混乱,根本不能称之为合战。沟壕上方就是城墙,不计其数的火枪从枪眼里伸出来,蓄势待发。没有一把枪冒出火星。
真田方继续保持沉默。在负责防守各个区域的将领中,有一个叫做海野源右卫门的武士忍不住去找了幸村。幸村正盘着双腿,靠在柱子上睡觉。
“有什么事吗?”
幸村睁开眼睛。海野很快描述了一番战况。他说:
“现在出手,就能像用脚踢木头一样,把敌人一举歼灭。”
幸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海野愤而退下。
“要让他们发怒”,幸村在心里想。他没有向部下详细说明自己的战术。
“大人在干什么呢?难道没有发现这绝好的战机吗?”
幸村决定待高涨的士气转化为怒气再拉开战幕。若现在开战,把敌人打得溃不成军的同时己方也会损兵折将。幸村想利用铁炮把前田军打垮。
天终于亮了,幸村还是没有发出任何指令。接着,雾气开始散去。
直到这个时候,幸村才叫道:
“藤泽重藏在吗?”
藤泽重藏以声如洪钟而闻名。幸村吩咐他:“你登上城墙传令,就这么说……”藤泽重藏照幸村所言爬上城墙,对着前田军呼喊。
他的言谈举止彬彬有礼。
“在那边挤成一团的看上去是加贺中纳言利常公的手下。看旗帜,这边乃是本多安房大人,那边是横山武藏(长知)大人,右手边田里的是山崎入道(闲斋)大人。”
他准确喊出了各个将领的名字,想在全体东军面前羞辱他们。既然已经被点名道姓,他们也就没法撤退了。幸村羞辱他们是为了让他们踏入沟壕,爬上真田丸的城墙。
“昨夜,诸位包围了笹山,不断射击,引发了大骚乱,那是想打兔子和野鸡吗?不过,你们弄出那么大动静,兔子、野鸡恐怕也被吓得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吧。既然狩猎已经结束,还请早点撤退吧。”
说完这些,藤泽重藏拿起葫芦喝了口水,接着说道:
“如果想打仗的话,这个小小的要塞作为日本第一的大大名的对手或许不够格,可诸位何不放马过来?还是打算在笹山上追追兔子就打道回府?”
藤泽重藏的话掷地有声,响彻四方。
“千万不可中计上当!”
有人如此规劝主帅。可藤泽提到了前田中纳言的名字,也提到了诸位将领的名字,何况前田家昨夜还在笹山上演了那么胆小、丢脸的一幕。如果被这样挑衅还不进攻的话,对后方的家康和秀忠实在没法交代。
“冲啊!”本多政重下令。
大家迅速跳进沟壕,趴在城墙上,开始往上爬。最早跳进去的是本多政重队伍里的奥村荣赖。山崎与横山的队伍紧随其后。
“再等等。”幸村在瞭望楼里看到这副景象,坚持此前的命令。
等到有数百人爬上城墙,一千挺铁炮同时从瞭望塔、箭楼、枪眼里开火,肆无忌惮地进行扫射。因为距离较近,几乎弹无虚发。第一波扫射结束,硝烟逐渐散去,城墙上一个前田兵也没有,全都掉进了沟壕里。想往城墙上爬的人也只敢躲在壕沟里蠕动,连抬腿往石头墙上踩的勇气也没有了。三百名弓箭手对准这些人放箭,一时间箭如雨下。待箭矢悉数落下,铁炮手也已经装好子弹,“弹雨”再次从天而降。
东军中行动起来的不光是前田军。被前田部队异常的行军状态刺激,多支部队也采取了行动。
以木村重成与后藤又兵卫的队伍为首,北川宣胜、长曾我部盛亲、明石全登、仙石宗也及大野修理等人的部队集中火力,对东军其他部队展开猛烈射击。转瞬间,城南被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
真田丸停止射击后,突然从西门杀出五百人的突击部队。他们没有攻向前田军,而是奇袭了与前田军协同作战、布阵于前田军西侧的寺泽志摩守与松仓丰后守的阵地,打得他们溃不成军。随后,这支队伍退回到西门内。
东军全线溃败,惨不忍睹。对真田丸发动正面进攻的前田军,撤退时扔下了死伤者,直到入夜后才回来找他们。
东军惨败。
当天,这个消息就传得人尽皆知,奈良东大寺的僧侣们将此事写进了《东大寺杂记》中。
此日攻城,进攻方一万五千人被杀。
实际上,东军死伤不过两千人左右。然而,就算只有两千人,可在一次进攻中损失如此惨重,可以称之为惨败。与此相反,大坂方的伤亡人数屈指可数。
世人认定东军打了败仗。
家康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坑道作战
“母衣”是一种布制的、像气球一样的东西,用竹制骨架把大袋子撑起来做成的。它被视为负责守护主帅的优秀将校的标志。把母衣插在铠甲后面,在马上疾驰的武士被称为母衣武者。他们同时也是传令使(传令将校),负责把主帅的命令传达给前线各个部队。
在进攻城南真田丸的前田利常部队里,有一个名叫森权大夫的母衣武者。他一边大叫“让开!让开!让开!”,一边在前线四处奔跑,传达利常发出的撤退命令。这个时候,除了撤退已别无他法。面对真田方的猛攻,如果继续这样任人宰割,东军首屈一指的大军或许就会消失在硝烟之中。负责传达撤退命令的母衣武者森回到阵地一看,发现他的防箭袋上有四十八个弹孔,可见真田丸的火力多么猛烈。空气仿佛都变成了铅弹四处飞蹿。真田幸村的可怕之处在于,掌握了防守要塞的奥妙。在日本战争史上,他织出的这张“火网”可谓空前绝后。
“东军大败”的战报传到了将军德川秀忠那里。秀忠这个虽然平庸却凡事谨慎的人也不禁踹翻折凳跳了起来,下令“发起总攻!”。
只不过,不管这个第二代将军如何大声地下令,他的命令也不可能即刻生效。必须先获得家康的首肯。家康在茶臼山山顶上。秀忠必须派使者到那里去。这一次,由秀忠的高官土井利胜担任使者,前往茶臼山。
土井利胜爬到了山顶上。家康像往常一样,坐在被铁盾牌包围起来的营帐之中。
听完土井利胜的话,家康立刻说“这样没用”,不同意秀忠发起总攻的提议。
土井利胜年轻气盛,比起门第,他是靠才能而被提拔的。他反驳家康:“虽如您所言,可那样的话会影响士气吧?”
“没听见吗?我说了这样没用!”
家康发起火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土井利胜吓得不敢再多说什么,行了一礼后退了下去。他回到秀忠身边,据实向他复命。秀忠勃然大怒。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对家康感到怒不可遏,大吼:
“大御所大人也老了。人称‘战略天下无双’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也难怪秀忠乱了阵脚。东军在城南连吃了几天败仗,伤亡惨重,而大坂方几乎未损一兵一卒。
对东军而言,真田丸就像是个吸血泵。在这个据点里耸立着上百面没有花纹的红色旗帜。真田丸的营旗——“六文钱”旗帜,一直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屹立不倒。
东军不光在真田丸打了败仗。
在不过三十分钟的攻守战中,东军的井伊直孝与松平忠直旗下就有三百士兵接连在城南的谷町口战死。这是木村重成指挥防御作战立下的功劳。紧接着,东军又有二百余人在八町目口战死。
“过于好战!”
前线的各支部队为了争名夺利不断打败仗,这让家康很头疼。可他又不能发出“过于好战”这样的军令。家康打算用别的办法扭转不利的战况。使用谋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个老翁对本多正纯说:“给真田左卫门佐撒点饵。最好能骗他上钩”,并让正纯进行部署。
“饵”是这一时期东军的军事用语。所谓的“饵”指“若投靠我方就赐予大片领地”。家康早已用饵让大坂方的织田有乐及其族人答应与他勾结。
家康身99lib? 边不乏能够为他与真田幸村牵桥搭线的中间人。幸村的兄长信之(后改称信幸)是信州上田俸禄九万五千石的城主,此番亦在东军阵营之中。信之与幸村的叔父真田隐岐守信尹也在军中。
家康召来隐岐守,对他说:
“你是个精明人,我就把这事交给你办了。你去告诉左卫门佐‘若投靠我方就赐予你信州一万石俸禄’。明白了吗?”
隐岐守虽然年事已高,却不是什么精明人,竟把家康说的话当了真,一再向他道谢,说:
“对真田家而言,没有比这更值得感谢的事了。”
随后,他独自一人作为使者前往敌方阵营。隐岐守在长长的竹竿上挂上斗笠,举着它靠近真田丸。这是战国时代以来公认的身为军事谈判使者的标志。
幸村从真田丸往外看,发觉“那个身着便装的人不是叔父吗?”。同时,他也洞察到了隐藏在落日余晖中走来的叔父背后的故事。
“家康是在放诱饵吧。”
幸村下令“打开城门,放他进来”。因为在军营之中,幸村没有让隐岐守登上瞭望塔。他在栅栏内的地上摆了两条小折凳,与隐歧守对面而坐。
“这里真是坚固啊!”
隐岐守转动一张小脸,四下张望,似乎为这个用大树搭建起九九藏书来的内墙的厚度而震惊。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小要塞的坚固。
“话说,”隐岐守说道,“你的威名在这两次战役中传遍了天下。这也是我们真田家的荣誉。”
据隐岐守说,最佩服他的是大御所。他说家康常说“在大坂武士中,有五个我想要的人”。
这五人是真田左卫门佐、后藤又兵卫、木村长门守、塙团右卫门和山县三郎右卫门。家康每天都在念叨:“没人能把这事转告他们吗?”
“这是阴谋!”
幸村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这个出身于武家名门的男人,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家康每天念叨的话以各种形式传遍了整个大坂城。家康算计到了这一点,甚至看穿了被点名的那些人会为此感到高兴。他也算到了由此他们通敌的谣言会在大坂城内传开,以及由此产生的后果。幸村很清楚这一点。
隐岐守传达了家康对幸村的美意。
“赐予你信州一万石俸禄”是家康开出的条件。幸村虽然没有答应的念头,却也不禁为家康的吝啬感到惊讶。把东军四十万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自己,换算成土地,竟然只有这么点价值?!
“不对,他说的或许是十万石。这个我没听清。”隐岐守说道。
幸村笑了起来,说:
“鄙人若享十万石俸禄,岂不是凌驾于兄长之上了?”
隐岐守没有领悟幸村言外之意。总之,家康的意思是“会优待你的,到我们这边来吧”。
很多书用戏剧性的表达方式记录了幸村此时的回答。如《武家闲谈》、《武边咄闻书》、《真武内传》等。各书大意如下:
“是右大臣家给了我机会。在那之前我的处境如何呢?失去领土,与亡父一起被流放到高野山蛰居,全天下没有一个人正眼看我们,终日郁郁寡欢。右大臣家把我召来,一下就让我统率八千人。”
幸村说一万石俸禄至多率领一百人或一百五十人,统率八千人相当于俸禄五十万石的大名。不过,幸村并没有说在丰臣家得到了优待。实际上,他就连一百石领地都没得到。在物质待遇方面,当然是家康提出的一万石更好。然而,幸村对秀赖的感激之处在于,是秀赖发现了自己的才干,给了自己用武之地。据守这座天下无双的名城,率领八千人与天下大军抗衡。好男儿应该志在于此,而非在意获得多少领地。
隐岐守似乎不能理解这一点。
他回到家康那儿,回禀家康“谈判以失败告终”。
家康还不死心,又说:
“赐给他信州一国怎么样?带着这个条件,你再去一趟吧。”
信州一国俸禄为五十万石。德川体制已经稳定下来,至多能从日本国中拿出一万石多余的领地。要从这已经成熟的体制中抽出信州一国,很可能引发导致德川幕府解体的大骚乱。信州有很多掌握着德川家经济命脉的直属领地,由十多个大名统治。要想赐予幸村信州一国,除非让那些俸禄两三万石的大名搬到中国、印度去。也就是说这是家康为了耍手段而撒的弥天大谎。
“这绝非谎言。”家康说道。
“可以让上野(本多正纯)写下宣誓书证明这不是谎言。”
隐岐守颇为欣喜,再次拜访真田丸,向幸村开出了这个条件。
幸村被家康的这种执拗激怒了,说道:
“叔父大人,看来我之前说的话,您一点都不明白。”
幸村说我的目的不在于领地。要说多少次您才明白?我是为了一生的荣誉,才守在这真田丸里的。您想想看,我活了四十几年一事无成,如果右大臣家没有把我招来,我只能在高野山山麓像虫子一样悲惨地死去。因此,如今我身处意外的幸福之中。您似乎还不了解这一点,才会问我“赐予你信州一国如何?”,想用诱饵来改变一个男人的志向是十分愚蠢的行为。您回去告诉家康:“就算他把日本国分一半给我,我左卫门佐也绝不离开大坂城!”
隐岐守很震惊,立即起身回到家康处复命。
“他说不愿意啊。”家康只一脸不快地嘟囔了这么一句。
家康打起了心理战。
他命令诸位将领挖掘地道。
家康想的是,把地道一直挖到大坂城下,接着再拼命挖到本丸下面,然后埋上炸药,炸掉上面的天守阁。这个看似真实的计划,其实也是这个老人想出的谎言。
首先,这个时代还没有威力那么大的炸药。不过,家康告诉自己人“松平正纲精通此法”。
松平正纲是相模国甘绳人,原本姓大河内,是家康的鹰匠。家康赏识其才能,不断提拔他,赐他松平姓,让他当上了小大名。
松平正纲在家康授意下,立即召集了三百个淘金工人(矿山的小工),在能够看见大坂城八町目口的地方开始挖一个大坑。
松平正纲到处扬言“要一直挖到大坂城的本丸下面”。
关于炸药,他说:“轻而易举。”
据正纲说,他要准备大量火药,把它们和小石子掺在一起,然后埋到本丸下面。有人说:“导火线会被水弄湿吧?”正纲说:
“那有何难!我有祖传秘方。”
他说把99lib?棉线巧妙地捻在一起,即使浇上水火也不会熄灭。正纲还说:
“万一失败,我就亲自潜入本丸地下,点上火,与秀赖公同归于尽!”
家康的目的在于让这件事传入城内,打击城内将士的士气,所以正纲想怎么说都行。
家康在这方面下了很多工夫。他命藤堂高虎也来挖地道,还特意招来了住在京都的土木专家兼贸易商角仓了以的家人,说:
“你们曾经挖掘过高濑川,挖个地道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
不过,角仓家的一家之主角仓了以在这年七月十二日已经去世,享年六十一岁(虚岁),从京都来的是他的族人。家康利用了角仓了以响彻天下的名声,让人宣传说:“是角仓了以在挖掘地道。”听到了以之名,大坂方会大吃一惊吧。
在古代,大坂城所在的上町台一带似乎是海角。大坂一带地基最为坚固,若真想把地道挖到本丸下面,恐怕要花十年时间。总之,所有的挖掘工作都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山口休庵曾亲眼看见藤堂军挖的地道,据他所言:“坑道出入口宽四米,高二米。洞中支着用扁柏做成的柱子。柱子上架着横梁。每隔三尺有一个这样的木框。往坑道里看,里面只有一盏灯。坑道只有这么一个洞,没有再往深处挖,当然起不了什么作用。”
家康的企图不在于成功挖出一条地道,他期待的是此举产生的心理效果,所以并不像休庵说的“根本不起作用”。
家康实施的心理战并没有让城内之人动摇。
相反,大野修理还说:“让他也尝尝我们的厉害!”
他把秀吉传下来的大石火矢(被称为“佛郎机”的青铜炮)摆在城内自己的宅邸旁。秀吉把这个青铜炮命名为“日本丸”,之后由难波大夫进行管理。难波大夫给日本丸装进重约一贯的火药,把四匁、五匁的炮弹哗啦哗啦倒进一升的炮口,点火,轰然发射,吓破了进攻军的胆胆。这种榴弹炮从松树中间飞过去时,威力足以把松枝吹飞。听到日本丸的炮声,东军将士全都惊慌失措地躲在竹盾牌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看来,反而是大坂城射出的这些炮弹对东军心理产生的影响更大。
右大臣秀赖
家康每日在住所一心寺与被称为一心寺后山的茶臼山山顶(战斗指挥所)之间往返两三次。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攻城进行得并不顺利。家康唯独在此事上没有发牢骚,而是代之以抱怨天气寒冷。
“我这把老骨头可真受不了这刺骨的寒风。真想早日结束攻城一事,回骏府去啊。”
骏府是家康发现的疗养地。对老人而言,再没有那样好的疗养胜地了。即便是冬天,骏府依然阳光普照。每天早上去马场时,家康都会为土地的温暖感到惊讶。就算在最冷的时候,手指也很少会被冻僵。此外,从骏府城前面的大海里钓上来的鱼更是鲜美无比。家康觉得只要住在那座城里就能延年益寿。
然而,此时他却不得不在难波这个入海口众多、芦苇丛生的低湿地带指挥四十万士兵攻城。
“你们不觉得很残酷吗?”
家康对身边的人抱怨道。家康已经七十二岁了。在四十万攻城军、十万守城军中,恐怕没有像他那么年长的人了。茫茫人海之中,虽然尚有与家康一样从元龟天正的战国时代摸爬滚打过来的老人,但他们都已归隐故乡,出征这大坂战场的不是他们的儿子,就是孙子,甚至有些人的曾孙都已驰骋沙场。在敌我双方阵营中,再没有一个像家康这样的老翁。
“我想早点回骏府,可将军很性急,怎么也不让我回去。”
家康言外之意,藏书网秀忠斗志昂扬,一心想发动进攻,一副不将大坂城夷为平地绝不罢手的架势,所以自己没办法回骏府。
总之,就连这些看似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发的牢骚都是家康的政治策略。更准确地说,他正是为了达到政治效果才一个劲儿地抱怨。身穿丝绵做的衬袄还一直抱怨“好冷好冷”,是他进攻大坂城最重要的策略。这一点就连他身边的本多正纯都没有看透。大家全都把家康的抱怨当了真,传出了这样的说法:
御所大人(秀忠)一副“就算把城内之人全都杀光也……”的架势。
与此相反,大御所大人却畏首畏尾,打算帮助大坂城内之人进行和谈,迫不及待想要回骏府去。
这话传得东军人尽皆知。由此,作为家康继任者的秀忠一跃成为有能之人,世人开始心怀畏惧地重新审视这个原本平庸的人。同时,上了年纪以后家康为人似乎变得宽容起来,世人也将以看待慈父的眼光来审视家康。实际上?,这种情绪正在东军四十万人之中蔓延。
家康在如此驾驭己方士兵的同时,也让这种抱怨在敌军中肆意散播开来。让这些话传到敌人耳朵里才是他拼命抱怨的最大政略目的。
大坂城内,有很多与家康沆瀣一气的人。家康想让这些内奸充当传声筒,把这个消息传到城内的各个角落。事实上,他们正在这么做。那群内奸中,最重要的人物就在淀殿身边。
他是淀殿的舅舅。人称“有乐大人”的织田有乐。这位与家康年龄相近的老人是信长之父信秀的第十一个儿子,此事在上文曾提及。他对淀殿而言是亲人,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且是族中的长者。因为这点,比起新来的浪人诸将,淀殿更加信赖有乐。不管什么样的机密,淀殿都会告诉有乐,与他商议。
为此,织田有乐老人私下里觉得“哎呀,这样下去的话丰臣家必将土崩瓦解”。于是,他勾结家康,不断把城内的秘密泄露给东军。织田有乐老人觉得光这样远不足以展示自己对家康的忠心,又命令守卫三之丸内城墙的儿子织田长赖“故意打败仗”。
长赖的举动可谓露骨——对东军射击时根本不瞄准,甚至默许东军士兵翻越城墙。幸好织田长赖身边的守将察觉到这一点,迅速赶来救援。长赖手下大部分人也觉得长赖态度可疑,他们奋勇抗战,终于顺利击退了东军。织田有乐一直没有现身防御战,托词得了感冒在后方卧床休息。
“织田大人父子十分可疑”在城内逐渐成为一种共识。无奈有乐是淀殿的舅舅,淀殿对他信赖有加。众人都忌惮淀殿三分,所以这事最终没有传到她耳朵里。
“老夫想议和,然后回骏府去。不过秀忠态度极其强硬,声称要将大坂城赶尽杀绝,老夫也没办法。”
家康时而表现自己的“宽容”,时而展示自己的“彪悍”,对织田有乐采取安抚与恫吓相结合的手段,让他在大坂城内鼓吹和平。
织田有乐按照家康的指示行动,藏身大坂城内,不断在淀殿耳边吹风。
“有乐大人真聪明。”
淀殿觉得这个舅舅十分可靠,总能掌握城外的情报,在必要时告诉自己。织田有乐常说,自己养着二十个兵书上所说的“Kan”(间谍),不断把他们派到城外去,所以才能无所不知。
刚开始,淀殿不想听有乐说那些话。
她曾在有乐老人面前叫嚣“不把骏府老人打倒,绝不停止战争!”。她相信“丰臣家必胜”,更准确地说是相信“右大臣秀赖的威望”。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对大野修理的预测深信不疑,认为加贺的前田氏会快马赶来支援自己,萨摩的岛津氏会倒戈向丰臣家,安芸的福岛氏亦会堂堂正正入城来。然而,事情出乎意料,谁也没有来。
“修理你说的都是谎话吗?!”
某天夜里,她召来大野修理,狠狠地训斥了他一番。修理在这事上也深受打击。
“修理并不是坏人,只是不谙世事罢了。”
浪人诸将中的一人——毛利丰前守胜永曾这样评价修理。对修理而言,大坂城就是“天下”,他生活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深信自己所侍奉的丰臣秀赖的威望依然可以震慑天下。他的战略计划建立在这种错觉的基础上。为此,他力主与其坐等灭亡,不如与家康一决胜负。淀殿等人也相信修理的必胜论。
然而,事情的结果出人意料。大坂城陷入东军四十万大军的包围圈中,而关?于如何防御作战才能获胜一事大坂方却毫无头绪。
淀殿开始倾听织田有乐嘀咕的和平论。淀殿从有乐老人那里听说,家康极力主张“让丰臣家毫发无伤地延续下去”。不管淀殿相信与否,家康的话都让她很满足。令淀殿感动的是,身为家臣的家康尚不忘对主家——丰臣家的恩义与礼节。
“理应如此吧。”
淀殿与大藏卿局等人每天晚上都会谈起这个话题,自我陶醉一番。当然,战况并未好转。这让淀殿等人的话题蒙上了一层阴影。不过,一谈起家康“诚实”这个话题,每个人都会松口气似的说“他不是坏人”。
犹如拨拉冷却的灰烬,从中找到了一点火星似的,每个人心里都感受到了真切的平静。尤其是大藏卿局与正荣尼等人。她们在开战前曾前往骏府拜谒家康,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开战后仍相信家康的亲切与对秀赖的关怀。因此,她们十分相信织田有乐打听到的“家康希望和平,想要采取温和的战后措施”一事。
“只不过,将军秀忠大人似乎坚持要武力解决,说些可怕的话。”
因为秀忠的阻挠,充满温情的家康无法解散眼前的包围军。宫中的女人们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另一方面,家康方的铁炮声异常激烈。位于城南护城河附近的井伊军出动三千挺铁炮,曾从深夜持续射击到黎明,不让以淀殿为首的女人们合一下眼。
家康着急了。为了让城内之人倾向于谈和,这位老人用尽了他所有的智慧,并且还用了在他少壮意气风发时恐怕不会用的卑劣手段——制作假文书。
家康命祐笔研究真田幸村、长曾我部盛亲、毛利胜永这三位浪人大将的笔迹,伪造了三人写给家康的书信。连花押都模仿得极其逼真。
伪造的书信是对家康向他们传达的“若加入我方则提拔你当大名”一事的回信。
“……俸禄二十万石,大人说不论想要哪个国都如汝所愿,实在不敢当。”
从字里行间看,三位大将无比喜悦地答应了家康。家康还让祐笔写下了“秀赖一事,轻而易举”的字句,作为对家康提出的要求——“离开大坂城时把秀赖掠来”的回复。
家康想尽办法,只让淀殿与秀赖二人看到这三封伪造的书信。他施以种种诡计,这些信最终如他所愿到了淀殿与秀赖手里。秀赖一一看完这三封信,断定“这是伪造的”。
秀赖这人若是在寻常环境中长大,或许会成为一个相当有才干的人。在各项修养中,秀赖最精通的是书法。在他二十岁时,他的书法作品已经备受京都公卿的好评。
虽尚年幼,因擅长书法而得到天皇赞许。
与秀赖同时代的人留下了感叹其书法之妙的书信。事实上,秀赖的真迹除了常说的“丰国大明神”这个神号外,还有许多他成年后写的诗笺。
“秀赖字迹秀丽。”
《阪役丛话》记载了大坂方幸存下来的武士们的谈话。不管怎样,因为秀赖精通书法,所以一眼便识破了这几封书信是伪造的。顺便说一下,家康的字写得很难看。像他那样老谋深算的谋略家,却被在他看来不过是黄毛小子的秀赖识破了诡计,多少有些滑稽。
家康知道诡计并未奏效后,又想了几个办法让城内的人接受议和。
大野修理之弟治纯正巧身在东军阵营之中。东西尚未交恶时,大坂城的重臣把人质送到了江户和骏府。大野治纯——大野修理之弟、淀殿侍女长大藏卿局之子,住在骏府。然而,东西断交后,治纯没法回大坂城,只好跟随家康的军队一起行军。家康让治纯担任军事谈判的使者。他让治纯带着劝和书,走到城墙下,用箭把文书射进了大坂城内。收信人是织田有乐与大野修理。
城内对此置之不理。
此后,家康让曾出入丰臣家的京都的后藤光次(造币商人)担任使者,进入大坂城。大野修理写了回信,大意是:
“议和之事,右大臣家不予采纳。”
家康把注意力放在了“秀赖反对”这一点上。家康用尽一切办法打探城内的情况,得知淀殿的态度似乎软化了。
“若能议和的话……”
淀殿命令大野修理负责这项工作。大藏卿局也开始赞成议和。连大藏卿局这么聪明的老女人都对骏府的家康印象极好,莫名地相信了家康,开始劝说淀殿,说:“骏府大人绝不是坏人!”
大藏卿局之子大野修理曾经也是强硬的主战派。待他知道自己寄予厚望的“诸大名入城”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梦时,感到无比沮丧,觉得战争没有了胜算。最终,他也认为“如果家康开出合适的条件求和的话,还是答应为好”。
这些情报一一传到了位于茶臼山大本营的家康那里。
“大野修理也不过尔尔。”
家康冷笑着说,心想大野修理之所以这么想,大概是派到他身边的小幡勘兵卫的功劳吧。
不论如何,家康都想议和。
关于此事有一种说法。
这个传说流传于德川时期两三个大名家中。丰臣太阁鼎盛时期,太阁常常为自己设计的这座日本历史上空前巨大的城塞感到自豪,一个劲儿地吹嘘“不论什么样的大军都无法攻陷此城”。某日夜里闲聊时,他自吹自擂,一不小心泄露了机密,说道:
“只有一个办法。”
他说的办法就是采取“议和”的策略。先包围大坂城,再中途提出议和。趁乱破坏三之丸周围的护城河,这样一来就没有比大坂城更脆弱的城池了。席间有两三个大名,家康也在场。家康在秀吉面前谦虚得大气都不敢出。秀吉说这番话时,他一脸谦恭地在一旁听着。
不过,就算家康再不善于攻城,这样的策略他还是能想到的。况且,掌握大坂城机要的不是大野修理,是一群女人。女人就应该恫吓、哄骗。家康步步为营,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施以这两种手段。
谁知却发生了出乎家康意料的事。
那便是秀赖。
“秀赖归根到底不过是淀殿的小拇指。”
不仅家康这么想,就连大坂城内的织田有乐与大野修理也这么想。当然,淀殿自身也认为秀赖不过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样的秀赖却坚持“绝不议和!”。不管多少人劝他,他都奇迹般地固执己见,不肯让步。
秀赖当着织田有乐与大野修理的面说:
“如今予举兵讨伐关东,不仅仅是为了夺回政权。予志在维护已故太阁大人名誉,就算大坂城被夷为平地也决不罢休!”
秀赖掷地有声地说。听见这话的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以为眼前的不是秀赖,是另一个人。然而,这个体格壮硕的年轻人,在烛光映照下脸上泛起一丝红潮,极99lib?t>其自然、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番话。
火炮
“就算大坂城被夷为平地,也要打下去!”秀赖说。
“我这次拿起弓箭,并非为了夺回天下这样功利的目的。成败在天,我志在维护已逝太阁殿下的名誉。”很难想象这话出自秀赖之口。
“确实这么说了。”
织田有乐和大野修理从御前退下,回到小屋后一阵愕然。二人确实听到了秀赖这么说。由于太过吃惊,不知该如何应对,两人早早退下,回到小屋里喘口气。
织田有乐眉头紧锁,问道:“喂,修理。秀赖大人是那样的人吗?”
有乐所认识的秀赖很不成熟。他一直把秀赖当成孩子、傻瓜。多年来,他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态担任丰臣家的政治顾问。
大野修理也一样。
“修理,你怎么看?”有乐面似老翁,难掩焦躁地问。
“……所言极是。”修理呆呆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秀赖确实很奇怪。在修理看来,秀赖这个年轻人,生来绝非傻瓜。就说学艺,淀殿着力于在这方面培养他,城内恐怕没有比他更有教养的人。不仅在城内,就算在京城的公家社会,恐怕也没有年龄与他相仿,教养在他之上的人吧。
但“秀赖大人是傻瓜”这样的评价在城内早已根深蒂固,就连足轻和在厨房干活的女佣都这么说。身为近侍的修理,也暗中如此评价秀赖。
比如,秀赖爱吃海螺。
这个年轻人身材魁梧,食欲旺盛。一旦喜欢上某类食物,就一个劲儿地吃。常常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吃海螺时,秀赖也是这样。御医很担心,就找御膳房的人商量。于是,海螺不再出现在秀赖的饭菜里。
秀赖心生疑窦,问道:“近来怎么没有海螺了?”
御医答曰:“海螺都被市正拿走了。”那时,片桐且元刚离开大坂不久,城内一片哗然,弥漫着“但凡坏事都往片桐且元身上推”的氛围。御医也趁机顺水推舟。
秀赖大吃一惊,反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难道市正大人把‘海螺树’连根拔走了?”
秀赖智力方面的不幸就在于此。人的智力是从年幼时开始,通过在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中生活、体验、观察得来的。秀赖一直待在大坂城这个小天地里,衣食住行样样有人打点,从未自己独立生活过。在这种特殊环境下长大的人,最后只会落得不知如何与人交往的下场。众人口中的傻瓜,指的就是这种人。
“他并不是个单纯的傻瓜。”
修理听了秀赖那些反对议和的话,心里暗暗害怕。
他害怕有人唆使秀赖说出了那样的话。教唆者不是后藤又兵卫就是真田幸村,反正肯定是那些浪人将领。
这些从外边进入丰臣家的浪人将领,给秀赖的生活增添了新的色彩。在此之前,秀赖的世界里除了他的母亲淀殿和侍女们,只有大野修理。因为修理是秀赖身边唯一的男性,所以秀赖但凡“世间之事都去问修理”。这使得大野修理掌握了一种特权。事实上,丰臣家的政治、军事,一直由大野修理全权处理。不久前,浪人将领出现了。
最初,秀赖看见浪人将领就像看见牛一样惊讶,十分认生,甚至还有些害怕。这让大野修理非常放心。他认为秀赖肯定不会听他们的话。
一开始,大野修理还鼓励秀赖多与浪人将领接触,希望以此启发秀赖。他对秀赖说:“那些浪人将领是统率过千军万马的老将,不妨通过与他们夜谈增长您的武略。”“招纳浪人将领进入丰臣家”这一政治策略是大野修理一手促成的,他本人也因此居功自傲。
然而,让修理感到意外的是,随着接触日益频繁,认生的秀赖不仅跟浪人将领越来越熟,似乎还被他们的魅力吸引了。
浪人将领常常跟秀赖谈论“太阁殿下的武略”。这让秀赖很是感动。受环境所限,秀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起过亡父的军事谋略。浪人将领还向秀赖传授为将之道。这也给一直以来只接受公家教育的秀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前文曾提到,在浪人将领中,秀赖最仰慕的是后藤又兵卫。后藤又兵卫不仅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还具备把实战经验抽象为理论的能力。秀赖的学习能力很强,能够很好地理解又兵卫所说的话,而且又兵卫常常在谈话中加入真实的战例,对秀赖而言,这可比做学问有意思多了。更让大野修理恐惧的是,秀赖觉得后藤又兵卫和真田幸村是“英雄”。
“秀赖大人就要被他们抢走了!”
近来,大野修理开始心生惧意。对修理而言,秀赖是权力的源泉。“把秀赖掌握在自己手里”是修理掌握权势的秘诀。“这种局面或许会被打破”才是大野修理最害怕的。
“……修理这家伙也不过尔尔。”
大野修理身边的小幡勘兵卫一.眼便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勘兵卫起初很赏识大野修理。他小有才干,做事果断,而且颇具政治家的慧眼。然而,修理也跟秀赖一样,在丰臣家这个小圈子里生活久了,难免有些不谙世事。
“终究不过是女官之子啊。”勘兵卫有些看不起修理的天真。修理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很器重勘兵卫这样云游过诸国的男子,遇事常找勘兵卫商量。勘兵卫能待在大坂城也多亏了大野修理的天真。
“这种天真,乍一看倒让人觉得修理是个胸襟宽广之人。”
勘兵卫承认大野修理的天真也有它的长处。当初,大野修理对浪人将领很有好感——这就是修理天真的好处。但是,随着开战后浪人将领的声望越来越高,连秀赖也开始信任他们,修理内心的天真消失了。
“说到底修理就那么点野心,一心只想紧握丰臣家的权柄。这个男人也不过如此。”
勘兵卫不禁这样想。
在任何人看来,“丰臣家灭亡”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可在不谙世事的修理眼里局势还没有那么紧迫。他更在意如何“独占”秀赖以确保自己的权势。
不过,大野修理也没有勘兵卫想得那么悠闲。
“这样下去,丰臣家迟早会灭亡!”
大野修理也有这样的危机意识。
只是,他多少有些天真。
“不议和的话会灭亡的。”
直到真正开战,导致此次战役爆发的“罪魁祸首”大野修理才开始心急如焚地这么想。修理总觉得万一开战,天下半数大名都会站在丰臣家这边。在这一点上,他跟淀殿与大藏卿局等人一样天真。可是,等他买定离手,掀开赌盅一看才发现,六十多州的大名无一例外都把枪口对准了大坂城。修理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既然落空了,只好讲和。好在家康那边先提出了议和的要求。
“对方提出了议和一事。若我方坚持作战,结局显而易见,最后只会被打得溃不成军。”
淀殿也不停地跟织田有乐和大野修理唠叨,催他们赶快采取措施。
可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秀赖抵抗到底的意志仍十分顽强。任凭母亲怎么劝说,他还是说“不行!”。恐怕这是这个年轻人头一回反抗他的母亲。
对于秀赖的态度,淀殿怪起了修理。她说“一定是浪人们在背后给他出的馊主意”,把浪人们招来的是你修理,你快想办法。
且说家康见和谈毫无进展,十分焦躁。
“给那帮女人点厉害尝尝!”
家康从铁炮组中选出三十名神射手,一队进军城南,一队进军城北备前岛,命他们做好了从远处攻打天守阁的准备。
那时所用的火炮,并非南蛮式大炮,不论从构造还是操作方法上看,都堪称巨大的铁炮。其口径为四十至七十毫米,足以被列入大炮行列。这种火炮是日本自己发明的武器,炮手要像扛枪一样,一个人扛着偌大的火炮进行射击。
先要往火炮里填满火药,再塞上三十匁重的炮弹,然后轰一声发射出去。由于发射时产生的反冲力太大,若没有足够的体力,不经过专业的训练,根本没法发炮。
十二月十六日凌晨,德川家康的火炮部队各就各位,等待黎明来临。天色渐明,大坂城的天守阁沐浴着黎明之光露出了轮廓。这时,城北的备前岛率先传出刺耳的火炮声。火炮声不断传来,一时间弹如雨下。几乎同一时间,城南的炮弹也接踵而至。
炮手们采取跪射姿势。为了缓冲发射时带来的巨大反冲力,炮手们故意摔倒在地,在地上翻滚。起身后,他们把炮膛清理干净,重新装上火药,塞入炮弹,再发射、再翻滚。整个场面如同一场怪异的舞蹈表演。
这一切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火炮的射程根本到不了天守阁,没有一发炮弹命中。
这天,家康让士兵准备了另一种火炮。担当射击总指挥的是俸禄二万石的大名毛利高政。毛利高政年轻时就是一位有名的火炮手,起初效命于秀吉。他原本姓森,后改姓中国地区名门望族毛利氏的姓,当上了伊势守。高政曾参加朝鲜之阵。他在蔚山之战中准备了巨炮,瞄准明军阵地,百发百中,威震四方。关原之战后,高政效力于德川家康,在丰后佐伯领有二万石俸禄。
参加大坂冬之阵时,高政已经五十八岁,患有眼疾,自己不能亲自瞄准射击。不过,考虑到“火炮伊势守”的名声,他还是从丰后运来了名为“四海波”的大炮,在茶臼山附近安营扎寨,随时待命。
此前一日,家康特地亲自前往高政的兵营下令:“伊势守,明日开炮。”
高政老于世故。他说自己患有眼疾,没有把握,请家康一定安排稻富宫内大人辅佐。稻富宫内是家康铁炮师傅稻富一梦的儿子。高政想,若自己独揽大功,难免招致稻富派本家的嫉妒,到时不知他们会在家康面前怎么搬弄是非。高政向家康推荐稻富宫内,正是出于这样的顾虑。
总之,这天早上,高政在备前岛片桐且元的阵地上安置了火炮。这一带距天守阁最近,且元又对大坂城内的地形了若指掌。高政可以向且元打听射击目标——淀殿寝殿的位置。
毛利高政安置在备前岛的火炮叫“四海波”,炮座是他自己发明的。虽然没有车轮,但为了实现远距离射击,高政在设计上下了很多工夫,使得火炮的仰角可以自由移动。火炮上还装有一个独特的瞄准器。在那个时代,高政已经掌握了名为“炮弹航程”的弹道学理论。
不久,“四海波”开始咆哮。第一发,没有命中。让人震惊的是,炮弹飞得很远,竟然越过了天守阁。
第二发,片桐且元说“瞄准那边”。炮弹朝着远处淀殿的寝殿砸了下去。炸坏了三之间的茶柜,掀翻了风炉,导致七名侍女受伤。淀殿高声惨叫,侍女们边哭边跑,殿内乱成了一团。
第三发,射中了天守阁的一根柱子。柱子被炸毁,天守阁因此往西倾斜了一点。第四发,击中了千叠敷。恰巧那时侍女们都集中在那里,场面越发混乱。
正如家康所料,炮攻对大坂方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影响。
“快点处理!快!”淀殿捂着耳朵大叫,并派人前往秀赖和大野修理那里。她所说的“处理”,就是议和。
即便如此,秀赖仍面不改色地说:“议和没用!”
当时秀赖语气坚决,曾有记载用“无以言表”四字来形容。
大野修理想,就算是扯断秀赖的护腿甲,也得说服他,让他知道只有议和才是丰臣家最好的出路。
修理对秀赖说了。不过,他失言了。他劝秀赖说:
“家康已年过七十,时日无多。大人您还年轻,当靠时间取胜。时候一到,即使不费一弓一箭,那老贼也定会撒手人寰。”过去,片99lib?桐且元也曾经对秀赖这么说过。那时,修理与且元针锋相对,力主开战,最终导致了眼前的局面。秀赖勃然变色,指责修理善变。他咄咄逼人地盯着修理,责难道:“从前市正这样说的时候,你在一旁是怎么说的?”只是,秀赖的声音跟平素并无两样,声调还是和他吟咏和歌让女官誊写下来的时候一样。这个年轻人真是奇怪。
樱门
这段时间,“有乐”和“修理”的名字,不知道每天在家康的大本营里要出现多少次。
城内,尽管右大臣秀赖一直冥顽不灵,坚决反对讲和,但淀殿的腿已经软了半截,不停地对“男秘书”织田有乐和大野修理说“只要条件合适,我想赶快结束这场战争”。
家康那边也频频派来使者。多数是由家康的幕僚本多正纯派出的使者。
此前,大坂方明确表示“条件合适就议和”。当然,关键人物秀赖对谈判的进展一无所知。浪人将领也没有正式听说此事,其他谱代将领也大多被当做了局外人。
只有以淀殿为首的一伙人偷偷讨论着家康提出的议和方案。这伙人以女性为中心,只允许三位男性参加。三位男性分别是织田有乐、大野修理和渡边糺。虽然有这三个人,但是他们只有执行淀殿旨意的权限。
家康首先开出了宽大的条件:“想要哪里都行,我会封两块领地给你们。你们离开大坂城吧。”对此,淀殿集团同意“腾出大坂城”这一基本条件,但是关于获封的“两块领地”的方位,他们执意要“南”边的。也就是南海道的两国。南海道由纪伊(和歌山县)、淡路(兵库县淡路岛),阿波(德岛县)、赞岐(香川县)、伊予(爱媛县)、土佐(高知县)六国构成。
淀殿之所以想要位于南海道的领地,首先是因为南海道气候温暖。将来上了年纪,寒冷的地方她可受不了。
“嗯,是啊。”
秘密商议的时候,正荣尼等人拍手赞同。正荣尼也怕冷,从秋天到冬天,她一直不停地感冒。正荣尼等人说“若被赶到北陆或者山阴去,鞑靼的山风一吹,老人家的身子骨可撑不住”。
其次,她们一定要留在“南海道”是因为南海道离上方很近。自秀吉以来,丰臣家人习惯了京城的生活方式。他们觉得京都以外的地方都是荒蛮之地。
这一条件传到家康那里时,家康眉头紧皱,嘟哝道:“女人们就爱废话!”
南海道六国是家康安置幕府大名时最令人头痛的地方。因为南海道离上方很近,所以不能把有野心的大名安排在那儿。于是,家康把关原之战中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旧丰臣家大名安置在了南海道。浅野家被安置在纪州,胁坂家被安置在淡路,加藤嘉明和藤堂高虎去了伊予,山内家去了土佐。虽说他们过去曾受太阁殿下的恩惠,但现在已完全“无害”,成了对德川家最忠实的大名。
可是,如果硬是把丰臣秀赖安置在那里,会怎么样呢?恐怕那些南海道的大名会对秀赖有所顾忌吧。不仅如此,将来他们可能会变心。说不定还会生出拥护秀赖、背叛关东的野心。
“安房国和上总国。除了这两国,其他都不行。就说我把这两国封给他们”,家康说。
安房、上总两国合在一起,就是现今的千叶县。房总半岛的海面有黑潮暖流流过,所以就算是冬天这里也气候温暖,油菜花盛开。
“告诉他们,这两国比南海六国还要暖和。”家康补充道。
提出这个条件时,家康心情有些阴霾。他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关于要不要结果秀赖的性命,他还没考虑好。
“要不要他的命,是将来的事,”家康想,“这事以后再说吧,还是让自己的心意暧昧点好。现在不管怎样,先集中精力把秀赖从大坂城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里弄出来。不过,去南海道可不行。让他们去关东的房总半岛吧。”
关东不仅是天下政权中心江户城的所在地,而且关东八国要么是德川家的直属领地,要么由谱代大名严加警备。把秀赖的两块领地安置在关东,等于安排了一个禁闭室,可以进行全面监视。将来一旦稍有风吹草动,便能立刻讨伐。另外,没有比房总半岛更难守易攻的地方了。由于这里三面环海,无处可逃,一旦有人从北面发起攻击,守军就只能往南逃,最后的下场就是被逼到半岛南端的狭隘之地引颈待割。这里是安置藏书网秀赖最理想的“禁闭室”。家康选择这样的地势,指定“安房、上总”两地,毫无疑问是考虑到了将来可能发生的大屠杀。但是,家康没有立即斩草除根的想法。他没有想过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下那样的猛药。“自己死后,所有的约定都会作废。让幕府的新领导人去做那件事吧。”七十二岁的家康把自己死后的时间都列入了算计之中。凡事不急躁冒进,是这个男人的作风。
但是,唯独合战例外。不管用什么样的奸计,不把秀赖彻底从大坂城里拉出来使他无处可藏,此番合战就不可能顺利进行。
可是,在淀殿集团坚持要求去“南海道”一事上,家康没有让步。
“无论如何,让他们到安房和上总去。”家康提议。
淀殿一方则坚持“一定要去南海道”。在此期间,如前所述,家康于十二月十六日从备前岛向城内发射火炮,一颗炮弹落在了淀殿殿中的千叠敷,一颗炮弹炸毁了天守阁的一根柱子,导致天守阁向西边倾斜。
接到汇报时,家康一拍大腿,叫道:“女人们,都看见了吧?”仿佛他能看见城内妇人们抱头鼠窜的样子。
事实上,淀殿确实方寸大乱。
她命令有乐和修理:“赶快和谈!”
淀殿又像上次一样大发雷霆,差点儿要骂“你们俩发什么呆”。可对有乐和修理而言,只要关键人物秀赖反对和谈,他们就无可奈何。这一点,前文已经提过。
淀殿催促二人:“右大臣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快点进行和谈呀。”
说白了,就是:“先斩后奏!先把秀赖排除在外进行谈判,事后再征得他的同意。”
但是,对于担负此重任的两人来说,没法这么做。因为和谈需要秀赖亲笔写的宣誓书。这个文件没法伪造。
本丸的气氛,不可能不影响在二之丸、三之丸奋战的将士。
“一切都要保密。”
虽然淀殿和有乐互相告诫,但有乐却把消息透露给了儿子长赖。长赖又透露给他的手下,所以和谈一事已经不是什么政治机密。
本来,城内将士的斗志远比进攻方强。比如刚刚提到的织田长赖,他虽然负责守卫三之丸谷町口的城门,但是他跟父亲有乐一道勾结敌军的事,他的手下也知道。长赖命令手下,并耐心叮嘱他们:
“上面有令,弹药储备不足,尽量不要射击。”
他的属下都知道,炮弹、火药根本不可能储备不足,长赖在说谎。
他的下属中,有三成左右是长赖的家臣,其余七成都是浪人。浪人们早就对织田长赖不指挥部下作战感到不满,所以怠战命令一出,大家都非常愤慨,与那些遵照长赖命令玩忽职守的人大吵了一架。
这时,藤堂高虎的先锋大将渡边了已经打到城墙边。石墙下聚集了大批人马,大有攀墙而入之势。于是,大坂方连足轻的妻子都站上城墙,投瓦片、扔石头,奋勇杀敌,最后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渡边了右肩中弹,跌落马下,被人扛着好不容易才从枪林弹雨中脱身。城内>.的士气,空前高涨。
三之丸内有很多商家。开战以后虽然大部分人都避走他处,但仍有一部分因为做生意而与大坂城结缘的人还留在城内,帮忙搬运货物。他们对浪人的评价很高。
“多亏浪人将领,才保住了大坂城。”
从这样的称赞来看,这次跟关东决战,连老百姓都斗志昂扬。织田有乐和长赖等人的摇摆不定,根本影响不到他们。
关于这一时期将士的斗志,木村重成长门守在前线目睹了让他非常感动的一幕。事情发生在十二月十三日晌午过后。
木村重成负责守卫三之丸的平野口。由于真田丸和平野口遭到东军最猛烈的进攻,木村部队不分昼夜,与敌军展开了激烈的射击战。到十三日中午时分,木村的队伍用光了手头上 7684." >的火药。铁炮组的组长们必须到火药仓库去拿火药。照规定,取火药时必须拿着守城司令木村重成的花印。
“想借您的花印一用。”
前线派人到后方请示重成。重成是个爽快人,说“我知道了”,便亲自前往平野口自己的部队那里。到了那里,他看见十个组长围坐在地上。
“出什么事了?”
重成觉得不太对劲。
然而,组长们看见重成,突然不说话了,各自跟重成打了招呼,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装装样子罢了。”(见《阪役丛话》)
重成发现他们全都哭丧着脸,有人脸颊上还明显带着泪痕。他们躲躲藏藏地从重成身边走开了。重成越发觉得不对劲,随后他悄悄叫住一位侍童,问:
“那些组长好像刚刚哭过,出什么事了吗?”
侍童小声说:“听说要和谈了。好像千真万确。所以大家都……”
重成还听侍童说,当时组长们一边流泪,一边异口同声地抱怨:“我们把生死置之度外,英勇奋战,把敌军打得乱作一团,本丸里的人却要和谈!如果现在进行和谈,那就中了家康的圈套!我们的努力全白费了不说,我们的武士生涯恐怕也就此结束了。”
“什么?混账!怎么可能和谈。”
木村重成深感意外,付诸一笑。这并非身为大将的他在演戏。他对本丸内正在进行的和谈一事一无所知。
重成与大野修理、渡边糺一样,都是淀殿身边的女官的儿子。他的母亲宫内卿局凡事深谋远虑,恐怕是不想把淀殿与有乐密谋和谈之事,告诉担任战斗指挥官的儿子。
“这可不妙!”
重成即刻赶回城内寻找后藤又兵卫。他凡事都以后藤又兵卫的意见为尊。在二之丸的樱门旁,重成终于找到了后藤。
“此事当真?”重成小声问后藤。
后藤微笑着点点头,说:“我这对顺风耳,早就听说这门勾当了。”
“那您怎么也不跟在下透露点风声?”重成抱怨道。
后藤说:“我与你母亲大人的想法一样。我想己所不悦之事,没必要特意告诉朋友,让朋友也跟着不高兴。……所以就没有告诉你。”
不过,后藤听到和谈的传言后,并没有置之不理。他立即把秀赖请到天守阁的楼上,假装向他说明战况,借机劝他不要同意和谈。秀赖对后藤信赖有加,答应说:“我明白了,绝不答应和谈一事!”
“但是,后来事态越来越复杂。”后藤说。
“秀赖被淀殿集团孤立了。但至少‘就算大坂城被夷为平地,也要抗战到底’这句话一直没变。然而,大野修理‘大人,大人’地恳求秀赖,恨不得抓住秀赖的和服裙角,对他说‘大人,大人,您搞错了。我猜或许是哪位浪人对您说不要答应和谈。城里一旦没有了战争,那些浪人们就得饿死在路旁。’”
后藤坚信大野修理是这样说的。如此一来,就变成大野修理说了极为过分的话。可这些话,实际上是织田有乐说的。后藤讨厌大野修理,觉得所有坏事都是修理做的。不过,这次他怪错了人。不过,不管说这话的人是有乐,还是修理,总之淀殿集团认为“浪人们反对和谈是怕丢了饭碗”,也如此对外宣称。
“所以,很难办,”后藤一副极其为难的表情,“把我们说得简直像野狗一样。……事实也的确如此。”
后藤笑了。他或许是有意为之,笑容里看不出有一丝不快。
重成十分气愤,说:“御殿里那帮人懂什么!为丰臣家舍身卖命的,不都是大人您这些客将吗?”后藤摆摆手,说:“别说了。只不过因为这点我就不能反对和谈了。”
“和谈是骏府老贼的阴谋。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思。话虽如此,可如果我们反对和谈,就会被当成野狗来对待。甚至最后还会被人说成,我们为混口饭吃葬送了丰臣家。”
“真的会有人这样说吗?”
“总有一天会有人这样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借口。”
后藤又兵卫说:“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这件事,我跟左卫门佐(真田幸村)也商量过。左卫门佐思来想去,最后说‘倒不如干脆赞成和谈’。”
“真田大人他?”
重成非常吃惊。
后藤又兵卫说出了幸村的真意。用幸村的话来说:“现在城内十分混乱,善恶难辨,根本没法打仗。现阶段不如先进行和谈,然后一举扫清盘踞城内的‘骑墙派’,澄清浑水后再进行决战。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对于“离开大坂城”这一家康提出的和谈条件,幸村付之一笑。在幸村看来,骏府翁无论如何都想和谈。只要我方答应“离开大坂城”,他就一定会让步。
“哎,最好是不和谈啊。”后藤又兵卫说。
“如果进行和谈的话,就只能按照左卫门佐的意思来做了。”
这天,日暮后不久,使者来到各位将领的营地传令:
“火速前往本丸集合!”
事后他们得知,这是因为织田有乐纠缠不休,不断逼迫秀赖和谈。秀赖只好下令:“传令诸将集合。评议后再做定夺。”
常高院
“和谈,是家康那边提出来的。淀殿夫人和侍女们大为动摇。”
关于本丸御殿里的这种议论,固守真田丸的幸村早有耳闻。
他还听到有人猜测“话虽如此,恐怕浪人们一定会反对”。
接着,又听说“右大臣好像反对和谈。有乐大人和修理大人都不好对付。恐怕是浪人们给右大臣出的馊主意吧”。
幸村消息灵通,绰号“顺风耳左卫门佐”。身为军人,他最优秀的地方在于能大量、迅速地搜集情报,掌握敌我双方的动向。
综合以上信息,幸村决定“不反对和谈”。
其间,后藤又兵卫访问真田丸,征求幸村的意见。
出于上述原因,最后两人达成共识:“我们不反对和谈。”
他们达成共识有一个理由。对幸村和又兵卫而言,这个理由“可笑之极”。
心底沸腾的愤怒之情促使他们得出了这个结论。他们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就是针对“浪人们害怕流落街头,所以反对和谈”的谣言。幸村到了这把年纪,并不想要什么领地,也没有那个必要。信州的真田家并没有全部灭亡,他的哥哥信之在信州上田领有九万五千石俸禄。眼下信之十八岁的长子信吉和十七岁的次子信政,率领真田军为家康效力,布阵于城东的平野川畔。幸村对此十分满足,丝毫不为真田家担心。对幸村而言,在这一战中他只需“轻装上阵,好好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才能”即可。这种一展才能的欲望,驱使他离开了高野山麓的九度山。
后藤又兵卫入城之前生活窘迫。在京都之时,曾露宿河滩;在伊势路乞讨之时,曾被旧相识藤堂武士撞见。但是,这些全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去做的。从前的又兵卫,如果想抓住俸禄不放,要多少就有多少。他只需保持沉默,或阿谀谄媚即可。但他却任性地与旧主黑田长政吵架,自愿舍弃“一万六千石”大名级别的俸禄转身离去,以致落得后来这般田地。他应丰臣家之邀入城,并非为了“依托丰臣家封官授禄”。又兵卫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他入城只是想“亲手拯救丰臣家”。可如今,却被人说成“不想再当乞丐才反对和谈”,实在太没面子。幸村也好,又兵卫也罢,他们常有“树立自己尊严”的想法。“为了自己的尊严”这种精神在以前的时代并不常见,可以说是百年战国乱世孕育藏书网出来的带有鲜明时代特征的美学意识。
日落后,殿内开始进行评定。
秀赖坐在上段。
织田有乐和大野修理分坐左右。这天,淀殿没有到场。淀殿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了织田有乐。当然,有乐是德川家间谍的事,淀殿毫不知情。
“诸位意下如何?”
织田有乐移动双膝,面朝诸将,摆出一副再问一遍“诸位意下如何”的架势。只加了一句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话:
“关于和谈,夫人心意已决。但是新来的客将们不同意,所以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乐言外之意不就是‘所以你们就别抱怨了,赶紧答应了吧’。这哪里是什么评议!”后藤又兵卫觉得有乐的话十分可笑。
如果是年轻时的又兵卫,在这种场合一定会当场起身怒喝,痛斥有乐。然而,又兵卫已过壮年,对于别人卑劣、怯懦的行为,已经能以宽大之心来看待。
关于又兵卫的人品,一直跟随又兵卫,终生仰慕他的浪人长泽九郎兵卫曾这样写道:
总之,又兵卫大人从不责备别人,胸襟之宽广,性情之温和,非常人可比。
“我等服从和谈。”为了避免因此事产生误会,又兵卫首先代表浪人将领发言。
“嗬。”织田有乐感到很意外,探身问道:“原因何在?”
又兵卫缓缓一笑,说:“再这样下去,胜仗也会变成败仗。”
他这么一说,有乐不得不继续再问:“原因何在?”
“军中号令不能统一,各方均有命令下达,接令的物头都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听从谁的命令。再者,城内各位将领要么互相隐瞒真实想法,要么互相猜忌,成何体统?这样下去,无论怎样固守这座古今无双的名城,断然没有取胜的希望。”
“真想不到。你有何证据?”有乐继续问。
又兵卫慢悠悠地拿起扇子,说:“十二月五日谷町口的防卫战最终如何?由于部署不当,敌军趁机拆毁栅栏,爬上城墙,眼看这座名城危在旦夕。这时,连城内的妇孺都全体出动,掷瓦砾、扔石块,拼命防守。随后,长曾我部大人从八町目口赶来救援,驱逐敌军,才不致酿成大错。然而,负责镇守此处的大将在发生骚乱时竟没有到场,后来也一直称病不出,待在后方休息……”
又兵卫所说的“大将?”,正是织田有乐的儿子长赖。有乐、长赖父子跟家康勾结的事,虽然本丸里的人一无所知,但是在城头与敌军作战的将士们一清二楚。
“这种态度怎么打仗?”又兵卫说。
“所以,不和谈还能怎么样?”又兵卫采用的是一种怄气的逻辑。
“不过,”又兵卫说,“恕在下直言,和谈的结果恐怕将会决定丰臣家的命运。”
坐在上段的秀赖,突然有了反应。他扬起下巴,张大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没有出声。不久,秀赖抑制不住地大声说“打下去吗”。这个“吗”,不是疑问的语气,完全是表示“必须打下去”这种坚定决心的语气。
但是,在这种场合,照规矩,又兵卫不能直接回答秀赖的问题。负责传话的织田有乐,会把同样的话对又兵卫再说一遍。
“打下去吗?大人问。”
织田有乐苦着一张脸,把秀赖的话重复了一遍。
又兵卫立刻回答:“还是和谈为妙。”
“不过,”又兵卫说,“和谈之后,请大人立即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左卫门佐。”
又兵卫言下之意,是“让真田幸村担任主帅,并把外交和军事全权交给幸村。”
总之,在和谈一事上,客将们已经达成一致。
虽然事后大坂方的官方文件里出现了“后藤又兵卫等人亦同意此事”的记录,但浪人出身的后藤又兵卫在大坂城里的威望却越来越高。
这期间,家康在茶臼山不停地策划阴谋。
“说服女人还得女人出面。”
家康把他从前的侍寝、现在的秘书,一直侍奉在他身边的阿茶局派往了城内。
家康吩咐阿茶局:“在城内会见常高院。”
常高院是淀殿的妹妹。淀殿是被织田信长消灭的近江浅井长政的长女,她最小的妹妹阿江嫁给了德川秀忠。三姐妹中排行第二的就是这位常高院。常高院名叫阿初,嫁给了京极高次。五年前,丈夫高次病死,阿初削发为尼,法号常高院。
“如此妩媚动人,削发为尼真是可惜。”
正如当时人们评价的那样,常高院举止优雅、风姿绰约。虽然身为妇人,却拥有领地。她从已故太阁殿下那里获得了近江蒲生郡二千四十石的“梳妆费”。常高院平素在京城的寓所悠闲度日,有时到大坂去陪姐姐淀殿聊天。这次大乱爆发之时,常高院正巧待在大坂城,无奈只得留在了城内。但是,她的儿子若狭守京极忠高(在若狭小浜领有九万二千石俸禄)身为德川大名,眼下待在攻城方的阵营里。常高院身处错综复杂的环境中。不过,浅井三姐妹中属她性格最稳重,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却并不觉得为难。
“打仗的事情,女人担心来担心去也没用。骏府大人绝对不会杀害右大臣家。”
常高院有时这样不紧不慢地念叨,一点也没有想过要承担什么政治角色。
然而,家康却盯上了她。家康想“让常高院参加外交活动,应该最能达到和谈的目的”。于是,他派阿茶局作为军使前往城内。
“是说让我发挥点作用吗?这可万万使不得……”
常高院一开始很反感,但最终还是被阿茶局说服出了城。随同常高院一起出去的,还有淀殿身边的侍女长二位局。
顺便提一句,为了把常高院叫到城外,家康的使者阿茶局去了大坂城的玉造门。那时,战争还在进行中。阿茶局坐着女轿,一路上穿过重重硝烟,来到了玉造门前。目睹此番奇异景象的守城士兵里,有一个叫山口休庵的人留下了目击记录。大意如下:
我们这些正在战斗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不管敌军如何进攻,决不能让大坂城陷落!”
正在这时,一群非常奇怪的人往玉造御门走来。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位男子。年方三十,身着藏蓝色木棉布棉袄。腰间没有佩带武器。手持三间(约合5.5米)长的竹竿,竹竿前端系着一顶草笠(军使的象征)。不久,本丸派人前来,传令:“各关口,各关口。停止射箭!停止射箭!”所以我们就不再发射铁炮,也不再射箭。随后,一乘女轿进入城内。
常高院和随从进入京极忠高在今里村(现大阪市东成区)的兵营。时间是十八日上午十时左右。
会面地点在今里村的真宗寺。不过,家康没有亲自前来,他让谋臣本多正纯前往今里村会见那些妇人。
会谈的坐席设在空旷的正殿里。这种场合,照例是不上茶水的。由于没有火盆,常高院冻得身体缩成了一团。
本多正纯稍微来晚了些,大声说:“军阵礼仪,一切从简。请多多见谅。”正纯向常高院行了一礼,铠甲的护腿裙哗啦啦作响。随后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本多正纯说:“大御所是这样说的。”
内容非常符合女人考虑问题的方式。
“老夫(家康)从秀赖年幼时起就与他熟识,爱他就像爱自己的儿子。可秀赖为什么那么恨我,像恨仇人一样呢?这到底是为什么?想到这点,我就不免心生抱怨。以前我还在骏府的时候,曾反复叮嘱市正(片桐且元),让他指点秀赖丰臣家应该走的道路,可秀赖不听,最终导致了如今这一战,实在是形势所迫,非我所愿。”
本多正纯又说:
“老夫的孙女(千姬)还在城内。如果秀赖灭亡,那老夫的孙女不也要陪葬吗?老夫活到七十岁,却要杀死自己无罪的孙女,一想到这些老夫就难过。”
他继续说道:
“老夫一心想救秀赖和孙女,已经做了种种让步。但是,大树(指将军秀忠)是个急性子,不听老夫的话。说什么‘不要对敌人手下留情’、‘大御所您上年纪了’之类的话。最近,大树召集了几千挖矿的壮工,正在挖掘坑道。如果这样挖下去,不管什么名城都必将被攻破。”
正纯说到这里时,常高院和二位局都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话虽如此,”正纯继续传达家康的话,“老夫无论如何也要帮助丰臣家,帮助秀赖和老夫的孙女。为此老夫会想尽办法劝阻、说服性急的大树。你们也要好好领会老夫的真意,替右大臣家谋划一条长久之路。”
常高院和二位局都惊呆了。不久,她们 5728." >在本多正纯的士兵带领下,离开了寺庙。士兵护送她们进城时,故意绕道从清水谷一带经过。
那里是坑道的挖掘现场。
这肯定是家康使的诡计。现场除了壮工以外还有些杂兵在帮忙。天寒地冻,上千人赤身裸体,挥着锄头,敲着凿子,正在挖一个可怕的大坑。看这架势,让人觉得不久这坑道就会通到大坂城天守阁的地下,然后..放上大量炸药,把楼阁、石墙炸个粉碎。
随后,本多正纯回到了茶臼山大本营,向家康详细汇报了她们的情况。
“在坑道的挖掘现场,她们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正纯说。
听到这里,一直保持沉默的家康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真的吗?真被吓成那样?”
家康似乎对挖掘坑道的计谋非常满意,反复说了好几遍:
“和谈已成定局!”
泗川
说些题外话。家康和淀殿生活的年代,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还在世,时年六十七 5c81." >岁。虽然他在经济上十分困顿,但是其作品 href='9612/im'>《堂吉诃德》已经在西班牙知识分子中家喻户晓。日本旧历庆长十年(1605),塞万提斯出版了 href='9612/im'>《堂吉诃德》的上卷,并开始创作下卷。当家康一步步进攻这座日本战国时代骑士们最后的堡垒——大坂城时,塞万提斯这部辛辣讽刺西班牙骑士精神的小说已经快脱稿了。第二年元和元年(1615)夏之阵那一年,塞万提斯出版了 href='9612/im'>《堂吉诃德》的下卷。日本战国时代最后的骑士们逐渐消亡的历史事实,与塞万提斯通过塑造最后的骑士堂吉诃德,给此前盛行的骑士小说以致命一击的时期,竟然出乎意料的一致。或许世界历史原本就在同一气场中变动吧。
再换一个话题。塞万提斯通过创作 href='9612/im'>《堂吉诃德》这部虚构的小说,为世人塑造了一位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这为我们后世整理、分类人物性格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比如朋友之间一段很轻松的对话,我们只需要说“那家伙就是堂吉诃德”,就能让对方了解所提人物的性格特征。这与莎士比亚为世人塑造的典型人物哈姆雷特有异曲同工之妙,使后世的我们享受了极大的便利。
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德川家康的共同点在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三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同一年去世。他们都死于1616年,即日本的元和二年。
更让人吃惊的共同点是,这三个人甚至连去世的月份都完全一样。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死于4月23日。日本的.99lib.德川家康则早几日,死于4月17日。
……不过,笔者开头写这些并不是为了..让读者知道上述那些偶然性。日本历史上,这一时期正值骑士道大灭亡。日本历史上虽然没有出现过上述那样的作家和文艺作品,也没能通过虚构创造出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但是,在文字以外却通过事实成功塑造了一位那样的典型。在这里又找到了一个重大的巧合。
“那是个像家康一样的男人。”
后人对人物进行批判与性格分类时,常用家康来比喻所谓的“老狐狸”。家康与前面提到的两位文学家的不同点在于,他从年轻时开始一直到去世的七十四年间,在实际人生中塑造了自己的个性。不仅如此,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还表演了一场日本历史上的“性格剧”。家康虽然没有写过小说和戏剧,但是他的才能说不定很适合写作。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攻打大坂城”这场宏大的实际表演是由他一手自编、自导、自演的,并且给后世留下了“家康”这一典型的人物形象作为遗产。
通过家康的剧本和导演,他的对手淀殿也被打造成女性性格的典型。我们这些后人会说“那个公司里有一位淀君”。
跟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一样,淀殿的名字也因为便利开始被我们这样使用。上述世界史中同一时代的相似现象,能否被单纯地看成是偶然的巧合?关于这一点,我多少有些愉快的困惑。家康通过导演“大坂之阵”这部大戏,给日本的战国骑士时代画上了句号。当历史的齿轮发出猛烈的嘎吱声,中世风格的一切即将逝去的时候,登场人物很可能不得不以极其接近本色的典型性格登场,随后又不得不退场。比如固守大坂城的后藤又兵卫和真田幸村等骑士,很多都不得不扮演堂吉诃德式的角色。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些活跃的带有悲剧色彩的骑士们,才能以“民族英雄”的形象被后世传颂。秀赖也一样。前文已经提过,中世的历史已经进入倒计时,秀赖被这样的主题逼进了死胡同,最后不得不亲自出演一个哈姆雷特式的人物。这在后世人看来,非常不可思议。
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一开始就对大坂方获胜.99lib.
不抱任何希望。受战国精神影响最深的他们,只是想从大坂城的防御战中寻求最后一个自我表现的机会罢了。但是,他们与堂吉诃德多少有些不同,至少他们的行动是理性的产物。
当然,他们也设想了几种“可能会赢”的情况。
不过,每一种情况的成立都构筑在“偶然”的基础之上。
“长期守城为妙。只要长期守城,一定会发生变故。”
所谓的“变故”是指发生对自己有利的意外。
总之,东军出动了史无前例的四十万大军,密密麻麻地布阵于大坂城下的原野、丘陵、池畔、竹林。大军很容易发生变化。甚至可能发生改变历史的变化。比如,家康在前线病死。
武田信玄晚年率军西上时,织田、德川的联合军队在各地连连败退。织田信长看上去已经吓得缩成一团,世人也觉得他的命运即将终止。然而,常胜将军武田信玄的军队却突然从前线撤离,静悄悄地退回了领地甲州。原来是信玄在前线病故了。当时,幸村还是个少年。那时幸村一族全部隶属于武田家,所有人都跟着远征军上了前线,所以他很了解这个决定历史的变故。幸村不仅了解,而且也跟武田家的遗臣一样,心里藏着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还有对“意外”的信仰:
“如果那时信玄公寿命未尽,现在天下应该大不相同吧。”
“只要右大臣家有那种命,就一定会有智谋难以企及的、意想不到的幸运降临。”
不过,这里说的是“有那种命”的情况。
幸村频繁使用“命运”这个词。在幸村所期待的变故中,不是没有包括淀殿的突然离世。幸村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却想“即便家康没死,只要和他演对手戏的淀殿死了,局面就会大不一样”。政治和军事的决定权都掌握在淀殿手里。幸村心想:“从古至今,有哪场战役是由妇人来掌握战斗指挥权的呢?”
“如果淀殿死了,秀赖公的运气就来了。”
幸村这样想的理由是,只要目前淀殿一死,秀赖就会获得自由。只有这样,秀赖的指挥权才能够确立。
据幸村观察,秀赖绝对不是个傻瓜。秀赖虽然像婴儿一样不解世事,但这次攻防战开始后,他已经能接触到侍女和侍臣以外的人,这使得秀赖一直在改变。能证明秀赖不是傻瓜的另一个证据是,他似乎已经开始认识到“依靠大野修理和织田有乐,丰臣家恐怕难保。战争也绝对不会获胜”。
而且,秀赖接触后藤又兵卫以后,已经开始觉得“只要按照又兵卫的话去做,一定不会打败仗”。
这对幸村来说是一个小小的希望。如果秀赖是个傻瓜,那么他不可能认可后藤又兵卫的才干。
但是,只要淀殿活着,秀赖就无法摆脱淀殿所信任的织田有乐和大野修理。反倒还会被这两个人继续操纵下去。
总之,如果淀殿死了——如果发生这样的变故,秀赖就可以脱离有乐和修理,让又兵卫和幸村担当政治、军事方面的负责人。
淀殿的旨意在大坂城内几乎就是“圣旨”。
这位淀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幸村觉得“淀殿十分感情用事。不这样就不是淀殿了”。
对于仅剩秀赖和自己的丰臣家,淀殿心里充满了异常的自豪感,和极端的恐惧感——害怕丰臣家灭亡。除了这两种膨胀的感情之外,她心里什么也没有。幸村甚至觉得她就是个妖怪。其他的感情,比如对别人的慈悲之心,对阵亡者的哀怜之情,她都没有。更别说感情以外的理性了,淀殿要么根本没有,要么就是虽然生来有,但她性格中没有形成把理性作为判断标准的机制。正像曲直濑道三诊断的那样:
“心气郁结,导致没有食欲,并引起眩晕。”
也就是说淀殿是癔症型体质。在敌人家康看来,想让淀殿开战,只要戳伤她膨胀的自尊心即可。反过来,如果想让淀殿倾向于讲和,也只需刺激她极度的恐惧心就够了。虽然家康一方有名医曲直濑道三在,但是家康根本没必要向他询问淀殿的性格。因为家康自己就是一位精于相人之术的名医,他知道像淀殿这种妇人只有两处穴道会产生剧烈反应。
因此,家康一方面通过多种渠道提出和谈,另一方面通过炮轰淀殿所在的本丸御殿来吓唬她。进而又通过常高院等妇人告诉她“我爱秀赖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让淀殿放心。同时,家康还故意让常高院等人看见挖掘坑道的庞大的土木工程现场,让他们产生恐惧心理——坑道会一直挖到天守阁下面,不久天守阁就会被炸个稀巴烂。
淀殿果然中计了。
“不过。”淀殿心怀恐惧,只坚持一个条件。
“不过,我不愿意他们把秀赖大人和我安置到关东去。他们会杀了我们的。一定会杀了我们。如果骏府大人执意如此,我就刺死秀赖,然后自尽。”
这期间,针对和谈条件进行谈判的使者,几次前往京极氏的军营。淀殿的妹妹常高院所在的京极氏军营,继续被用作两军外交谈判的会场。虽说是谈判,可丰臣家派来的使者都是女人——二位局、大藏卿局、正荣尼等一干老妇人。
“说服女人还得靠女人。”
出于这种心理,家康派其中一个侧室阿茶局与她们周旋。
每次详细听完阿茶局的汇报,家康会根据情况再给阿茶局下达新的命令。
“淀殿夫人不愿意去关东,她说如果您非让他们搬到关东去,就杀死秀赖然后自尽。”
听到这个报告,家康笑着说“她绝对不会去死的”。
“她这种女人,口口声声说要自尽,肯定不会自尽的。”家康说。
不过,如果过度刺激她的恐惧感,恐怕她会破罐子破摔,死拼到底。这才是家康真正担心的。
“她是说想一直这样待在大坂城吗?”家康问阿茶局。
“她说不会离开那里。”
“那好吧。”家康说。
“就说请他们住在大坂城。城池和领地都保持现状。不过你要告诉他们,我之所以这般迁就,是因为阿千。就说这是给我孙女的赏赐。”
家康这样做,是因为考虑到这种无止境的让步,反而会让淀殿越来越傲慢。于是就把这一切归因于千姬。“我是因为疼爱孙女千姬才让步的。”这样的理由再正当不过了。再者,家康也考虑到“如果这样说了,对于丰臣家来说千姬就会变得十分重要。万一发生不测,丰臣家也不会杀了她。”
“知道了。”淀殿回答。
不久前,秀赖平生唯一一次与母亲唱反调,结果却因为将领会议上后藤和真田说“对和谈没有异议”,而不得不向母亲屈服。
和谈交涉因此发生了急剧变化。
“上头和谈的事情好像进展得很顺利。”
这种传言传遍城内的时候,所有箭楼、箭眼的士兵们明显士气大挫。
有的人说:“我们就是一帮傻子!发射铁炮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人说:“我们在这里拼死拼活,上头却在谈和,怎么可能赢!”
其间,只有突出城南的小要塞真田丸像沸腾的水一般一直硝烟滚滚,枪炮声不断,丝毫不见懈怠。
“一定会有变故发生。变故不是光靠等就能等来的。得制造变故!要想制造变故就得战斗。”
这就是幸村让真田丸不断射击的理由。即便如今和谈已成定局,幸村也没有疏忽大意,一直在搜集他所擅长的战场谍报。
“敌军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向我汇报!”幸村叮嘱间谍。
拿幸村的话来说,就是“敌人肯定有打盹的时候。一旦疏忽大意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
“一旦发生重大变故,我们立刻趁机而入,没准能打得敌人全军覆灭。那就有意思了。”幸村对儿子大助等人说。
幸村最爱讲朝鲜之阵中泗川之战的战斗经验。岛津军建在泗川的日式城堡,只有五千士兵守城,被董一元大将率领的二十五万明军包围。这与目前大坂城对阵德川军的情形十分相似。
幸村说:“岛津氏建在泗川的新城规模只比营寨大一些,但地势险要,三面环江,仅有一面与陆地相连。且与陆地相连的一面,又引入海水挖了护城河。城的内郭建有四层瞭望楼,外郭用石垒加固,砌了很多箭楼安放铁炮和佛郎机(大炮),坚不可摧。”
大坂城比岛津泗川城大百倍,地形与之十分相似。不过,岛津的守城士兵只有五千,而现在大坂方的守城兵力却有十万。不用说,现在的条件比那时优越多了。
敌方有二十万大军。
明朝将领董一元对泗川城发起猛烈进攻,有时甚至在城垒上展开肉搏激战。但岛津军严防死守,明军根本无法攻破。
于是,董一元决定采用正攻法攻城。所谓正攻法不是通过武力攻伐,而是让炮兵和工兵去破坏城墙的一种进攻方法。
接着,董一元让明军进行大规模备战。
“明军准备了五百罐炸药。”幸村说。虽称之为“罐”,其实是一种龟甲形状的陶器。每个罐子里都满满地塞上了火药。为了不让日方发现,明军用帷幕把火药罐盖上。这些火药罐的体积到底有多庞大呢?据说大到“远远望去像一座小山”。
当时岛津军的主将是岛津家久。家久平素从不懈怠战场谍报,因此得知这座“小山”实际上是火药,也知道敌军想用这些火药把泗川城炸个粉碎。
家久于是将计就计。在面朝火药罐方向的箭楼上安装了大量佛郎机火炮,瞄准远处敌人阵地上的“小山”。
同时,家久让所有城兵做好突击准备,在城门内待命。
不久,设置在箭楼上的炮群开始接二连三地开火。燃烧弹朝“小山”飞去,其中有几枚炮弹落在“小山”上,瞬间引发了大爆炸。炸飞了岩石,刮倒了大树,进?99lib?而又引起连环爆炸,燃起的黑烟铺天盖地。这时家久命令士兵打开三面城门,全军突围而出。
“岛津军杀敌无数,二十万明军竟然像山崩一般全军溃灭了。”幸村对大助说。幸村除了想说明战场谍报十分重要,还想说明“连营寨般大小的泗川城都能打出这么一仗,大坂城就算被四十万大军包围也不足为惧”。
幸村还说:
“让我们静待敌军的变故吧。要想抓住这个良机,我们就必须不停地活动,不停地让耳朵和眼睛保持警觉。”
因此,在受和谈传闻影响而士气开始消沉的城内,唯有三之丸南面的真田丸上还有枪卒在不分昼夜地巡逻,并且枪炮声越来越密集。如果塞万提斯看到这样的情景,会不会也觉得幸村就是日本的堂吉诃德呢?
总濠
这段时间,有关和谈的交涉,如同一团乱麻,错综复杂。
不久,这团乱麻总算理出了些许头绪。经双方同意,在两军间斡旋的任务落在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就是淀殿的大妹,人称“京极师太”或“常高院夫人”。如果换一种称呼,就是德川家已故大名京极高次的遗孀。常高院天庭饱满,慈眉善目,容貌端庄,身材娇小。她离开大坂城与家康方再度交涉,是在十二月二十日。地点跟上次一样,设在京极忠高的军营里。
其实,在前一日的交涉中,关于家康提出的和谈条件已经基本敲定。
前一日,家康一方的代表阿茶局和本多正纯对常高院说:
“大御所说‘如果右大臣一家想继续住在大坂城,那就继续住吧。或者如果想搬到别的领地去,不管想去哪里,我都会把他们想要的领地空出来封给他们。’……”
家康提出的条件,对于丰臣家来说简直是出乎意料的宽厚。
丰臣家捅了这么个大娄子。家康也不遑多让,动员了日本六十多个州的大名全体一致对抗大坂。双方短兵相接,引发了一场如此大规模的战争。然而,家康的和解条件真可谓“既往不咎”,简直就跟战争没有发生过一样。而且,关于大坂城为了合战而召集的数万名浪人的去留问题,家康也表示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宽容态度。
“留在丰臣家可以,离开丰臣家亦可,一切由他们自己决定。我方绝不插手。”
听到这些,这些天一直面无表情的常高院,脸上一下子绽开了笑容,说道:
“这可太好了。为了天下太平?,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哎呀,真是可喜可贺呀。”
常高院眉开眼笑,变得能说会道起来。说起话来像赋诗,又像鸟儿唱歌。
“好啦,得赶紧把这好消息告诉城内的人。”
说罢,常高院神态轻松地回大坂城向淀殿汇报去了。
淀殿并没有感到惊讶。
“哦,家康大人真是这样说的吗?”
常高院没看出淀殿有半点意外。
“姐姐,”常高院用手摇着淀殿说,“你为什么不高兴呢?骏府大人不是非常宽宏大量吗?姐姐,你想想看啊。一切都照旧,浪人们也都各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样的处置岂不是我们连想都没想过的?姐姐,你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听常高院这样讲,淀殿说“我很高兴呀”。可是,淀殿心底同时涌起了这样的想法:“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家康是丰臣家的家臣。
秀吉死后,淀殿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因此,家康的宽大处理带给她的意外和欣喜,不知不觉被这种想法冲淡了。
那天,家康的炮兵部队从备前岛一带往本丸御殿发射巨型炮弹的时候,淀殿是那么惊慌不安,不停地大吵大嚷:“赶快结束战争吧!有乐大人想想办法啊!修理,你还磨蹭什么?”这些她好像全都忘了。
常高院想到这些,便吓唬淀殿:
“骏府大人还会再发射那种大炮的。”
“那种火炮的大炮弹砸到御殿时>,姐姐不是那般惊慌不安吗?回想一下那时的心情,现在的和谈条件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姐姐应该更加开心才是。”常高院说。
“那个就别再提了。”淀殿像拉家常似的说。
“我很高兴呀。”
不过随后,淀殿大胆地说:
“就是因为我惊慌失措,才促成了和谈。”
常高院吃了一惊,无言以对,盯着淀殿的脸看了一会儿。
不过,淀殿只是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她并不是不高兴。相反,从今夜开始又能恢复往日的平静,身为当事人的淀殿当然要比常高院更高兴。只是,淀殿以国母自居,这种自负已经深入骨髓。所以她不禁觉得家康提出的“无条件和谈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然而,德川方提出的这些和谈条件中唯有一条“不是大御所大人说的”。
德川方的代表本多正纯,在前一天会议结束之后,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以?99lib.下可不是大御所大人说的。我再重复一遍,以下终归都是鄙人的意见。”
以这样的开场白引出的下文,总让人觉得会是一些奇怪的附加事项,而不是“条件”。本多正纯始终反复强调“这是在下自己的想法”。
家康就是这样指示正纯的“提这个条件时就说是你个人的想法”。大家所说的家康的“奸计”就在这里。他在后世留下恶名也是在这个时候。
“是什么事情呢?”
面对如此长的开场白,常高院不由得探出身去。
“哎呀,也没什么。”
正纯故意吊常高院的胃口。
“我很想听一听。”常高院说。
“啊哈哈哈,在下只是希望丰臣府上能有所表示。那个,世上如果有人送了礼物,作为谢礼不是会回赠些东西嘛。在下说的就是这个。目前这种情况也一样。大坂方送谢礼不是理所应当的礼仪吗?大御所大人不顾御所大人(将军秀忠)的反对,给了右大臣家恩赐。恩赐,就是指大御所大人用难以置信的宽容之心来对待丰臣家。天下哪有还有这么丰厚的礼物。对吧?怎么样?您不这样觉得吗?”
“确实如此。”
常高院因此非常感动。
“感动得无以言表。”常高院说。
“想来也是如此。”本多正纯和蔼地点了点头。对方是女人。哄骗女人,不管是在闺房里还是政治上都没什么不同。
“鄙人的立场也很为难。”正纯说。
“大御所大人太过宽厚仁慈。身为他的使者,我应该把这件事本身当成天下最大的喜事,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可是,让这件事就此结束好吗?正因为我的主公太过善良,想到这些我反而更加痛苦。”
“您想想看”,本多正纯说,“大御所大人的名望,那可是威震海外啊。”
其实威震海外的是丰臣太阁,正纯故意这样夸张地说。
正纯说:“大御所大人一生身经百战,从未玷污过英勇之名。这次合战,大御所大人亲自调兵遣将,身先士卒,直接担任围攻军的总指挥。万幸,现在和解了。大御所大人很快就要调转马头,返回东国。可不给这次合战留下任何证据就让他回去的话,有损他一世的威名。”
正纯这样说。
“……真啰唆!”
常高院一方面对正纯心生好感,一方面不禁焦躁起来。三河人真是啰唆。常高院不得不这么想。正纯所说的“证据”,就是指纪念物。用后世的话说,可以叫“纪念碑”。因为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如果说成是“胜负的象征”,那么用词上就有些不恰当。
“应该在这个时候建一座‘大御所出兵纪念碑’之类的,来维护家康的名誉。”正纯说。
“这也就是所谓的谢礼。”正纯又重复了一遍。
对于正纯的啰唆,常高院心中暗暗叫苦,问道:
“那么,要怎样做才行呢?”
正纯凝视着常高院的眼睛,微笑着说:“这很简单。填平大坂城的总濠(外护城河)怎么样?以此作为家康的出兵纪念。”
说完以后正纯放声大笑:
“现如今,两家已经重归于好,以后再也不会打仗了,所以总濠之类的填平也无所谓。您不那样认为吗?”
常高院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说道:“这事容易。”
她本来以为必须得送更大的纪念物,或者更贵重的礼物,没想到却是护城河,还只要把总濠填平就行,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吧。
常高院急忙返回了大坂城。
常高院有十分出色的传达能力。她用自己的说话技巧再现了会谈现场的气氛。她甚至还模仿正纯的声音,把阿茶局一直和蔼地微笑、正纯一副从心底里为丰臣家考虑的样子等,声情并茂地传达给了淀殿。
上文提过,正纯让丰臣家把总濠填平,以此作为家康出兵的纪念、证据和象征,也作为丰臣家给家康的谢礼和问候。当常高院汇报到这件事时,淀殿轻轻点了点头。
“那点小事,必须要做。”
淀殿也觉得应该向家康问候、送礼。
在场的当然还有秀赖。他跟淀殿一起坐在上段,聚精会神地听着。
“总濠在哪里呢?”
秀赖连城内的三之丸都没去过(实在让人惊讶),所以总濠是什么景色,他头脑里想象不出来。
织田有乐和大野修理也在场。
“家康大人真是老谋深算啊!”
有乐内心对家康的做法很是钦佩,但是他当然不会这样说出来。
大野修理盘算着:
“这点儿事情,之后还是可以说服浪人将领的。”
大野修理以为总濠是指三之丸一带的外护城河。这里即便被填平了,万一形势不妙,再重新挖掘也不是不可能。
总濠就是外濠,指把三之丸与外界隔开的护城河。总濠确实很长很大,南北是名为“横堀”的运河,北起今桥,南至鳗谷南端,长约二公里;东西沿着清水谷一带,西起松屋町口,东至玉造口,长约二公里。
详细描述其地理位置的话,环绕大坂城的外濠(总濠)包含三条天然河流——天满川(城北)、猫间川(城东)和平野川(城东)。四面被水包围的大片城郭就是三之丸。三之丸是一个四方形的大要塞,二之丸的环状护城河刚好坐落其中,形成了一个城郭内的要塞。在二之丸的环状护城河内,坐落着堪称“心脏阵地”的近代要塞本丸,小小的本丸也被环状护城河包围着。这就是大坂城。
总而言之就是外濠嘛。
大野修理对此很有自信。实际上他也这么说了。
“此事易如反掌。”说完,修理进行了说明。
外濠之中,城北的天满川是天然的外濠。它发源于近江琵琶湖的淀川,家康就算再神通广大也没有能力把它填平。城东的猫间川虽然河面比较窄,但是填河的工作量也不可小觑。还有城西的横堀,它是通往船场的运河。船场是商业区,批发商们经营着日本国所需的各类商品。他们把从远海运来的货物沿着这条横堀运到城中心,或者把货物从城中心沿横堀运出 53bb." >去。如果把这条横堀填平,不仅大坂会停止运转,全天下的商业机构也将停止运转。船场之所以成为贸易中心,是由憧憬“天下经济”的秀吉开创的。家康开创江户幕府后,仍然把大坂视为商业中心,在原有的机构和机能上增加了家康体制,这样一来就可以维持天下经济继续运转。横堀是天下经济的大动脉。家康肯定不会把横堀填埋掉。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城南两公里的外濠,也就是西起松屋町、东至玉造口那一段。
“不过就是填平那一段吧。”大野修理想。
他不但这样想,还说:“如果是那种程度的礼物,为家康填平了也不心痛。”
坐在上段的秀赖,也觉得大野修理用军事地理学所做的说明非常有说服力,没有说出最近他在这种场合常用的口头禅——跟又兵卫他们商量一下更好吧。淀殿向秀赖征求意见时,他也十分快活地对母亲说“此事无妨”。
却说填河工程。
这些琐碎的事情没有必要当作议题拿到这种高级会议上来讨论,全部交给家老大野修理去办就行。可修理突然闲聊似地念叨“召集人马又是一件难事呀”。
在山城国山崎合战中打败明智光秀后,秀吉开始修建大坂城。他行事十分迅速,打了胜仗以后直接从战场派人前往大坂附近,设法召集筑城的人手。
秀吉打算建一座“小大坂城”。剿灭光秀时,他的居城有两座,一座是姬路城(不是后来的姬路城),另一座是近江的长浜城。这两座城都不过是在草葺的建筑周围围上土墙的小城而已。秀吉想借剿灭光秀之机一鼓作气夺取天下,所以必须要在离京都较近的地方建一处大根据地。再者,要想控制中国地区以及未被征服的西国地区(九州)和四国,秀吉也必须在大阪湾建立根据地。考虑到这些,秀吉打算在大坂迅速修建一座哪怕质量粗糙一些的城池。这就是秀赖现在所在的大坂城的原型。在秀吉修建大坂城之前,这里曾有本愿寺的石山城。本愿寺据守石山城,与织田军队进行了长期抗争。
总之,在建设“小大坂城”的阶段,秀吉召集的建筑工人来自河内国的平野乡和久宝寺乡这两个中世以来形成的大村落。他让这两个乡有权势的人(比如安井道顿等)负责招募人手。当然,秀吉不是白白让这些农民干活,他不仅给他们发米,开出的条件也相当优渥。
“还得拜托安井道顿他们。”
大野修理无意中又说了这么一句话。那时,道顿还健在。
常高院听到修理这话,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她说:
“还有一件更好的事!本多上野大人说了,可以让东军的士兵来担当土木工人,无需我们费心。”
据说本多正纯把常高院送出去,等她坐上肩舆以后,突然把脸凑到她面前说了这些话。
大野修理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说道:“啊,那就不用费事了。”看来,修理不过是个世所常见且极为普通的好人罢了。他说的这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明。靠他的想象力,就连家康百分之一的想法都猜不到。
使者
“大坂的城主竟然是个女流之辈!”
事到如今,东军将士才开始对这一反常现象感到吃惊。因为双方就和解一事数次召开预备会议,可是大坂方参加会谈的全权代表以及随从,清一色都是女人。全权代表就是常高院。随行人员虽然每次都不同,但淀殿的女官二位局和飨庭局,总是陪同常高院前往。
十二月二十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剩下的就是外交上的“批准”。
“批准”这一法律用语,用当时国际法上的惯用语来说,叫做“笔本改”。这是指双方元首在各自的条约书上亲自署名,然后刺破自己的手指,用滴出来的血按上清晰的血指印。对于这一行为,双方元首会各自派代表前往对方军营,确认对方“是否真的亲自署名、是否真的按了血指印”。这就是所谓的“笔本改”。
“派木村长门守(重成)去吧。”
很少说出自己想法的秀赖这样说道。
“木村长门守太年轻了吧。”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本bbr>来,丰臣家的最高顾问织田有乐或者执政官大野修理应该担任秀赖的代表,木村重成只不过是丰臣家七位军团长之一。派重成这种身份的人去当代表,难免会让人产生“这对德川将军家岂不是很失礼?”的想法。或者说这种想法才是常识。
不料,本该提出异议的织田有乐和大野修理却立刻赞成,说:
“不愧是右大臣家。”
有乐已经站在了与家康勾结的立场上,而且他想趁着战争结束的机会,逃出这座危险的城塞。
大野修理的立场与有乐不同。修理是主张开战之人,这一点德川方也十分清楚,所以他很难作为藏书网和谈的全权代表前往。
秀赖本人的想法,并不是出于这种政治上的考虑。对他而言,重成是乳母之子,是他的乳母兄弟。从年幼时起重成就是和秀赖一起玩耍、一块儿学习的伙伴。现在在这里讨论“自己的代表”时,秀赖只是很单纯地说“长门很适合”。
淀殿和她身边的女官们也都没有异议。
“长门大人很有大将风范。”
女官之间原先就有这样的评价。让重成担当从二位右大臣丰臣秀赖的代表应该很合适。
因为日子定在明天,时间紧迫,所以重成领命之后立即退出本丸回到自己的府中,让妻子为他打点行装。
“为了笔本改,明日我要到茶臼山老人那里去。你帮我准备一下。”
重成只说了这么一句,关于具体穿什么衣服,他并没有仔细吩咐。不过,他的妻子查阅典故、有职、先例等,为他打点好了一切,没有丝毫不妥。
重成的妻子今年十八岁。她是丰臣家七手组组长丰后守真野赖包的女儿,曾是淀殿的侍女,那时人称“青柳”,有“城中第一美女”的美誉。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重成就起床了。
必须要净身。重成来到浴室,看见浴盆里已经放满了水。他把提桶放进去,感觉水很硬,好像结了一层薄冰似的。重成像是要打破这薄冰似的舀起水,往身上浇了四五桶。
看着四溅的水花,重成想“要不要刺杀家康?”,杀死家康事情可能就解决了。如果是看透了“敌人只有家康一个”的真田幸村,很可能会这样做吧。不过,重成在本丸遇见了后藤又兵卫,又兵卫似乎并不认为“杀死家康一人,诸位大名就会背离德川家”。又兵卫还拍着重成的肩膀,忠告道:
“此次大人责任重大。千万不要失了丰臣家的身份。”
又兵卫的意思是“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使节”。其实他是想暗中告诫重成“在敌人的军营里不要乱来”。重成也很清楚又兵卫说这话的意思。
重成是正使。
副使是秀赖身边一位年轻的近侍首领——郡主马首良列,俸禄二千石。他的父亲伊丹甚十郎(后来改姓“郡”)是一位摄津武士,过去曾侍奉荒木村重。
这天,正午一时刚过,二人离开本丸,在二之丸的水门前上了马。郡良列率领二百士兵前往。为此,他穿的是简易铠甲。正使重成穿的是殿中羽织,且没有带兵,只带了七名侍从。
重成的马是菊青花马。
重成里面穿着白色小袖,上罩一件浅黄色小袖,外面穿着麻布礼服,脖子上挂着一个信匣。信匣用浅黄色的小绸巾包着。
一行人出了三之丸的八町目口,沿上町台的山脊路一路南下。
“重成威风凛凛。”东军的目击者这样记录道。
一行人穿过四天王寺的西门前,接近家康阵地时,已经一点半左右。中途,若狭守京极忠高前来迎接。
忠高是他们的向导。
家康的茶臼山阵地虽是临时司令部,但有一扇黑漆的正门。正门旁边,一块崭新的告示牌高高耸立着,上书“下马”二字,看上去像是专门为重成一行人准备的。重成下了马。良列也下了马。
良列带来的士兵被安排在正门外等候。守卫正门的是德川家的谱代大名永井直胜。永井直胜带领手下,在正门旁排成一列。士兵手里的枪刃闪闪发光。重成径直往前走,对这些人视若无睹。重成的随从是一位武士和一位草履取。
重成来到了中门前。中门卫队的首领是赫赫有名的本多平八郎忠胜的儿子忠政。忠政是平八郎十五岁时生的,已经年近四十。
“使者大人,”忠政倨傲地说,“中门离大本营很近。家臣请留步。”
身材高大的重成盯着矮个的忠政看了一阵,说道:“请勿强人所难。不带家臣前往,谁来替我拿大刀呢?”
忠政略显惊慌,说道:“既然如此,就只带上草履取进去吧。”
重成微微一笑,说道:“原来在关东都是让草履取来拿大刀的呀。可惜在大坂,草履取是拎鞋的,大刀都是让带刀武士来拿的。”
忠政哑口无言,慌忙改口道:“那你就只带一位武士进去吧,让草履取留在这里。”
重成穿过中门。前面是一条狭窄的坡道。坡道两侧,忠政的手下举着明晃晃的长枪,形成了一堵人墙。重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一会儿来到御殿的玄关处。御殿毕竟是匆忙建成,屋顶还是木板葺的。
在玄关处等候重成的,是家康的谋臣本多正纯。
“来者何人?”
正纯或许想让重成自报名姓吧,明知故问道。重成微微一笑,出示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信匣,说:“看我这身装束,您不会不知道吧。既然如此,我就说来给您听听。我乃右大臣家的家臣木村长门守是也。”这么一说,倒让正纯多少有些失了颜面。
正纯说“我来带您去”,走在前面引路。
不一会儿,正纯回过头来,提醒道:
“你们二位都前往御前觐见,恐怕不妥吧。请其中一人留在隔壁房间等候。”重成不得不遵命,朝良列使了个眼色,让他待在隔壁房间里。
进入书斋后,正面就是家康的正座“上段之间”。可是,却不见家康的身影。只有家康的诸位大名,依次排坐在榻榻米房间的左右两侧。松平右卫门大夫正纲、秋元但马守泰朝、安藤带刀直次、成濑隼人正正成、板仓周防守重宗等人,一个紧挨一个端坐着。众人都身穿麻布礼服。不过,唯独担任现场警卫的水野日向守胜成在阵羽织下面围了腹卷。
“家康怎么还不出来?”
重成等得有些焦躁不安。其间,本多正纯出去了一趟,不久又从里屋出藏书网来。正纯双手捧着用小绸巾包裹的信函,脚蹭着地来到重成面前,坐了下来。
正纯不声不响地把小绸巾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在重成面前。
“请查验。”正纯说。
“家康不出来了吗?”
重成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家康老贼,气得浑身血液沸腾,心想“不亲自接见右大臣秀赖的使者,只让家臣拿个誓文过来施恩,这算怎么回事?!”
重成拿起那个小绸巾包裹,没有打开,原封不动地推回正纯面前。正纯露出吃惊的表情。重成高傲地说道:
“这个我不能收。今日到此,是为了笔本改一事。不亲眼看着大御所大人署名、按血指印,我就不算完成任务。”
总之,重成的意思是“让家康亲自出面”。
重成的话合情合理,正纯也无法反驳。
“既然如此,我去问问大御所大人的意见。”正纯说罢,再次往里屋去了。
“恕臣冒昧。”
正纯进去禀报的时候,家康正在里屋的屏风后面,让侧室阿梶为他揉腰。
阿梶属于大田氏。她初次为家康侍寝是在天正十八(1590)年,现在已经四十岁左右了。阿梶现在虽然夜里不再侍寝,但是因为她在家康的侧室中最有才气,所以家康有时还会去找她商量人事方面的事。阿梶还是个生财有道的人,曾经通过为大名向家康转达请求来谋利。她以前曾对自己的侍女说“我并没有把自己的财产全部存在骏府的库房里。我在京都和江户都有库房,分别让商人替我保管着”。本多正纯等人很早以前就说:
“如果阿梶局生为男子,想必已经当上一国一城的大名了吧。”正纯这样说,可能是为了讨好阿梶。
“大人,”阿梶把嘴唇凑到家康耳边小声说道:“上野大人求见。”家康一副刚从瞌睡中醒来的样子,说:
“上野这时候有何贵干?大坂的使者不是应该已经回去了吗?”
家康大声说,好让正纯听见。
正纯在等候室向家康跪拜,说明了原委,说道:“恕臣冒昧,说到这位使者,实在是太难缠。”
家康故意懒洋洋地说“麻烦也没办法”,随后坐起身来。
“能请您亲自去一趟吗?”
正纯叮问了一句。家康低声答道:“我过去。”
于是脑袋浑圆的同朋众(茶坊主)赶紧像溜冰一样从走廊跑到书斋去了。
众人都在书斋里等候。
同朋众先在上段铺好椅垫。随后,侍童鸟居左京亮捧着家康的短刀,把它放在了家康座位旁边。
接着,另一位侍童竹腰山城守走进来,在家康的椅垫后面待命。山城守是为家康拿大刀的近侍。
之后,重成又等了一会儿。
不久,总算听到了家康的声音,众人一起伏身行跪拜礼。重成也不得不拜。所以,他没有看见家康进上段入座时的样子。
家康是靠在阿梶肩头走进来的。原来,从几天前开始,家康右腿关节疼痛,不仅走路困难,连坐着都十分吃力。
正纯依照惯例,向家康禀告重成来访。接着,重成也按照惯例,把脸抬起一半,陈述了自己的职责,总之就是要求家康“在自己面前署名、按血指印”。
“既然调停(和谈)已经结束,我想也就没必要特意在誓文上花工夫了。不过,大坂众人可真是用心啊。”
家康说罢,拿过写在熊野牛王符上的誓文,接过正纯递来的笔,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还得按血指印。家康用小刀刺破手指。伤口很小,只出了一点血。
“可以了吧?”
家康把誓文递给正纯。正纯把誓文放在文几上,连同文几一起举到额前,起身把它放到了重成面前。
“您满意了吧?”正纯语带嘲讽地小声说道。这种挑衅,让重成心里很不舒服。
重成目不转睛地盯着誓文,然后说了一句:“血指印太浅了。”他十分执拗、条理清晰地要求家康“再按一次血指印”。
在座的诸位大名怕家康发怒,被重成的大胆吓得心惊胆寒。同时,他们也为木村长门守这个迄今为止默默无名的年轻人的胆识感到惊讶。
家康觉得,如果在这里迁怒于一个毛头小子,只会白白让他出名。于是,他干脆地说:“哦,是吗?”然后又说了些“老人的血颜色看上去总是有些浅”之类的话。
接着家康叫了声“阿梶。”
阿梶恭恭敬敬地坐在上段的一个角落里,闻声来到家康旁边。家康把左手交给阿梶,说:“帮我刺破。”阿梶低着头用袖子托着家康的手,作出要刺破的样子。随后,阿梶用力刺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她的血沾满了家康的手指。家康缓缓抬起那根手指,按在了誓文上。鲜血染红了信纸,差点渗到纸张背面去。
对大坂方而言,没有比这更卑鄙的伎俩了。可重成坐的离上段太远,看不见阿梶刹那间耍的小把戏。
重成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誓文,把它收进了信匣里。
人马往来
有一类人,他们身上有一种戏剧性的性格,包括精神和才能。据说,人的命运百分之八十是由性格决定的。尤其是那些具有戏剧性性格的人,应该更是如此吧。
作为大坂方的全权大使前往家康所在的茶臼山的长门守木村重成就是这样的人。
以下是茶臼山的题外话。
既然和解已经谈妥,那么茶臼山的“批准”可以说就是个仪式。
仪式的执行者最好是个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人。木村重成正是扮演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
“在女人掌舵的大坂城里,竟然也有这种充满男子汉气概的男人!”
这让在座的大名们目瞪口呆。
家康本人也吃了一惊。
特别是当重成对身为天下之主的家康毫不畏惧,提出“您的血指印有点浅”的时候,满座的大名都被这位肩负着丰臣家威信的使节吓破了胆。而家康本人却对此淡然处之,并予以重成宽待。
所以这一幕才作为一出大戏一直流传到了后世。如果没有这事,重成这个刚年过二十的年轻人,恐怕就不会受后人喜爱了吧。
关于此次重成赴茶臼山的情况,《大坂御阵备忘录》、《大坂御阵山口休庵咄》、《大坂冬阵记》、《见闻记》等书中均有记载。
甚至有人这样说:“让他做我的女婿吧。”
据说说这话的人是伊达政宗,可政宗当时并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恐怕是在后来的种种议论中,有人这样说过吧。
如上所述,正因为木村重成给人留下了这样好的印象,所以江户时期那些想戏剧性审视历史的民众——特别是幕末的大坂町人,进一步把重成的配角家康打造成了歌舞伎中的红脸恶人。这也难怪。家康没有那种能引起人们兴趣的戏剧性性格。
客观地来看,家康正在紧扣“现实”,一步步推进自己的阴谋。
重成走后,家康跟本多正纯商量派遣“批准”使节的事。他问正纯:
“我们派谁去好呢?”
本来,本多正纯必须作为家康的代表前往大坂城。
“若某前往,恐有损大人威望。”
正纯说的话出人意料。正纯是家康的老臣。可大坂方的使者木村某某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如果让正纯这种身份的人前往, 6050." >恐怕有失德川家的颜面。原来如此,家康点了点头,问道:“谁可以胜任?”
“您的近身侍卫宇右卫门比较合适。”正纯说。
宇右卫门就是板仓重昌,几年后在岛原之乱中担任征讨军主帅,西下战死。重昌乃人称“家康贤臣”的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次子。传闻他的长兄重宗也是一位很有才干的人,甚至比他的父亲更胜一筹。板仓家在三河武士中属于头脑聪明的一族。板仓重昌才能出众,为人诚实。家康经常把他带在身边,让他担任秘书.99lib?工作。重昌今年二十六岁,由于皮肤白净,看上去显得更年轻。他俸禄一千二百石,不属于身份高贵的人。
“和木村某某的身份正相当。”正纯说。
家康放声大笑,表示赞成。
副使从将军秀忠身边的人里挑选。选出来的是秀忠的大番头(亲卫队长)——俸禄一万石的大名阿部正次(备中守)。正次日后成为德川家很有能力的一位官吏,他发挥自己的本领,得享八万六千石俸禄,晚年又当上了大坂城代。
二人的装束与木村重成的殿内礼装不同,出发时身穿轻便的军装——腰上围腹卷,外披阵羽织。
“木村长门守是穿着一身礼服来的。我们的使者也应该穿礼服吧?”
虽然有人这样提议,但本多正纯下令“让他们穿轻军装前往”。从此处又可以看出德川家在外交上居心不良。本来这次合战不分胜负,而且和谈是德川一方提出来的。既然是无条件和解,那就更没有什么胜败之分了。但是,正纯却让正副两位使者穿轻军装前往,如此一来,木村重成解除武装,身穿殿内礼服,就成了投降者的打扮。
人选是当场决定的,而且要立即回礼,所以时间十分紧迫。板仓重昌和阿部正带着五十个随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茶臼山。
使者们出发以后,家康在茶臼山山脚下的一心寺喝煎茶。刚喝了一口,家康突然发出“嘁”的一声,把旁边的正纯吓了一跳。“我给忘了,”家康说,“老夫给忘了,哎!”家康焦急地小声嘟哝起来。
“您忘记什么了?”正纯仰起脸问道。
家康悔恨不已地说:“我是说誓文的抬头。忘了告诉那两个人。”
这里多少需要解释一下。那两人是去拿丰臣秀赖的誓文的,秀赖按上血指印署完名以后,还要写抬头。从公文的常识来讲,这里的抬头应该是现任将军的名字“德川秀忠”。家康虽然是掌握实权的人,但他的官方身份是前任将军。
不过,家康认为“必须写上我的名字”。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照家康的打算,无论和解、誓文,还是正在进行中的“笔本改”(批准),都不过是一场闹剧。他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撒一个弥天大谎。誓文终归是一张废纸,不过是为了填埋总濠而设下的圈套。尽管如此,家康还是觉得“写秀忠的名字不合适”。从两人的年龄来看,“丰臣秀赖”与“德川秀忠”签订的誓文,公约的有效期太长了。
“如果是老夫的名字,就好办了。”
家康已经年过七十,照他的寿命来算的话,誓文的有效期很短。家康死后,秀忠如果再次攻打大坂城,就可以说:
“誓文的抬头乃亡父之名,已经无效。”
家康就是个考虑如此周全的男人,连寿命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糟糕!应该事先就告诉他们两个‘让秀赖写老夫的名字’。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家康略带埋怨地发牢骚。这时,正纯故意笑了一下,说:“您大可不必担心这点。这可不像大人您呀……”
正纯又说:“誓文终归是一张废纸,写谁的名字不都一样吗?”
家康没有理会正纯,板着脸说道:
“老夫说不定哪天就死了。秀忠又是那种重情义、瞻前顾后的人,我死了以后他恐怕不会对大坂动手。”
“哎呀,不会那样的。”正纯说。
“这可是我的真心话,”家康说,“秀忠骗不过大坂。如果秀忠残酷地对待丰臣家,诸位大名心里会起什么样的变化?”现在德川家的天下全靠家康一个人的威望维持着,一想到这些,家康没法不焦虑。
木村重成回城后不久,板仓重昌和阿部正次到达大坂城玉造口。
为了迎接他们,织田有乐和大野修理的家臣们正在城门那里等候。看见他们来了,便说:
“毕竟是为了天下太平而举行的庆典,走这个门不太合适。这边请。”
家臣们打开大手门,把二人领进了城内。
正如他们所说的“庆典”一样,全城士兵都解除了武装。就连守门的哨兵,也都按照室町礼仪头戴乌帽子、身披素袄。城内的情形与此前茶臼山大本营接待重成时的景象大不相同。单从服装来看,就不难看出大坂方面对这次和解信以为真,并把今日的“批准”当成了天下的喜事。
两位使者登上了二之丸。他们继续往上走来到本丸,看见大野修理正在本丸御殿的玄关处等候。
“真是可喜可贺。”
修理真诚地对他们说。修理为他们带路,沿着走廊走了很久,把他们领进了大书斋。
秀赖早已在上段落座。作为迎客之礼,当然不能让客人等候。这与重成在茶臼山受到的德川家的招待之间也有天壤之别。
因为是正式场合,所以淀殿没有露面。
秀赖一个人坐在上段。与茶臼山的家康身穿便服(布棉袄上套一件茶色小袖,头戴同样茶色的兜帽,身穿缎子做的和服裤裙)不同,秀赖一身礼装打扮,身穿直垂,头戴立乌帽子。列坐的重臣也没有一人腰围腹卷。
“我这身打扮,不妙啊。”
副使阿部正次突然对自己腰围腹卷,外披阵羽织,一身军装打扮前来感到羞耻。
二人落座。
大野修理朝上段行了一礼,向右大臣秀赖通报了两位使节的姓名。
二人早已跪伏于地。
此后是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秀赖才拿起誓文,用隽永的笔迹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准备按血指印。
按照室町以来的武家礼仪,在这期间,两位使节不能抬头必须一直跪着。可若遵守这种礼节,他们不但看不到秀赖的脸,也无法亲眼见证“笔本改”。
板仓重昌是个机灵人,他中途出声说道:“鄙人有话要讲。”重昌按照礼法把脸转向了负责传话的大野修理。他两手着地,把脸稍稍抬起了一点,这样足以看见坐在上段的秀赖的样子。他正是为此才说话的。
“恕我冒昧,右大臣殿下的……”
重昌所说的大意是:“听闻秀赖公身材高大,端坐时膝盖的高度比扇子的长度还要高。此次有幸得以担任使节,想好好瞻仰大人一番,带回关东作为礼物。”
“岂有此理!”
本来大坂方应该对重昌加以训斥,但在座之人受和解影响已经泄了气,所以没有人出声训诫他,都装作没有听见保持沉默。
板仓重昌两手一直支着地,但他的脸微微抬起,目光炯炯地监视着秀赖手上的动作。
秀赖署完名以后,拔出小刀,亲自刺破手指,待流出足够的血后,在署名下面按上了血指印。
接着,必须写上抬头。正准备写的时候,秀赖忽然把笔尖悬在半空中,问大野修理:“抬头应该写什么?”
修理转向板仓重昌,问道:“呃,贵方的抬头该怎么写呢?”
修理这么问,又暴露出他不过是个思虑不周、性情平庸的男子。如果修理动动脑筋,这种情况下,只要他说“当然应该写大人的岳父德川秀忠将军的名字”,秀赖就会立刻这么写。
可他却把选择权交给了板仓重昌。板仓一时也不知所措。不过,这位思考问题条理清晰的良臣极其单纯地回答说:
“我是大御所殿下派来的使臣。”
秀赖一声不吭,点了点头,写上前任将军之名,把誓文递给了大野修理。修理走上前去,把誓文放在文几上。然后,他退到重昌面前,放下了文几。重昌拿起誓文,确认没有异常之后,立刻行了一礼,跟在座的人连招呼都没打,就退了出去。
重昌回到茶臼山的军营一一汇报所发生之事。家康听罢,一拍大腿,说:
“干得漂亮!”
家康心情大好,夸赞重昌深谋远虑,弄得重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下来的几天,重昌都没弄清家康为何夸奖自己。
那时,奥州的伊达政宗布阵于生玉明神的山岗之上。因为达成了和解,他得向家康祝贺,于是离开营地,骑马前往茶臼山。途中,在安居天神附近,他遇见了藤堂高虎。
“这位不是仙台少将吗?您这是去哪儿啊?”
爱管闲事的高虎,故作温和地问。不用说,政宗肯定是为了向家康表示祝贺前去拜谒的。
高虎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往南走的,因为道路狭窄,两人自然变成了并肩而行。
对于德川家来说,两人都是外样大名。正因为是外样大名,所以他们更懂得明哲保身。秀吉死后,他们殷勤地向家康靠拢,高虎变成了家康的间谍,表现得比谱代大名更加忠实勤奋。政宗提防着高虎,心想:
“不知道他会在家康面前搬弄什么是非。”
反过来,正因为如此,高虎也有他的利用价值。
“喂,泉州大人(高虎)。”
政宗起了个话头,接着说了一个十分惊人的计划:“这样的和解太仁慈了。好在要填埋外护城河。我们干脆趁这个机会把二之丸和本丸也捣毁算了。对于主公家(德川家)来说,一举铲除千年祸根不是更好吗?”政宗试探性地说。政宗想,只要这话传到高虎耳朵里,就一定会从他口中传到家康耳中。这样一来,家康就会十分清楚“伊达政宗没有二心”。
高虎闻听此言,在马背上拼命点头,抢着说:
“我也早就这样想了。”
又说:“您看这样如何?干脆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说服大家同意,再让本多上野介大人把这事禀报主公。”
两人到达一心寺。大名、旗本一个挨一个,把正殿到书斋挤得水泄不通。
政宗和高虎落座后,立刻大声说起了上面那件事。
外样大名加贺的前田利常和阿波的蜂须贺至镇立刻表示同意。对这两人而言,他们只能采取明哲保身的政治策略。若对政宗和高虎的提案,表示出哪怕一丝畏惧之意,将来会怎么样就很难说。他们甚至还说:
“此番应该打垮丰臣家!”
在座有很多德川的谱代大名——井伊直孝、石川忠总、水野胜成、永井直胜等人。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德川家的家臣,所以没必要为了明哲保身而献媚。他们一言不发,保持沉默。政宗和高虎甚至来到这群人中间,大声问:
“喂喂,各位意下如何?”
于是,井伊直孝代表大家做了回答。对直孝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必须反对的提议,所以他说:
“我等也没有异议。不过,这事有必要让上野介大人知道吧。”
事情马上就传到了本多正纯耳中。正纯向家康禀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世态炎凉啊。”
家康嘴里嘟哝着,不过他心情并不坏,非常愉快地听完每一位大名的名字,才对正纯说:
“你就告诉大家,说我只笑了笑。”
黑锹
“批准”成立那天,家康说:
“听好了,上野。”
“一刻也不要耽搁。即刻开始准备,召集十万黑锹(土木建筑工人),明日清晨开始动工。”
家康所说的“动工”是指填埋外护城河。
“填埋总濠”是和.解条约成立的条件。“总濠”也写作“惣濠”。正如“惣塀”“惣濠”等词语所示,“惣”是指建筑物最外侧的区域。总之,总濠就是外护城河。
不过,家康歪曲了它的意思。他把“总”的意思解释成“所有的护城河”,并悄悄下令“填埋所有的护城河,只留下一座光秃秃的大坂城”。但是,要一直填埋到本丸的护城河恐怕很难。家康说:“暂且不管那个,要以填埋三之丸城护城河的气势,把二之丸的护城河也给我填上。”
下达这个命令时,家康根本不会想到,就因为此事,他给后世留下了一个坏印象,彻底 98a0." >颠覆了他七十余年的生涯和他在历史上的形象。
家康所处的时代,人们还没有“后世将如何评价自己”之类的想法。那个时代,人们根本没有在历史大背景下审视自己的存在和行为的习惯。家康一心只考虑“如何欺骗大坂”。
当时,家康还叫来了松平忠明、本多忠政和本多康纪三人。家康让本多正纯担任总奉行,命令这三人“你们三人来担当奉行”。
那时,家康还召集了安藤带刀及其他心腹家臣到场,让所有的重臣都明白了他的打算。总之,德川家上下团结一心,准备开始欺骗丰臣家。
“批准”交换的那天下午,德川方确定了各大名填埋护城河时负责的区域。
动员的劳动力主要是徒士和足轻,还有诸大名雇佣的工人。工人是从近畿的各个村落里动员来的。除了每天七合米的津贴以外,德川家还开出了“今后三年,免除劳役”这种对于老百姓来说极好的条件,所以工人们源源不断地聚集到了大坂。
总之,二十三日清晨天还未亮,大坂城周围就聚集了十万人。太阳刚一升起,这些人就以地动山摇的气势动工了。从八町目口到松屋町口间所有的白围墙,在一小时之内全部被推倒扔进了护城河。不光是围墙,石墙也被人用撬杠毁坏,还有箭楼、城门、武士住宅、内墙等附属建筑物也一个接一个被拆毁了。三之丸那里不仅武士住宅被毁掉了,就连普通的商人家也被拆毁了。房屋的瓦片一拆下来就被扔进护城河里,就连家具什物也被扔进护城河里当了填充材料。
施工现场,每个监工负责指挥十个劳动力,没有休息。
“别歇着!给我站着吃饭!”
有人边吼边巡视。为了让工人们站着吃饭,到处都摆放着大锅。从农村招来的妇女们烧好饭后端着锅给工人们送饭。
到了傍晚,昨天还一直威胁着敌军的高楼群,已经消失不见了,好似融化了一般。护城河虽然变浅了,但离家康所说的“让三岁小儿都能从河里走过去”的程度还相距甚远。尽管如此,这里的景色已经为之一变。
夜间,填埋工作也没有停止。
三之丸城护城河两侧燃起了无数大篝火,四周被照得宛如白昼一般,填埋工作由是得以继续。第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天守阁露了出来。三之丸一带的武士住宅和围墙统统不见了,转眼间变成了一片平原。
尽管如此填埋工作仍没有结束。
这个巨大的施工团队,竟然又以同样的气势开始填埋二之丸城的护城河。99lib?
大坂城里的人开始紧张起来。
只有几个人没有感到惊讶,其中有与家康勾结的织田有乐和从真田丸退到二之丸的真田幸村。
“果然如我等所料!”
真田幸村来到后藤又兵卫的房里,小声嘀咕。
“大坂城已形同虚设。自古以来,没有因为这般愚蠢的做法而陷落的城池!”
真田幸村气得目瞪口呆。正如幸村所言,如果三之丸到二之丸都被填平,那么大坂城作为要塞的防御功能无异于丧失殆尽。事到如今,就算想驱逐正在填埋护城河的德川军,也无计可施。德川方有四十万大军。对大坂方而言,大坂城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就只能寻求野外决战。可大坂方的兵力只有四五万。四五万人与四十万敌军交手,在野外决战。这样的战斗,除非把天兵天将叫来,否则根本没有获胜的希望。
“办法只有一个。”幸村说。
所谓的“办法”,是指丰臣家得以幸存的办法。
“唯有今夜率轻兵攻打家康大本营,取其首级。”
这可以说是个藏书网良机。这个时候,茶臼山的家康和他的警卫或许会疏于防守。
后藤又兵卫同意了。
但是,大野修理并不赞成。
大野修理的不幸就在于今天早上与织田有乐一同前往家康大本营庆祝和解,见到了家康本人。
“听说修理大人感动得直流眼泪。”
这样的谣言早就传回了大坂城内。不过幸村最初听到这个谣言时并没有相信,心想:
“怎么会呢?像修理这样的人。”
然而,这却是事实。
家康接见修理时说“哎呀,是修理啊”。
他装出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看着修理的脸说:“人这东西可真有意思啊。说到大野修理,我一直以为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看来是我错了。在这次大坂城的守城战中,你执掌帅印,指挥难以驾驭的浪人,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本领真是无人能及啊……”
夸赞修理的可是在指挥作战方面堪称日本第一人的德川家康。
修理之所以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不予置疑,也正是因为夸奖他的人是家康。
从家康的角度来说,他必须在这个时候给修理戴高帽。因为他想“让这个庸人拥有自信”。
在家康看来,只要具备了运气和条件,大坂城内有两个人能够问鼎天下。他们是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只要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掌握了大坂城的指挥权,在接下来的合战中德川军就会遇上大麻烦。为了不让后藤和真田出头,就得让修理有自信,维持他作为丰臣家执政人的权势。
“还有你对秀赖的忠诚,更是让老夫不胜钦佩。”家康说。
如果仅仅是这些,可能会让人觉得“家康真会骗人”。
然而,家康接下来又使了一个奸计。
“上野你也得向修理学习啊。”家康说。
听了这话,本多正纯本人十分吃惊。正纯自诩是天下第一的政略家,武略方面也绝不输给任何人。正因为家康看好他的才干,才把他从众多大名中提拔上来,担任唯一的谋臣。现在却让他向大野修理这样的庸人学习,算怎么回事?
在座的诸侯也很吃惊,心里都在想“上野也很为难吧”。
因为正纯是家康唯一的亲信,所以他在诸侯们头上可谓作威作福。比起家康来,这些人更害怕得罪正纯。从这一点来说,正纯的地位与从前秀吉身边的石田三成一样。就像秀吉死后,众人群起而攻之消灭了三成一样,家康死后,正纯恐怕也难逃那样的命运。不过,对现在正站在权力巅峰的正纯而言,他无法忍受家康把自己和大野修理那种因为母亲是淀殿的乳母才得以执掌丰臣家的人相提并论。
家康又嘱咐正纯说:
“上野啊,为了效仿修理,你把他的肩衣要来吧。”
这句话让大野修理大为感动。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家康应该不单单是给他戴高帽了吧。
本多正纯不知如何是好。
“去要来吧。”家康又说了一遍。
不得已,正纯只好跪着移动双膝来到大野修理身边,说:
“请您赐予我肩衣。”
修理落落大方地说:
“衣服有些脏,谨此赠送给您。”
于是,他在家康面前脱掉肩衣赠送给正纯。
“蠢货!”坐在上段的家康心想。
“修理面对上野都能这般从容不迫,恐怕也不会怕后藤和真田了。”
修理满面荣光,正准备退下的时候,家康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
“关于填埋护城河一事,众人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拼命劳作,似乎有所进展,还望大坂方多提供些方便。”
修理跪拜于地,发自肺腑地说:
“在下会命人准备茶水招待他们的。”
修理说完便退了下去。织田有乐也一同退了出去。
有乐沿着走廊往前走,不久来到诸侯聚集的房间,恭维道:
“哎呀,诸位真是令人钦佩啊。”
于是,众人也纷纷向织田信长的这个弟弟点头,祝贺东西和解。
“哎呀,真累啊。”
织田有乐用右手敲了敲左肩,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说道:
“我也打算就此隐退,回自己的领地专心于茶事度日了。”
有乐做了一个用竹刷搅拌的动作。
这番话可以说是织田有乐假借茶道进行的政治声明,言下之意“我与丰臣家已经没有任何瓜葛”。在座的大名们对此也十分理解。
傍晚,修理得意洋洋地回到大坂城。后藤和真田来找他,说:
“今晚,我们要突袭茶臼山。”
“你们这些人疯了吗?”修理差一点儿把这话说出口。他说杀了家康有什么用,好不容易才达成和解,趁敌人放松警惕之时发动夜袭,简直跟山贼草寇没什么两样。这样做有损右大臣家的颜面。
修理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反问道:
“不是么?左卫门佐大人。”
不过,德川方不止把三之丸的护城河填成了平地,甚至开始填埋二之丸的护城河。这让修理感到很为难。
“恐怕出了什么差错吧。施工的人不知道上面的意思,我方提醒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修理并不以为意,派人到工程现场照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可到了第二天,二之丸城的护城河几乎连水滨都变成了土地,箭楼和大门也被毁了。修理不禁大吃一惊,于是亲自出马前往那一带的奉行松平忠明的小屋拜访。
忠明在三之丸城以外,也就是过去的八町目口城门附近搭了个小屋。小屋前面燃烧着大堆篝火。忠明年约三十,一双美丽的眼睛细长而清秀,可他近视得很厉害,用折断的钉子在地上画地图时,都得四肢着地,脸都快贴到地上去了。他这副样子确实很滑稽,可也体现了忠明认真的性格,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忠明是家康的外孙,为伊势龟山的藩主,领有五万石俸禄。
大野修理隔着篝火对忠明行了一礼。忠明头戴乌帽子、身穿阵羽织,也郑重地回了一礼。
修理说:“岂止总濠,连二之丸的护城河都给埋了,这可不行!”
忠明故意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只要是德川家的方针,就连忠明这样一本正经的人都能把戏演得这么好。
“修理大人,您恐怕弄错了吧?大御所大人给我们下达命令,说‘总濠的总是全部的意思,只留下本丸的护城河,其他全部埋掉’。”
说到这里,忠明已经想不出办法,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撒谎才好。于是,他派人把同僚本多忠政和本多康纪叫到了篝火旁。这两位也都是少言寡语,不太机灵的人,只说了一句:
“我们只是听命行事。”
修理觉得跟这施工现场的三个人再多说也无用,便骑马飞奔向了茶臼山。他打算去找本多正纯谈判。
跑着跑着,修理到淡路岛附近时,日头开始西沉。等他到达茶臼山山麓的一心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正纯出门了。修理在那等了两个多小时。
不久,正纯回来了。这位家康的谋臣演技实在高超。听了修理的申诉,正纯瞪大眼睛,一副吃惊的样子,说:
“这可不行。我马上过去。”
正纯反过来催促修理。他们走到营帐外,路上漆黑一片。正纯的随从拿着两支火把,微微照亮了脚下的路。火把不时熄灭。火把一熄灭,正纯的随从就跑到附近的军营去借火把,每每很长时间不回来。
每次他们都让修理在路旁等候。显然,修理被人戏弄了,可他自己却丝毫没有觉察。家康在众人面前夸赞他是“日本第一的将领”,残留的余热仍使他血脉贲张,甚至对正纯都有了好感。
两人终于来到二之丸城护城河的填埋现场。正纯在篝火间穿行,不一会儿,他回过头来说:
“修理大人,天太黑了,我看不清。这里真的是二之丸护城河的所在地吗?”
“千真万确。”
修理跟在正纯身后,单纯地点点头。
“可我总觉得这里是三之丸护城河的遗址。”
“不,是二之丸的。”
“若真是这样,那可太不像话了。”
说罢,正纯派人去叫松平忠明等三位奉行到填埋现场来。
待三人终于聚齐,时已接近半夜。
正纯怒斥道:“你们为何把这条护城河也埋了?”
不用说,这只是一场闹剧。三位奉行只是一个劲地点头,默不出声。但是,修理对正纯斥责部下一事感到十分满足。
“那么,就请上野大人酌情处理。”
修理鞠了一躬,一副完成了重大使命的模样。他朝着本丸走去,身影慢慢地消失了。正纯等修理离开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狠狠地用手擤了一把鼻涕,从嘴里吐出一句:“这个蠢货!”
正纯用脚踢了一下修理站过的地方,给三位奉行使了个眼色。他的意思是“让他们快点干活”。
阿玉
这或许是题外话。
关于本书中不时出现的一位叫“安藤带刀”的德川家谱代大名。
他是地地道道的三河人。“三河武士”个性独特,忠心耿耿到了土气的地步。我们可以把这个六十岁的男人(当时六十岁)作为浓缩了“三河武士”优点和缺点的典型来考察。关于他的经历,那更是题外话中的题外话了,笔者想稍后再谈。
安藤带刀晚年时(八十一岁,宽永十二年逝世)曾说:
“密谈有时是政治所必需的,但是先要非常小心地环顾四周,亲眼确定隔墙无耳后方可进行。比如,在铺着席子的房间里密谈时,应该先把门窗隔扇全部拆除,要考虑到能否一眼望穿远侍(当班武士的值班室)才行。然而,就连对此事本应十分小心的权现大人(家康死后的尊称),有时也会疏忽大意。事情正好发生在冬之阵结束的时候。”
“冬之阵结束的时候”是指德川方拼命由外向内填埋护城河之时。
这天,安藤带刀有点感冒发烧,无精打采,于是就在家康屋子隔壁的房间里躺着。就像这样,家康与带刀主从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他们之间更像是三河偏僻乡村里的土豪与喽啰之间那种人性化的关系,而不是江户体制确立后将军与大名间那种不人性化的、只讲究礼节的关系。
说点题外话中的题外话。在这场战役中,有一次安藤带刀从前线跑回来向家康汇报。他口渴得厉害。正好赶上同朋众伺候家康吃午饭。这种场合带刀竟然可以闯进来,可以想见那个时代家康与诸位谱代交往的方式和情景。带刀对服侍家康的同朋众说:
“我口很渴。在我说话之前,用这个茶杯给我倒杯热水喝吧。”
同朋众拒绝道:“这是大御所大人的茶杯。没有其他多余的茶杯了。”
其他书中也曾记载安藤带刀是个“说话尖酸刻薄之人”。总之,他是个粗俗的人。
“蠢货!就算这是大人的茶杯,它不也是个茶杯吗?!我用它喝完水以后再洗一下不就行了?”带刀说。
家康笑了笑,斥责同朋众道“此话不假”,又说“让彦兵卫(安藤带刀的俗称)用它喝水吧”。关于安藤带刀,曾有这么一段轶事。
总之,家康与带刀的关系十分亲密。所以,出现“带刀那时因为有点儿感冒,在家康隔壁房间的屏风后面躺着”这样的情景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即便是对带刀,家康也没有明说:
“这次战役以和解告终。但是,这是个巨大的谎言。填埋了外护城河和内护城河之后,老夫会让全日本的大名再次集中到大坂,消灭丰臣家。老夫的企图就在于此。因此,你们要做好再次出征的准备。”
家康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因.为安藤带刀是战斗在第一线的队长,没有参与制定谋略的职责。
家康只把这个秘密计划告诉了三个人——本多正纯、从京都过来的本多正信(正纯的父亲,家康从前的谋臣,现在已经老了,待在秀忠身边)以及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
安藤带刀在遗言中提到:
“我刚 5728." >在隔壁屋竖起的屏风背后躺下,权现大人就带着众家老进来了。他们刚一落座就开始进行密谈。我因为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所以也不便出去,不得已只好假装熟睡。”
这种情况下,没有必要假装熟睡吧。反正是在屏风背后,别人是看不见的。别人看不见却要假装熟睡,这可以说体现了三河人的忠诚老实。反过来讲,他故意说出“那时假装熟睡”的谎言(这应该是谎话吧。一般只说“不小心听到了”就行了),恰恰体现了那个时代德川家那些打着“忠诚老实”旗号的三河人的个性的独特之处。
这时已接近庆长十九年十二月。第二年是元和元年。席间,家康下了一道密令:
“明春二月再度出兵。”
若是二月,其实也就剩下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了。安藤带刀大吃一惊,心想:“那得先做好准备。”
话说安藤带刀回去后就周密地进行着准备。那时,安藤带刀担任家康第十个儿子赖宣的监护人。赖宣虽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却已是掌管骏河、远江两国(静冈县),俸禄五十万石的高官。像他这种身份一旦受命出征,就必须调动一万二千五百人的兵力。光是为此准备足够的铁炮弹药已经十分困.99lib?难,无论哪位大名短时间之内都来不及。不过,唯有这位安藤带刀掌管的德川赖宣的军队轻轻松松就出发前往大坂了。家康见此情形十分惊讶,夸赞安藤带刀:
“虽然军令突如其来,不过彦兵卫你干的真不错呀。”
带刀正是家康喜欢的那种对主人十分诚实的人。他说: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那时在屏风后面听见了您的密谈。请您今后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再进行密谈。”
“事后我本应立即向您汇报我听到了密谈之事。不过,当时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走漏一点儿风声。如果那时就告诉您我听到了,我担心主公您会顾虑秘密是不是早已泄露。”带刀补充说。
“彦兵卫不仅诚实正直,而且深谋远虑。”家康心生感慨。
说点题外话中的题外话。这位安藤带刀名直次,俗称彦兵卫。早在德川家还是奥三河的土豪时,安藤家就是德川家的家臣。少有像安藤家这样出现过那么多战死者的家族。带刀的祖父重太郎左卫门(奇怪的名字,但三河地区很多),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天文九年六月,追随家康的父亲广忠,在三河安祥之战中战死。带刀的父亲名叫木工助,担任家康的旗奉行。四十多年前的元龟三年,在三方原之战中受到武田信玄骑兵部队的猛烈攻击而战死。带刀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名叫重信。他没有战死,后来当上了上州高崎的城主,领有五万六千石俸禄。自姊川合战以来,带刀和弟弟重信参加了家康发动的所有合战,屡立战功。虽然最后他与本多正纯一起当上了老中,但他主动请缨做了家康之子赖宣的监护人。
这是后话了。纪州册封给赖宣时,带刀当上了纪州田边城的城主,享三万八千余石俸禄。他的后人世代担任纪州藩家老一职,享受大名待遇,直至明治时期。
话说此前大坂夏之阵时,德川的先锋军因大坂方长曾我部盛亲的部队而败走溃逃,其影响也波及了带刀的部队。带刀之子重能被大坂方击毙。当前线传来儿子战死的消息时,“嘴巴恶毒”的带刀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大声叱责前来汇报的人:
“男子暴尸于荒野乃常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带刀说罢继续奋战。随着部队的前进,带刀终于来到了重能伏尸的地方。这时,家臣问他“该如何处理?”,带刀说了一句“让狗吃了吧”,就过去了。战役结束后,带刀哀叹儿子的死,才第一次放声大哭。
好像跑题了。
总之,笔者谈及安藤带刀这个人,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拿他的话作为有力证据,来证明家康的“和谈”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欺骗丰臣家而进行的。
为什么特地拿带刀的遗言做证据?因为那时家康曾在伊达政宗等十位外样和谱代大名面前,就这次和谈中填埋护城河一事公开宣称:
“老夫完全没有要害秀赖的意思。填埋大坂城的总濠,莫不如说是为了秀赖的安全着想。大坂城正因为有了护城河才坚不可摧。只要大坂城坚不可摧,有野心的人便会怂恿秀赖谋反。只要填平护城河,就不会再出现意图谋反之人,丰臣家也就平安无事了。”
家康还公开说:
“心怀叵测者必自毙。这种例子老夫见得多了。织田信长流放将军足利义昭,因而遭到了被明智光秀杀死的报应。看看武田信玄吧,他暗算驱逐自己的父亲,所以一生都不走运,最后中流弹(家康相信是这样的)而死。再看看太阁大人。”
到底因为秀吉是他的旧主,所以家康省略了后面的话,紧接着立刻举了石田三成的例子。
“三成欺骗幼主秀赖,想举兵消灭毫无罪过的我。所以,不久恶因变成恶果,他在关原灭亡了。”
家康继续说:
“老夫对秀赖一直加以保护。因为我自己始终想以‘义’来治理天下。尽管如此,秀赖还是心怀叵测,策划了这次叛乱。”
策划这次战争的本来是家康一方,但是家康用因果报应史观进行游说时始终把自己标榜为绝对的“善人”。家康还说:
“即便如此,老夫还是bbr>想帮秀赖。这次的和谈就是证据。”
家康真是厚颜无耻。
“不过。”他说。
家康没有忘记为他秘而不宣的今后的阴谋埋下伏笔。
“秀赖今后如果忘记老夫对他的恩情,图谋不轨,下场一定与刚才所举的例子一样,必将立即招致恶果,导致灭亡。”
家康上面说的这些话,是对伊达政宗等人的回答。伊达政宗等人曾给家康献计:
“趁着目前和谈的好机会,杀进城内除掉秀赖,您意下如何?”
总之,家康的意思是“和谈老夫是发自内心的,是出于对秀赖的爱护。填埋护城河一事也是如此”。这在整个江户时期传为美谈,世人称之为“权现大人的仁慈”。当然,从事情的前因后果来看,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不过,为了慎重起见,笔者还是引用了安藤带刀的遗言。
德川方动员十万人,开始填埋二之丸城的护城河。
虽然大野修理进行了抗议,但还是得不到解决。
“没有人能阻止他们吗?”
淀殿焦躁不安地挠着榻榻米说。可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淀殿的视线径直落在了当时恰巧在她身边服侍的十八岁的侍女身上。
“阿玉。”淀殿大声命令道:
“你作为我的代表去走一趟!”
阿玉畏缩了一下。
“快去!”淀殿激动地催促道。
淀殿害怕再磨蹭下去,就连本丸天守阁下面都会被挖空。所以,她姑且先派阿玉走一趟,想让工程的监督者意识到他们理解错了。淀殿没有刻意挑人选,就让碰巧在她身边的阿玉过去,是因为她只想着“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虽然淀殿对家康深恶痛绝,可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有发觉是被家康彻底欺骗了。
证据就是她派出了阿玉。
阿玉慌慌张张地从本丸跑了下去。因为被淀殿催促,所以她简单穿了一身壶装束,没有乘坐肩舆,只带了一位侍女随行,就赶往了施工现场。
“这一带的物头在哪儿?”阿玉问工人。
然而,谁都不把她当一回事,甚至还有人嘲弄她。
阿玉在施工现场的人潮中穿行。她个子不高、腿脚结实,在宫里也因行动敏捷、头脑机灵而受到好评。从这一点来看,选她作使者并没有什么不妥。而且她性格刚强泼辣,声音响亮有力,细数这些地方,阿玉作为使者也没什么不合适。可她才十八岁,一直生活在宫中,又没有被派往城外的经验,就连城下都极少去。所以,光是从那些粗暴的关东战士的洪流中挤过去,就让她觉得头晕目眩,声音也变尖了。
“主母大人的旨意、主母大人的旨意……”阿玉在心里像念神咒一样念叨着淀殿的命令。
她一边念叨一边振作精神,从二之丸走到三之丸,接着又往城外走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从这些地方走过来的。最后,她被人带进营帐之中,见到了几个男人。
其中有成濑隼人正和安藤带刀。
成濑就是后来的尾张犬山城主、尾张德川家的付家老。阿玉心想:“这个长胡子的男人就是这一带的大将吧。”藏书网
她转达了淀殿的口信,说淀殿是如何如何地不高兴,甚至还断然地说:
“快点下令停止填埋护城河!”
这些都是阿玉的功劳。
但成濑身边的安藤带刀根本没把阿玉放在眼里。他故意叫来工程现场的物头们,大声命令道:
“听好了,把二之丸的护城河也彻底填平!”
阿玉大声制止。安藤带刀连正眼都没瞧阿玉一眼。在他眼中,阿玉连一只小猫都不如。
“你是什么人?”阿玉忍无可忍地问带刀。
“问我吗?”成濑隼人正接替带刀说道。
“我叫隼人正啊。今晚,你来陪我解解闷啊?”隼人正调戏阿玉,甚至还抓住了她的手。
阿玉想甩开他的手,可成濑力气很大,又伸出左手想摸她的屁股,吓得阿玉失声尖叫。
此前一直冷眼旁观的安藤带刀,突然把头转向同僚成濑,大声说:
“成濑,你都一把年纪了,别大白天就跟娼妇调情!”
带刀一开始就没把阿玉看做是淀殿的使者,故意把她当成这一带的卖春女,所以才那样说。
阿玉气得头晕目眩,完全不记得随后是怎样离开那里的。不管怎样,阿玉回到本丸,向淀殿一一做了汇报。
阿玉觉得,照淀殿的性格,一定会因阿玉遭受奇耻.99lib.大辱勃然大怒。可出乎意料,淀殿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嘟哝道:
“这样啊。”
淀殿沉默了一会儿,又对阿玉说:
“你再去一趟。”
阿玉已经作了淀殿的代表,就不好再换人。
不过,这次安排了一名男子作为秀赖的代表陪同阿玉前往。
被选中的是大野修理的弟弟大野主马。
主马名治房,曾在冬之阵中夜袭蜂须贺至镇的军队,大获全胜。他的英勇城内城外之人皆知。
“就算与家康互刺也在所不辞。”主马想。
他之所以欣然接受这个任务,并非因为他有担任外交官的自信,而是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一见到家康就立刻猛扑过去刺死他。这让他十分激动。这位年轻人与他的哥哥不同,非常尊敬真田幸村,十分推崇幸村的主张——除了刺死家康别无他法。
主马出使
大野主马“刺杀家康”的这个计划完全泄露,传进了小幡勘兵卫的耳朵里。
大坂城的重臣们有一个无法用“疏忽”一词来形容的共同点,那就是完全缺少保守秘密的意识。岂止是缺少,大野主马当着哥哥大野修理的面说他“下定决心前去拜见家康,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可那时修理的军师勘兵卫也在场。
关于小幡勘兵卫,《继武家闲谈》中有记载说:
小幡于夏之阵前,作为间谍前往大坂守城。
这本《继武家闲谈》中说“小幡勘兵卫制止了大野主马暗杀家康的计划”,实际上勘兵卫当场并没有这么做。
“太妙了!”勘兵卫一拍大腿说道。
“这太有意思了!”勘兵卫兴致勃勃,对主马的提案表示赞同。
勘兵卫深知间谍往往必须这么做。间谍是那些最会强烈地炫耀自己忠心的人,为此他们往往必须不断地发表极端言论。比如,勘兵卫不得不否定具有现实意义的“丰臣家保全论”,而主张“积极的进攻论”,最后甚至不得不支持刺杀敌将的方案。
“勘兵卫你太激进了。”
大野修理因为这一点而信任勘兵卫,可唯独这时他皱起眉头,摆摆手责难勘兵卫“连你也支持主马的莽撞之举吗?”,拜谒过家康的大野修理知道,家康身边有身强力壮的近身侍卫和大名伺候着,主马还没靠近家康身边就会被按倒在地。
“这么做注定失败。”修理说。
弟弟主马嘲笑哥哥的小心谨慎,说:“如果失败的话,我死不就完了。”
“你一个人死解决不了问题。”大野修理说。
“好不容易才达成和解,你这么只会平白给家康提供再次出兵的借口。”
不过,修理又小声地说:“若是派间谍去则另当别论。”
大野修理认为刺客是小人物还行,如果是大野主马就麻烦了。主马是丰臣家的重臣,一旦失败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嗬,派间谍!”勘兵卫嘲讽似的说。
“您打算让间谍怎么做呢?”
“比如,”大野修理说,“让间谍潜入家康卧室的地板下面。”
“此举未免有些草率。”
小幡勘兵卫说这样的手段行不通。(家康)在浜松时,把女眷住处的走廊(下面)建得很低,目的是为了便于跳下去。因此,所有住处的地板也都很矮。家康这样做的真意(本意),就是为了提防别人(间谍)进来,所以偷偷潜入那里是不可能的。
勘兵卫说从昔日以浜松为居城时开始,家康就十分警惕。为了防止间谍潜入,他把卧室的地板都建得很低。
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勘兵卫想“大野主马说不定真会去刺杀家康”。为了以防万一,他派人到家康大本营,传达了“请千万多加防范”的谍报。
但是,在这条谍报传到家康那儿之前,家康突然改变计划动身离开了大坂。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连家康直卫部队的队长(寄合队长)永井直胜都措手不及。家康一度发出了“于二十六日辰时上刻(上午八时)离开大坂上京”的布告,可出发的头一天——也就是二十五日晚,他进入卧室后又临时改变主意,下令“现在马上出发”。话音刚落,家康就穿着便装往玄关走去。这是家康的策略。他预感“大坂方今夜可能会发动夜袭”,想躲开这个意外。
“一切行动都要保密。随从只带身边的人即可。旗奉行明日动身。”家康说。
旗奉行有庄田三大夫和保阪金右卫门两人,家康在哪儿,这两人也必定在哪儿。因为是秘密行动,所以家康今夜把这两人“扔”在了大坂。
永井直胜对计划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十分愤慨。他对家康说:
“我们已经做好了明日辰时上刻出发的准备。您现在才更改命令,让下边的人很为难。”
家康厉声斥责道:
“右近(永井直胜),你都这把年纪了,连这点小事都不明白吗?”
家康说:“大坂城里有很多人不接受议和,他们今晚恐怕会有所行动,引发事端。因此老夫才决定赶紧避开,连夜上京.99lib?
。”
“哪有因为同情下人微不足道的辛苦而失去天下的傻瓜?!”家康措辞这般严厉,是因为负责保护他的直胜反应迟钝,令他十分不快。
第二天,大野主马与阿玉溯淀川而上。主马担任秀赖的使者,阿玉担任淀殿的使者。
“大坂的使者上京去了。”
这件事,每一个从河堤上眺望淀川的东军士兵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坂方派出了三艘木板屋顶的船,每艘船上都围上了印有大大的太阁桐纹的帷幔。
“去了也是被骗啊!”
经过守口驿站时,河堤上有一位武士大声说。
声音传到了船上的阿玉耳朵里。阿玉吃了一惊,立刻伸手撩起了帷幕的边缘。阿玉抬头往河堤望去,只见枯萎的芦苇对面,有一位五十岁上下的武士。他的两位仆人躬着腰,他自己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这位武士就像在打仗一样,一丝不苟地戴着头盔,握着长刃矛。他的头盔上有黄金打造的闪闪发光的蜻蜓前立,阵羽织上有水墨画的龙和金丝银线的刺绣,怎么看都像是布阵于这一带的大名手下的侍大将级别的人物。
看见船的帷幔撩起来,这位武士做出了小小的回应。他露出白牙,“上臈、上臈”地又打了一次招呼。头盔面甲下的他,看上去好像在哭泣。
“上臈、上臈。您千万别上当啊!可别再吃苦头了!”
远去的声音敲打着水面,回响在以阿玉为首的女人们耳朵里。
“你是哪一位?你是哪一位诸侯的臣下?”
阿玉命令身边一位名叫小菊的侍女从船舷那里往河堤上喊话。
“小人不敢报上名来。”武士一动不动地回答。
“我只是因为看见船上的家徽,怀念起过去的时代,才跟你们打招呼。请一定多加小心啊。”
每艘船大概有十个纤夫,他们分立两岸拉着船前进。随着船的前进,武士的身影往后退去,不久就消失在芦苇那一边。
“那是怎么回事?”阿玉问侍女们。
其中一个最年长的、名叫阿松的侍女说出了她的推测:
“从那位武士的年龄来看,他可能拜见过太阁,说不定还是太阁家臣的手下,受赐过丰臣或羽柴的姓氏。世易时移,他现在属于攻城一方。看见帷幔上的天下纹,怀念起过去,所以才跟我们说话。他现在是我们的敌人,尽管不能公开声援我们,却想藏身芦苇丛表达对船上人的支持,.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一行人在伏见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主马骑马,阿玉坐肩舆进入京都。
家康在二条城里。
他从老臣本多正信那里听说了这件事。
“……他们来了?特地从大坂来的……”
家康罕见地放声大笑,可他没再下达任何指示,把两手放在了手炉上。过了一会儿,家康问正信:
“你感冒了吗?”
正信行了一礼,走到廊下擤了擤鼻涕。等他再回到家康面前时,家康破例地命令女佣:
“给佐渡(正信)也上个火盆。”
接下来,两人聊的都是关于感冒的话题。家康对药物十分了解,细细叮嘱正信关于感冒药的处方。
“但是,比药物更好的疗法是睡觉。把房间弄暖和睡觉就行了。”家康说。
如果说这是家康对此事的指示,那它就是指示。家康与正信之间的会话常常很隐晦,他们主仆二人只要对视一眼就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些什么。
正信想:
“无论大坂的使者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们见大御所大人。”
既然他自己这么想,就算不刻意去问家康,家康肯定也是这样想的。这样的呼吸节奏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被打乱过。正信决定“我不得不见他们,不过我还是以感冒为由闭门不出为好”。
这与家康现在暗示他的“感冒了你就闭门不出”一样。
本多正信在二条城旁边有一座很小的宅邸。那天下午,主马与阿玉到那里拜访他。
正信称自己“病中未愈”,所以没有把他们请到书斋去,在病房里会见了他们。没有比对右大臣秀赖的使者这样做更失礼的事。但正信是个精于世故的人,对于自己的失礼再三道歉,然后又说了一些关于感冒的事情。
“感冒好像还是煎葛根汤发汗最好。”正信把家康的话现学现卖。
主马忍不住说起了正事。不等主马把话说完,正信一副非常吃惊的样子大声说:
“此事当真?岂有此理!”
他们说的还是此前的护城河一事。大野主马说大坂城的外护城河已经被填平,但十万施工人员又开始毫不留情地填埋内护城河。不管大坂方如何抗议,工程现场的诸位将领只是一味地嘲笑我们,就连向总指挥本多正纯抗议也无济于事。
“哎!那个兔崽子。”本多正信大声地说。
“兔崽子”指身在大坂的本多正纯。
“那个兔崽子傻乎乎地待在那里,连怎么下命令都不知道,真是瞎了眼!”
本多正信骂道。随后,正信稍稍弯曲上身,向主马道歉。
“对了,”正信说,“本应立即把这混账之事禀告大御所大人,怎奈鄙人这几日感冒卧床不起。不过我正在服用很有效的药物,所以应该不久就会痊愈。等我好了立刻去二条城向大御所大人汇报。”
既然正信如此同情大坂方,又说到了这个份上,主马与阿玉也不好意思再提出想亲自拜见家康的要求,最后只好返回住处等候答复。他们住在东山山麓的方广寺里。
两人等了几天。然而,正信的病一点儿也不见好,所以二人觉得只能去求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于是,他们拜访了胜重。
胜重听了这件事情也很吃惊,一副打心底里同情他们的样子。但是他说:
“既然一开始佐渡守大人就那样说了,事到如今我这种身份的人也不好再插手。佐渡守大人总会痊愈的,在此之前你们还是等着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主马等得不耐烦了,最后决定直接去二条城。一般来说,拜谒身份高贵的人时,必须由被称为“申次”的人陪同,这是自室町时代以来的礼仪。这次的“申次”是本多正信。可正信一直卧病在床,主马只好采取非常手段。
主马与阿玉一起徒步来到二条城的大手门前。作为右大臣家的正使,没有比这更大的屈辱了。
“我们想拜见大御所大人。”
主马派家臣向守门的哨兵说明了来意。这位哨兵隶属于寄合队长永井直胜麾下,所以他向永井直胜作了汇报。
永井直胜的官职是从五位下右近大夫。他亲自来到门卫的小屋前,会见主马,询问了他的来意。主马不得不从头再说一遍内护城河一事。
“这可是个大事!”直胜点了点头。
“我马上向本多佐渡守大人禀报此事。”
主马很着急。
“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本多佐渡守大人生病了。”
“好像是感冒。”
“他得的什么病无关紧要!有鉴于此,请右近大人马上替我们向大御所大人传达此事吧。”
“那么,在有消息之前请先回住处等候吧。”
“愚蠢!”主马带着哭腔说,“我就在这里等!就算万箭齐发,我也不离开此门一步!”
直胜离开了。
他得到家康的答复再回到大手门前,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也就是说主马等了两个小时。
家康的答复令主马心情大好。直胜说家康非常吃惊,向他们保证:
“使者所言极是。我会立即处理,请他们二人先回大坂吧。我会马上派本多正信前往大坂,让正信命令他们停工,请他们放心。”
家康信守了承诺。
没过几天,本多正信就来到了大坂。主马带正信来到施工现场。这时,已经一个工人也没有了。原来的外护城河到二之丸的内护城河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原野,填埋工程已经全藏书网部结束。
“怎会有此等怪事?!”正信替大坂感到愤慨。
“以犬子上野介为首的物头们罪不可恕。我得速速回京,禀奏这怪事。”
正信丢下这句话就急匆匆回到船上,返回京都。他增加了纤夫的人数,拉纤号子也变得急促起来。
当然,此后家康和正信都没有再给大坂任何回复。
隐退
战争结束了。
为了回骏府,家康离开大坂往东走。接着,将军秀忠也在大坂解散了各个军队,并亲自率领旗本军离开了大坂。
关于“此后大坂该如何处理”,家康已胸有成竹。只是,他必须先告诉现任将军秀忠。
家康派使者传话给后出发的秀忠:
“有要事商议,请在远州中泉等候。”
然后,家康在途中边悠闲自得地放鹰猎鸟,边沿东海道前进。一路上,以一天二十公里的速度缓慢前进。
“我得多活几年。”
对年过七十的家康来说,这已经不仅是自身保健上的课题,而是天下的一大政略。家康很清楚,如今天下的走向完全取决于他的寿命。
“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
家康觉得:“天下恐怕会大乱吧?凭秀忠是保不住天下的。”
奥州仙台的伊达氏、防长的毛利氏、芸州广岛的福岛氏、阿波的蜂须贺氏、肥后的加藤氏,还有萨摩的岛津氏,这些都是从战国的枪林箭雨中走过来、身经百战的武装势力。他们肯定不会乖乖地对德川家俯首称臣,势必会对江户发难。到那时他们肯定会以秀赖作为出兵的借口,进入大坂城,伙同天下有野心的诸侯征伐江户。
“防止这种情形出现的唯一办法就是老夫保持长寿。”家康想。
“所以,路上我要慢慢走”成为了家康的方针。“慢慢走”是说日头还高挂空中就进入下榻之处,让人替他揉揉腰,在卧室里舒舒服服地待十个小时以上。途中一找到有鸟兽群居的原野,就在那里停留,把老鹰放在胳膊肘上,亲自活动腰腿在山野里奔跑。一路上,家康一直像这样游山玩水似的前进。
家康经过了故乡三河,又路过了一直住到四五十岁的居城远州浜松。
正值一月初,途经浜名湖畔时,道旁的梅花开得正盛。
“天下再没有比远州和骏州更好的地方了。”
中午吃便当的时候,家康一边眺望远州滩,一边好像才发觉似的说。
他所说的好,不是指这里地处要害或风景优美。于而今的家康来说,是指对他最关心的养生有好处。骏远(静冈县)之地天空辽阔、阳光普照,风儿轻柔,树叶反射着阳光生机勃勃。家康一贯主张“对于想长寿的人而言,这里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一月下旬,家康到达远州中泉。
“远州中泉”这个地方在世上几乎无人知晓,但对家康和他的亲信来说,却是个十分重要的地方。从现在往前推五十年,家康刚从三河冈崎城搬到浜松城,就来到了中泉(磐田市),下令“在这里建一座别墅”。
这位与其说简朴,毋宁说说以吝啬著称的男人难得提出这样的要求,在这里简单修建了一座宅邸。家康的目的是为了在别墅背后那块丘陵上放鹰狩猎。从那以后,当地人便称这里为“御殿场”。可过了十年以后,家康开始吝于花钱维护这座别墅。他给这座建筑增加了水田和旱田,把它变成了一座寺院。此后,这里被称为“中泉寺”。家康就暂住在这中泉寺里。
家康在这里游玩了八天之后,秀忠率军到达。秀忠的军队留宿于包括浜松在内的东海道各驿站,他只带了几个亲信到中泉寺给家康请安。
家康为秀忠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膳食,让重臣们陪着一同进餐。
饭后,他们来到另外一间屋子密谈。
这就是日后人们常说的“中泉御密谈”。
密谈的大意如下:现在虽然解除了武装,但是如果大家肤浅地认为战争已经结束,那就不妙了。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在座的除了家康和秀忠,只有家康的参谋官本多正纯和他的父亲本多正信,以及秀忠的参谋土井利胜,此外别无他人。
“再把大坂城护城河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同一件事家康已经让秀忠说了三次。从这一点来看,家康对于填埋护城河一事好像颇为在意。
“是这样的。”
秀忠每次都规规矩矩地说同样的话。
“外护城河已被填平。把围墙、箭楼、城门统统拆掉扔进了护城河。在那里修了一条东西向的道路(清水谷附近的 4e1c." >东西线)。接着,又开始对二之丸动手,把城墙及那一带的粮仓、房屋等统统拆毁扔进了护城河里。现在大坂城只剩下本丸的城墙和一道护城河了,其他地方都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原野。”
“连粮仓都毁了啊。”
同样的话家康说了三次,每一次他都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我们拆毁了两个粮仓,把装米的草袋子源源不断地运出来,像瀑布倾泻一样把米倒进护城河里。还摧毁了三个火药库,同样也把火药扔进了护城河里。”
“好极了!”
家康再次满足地大叫。这样一来,已经跟攻陷大坂城没什么两样了。虽说本丸留下来了,但那里只不过是秀赖的住处。大坂城作为要塞的价值可以说已经荡然无存。
“干得太好了!”
家康说这话并不是夸奖秀忠,他是因自己的计谋彻底成功而万分激动,反复咂摸品味这种成功。“自古以来,出现过只凭借一张嘴就把城池攻陷了的人吗?”家康说。
“就算在中国也没有。”
家康晚年从林道春那里学到了中国的处世哲学和历史。有时,就连这位踏实的老人也会说些“这在中国也没有”之类的夸张的话。
的确,这在中国也没有。
反过来说,像秀赖那样自己把自己的城池给毁掉的例子,在任何一个国家也没有吧。
“之后我们就这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家康在手里搓了个纸捻。他把纸捻举起来给大家看,意思是“用它拨弄秀赖的鼻毛,让他打喷嚏”。
“打喷嚏?”
秀忠反应迟钝。
“还不明白吗?就是把这个伸到秀赖鼻孔里。这样秀赖就会打喷嚏了。”
“就是说要制造战争的契机。”土井利胜接过话茬说。
家康点点头,说:“关于制造契机的计划,我已经详细叮嘱过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就是让板仓胜重散播流言。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和谈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不更换丰臣家的领国。
家康打算让人散播流言说“这是家康的奸计”,让世人都知道“大御所好像打算把秀赖公转封到大和去”。这样一来丰臣家必然震怒,一定会为合战进行准备。家康则立即以此为借口,再次动员全天下的兵马集结到大坂去。
“这次就轻松了。”家康说。
“无需攻城就能结束战斗。”
大坂方能固守的城塞只剩下本丸,没办法打守城战,只能出兵野外,而野战正是家康最擅长的。
“做好准备!”家康说。
“远国的大名让他们回到领地后再折返战场。事先暗中向大名们透露这个消息。”
大坂城开始对浪人进行整顿。这么做的其中一个理由是“保留浪人意味着对关东还有所顾忌”。
既然好不容易达成了和解,丰臣家必须通过解除战时状态来向德川家表示诚意。这是淀殿的意见。
“城内浪人横行,于秀赖大人无益。”淀殿叫来大野修理,对他说。不过,她并没有盛气凌人地命令修理,反倒让人感觉她在恳求修理。自从达成和解以后——倒不如说自从这座大城塞失去护城河和城墙,变成一座“裸城”之后,淀殿的声音不再响亮,肩头也变得消瘦了许多,凡事都给人一种怯懦的印象。
“这对秀赖大人没什么益处!”
这句话她一天不知道要说多少遍。当这座大城塞还是丰臣家权势的源泉时,凡事她都表现出一副强硬的态度。现如今城郭构造的大半转眼间就被摧毁了,她变得忧心忡忡,觉得“除了仰仗关东的情谊之外,再没有办法能保证秀赖的安全”。
就连修理也觉得“这样一来,浪人们没有立足之地了”。
在冬之阵中,他们把性命当靶子,那么卖命,现在反过来因为对秀赖公没什么好处就被弃之路旁,这算什么事呢?
“把物主(将校)以上级别的浪人留下,这样右大臣大人也会更安心些吧?”
修理这样一说,淀殿也觉得“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从那以后,她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修理处理。
修理嘴上虽然那么说,可心里也还没拿定主意。
首先,关于“没有了护城河和城墙还能打仗吗”这件事,他感到很茫然。关于这事,他曾经问过真田幸村的看法。幸村没说有取胜的把握。不过,他说:
“只要右大臣家有这种运气的话……战争并非全靠兵力多寡和城郭的坚固与否,只要时势在自己一方,也能一举反败为胜。”
幸村引用异国汉高祖的例子和本朝足利尊氏的例子鼓励修理。关于时势,幸村一直觉得“只要家康一死,丰臣家就会时来运转”。
“到那时只要丰臣家振臂一呼,天下群雄必群起响应秀赖大人。不过,如果那时秀赖手里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恐怕也难以得到诸位大名的支持。”幸村说。
修理又问了后藤又兵卫同样的事情。又.99lib?兵卫拍拍修理的肩膀,异常乐观地说:
“先等着就是了。”
除此之外,又兵卫什么具体的话也没说。他讲的竟是些犹如修禅问答般的话,弄得修理不得要领,不知如何作答。又兵卫是战场上的务实派,原本只讲有实际意义的意见。但是,自从冬之阵以那样的条件结束之后,他已经不再愤慨,也不再忧虑,总是一副超脱的态度。
冬之阵以后,修理完成的一项最大的事业就是清除了一千余名人品不好的浪人。说是浪人,其实多数是足轻。由于这次大整顿,足轻大将武藤丹波那一组,人数由原来的二百人锐减到了五十人。虽然武藤哭着央求,修理却付之一笑,说“足轻之辈,随时都能招募”。
这个小插曲显示了修理性格中刚愎自用的一面,颇出人意料。
此外,还有很多人主动离开了大坂城。将领中离开的最重要的人物是织田有乐。
“我想以茶事聊度余生。”
有乐向秀赖请辞,对诸位将领也丝毫没有怠慢,与他们藏书网一一道别后才搬离宅邸,带着家人和家臣约一百五十人离开了大坂。有乐离开的真正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归属于关东,谱代队长中也有几人因为同样的原因离开了。离开的都是有流言说他们“在冬之阵时与敌人勾结”的人。
再来说说小幡勘兵卫的去留。
冬之阵以那样的结局告终时,勘兵卫对大坂不再心存幻想。
“已经完了。”
勘兵卫本来是德川家的间谍,但是他暗暗祈祷丰臣一方获胜,心想:
“若真心支持丰臣家,说不定能成就一番空前的事业。”
勘兵卫心里有一个极其隐秘、十分自我、只有间谍才会有的构想。他就是因为醉心于这种构想,才进了大坂城。此后,勘兵卫屡屡为大野修理出谋划策,都是因为他一心认为“若丰臣家获胜,那可就有意思了”。
“即使丰臣家获胜,凭秀赖的实力恐怕也难以掌控天下。元龟、天正时期的乱世一定会再现。若时运相济,说不定还会出现小幡幕府。”这个晚年变成了空想型军事学始祖的男人,有时会沉醉于自己的空想带来的快乐之中。
但是,看到大坂方护城河被填埋的现实,勘兵卫的醉和梦都醒了。
德川秀忠离开大坂的第二天,勘兵卫到大野修理那儿,向他提出“在下不久也想离开这里”。
勘兵卫并非修理的家臣,不过是个食客,本应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去留。
“啊,你要离开这里吗?”修理说。
尽管修理后来对于让勘兵卫离开一事感到万分后悔,不停地派使者去请勘兵卫,甚至最后到了以优厚待遇迎接他回来的地步,可这个时候修理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或许是因为护城河或是别的什么事,修理有些惊慌失措吧。其中一个原因是徒士级别的浪人出现了要闹事的苗头。因为有人觉得:“我们那么拼命打仗却什么赏赐也没有!”
站在修理的角度,他也想按照武家的习惯对他们论功行赏。可就算他想这么做,仅有七十万石俸禄的丰臣家也没有足够的土地可以赏给浪人们。修理正在为如何处理这事而头痛。若不论功行赏,就像过去执权的镰仓北条家因为元寇之役后没有论功行赏而灭亡了一样,丰臣家也会自动失去统领武藏书网家的资格。
“这个勘兵卫,如果bbr>他提出‘也得给我封地’之类的要求,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现在他自己主动离开,可真是意外之喜啊!”修理那时心里想的是这件事,所以他干脆地放走了勘兵卫。虽然是自己提出来要走的,但对于修理就这么让他走了,勘兵卫还是心生不快。
“啊哈哈哈,于我而言,大坂就是一场梦啊。”
勘兵卫退到次室后放声大笑。不久,他从后门出来,没跟大野家的其他人道别就离开了。
之后,勘兵卫来到京都,在京都的南郊山中一处名叫大龟谷的地方,找到一座庵隐居了起来。然而,还不到一个月,修理就紧急派来使者,说出了让他感到意外的话。
“请您一定回到大坂!”使者急切地说。
勘兵卫拒绝了。使者来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甚至给他这个连下人都没有的穷浪人开出了破天荒的条件:
“入城之际,命你为一队人马的将领!”
骏府的茶点
关于自己,日后小幡勘兵卫写道:
“冬之阵后,我隐居于京都南部狼谷的竹林中。”
勘兵卫隐居的那座庵面向洼地。当时那里不叫“狼谷”,而是借用了“大龟谷”三个字。这座山谷在伏见深草的东南边,往南边眺望能看见隆起的桃山。桃山上还残留着过去秀吉建造的伏见城的城垒。从山谷往上看,树木之间到处露着白色的城墙。冬天这里很冷。
勘兵卫退隐于此时,寒气还未消退,地上结出了霜柱。这在上方地区很罕见。他把这座庵命名为“凌霜轩”。勘兵卫早已跟俗世的各位重要人物打过招呼,说自己“想暂时当农夫”。
“俗世的各位重要人物”指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和伏见城代松平定胜等人。板仓胜重故作惊讶,问道:
“农夫还真是让人钦佩啊。你要种旱田还是水田啊?”
“我想当茶农。”勘兵卫答曰。
“每次新茶下来的时候,分点给我吧。”
板仓胜重这样说别有深意。言外之意似乎是希望勘兵卫对所司代能有所贡献。
为了“当茶农”,勘兵卫开垦了这座庵周围的灌木丛,种上了一百多棵茶苗。当地来给他帮忙的农民说:“茶不适合从幼苗开始种,从种子开始播种比较好。”
勘兵卫并不理会,他说:
“从幼苗开始种就行了。我想早点看到它们发芽。”
说到底,勘兵卫这个人终归不会真心想当茶农的,他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说到伪装,对勘兵卫来说,俗世的一切都是种伪装。或许连他身上这副人类的臭皮囊也不过是种伪装吧。
阿夏从大坂来拜访过他。
“大坂城如何?夫人(淀殿)过得可好?”勘兵卫问。
“整日沉浸在散乐(能剧)中。”阿夏回答。
阿夏说虽然淀殿对内护城河被埋一事感到不安,但是不管怎样她对战争结束一事感到非常高兴,每日都进行茶道或散乐表演,过着歌舞升平的日子。
“每天!”
勘兵卫吃了一惊,问道:“她的心情如何?”
“心情似乎也很好。”阿夏说。
勘兵卫感到难以置信。城垒被毁,护城河被埋,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本丸了,竟然还有心思在宫中举行散乐表演!勘兵卫虽然这么想,可淀殿从小是个大小姐,似乎不知世事险恶。听说右大臣秀赖也陪着母亲一起玩。事到如今,难道他们还相信家康的诚意吗?
“你伯父怎么样?”
大野修理倒没有尽情安享泰平,他被浪人们逼着好像已经开始一点点修复城池了。
“修复?”
勘兵卫很惊讶。
“正在修复城池吗?”
“围上了栅栏。”阿夏天真无邪地说。
据阿夏说,他们认为事到如今不可能再重新挖掘外护城河和内护城河,工程量太大。就在被填埋的地方围上了挡马的栅栏来代替护城河。
“此举不妙啊。”勘兵卫欲言又止。确实不妙。这不是等于在制造让家康有机可乘的借口吗?在勘兵卫看来,家康还会再次进攻大坂。家康的阴谋一定是先假装解散包围军,然后再找借口攻打大坂。
“……栅栏呀。”
勘兵卫沉默不语。
“栅栏难道不妥吗?”阿夏一副请求勘兵卫的表情。
“这姑娘也变了,”勘兵卫心想,“从前这姑娘浑身上下充满了英气,现在都蒸发到哪里去了?”
“你身体不舒服吗?”
勘兵卫盯着阿夏的柳腰看。
“没有,”阿夏抬起头问道,“关于栅栏一事。难道不能用它来代替护城河吗?”
“不能,”勘兵卫不得不说,“栅栏不过是个心理安慰。如果栅栏前面有上千挺铁炮,士兵列队冲进来的话,很容易就会被摧毁。”
勘兵卫突然意识到“这姑娘变得无精打采是在和谈之后”。
护城河被填埋以后,大坂城彻底变成了一座只剩下本丸的“裸城”。这姑娘自己虽然没有察觉,但正是这一点让她变得精神萎靡不振的吧。
“阿夏啊!”
勘兵卫在火炉旁仰面朝天躺了下去。
“和谈很不妙啊。”
“不妙?您是说和谈是关东的奸计吗?”
“我不知道,但战争原本就是用奸计累积起来的。被骗之后哭丧着脸,可是愚蠢之极的做法。”
“嗯,愚蠢的……”,阿夏好像怒上心头,抬起头说道。刹那间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变得十分锐利,瞳孔像猫一样闪闪发光。原来那个阿夏又回到了勘兵卫面前。
“勘兵卫..
大人,你这么说太失礼了!家臣可以对主君用奸计吗?请别忘了丰臣家与德川家原本就是主从关系。身为主家的丰臣家从来没有想过家臣会欺骗自己,所以就算被骗了这也不是主人的耻辱。”
“这倒也是。”
勘兵卫感到后脖颈一凉。原来如此。德川家早已不认为自己是家臣,可丰臣家还大大方方地以主家自居。
以上就是阿夏初次拜访大龟谷的经过。后来,大坂的大野修理再三派来使者,向勘兵卫传达了下述意思:
“请您务必再次入城。这次将授予您寄骑职位,给您安排随从,让您担任大将,指挥一队人马。”
第一位使者是修理的重臣冈部则纲,负责 6307." >指挥五十名寄骑;紧接着来的是修理的乳母兄弟中村八右卫门。最让勘兵卫觉得吃惊的是,不>论哪位使者都双手合十恳求他,说:
“这是主人恳切的命令。”
比这更让勘兵卫吃惊的是:“修理竟然还信任我!”
单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丰臣家都是些多么善良的人。
不管怎样,勘兵卫说:
“我晚些给你们答复。”
他郑重地点点头,让使者先回去了。但是,实际上勘兵卫早已没有了那份心思。最初,勘兵卫虽然是作为本多正纯派来的间谍入城的,但其实他暗中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想法:
“如果藏书网运气好,我想助丰臣家夺回天下!”
他为自己心底这个秘密的构想雀跃不已。但是,就凭丰臣家那些官僚的能力,别说是天下了,能不能保住一国都不好说。加之外交和军事由淀殿一手掌控,别说一国就连保住一郡都难。这实在让勘兵卫感到惊愕,他已经厌烦了。归根到底,丰臣家轻而易举就上了家康和谈提案的当。看到丰臣家那副狼狈样,勘兵卫心酸地想:
“简直就像这座城想自取灭亡,跌跌撞撞一步步走向了深渊一样。”
现在丰臣家又一次陷入了家康设下的圈套。家康东归途中,往上方方面散布了“把秀赖转封到大和”的谣言。丰臣家自然是十分不安、愤慨。为了反抗家康的无情无义,大坂方在护城河的旧址上围上了栅栏,又开始招募已经被解散的浪人。这正中家康下怀。他将再次召集诸位大名,卷土重来,攻打大坂。
“丰臣家必将灭亡。但是,在灭亡的地狱之火中,浪人们会进行什么样出色的战斗呢?”
勘兵卫很关心这件事。他想亲眼看见这一切,成为历史的见证人。这种想法一直在他心底沸腾。但是,如果贸然进城,这把燃烧大坂城的熊熊烈火很可能也会烧到勘兵卫身上。
“那就糟了!”
勘兵卫想:“我对丰臣家本来就没什么情义。就算有的话,也只是对阿夏的哀怜而已,但那个和这个是两码事。”可他又抑制不住想把“再度入城”的政治游戏当作人生中最大的冒险去尝试一番。
“上野要在的话,我倒想跟他商量商量。”
虽然勘兵卫这么想,可正纯陪家康回骏府了,不在上方。
常驻上方且担当关东要职的人,只有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和伏见城城代松平定胜两人。
“我去见见他们。”勘兵卫想。
二月,勘兵卫先到伏见城拜见了松平定胜。定胜没有什么异议。接着,他又上京拜会了板仓胜重。这位僧侣出身、十分能干的官吏,没有立即回复他。从傍晚开始,他就请勘兵卫喝酒,席间讲了各种各样的故事,直到深更时分他才回答说:
“勘兵卫,这件事很有意思啊。”
又说:“我会把这件事禀告大御所大人。你意下如何?”
板仓胜重这样叮问,是让勘兵卫当正式间谍,同时也警告他“不要背叛”。更进一步说,相当于给勘兵卫做了这样的承诺:
“根据你立的功劳,有可能赐予厚禄,允许你重返德川家。”
胜重的细心谨慎反倒让勘兵卫不快,心想:“这家伙对我心存疑虑。”
他觉得胜重“不懂得如何对待武士”。回去的路上,勘兵卫顺着竹田街道往深草走去。他边走边想“干脆背叛算了”。想到这里,勘兵卫就往地上啐口唾沫。这就是勘兵卫这个男人难以驾驭的地方吧。
在此期间,大坂和关东完成了表面上的外交手续。
秀赖和淀殿的使者为了表达“和谈的谢意”前往家康处。三月十三日,祝贺和平的使节团进入骏府。顺便提一句,家康发布讨伐大坂的军令是在十五天后的二十八日。这个老人一边做着再次出征的准备,一边款待了使节团。
淀殿派了身边所有的女性高官来当使节,以大野修理的母亲大藏卿局为首,包括二位局、正荣尼,及她的妹妹京极常高院。
“噢,你们来了啊。”
家康命人上了茶点。他拿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又说:“你们也吃吧,很好吃。”难得见他心情这么愉快。
秀赖的使节是丰臣家七手组组长之一的青木民部少辅一重。
这位名叫青木一重的老人原本是家康的家臣,是昔日丰臣秀吉从家康那里要来的人。一重想借此机会逃离大坂,到达骏府后他为此煞费苦心。不久,这位老人获得家康首肯,就此作为幕臣重返了德川家。
大藏卿局等人把秀赖和淀殿的赠品目录进献给家康。
金线织花锦缎十匹
金箔鹰架十个
衣服三套
褥子三床
金枕头一个
这些物品根据种类分别放在铺有红白布的帐台上,摆在了走廊里。
大藏卿局等人受到家康热情的接待,放宽了心。她们想:“看来和谈是真的。”
不仅德川家的家臣们看见这样的情景十分欣喜,大藏卿局等人更是高兴得数次落泪。
她们高兴过了头,甚至还开口向家康要钱。丰臣家的领地摄津、河内在这次事变中荒废了。由于年贡收不上来,所以丰臣家现在很难养活手下的士卒。大藏卿局把眼下的实情告诉了家康,还问:
“这件事情能否请您帮帮忙?您意下如何?”
她问的是家康“能不能借米给他们”。
家康突然面露难色。他考虑了一会,最后也没有回答。他变得不快起来。大藏卿局等人虽然害怕,但她们很快又纠正了自己的想法:“这应该是家康小气的缘故吧,并非因为他对丰臣家心怀恶意。”
不久,家康心情又好了起来。他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关于婚礼的事,”家康说,“今年四月十二日,老夫想在名古屋为右兵卫督举办婚礼。”
右兵卫督是家康的第九个儿子义直。他那时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经是尾张名古屋的太守,领有六十一万九千五百石俸禄。家康要为这位少年娶妻,新娘是浅野家的女儿。浅野家从前是丰臣家的大名,现在做了德川家的谱代大名。
“老夫也要去名古屋。骏府的女眷们(阿茶局等人)也要过去操持婚礼。可她们都在东国乡下长大的,没学过婚礼的仪式。所以,女官大人们啊,”家康轮流看了一番四位老妇人的脸,说,“你们能否去名古屋一趟?”
家康想让他们“做德川家婚礼的指挥”。对于这个提议,四位妇人都面露喜色。
“丰臣家已经没事了!”
也难怪她们这样想。德川家的喜事由丰臣家的女眷们来操办,在这样一番景象中,谁能预测到会发生战争呢?
“乐意为您效劳。”
妇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
家康把身体靠在凭肘几上,脸上笑开了花。他还说:
“四月十二日婚礼结束以后,我会亲自到上方去。摄津、河内的水田、旱田荒废至此,老夫得亲自去看看。”
家康这么一说,正荣尼等人高兴得忘了形,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随后,她们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跪伏于地。
家康的阴谋实在是高明。
婚礼当然是事实。以此为借口,在婚礼之前把四位女性使节留在名古屋,是为了让丰臣家放松警惕。
“婚礼之后,亲自到摄津、河内去看看”也不是谎话。此事已被列入家康的计划之中。不过,家康可不是为了调查田地的荒废状况而去的。他制定这个计划是为了率领军队消灭丰臣家。
家康的残忍,就在于他还特意叮问四位妇人:
“你们高兴吗?”
家康之所以给后人留下了阴狠歹毒的印象,就是因为他对丰臣家所做的这些事吧。事实上,光看他人生中的这个片断就知道,他演起恶人来就无人能及。
濑田问答
“到底能演出一场什么样的戏来呢?”
此次登上大坂这个舞台,对于自己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勘兵卫很是犹豫——要不要彻底成为德川家的间谍呢?
勘兵卫心想“还是先到城下町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吧”。
为此,他没有马上进城,而是辗转在旅馆住了三天来观察街上的情形。
第一印象——人多。各条街道无一例外挤满了人,车水马龙。河边,负责从船上卸货的搬运工人头攒动,到处一派欢腾、繁忙的景象。
“此乃日本最繁华之地,空前兴盛。”勘兵卫日后这样写道。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是被丰臣家的钱财吸引而来的各国浪人、无赖。船上卸下的货物则是军粮、兵器之类的东西。无数小商贩冲着这一派繁华蜂拥而来,还有人在郊外的野田村、九条村的农田里搭起小屋开起了妓院。
勘兵卫想“就算过去太阁大人治世之时,大坂也不曾如此繁华吧”。这不是太平盛世之下的繁华,很显然是因为战争即将爆发而带来的“繁华”。街上来来往往的武士也好、商人也罢,身上都透着一股兴奋劲儿。
“传言城内有两万谱代,十三万浪人。”勘兵卫买来的妓女对他说。旅馆的主人也给出了相近的数字。勘兵卫自己目测了一番觉得大体如此。据说当时京都人口尚不足八万,可见据守大坂城的“十五万人”的数字是多么惊人。
“终于打算出手了。”勘兵卫想。
最令勘兵卫感到悲哀的是,大坂并非主动选择了这条路,而是被德川家康罪恶的策略给逼到了这步田地,如同受伤的鹿被猎人撵进陷阱里一般。
“连女人孩子也不得不行动起来。”勘兵卫想。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德川家康设下议和的圈套,填埋了内、外护城河。德川家康说:“议和一事全为秀赖安全计。于丰臣家而言,没有比接受此提议更可喜可贺之事。”接下来,他没有忘记当着诸位大名的面先把话说清楚:
“若秀赖今后忘恩负义,图谋不轨,那就是自取灭亡!”
德川家康所说的“不轨”指召集浪人备战一事。对家康而言,他必须设法令丰臣家采取此等不义的举动。所以,在填埋护城河之后,他立刻派人放出风声——令秀赖转封大和。议和中最重要的条款之一是“保留秀赖目前的居城与领地”,而家康却摆出了一副无视这个条款的态度。此外,家康在冬之阵结束从大坂撤军之际,就对谋臣们下达了“欲马上折返再度征讨大坂,请诸位做好准备”的命令。这个“密令”随即传到所有诸侯耳中,成为公开的秘密,大坂方面自然也知道。
由此,事情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对大坂而言,征召浪人实属无奈之举;而对家康而言,大坂的做法又成为他出兵讨伐的绝佳理由。
勘兵卫在城下町四处溜达。
他走遍城南也看不到冬之阵时发挥过巨大作用的真田丸。三之丸没有护城河,没有城门,没有城墙,二之丸也没有护城河,没有城郭。从真田山上向下看,只剩一个孤零零的本丸矗立在原野之上。
原野上围了一圈栅栏用来代替外护城河和二之丸的护城河。
“这不过是哄骗小孩子的把戏。”勘兵卫心生感慨。这越发凸显出大坂方的凄凉。
“眼下这种状况大坂方根本打不了阵地战。这场战斗将演变为一场野战。”
即使大坂手里有传说中的十五万兵马,一旦开战,势必要留五万人守城,能够调拨到野外的兵马至多十万。冬之阵时,家康动员了四十万兵马。谁胜谁负,未开战已见分晓。
“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
这是勘兵卫观察了一番后的感想。但凡还有一丝挽回的余地,勘兵卫作为间谍所曾设想的——脚踏德川、丰臣两条船的图景便有可能实现。然而,看丰臣家眼下这副惨状,这已然是不可能的了。
“这样一来,我只好彻底成为德川家的间谍了。”
勘兵卫心想:“以我这样的才能竟然只能干这么无聊的工作。”可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出此下策。
——在彻底粉碎丰臣家的战役中当个小卒子。
在大坂城下巡视一番后,勘兵卫做出了这个决定——虽然这让他多少有点打不起精神。
三月二日,勘兵卫拜访大野修理。
本丸山里郭的樱花正开得灿烂。
“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因为兴奋,修理的两条腿不住地来回抖动。这让勘兵卫多少有些难过,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罢了,事已至此”,于是脸上露出了牛一样迟钝的表情。
按照约定,修理派给勘兵卫五十名寄骑,把他编入自己麾下,让他和冈部大学则纲共事。勘兵卫的身份和冈部一样,都是秀赖的直参,因此照例觐见了秀赖。
这次觐见完全是走过场。
勘兵卫俯身在离秀赖很远的末座上,侍立一旁的修理对秀赖说:
“他乃此番前来效力的小幡勘兵卫。”
秀赖什么也没说。勘兵卫一直低着头,所以直到最后也没看清秀赖的模样。不过,通过这次觐见,这个男人成为了丰臣家的直参。
这时丰臣家已经建立起了新的军事制度——七军团制。
由七位大将每人指挥一个军团。七位大将中,除了大野修理之弟大野主马(治房)与木村重成之外,其他五位都是浪人出身。藏书网他们分别是:后藤基次(又兵卫)、真田幸村、毛利胜永、长曾我部盛亲、明石全登。这七人是军中地位最高的将领,他们之下则是塙团右卫门直之、御宿勘兵卫政友、薄田隼人正兼相等人。小幡勘兵卫被编入了塙团等人的梯队,这无疑是极高的待遇。
话说回来,勘兵卫很想知道丰臣家的最高指挥权究竟掌握在谁手里。起初,他认为作战计划是通过协商拟定的。进入大坂城十天以后,他意识到“决定权掌握在修理手里”。
冬之阵时,修理还没有掌握指挥大权。当时大坂城里地位最高的人是织田有乐,多数事情由急躁的淀殿亲自决定。修理只不过是负责执行淀殿与有乐的决定。
和议之后,有乐弃城而逃,淀殿自身也日益消沉,大野修理的地位才变得重要起来。
渐渐地,大野修理心里产生了“我才是丰臣家的中流砥柱”这种要命的想法。近来,他的这种想法越发强烈。让修理产生这种想法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骏府老翁。这事在大坂城内人尽皆知。
这件事上文已经提到过,请恕我再重复一遍: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和谈成功后,有乐与修理前往茶臼山的大本营拜谒家康,表示祝贺。他们的祝辞与家康的回答都不过是些外交辞令。直到家康突然满脸笑容地大加赞赏修理作为武将的实力。
家康说:
“此前老夫一直认为修理经验尚且不足。此番他担任大坂方的主帅,不仅指挥得当,武艺超群,对秀赖更是无比忠诚。”
说完,他回头看着一旁的谋臣本多正纯说:
“上野,好好向修理学学!”
不仅如此,他还让正纯把修理的肩衣要过来。
在场的人都很震惊。说起本多正纯,可是集家康信赖于一身的谋臣。他的权势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家康却在众人面前如此肯定地说修理比正纯更有勇有谋,更忠心。
家康心里盘算着“煽动这个白痴,让他执丰臣家的牛耳”。
听到家康这番话,大野修理先是呆若木鸡,继而高兴得泪流满面,颤抖着声音对家康说:“承蒙您的夸奖,小人实在不敢当。”在修理看来,除了自己谁被这位就连已故太阁大人都忌惮三分、举世无双的武士如此称赞过呢?而在家康看来,正因为修理容易上钩,才想让他掌握丰臣家的实权——他怕丰臣家的兵权被后藤又兵卫、真田幸村等人掌握。
“先给修理戴戴高帽,冲昏他的头脑。这样一来,就算后藤、真田想要采取什么巧妙的军事策略,修理也肯定会仗着手中的权势加以反对”。家康这人真是狡诈啊。
此后,修理在丰臣家越发趾高气扬起来。
“修理可是被家康极力称赞的人才啊。”淀殿因此几乎不再反对修理的意见。在军事会议上,不管后藤、真田等人说什么,修理总是用“关于此事,某自有打算”来敷衍他们。不但如此,慢慢地大坂城内连军事会议也不再开了。
“修理大人自负于武略……”
有些不满修理作为的人写信向故乡的主人汇报。使修理变得如此自负的正是家康——这一点在城内无人不知。
“原来如此。”勘兵卫既觉得可笑,又替丰臣家感到可怜。
多年以后,勘兵卫常常谈到、写到“三月三十日的军事会议”。以下便是那次会议的经过。
那天早晨,勘兵卫正待在京桥的值班室里。修理派人来请他“即刻到府中一叙”。勘兵卫连忙赶到修理家中。只见修理坐在里屋,身边聚集着五六个人,正在商议某事。
“你来晚了。”修理没有责怪勘兵卫,笑嘻嘻地看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身旁。
看了在座的人一眼,勘兵卫心想“又是这群蠢货!”
在场的一个是冬之阵时率先向堺发起突击的熊野浪人新宫行朝。他长了一张大长脸,像平常一样连吐气、吸气都发出很大的声音,还不停地抖腿。一个是冈部大学则纲。他的两只眼睛像青蛙一样往外凸,不停地擤鼻涕。另外还有一个修理叫他“弥八郎”的人。他的脸小的只有拳头那么大。此人能说会道,一说起话来经常把自己感动地涕泪横流。勘兵卫连他姓什么都没记住。这几个都是备受大野修理青睐的马屁精,修理的策略大多出自他们的“智慧”。
勘兵卫问“这是什么会议”。答案让他很意外,竟然是“军事会议”。这群人想抢在东军来之前先发制人,出兵京都,烧毁京都所司代,然后把战线推进到濑田川一线,烧毁濑田的唐桥,把东军挡在那附近。
愚蠢的想法!
凭这群家伙也敢召开军事会议!比起他们的计划,这个事实更让勘兵卫震惊。丰臣家一心想要争夺天下,它的最高作战会议就交给修理身边这群人来做决策吗?
据勘兵卫观察,修理不喜欢后藤、真田等人参与决策。为了巩固自己的独裁大权,他在自己身边安排了这样一个“智囊团”。
像往常一样,进攻京都的计划是由爱出风头的新宫行朝率先提出来的。他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以修理为首,所有人都藏书网同意了他的计划。就在这个时候,勘兵卫来了。冈部大学向他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大学话音刚落,修理紧接着说:
“这事要办的话越快越好。最好明天早晨就从大坂出发。派兵一万够了吧。”
勘兵卫打断修理的话,说:“此乃下策。”
勘兵卫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把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从这个鲁莽的作战计划中解救出来。
“请各位想想骏府翁一直以来的作风。兵贵神速,长久手合战中的蟹江救援就是最好的例子。家康在姊川合战、长久手合战中皆以少胜多。和这样的对手交锋,避免野战方为上策。”
勘兵卫说完,新宫行朝像风箱一样喘起粗气,怒吼了一句“胡说八道”。
“就算家康再怎么神速,光从越后调集奥州各地兵马就要五十天时间。在他没来之前,我们先烧毁濑田的大桥,阻止他前进。这样一来,就算他能西上也没有要塞驻兵。然后,我们要做的就是和他慢慢周旋,拖延时间。待家康一天天衰老,自然不堪战事之累。”
“原来如此,这或许是个上策。”勘兵卫想。他知道自己必须设法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遂放松了坐姿。流浪半生的勘兵卫深知,要想说服别人,你的态度比所说的话更重要。
他先说“真不愧是新宫大人”,接着又说:“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在下认为骏府翁这次不会调用外样大名伊达政宗、上杉景胜等人的军队。兵贵神速,他十有八九会调用谱代大名与旗本的军队。”
行朝不服输地说:“我听说德川家的旗本都穷得很(这是事实)。不借助外样大名之力,他根本应付不了这场大战。”
行朝的话把勘兵卫逼入困境,但他表现出一副更加放松的样子说:“我是彻底研究过骏府翁的兵力才这么说的。德川家共有二十位谱代大名,兵力约十六万。”沉默了一会儿,勘兵卫接着说“其中六万”,说着他从身旁拿起一块点心放在榻榻米上。众人目不转睛盯着那块点心。
勘兵卫指着点心说:“这六万留守江户。剩下的十万人中,五万人由将军率领,另外五万人由骏府翁亲自率领西上。若我方烧毁濑田大桥,他们恐怕会翻越睿山坂本而来。更何况自从源氏与平氏之时起,就没有人能光凭宇治川与濑田川成功守住京都。这个打法实在太过冒险。”
“等等。过去是过去。我们在濑田新建一个据点等东军来怎么样?让大津(大津有很多米铺)的米成为我们的军粮,冲着这些米来的东军就只能挨饿了。”
勘兵卫笑了笑,说:“就算我们在濑田修建了据点,可如果骏府翁避过那里,翻越睿山进入京都,濑田的据点就变得毫无用处。况且,就算骏府翁说不调动外样大名的军队,恐怕加贺的前田氏、伊势的藤堂氏也会主动出兵近江吧。这样一来,守卫濑田据点的军队不就成了瓮中之鳖吗?”
勘兵卫说得很有道理。行朝也无话可说,陷入沉默。
这时,冈部大学开口说:“关于濑田一事,勘兵卫大人所言极是。但我们也不能束手等待东军来袭。如果只攻击京都所司代和伏见城呢?”
勘兵卫本该反对这个建议,可他怕自己再提出异议反而引人怀疑,只好说:“挑选精兵,以少数兵力发动夜袭,秘密攻入京都如何?”
修理一拍大腿,说:“好!这事就交给勘兵卫你来办。”
修理这么说并非挖苦勘兵卫。他真心觉得勘兵卫提出的战略甚妙。
勘兵卫不得不接受这个任务。
两千枚金币
在人的相貌中,只有鼻子的形状不会随意改变。
然而,据勘兵卫观察:“和第一次见大野修理时相比,他的鼻子的形状似乎改变了。”
一开始,修理的鼻子是朝天鼻,在他对面能看清他的两个鼻孔。勘兵卫印象中,那时能看清修理呼吸时鼻子的翕动与鼻毛的晃动。
可自从冬之阵以上了家康的当告终后,大野修理的鼻孔就看不见了。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勘兵卫觉得很可笑。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这个自负过了头的男人暗暗觉得自己是神。不过,或许真的是他记错了。说不定大野修理的鼻子原本就不是朝天鼻,别人本来就看不见他的鼻孔呢?
最近,大野修理的鼻头往下垂着。他一笑起来,鼻翼往两边扩展,鼻头越发垂向嘴唇。
“他那张脸真是越看越奇怪。”勘兵卫心想。勘兵卫这人也很奇怪。他本没有必要在意修理的鼻子长什么样。可他偏偏不把这个无所谓的问题搞清楚心里就不痛快。于是,他到处向大野府中的家臣打听这个问题。
有人说:“这个嘛,大人的鼻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也有人说:“被您这么一说,好像是不一样了。”没有一个人能肯定地回答勘兵卫的问题。每当这种时候勘兵卫都一本正经地训斥修理的家臣:“这说明你不够用心。家臣在战场上必须为主人卖命,怎么能忘了主人鼻子的形状呢!”被他这么一骂,家臣们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事本来也怪不得他们。九成九的家臣都是冬之阵时招来的新人,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主人的鼻子现在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关于鼻子一事,只要问问大野修理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应该就能真相大白。米村当初是给修理提鞋的侍从,如今出人头地当上了家老,是大野家资历最老的人。只是,这话勘兵卫很难对米村问出口。米村权右卫门虽然没有什么聪明才智,却是个朴实顽固的人,敬修理如神明。如果勘兵卫敢问他那样的问题,米村必定勃然大怒。
结果,勘兵卫只好等着阿夏请假回家来。巧的是,勘兵卫入城的第三天,阿夏为了换下春装回了一趟家。这天夜里,她悄悄来到勘兵卫住的茶亭。
“啊,就快入夏了。”勘兵卫看着坐在灯影里的阿夏,又一次感受到了时光的流逝。
“能给我泡杯茶吗?”说完,勘兵卫才注意到炉子里没火了,又说:“还是算了吧。”
“我给您泡茶去。”
阿夏动作很快。她从床底下拿出一块熟炭,熟练地放到积了一冬天的炉灰上。然后,在炉灰上放上木炭。接着,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在烛台上点着以后迅速扔进火炉里。令人惊奇的是,火炉里很快升起了熊熊火苗。不知什么时候,阿夏折了些柴枝塞到木炭下面。不过,或许是因为她的动作太快,勘兵卫没有注意到。
“这就是这个姑娘好的地方。”勘兵卫头枕手臂横躺着,心中感慨道。
“关于你的伯父。”勘兵卫说。
“您说的‘伯父’是指主马伯父吗?”
阿夏说出大野一族中最有才干之人的名字。虽说主马是修理的弟弟,可他不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比修理好得多,让人很难相信他们同是大藏卿局所生。作为一个指挥官,他虽然远远不及后藤、真田优秀,却比木村重成略高一筹,颇受新兵爱戴。
阿夏很以主马为自豪,近来已经不太说起大野一族的当家人修理了。
“我说的是你的修理伯父。”
勘兵卫横躺着,边用扇子啪嗒啪嗒敲打火炉边说。
“他的鼻子……”
“鼻子?”
“以前好像是朝天鼻吧。”
“朝天鼻。”阿夏笑出声来。被勘兵卫这么一说,她也觉得修理过去好像是有点朝天鼻。
“可是现在他的鼻头往下垂了。”
“是吗?”
阿夏深思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很是困惑。修理的面相很奇妙,这种时候想要凭空回忆的话很难想起来。
“勘兵卫大人,您还会看面相啊?”
“不,”勘兵卫尖锐地说,“你觉得我勘兵卫会相信面相、占卜之类的事吗?”
他说我只不过觉得近来修理的面相跟从前相比像变了一个人,所以有些在意罢了。勘兵卫说完,阿夏突然反应过来。她说:“是这么回事吧。”阿夏边把茶釜挂在火炉上边说:
“那可能和面相没有关系。以前,修理伯父性格有些阴沉,难得露出笑脸。可是,最近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满脸笑容。人一笑起来鼻头自然就下垂了吧?”
“原来如此!”勘兵卫深表赞同。但他接着又说:“可是,也有人笑了鼻子不会垂下来啊。”更好笑的是,这个一脸严肃的男人故意咧开嘴大笑。
“怎么样?没有垂下来吧?”
勘兵卫一本正经地问。阿夏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儿,她坐起身重新观察了勘兵卫的长相一番,突然觉得他长得很奇怪。
“……勘兵卫大人的鼻子。”没等阿夏说完,勘兵卫大手一挥说:
“等等。别提长相的事了。我对自己这张脸实在没有信心。”
“明明是您自己提起来的。”
“不,我说的是修理大人的长相。”
勘兵卫严肃起来。
“我只是想说,修理似乎变了。”他看着阿夏的手,问道,“你觉得呢?”
阿夏停下手上的动作,想了一会儿说:
“我也觉得他变了,而且越变越不好。”
阿夏说修理在年轻女官中的名声极差。
“怎么个差法?”
“……这个嘛。”究竟怎么个差法阿夏也说不清。不过,修理在年轻女官面前越来越傲慢。不仅如此,过去他拜谒淀殿时还一一经过女官通传,近来却像一城之主一样,不经通报直接往走廊里面走去。殿内的走廊上有一根名为“连枝柱”的柱子。连枝柱本身不过是由普通扁柏木制成的,可从它再往里走就是秀赖和淀殿的“私人空间”了。连枝柱旁边有一间叫“葡萄之间”的房间,阿夏她们这些年轻侍女就待在那里。现在,修理也不到那儿跟她们打声招呼就直接往里走。
“他和淀殿好上了?”勘兵卫突然想到这点。在阿夏她们中间似乎也有这样的传言。
“他们有了私情?”
“我想没有。”阿夏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她的声音却告诉勘兵卫她对自己说的话没什么信心。勘兵卫确信两人有了奸情。
“只有情夫才会那么厚颜无耻。”
“可是淀夫人年纪也不小了啊。”
“女人的激情与年龄无关。”
“不会的。”阿夏似乎只是不愿意那么想。
根据阿夏的解释,一切归咎于修理开始认为自己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名将。至于原因,城里所有人都知道——和谈之后,被喻为旷世英雄的骏府老人当着家臣与诸位大名的面,对修理大加赞赏,拼命吹捧他,甚至还对本多正纯说“你好好学学修理!快去把他的肩衣要来。”
正纯虽然有些不满,还是把修理的肩衣要了过来。这事让修理的自信心极度膨胀,以为自己是盖世英雄。
阿夏说,修理这种充满自信、凛然的态度让淀殿感到害怕。听到这里,勘兵卫突然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吓了阿夏一跳。
“竟有这样的事?”勘兵卫那张大脸歪向右边,打心底感到难以置信。他像孩子一样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阿夏,想听听她的看法。人们常说的“真正间谍的个性”,是指某个人不会因为犯了罪而内疚,他做某件事不是出于对主人(对勘兵卫而言指德川家)的忠心,而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
“人真的可以这么天真吗?”
此刻,勘兵卫迫切想要弄清这个问题。对“人”的理解,是一个与勘兵卫的终生事业——军事学的创立相关的课题。
“我知道修理很傻。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有点像修理那样傻乎乎的。”勘兵卫说。
据勘兵卫所知,正因为大野修理亮治长是淀殿乳母的儿子,顾及淀殿的颜面,秀吉在世时才赐给他几千石俸禄,助他维护身为武家的体面。修理这样的男人如果白手起家打天下,连想当个率领十个足轻的小头目都难。世事真是变幻无常。秀吉死后,他的正室北政所离开大坂城,小秀赖成为大坂城的主人。实权掌握在了他的生母淀殿手里,修理这才得以平步青云。
“太难以想象了。还有人像他那样出人头地的吗?”勘兵卫心想。
淀殿本来就有点不管商量什么事都“非修理不可”的架势。
淀殿觉得除了自己人——奶妈大藏卿局和她的儿子大野修理,其他人都不可信。就因为淀殿的这种性格,修理才得以掌握大权。过去,修理还有个政敌——丰臣家名正言顺的掌权人片桐且元。可是且元既不刻意讨淀殿欢心,又不是她的“自己人”,因此在大坂城内常常被视为“异己分子”。最终,他顺应时势,私通家康,离开了丰臣家。
结果,修理成为99lib?丰臣家事实上的家老,全权指挥了冬之阵。战斗朝着有利于大坂的方向发展。这原本和修理的能力没有关系,他却因此而自信大增。
就像勘兵卫对修理的评价,他本来不过是个“不是那块料,却坐上了权力宝座的男人”。修理在内心深处也曾如此怀疑自己。可是,在冬之阵的战绩与家康的煽动下,这份疑虑逐渐消失,他开始觉得“说不定我真是当代第一名将”。与此同时,他的权势越来越大,开始变得不把真田、后藤等浪人将领的意见当回事。
“那是因为,”阿夏说起淀殿来,“主母大人虽然是秀赖大人的母亲,可终究也不过是一介女流。她把修理伯父当做自己的靠山。既然骏府老人对修理伯父大加赞赏,说‘只有修理才是当代枭雄’,她也就放心了吧。”
“放心?也就是说,在那之前她对修理大人多少还有点不放心,是吧?”
“比起修理伯父,以前她或许更信赖有乐大人。谁知世人都对修理伯父赞不绝口,说他才是一代枭雄。”
“称赞修理的不是世人,而是骏府老人。”
“可是,骏府老人不就是掌管天下的人吗?”
“这个掌管天下的人不正是丰臣家的敌人吗?”勘兵卫不禁因丰臣家人的愚蠢而失笑。
“您笑什么呢?”就连阿夏,也因为生活在“丰臣家”这三个字所代表的世界里,而不知道勘兵卫为何发笑。
“我笑的是鼻子。”勘兵卫按住自己的鼻子,说了句令人费解的话。
“别再提鼻子的事了。总之,主母大人因为世人极力称赞修理伯父是个枭雄,就以为可以放心地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修理伯父……”
“原来如此。”勘兵卫说道。
“原来是淀殿的放心让修理的权势不断膨胀啊。”勘兵卫在心里想。
和阿夏见过面后,勘兵卫被修理叫了去。他和修理身边那群不像样的幕僚——新宫行朝、冈部大学等人一起参加了修理所谓的“军事会议”。会议结束以后,勘兵卫回到位于京桥门的值班室。
“丰臣家,也不行啦。”
作为一个间谍,勘兵卫本来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谁知他竟十分沮丧。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经无比兴奋,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勘兵卫起床,倒了一杯酒,可又无心啜饮,便随手把酒杯放到了地板上。
“可惜了这座名城啊……”想到这里,勘兵卫流下泪来,仿佛自己是丰臣家的谱代大臣。在那一刻,这个男人或许才是这座城里对丰臣家最为忠心的臣子。
“庸人掌权”,而且庸人的自信心无限膨胀。他排斥有能之士,招揽新宫行朝、冈部大学之流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在这个小团体内部召开最高军事会议,不理会后藤、真田、长曾我部等人的意见,爬到他们头上发号施令。古今中外,由盛而衰的权势都走过一条相同的道路。如今,丰臣家正走在这条路上。
“恐怕已经无计可施了。”
奇怪的是,勘兵卫突然想起长眠于京都阿弥陀峰的太阁。他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先是流鼻涕,接着眼泪哗哗流了起来。想想也是。小幡堪兵卫一生以研究军事战略史,总结军事规律为己任。比起家康他或许更喜欢秀吉。这个生于武田老臣之家,研究武田信玄的兵法,日后著成二十卷《甲阳军鉴》的男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家康。在他看来“家康等人,不过是信玄的模仿者”。秀吉采取了一套与信玄完全不同的做法,他这样的天才无疑更能拨动勘兵卫的心弦,引起他的共鸣。
第二天清早,大野修理又派人来请勘兵卫。
“我马上就去。”勘兵卫嘴上虽然这么答复来人,心里却一点也不想去。昨天晚上临睡前,勘兵卫萌生了“为了丰臣太阁的名誉,干脆攻下这座城池”的想法。当这种想法在心里翻腾的时候,勘兵卫的心情才终于平静下来。虽然就算他不这么做,家康也会这么做。勘兵卫还是希望能亲自攻克这个“课题”。他想穿上铠甲,拿起长枪,策马攻城,把守城的士兵打得落花流水,攻下这座城池。也就是说,他认为只有以一个武士的身份与这座城池战斗,才能维护太阁的名誉,慰藉他的在天之灵。
勘兵卫去见了修理。
修理像往常一样笑得一脸灿烂。
“勘兵卫,进攻京都一事就交给你了。”修理再次叮嘱勘兵卫。同时,他派人从金库运来一大笔钱——两千枚金币给勘兵卫让他召集足够的浪人。这批金币全是大判,其纯度之高是日后江户铸造的小判所无法比拟的。
“这些钱足够召集三千人之用。”修理说。
修理还说要为勘兵卫指挥的京都突袭军配备一百五十名武士与三百名火枪手。
“他也太天真了。”勘兵卫心想。他一面为大野修理这个好人感到悲哀,一面盘算着该如何应付他提出的要求。
大野主马
“修理大人人品很好。”这是修理之母大藏卿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可见作为母亲她很欣赏儿子这一点。
“修理大人的优点是对右大臣家绝无二心。”这位老妇人在承认修理并非什么有才之人的同时,不断在淀殿面前强调他的优点——绝对不会背叛主家,值得信赖。
“这点我知道。”就为这个淀殿十分信赖大野修理亮治长这个实际上由她任命的丰臣家总管。淀殿总觉得大家公认的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背叛了她。她想任命亡母的侄子(淀殿的表哥)织田信雄(常真入道)担任主帅,可他却因为害怕家康,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逃离了大坂城。无奈之下,冬之阵时,她只好任命织田有乐(淀殿的伯父)为主帅。谁知,冬之阵结束后,有乐竟也离开了大坂城。更糟糕的是,有乐离开后,大家都说他待在城内时勾结了家康。
有人说:“没有比有乐大人更坏的人了。”
也有人说:“都是因为有乐大人和家康勾结,我们才会上家康的当,三之丸、二之丸的护城河才会被填埋,城墙才会被推倒。”
一切灾难似乎都因有乐而起。借用城内还没失去理智的人的话来说,有乐变成了“住吉明神的纸人”。
在大坂城南郊的住吉神社有一个古老的信仰:用纸做成“纸人”,让纸人背负起人类所有的罪恶、污秽流进大海。织田有乐被迫肩负起了纸人的使命。
淀殿的想法是“就是我的族人,也可能像常真大人、有乐大人那样背叛我。何况是那些浪人,更不可疏忽大意!”因此她对真田幸村、后藤又兵卫等人心存疑虑,只相信身为乳母之子的大野修理。淀殿固执地认为“修理绝对不会背叛我”。“女人”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吧。
“大野修理真可怜!”
小幡勘兵卫惊讶于修理的好骗。
“他竟然这么相信我!”
大野修理计划在开战之前先发制人,突袭京都。他任命勘兵卫担任此次秘密作战行动的负责人,还给了他两千枚金币用来招募士兵。
“修理真是个好人啊!”勘兵卫心想。
他难道不知道小幡勘兵卫是德川家的家臣吗?
当然,勘兵卫生于甲州武田氏的旧臣之家,并非三河谱代。况且他很早就离开了德川家,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眼下他应招进入大坂城,表面上看起来已经和德川家断绝了关系。大野修理对此深信不疑。但他不知道“德川家臣之间的羁绊之深是丰臣家完全比不上的。”
“丰臣政权”是个什么样的政权呢?
天正十年,织田信长暴毙于本能寺。此后,丰臣政权迅速崛起。在壮大的过程中,它吸收昔日织田家的大名、小名成为自己的表面上的“家臣”,建立起“丰臣家”这个有名无实的政权。也就是说,已故太阁家没有一个世代跟随它的家臣,所有家臣都是临时招募来的。
“大野修理在这样的丰臣家长大,自然认为家臣完全可以临时招募。更重要的是,身为女官之子的修理,压根儿不知道武家的可怕之处。”
德川家祖先的出身并不高贵,不过在三河当地也称得上名门望族。随着一代代当家人的努力,德川家势力日益壮大。到家康这一代,德川家臣团的势力范围已远达远州、骏州、甲州、信州。要说是什么支撑着德川家,毫无疑问是“三河武士团像狗一样的忠诚”。新加入的武士团也被德川家这种家风所同化。“坚硬的像岩石一样”成为德川家的一大特征。勘兵卫虽说从小就离开了主家,可要想“从德川武士团令人厌恶的纽带中挣脱出来,保持个人的自由”对他而言却有如天方夜谭。
“修理不应该相信这种天方夜谭。”勘兵卫怀着对修理又爱又轻视的感情想。修理既然想和德川家正面交锋,好歹应该研究一下“德川武士团”是怎么回事。只要对它有所了解,修理必然会对勘兵卫心生疑虑。为此,勘兵卫觉得修理“真是好骗”。古今中外,争霸天下的人中,没有像大野修理这么天真的人了吧?
勘兵卫与修理相对而坐。
修理说:“我给你派一百五十名武士、三百名火枪手,另外再给你两千枚金币,你用这笔钱雇三千个无业之人当你的足轻吧。”
“三千”可谓多矣。后藤又兵卫、真田幸村手下恐怕都没有那么多人。照大名的石高(领地俸禄)来算,这相当于俸禄十五万石(以每万石需出兵二百五十人计)的大名拥有的兵力。藏书网
修理满脸笑容,鼻头往下垂着。他虽然没有明说“勘兵卫,你很开心吧”,可他的表情已经无声地诉说了一切。修理拍拍勘兵卫的膝盖,对他说:“你可得好好干!丰臣家的生死存亡系于你一身。待丰臣家重掌天下之日,必封你为国持大名。”
“这个男人真的这么想吗?”
勘兵卫盯着修理那双小眼睛,发现他眼底散发着光芒。比起修理说的话,“他当真这么想”这个事实更让勘兵卫吃惊。修理真的变了。
勘兵卫记得,冬之阵以前修理对于冒险“和德川幕府作战”这事多少还有些怀疑,有些犹豫。冬之阵开战后,尽管大坂方取得了优势,修理却同意谈和,恐怕也是因为他一开始就心存犹豫。不过,如今修理已经不再犹豫。
他认真地对勘兵卫说“让你当国持大名”。
“不光修理,人类都是这样的吧。”
勘兵卫忘了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员,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修理。想想看,勘兵卫心想,冬之阵以前,这座绝代名城还有内外两条护城河。而且,就像修理大肆宣扬的那样,乐观一点来看,曾受丰臣家恩惠的大名们可能会大举来救援。在此基础上,大坂方制定出作战策略,在冬之阵开战时获得了胜利。如今大坂方不再具备这些条件,手里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大坂城。可修理心里反而不再犹豫,有了坚定的信念。
当人身处“可能对自己更为有利”的客观形势中时,就会把主要精力放在研究“客观形势”上。比方说,冬之阵开战前,修理对“胜利的前景”做过这样一番预测:岛津、毛利肯定会站在我们这边。前田、伊达的话还不好说,一旦我们胜券在握,他们肯定会迅速加入我们的阵营。福岛毫无疑问是我们的盟友。池田、浅野应该也会投靠我们,就算他们不这么做也不影响大局。
估计需要客观的数字,可现在没有任何相关数据。所有的预测都出自修理的主观世界——他的信念。大野修理亮治长变成一个主观的人,因此他的眼底开始有了光芒。不仅如此,修理还不停地撅嘴,笑得一脸灿烂。明明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一张娃娃脸,让人觉得可怕。
“如何?”
“遵命。”勘兵卫说完,低下头佯装沉思,不再说话。
修理注意到他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怎么才能获胜。”
勘兵卫又想了想说:“人多了恐怕反而不好。”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修理听了很着急,接连提出许多问题,“打听”出了勘兵卫的计划。
最后,两人得出“由十五名武士、百名足轻组成的小规模的突袭部队最为灵活”的结论。
“这样我更容易逃出大坂城。”勘兵卫心里想。可怜修理还心情大好地称赞勘兵卫:“你真是无欲无求啊。”
有人举报小幡勘兵卫是“关东的间谍”。
举报勘兵卫的人出人意料。
他是京都临济五山之一妙心寺的第一百零五代长老海山元珠。此人性格刚烈,对待俗世不法之事刚正不阿。去年,幕府断定方广寺大佛殿的大梵钟上的铭文“国家安康”是诅咒家康时,五山之僧悉数阿谀奉承德川家,只有元珠一人不畏权势,公开宣称“此乃毫无根据的妄言!”
“老衲与丰臣家并无渊源,只是看不惯世人落井下石罢了”。
他对驻守京都的幕府臣僚(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与伏见城城代松平定胜等人)也这么说。不巧的是板仓胜重与松平定胜都十分推崇元珠,定胜还把元珠请进伏见城内听他谈佛论道。因此,不管元珠对丰臣家的惨状吐露什么样的同情之辞,他们都以“唯有妙心寺的老和尚例外”为由佯装不知。
松平定胜常派家臣前往元珠处。定胜的家臣对元珠说:“听说小幡勘兵卫近来在大坂深受重用。他是德川家的旧臣,其实是间谍。”无意间泄露了这个秘密。他似乎认为元珠乃出家人,不理红尘俗事,就算告诉他也无妨。这人还把..勘兵卫受大野修理之邀进入大坂城以前曾在伏见城与定胜密谈一事也告诉了元珠。定胜的家臣走后,元珠通知了大坂方面这件事。他说:“老衲既不帮丰臣也不帮德川,只是既已听闻此事若坐视不理未免不公。”接到通知的是大野修理的弟弟大野主马首治房。主马一向十分欣赏元珠的禅风,对他推崇备至。
元珠还派弟子佐藏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浪人将领塙团右卫门直之。
团右卫门与妙心寺渊源很深。当年他离开加藤嘉明麾下走投无路时,曾一度寄居妙心寺,成为云水僧,以“铁牛”之名在京都化缘。云水僧时代,团右卫门与佐藏主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总之,勘兵卫的间谍身份就这样暴露了。
不巧的是,这个秘密又被大野主马知道了。主马虽然是修理的亲弟弟,却强烈批判修理的平庸与自以为是。就这一点而言,他与浪人将领站在同一阵线上。勘兵卫事件后,主马甚至以“不杀修理就救不了丰臣家,况且敢对修理动手的只有身为血亲的我”为由,策划了暗杀修理一事。
主马接到通知是在三月十八日。从弟弟主马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修理十分震惊。比起为勘兵卫辩护,修理选择了出卖他以避免自己遭到怀疑。他说:“岂有此理!若真有此事,请诸位将领定夺。”修理这人生性如此。
大野主马立即派人前往京桥的值班室打探勘兵卫的动静。探子回报:
勘兵卫一个人敲着小鼓消磨时光。
并无异常。
在这之前,姬路出身的将领竹田荣翁提醒主马“主马大人,这会不会是关东方面的离间计?”主马觉得未尝不是如此。于是,在十八日夜里,主马把勘兵卫叫到了二之丸的家中。勘兵卫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犹豫要不要逃走。不过,他想自己一逃走恐怕正中主马下怀,追兵马上就会跟上。与其如此,不如设法获取主马信任为上策。
到主马家后,勘兵卫发现他不在。只有主马的朋友——已皈依佛门的将领丹波随云院及自命为修理谋臣的冈部大学等几人在。
“我们有事问你。”冈部大学站起来,剪了剪灯芯,挑亮火光,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给勘兵卫看。这就是前面提到的元珠写给主马的那封信。
勘兵卫接过信瞥了一眼,扔到一边,不予理睬。
“你有什么想说的?”冈部大学问。
勘兵卫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他盯着火光看了一会儿,嘟囔道:“这么容易就上当,怀疑自己人,怎么和老奸巨猾的骏府翁斗?”随后,勘兵卫:
慨叹良久
勘兵卫这戏演得十分逼真,让在隔壁屋观察情况的修理率先感到后悔。弟弟主马在他身边,兄弟两人正透过拉门的门缝观察勘兵卫。
修理捅了捅主马的腰,似乎在问他“主马,你怎么看?”主马也很快相信了勘兵卫,认为他们采取的做法不妙。主马的才干也不过如此。
主马的可爱之处在于,当勘兵卫的嫌疑洗清后,他竟当着众人向勘兵卫道歉。主马推开拉门,走进一群人所在的房间。他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低头向勘兵卫表示歉意。他说:“我在隔壁房间都听见了。召开这次会议绝对不是因为怀疑你,只是想试试你罢了。”
勘兵卫故意怒气冲冲地盯着主马,缓缓向主马施了一礼,说道:“您喝醉了吧?”
这时,他感觉有人离开了隔壁房间。“是修理吧。”勘兵卫想。
“就凭这两兄弟根本保不住大坂城!”
勘兵卫替丰臣家觉得可笑,又替它感到可怜。
不过,主马虽然单纯却很敏锐。若再起疑心,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下勘兵卫。
“不如今夜就逃走吧。”勘兵卫看着主马心里想。然而,这几日进出城门很麻烦,怎么逃走是个问题。
火炮
勘兵卫逃离了大坂。
那是在三月二十八日深夜。
关于他是怎么逃走的——对故事的主题而言或许有些烦琐,还是让晚年的勘兵卫自己来说一说吧。
“主马怀疑我,对我起了戒心。”勘兵卫说。主马即大野修理亮治长的弟弟大野主马首治房。这个年轻人一直尖锐地批判兄长在政治上的迟钝。他对老好人哥哥过去的私人幕僚、如今突然被提升为丰臣家将领的小幡勘兵卫一直持怀疑态度。来自妙心寺老和尚元珠的提醒——小心小幡勘兵卫此人,更证实了他的疑虑。身为谱代,却属于后藤、真田派的主马也知道,如果猜忌诸位浪人将领的话,根本无法维持城内的团结。于是,他建议勘兵卫“为了避免城内诸人怀疑,你在我府里盖个房子吧”。主马觉得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他的想法是:“勘兵卫若真对丰臣家忠心耿耿,因为这种无谓的怀疑而让他失望,对丰臣家而言是个损失。若他如传闻真是个间谍,不妨把他放在府里监视,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勘兵卫不得不接受这个建议。
他对主马说“承蒙关照,不胜感激”,同意在主马府内数千坪的空地上建房。
“不过,那时我是这么说的,”晚年的勘兵卫说,“工程完工前,我想待在堺。”
堺的港口与城镇曾是丰臣家贸易收入的主要来源地,关原之战后家康将其置于幕府辖下。城镇为护城河环绕,护城河以外是丰臣家的领地。主马担心自己若是拒绝,会惹得这个浪人出身的将领不高兴,便答应了他的要求。与此同时,他派出了目付。
“我在堺待了六天。”晚年的勘兵卫说。
中途,他突然回到大坂,当起了监工。
勘兵卫热心监督,一会儿让木匠改这改那,一会儿让工匠加固屋墙。他倾注了大量的精力,投入的让工匠们都感到有些烦。为此,连主马派出的五个目付也认为“这样看来,他应该没有二心”。尽管如此,因为职责所在,目付们还是一直跟着勘兵卫。勘兵卫在施工现场东奔西跑,累得他们筋疲力尽。然后他又赶回了堺。等他回到堺已经是深夜。在那之后,他还要大吃大喝一番。最后目付们也被他拉去喝酒,醉得不省人事。
喝到一半,勘兵卫站起来。
“你去哪儿?”一个目付好不容易睁开醉眼问他。其他人都已睡得不省人事。
“厕所。”
勘兵卫踉踉跄跄走了两、三步,撞到柱子上,摔倒在地。
“应该没事吧。”
终于,连发问的男人也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他们睡醒时,勘兵卫早已离开堺。他一路沿着三里东的河内道明寺往东,朝大和境内的山林走去。
道明寺一带还属于丰臣家管辖。中午刚过,勘兵卫已经到达德川家辖下的大和王寺,靠近法隆寺村。这个男人实在是精力充沛。
“真想见阿夏一面,婉转地跟她道个别啊。”勘兵卫在心里想了很多次。结果,他赶着日头拼命往前走,从大和进入伏见,直到见到伏见城城代松平定胜才停下脚步。
勘兵卫向松平定胜汇报了大坂城内的情况,包括战备、人事、士气,以及对德川方而言最重要的信息——丰臣家的最高方针“与德川决一死战”,完成了作为间谍的任务。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定胜问道。
“悉听尊便。”
勘兵卫说自己想在南都(奈良)的兴福寺里躲一阵。待开战以后,希望能身披铠甲,寄居帐下,痛痛快快厮杀一番。
勘兵卫晚年最大的愿望是伪造古典《..甲阳军鉴》,使其成为圣典,建立起日本最早的军事学。这一时期,他一度从与大坂城相关的事态发展中销声匿迹。
“至少三千石。”松平定胜说。根据小幡家在武田家的地位、勘兵卫作为间谍立下的功劳,加之开战后若立下军功,勘兵卫至少可以享有这样的待遇。
勘兵卫心里没有一丝喜悦。
“差点就能争霸天下了。”
想到这点,勘兵卫觉得很可笑。在他看来,如果秀赖有足够的统帅能力,丰臣家即使不能重振昔日雄风,也能在“天下”这个大屏风上画一幅更有趣的画。
“像我这样的人在德川家竟然只值三千石!”
想到这里,勘兵卫不禁有些伤感。不过,在他看来,在淀殿统治下烂到根上的丰臣家已经无药可救,画不出他想要的“有趣的画”。
顺便说一句,思考所有问题的时候,勘兵卫总是想着武田氏的兴亡。
“如果那个时候信玄公没有病逝,一定能打倒信长建立起武田幕府!”
这种说不清对于过去是遗憾还是愤怒的情绪,一直盘踞在武田家老臣(多数变成了德川家的部下)的心底。特别是勘兵卫。信玄死后,武田家由胜赖继承。胜赖太过自负,以致失去了老臣们的爱戴。
“秀赖但凡有胜赖的才干,我也能辅佐他干一番事业。”
勘兵卫与其说是为了丰臣家,不如说是为自己的蓝图或者说梦想感到惋惜。武田胜赖与织田信长之间发生了激战,那时若有德才兼备之士出现应该能成就一番事业。此番德川与丰臣的对决,让勘兵卫想起了昔日武田与织田的对立,他想借此机会描绘一幅宏伟的蓝图。
勘兵卫心想“进入大坂城的真田幸村也是这么想的吧?”真田家曾是武田家的将领,继承了正统武田兵法的衣钵。幸村恐怕也和勘兵卫一样,把秀赖当做武田胜赖,想在这场混战中实现一个如盛夏积雨云般美丽的梦想吧。
“幸村最终也没能当上秀赖的谋臣,他应该很失望吧?”
想到这里,勘兵卫有些同情幸村。
勘兵卫是个自命生不逢时、爱好军事谋略、想要创立“小幡幕府”的野心家,又怎会为了区区三千石俸禄而欣喜?勘兵卫半生流浪。他了解各国国情,遍览各地城池,熟悉各处地理,阅尽天下人才,认为“只有我和家康有能耐称霸天下!”
家康已经老了,一旦他离开人世,天下恐将大乱。勘兵卫怀抱这样的希望,衷心盼望“天下大变”的时刻到来。为了这一天,他不停地流浪,锻炼自己的军事能力。谁知耗费半生精力,却“只落得个这等下场”。
勘兵卫内心无比失落。
一切都是无奈之举。
勘兵卫按照松平定胜的指示,暂时栖身于幕府的奈良奉行中坊左近秀政处。
“你暂且待在中坊左近那儿,等待开战吧。”
定胜似乎只把小幡当作年少离开主家,常年流浪后瘦得皮包骨头,渴望回归主家获得一官半职的人。反倒是大坂的大野修理更看重勘兵卫。
身在骏府的家康,通过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得到了来自勘兵卫的谍报“大坂城内正在进行决战的准备”。其实早在这之前,他已经秘密向秀忠的使者(土井利胜)部署了出征的细节。对他而言,“这种谍报早就没有用了。”
本来,对家康而言,比起战略价值,这类情报更具政略价值。
家康本想“找个借口向丰臣家开战”,可如今他觉得“进攻大坂根本不需要什么借口和理由”。这个原本一直很有耐性的老人,唯独在这件事上很着急。一来是出于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的焦虑,二来是出于他“无论再怎么残酷地对待大坂,天下大名也不会反对”的判断。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家康变得急躁起来是个不争的事实。
比如,结束冬之阵回到骏府以后,家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铸造攻城炮。
顺便说一句,家康这个人有一个特点:生性对需要用到武器的身体技能很感兴趣,如马术、剑术、射击术等,却从未想过要改良武器本身。
比如,他的盟友织田信长和主君秀吉,都曾进行过修筑城堡、修建军船等划时代的尝试。特别是信长。他一方面修建了用石块层层垒砌起来的南蛮风情的城堡。另一方面,为了与强大的毛利水军对抗,他在流入大阪湾的安治川的河口上建造起日本历史上第一艘铁甲战船,击退了依靠传统日本战船发动进攻的毛利水军。此外,他还命近江国友地方的铁匠于元龟三年(1572)制造出日本历史上最早的两门铁制火炮。
信长的这两门火炮成为日后那些火炮的鼻祖。相比之下,德川家康只是因为同时代的欧洲正好处于火炮技术迅猛发展的时期,才在世界潮流的驱使下拥有了若干类型的火炮。
比方说,关原之战后不久,荷兰国派遣使者来日,呈献了三门名为“Harakan”(日本称为Burikitosu)的青铜火炮。庆长十八年(1613),英国国王第一次给日本皇帝德川家康递交国书,并赠送了他数门青铜炮。
有趣的是,家康这个人与信长、秀吉等好奇心旺盛的男人不同。他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命人把它们“收进仓库里”。
家康有意把这些东西深藏在江户城内,不让大名们看见。
同时代的中国人曾在澳门一带亲眼看见这些在西方突然出现的新式火炮,惊叹其威力“足以打穿石城”。然而,家康却没有让大名们看见这些东西。
“不许让任何人看见!”
家康把保管大炮和保守秘密的重任交给了德川家主管炮术的井上外记。如果让大名们?看见火炮,他们可能会仿造。仿造之后,他们可能会生出攻击德川家的野心。家康维护统治最大的“窍门”在于,依靠权势让所有的工学技术停止进步,暗地里禁止人们发明包括武器在内的一切新式工具。
只有在这元和元年年初,为了攻打大坂城家康下定决心开发新的攻城武器,并命井上外记“加紧制造”。
井上外记一接到命令,马上把设计图交给铁匠,让他们开始制造。可见,井上早已参照自己保管的西洋炮及在朝鲜之阵中缴获的战利品——中国、朝鲜样式的佛朗机(原型为十五世纪的葡萄牙炮),私下里设计出了一款新的铁炮。
家康的细心——或说恐惧表现在,他把对己方大名也秘而不宣的这个兵器的铸造所设在了自己城下(骏府城)的特定场所。
家康命令井上外记“在加护鼻制造”。加护鼻位于骏府城东南的海岸边。大海紧挨久能山,在海边的山上制造,不会被来骏府的大名、幕臣看见。这附近没有渔村,又禁止百姓踏足,也不会被渔民看见。家康对新式火炮有十分周密的规划,甚至想好了将来如何处置它——攻陷大坂城后,把它深藏在江户城里,不让任何人看见。家康之所以能够开创长达二百七十年年的太平盛世,其中一个政治秘诀就在于此吧:让所有技术的发展停止、冻结在现阶段。通过固定身份的制度维持政治体制的稳定。通过阻碍技术进步,一方面禁止可能动摇其统治基础的经济体的发展,另一方面防止可能对德川家产生威胁的军事势力出现。
井上外记在浪花飞溅的海岸边的山上搭建起铁匠房和木匠房,火速开始制造新式火炮。
井上外记虽是总监工,实际负责制造炮筒的却是来自堺的技师——光头铁炮师芝辻道逸。
用当时的话说,制造大炮叫“焊大炮”。因为那时日本还没有车床、钻孔机等机械设备,炮筒不是挖空炮膛制成的,而是把一张张铁板弯曲起来焊接而成的。
这种炮筒长约一丈、口径一尺三寸的巨炮,采用从炮口填充弹药的前装式设计。炮弹重三贯,相当于当时西方的二十磅炮。
炮架是井上外记发明的。外记把这个新发明的炮架命名为“旋风台”。就便于瞄准这点而言,这个炮架有划时代的意义,超出了当时的世界水平。
巧的是,小幡勘兵卫离开堺逃往道明寺方向的三月二十八日,这三门巨炮在骏府南郊的海边进行了试射。每门炮发射了五发炮弹。轰隆隆的炮声震颤了骏河湾的山与海。炮弹高高飞起,击倒了六百米外的巨松。从射程来看,大大超出了大坂方面在朝鲜之阵中缴获的战利品——佛郎机。
家康没有亲临现场,故意装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在听取井上外记“试射成功”的汇报后,家康只说了一句“辛苦了”。
家康计划等大炮造成之后就出兵。也就是说,小幡勘兵卫带回来的消息,对于早已下定决心“即使师出无名也要攻下大坂城”的家康而言,毫无政略价值。
骏州田中城
四月三日,身在骏府城的家康发出了“老夫明日从骏府出发,前往名古屋,各自做好随行准备”的命令。表面上,他此行是因为“第九子义直(当时名为义利)将在名古屋城举行婚礼”。实际上,谁都知道,他是为了出兵征讨大坂。
家康高超的战略能力也表现在这里:婚礼定于四月十二日举行。仪式将持续数日。家康计划在仪式结束前逗留于名古屋城,部署好包围大坂事宜后再藏书网出发。他想把即将举行婚礼的名古屋城作为战争的前线准备基地。
可是旗本们都很贫困。去年年底冬之阵才刚刚结束。大部分旗本都叫苦连天,表示“实在没法做出征前的准备”。那个时代,武士领取俸禄,因此出征前要自己花钱打点一切,安排好随行的人马、军粮、马粮以及弹药。他们在冬之阵之时已经掏了不少钱。
“我们已经没钱了。能不能请将军大人想想办法?”
旗本们纷纷提出这样的要求。消息甚至传到了家康的亲信——第一谋臣本多正纯耳中。
“上野(正纯),拜托!你跟将军说说看吧。”一大堆人向正纯诉苦,弄得他也很头疼。
“就算我说了……”
本多正纯深知家康是个多么吝啬的人,知道就算自己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另一方面,他也深知旗本们有多穷,不得不帮他们说说话。最后,他只好去找阿茶局,拜托她跟家康说这事。到了这一时期,要想改变家康的想法,只能求助于照顾他的女人。
“这事不好办啊。”
阿茶局也感到很为难。
然而,这个聪明的女人很快想到了一个办法。她说如果直说家康肯定会不高兴,碰巧有结婚这样的喜事,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以喜事为借口做点文章。于是,两人细细商议了一番。
这天,正纯特地挑在家康吃过晚饭后去见他。家康心情很好,把正纯叫进起居室,说:“上野,有什么事吗?没事也陪我聊聊再走吧。”
正纯坐在外间,隔着拉门跟家康聊天。阿茶局端着一盘粽子,跪着走到家康身边,对他说:“此物风味甚佳。”
“粽子啊。”家康拿起一个粽子剥去竹叶。
阿茶局抬头看着家康说:“去年那场大战,我方大获全胜,实在可喜可贺。此番又将在名古屋举办婚礼,可谓双喜临门……”
阿茶局很会说话。
“在这样喜庆的时候,不如让手下的武士们也沾沾光,分点钱给他们花。大人您意下如何?”阿茶局认为这样的暗示足以让家康明白她的意思。
家康果然明白了。这个老人的脑筋一点也没有变迟钝。
立即面露不快之色。(《村越道伴笔记》)
从家康脸色骤变这点来看,他比年bbr>轻时更加急躁、易怒。
“没有这种必要。”家康很想用一句话了结此事。不过,这个男人从年轻时开始说话就喜欢拐弯抹角。他先是说“老夫也一直 5728." >在考虑分点钱粮给武士们一事”。当然,这并非家康的真心话,只是他习惯把话说得好听一点罢了。
“然而,倘若此时赐给他们钱粮,世人会认为老夫是因为大敌当前,想讨家臣欢心才这么做的。同时还会传出老夫惧怕敌人的谣言。”
一提到钱,这个生性吝啬的人情绪越发激动起来。他甚至扬言:“告诉那些说没钱就没法备战的家伙——随他们的便,不用他们出兵了!”年轻时,家康从不这么露骨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接下来,他说的话更过分。
“在长篠战场上与武田胜赖的军队战斗时,织田家的人马冲在前面,德川家的人几乎没怎么上阵杀敌。关原之战的时候,外样的兵马担任先锋,我们的人也没怎么出动。”
家康说在这些大战中,他全凭自己的谋略获胜,因此手下的旗本们今日才得以荣升为一国之旗本。谁知,他们却因此心生傲慢,以为他们不出征自己就束手无策。
家康还说昔日战国群雄争霸之时,自己正当壮年。那时的三河人质朴、刚强,虽说每年征战无数,可从没有一个人跟他说没钱就没法备战。如今,天下成了德川家的天下,首都江户一派繁华景象。旗本们过惯了城市生活,穿着打扮越来越华丽,忘记了三河人昔日的质朴,才会到了临出征时说筹不到钱。
“也罢,既然大家都已腐朽至此,家康愿一人前往上方!”
结果,正纯低下了头,阿茶局也慌了神。
阿茶局无话可说,嘴里念着“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退了下去。本多上野介等人也一语不发。(《村越道伴笔记》)
由此不难看出,家康对德川武士的堕落是多么的愤慨。
四月四日,家康照原定计划从骏府出发。
这天队伍只走了二十公里。日头还高挂空中时,队伍就进入藤枝前方的田中城,在那里住了一晚。田中城是骏府城的番城,北面靠山,大手门临街。
晚饭家康吃了很多。吃过晚饭,太阳还没下山,家康突然兴起,登上本丸的箭楼,遥望夕阳缓缓落入骏河以西连绵的群山。
西边是一片绵延至远州的平原,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家康的回忆。
“那时三河人多么勤劳啊”。家康回过头对阿茶局说。阿茶局知道家康对那件事还心存芥蒂。在不安的同时,她也不禁感慨“大人也太吝啬了”。一提到出钱的事,家康总是很不高兴。
然而,用家康的话来说,他也很不满,因为“如今的旗本只关心自己有没有钱,根本不管主君的死活”。
“阿茶,你想想看,”家康说,“如今正是动员天下大军围剿大坂的时候,可剩余的石高不足七十万石。别说对大名们论功行赏,连德川家自己都不够分。这场合战德川家要花很多钱。对那些旗本,每一万石俸禄老夫要给他三百人份的军粮,况且不是给米,是给钱!德川家要承担如此巨额的花费,从中却捞不到一点好处。”
换句话说,德川家光赔不赚,所费不菲。
“所以老夫不是为了自身利益而战,是为了德川家及家臣们的子孙而战。如果不斩断丰臣家这个祸根,接管大坂城,恐怕还会有不少人兴风作浪。斩草一定要除根!”
阿茶局一直低着头。
“为此,德川家要损失不少钱。如果再顺着家臣的意给他们钱,德川家只会越来越穷。若德川家衰亡,德川家的家臣们最终也难逃流落街头的命运。”
阿茶局很想大叫:“我知道啦!”家康本就是个啰唆的人。
“关原之战时动员的是外样的军队,这次也一样。让他们多出钱。他们越穷困德川家就越强大。老夫从来没有求旗本们出兵。”
说到这儿,家康看见有一群衣着华美的人沿着眼前的街道从西边走来。到了大手门前,几个女人从肩舆上走了下来。
“是来自大坂的使者吧。”家康心想。
阿茶局从家康身边走开,手扶栏杆俯身往城楼下看。她心想“是大坂那群女人。不过,她们现在来干什么?”
“是来自大坂的使者。”
“好像是。”家康说完,下了箭楼,走进寝室。他不想见这些使者。现在他要尽量多休息,保存体力打仗。
家康刚一进寝室,本多正纯就来了。他坐在走廊上,高声说:“大坂派了使者来。”
“所为何事?”
“是关于那件事的答复。”
“那件事”是指前次家康回骏府之时,通过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对大坂的丰臣秀赖提出的要求。家康要求秀赖搬出大坂城,大和、伊势随他挑,总之把大坂城给腾出来。
填埋护城河之时,“保留大坂城”是议和的条件之一。正因为有这个条件,淀殿才倾向于谈和。然而,在那以后家康根本无视这个条件。
要求秀赖“搬出大坂城”无疑是个挑衅,同时也是家康出兵的借口。如果秀赖不服从命令,拒绝搬出大坂城,家康便可以此为借口讨伐秀赖。
据正纯汇报,此番使者是来告诉家康秀赖“不想离开大坂”。
“真是不慌不忙啊。”家康少见地笑出声。进攻方已经踏上了征途,可被征讨的那一方事到如今却还派人来说什么“不想离开大坂”。
大坂派出的使者中,由阿夏担任正使,阿初担任副使。
“让我干这种蠢事……”阿夏心想。淀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催她快点出发。她说:“不早点去不知道骏府老人又要出什么难题。”阿夏为了让淀殿宽心,只好带着一群人来了。
一进入骏州田中城,阿夏就听说:“大御所大人去参加名古屋殿下(义直)的婚礼了。”
“想不到事情有转机了。”阿夏心想,一时消除了对家康的疑虑。大坂城内“家康准备再次开战”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相比之下,“婚礼”是件多么和平的事啊。
在田中城里偶遇常高院后,阿夏更加确定此事属实。
一开始阿夏还奇怪“常高院大人应该比我更早离开大坂,出使骏府城啊,怎么会在家康宿营的地方呢?”听完常高院的解释,阿夏释然了。常高院和大藏卿局等人一起先出使了骏府。那时家康很高兴,说她们来得正是时候。他说自己的第九个儿子即将在名古屋举行婚礼,可骏府的女人都是些乡下人俗不可耐,希望她们无论如何能前往名古屋帮忙筹备婚礼。
因此,大藏卿局三人先动身前往名古屋去布置婚礼现场,常高院则和家康的队伍同行。
“对两家而言可谓否极泰来。”常高院说。身为淀殿的妹妹,同时又是德川方大名京极家前任主母的常高院相信了家康的话。她还说:“所以,关于让秀赖移居其他地方这件事,你也趁着大御所殿下心情好的时候好好求求他吧。”
常高院让阿夏“求求家康”。可家康根本不见阿夏,连本多正纯也不见她。最终,由常高院从中斡旋,向正纯传达了大坂方面的意愿。
正纯造访常高院的居所,屏退其他人,传达了家康的旨意。
“大御所大人说,若秀赖拒绝离开大坂,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家康没有明说“只好攻打大坂”,只是一再说自己是如何为丰臣家的安全和存亡考虑。比方说,上次合战时,将军(秀忠)一心要攻陷大坂城,是老夫一再劝阻、说尽好话,他才没有对大坂城下手,撤军退回骏府。谁知秀赖在那以后又集结浪人开始备战。这实在太不像话了!江户的将军恐怕已经忍无可忍。将军大人是个死心眼儿的人,估计老夫再怎么劝也没用了,还是请大坂方面直接派人前往江户觐见将军吧。
当然,这其中有很多是正纯的“旨意”。外交手段对德川家已经不起作用了。正纯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当面能糊弄过去就行”。
“大人的意思是让现在到访的大坂使者直接前往江户觐见将军?”常高院高声向正纯确认家康的心意。
正纯不得不表现得很殷勤。再怎么说,常高院也是淀殿的妹妹,同时又是现任将军德川秀忠的夫人——阿江的姐姐。
“正是。”正纯厚颜无耻地说。.99lib.为了动员关东、东北地方的大名,江户目前恐怕正一片混乱吧。常高院还不知道这个惊人的事实。
家康一边在后方江户进行总动员,一边打着“前往名古屋参加婚礼”的幌子放松大坂方面的警惕。
大坂方面全然不知他们的重臣——驻守纪州和歌山、俸禄三十七万六千石的浅野氏,暗中听命于家康,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从南海道反攻大坂城的准备。
家康的狡猾之处在于,浅野家是这次婚礼的另一个主角。已故浅野幸长称得上是丰臣99lib?家的股肱之臣。他的女儿被选为家康第九个儿子的妻室。因此,浅野一族参加婚礼的人也已经到达名古屋。大坂方面根本想不到浅野氏正磨刀霍霍,做着出征前的准备。
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出使骏州田中城的阿夏的立场变得十分可笑。然而,阿夏因为不知道这些事,才能对从常高院那里听来的“家康的旨意”抱有一丝幻想。
“那我们就到江户去。”阿夏对常高院说。看来只有到江户去求将军秀忠,才有可能完成主人交付的使命。好在秀忠的夫人是常高院的妹妹。常高院也鼓励阿夏“多求求御台所大人。事情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翌日清晨,家康离开骏州田中城。同一时刻,阿夏出发前往江户。
尾张名古屋
阿夏一行人——也就是淀殿的使者,一路疾行,赶往江户。队伍中共有三台肩舆,十名随从。同行的随从中有三个女人,她们都不习惯赶路。驿站里那些不知事情原委的人看见她们拼命赶路,只觉得她们十分勇猛。
“只要到了江户,事情说不定就会有转机。”
与从大坂出发时相比,阿夏对这一点抱的希望越来越大。
离开大坂时,阿夏觉得一切都完了,“事到如今再怎么求家康也没用了”。可淀殿不这么想。她命阿夏担任使者“去见家康”。淀殿交给阿夏的任务是“转告家康,请他不要把秀赖转封到大坂以外的地方去”。这事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了。在家康为了剿灭丰臣家,动员天下大名杀向大坂的这个节骨眼上,这个要求未免太过“天真”。然而,这对淀殿来说绝不是什么“天真”的事。她以自己的方式拼命想要避免这次危机。只不过,她采取的是“一次次认真应对家康采取的外交战术”的办法,结果弄得自己被骗得团团转。但她确实拼命想要救丰臣家于水火。
淀殿丝毫没有怀疑去年冬天的和谈。尽管因此她和秀赖居住的大坂城的三之丸、二之丸的护城河被填埋,城墙被摧毁,她还是认为通过和谈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家康对她说“老夫很喜欢秀赖这个孙女婿,丝毫没有加害于他之意。秀赖想在大坂城住多久就住多久。老夫保证他的封地——摄河泉三州六十余万石的安全”。家康还把这些话写在了熊野誓纸上,按上血手印,对天神地祇发誓,表明自己决不毁约。淀殿相信了他的话,打开金库,在城内大摆庆功酒。可见她是衷心为达成和解而感到高兴。
没过多久,家康提出让秀赖“离开大坂城。没收摄河泉三州的封地,转封大和或伊势。”
淀殿十分惊愕,以为是家康记错了。她说:“肯定是哪里弄错了,关于秀赖的封地在和谈时已经达成一致了。”为此,她派阿夏东下去提醒家康。
阿夏认为这么做很愚蠢。家康的话根本不可信。城内的浪人都说这不过是家康为了彻底打垮丰臣家而制造的借口。
“可让人意外的是……”阿夏一边沿骏河路往东疾行,一边不知道该拿拼命想要抓住“意外”这根救命稻草的自己怎么办。让人意外的是家康的态度。
连常高院也对阿夏说“阿夏,你放心吧”。在常高院看来,家康根本没有要开战的意思。
“五郎太丸大人(家康第九子义直)马上要在名古屋举行婚礼了,骏府大人(家康)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这事上。他不断从骏府派人出去也是为了婚礼的事。”
据常高院说,家康现在只担心名古屋的婚礼。他这么一个大度的人怎么会欺负大坂呢?所以,他才会让先到骏府的大藏卿局等人待在名古屋。他说:“德川家都是些乡下人,请你们一定帮忙准备婚礼。”准备攻打大坂的人怎么会有这份闲情逸致?被她这么一说,阿夏也觉得的确如此。
“可是,外面纷纷传言他已经向诸国下达了出征的命令。”阿夏对常高院说。常高院对她说:“难就难在这里。那些都是江户的大树大人(将军秀忠)下的命令。大树大人似乎对大坂有些误会,所以想惩戒大坂一番。去江户解释一下或许就没事了。”
常高院还说:“骏府的大御所大人说,自己已经.隐退,不想对现任将军大人的决定横加干涉。”
骏河路一直在下雨。
阿夏听说箱根山中总是浓云密布。不过,她翻越箱根时遇上了难得的大晴天,得以目睹富士山如画的美景。
“西边的天空好美啊!”女人们在能够俯瞰芦之湖的高处唧唧喳喳地说。西边的天空一碧如洗。阿夏希望这对丰臣家来说是个好兆头。
四月五日从骏河田中城出发的家康,于十日傍晚抵达名古屋城。
名古屋城的付家老、担任此次婚礼总指挥的成濑正成,即刻便来拜见家康,汇报完其他事之后,他提到“大坂来的女人在城里”。
“哈哈。”家康罕见地笑了笑。
“她们心情好吗?”
“简直好过了头!对婚礼的事指手画脚,让我们很难办。”
“是我让她们来‘指手画脚’的。”
家康又笑了笑。
随后,家康把正成招到跟前,小声说:
“小吉(成濑正成的小名),准备好了吗?婚礼一结束可就要出发啦。”
顺便提一句,成濑正成自少年时期起就服侍家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老夫乳臭未干之时起便一心随侍大人左右。”(《骏河土产》)
成濑正成是个典型的三河人,十分顽固。有一次,家康急得连声呼唤“隼人在不在?隼人在不在?”
成濑正成的官称是“隼人正”,所以家康叫他隼人。叫着叫着,家康越发着急,不禁说:“快去叫隼人!快去把隼人那个胆小鬼给我叫来!”
被派去找他的年轻人又不够机灵,在人群中找到成濑正成的时候,把家康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把隼人那个胆小鬼给我叫来。
“什么胆小鬼!”正成怒骂跑腿的人。
正成站得笔直,对家康说:“请恕我直言,小人这辈子从来没有害怕过。倒是大人(家康)您,那时和武田信玄狭路相逢(遭遇战),被吓破了胆。”
元龟三年,家康在三方之原遭遇武田信玄的军队,被打得溃不成军。家康一个人单枪匹马逃了出来,吓得连半路在马鞍上拉屎了都不知道。直到逃回浜松城,大家纷纷喊臭他才发现。
成濑正成说的“被吓破了胆”指的就是这件事。
随后,正成走到家康跟前,抱怨道:“大人或许觉得小人还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所以才那么说。可当着众人的面被人叫胆小鬼,小人今后还如何胜任隼人一职?”
日后成为尾张犬山城城主的成濑正成,是家康第九子义直的傅人(监护人)。如今,义直以小小年纪便享有尾张名古屋六十余万石的俸禄。身为付家老的正成负责处理所有的军事与行政事务。正成说自己身居要职,却被人称为“胆小鬼”,实在难为一城之表率。面对正成的抗议,家康哑口无言,只好请正成“原谅老夫”。
成濑正成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正成直截了当地说:“小人觉得还是尽快把这些女人赶走为好。”
照正成的说法,婚礼一结束就要出征,若是让她们看见了传出去不太好听。
正成把大藏卿局那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叫做“干瘪的白粉脸”。“白粉”指化妆用的香粉。
“可是,是老夫让她们来帮忙的。”
“大人您真有趣。”正成嘲笑家康。他极力主张为了防范间谍,最好不要让这群女人一直待在名古屋。家康没有坚持己见,把这事全权交给了正成处理。
然而,即便是成濑正成这样强硬的男人,也没能说服大坂来的那群女人。
“您说的话可真好笑。”大藏卿局笑了笑,没有理睬正成。二位局和正荣尼都很忙碌。她们似乎真以为婚礼由她们指挥,不停地离开房间,到走廊上叫来女方浅野家的女佣,指挥她们干这干那。原来“婚礼”竟能使女人们如此兴奋。
“这件事我不是说了很多次了吗?您怎么还不明白呢?”正荣尼不顾自己的年纪,在走廊扯着嗓子喊。
“隼人正大人,”大藏卿局对正成说,“‘帮忙筹备此次婚礼’这话可是家康大人亲口对我们说的。您说眼下事情有变,让我们回上方。请恕我等不能遵命。”
的确如她所言。
“况且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别说‘离开’、‘离开’这种晦气话。等婚礼顺利结束,我们自然会回上方。”
正成无计可施。
只好向家康求救。
家康很高兴。
“再怎么说,这群女人也是一手掌管着太阁留下的大城池的人物。不是隼人你能对付得了的。”
家康召见了她们。
他有话对她们说。家康没有对婚礼的事说三道四。他说:“听说大坂还在召集浪人啊。”“你们无需解释,”家康说完使出了杀手锏——以小幡勘兵卫景宪被丰厚的俸禄招去为例,说明自己什么都知道了。
事关重大,大藏卿局等人大气也不敢喘。
“假如秀赖还是心怀此等诡计,那任凭老夫再怎么劝大树(将军)息事宁人也没有用。”
家康粗声粗气地说:“怎么样,大藏卿?老夫已经不再相信秀赖的诚意。”
大藏卿局慌忙说一切都是误会,右大臣家(秀赖)对骏府大人绝无半点谋反之心,虽说召集了浪人,可也没几个……
家康一脸不快地说:“谁说没几个!”
“不,确实没几个人。”
“大藏卿局,你说谎也没用。大坂城内虽说有许多无赖,可也有很多忠义之士。”
家康口中的“忠义之士”,对丰臣家来说就是内奸。
“城内有多少这样的忠义之士呢?”正荣尼为人诚实,立刻坦率地问。
“多少人?不可胜数,两个里面至少有一个吧。”
“诶!”
正荣尼抬起头。
“两人中就有一个叛徒?”
“忠义之士!”家康纠正正荣尼的说法。
“昨天,老夫收到很多忠义之士的信。随便拿一封给大树看,以他的性格,恐怕会立刻下令天下六十余州的大名攻打大坂。”
家康缓和辞色,接着说:“老夫不会把那种信送到江户,否则要不了多久秀赖就会被消灭。”
“不把信送去江户是因为老夫喜欢秀赖。”
“多谢大人!”大藏卿局不停叩谢家康。此刻,除了讨家康欢心,大坂已经没有活路。想到这儿,大藏卿局不禁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可是,大藏卿……”
这时,家康身后的阿茶局站起来给他披上了外套。日渐西沉,微微有了些凉意。一旁的侍从也站起身,关上了面向庭院的拉门。在家康身旁服侍的人都知道他怕感冒。
家康接着对大藏卿局说,这些忠义之士不会不送信去江户。不,他们肯定已经把信送去了。倘如如此,大树恐怕已经知道大坂召集浪人之事。
“如果这样,秀赖就必须让大树看看他的诚意。光嘴上说‘丝毫没有谋反之心’,大树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必须用行动来表现诚意。”
“大人说的‘行动’是指?”
“让秀赖暂时进入大和的法隆寺以示反省之意如何?这样一来,老夫也能说上话。”
“这……”大藏卿局茫然地抬起头,心想:“这不是叫秀赖大人自尽吗?”
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让某个人出城到高野山上去反省,紧接着就会有使者来劝他切腹,最后这个人被迫自尽。
“只要秀赖到法隆寺去反省,剩下的事就交给老夫吧。老夫保证说服大树。”
“此话当真?”大藏卿局忘了应有的礼数,反问道。
“众所周知,老夫是个守信用的人,从不说谎。”
家康再次表示自己也理解秀赖。他说秀赖召集浪人与谋反无关,只是因为大坂城失去了护城河与城墙,秀赖感到害怕所以才想增加城中的人马。
“大藏卿,对吧?”
大藏卿局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说:“大人所言极是。”
“那也就是说大坂召集浪人一事属实?”
“糟了!”大藏卿局心想,好在家康没有深究。家康让大藏卿局尽快回去把自己的意思转告秀赖,还说“用不着所有人都回去。常高院回大坂。大藏卿局,你们先去京都,等老夫进京。”
“大人您要上京?”大藏卿局问道。
“老夫有事要禀告御所。”
家康之所以让大藏卿局在京都等自己,是为了安抚上方众人,告诉他们自己上京不是为了攻打大坂一事。因为京都所司代回报,“东西两军即将开战”的谣言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
翌晨,大藏卿局等人离开名古屋,前往京都。
野外茶会
“一群蠢货!全都被骗了!”
本多正纯为成功骗过大坂来的使者而感到十分高兴。正纯与他的父亲正信不同,恃才傲物,性格也有些轻浮。
“都被骗过那么多次了,这次还被骗得东奔西跑。大坂那群笨蛋!”
正纯高兴地对同伴们说。
“东奔”是指家康让淀殿的使者阿夏往东“去江户求求将军”;“西跑”则是指家康让大藏卿局等人离开名古屋,往西“到京城去等老夫。很快老夫也要上京,到时再详谈”。
家康说自己“绝无开战之意”。
“不过,将军是个死心眼儿的人,恐怕不会像老夫这么轻易地息事宁人。你们去江户向他求求情吧!”
历史上,恐怕没有哪个当权者像家康这般厚颜无耻,谎话连篇。他总是说:
“总见院(织田信长)最了解老夫。老夫从不骗人。已故的太阁大人曾握着老夫的手,对老夫说‘你是日本最诚实的人’。老夫从没撒过谎。相信老夫的话保证丰臣家平安无事。”
如果对手是男人,家康恐怕不会说这样厚颜无耻的话。不幸的是,丰臣家的权柄掌握在女人手里,最重要的外交事务也由女人一手操办。所以家康才能光凭一张嘴就骗得她们东奔西跑。
不用说,家康早已经发出了军令。江户的各个机关和大名们都忙着准备出征大坂。
不过,饶是家康也没有公开宣称战争的目的是“讨伐秀赖”。如果他是这么说,世间必定一片愕然,世人会想“和谈不是刚刚结束吗?”这必将引发大名们对丰臣家的同情及对江户政权的厌恶。
家康细心嘱咐江户的秀忠和他的幕僚“对大名们下令时这么说——出征是为了‘请秀赖离开大坂,转封他处’。”
家康以此为名发动了夏之阵。僧天海曾对家康说“师出无名(没有理由的战争)乃兵家大忌。相传在支那师出无名者国运必衰。随便找一个理由即可。”
“幸亏你注意到了这点。”家康称赞僧天海。
这一借口通过秀忠的幕僚(酒井忠世、土井利胜等)下达给了天下大名。理由是:
“正因为有了大坂城,浪人们才群集而来鼓动秀赖谋反。大坂城是罪魁祸首。要想天下太平,秀赖必须离开大坂城。一切都是为了天下正道。”
家康编造了这样一个骗人的理论。天下诸侯都知道家康摧毁大坂城与丰臣家不是为了天下,而是为了自己的子孙。相比这下,已故的秀吉在这一点上就诚实得多。临终前,他把以家康为首的五大老分别叫到枕边,流着泪,颤声恳求他们“年幼的秀赖就拜托你们了”。家康等人都写下了宣誓书。对身心衰竭的秀吉而言,对儿子的爱就是一切,他没有说“为了天下正道”之类的话。
家康一方面在骏河田中城和名古屋城欺骗那些来自大坂的女人,另一方面对江户的秀忠下达了出兵的命令。
家康下达了十分详细的作战命令,其中包括“每一万石俸禄出兵二百人”。这在战国时期是个惯例,没有什么特别的。
值得注意的是,家康增强了进攻军队的火力。他下令长枪组足轻中的一半不拿长枪改拿铁炮。负责进攻的足轻被分为三组——长枪组、弓箭组及铁炮组。他认为攻城时铁炮比长枪更有用,因此给秀忠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四月十二日,婚礼在名古屋城举行。
“自开城以来未有之盛事。”日后尾张德川家的家臣这样写道。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自开城以来”实在有些夸张。当时,名古屋城刚刚建成,第一任城主——新郎德川义直年仅十五岁。
新娘——浅野家的小姐年方十三。送亲队伍住在城下的寺院里,从那里进入名古屋城。
家康站在大手门的城门上往下看,感叹送亲队伍的壮观。更让他满意的是浅野家的侍卫都是些老人。身为纪州国主的浅野家,正积极准备从南面进攻大坂,因此选择这些老人担任婚礼的护卫。
家康一门心思利用联姻笼络外样大名。秀吉刚死,他就开始精心策划联姻事宜。秀吉曾留下遗训“未经朝廷许可,大名之间不准私自通婚”。但在秀吉死后,家康完全无视他的遗命,与二十多家外样大名进行了联姻。
家康尤其重视与浅野家的关系。从关原之战前夕到夏之阵前后,德川家共与浅野家联姻五次。最初是在庆长四年,家康把异父同母的妹妹嫁给了浅野长政的三儿子长重。没过多久,他的这个妹妹去世,家康又把松平家清侧室所生的女儿嫁了过去。后来,德川家的松平定胜的小儿子娶了浅野长政的女儿。不久,幸长接替长政成为浅野家的当家人。幸长死后,他的女儿——这次婚礼的新娘嫁入名古屋城。此后,家康又把自己的三女儿振姬嫁给了浅野长晟。
总之,德川家与浅野家之间拴着五条线。
家康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浅野家本来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浅野家在织田家时身份卑微。秀吉还叫做藤吉郎的时候,娶了浅野家的养女宁宁。那时他的地位只比足轻高一些。在他称霸天下后,宁宁被封为从一位。身为关白夫人的她被人们称为“北政所”。秀吉死后,宁宁削发为尼,在京都东山的山脚下建了一座寺庙。世人尊称她为“高台院”。即使到了眼下,宁宁仍然很有威望。世人常说“高台院夫人虽身为女子却是个有德之人”。按说丰臣家的“总指挥”应该是她。
可她却常说“白费劲”。因为秀赖的生母——侧室淀殿,赖在丰臣家的大本营大坂城不走,成为丰臣家实际上的掌权者。
顺便说句题外话,高台院与淀殿的关系,远不止秀吉的正室与侧室这么简单。
比如,淀殿没有官职。
高台院的官职“从一位”与男性的“关白”相当。从官阶上来说,这个时代日本没有比她地位更高的女性。即使她落发为尼官位还是不变。如果淀殿遇见高台院,根本没有资格和她同席而坐。打个比方,高台院坐在走廊上的话,没有官职、身为一介平民的淀殿只能跪伏于地。话虽如此,可这样的场景从未出现过。
这是因为,即便两人过去一起住在大坂城里的时候,淀殿也从来没有主动去拜访高台院。
淀殿总是以“我是总见院大人(信长)的外甥女”自居,并以此来判断一切事物的价值。她在内心深处甚至认为自己是秀吉的主人。秀吉死后,淀殿曾多次吐露这样的想法。对她而言“织田家”是一切价值的根源。所以,在大坂城第一次进入战备状态时,她想让织田信长的次子常真入道(信雄)担任主将。常真入道弃城而逃后,她又让信长之弟织田有乐(长益)担任了主将。
只要她一天这么想,就一天不可能以官居从一位的高台院为尊。在她心里,高台院“不过是织田家的下人浅野家的养女”,自己才是她的主人。结果,从秀吉还在世时起,这两个女人就几乎没有交往。
关原之战前夕,北政所离开大坂城,隐居于京都东山的山脚下。那时,家康为了笼络北政所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拉拢秀吉的遗孀,家康甚至故意散播“两位夫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之类谣言。家康的目的在于通过讨好北政所,争取以她马首是瞻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的支持。事情果然如他所愿。纵观局势,北政所认为“为了安全起见,秀赖最好把天下让给家康,安心当个大名”。因此,她命令追随自己的大名“全心全意辅佐德川大人”。大名们也按照她的指示,在关原之战中奋勇杀敌,为家康夺得了天下。
在那以后,家康仍然对这个女人很好。表面上是为了报恩,实际上是他知道北政所在关原之战后仍然有利用价值。
家康认为“淀殿算什么?她不过是秀吉的侧室,一个没有官职的平民女子。自然是身为正室的高台院大人更重要。”
家康还打着“以高台院为尊”的幌子,笼络昔日丰臣家大名们的心。
不管怎么说,家康对高台院很好。不但赐给这位太阁遗孀一万六千石的高额“梳妆费”,还很厚待她的娘家浅野氏。家康一方面赐给浅野家纪州一国三十七万六千石俸禄——这比丰臣时期浅野家享有的俸禄多一倍;另一方面为了巩固两家关系,五次与浅野家联姻,使两家结成了亲密的姻亲关系。
婚礼当天,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负责接待的人很惊讶,连家康一开始也很吃惊。
这是因为“从大坂来道贺的使者到了”。
听到来人的名字时,家康也不禁笑出声来。
“原来是有乐大人啊。”
家康命人立刻把有乐带到书斋,让上野(本多正纯)招待他。
有乐缓缓走近书斋。他对本多正纯说“上野大人,老夫的处境十分微妙啊”,然后坐了下来。
恐怕再没有像有乐这么与众不同的老人了。
冬之阵时,有乐接受淀殿的委托担任大坂一方的主帅。当他发现大名们都不支持丰臣家后,做出了“局势已很明朗,德川家将获胜”的判断。于是,身为主帅的他沦落为德川家的间谍,把大坂城内的情况事无巨细都告诉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冬之阵结束后,有乐离开大坂城暂居京都。
此番,淀殿派使者到有乐处,请他“代表右大臣家前往名古屋表示祝贺”。
冬之阵时织田有乐私通德川家一事,大坂城内众将士无人不知。只是碍于淀殿的颜面,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所以,淀殿至今仍十分信任织田家的长辈、自己的血亲有乐。她深信只要是亲人就不会对自己不利,不免让人觉得她很可怜。
对有乐而言,这真是个天大的麻烦事。凭借冬之阵时立下的“内奸”之功,家康答应保全有乐原有的领地。也就是说,他实际上已是德川家的大名。
“夫人(淀殿)和她身边的那群女人似乎还不知道这事。”
“一群笨蛋。”本多正纯也笑着说。因此,冬之阵时才可能出现“主帅沦为内奸”这种亘古未闻之事。
过了一会儿,家康走进书斋。
家康对有乐这个织田家的老人不论是态度还是言语都十分有礼。在有乐献上祝词时,家康只是微微低头听着。
不久,家康把有乐请到院子里。下人做好了进行野外茶会的准备。
家康对茶道毫无兴趣,这在同时代的大名中十分罕见。不过,尾张德川家也有被称为“茶头”的专司茶事之人。他们很快准备好了野外茶会所需的一切。
说是“茶会”,其实不过是在松枝上挂个茶釜,在地上随意挖个地炉罢了。然而,这样反而更有野趣。地上铺了一张草席。按照家康的身份铺红色毛毯也不为过,可下人却铺了草席,可见德川家家风之朴素。
下人在家康座位的上方支了一把红伞用于遮阳。为有乐准备的座位后面本身有树荫可以遮阳,所以这样的安排并无不妥。
茶会上没有任何名贵的茶具。
“就当是两个乡下老人在田间喝茶吧。”
家康少见地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或许是因为有乐茶艺高超,被誉为利休七位高足之一,所以家康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吧。在书斋里碍于尊卑有别,两人不能深入交谈。一旦采取茶道的形式,就没有了阶级之分,只有主客之别。
家康想和有乐好好谈谈。
有乐也有很多话想对家康说。
翌日,这个老人就因感冒发烧而卧床不起。不过,这一天他和家康谈得十分投机,说话声音大的不符合他茶人的身份。
“大坂城内一片混乱。”这是有乐发言的主旨。
“城内分为三派,”有乐说,“大野修理和浪人后藤又兵卫联手,与秀赖走得最近。”事实并非如此。后藤认为大野修理既无能又常常坏事。秀赖很欣赏后藤,总想召见又兵卫听他说话,而大野修理出于职责又常常跟在秀赖身旁。于是,在织田有乐眼中大野和后藤变成了一派。
谱代渡边内藏助糺与同为谱代的大野修理交恶,因此也不与后藤交往。他和同是浪人将领的真田幸村、明石全登站在同一阵线上。
谱代大野主马首治房对哥哥修理持批判态度,认为不杀他就无法选出大坂方的统帅。他和浪人将领长曾我部盛亲、毛利胜永及仙石宗也为另一派系。表面上看确实如此。可是,这三派并没有有乐说的那么浓厚的派系色彩,他们的矛盾也没有到无法调和的地步。不过,有乐不这么说的话,又怎么显得这些“情报”有价值呢?
“还有主母大人。她连军事会议也要插手,导致开了无数次军事会议也没能达成统一的意见。”
这点倒是实情。只不过,为了使情报更有价值,有乐故意说得夸张了些。
家康相信了有乐所言。
他认为“趁着城里的人还没达成统一的军事意见,迅速出兵为宜”,于是决心提前从名古屋出发。
结束与有乐的茶会后,家康下令“十四日”出发。婚礼要持续三天。照原定计划“十四日”还是举行婚礼的日子。但家康并未因此改变主意。
不巧的是,十四日一直下雨。
结果,他们到十五日才离开名古屋。
军容
元和元年四月五日,家康已离开骏府,正在前往名古屋的途中。
家康表面上说“前往名古屋参加婚礼”,其实早已向各方下达军令,动员起了天下诸大名。这点在上文已经提到过。
根据家康目前的情况来看,京都将成为德川方的前沿阵地。大坂方面可能进攻京都的流言早已传入家康耳中,为此家康进行着紧锣密鼓的准备。
比如,京都南郊的要塞“淀”这个地方。只要能守住淀,基本上就能守住京都。
家康命伊势与伊贺的国主藤堂高虎及近江彦根城主井伊直孝“出兵淀城,加强戒备,以防大坂突袭”。
四月五日,藤堂高虎遵照家康的命令离开伊势津,率兵五千进驻京都南郊的淀。
这天家康尚未到达名古屋。
“四月五日”恐怕是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一天,各方都十分忙碌。
高虎眼下的任务是把淀城修筑成前线要塞——疏浚当时已经荒废的淀城的护城河,重垒石块,搭建临时的瞭望塔。
淀城初建于室町时代。世易时移,丰臣政权时期一度荒废。秀吉娶淀殿为侧室后,在这里修筑了行馆供其居住。为一介侧室兴建行馆这种事,起码在镰仓时代以后的日本权贵中只有秀吉一个人做了。秀吉以京都作为履行公卿职责的政治中心,以大坂作为行政中心,频繁往来于两地之间。即使急行军,往来京都与大坂也要一天时间,在路上休息一晚也没有什么不妥。虽说有必要为此修筑淀城,可把它变成妾侍住处的做法,很是符合秀吉的作风。对于以身为织田信长的外甥女而感到无上荣耀的淀殿而言,这样的礼遇多少能够满足她的虚荣心。
自从淀殿住进淀城,人们便开始尊称她为“淀夫人”。
然而,在那之后秀吉修建了伏见城,让淀殿移居伏见。淀城逐渐失去其存在的价值,成为一座废城。
当地的土豪在淀城旧址上盖起小房子,定居下来。到藤堂高虎出现的时候,这里已经成为土豪的“居住区”。
“火速撤离”,这个十万火急的命令通过京都所司代下达给了土豪们。因此,当藤堂高虎率领五千人马抵达淀城时,本丸的房子里早已空无一人。二之丸草木荆棘丛生,即使白天也是一片昏暗,早已变成狐狸的巢穴。一天之内,高虎砍光草木荆棘,平整土地,搭建起了临时的围墙。没有人比高虎更擅长开荒筑城之类的工作。战国武将的能力不仅表现在战争中,很多时候也体现在这类工作上。家康之所以让高虎承担这个任务,也是因为他在这方面备受好评。
另一方面,在大坂城里,“四月五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前一天,秀赖把城内将领召集到本丸的大殿,下达了一个“重大决定”。
说是秀赖“表决心”也不为过。
秀赖坐在上座。
他瞪大双眼,满脸通红,两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抓住腿上的肉,仪容举止与平时大相径庭。
倘若生在后世,在这种场合下,秀赖恐怕要发表一番演讲吧。可室町时代的礼仪规定身份显赫的人不能直接与家臣对话。因此,必须由一个代理人来传达秀赖所说的话。
丰臣家的“总管”大野修理跪坐在秀赖身边,负责传达秀赖说的话。
“上旨。”大野修理说完,众人平伏于地,把前额靠在手背上。上野修理接着说“大人旨意”,众人表现得十分惶恐,把身体伏的更低。这就是室町时代的礼节。
“骏府老人近日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大野修理替秀赖说。这种室町礼仪是为了塑造公卿、将军的权威而设计的,除了用“奇妙”二字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或许是源自日本远古的习俗——身份显赫的人,其地位与“神”相当,不可以亲自与人交谈,必须由侍奉“神”的巫师用人类的语言传达神的旨意。江户的将军接见诸大名时采取这种形式,京都的天皇接见公卿们亦是如此。
秀赖说得头头是道。
“予憎家康之失信,于昨冬起兵讨伐。怎奈战事最盛之时,城内意见不一,终致我方困守城内。遂接受家康之请求,达成和议。谁知家康非但不顾太阁旧日情谊,甚而破坏与天地神明之约定,于?99lib?和议后,实施阴谋诡计,毁我外郭城墙,埋我护城河。彼之暴虐前所未闻。更甚者,彼散布流言于京城,以‘大坂将出兵来袭’之名召集大名聚集京城。实在欺人(秀赖)太甚。秀赖即便身为一介草民也无不举矛相迎之理。家康,放马过来吧!予决心与汝决战!若武运不佳,战死沙场亦无悔!”
这些话不是秀赖亲口说的。不过,修理只是把秀赖事先告诉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再怎么说此事攸关秀赖生死,修理不敢放肆。
听到秀赖这番话,连谱代老臣们都感到很惊讶,感叹“大人原来是这样的人啊。”大坂城内的人都暗传秀.99lib.赖是个傻瓜,空有高大的外表。
“不,大人本性不傻。”连持这样看法的人都认为秀赖生来不知世事险恶,又由女人养在“深宫”,所以还是孩子心性。但从这番开战宣言来看,秀赖不再是过去的秀赖,而是一条堂堂好汉。
众人既震惊又感激。这种“感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大坂城。
就像从秀赖的书法不难看出他是个有才之人一样,秀赖自有其过人之处。只是与众不同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让他成为了一个只知端坐高台的看客。
后藤又兵卫出现后,秀赖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父性的力量。只要是又兵卫说的话秀赖都愿意听。同时,秀赖突然萌生了一种想要改变自己的冲动。
不妨再来说说其中蕴藏的玄机。
实际上秀赖并不信任大野修理。不过,他的母亲淀殿十分信任修理,总是说“修理那么说的话……”,并把这种观点强加给了秀赖。
一种观点认为冬之阵的战斗使秀赖一下长大了。秀赖闻到硝烟的味道,登上城楼看见东军的人马,并亲眼目睹了由后藤又兵卫与木村重成指挥的鸣野之战。秀赖的外祖父浅井长政、舅父织田信长与父亲丰臣秀吉都有着超乎寻常的好胜心。人与人之间血战的情景,唤醒了秀赖体内流动着的他们的血液。
这些地方总有后藤又兵卫的身影。又兵卫为秀赖解释眼前的战斗,并告诉他自己作为武将的心得。
秀赖之所以如此信任又兵卫,源于木村重成创造的契机。重成乃秀赖乳母之子,二人一奶同胞。对秀赖而言,比起家臣,更像是弟弟、朋友的只有重成一人。重成年纪虽稍长于秀赖,却从小就陪在秀赖身边。孩提时代他陪秀赖一起玩,少年时代陪秀赖一起读书。比起执掌政事的大野修理,秀赖觉得和重成更亲也是人之常情。正是这个重成把自己敬畏如师的后藤又兵卫带到了秀赖身边。
冬之阵时的战斗、为平息冬之阵而进行的外交工作,及其后的事态发展,对秀赖而言是很好的“教材”。比如,这让他知道了不应该相信母亲信赖至极的织田有乐父子,也让他知道了应该信任什么样的男人。浪人将领们曾据理力争,反对冬之阵时议和。可最终结果如他们所言——外护城河被填埋。这样的结局无情地暴露了一心推动和谈的大野修理的无能。秀赖本身反对那次和谈,并再三对修理提及此事。可修理自恃得到淀殿的支持,坚持己见,导致事情惨淡收场。难怪秀赖自此对大野修理深感失望。
言归正传,我们说回四月五日前一天的军事会议。
秀赖说完后,家臣需要派代表上前回答。这只是个形式,由谁来回答早已事先决定。
修理事先在木村重成耳边说“长门守(重成)大人,请你来回答”。重成这么年轻,却被委以如此重任,实属罕见。修理自有他的打算。政治触觉告诉他,要拉拢深受秀赖青睐的重成来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在宫廷中长大的修理,身上有这样的“小政治家”习气。
修理提出“从新来的人中再挑选一位”,并指名要后藤又兵卫来回答。这比他选择重成更具深意,意味着后藤右兵卫从此成为了浪人将领中的“一把手”。后藤又兵卫这人说话心直口快,常跟人说“修理这样的男人对丰臣家简直有百害而无一利”。这话也传到了修理耳中。修理之所以还想施恩于又兵卫,是因为考虑到秀赖十分信赖重成、又兵卫二人,他不想被秀赖讨厌。
这与织田有乐及其子长赖赶往名古屋觐见家康,通传丰臣家内情时所说的话“大野修理与后藤又兵卫一派,某某与某某一派”相符。
简而言之,人选事先已.
经选定。重成与又兵卫又按照事先说好的,相继到秀赖跟前献上答词。
“属?下早已做好准备。”重成跪伏在地上。他流着眼泪说我们的命本来就是主公的,为主公战死沙场正是我等夙愿。和年轻的重成不同,后藤又兵卫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又兵卫很清楚这一仗根本毫无胜算。他的愿望是在这个华丽的舞台上结束自己的武将生涯,内心深处甚至有些期待这样的结局。可他没有说“死”、“战败”之类的话。他深知在这种场合必须说些能够鼓动人心的话。于是,他首先就家康可能采取的战略进行了说明。
“敌人可能从各个方向发动进攻。依属下之见,家康、秀忠两人最有可能从天王寺口发动进攻。故我方人马应全部从八町目口出发,兵分两路,一举迎击德川家旗本,取家康、秀忠二人首级献给主公。”
又兵卫说完,秀赖罕见地嘴角展露出笑容。
在这之后,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这次会议上,织田有乐之子长赖坐在上座。有乐父子在冬之阵中的通敌行为众人心知肚明,长赖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碍于他是淀殿的亲人,丰臣家没人敢不让厚颜无耻的长赖出席会议。
长赖突然出声说:“我想担任主帅。”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最后,修理总结众人的意见,说“倘若如此,难以服众”。听到修理的话,长赖瘦长的脸上血色尽失,怒气冲冲地说:“我是总见院(信长)的侄子。由我指挥全军有何不妥?不让我担任主帅,我留在城里也没意思。我走!”
说完,长赖站了起来。没有一个人阻止他。长赖独自一人走出大殿,甚至没有跟淀殿打声招呼就灰溜溜地离开了大坂城。我们无从揣测长赖想要担任主帅的真正意图。他恐怕早就预料到自己的要求会被拒绝,不过借此制造一个离开大坂城的借口罢了。本来,家臣离开主公的城池等同弃主,论律当派人前去追杀。可顾虑到长赖是淀殿的亲人,众人没有这么做,任由他离开了。想必长赖也考虑过自身的安全才敢这么做。
军事会议翌日乃四月五日。这天早晨开始,发生了一件对丰臣家和大坂城而言都非同寻常的事——秀赖出城了!
他提出要“巡视城外”。
为了秀赖的安全,淀殿极力反对此事。秀赖没有听淀殿的话。他似乎正在逐步转变为与冬之阵前的秀赖不同的人物。
随行队伍不单是“仪仗队”,同时肩负着炫耀丰臣家军事力量的使命。为此随行人员悉数全副武装,列队方式及母衣武者、步兵的装束沿袭了太阁全盛时期的规制。
秀赖坐在马上。他头戴黑漆帽,身穿大铠甲,身后打着已故秀吉在战场上用过的金葫芦马标。浪人出身的毛利胜永捧着秀赖的头盔跟在他身后。
先头部队有两位队长,分别是后藤又兵卫和木村重成。可见二人多么受秀赖青睐。
两支先头部队后面是一直跟随秀吉的老亲卫队长津川左近将监亲行,他负责守护马标。紧随其后的是谱代郡主马首良列,由他负责保卫秀赖,指挥旗本部队。然后是浪人出身的将领明石扫部全登、长冈兴秋、毛利元隆,谱代木村重宗、藤挂定方、三浦义世、生驹正纯。再往后则是浪人出身的真田幸纲(俗称大助,幸村之子),谱代黑川贞胤,浪人出身的伊木远雄(俗称半七。秀吉年轻时的小姓,关原之战后没落。随后进入大坂城)等人率队跟在秀赖的亲卫队后面。
在他们后面的是浪人出身、与后藤又兵卫并称大坂两大智囊之一的真田幸村率领的队伍。在它后面的是号称大坂城内实力最强的前土佐国主长曾我部盛亲的队伍。后卫队长由修理之弟大野主马首治房担任。
强盛的军容让人不禁遥想起丰臣家的鼎盛时期。很多人从近郊赶来看热闹,有些人看得热血沸腾,当场提出要加入丰臣家的队伍,说:“哪怕让我给足轻跑腿也行!”
那天,秀赖和部下巡视的是即将展开决战的地点。他们从大手门出发,经过阿倍野,前往住吉海边。然后从海边折返,登上四天王寺旁的茶臼山,随后前往平野乡,顺道看了看冈山(胜山),于傍晚四时回到大坂城内。
秀赖出巡期间,由大野修理及七手组组长负责守城。
刺客
四月十五日,家康离开尾张名古屋城,走海路进入伊势桑名。
“桑名港”对天下霸主家康而言是一个要塞。它是近畿东边的门户,从这里走海路能横穿伊势湾前往尾张名古屋,沿陆路翻过铃鹿岭就能进入上方地区。
家康乘船入城。
“感觉好像回到了家乡啊。”
家康沿着石阶往上爬,心情十分愉悦。这一天天气晴朗,与前一天的坏天气截然相反。城里种满了樟树,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大海、河流倒映出美丽的景色,加之白色的石头墙,称这里是“日本最明亮”的城池也不为过。
“这里和三河的冈崎城很像。”家康一边往上走,一边转过身来说。两个小侍从从后边推着他的大屁股往上走。因为身体肥胖,爬楼梯对家康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
家康口中“和桑名城很像”的三河冈崎城,是这个老人的祖父辈们一直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年轻时征服三河国的根据地。冈崎城和桑名城一样临河——桑名城面朝揖斐川(属木曾川水系),冈崎城面朝矢作川。不同的是桑名城临海,冈崎城不临海。
守护桑名城的人听闻家康说桑名“像故乡一样”感到高兴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座城与家康血脉相连。
本多平八郎忠胜是最受家康器重的战场勇士。关原之战后,家康让忠胜守护伊势桑名城,赐给他每年十万石俸禄。五年前,“一生经历大小五十七场战役,未曾一尝败绩”的忠胜病逝。如今桑名城的城主不再是忠胜,而是他的长子忠政。
忠政现年四十岁,膝下有三男两女。对家康来说,这五个孩子都是他的外曾孙。因为忠政的妻子乃是家康昔年死于非命的长子信康的女儿。忠政的长子名叫忠刻。
“忠刻,忠刻。”家康一进入大殿,就不停地叫这个年轻人的名字,让他为自己揉腰。
“忠刻,你几岁了?”家康躺着问忠刻。
“年将二十五。”
“都长这么大啦。”家康侧身躺在枕头上,满脸笑容地说。
本多忠刻,俗称平八郎。本多家世代由长子继承“平八郎”之名。仔细想来恐怕没有比忠刻血统更为纯正的三河人了。他已经去世的祖父平八郎忠胜乃三河第一武士,已故的外祖父冈崎信康乃家康的长子,信康擅长合战的才能让织田信长十分嫉妒。况且,他的外曾祖父正是这位让他揉腰的老人——家康。
家康十分喜爱忠刻,戏谑道:“忠刻,你小子真是个讲究人啊。”
家康所谓的“讲究人”是指服装时髦、举止讲究的人。忠刻的穿着十分符合当下年轻人的潮流。家康原本不喜欢这种“讲究人”,只有面对忠刻时例外,觉得很高兴。
“冈崎三郎(家康的长子信康)过去也和你一样。想来这点是随你的祖父三郎。”
家康越发多话起来。
“你长得也和他一模一样。”
一提到当年因织田信长之命而被迫切腹自尽的长子信康,家康总是泪眼蒙眬。上了年纪以后越发如是。
“身材也像三郎那么高大。”
“冈崎大人也长得很高大吗?”
“特别是肩膀那儿,简直一模一样。你高兴吗?”家康虽然这么说,可对忠刻而言祖父也是主公。
“孙儿不胜惶恐!”
他的回答令家康很满意。
“看来他不单是个爱讲究的人啊99lib?。”
想到这里,家康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大坂若沦陷,阿千就太可怜了”。“阿千”是家康的孙女(秀忠之女),嫁给了秀赖。
“让他和阿千结为夫妇吧。”家康想到。
幸好忠刻尚未娶妻。家康很疼爱阿千,也很喜欢忠刻。没有什么比让这两个他喜爱的人共结连理更令家康高兴的事了。
“你知道阿千在大坂吗?”
“您是说右大臣家(秀赖)的夫人吗?她的名字我倒是听说过。”
“忠刻啊。别忘了阿千。”
家康没有明说,但侍候在一旁的阿茶局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人想在攻陷大坂以后,救出千姬公主,许配给少城主吧。)
翌日,家康在龟山过夜。
在桑名留宿那夜和进入龟山那天傍晚,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都派人来详细汇报了大坂方面的情况。胜重负责上方地区的谍报机关,他的消息一向既详细又准确。
他已经向家康汇报了“金葫芦马标出城”,也就是四月五日秀赖出城巡视之事。大坂城内和城郊的人们很久没有如此热血沸腾了。有些人看见太阁秀吉的金葫芦马标甚至匍匐在地上哭泣。威风凛凛的大军走过摄河泉的山野,使得城内一干人等士气高涨。对丰臣家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示威运动了。
京都所司代派到龟山来的使者,禀报本多正纯“当天夜里,城内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指大野修理受伤的事。
下午四时刚过,秀赖的军队结束“示威”,金葫芦马标回到大坂城的大手门。
那天夜里,城内非常热闹,就连足轻的仆从们都得以大吃大喝一番。直到深夜许多房间还传出歌声。醉汉们举着火把在城内转来转去,其中不乏一脚踩空掉进本丸护城河里的家伙。
上文已经提到秀赖出城时由大野修理坐镇本丸。傍晚,大野修理到樱门迎接秀赖,然后回到本丸的大殿里开怀畅饮。
淀殿派身边的人来请修理到“长廊下一见”。大野修理穿过几栋房屋,进入千叠敷的大殿,经过帝鉴之间,来到长廊下。“长廊下”是一条通道,连接城主处理政事的“外”部空间与私生活的“内”部空间。“外”务总管修理和“内”宫之主淀殿只能在这里见面。
“长廊下”名副其实是条很长的通道。从“外”部世界进入长廊下后,修理让随从点起柱子上的灯。
随从们忙着点灯的同时,修理走到了长廊中间。
从长廊中间往后的那半段路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一群手持烛台的女仆一路小跑出来,像修理的随从那样点亮了柱子上的灯。当火光蔓延到修理身边时,长廊下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女仆们点灯的动作和灯光一盏盏亮起来的情景,美丽得如同春日的万灯会。
修理背对墙壁,恭候淀殿出现。不久,淀殿在二十名女仆的簇拥下,从长廊下的另一端走来,在距修理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修理跪在地上。
这天,秀赖出城半日,淀殿直到他回来才放下心来。
“右大臣家没事我就放心了。你部署的很好。”淀殿说。
修理依旧跪在地上。
“修理,我想问你一件事。”
淀殿的声音很奇怪。她的声音好像是从嘴里硬挤出来的,说不出的难听,很像森林里的怪鸟的叫声。修理深知,当她发出这种声音时,意味着淀殿这个女人的精神处于异常状态。
“夫人生气了。”修理感到一丝恐惧。
“修理!”淀殿不停地叫修理,显得越发不正常。她想“问”的是昨天秀赖在千叠敷说的话。
秀赖的原话是:
痛痛快快打一仗!刀折矢尽之时,吾决心与尔等一同战死沙场!
直到今日淀殿才听闻此事,为“战死”一词所震惊,连忙叫修理来确认此事是否属实。
“可有此事?”
淀殿向修理确认。修理跪在地上说“确有此事”。淀殿狠狠训斥了修理一番。不知是因为她情绪激动,还是因为她没有门牙,修理没听清她说的话。不过,修理还是竖起耳朵努力想要听清淀殿在说些什么。
“修理,你还算是家臣吗?”淀殿似乎喊了一句。
淀殿说,家臣就是“食客”。长年以来养着家臣就是为了让主人不致死于非命。身为家臣竟然心平气和地看着主人亲口说出“决心战死沙场”这样的话。修理,身为家臣,你不感到羞愧吗?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修理忍不住这么想。虽然身在这个时代,可修理身上还保留着浓厚的战国习气。他认为首先主人要可靠。“武士”选择的是可靠的主人。正是因为秀赖宣言“自己也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家臣们才会为秀赖感到高兴,发誓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连足轻们也变得斗志高昂。如果秀赖只想逃命,谁还会死守大坂城?
“这样才对!”
大野修理这么想,可淀殿压根儿不这么想。
她认为“平常给你们那么多俸禄,就是为了让你们在关键时刻以身护主”。然而,战国时代的伦理观并非如此。武士们离开像今川义元之子氏真那样无能的主人,聚集到有才能——包括不怕死的主人身边。
淀殿突然改变了话题。
她往修理的方向走了两三步,盯着他的额头,认真地问:“这一仗我们能打赢吗?”
“必胜无疑。”修理本该如此回答。不妙的是修理沉默了一阵。实际上他根本不认为大坂会赢。
也就是说,大坂方为形势所逼走到了目前这一步,修理也只能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下去。他现在是丰臣家的家老。滑稽的是,上一任家老片桐且元主张不与德川家开战时,修理作为主战派的急先锋扳倒且元,拉开了冬之阵的大幕。冬之阵开始前,大坂多少还有些胜算。因为修理认为一旦开战多数大名会站在丰臣家这边。谁知真正开战后大坂竟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没有一人为大坂摇旗呐喊。
随后,修理提出了“自重论”,结果还是一次又一次陷入家康设下的陷阱。等他回过神来,又已沦落到不得不应战的田地。
“我们能打赢吗?”猛然被淀殿这么一问,修理不知该如何回答。身为丰臣家的家老,修理不能眼睁睁看着秀赖被卷入必败无疑的战争中。
话虽如此,可他还没想到好办法。于是采取了和冬之阵前一样的措施:以秀赖的名义向受过丰臣家恩惠的大名——浅野氏、池田氏、毛利氏、前田氏、岛津氏、蜂须贺氏等发出了邀请函。
“这么做只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修理的弟弟大野主马与真田幸村等人对此表示强烈反对。可修理还是力排众议发出了邀请函。修理知道被大名们拒绝乃意料中事。他最幼稚的地方在于对邀请函的效果还心存一丝幻想。
终于,修理说:“属下自当拼尽全力以保胜局。”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力。
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能满足淀殿。
“我是问你能否打赢。”淀殿小声说。之所以小声说是因为淀殿把修理当成救命稻草。她一直在窥视修理的表情,想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过了一会儿,修理满头大汗地从本丸大殿走了出来。从这里沿石阶往下走几步,再往南走就是樱门。穿过樱门就是二之丸。
“修理亮大人在此。快开门!”修理的家臣大声叫道。除了一个给他提鞋的男仆,修理身边还跟着两个家臣。
大门隆隆开启,修理屈身出门。
修理弯着腰正准备出门,右肩突然受到重击,像被巨石打中了一样。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右腋下又受到一击。修理打了几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有刺客!
那个男人埋伏在门外,一看到修理出来,马上冲他右肩一劈,腋下一刺,然后拔腿飞奔而去。刺客没来得及使出致命一击是因为他被修理的家臣山冈平兵卫发现了。山冈高呼“有刺客!”,冲上来抱住了他。刺客挣脱开山冈的钳制,向西跑去。
樱门旁边有一栋大屋子,因此往西的路很窄。山冈平兵卫素来机灵,决定“抄近道堵住他”。山冈从大屋里穿过去,看见刺客迎面跑来。平兵卫从暗处跳出来,冷不防从左往右挥了一刀。砍中了!刺客被打飞出去摔倒在地。不过,他马上又跳起身往来时的路跑去。
家臣平山重藏正背着大野修理走在那条路上。平山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就轻轻把修理放在地上,迅速拔刀,对准迎面而来的身影用尽全力力劈了下去。
刺客当场身亡。
第二天清晨,大坂城内一阵骚动。
大野家的家臣把刺客曝尸于樱门旁示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一个人认出了刺客,他说“这不是成田勘兵卫大人手下的服部源藏吗?”从“服部”这个姓氏推测,刺客十有八九是伊贺人。
这个叫服部的男人不过是个小角色,重要的是成田勘兵卫。
不,成田勘兵卫也不足挂齿。大野修理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与他无冤无仇。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成田勘兵卫的主人是修理的弟弟大野主马。
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很困惑。大野主马可以说是大坂城内激进派的代表。他认为兄长修理的无能与优柔寡断导致作战方针无法统一,经常流露出“不杀修理就救不了大坂城”的想法。想必是主马的家臣成田勘兵卫听他这么说,才派出自己的手下刺杀修理。
可惜没有证据。
因为这日正午刚过,成田勘兵卫就放火烧毁了自己的府邸,自杀身亡。
家康听说此事,马上采取了“派人前去看望修理”的措施。
家康希望通过向修理示好,使大坂城内众人对二人的关系产生怀疑,进而加剧城内的派系之争。
对这个老人而言,不管多么小的事都能成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淀城的大篝火
家康不紧不慢继续着旅程。
表面上,这只不过是一场“前往京都”的旅行。然而,旅途本身就是一场政治表演,在家康的整个宏伟蓝图中占据着重要地位。
家康的演技妙在一方面对大坂的丰臣家一直装.出一副渴望和平的嘴脸,声称“老夫绝无武力攻陷大坂之意,不过是前往京都调查丰臣家之事”。另一方面,又采取让人战栗的武力措施,以江户将军秀忠的名义对天下诸侯发出总动员令,一步步构筑围攻大坂的大包围圈。
这种两面性是家康的本性,也是他一生在政略、战略上的特点,只不过从来没有像这个时期表现的如此明显。
“打阵地战的一方心态总是摇摆不定的”,这是家康对大坂方的看法,他认为城内肯定有主和派。打阵地战的将士们的心态也一样,时而倾向决战,时而倾向和平,如同水盆里的水不停地左右摇晃。因此,必须让大坂城里的人产生“进攻方家康渴望和平”的印象。通过这种方式让事态朝着有利于家康的方向发展——搅乱可能团结起来的人心,使城内出现不同派系,让各派系之间互相猜忌。
家康派使者去看大野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他对使者说:“你去看看大野修理的伤势如何。告诉他老夫很担心他的安危。”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不过,家康派出的人选很妙,竟是大野修理的二弟大野治纯。关原之战后出于东西两方外交上的需要,大野治纯被派驻到骏府,当起了所谓的“人质”。能找到这么个好借口把治纯这个大麻烦打发回大坂,真是再好不过了。
四月十八日,家康进入京都二条城。
很多大名已经在家康之前抵达京都。其中的重要人物有伊达政宗、黑田长政、加藤嘉明等人。这些曾受已故秀吉恩惠的“大大名”比家康更早一步进京,无非是为了向家康表忠心,并宣告天下“正是曾受丰臣家恩惠的我们率先讨伐秀赖”。
随后进京的有前田利常、上杉景胜、池田利隆、堀尾忠晴、有马丰氏、生驹正俊等与丰臣家渊源颇深的大名。对他们而言这一战至关重要,他们想通过积极参战以避免对德川家的忠心遭到怀疑。
家康进京三天以后,将军秀忠进入伏见。翌日,秀忠率领一干幕僚进入二条城参见家康。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二日。前面提到的已经进京的将领也到了二条城,会议自然以军事部署为主。
“泉州,你有何妙计?”
家康点名让藤堂和泉守高虎说说自己的意见。当然,一切事先都安排好了,高虎只要把家康教他的话说一遍即可。
高虎主张即刻出发。
“若待我方人马全部聚集京城再出发,事恐有变。”
高虎认为如果让士卒等的时间太长,他们难免心生懒散。届时如遇大坂突袭,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家康用力点点头,说“泉州说得太好了!”家康非常高兴。
“那我们该怎么办?”
家康接着问。
高虎提议把全军分为两路,一路取道大和路,一路沿河内路进军,在河内道明寺汇合后,从城南(天王寺口)发起进攻。家康兴致越发高昂,称赞高虎:“说得好!”这让高虎露了一回脸。
本来在会议上还应该决定先锋人选,做出其他的战斗部署。不过,家康打算让秀忠全权负责这些细节,所以这日并没有作出决定。
“把那些女人叫来。”
翌日,家康派人去叫淀殿派来的“女性外交官”——大藏卿局、正荣尼、二位局等人。上面已经说过她们作为使者去到骏府。家康对她们礼遇有加,请她们到名古屋去帮忙操办婚礼。最后,家康对她们说“进京等老夫”,把她们先打发到京都来了。
所以,她们在京都焦急地等待家康的召见。
家康完全忘了这件事。二十三日早晨,他突然想起此事,才派人去叫她们。她们连忙登城拜访。
家康拿出茶点招待她们,温和地说:“各位想必十分担心大坂的情况吧。”
“老夫一点没有怠慢孙女婿秀赖的意思。”家康像往常那样说出这句话。
“然而秀赖不该那么做!老夫为了保住丰臣家的江山特地立下誓言,他却仍然不断召集浪人引发种种乱象,实在罪不可恕!不过,老夫气的不是这些。”
大藏卿局心想“同样的话他都说了多少遍了”。家康接下来要说的十有八九是“我想宽大处理,可江户的将军无法饶恕他”吧。但这次家康说的话和平时稍有些不同。他大声说“天下的大名都说不能饶恕他”。紧接着,他又开始老生常谈:“让秀赖移居大和郡山!请他在郡山忍耐七年,待风平浪静后再回大坂。届时,老夫一定会重新挖好外护城河,修好二之丸的城墙。你们意下如何?”
“……”
事到如今,就连大藏卿局也不再相信家康的话。大藏卿局怒火中烧,心想“这种厚颜无耻的骗子竟然能够称霸天下!”在大藏卿局看来,家康把秀赖弄到大和是为了逼他切腹。这是个陷阱,一个露骨到不配称之为陷阱的陷阱。
“老夫很喜欢秀赖。”家康还在说这样的话。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用骨肉之爱来劝女人是最>..有效的。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大藏卿局们因此被他骗得团团转。
“你能理解我这个老头子的心情吗?应该懂吧。”
家康叮问大藏卿局。大藏卿局没有点头,一味低着头。
“回去大坂转告秀赖——老老实实到大和去!这是为他好。说服他是你们的尽忠之道。”
大藏卿局已经不想再求家康,也不再对他心存幻想。她只想快点回大坂。回去以后就得开战了吧。虽说自己身为女人,可与其祈求这个老家伙的怜悯,还不如拿起武器抵抗这个奸人,英勇战死。
“怎么样?”
家康等大藏卿局回话。大藏卿局仍旧一言不发。家康的侧室阿茶局提醒她:
“主公大人问你话呢。”
大藏卿局依旧保持沉默。阿茶局又说:“你听不见吗?耳朵聋了?”
大藏卿局终于抬起头。只见她泪如雨下,拼命压抑住呜咽声,说:“小人一定如实转达大人的话。”说完,她又俯下身子,终于忍耐不住,哭倒在地上。
大藏卿局这副模样让家康很为难。他正想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阿茶局后退一步,暗示家康离开。她担心疯狂的大藏卿局接下来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阿茶局对其他女仆使了个眼色,说:“我留下来好好劝劝她们。主公大人累了,先进去吧。”
家康趁机离开。
阿茶局不得不收拾残局。她站起来,走到大藏卿局身旁。大藏卿局抬起头,说了一句“小人退下”。她故意看也不看阿茶局一眼,挪动膝盖想要退下。阿茶局出声制止她,说:
“等等。”
“我得好好劝劝你们,你先别走。”阿茶局站着高声说。大藏卿局还坐着。阿茶局可谓无礼。她的举动露骨地表明了德川家对丰臣家的态度。
大藏卿局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噌地站了起来。
大藏卿局无视阿茶局,转身离开。事出突然,正荣尼和二位局不知如何是好,呆坐在原地。
“这个老女人疯了吧?”阿茶局对另外两个老妇人说。
两位老妇人心想不管怎么样先把阿茶局应付过去再说吧。她们讨好地冲阿茶局笑笑,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另一方面,两人一言不发,跪在地上一点点往后蹭,终于退到走廊上,施了一礼后离去。
当天下午,她们乘坐淀舟离开京都,返回大坂。
淀四周已是日暮时分。
从船上看淀城,无数篝火映红了天际,让人感到害怕。
“似乎是藤堂的部队。”大藏卿局等人小声议论。篝火沿着堤坝绵延不绝。随着船只前进,一路上都能看见篝火。夜半时分,船只经过枚方时,还能看得见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火红的江水,晃动的人影,嘶鸣的战马——就连女人们也看得出宿营的士兵超过了五百人。
“家康的军队已经逼近大坂”这个严峻的事实令妇人们心情无比沉重。家康说的都是假话!枚方属于北河内,是丰臣家的领地。德川家的士兵夜宿于此,不就意味着实际上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吗?
一行人回到大坂城后立刻觐见了淀殿。大藏卿局汇报了事情的经过。淀殿只说了一句“我不明白”。她面无表情,不时摇摇头。她摇头并非表示“不同意”。就像孩子闹脾气的时候一样,这不过是一种疾病发作的表现。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的眼珠子一直在发抖,眼神呆滞。
淀殿说:“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修理。修理应该能想出好办法来。一切都交给修理吧。……我能做的也只有求神拜佛了。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可是,”自打淀殿出娘胎就开始照顾她的大藏卿局终于忍不住语带责备地说“还望您三思。”可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毫无意义。三思?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想的。都被家康逼到这步田地了,丰臣家除了老幼妇孺都拿起武器应战还能怎么办?
“战则败。”
身为女流之辈的大藏卿局也明白这一点。淀殿当然也知道。所以,她才一直下意识地逃避思考这个问题。一想到这事她就心神不宁,嘴里拼命念叨“念彼观音力,刀寻段段坏”。
“念彼观音力,刀寻段段坏”这句偈语出自法华经普门品,意为“当仇敌举刀bbr>加害你时,只要在心中默念观音之力,就一定不会受害,对方的刀反而会断成一段段的”。淀殿能依赖的也只剩这句偈语。
“去告诉修理。”
淀殿虽然这么说,可修理一直在家中养伤。大藏卿局去探望这个儿子的时候,顺便在枕边向他汇报了此事。修理正发着烧,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请大藏卿局先走,“待他好好想想”。等大藏卿局走后,他仔细琢磨了家康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最重要的是,能否把家康的话“当真”。家康说让秀赖暂时移居大和,七年以后再回大坂城,这是真的吗?
“这或许不完全是谎言。”
想起家康对自己的厚待,修理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家康之所以厚待大野修理并不是因为他个人,而是因为他是丰臣家的家老。也就是说,可以把这看做是家康对丰臣家的重视。
想来想去,修理也没有得出结论。
最后,修理把浪人出身的后藤又兵卫叫来共商大计,虽说他可能不该把这样的机密泄露给又兵卫。
又兵卫马上来了。
简单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又兵卫说:“这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决定的事。”
修理以为这是浪人出身的又兵卫的谦逊之词,便说:“没关系。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又兵卫一脸苦笑,似乎在说:“你怎么听不明白呢?”
“不,这也不是大人你能决定的。请恕属下直言,这事应该由右大臣秀赖大人自己来决定。家臣不应该插手。因为事关主公生死。”
又兵卫的意思是,到底是移居大和切腹自杀,还是留守大坂光荣战死,全凭秀赖定夺,不该由一介家臣来决定。
“可我是丰臣家的家老,全权..
处理丰臣家的一切事务。”
看来修理并没有领会又兵卫的言外之意,又兵卫不得不把话说破。
“‘丰臣家的一切事务’不包括上样的性命。上样的性命属于他自己。”
“原来如此。”
修理似乎这才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说后藤大人所言极是,这么一想我肩上的担子一下轻了。
“这事还用说吗?本来应该由身为大将军的秀赖决定的事,一直以来都由主母大人、大藏卿局和修理等人决定了。如何答复关东的最后通牒,必须由秀赖亲自决定。”又兵卫心想。
依他之见,只有大将军明确表明自己的心意,军心才能团结。
随后,秀赖听闻此事,以宣读文书的语调缓缓说了一句“无需答复”。
代替修理向秀赖禀明此事的是木村重成。
同时在场的还有后藤又兵卫、渡边乣、长曾我部盛亲、毛利胜永和真田幸村等人。众人都为秀赖反应之迅速、态度之明确而暗暗震惊。这让他们再次意识到,从冬之阵前后开始这个年轻人一天天在成长。
秀赖习惯用神号来称呼亡父秀吉。
“丰国大明神,”秀赖说,“奉众神旨意修建了大坂城。只要据守城内必得神灵庇佑。德川尽管放马过来吧!我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拼死一战。”
“那么,不用给德川方面回信了?”慎重起见,木村重成又问。
“长门(重成)。”秀赖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回答。重成心领神会,立刻来到秀赖身边,小声说:
“‘无需答复!’只要主公再三高声说这句话,众人必当奋勇前进。”
“无需答复!”秀赖声如洪钟地说。他天生有一副好嗓音。
这无异于宣告天下丰臣家与德川家断交,向德川家宣战。
二条城
家康想“让秀忠立功”,所以决定让秀忠负责部署攻击大坂的事宜。
他的理由是:“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所以我想尽量让秀忠来指挥这场大战,设法让将领们对他心服口服。”
这一年德川秀忠三十六岁,继承家康传给他的将军之位已有十年。
秀忠为人性格严谨正直,没有怪癖,不喜玩乐,生活简朴,除了正室外没有别的女人。在那个时代他这样的人实在罕见。
不过,在家康看来“没有比他更没用的男人了”。所以,家康安排了本多正信辅佐秀忠。正信因为年事已高,此番来的比其他人晚。除了正信,还有土井利胜等青年才俊辅佐秀忠。
家康心想“他身边还有很多人,应该能部署的不错吧”。不久,秀忠在伏见城完成部署,派人到家康所在的二条城,请他审阅作战计划。家康瞥了一眼就说:“不行。”他觉得秀忠压根儿没有弄清这场战争的主导思想。
根据秀忠和他的亲信制定的作战计划,先锋由德川家谱代的旗本部队担任。
家康反对这么做,仅仅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完全可以让大名担任先锋。“先锋”在这个时代的合战中最有价值。先锋战败可能导致全军溃败。让德川家最重要的旗本军担任先锋,万一战败,大名就会丧失斗志,不再畏惧德川家。
家康在秀忠的作战计划背面写下了“藤”、“井”二字。
这两个字分别代表“藤堂高虎”与“井伊直孝”。
依家康之见,应该以高虎为外样的代表,以直孝为谱代大名的代表。
上文已经提到过藤堂高虎虽然身为丰臣系的大名,却在秀吉还在世时就向家康靠拢,充当间谍。家康很信任高虎,他想让高虎担任先锋立下战功,以便将来好好封赏.他,犒劳他多年来立下的汗马功劳。此外,当今世上,经历过战国时代的大名越来越少,派战争经验丰富的高虎出马更有获胜的把握。
井伊直孝的军队被称为“井伊的赤备”,以昔日武田信玄的士兵为中坚力量,被视为德川军团中战斗力最强的队伍,足以经受住先锋将要面临的恶战。让藤堂、井伊的部队担任先锋,充分显示了家康调兵遣将的才能。
此处为冗笔。由藤堂、井伊担任先锋成为德川家的先例。在瓦解幕府的鸟羽伏见之战中,他们也担任了先锋。一开始,井伊部队被部署在伏见的丘陵上,藤堂部队被部署在山崎的高地上。结果双方均阵前倒戈,导致担任突击队的会津藩军大败。藤堂部队更是从山崎的高地上炮击败逃而来的会津藩军。像他们这样“叛变”的恐怕在世界战争史上也没有先例。只能说自先祖高虎以来“跟随时代的强者”便已成为藤堂家的家风。
再扯几句题外话。
“把旗本安排在后方。”
这是家康自关原合战以来的作战方针,也成为了德川家的惯例。幕末,征伐长州时,江户旗本军团也没有参加战斗。鸟羽伏见之战时,旗本军团也被安排在后方,不战而败,迎来了幕府的瓦解。自丰臣时期的北条征伐战后,德川家的旗本再也没有参加过战斗,变成了“不打仗”的武士团。这也是幕末臣僚颓败的一个原因。
不管怎么说,家康采取了“保存德川家直参武士团实力”的方针。这五万直参兵力是家康政权的基础,也是他威震天下的唯一砝码,故家康不希望伤其一兵一卒。
由井伊、藤堂担任先锋的主力部队从京都出发取道河内路。
别动军取道大和路。
大和路的先锋大将由水野胜成担任。这一年,水野胜成五十一岁。
家康曾称赞水野胜成“日向守(胜成)见多识广”。水野是经历过战国混战的老将,所以被破格提拔。不过,他虽然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却不是个将才。即便如此,家康还是不得不挑选他担任先锋,足见这个时代的将才已经缺乏到了何等地步。
“那个日向守……”
大家都感到很意外。因为水野胜成不过是个年俸三万石的小将领。自古以来,先锋大将都由家臣众多、俸禄极高的大将担任,像水野胜成这样的小人物从来没有被选中过。
顺便说一句,按照秀忠的计划,大和路的先锋大将由日本最大的大名——加贺的前田利常担任。照常理说,先锋的确应该由利常这样的大将担任。
然而,家康划掉了前田利常的名字。
“不好。”
家康考虑到战争结束后的问题,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俸禄百万石的前田家对99lib?德川家而言已经是个潜在威胁,倘若此次让它再立军功,战后就不得不论功行赏,增加它的俸禄。家康竭力想要避免这种状况出现。何况家康还盘算着战争结束后随便找个借口弄垮前田家。如果让它为德川家立下战功,家康就失去了整垮它的理由。
“秀忠没有想到那么远,不能稀里糊涂地把这事都交给他。”家康想。
说句题外话,这时家康已开始考虑战后消灭大名之事,证据是他不让福岛正则参战。
家康让正则“留守江户”,表面上是因为正则私下援助丰臣秀赖的谣言,实际上是为了不让正则立战功。正则在关原之战中担任家康一方的先锋,与石田三成一方人马最多的宇喜多军交锋,经过一场苦战最终打败了对手。因为这一战功家康一直对福岛正则心存顾忌,若此次正则再立战功,家康日后就没有借口扳倒他了。
不论如何,俸禄三万石的水野胜成成为了先锋大将。三万石俸禄的将领最多能调动七百五十人。
可先锋大将手下至少需要一万人。为此,水野必须从别处借调人马。当时人们称这些被借来的将士为“寄骑”。寄骑最难统帅。他们常常愚弄身份低微的大将,不听命行事。
“这可如何是好?”水野胜成从本多正纯口中得知这一部署时,显得十分狼狈。他不仅没有为这份荣誉感到高兴,反而发出像马儿受惊时那样的声音,说“这实在不是我等身份卑微之人可担负的重任”,再三表达了请家康另觅人选之意。
既然谈到了水野胜成,就顺便说说水野家吧。
距今七八十年前,水野氏与新兴的织田氏(信长之父信秀的时代)、松平氏(家康之父广忠的时代)并称三河-尾张三大豪族,其居城位于三河刈屋。
家康之父广忠娶了水野家的女儿——家康的生母於大。
於大十七岁那年,广忠无奈休妻。原因是水野氏加入了尾张的织田阵营。当时松平氏属于骏河的今川阵营,松平广忠只得和於大分手。
在家康的带领下,松平氏崛起,平定了三河一国。水野氏又转投松平氏麾下。当时水野氏由胜成之父水野忠重当家。
因为“水野家是我母亲的娘家”,所以家康很想提拔他们。无奈,水野氏早已没有昔日那么多家臣,所以水野忠重与其子胜成一直作为中级将领为家康效劳。父子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忠重更是跟随家康几乎参加了所有的合战。进入丰臣时期,忠重与胜成断绝了父子关系。
“我不想再看到你那副嘴脸。”
忠重的话激怒了胜成。胜成因而离开德川家投奔他人。家康以“不好插手父子之间的事”,默许了两人的行为。
当时有句话叫“不当七次浪人不能称为武士”。对胜成而言,转投他人麾下反而帮助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先是南下九州,投奔丰臣初期的肥后国主佐佐成政,成政灭亡后改仕小西行长获得了千石领地。此后,他又辗转效力于加藤清正、黑田长政,最后成为没落的毛利家家臣三村某某的属下,领取微薄的十八石俸禄。
关原之战前夕,水野忠重突然离世。家康因此把胜成叫了回来。胜成快马加鞭赶回伏见城,进入德川家的宅邸拜见家康时,古书上留下了“德川大人喜出望外”的记载。一方面可见家康很高兴看到深谙世事的胜成回来,另一方面可见他对胜成这个母亲於大的血亲抱有特殊的感情。胜成回来后继承了刈屋三万石的俸禄。
於大很喜欢外甥胜成,对他说:“我们水野家狂人很多。你父亲的长兄信元大人一生起气来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你父亲忠重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只有你连酒疯也不曾撒过。”胜成回到德川家时,於大还在世。家康在关原之战中取胜,统一天下后,於大以七十四岁的高龄辞世。晚年,她得到了家康尽心的照料。
不论如何,家康把水野胜成这个在世间近乎无名的小大名一举提拔成了大和路的先锋大将。这一方面是因为现实原因——上文提及的亲历过战争的将领越来越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母亲的娘家人立下战功,摆脱三河刈屋区区三万石俸禄的>卑微身份。
然而,这对胜成来说却是一个大麻烦。
胜成虽说是个小大名,但由于年轻时离家出走在别人家当武士,他只知一人如何单打独斗,没有指挥军团的经验。
“启禀本多大人。冬之阵一役,藤堂泉州(高虎)大人担任大和方面先锋。就连对他,大和诸位将领都十分怠慢,不服从指挥,让泉州大人十分头疼。更何况像我这样身份低微之人,大将们根本不会听从我的指挥。势必会把事情搞砸。请主公一定将此重任交给他人!”
本多正纯认为胜成言之有理,便向家康禀告了此事。
家康的反应出人意料。他十分不悦地说:
“除了胜成还有谁能担此重任?”言外之意对能够担任大将一职的人选竟匮乏到如此地步表示十分不满。
家康把胜成叫到身边,看着胜成的脸突然说:
“倘若有人不听指挥,就杀他一两个 4ee5." >以儆效尤。有什么可怕的!”家康嘴上虽这么说,可他一辈子没有亲手杀过人,也从来没有杀鸡儆猴以肃军纪。他只是想告诉胜成,只要主帅对不服从命令者有严惩不贷的魄力,将士自然会心生畏惧。
在胜成这件事上,让人觉得可笑的是,德川麾下有实战经验的将领竟已匮乏至此,逼得家康不得不亲自培养指挥官。
“汝可是大将。”家康不得不对一个年届五十的男人说得如此直白。
“不能总是单打独斗。忘了过去那些单枪匹马闯天下的日子吧。”家康对胜成的这番教诲留在了与胜成一脉相承的水野家的家族传记上。顺便说一句,夏之阵后,胜成获封大和郡山六万石的领地,日后又移封备后福山,俸禄十万石。
“太平日子过久啦。”家康在二条城中频频感叹。一直以来,德川家的武力之所以能威慑四方,就是因为家康手下有许多优秀的军事指挥官。
当家康还只是东海霸主,与中央的秀吉抗衡时,德川家人才济济:军事、外交上八面玲珑的酒井忠次,指挥大部队进退有如神助的天才指挥官本多忠胜,井伊直孝之父直政,擅长指挥小部队战斗的榊原康政,战斗陷入僵局时通过顽强指挥能轻松转败为胜的奥平信昌……当时家康手下这样的能人数之不尽。可惜他们都已逝世。.99lib.
只有家康一人得享高寿。眼下,他是日本国内战争经验最丰富的军人。在他看来,手下的将领和士兵“个个都乳臭未干,弱不禁风,一点也靠不住!和过去的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整天就知道打扮!”
一看见从二条城前的堀川大街经过的军队,家康就气不打一处来。像家康这样一辈子都保持着年轻心态的人并不多见。不过,在这一时期,他总是在骂“现在的年轻人……”,一天到晚不痛快,看哪个部队都不顺眼。
比如,井伊直孝的部队。
家康十分赏识井伊家的上一代当家人直政。甲州武田家灭亡后,家康雇用了很多武田遗臣,并把他们悉数派给了井伊家。
沿袭“武田赤备”这一说法,井伊家的部队被称为“井伊赤备”。因为井伊家的将士一律身着红色铠甲,且部队沿用了信玄的军制。家康通过井伊部队重现了当年号称“日本最强大”的武田军团的风采,并使其成为了德川军团的王牌军。
井伊部队经过二条城下时,家康站在城楼上感慨“信玄遗风也已衰微”,一副不忍目睹的表情。
家康生气是因为那些年轻的武士。他们把天下闻名的红铠甲装饰得华美无比,把自己打扮得像人偶一样漂亮。在身经百战的家康看来,“这样的部队必然不堪一击”。
这些人把精力都花在军装上,只注重外表,一看就知道外强中干,军纪不严。
“一群笨蛋!”
正当家康气得浑身发抖的时候,出现了十个身穿旧铠甲的武士。他们穿着已经褪色的旧铠甲,随意披着棉质阵羽织,骑着战马整齐地前行。
“你们看,那十个人肯定是过去的甲州武士。”
家康心情突然大好,对身旁的侍从说:“你去问问是不是。”侍从跑过去一问果然如此,又跑回城门下方昂着头大声回禀道:“确为甲州武士。”
家康很高兴,对身边之人说的话被记录在了《小早川式部翁物语》里。在此,请允许我借用“家康说的话”:
你们看。那些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年轻人全是无知之徒。那些年纪大的,披着旧羽织骑在马上的人,才是立过战功的人。(他们恐怕)早已看透世事。光是看看这些立过战功的人,就让人心情畅快。那些衣着光鲜的家伙,对世事一无所知,如同色彩鲜艳的佛像,令人不忍目睹。
这段话透露了家康晚年的心境。
纪州浅野
浅野家日后获封安芸广岛四十二万六千石,成为德川时期典型的“大”大名之家。
在大名家中,常常使用“家运”一词。
虽然同样身为德川家的大名,可浅野家没有毛利氏、上杉氏那样功勋卓著的祖先,也不像岛津氏那样自镰仓时代起就是当地的名门望族。
简而言之,“家运”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成就了这个大大名之家。浅野家一直延续到明治时期,明治之后作为侯爵家继续发展了下去。德川中期浅野家的分家赤穗浅野氏发生动乱。以这个故事为主要内容的《忠臣藏》成为戏曲、讲谈中的名曲目。浅野家因此为百姓所熟知。
“浅野氏虽是旧丰臣家的外样大名,也必须予以优待。”这是家康对浅野家的一贯政策。这与浅野家本身的实力无关。
或许和上文已经提及的内容略有重复,让我们再来说说这个大名的具体情况。
秀吉死后,家康欲成为丰臣政权的继承者,为此他费尽心机策划了庆长五年的关原之战——日本历史上规模空前的继承权争夺战。在这场合战中,战斗还没开始,家康就在政治策略上占据了优势。这种优势给他在战场上带来了很多好处。
简而言之,家康这一时期的政略方针建立在“丰臣家有.党祸”的基础上。
“秀吉生前还不明显,他死后才凸显出来。我们的方针是使他们的派系斗争更加激烈,让两派自相残杀。然后拉拢其中一派,进而取而代之。”家康长期贯彻这一方针,终于在关原之战中取胜,夺得天下。
众所周知,当时丰臣家的“党祸”是指以石田三成为首的文治派,与以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为首的武断派的斗争。两派的对立根深蒂固,牵扯了各方面势力,很难简单地用“文武之争”四个字来概括。回过头想想,他们之间的争斗与其说关乎利益,不如说是更加单纯的感情问题。
已故秀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过是织田家的一介官吏,没有自己的家臣。他以官吏的身份带领信长的部队,成为大将,在战场上扬名立万。然而,在织田政权末期,秀吉被封为近江半国二十万石的大名,不得不大量召集家臣。
当时在近江召集来的人,形成了日后丰臣家中的“近江派”。近江是日本的发达地区,出身于近江的人擅长处理财政、行政事务。其中的佼佼者进入了丰臣政权的核心。如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等人。他们中大多数人与已经灭亡的北近江的战国大名浅井氏有着直接或间接的主仆关系,因此对出身于浅井氏的淀殿抱有特殊的感情——不妨称之为“忠心”,形成了一个以淀殿及其子秀赖为中心的派系。如果丰臣政权一直存在下去,这些近江派的中央官僚也会一直掌握实权吧。
因反感近江派的作风,与秀吉夫妻同样出身于尾张的一群人走到了一起。他们也是秀吉成为北近江大名时招来的家臣。秀吉从家乡招来这群能力出众的少年,组成了“小姓团”。秀吉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让他们经历各种战役,想把他们培养成武官,以便日后担任自己的亲卫队。这其中包括了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我们不妨称之为“尾张派”。这群人从少年时代起就受到秀吉正室宁宁的关照,连衣服?都是宁宁帮他们缝补的。因此,他们对宁宁一片忠心——就像近江派对待淀殿一样,自然站到了宁宁这边。
丰臣政权成立后,尾张派获得了远国的大片封地,近江派获得了上方的小片封地。尾张派一心认为“被疏远了”。秀吉的想法是让尾张派掌管远国的大片封地,从而使其手握重兵,以便关键时刻能在战场上发挥威力。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尾张派不得不服从在中央处理政务的近江派的命令。这让尾张派觉得十分痛苦。他们一方面极度厌恶石田三成,另一方面又对他心存恐惧。只要三成手里有淀殿与秀赖,秀吉死后三成等人就将掌握丰臣家的政权。尾张派为此极为愤懑。结果,秀吉死后,他们在受到家康关照的同时产生了“与其让三成执政,不如让外人家康上位”的想法。最终,两派之间上演了一场大决战——关原之战。从某种意义来说,在关原之战中,家康既是尾张派的监护人,也是他们的守护者。家康在关原之战中获胜后,福岛正则曾扬言“是我让家康打赢的”。这话可谓一语道破天机。福岛正则在关原之战中浴血奋战是为了尾张派的利益,并不是出于对家康的忠心。正则等尾张派的人根本没想到家康会消灭丰臣家开创德川幕府。他们不过是想让家康当“丰臣家的掌权人”。这一时期,家康口口声声说“为了秀赖大人”,俘获了尾张派的心。也难怪他们会被家康蒙骗。
那一时期,对家康而言,拉拢尾张派是他窃取丰臣政权的唯一手段,为此他把所有精力都放99lib?在了这件事上。福岛正则所说的“是我让家康打赢的”,就算是真相,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事实。家康隐藏了更为本质的“真相”。对他而言,加藤、福岛等人不过是树枝,既不是树根,也不是树干。尾张派的主心骨是秀吉的遗孀北政所宁宁。家康抱着不惜一切代价的“诚意”接近北政所,获得了她的信任。关原之战后,家康之母於大曾拜访隐居于京都东山的北政所,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关原之战以前,她也曾屡屡去探访北政所,打探她的想法。为了讨北政所欢心,家康甚至利用了自己的母亲。
家康的看法是“只要能抓住北政所的心,尾张派自然会站在我这边”。这个看法十分正确。为了获得北政所的支持,家康对她说:
“小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丰臣家的统治,为了秀赖大人。可只要那群小人在秀赖大人身边,就会引发内乱。丰臣家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在这一点上,北政所与家康持相同意见。“小人”可以说是淀殿,也可以说是淀殿身边的三成等人。关原之战前夕,北政所命加藤、福岛等人“不论发生何事,你们都要以德川大人马首是瞻”。这句话可以说改变了历史。
事实上,北政所等同于“浅野家”。
浅野家是北政所的娘家(准确说是养父母家)。她由织田家的低级将领浅野又左卫门长胜抚养成人。长胜的妻子是她的姨母,长胜对她疼爱有加,胜过亲生骨肉。她和长胜的养子长政一起长大,两人情同手足。
称霸天下之后,本身没有什么亲人的秀吉格外恩待妻子的娘家——浅野氏,重用浅野长政。长政虽然不是什么有能之人,在战场上却十分英勇,平时尽心帮助秀吉治理丰臣家。其子幸长也受到秀吉的重用。幸长在朝鲜之阵中与加藤清正一同据守蔚山城,经历了一场恶战,是一个耿直勇敢的野战军司令官。
关原之战时,北政所命浅野幸长“帮助德川大人”。战后,北政所也让他继续协助家康。
家康也知道“要拉拢北政所,一定要格外优待幸长”。关原之战后,他赐给幸长纪州一国三十七万六千石的领地。上文也提到过,家康还通过多次联姻使浅野家与德川家建立起了密切的姻亲关系。
家康知道,与北政所及浅野家保持紧密的联系,既是让丰臣家的大名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疏远丰臣家之意”,也是让世人安心的唯一办法。在家康看来,淀殿不过是已故秀吉的侧室,官至从一位的北政所才是已故太阁在现世的代言人,理应尊重她。
总而言之,浅野家本来不过是织田家的低级将领,历代没有一个人付出过相应的努力,却幸运地成为了丰臣家的大名,后来又成为德川家的大名。家康认为“老夫优待浅野家也就是不忘已故太阁的情谊”,他希望以此平息世人的批判。因此,浅野家一直处于家康的“过度”保护之下。历史上,像浅野家这样没有付出努力就成为纪州这样的大国之主的家族实属罕见。
浅野家的居城在和歌山城,位于大坂附近。
“奉家康之命攻打大坂城。”
出于以上所述种种,浅野家把家康的旨意奉为圭臬。问题在于出兵的日子。
前文已经提及,浅野家的女儿嫁给了家康的第九子——尾张名古屋城主德川义直。四月十二日,婚礼在名古屋城举行。家康亲自主持了这场婚礼。婚礼持续了三天。把女儿嫁到名古屋的浅野家为此事忙成了一团。
“出兵前往大坂一事,无需着急。”
浅野家是这么想的。浅野家的老臣们也知道这场婚礼是家康的策略。可他们没有意识到前往名古屋参加婚礼本身就是家康攻击大坂战略行动中的一环。
浅野家认为“远国的诸侯集中到上方地区尚需时日。我们只要配合这个时间出兵即可。”
“但州在磨蹭什么!”
四月十五日离开名古屋的家康,一进入京都就马上派人前往纪州和歌山叱责浅野家。浅野家的家督浅野长晟官称“但马守”,所以家康叫他但州。浅野长晟时年二十九岁。
四年前,已经退隐的长政撒手人寰。两年前,在朝鲜蔚山城一战成名,不到四十岁、正当壮年的幸长逝世。为此,幸长的二弟长晟匆匆继承了家督之位。
“我这个‘半路大名’,历练还远远不够。”
长晟有些不知所措。他生性诚实,对老臣们透露了自己的想法。浅野家历代从未出过什么天才。不过。作为一个新兴家族,它拥有很多实干的“行动派”。长晟也不例外。只是,两年前老臣们曾反对他继位,提出“由最小的弟弟采女正继位更为妥当”。老臣们之所以反对,并非因为长晟能力不足。秀吉在世时,长晟一直在大坂城服侍秀赖。关原之战后,出于姻亲的情分,他继续留在了大坂城内。老臣们害怕因此受到家康的猜忌,故而反对长晟继位。家康听闻此事,表示:
“长幼无序,无以立家。应该由长晟继位。”
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家康特地把长晟叫到骏府,命令他继承浅野家。老臣们这才放下心来。
这个长晟还在和歌山城“悠闲”度日,一点也没有出兵的迹象。
“即刻进攻大坂!”家康严厉地督促长晟,甚至说,“你以为老夫为什么把纪州交给你!”
和歌山地处要塞,沿大阪湾南岸前进就能直达大坂。
“大御所大人很不高兴。”
家康派来的使者如实转达了家康说的话,甚至描述了他的表情、语气。
“大人这么说的啊。”
长晟十分狼狈。他没有疏于出兵的准备,只是低估了自己的军队的战略价值。家康如此看重浅野家让长晟很吃惊。他对部下说:
“即刻进攻大坂!大人让我们浅野家单凭一己之力进攻大坂!”
长晟说什么“单凭一己之力”有些夸张。家康的意思是让浅野家作为德川军团的别动队单独战斗。
可浅野家还没有做好单独作战的准备。
从那天开始,全城内外都为备战忙得不可开交。御用商人们突然收到上缴黑火药的命令,不得不四处筹措。
从催促浅野家一事不难看出,家康虽然已经七十三岁高龄,可头脑还很灵活。
“为何要突出浅野家?”
连家康身边的人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
在家康看来,浅野家是丰臣家的姻亲,受丰臣家恩惠也最多,与丰臣家渊源最深。他想让浅野家来打头阵。这样一来,旧时丰臣家的大名们势必会为“浅野家最先反咬丰臣家一口”而感到惊讶。家康的目的在于让大名们知道“连浅野家也讨伐丰臣家”这个事实,减轻他们受到的道德谴责,进而淡化德川家讨伐丰臣家一事在道义上的不妥。让不是先锋的浅野家率先发动进攻,是家康操纵世间舆论导向的策略。浅野家不过是这一策略的牺牲品。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利用浅野家,家康才封它为大名,对它礼遇有加,和它结下密切的姻亲关系,甚至把纪州一国的领土赐给它。
“浅野家没一个像样的老臣!”
家康在派出谴责浅野家的使者后,还是很不高兴,大声说道。只不过,不光是浅野家,任何一个大名和老臣,都不可能看穿家康的意图。
最关键的是,在敌人——大坂城内的淀殿身边没有这样的人。丰臣家的总管大野修理对淀殿说“浅野家与丰臣家关系非比寻常,势必会加入我方阵营”。淀殿也觉得应该如此。恰巧,她与家康同时向浅野家派出了使者。至于说家康对大名实施什么样的怀柔政策,他的政策多么滴水不漏,淀殿与大野修理一无所知。
说句题外话,这次出使浅野家的是大野修理的家臣吉村某某。
他前往和歌山,见到了浅野家的三位老臣——浅野忠吉、浅野忠知和龟田大隅。
“只要进入大坂,赏给你们主公黄金千枚、金法马三个;赏给三位家老每人金法马一个。”
吉村开出的条件完全不足以令诸侯动心。
三人觉得很为难,托词拒绝了吉村,没有向长晟汇报此事。
可是,过了几天吉村又来到和歌山,带来了秀赖亲笔写的入城邀请函。开出了只能称之为夸张、不切实际的条件:
“事成之日,除纪州外另赐大和一国于浅野家。三位家臣,赐浅野忠吉和泉一国,浅野忠知摄津一国,龟田大隅河内一国。”
比起这个条件,丰臣家的执著更令老臣们困惑。他们只好将此事禀告长晟,回绝了吉村的邀请。随后,他们派使者把秀赖的书信送呈家康,汇报了整件事。浅野家这么做是害怕事后受到家康的猜疑。直到家康说“老夫相信浅野家,没有别的想法”,他们才放下心来。
无论如何,浅野家加紧了出征前的准备,于二十八日黎明时分离开了和歌山城。浅野家的五千人马开始沿着大阪湾南岸的街道(纪州街道)向大坂进军。
浅野长晟数次询问老臣“以我们这点兵力能否获胜”。长晟自幼在大坂城中服侍秀吉,既没参加过朝鲜之阵,也没参加过关原之战,毫无合战经验。
“能否获胜?”
老臣们被长晟如此坦率地一问,反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次浅野家先于其他诸侯开始战斗行军,并非因为稳操胜券。他们只是为了不得罪家康,保全浅野家,才不得已率领五千将士攻向大坂。
至于胜败,一开始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拼命往前赶路,总会有办法的。”老练的龟田大隅答道。
长晟仍执著地追问:“合战都是如此吗?”
龟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有些答非所问地说:“只要拼死战斗一定能找到一条活路。”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长晟。
纪州街道
对大坂方而言,纪州浅野家开始行军这个事实令他们大感意外。
接到这个密报时,大野修理心想“家康还没开始行动,浅野倒是先动手了”。因为事前曾设法拉拢浅野家,所以大野把浅野家视为“叛徒”。
“浅野但州(长晟)又是一个小早川秀秋。”
修理格外激动,在大殿里踱来踱去。小早川秀秋是典型的叛徒。他在庆长五年的关原之战中本属于西军阵营,却中途叛变,杀入盟军阵营使战势逆转。
秀秋和长晟都是丰臣家的亲戚,在这一点上两者相似。但长晟一开始就打出了鲜明的旗帜,在这一点上他和秀秋完全不同。不过,对于对浅野长晟心存期待的大野修理而言,长晟无异于叛徒。
“纪州的浅野长晟之流,弃之何妨?”
这是真田幸村的意见。他提出只要在南海道(现在的南海电车沿线)获胜就可以避免主力决战,分散兵力反而更加危险。从幸村的作战方针“只有拿下家康首级,这场仗才算打赢了”来看,他这么说很有道理。
可惜政治和战事的决定权都掌握在大野修理手中。修理一意孤行。
“就算对手再弱小,只要能大获全胜,必能鼓舞士气,让天下人知道丰臣家的厉害。”
修理做出这样的判断与其说是出于战略上的理由,不如说是基于政略上的考虑。
话说回来,大坂把全军分成了七个军团。大野把其中一个军团紧急派往了南海道。
这个军团的主帅是修理的弟弟主马(治房)。兵力一万两千。如此大军一举杀向南海道,大坂方应该能打一场大胜仗吧。
可修理又同时下达了“火烧大和(奈良)”的命令。
纪州在大坂南边,大和在大坂东边。给一个军团下达两个作战命令表现了修理在军事上的无知。更何况这两个作战地点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地区。
修理下达“火烧大和”的命令基于他在政略上的判断,而非战略上的思考。战场上最忌讳把政略与战略混为一谈。可修理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总是把二者混同。
修理的“火烧大和”不过是十分单纯的示威运动。先烧法隆寺村。
袭击法隆寺村甚至不能称之为示威运动,更像是孩子吵架以后进行的报复。因为投奔家康阵营的大工头中井大和守正清家在法隆寺村。冬之阵时,中井正清奉家康之命搭建了用于攻城的瞭望塔。因为对大坂城的设计了如指掌,他还负责指挥火炮攻城。最终,炮弹打中了淀殿的居所,导致淀殿大惊失色,由此拉开了冬之阵和谈的序幕。
事后,比起家康,淀殿更恨中井,命令大野修理“烧了他家”。为了烧毁一个木匠的家,他们不惜从大坂派出大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不但不能称为政略,连复仇也谈不上。只能说淀殿的疯狂通过军事行动表现了出来。
大坂军还顺手烧毁了大和郡山城的城下町。这个举动没有任何政略意义,从作战上来看更是没有丝毫必要性。即便如此,大野修理还是大肆宣扬了此举的意义——让天下人知道丰臣家的厉害。
“遵命!”
大野主马连声称是,没有对修理的命令提出任何异议。这一方面是因为暗杀修理的行动失败,世间盛传他就是主谋,这个时候他不想和修理再发生冲突。另一方面,所谓“武将”一旦站在战争前线,往往一心只想着怎么建功立业,从而失去了纵观全局的能力。
而且,主马的军团中有很多自称英勇无双实则莽撞冒失的将领。包括富有盛名的塙团右卫门直之、冈部大学则纲、御宿勘兵卫政友和长冈监物是季等人。他们建功立业的欲望比大野主马更强,认为主马这样缺乏战争经验的人不足以统率全军。因此主马的军团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争吵不断。
大野主马率领的一万两千名野战军在大坂城南郊的阿倍野集结。
主马亲自率领两千人马。一队人马越过十三岭,另一队人马越过暗岭进入大和。那之后他们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能称之为“军事行动”。全军一路上烧杀抢掠,闯入法隆寺村,袭击了中井家。
事情发生时,正清不在家,家里只有随从、徒弟、长工和妇孺。主马的手下把他们都杀了,还放火烧了房子。在村里四处乱窜的足轻喊着“为主母大人一雪前耻”的口号,看见村里人就杀,看见女人就施暴,跟一群土匪没什么两样,哪里还有半点昔日丰臣军的风范。之所以会这样,与其说是大野主马指挥不善,不如说是一支没有明确作战目标的军队随意使用武力产生的必然结果。归根到底一切还是要怪淀殿。
主帅主马虽然长期以来一直对淀殿和兄长修理把持丰臣家的军政不满,此番还是派人砍下了中井徒弟的首级献给淀殿。本来砍下徒弟的首级也没什么用,不过因为暗杀修理失败,主马不想再惹淀殿和修理不高兴。
这支军队碰巧“捡到”了大和郡山城。因为奉家康之命守护大和的乡村武士筒井定庆害怕大坂方的威势,只身一人弃城而逃,跑到福住的乡下躲了起来。
主马的军团十分忙碌。他们还要赶往南海道纪州路,迎击从和歌山北上的浅野长晟军。
主马调集了三千人与纪州军作战。对手浅野军有五千人。
战国时期的武将都知道,战斗胜败的关键在于能否召集比敌人多出几倍的人马。主马手里虽然有一万两千人,可他只抽调了三千人。
主马的军队沿路吹嘘军中有“三万”人马。主马只考虑大军沿纪州路直线前进的作战策略,甚至没有采用“派出一个小分队让敌人腹背受敌”这样常用的战术。
不仅如此,在决定战斗序列一事上,主马态度十分暧昧。
塙团右卫门早就多次请求主马“战时命某为先锋”。可主马还是“一不小心”让冈部大学当上了先锋。
冈部顶着先锋的头衔,又接受了别的任务——放火烧堺。他计划放完火之后立即折返纪州路,做好担任先锋军的准备。
问题在于,塙团右卫门自以为获得了主马的口头承诺,一直以先锋军自居进行备战。就在这个时候,团右卫门得知了“冈部大学担任先锋,正在行军”的消息。他连忙率军从宿营地出发追赶冈部军。时值四月二十八日深夜。
“团右卫门本为轻浮之人。”
从当时的记载(《山本日记》)可以看出,团右卫门在时人眼中与其说是个“奇人”,不如说是个“轻浮之人”。“轻浮之人”指“自我表现欲望太强,为了扬名立万不顾他人感受的男人”。那个时代,武士中有很多这样的人。换言之,自战国时期以来,武士生性如此。这种倾向太过明显的人才被称为“轻浮之人”。
在上文中,我们曾经谈到过团右卫门这个人。
他虽然性格比较奇特,却备受江户初期人们的喜爱。在他死后,关于他的奇闻轶事的记录、随笔不胜枚举。为了让大家了解他的“人气”,在此举几个例子:
《古老物语》、《校合杂记》、《中古武名记》、《武边咄闻记》、《续武者物语》、《武隐丛书》、《武家闲谈》、《古实话》。
团右卫门出生于远州(静冈县)的横须贺。他没有显赫的家世,为了出人头地而上京,成为秀吉家臣加藤嘉明的徒士小姓。“徒士小姓”的地位略高于足轻,由孔武有力的人担任。在跟随加藤嘉明以前,团右卫门似乎还当过小早川秀秋家臣的手下。
朝鲜之阵时,加藤嘉明制作了一面很大的太阳旗,想物色一个身强体壮的大力士来担任旗手。嘉明身边的人向他推荐了团右卫门,说“团右卫门有勇有谋”。于是,团右卫门担负了这个重任。团右卫门在战场上拼命往前冲,他的身姿令明军十分震撼——全身上下只系一条兜裆布,背后背一块木板,木板上插着旗杆,大旗在旗杆上迎风招展。团右卫门为此十分自豪,一个劲儿地对别人说这件事。
在这以后团右卫门开始领取俸禄。到关原之战时,一说他的俸禄为三百五十石,另一说为千石。加藤嘉明在关原之战中属于东军阵营。团右卫门在此战中首次被提拔为铁炮大将,负责指挥一队铁炮足轻。
加藤嘉明担心团右卫门“扔下部下一个人单打独斗”,特地叮嘱他身为指挥官的职责,一再要求他“不得擅离职守”。然而,团右卫门并没有把这番话记在心上,合战时果然撇下部下一个人单枪匹马上阵杀敌。为此,加藤的铁炮队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
事后,加藤嘉明狠狠训斥了团右卫门一顿,甚至说“你一辈子也当不上大将”。团右卫门因此被激怒,离开了嘉明的居城(伊予松山城)。离开时,他还在城门上留下了“江南野水终难留,高飞天地一闲鹤”的即兴诗句。战国武将中很少有团右卫门这样有学问、擅诗文的人。以他这样狷傲的性格,比起武士或许更适合当一个诗人。
经由他人解释,弄清这两句诗的含义后,嘉明勃然大怒。
这个时代,随随便便离开主家,意味着“身为家臣却看不起主人”。团右卫门以诗句讽刺嘉明“像我这样高贵的海鸥,怎么能侍奉你这种乡下大名呢”。于是,嘉明对他施以了“奉公放逐”的刑罚。
所谓“奉公放逐”是一种由秀吉制定的法律措施,指向各大名发出文书,要求他们“不要雇用这个男人”。秀吉统一天下后,武士们还是像战国时期那样,看不上主公了就转投他人门下。为了禁止武士的这种行为,秀吉想出了“奉公放逐”的办法。
后藤又兵卫也曾经被旧主人黑田长政施以“奉公放逐”之刑,以致沦落成为乞丐。团右卫门的遭遇与后藤又兵卫相似。离开加藤嘉明后,团右卫门成为京都妙心寺的云水僧,靠化缘才没有饿死。
“京中诸人既怜之又敬之。”
团右卫门身穿云水僧的服装,腰间插一把短刀,在京城四处游走。他的这身装扮博得了京城人的好评。
不久,团右卫门应招进入大坂藏书网城。冬之阵时,他夜袭阿波的蜂须贺家阵营,大败阿波人,立下奇功。
关于团右卫门深夜从阿倍野的宿营地出发一事上文已提及。团右卫门一路急行军。
“绝不能让大学抢占先机!”
团右卫门一路高喊着进入了泉州路。火光照亮了右前方的天空。冈部大学等人放火烧堺,火势至今仍未减弱,火光照亮了绵延数里的街道。
顺便说一句,堺和大和的居民都十分痛恨大坂方,称这场毫无意义的纵火、杀戮为“大野屠戮”。整个江户时代,这一带的人都无比憎恨修理与主马。
“这火是冈部大学放的吗?”
团右卫门骑在马上,不停地问逃出来避难的町人。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放的火,一看见团右卫门的武士打扮就吓得四处逃窜。团右卫门之所以如此关心堺的大火,只是出于一个原因——冈部大学领先自己多少?目前身在何处?
“赶超冈部!”
团右卫门回过头怒吼手下的人,不停地叱责他们“太慢了,跑快点!”此刻,在团右卫门心中他的敌人似乎不是浅野军,而是冈部大学。在他眼中竞争对手冈部才是自己的敌人。他不关心纪州的浅野军行走到哪里了,也没想过万一遇到浅野军该采用何种战术。
顺便提一句,那时纪州街道不过是一条乡间小路,窄的只容一匹马勉强通过。现在泉州樫井村附近的道路还保留着当时的风貌。团右卫门的部队排成长长的一列纵队,徒步的士兵被远远抛在后面。只有几个骑兵拼命追赶,勉强跟上了队长团右卫门的脚步。
“把马累成这样,还能打仗吗?”他们心里都抱着这样的疑问。徒士和足轻们跟不上,被甩出一、二里地远。有些人实在跑得太累了,甚至想躲进农民家的杂物房逃走。
总而言之,策马狂奔的团右卫门身边只跟了几个人。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压根儿没有想过“万一遭遇浅野军该采取何种战术”之类的事。
“我的死期将至。”
团右卫门常常对与他交好的长冈监物这么说。
许多证据表明他认为这场合战大坂方必败无疑。他不想在大坂城内一败涂地的大军中默默无闻地死去。他希望自己能够打响这场战役的第一枪,率先拉开战幕,英勇战死沙场,让后人记住“塙团右卫门”这个名字。战国时期有很多武将抱有这种奇妙的想法,只是到了这一时期这样的武将近乎绝迹。难得应招前往大坂城的浪人里还有几个这样的人。团右卫门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另一方面,与团右卫门的情况类似,浅野军的将领也因性格上的不和而发生内讧,导致部队停滞不前。
泉州佐野
无论如何,大坂方的塙团右卫门和他带领的小分队,像猛虎在草原上飞奔一样,拼命往前赶。
这时,他的对手——纪州的浅野军阵营又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前文已经提过浅野军只有五千兵马。一路上,有人说攻击纪州的大坂方兵力为“三万”,也有人说是“两万”。对外夸大自己手中的兵力乃兵家常事。?
大坂方沿途的宣传虽说有些夸张,但他们的兵力确实大大超过了浅野军。不过,大坂方的主力“中军”距塙团右卫门带领的先锋部队很远。“中军”此时尚未动身,集结在阿倍野,毫无出兵迹象。当然,这不是因为中军害怕,而是塙团右卫门为争当先锋,丝毫不考虑全军的行动顺序,一味莽撞前行,把其他部队甩得太远所致。话说回来,大野主马的军团在指挥上的确比别的军团更加混乱。
那么,浅野方又如何?
浅野家接管纪州时日尚短。长期以来,纪州与肥后(熊本县)并称“难治之国”。纪州人生性不喜受人管制。纵观整个战国时期,没有哪个大名能统一纪州或肥后。这两个地方一直由当地的土豪联手治理。战国时期称土豪们实施共和制为“一揆”。这里的“一揆”与德川时期“百姓一揆”的含义不同。战国时期,织田信长始终没有打败纪州土豪联手兴起的“一揆”。继承织田政权的秀吉为了镇压他们则耗费了很长时间,付出了很大的精力。因此,纪州才被称为“难治之国”。
浅野氏入主纪州是在关原之战(庆长五年)结束后的第二个月,距此时不过十五年。
纪州人对于浅野氏的到来或愤怒,或嘲讽,戏称“尾张的暴发户当上了我们这个神国的国主”。纪州人觉得自己的家乡是神国,这既奇妙又意味深长。因为熊野位于纪州的山岳地带,纪州人以此为傲,认为纪州是神国。
更为棘手的是,纪州兵与九州的肥后兵一样骁勇善战。他们在战国时期与织田兵、羽柴兵长期抗衡,十分善于作战。尤其是他们的铁炮射击技术,堪称日本第一。
浅野氏入主纪州之时,处处小心谨慎,尽可能召集当地人来当武士,想要以此获得他们的支持。
谁知,这反而导致没有被雇用的人心存怨愤,起了谋反之心。大坂之乱发生时,这些人欣喜若狂。很多人高呼“我们的时代来了”,扛着一副铠甲进入了大坂城。新宫行朝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行朝进入了大坂城。可在纪州山野中仍有很多心怀不满,准备伺机而动的土豪。这些土豪在战国时期是乡村武士。德川封建制度建立以后,其中一部分实力雄厚的人成为庄屋,另一部人则沦为农民。叫“庄屋”也好,叫“小地主”也好,关键的是他们被划入“农”的阶层,地位比和歌山城里新来的浅野家的家臣低,不得不对他们俯首称臣。这种待遇让过去头戴名为“杂贺钵”的特制头盔,使信长和秀吉都束手无策的纪州人难以忍受。
鉴于这一点,大坂的大野修理做出了“煽动纪州一揆暴动”的决定,即“只要浅野氏一出发,就让一揆趁机攻占和歌山城。也就是说让纪州国发生暴动,好让浅野氏无力出兵大坂”。修理作为一个军事家一无是处,作为一个政略家却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修理派新宫行朝等人担任说客劝说纪州的土豪,承诺“右大臣家重夺政权后,赐每人一万石俸禄,立下大功者封为国主”。这么点小手段就搅得纪州地动山摇,纪州人人兴奋不已。城主出兵后,他们真的对和歌山城发动了进攻(一揆方面的领导人为日高郡的土豪湊惣右卫门)。
大野修理事先也在浅野军前进的路上(纪州街道)安排了一揆阻拦他们。
大野修理在泉州的佐野重点布防。这里过去是修理的领地,很多土豪都听命于他。修理派家臣大野弥五右卫门、北村善大夫潜伏在佐野。
以上便是修理采用的策略。
没想到这种骗小孩的把戏似的策略却发挥了巨大作用。可见纪州人心中是多么愤懑。
修理对上文提及的日高郡土豪湊惣右卫门等人做出了“事成之后赐纪州一国”的承诺。湊惣右卫门凭着一纸承诺,发动起旗下的武士及附近的土豪。和湊惣右卫门联手发动一揆的有自战国以来便与湊氏交好的山本氏(户主为民部)、汤川氏(户主为土佐)等家族。汤川土佐等人虽然被划入了农民的行列,却拥有数百挺铁炮。由此不难看出当时纪州人的躁动与实力。
一揆获胜。
他们瞅准国主浅野长晟率兵出征后的时机,一举攻陷了和歌山城的二之丸。
到这时为止,大野修理的策略可谓成功。
负责守卫和歌山城的将领是熊谷治部和寺沢半兵卫两人。接到“城外漫山遍野的一揆正步步逼近”的紧急通知时,两人认为以城内为数不多的守军与其正面交锋必败无疑,于是想出了一个在要塞防御战中罕见的妙计——放弃三之丸、二之丸,镇守本丸。为了不让敌人发现他们守在本丸里,城内士兵制造了“弃城而逃”的假象。
一揆军乘胜追击,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先是在三之丸的街上放火,既而毁坏二之丸的城门,等闯进城一看发现城里没有一兵一卒。他们于是变成了“强盗”,闯进看起来像有钱人家的武士的宅邸,抢夺值钱的衣物、家具,撬开仓库门搬走钱财、谷物。此时,已是日暮时分。
从这里不难看出,战国时期以武勇闻名天下的纪州乡土武士团的子孙后代也都变成了不擅合战的外行人。攻城最忌日暮。日落后,不应该在陌生的城塞内乱窜。然而,他们一心只顾着抢东西,根本无暇考虑撤退的事。
“明日攻打本丸。”
首领湊惣右卫门四处奔走,告诉众人这一“部署”。反正本丸里十有八九也没人。既然没人防守,夜里攻城本来也无不可。只是,护城河上的吊桥被打掉了,所以他们决定明天早晨再攻打本丸,先吃晚饭。他们把抢来的米倒在大锅里煮熟,大快朵颐了一番。
“鲶源五,手抓一升米饭,狼吞虎咽。”
这句话活灵活现地刻画了农民兵的形象。只是,“鲶源五”是哪里人?“狼吞虎咽”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吃法呢?
谁能想到,这竟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顿饭。
熊谷治部率领二百士兵躲在本丸里。他们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高高的城墙上。为了便于进攻,他们投下无数火把,照亮了一揆屯集的二之丸。单看一揆将领汤川土佐、山本民部都在此时被流弹击毙,就知道城墙上飞来的“弹雨”是多么密集。
一揆军想要逃跑。当他们知道所有的城门都已经被从外侧关上时,顿时乱作一团。众人在二之丸里四处逃窜寻找活路,终于打开了一个城门。一群人像雪崩一样蜂拥而出,遭到埋伏在城外的寺沢半兵卫率领的铁炮队、长枪队的袭击,又被随后赶来的熊谷治部的队伍攻击,几乎全军覆没。首领湊惣右卫门脱下盔甲,光着身子好不容易才逃出了这个人间炼狱。
有些人成藏书网了俘虏。
俘虏中也有泉州人。其中一个名叫五郎兵卫的泉州高石村人把一切和盘托出:
“若攻陷和歌山城,就点燃烽火与埋伏在佐野的队伍配合,前后夹攻浅野大人。”
不仅如此,他还供出了自己的同伙——泉州高石村的土豪吉田次郎兵卫、泉州信达村的土豪伴田九左卫门。
熊谷与寺沢很震惊,立刻派五人快马加鞭,赶往向北行军途中的浅野长晟处禀报此事。
浅野长晟闻听此事十分吃惊,派兵前往泉州佐野捉拿了大野修理的说客大野弥五右卫门、北村善大夫,及其同伙三十人。
长晟得知了他们的计划——成功夺取和歌山城后,一路向北点燃烽火通知大坂方。
浅野军队利用这个天赐良机,派兵一路向北点燃烽火,欺骗大坂方。
从这件事来看,塙团右卫门的急行军也不见得完全是莽撞行事。或许也可以这样来解释他的行为:他看见了南边山上点燃的烽火,得知和歌山城已沦陷,因此加紧行军,想和一揆军队汇合夹击浅野军。然而,团右卫门拼命“急行军”不是出于上述战略目的,而是出于“对功名利禄的渴求”。
沿纪州街道北上的浅野军队一路走走停停,没有一丝“威风凛凛”的架势。
将领们嘴上虽然没说,可心里都想着“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像老练的强盗团伙一样慎重。主帅浅野长晟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老臣们。
虽说是“老臣”,但浅野家原来不过是织田家的低级将领,能称为谱代的将领只有姓浅野的三位家老。浅野长晟能依赖的指挥官只有龟田大隅与上田宗固两人。
龟田和上田都因一身本领而受到浅野家的青睐。龟田大隅原名沟口半之丞,因昔日的贱岳之战(天正十一年)而声名鹊起。
“在往昔的贱岳之战中”是龟田大隅的口头禅,也成为讨厌他的人的笑料。不幸的是,在贱岳之战中他不属于胜利者秀吉的阵营,而站在了失败者柴田胜家一方。因此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说什么“龟田大隅走‘败运’。”
柴田溃败后,他应新晋大名浅野长政之召进入浅野家,服侍长政、幸长两代人。这期间他一直是属于胜利者阵营的一员,并不是什么走“败运”的男人。朝鲜之阵中,他和幸长一起据守蔚山城,历经恶战;关原之战中他一马当先,奋勇杀敌。有人说“浅野家没立过什么战功,全赖龟田一人守着浅野家的名声”。这话不免有夸大之嫌。浅野家的前两代当家长政、幸长虽不是什么战略家,也没有自立门户当上大名的才干,但他们在战场上从来没有退缩过。
现在的一家之主浅野长晟虽然才二十九岁,正当盛年,可他从秀吉还在世时起就在大坂城内侍奉,因此在秀吉死后也没有参加关原之战,毫无野战攻城的经验。离开和歌山城时,长晟特意对龟田大隅说“大隅,一切拜托你了”。他的意思是把部队的指挥权交给龟田大隅。可他没有当着诸位将领的面说这番话,遂引发了后来的争执。
对于这个时期的浅野家,人们的评价是“侍大将(家老)们很烦人”。浅野家的家老们自我意识很强,看不起以分家三千石俸禄的身份突然继承本家,成为纪州太守的浅野长晟。有些人有时甚至十分露骨地暴露出这种态度。浅野左卫门忠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日后他和长晟发生冲突,沦为了浪人。提起浪人,浅野家的股肱之臣龟田大隅后来也因为种种不满,舍弃厚禄,离开主家,隐居于堺。当然,这是后话。新晋的大名家往往如此。将领们之前的经历各不相同,各自都以自己的经历为傲,缺少和谐的氛围。
浅野家的先头部队挺进到泉州佐野一带,在那里安营扎寨。
“佐野”指如今的泉佐野市,面朝大阪湾,是一个小渔港。
人们常说“佐野人声鼎沸”。从很久以前开始,这里就有市集。佐野地处繁华,居民众多,适合军队宿营。先锋军把前哨部队布置在前方的鹤原,打算以见出川与佐野川为屏障度过一夜。探子接连传来“敌军小部队在前方二十公里外的堺活动”的消息,明日或许会有一场遭遇战。
夜里,浅野家召开了军事会议。浅野长晟身在后方,故而缺席。
会议的主题是“选择何处作为战场”。因为沿途听说大坂方面出动了大军,故比起正面进击,选择有利地形迎敌是为上策。这样一来,选择进攻地点的主动权就掌握在了浅野家手里。
浅野忠知力主选择“佐野”作为战场,并坚称“除佐野外不做二想”。
佐野地势开阔,西边是一条南北向的海岸,一望无际;东边是一片广阔的田地,被称为“佐野平原”。这种地势最适合率领大军进行决战。
正因为如此,龟田大隅不赞成忠知的看法。
龟田说“佐野不好”。他的理由是地势太过开阔。
“就因为开阔才好。”浅野忠知说。龟田大隅说哪有人干这种蠢事,他说:“敌军人多势众,要想以少胜多必须选择有利地形。地势越窄越好。”
龟田大隅主张选择佐野以南四公里的樫井村作为战场。
龟田是个老练的军人,深谙战术地理,曾到樫井附近实地考察过。
那里有一个叫做“蚁通明神”的老神社。神社附近是一片松林,如果把铁炮手安排在那里,有了松林的遮挡,不易被敌人发现浅野方有多少人马。
松林前方有一条名为“八木畷”的小路。敌人很有可能沿这条路过来。八木畷两边是水田,人马不能同时通过,敌人只能排成纵队前进。可以抓住这个时机从松林里射击敌人。
“射击之后呢?”浅野忠知逼问道。
“逐渐撤退。”龟田大隅的回答令人意外。不断打击敌人的同时,自己逐渐撤退至某一地点再一举发动大反攻——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将才想得出这样的战略。
主张在佐野平原进行大决战的浅野忠知对龟田的方案报以冷笑。
“一看见敌人就跑啊。”
龟田凝视忠知,问道:“大人在佐野准备采取何种战术?”
浅野忠知还没想好。以区区五千人对抗南下的两三万大坂军,浅野家根本毫无胜算。在“没有胜算”这点上,众人达成了共识。浅野忠知的意见是“反正也没有胜算,不如就在广阔的平原上驰骋杀敌,英勇战死。”
龟田不这么想。作为战士,他一开始就在贱岳尝到了惨败的滋味,深刻体会到了败军之将的凄惨,再也不想让同伴身陷那样的困境之中。他不奢望这一仗能打得多么漂亮,也不奢望能打赢,却也希望不要打败仗。
“胆小鬼!”
听见浅野忠知这么说,龟田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
“你想弄垮浅野家吗?就你这样也配当大将!”浅野忠知噌一声站起来,一手摁住刀柄说:“有本事你再说一遍!”龟田也拿过刀,迅速摆出战斗姿态。
其他人都站起来劝架。有人说“你们在这里争论也没用,还是请主公大人定夺吧。”两人这才坐了下来。浅野忠知喘着粗气,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
使者奔向后方。
坐镇大本营的浅野长晟本已就寝,走到廊下听完使者说的话,马上做出了决断。他只说了一句“听龟田大隅的!”
长晟本来应该支持持反对意见的浅野忠知。他这么说是因为信赖先后服侍浅野家三代人、九立军功、为主家立下汗马功劳的龟田大隅。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说一句“左卫门说的也对,和他为人处事一样果敢。只是,这次我们负责打头阵,万一打了败仗有损德川家的威望。先按经验丰富的大隅说的办,等到决战之时一切还仰仗左卫门你。”过去长政与幸长也是这么安抚、驾驭老臣的。长晟没有顾虑到这一点,成为他招致浅野忠知怨恨的源头。
以上两种作战方案都以“大坂南下的军队人数众多”为前提。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来袭的“敌人”竟然只有塙团右卫门率领的几十号人马。
从贝冢到淡轮
这天夜里子时(十二时)过后,如雾般的小雨淋湿了泉州的山野。对不眠不休一路南下的大坂将士来说,行军变得越发艰难。
塙团右卫门为了抢占先机不停地赶路。将士们疲惫不堪的样子让他心生不忍。他对后边的人说:“到贝冢就休息。”在往后传的过程中,这句话不知何时先是变成“到贝冢以后睡觉”,接着又变成了“贝冢御坊站在我们这边。大家放心吧!”。
团右卫门前进途中将经过岸和田城。该城由东军的小出吉英负责守卫,守兵不过五六百人,团右卫门完全可以不必理会。照计划跟在团右卫门后面的大野道犬将率领三千士兵围城,不让守城的士兵出城。总而言之,作为先锋大将的团右卫门完全可以忽视岸和田城。
问题是贝冢。贝冢位于纪州街道沿线,是继岸和田之后的一个大村庄。
这里有一位被当地人称为“卜汗大人”的大将。他尚未明确表示要站在东军还是西军一方。
贝冢御坊(愿泉寺)是一座大寺庙,战国时期曾是这一带一向起义的根据地。世袭的主持代代名叫“卜半”,方言称之为“卜汗”。作为本愿寺分寺的主持,卜半被当地门徒视为活佛,备受尊崇。只要卜半愿意,轻轻松松就能号召起一万人发动起义。织田信长与石山本愿寺交锋时,上三代卜半就率领泉州门徒进行了英勇的战斗。
黎明时分,团右卫门进入贝冢。士兵们疲惫不堪,团右卫门的坐骑前脚骨折了站不起来。团右卫门骑着备用的马,出现在贝冢御坊门前。临街的大门敞开着。团右卫门温和地对看门的老大爷说:
“卜半大人醒了吗?”
这种时候团右卫门是个和蔼可亲、脾气温和的男人。老大爷吃惊地进去禀报。
“像城池一样的大寺庙。”团右卫门心想。
他抬头看看阿弥陀堂与大师堂宽广的屋檐,眺望瞭望塔般的太鼓楼,又低头看看护城河。本愿寺(门徒宗、一向宗)在战国时期是武装教团,因此本山、地方的御坊及分寺悉数修建成了城池的样式。
不久,卜汗带着十名僧人、两名穿僧衣的武士、三名儿小姓出现在门前,向团右卫门微笑示意。
团右卫门大为惊恐,从马上跳下来,差点跪在地上。卜汗感到很惊讶,赶紧跑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您一定累了吧。我想您今天可能会大驾光临,已经准备好早饭了。”
团右卫门走进寺庙里,看见数百名男女门徒正忙着准备早饭,本堂前面放着十个酒桶。他对忙碌着的人们挨个点点头,说:“辛苦大家了。”
“他就是大将啊。”人们感到有些意外。在他们看来,大将应该更加高大、严肃。
团右卫门还进了厨房。其中没铺地板的房间能容下十组人跳舞,铺了地板的房间有五十块榻榻米那么大。团右卫门对周围的人说“辛苦,辛苦了!”因为这时的厨房看起来像一个战场。
因为要准备两三千人的饭,厨房被淘米、看锅、烧火、搬柴火、开腌菜桶的人挤得满满当当,谁也没空理会团右卫门。即便如此,团右卫门嘴里还是不停地说“各位门徒,大家辛苦了!”这种时候,这个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好人。
不久,团右卫门麾下的几位队长——淡轮六郎兵卫重政和山口兵内、山口兵吉兄弟等人赶了上来,各自在广阔的寺庙里找了个地方休息。不眠不休的夜行军之后,有人刚爬进本堂就昏睡了过去。饥饿的士兵在寺庙的各个角落发出哭一般的声音。他们虽然嘴上抱怨团右卫门“大人这么着急干什么”,心里却一点也不害怕。只因他们知道团右卫门是从战国时代摸爬滚打过来的名将。
卜汗把团右卫门领进书房,以接待大名的礼仪接待了他。团右卫门也郑重其事地频频说“军营之中不拘常礼”,还为自己没脱铠甲而道歉。铠甲被夜雨打得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团右卫门肩上。
“您把铠甲脱了吧。我已经派人准备好了替换的衣服,请。”卜汗多次劝说团右卫门。下人把酒端了上来。
“纪州的浅野大人本来已经到达离这儿二里远的佐野,可今早拔营逃走了。”卜汗向团右卫门通报了敌情。情况确如卜汗所言,只不过“逃走”是他细心思量后选择的说法。
“多谢西边。”团右卫门说。
“西边”指西本愿寺。贝冢御坊属西本愿寺辖下。大坂方坚信西本愿寺拥护的是自己。也难怪他们这么想。
从室町末期到战国时期,本愿寺迅猛发展,下辖两万间分寺,成为日本最大的教团。很长一段时间里,本愿寺把本山设在了大坂的石山(后来的大坂城所在地)。因为织田信长命令本愿寺撤离,二者之间进行了一场长期战争,最后以本愿寺战败并撤离大坂告终。信长死后,秀吉对本愿寺实施怀柔政策,把京都的六条赐给本愿寺,允许它把本山搬到那里。本愿寺上下感怀秀吉的恩情,寺中弥漫着一股“只要是为了丰臣家……”的氛围。
家康在关原之战中获胜后,有惧于这个大教团的存在,创建了另外一个本愿寺。人们通常称这个本愿寺为“东本愿寺”,为此原来的本愿寺俗称“西本愿寺”。因为家康的动员,西本愿寺有近一半的分寺投奔了东本愿寺。因此,东本愿寺成为德川氏的拥护者,连幕末时也是“佐幕派”。相反,幕末时,过去拥护丰臣政权的西本愿寺则站到了“倒幕派”的阵营之中。
说起贝冢御坊到底归属哪个本愿寺则有点复杂。这一时期,它归属于西本愿寺,后来转投东本愿寺麾下,再后来又跟随西本愿寺。总而言之,每换一代主持就换一次阵营,上代主持归顺西边,这代主持就换东边。如今(昭和四十年代)它属西本愿寺辖下。
不论如何,团右卫门到访的这一时期,贝冢御坊属于西本愿寺阵营。按照大坂方一厢情愿的理解,它是所谓的“丰臣派”。
“卜半本来就应该这样。”
正因为团右卫门这样想,他才会热情地与住持卜半打招呼,甚至对在厨房工作的门徒那么友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家康早已有所安排。家康为了指挥这场合战进入京都二条城时,便已注意到了拥护丰臣政权的西本愿寺的存在。
过去本愿寺以讲会为基础,足以与天下霸主织田信长分庭抗礼,可如今它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实力。
“想来它应该没有能力帮助丰臣家。”家康心中虽这99lib?么想,还是进行了周密的安排。
他把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传召到二条城,对他说:“或许是老夫多虑了,本愿寺方面没问题吧?”
胜重对家康的处事方式、想法了如指掌,早已采取了相应措施。虽然如此,这个能干的官吏只是说了一句“小人再去叮嘱他们一番。”
随后,板仓胜重将西本愿寺的家老叫到所司代,大声说:
“此番为大势所趋(突发事件,指合战一事),大御所大人为天下太平计特驾临京城。想来万事汝等心中早已有数。若汝等做出不利于天下之事,贵寺主持(法主)性命堪忧。望汝等将此事转告各分寺住持。”关于细节,胜重没有再多说什么,让家老回去了。他的目的是恫吓家老。吓人的话越短效果越好。
另一方面,板仓胜重叫来东本愿寺的家老,对他们说:
“我已经告诫西边了。东边本就深受德川家恩典,大御所大人也知道你们的忠心。此番大坂之事乃大势所趋。你们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好好监视西边的本山和各分寺,看看他们是否有不妥的举动。告诉各分寺住持‘监视一事,万万不可疏忽!’”。
言下之意让东边担任间谍,暗中侦察西边的动向。“告密”与“间谍”政策乃德川政权的本质,板仓也不例外。
西边本就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因为家老被煞有介事地召唤到所司代,僧俗众人都担心“是否有做的不妥之处”,直到家老回来才放心。当年,西本愿寺担任盟主,与中国的毛利氏、播州的别所氏、甲州的武田氏组织了反织田同盟。还看今朝,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霸气。
“决不能行差踏错!”
为此,西本愿寺紧急向大坂城外的大寺院(河合的八尾御坊、久宝寺御坊、守口御坊及泉州的贝冢御坊等)派遣使者,下达了“万万不可忤逆、得罪德川大人。谨防东边。东边已下令各分寺监视我们”的命令。
贝冢御坊也接到了这个命令。作为一个僧侣,卜汗拥有非凡的谋略,心想“既然如此,干脆骗骗大坂方,借机立功吧。”听说大坂方面的先锋正南下而来,他便在这天早晨特意打开大门,准备了好酒好菜等他们。卜汗的计划是劝他们喝酒,延误他们进攻的时机。贝冢御坊的卜半凭借自己的智慧,日后以一介僧侣的身份破格获得了相当于大名的待遇。
团右卫门对此一无所知。
更加不幸的是,他相信了卜汗,向他详细打探了敌情。
卜汗说:“不管怎么说浅野大人总归是新晋大名,手下大臣们关系不好,互相猜疑、嫉妒,恐怕很难打好这一仗。”
这些都是实情,卜汗并没有说谎。不过,“因此恐怕很难打好这一仗”这句话略显多余。然而,正是这句“多余的话”引团右卫门上了钩。
团右卫门信以为真,心想:“浅野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哪里需要什么作战计划!待我一鼓作气杀他个片甲不留。”
“您在这里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吧。”卜汗对团右卫门说。团右卫门感谢他的好意,泪眼蒙眬地说:“万分感谢!虽说一切都是托了已故太阁大人的福,可卜半大人您虽身为僧人,却有武士的胸怀啊。”
在此期间,卜半手下的儿小姓及身为僧侣的家臣们负责招呼团右卫门的家臣们喝酒。
团右卫门无心长时间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后,团右卫门在门前上马,下令部队“出发”。没有一个人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士兵们走到门前的街道上集合,五十人排成一队。夜雨已晴,只是浓雾弥漫,连太阳在哪儿也看不清。在一片浓雾中,他们一路向南走去。
先锋部队在团右卫门的率领下行动敏捷,秩序井然。
他们出发后,到达贝冢御坊的后续部队中了卜半的圈套。他们喝了卜半准备的美酒酩酊大醉,听了卜半汇报的敌情后放松了警惕,安心在寺内休息起来,以致团右卫门的部队成了“光头先锋”。后续部队的指挥官是大野道犬。士兵们都知道道犬缺乏战斗经验,根本不服从他的命令和统治。
团右卫门手下虽然没有多少人马,可他一点不以为意,仍旧出发了。作为一个指挥官,团右卫门没有与后方的大野道犬保持密切联系,或许太过鲁莽。可率领二三百人还能坦然迎敌实在勇气可嘉。江户时代的武士们喜欢的无疑是他这一点。
“终于把冈部大学那家伙甩开了。”团右卫门心想。
这一刻促使团右卫门前进的是与冈部大学一争高下的冲动。这种冲动出于他想“扬名天下”的欲望99lib?。那是一种曾经促使战国人不断为之努力的精神。团右卫门的冲动与大坂的胜败无关,他只是为了自己的骄傲而战、而死。对他而言,功名是无价之宝。同时,功名也十分“脆弱”。为了这种像烟雾一样脆弱的东西而死,对这个男人以及那些和他相似的人而言,是一种气概。
刚过佐野不久,发生了一件让这个男人感到无比屈辱的事。
过了佐野后,因为“敌人就在附近”,团右卫门也警惕起来。他命队伍停下来,由他亲自出马到前方去侦察。在那个时代,团右卫门级别的大将都要亲自去侦察敌情。副将淡轮重政与山口兄弟跟着他。
这时,前方的安松出现了火光和黑烟。因为没有风,烟雾笔直上升染黑了天空。这恐怕是浅野部队为了看清前方情势而放的火。由此可以看出敌人已经做好决战的准备。
团右卫门来到蚁通明神北边的池塘边上时,看见对面的堤岸上拴着几匹马。有五六个人正隔着堤坝观察前方。
团右卫门本来以为是“敌人”,可仔细一看发现他们是自己人,跟他一样到这里侦察来了。团右卫门顿时兴奋起来。
“难道是冈部大学?”
团右卫门大胆地把全身暴露到堤岸上,策马前进。到近处一看,果然是冈部大学。
团右卫门骑在马上,像在轰狗似的怒吼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先锋是我团右卫门吗?难道你想违抗军令!”听到这话,大学噌一声从草丛里站起来说:
“违抗军令的是你!主马大人命我为先锋。”小心起见,大学从随从手里拿过长枪,摆出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见他如此,团右卫门把左手的缰绳往嘴里一塞,拿起长枪,加速往前冲去。
淡轮重政、山口兄弟看傻了眼。大敌当前,两位大将却同室操戈,真是闻所未闻。
淡轮重政跳到两人中间,一会儿看看前面的团右卫门,一会儿回头看看后面的大学,拼命劝架。“事已至此,不如兵分两路吧。两位大人冷静!也就是说先锋不止一路,分为两路。两路先锋有什么奇怪的。就这么办吧。”听他这么说,大学只好收回长枪。他这样一来,团右卫门也不好再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说了一句“好”,便骑马跑下堤岸。他打算就这么单枪匹马杀向敌人。
淡轮重政心中大呼“这下麻烦了”。他看穿了团右卫门的想法,想跟在他后面从堤岸上跑下去。可重政的马术不如团右卫门。马儿在被雨打湿的红土上一滑,折了前脚。重政被甩下马鞍,翻个跟头,跌进了泥田里。
团右卫门掉头回来,从马上下来,抓住重政的领子,单手把他从泥田中拉了出来。重政抓住团右卫门的手,说:“小人前去侦察。请大人回营中等候。”
这对淡轮六郎兵卫重政而言是件痛苦的事。他是淡轮的乡村武士,此刻他的家乡正惨遭浅野军践踏。
自中世以来,淡轮家就生活在泉州南部的海岸,虽然称不上是一方霸主,却也拥有自己的一片领地。这个家族在南北朝动乱时,时而跟随北朝,时而跟随南朝,立下了不少战功。
“淡轮家无欲无求。”
中世以来当地人都这么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淡轮家“频频更换主公,不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土地,只是为了保全代代相传的领地”。淡轮家一心只想守护自己的领地。到了重政之父淡轮大和守彻斋那一代,发生了处死关白秀次的事件。碰巧淡轮家为了保全领土把女儿嫁给了秀次,因而被视为秀次的同党。淡轮家代代相传的领土被悉数没收,沦为浪人。
大坂之阵时,六郎兵卫重政率先响应召集浪人的号召,不是为了获得一国一城,而是因为得到了秀赖的承诺:
“事成之日,将淡轮家的领地悉数归还于你。”
“淡轮家无欲无求”的说法由重政这小小的愿望也可见一斑。
重政希望丰臣家这一仗无论如何都要获胜。若大将塙团右卫门为了自己的声名单枪匹马直闯敌营,部队势必溃不成军。首战如果落败,城内士气必然萎靡。为此,重政才忍住悲痛,苦口婆心劝团右卫门按战场规矩行事。
“小人前去侦察。”
淡轮六郎兵卫重政不顾脸上、铠甲上沾满泥土,不停地劝说团右卫门。这样的重政让团右卫门感到可怕,说:“既然如此,你就去家乡看看吧。在下回营写首关于淡轮古都的诗。”
说完,他把重政扶上马,自己转身离开。作为一名战国武将团右卫门拥有罕见的汉诗才华一事,上文已经说过。
古入道
身为将领的山口兄弟也亲自去侦察敌情。
上文已经提过兄弟二人名为“兵内”、“兵吉”。他们原本是纪州当地的武士,浅野氏入主纪州后,无奈归顺了浅野家。因为不满浅野氏赐予的“乡士”身份,他们支持大坂,进 5165." >入了大坂城。
出发去侦察敌情以前,兵内脱下全副铠甲,扔到了大本营的松树下,全身上下只着一条红色兜裆布飞身上马。弟弟兵吉见哥哥这个样子十分吃惊,语带责备地说:“大哥,如此打扮成何体统!”兵内的理由很简单——天气太热。确实如此。这一天太阳出来以后,前夜下的雨都被蒸发了,天气热得根本穿不住铠甲。
弟弟兵吉觉得很不好意思。纪州士兵自被称为“杂贺党”时起,便有“夏天打仗赤身裸体”的大胆习惯,不像别国士兵一样好以严整的军装充门面。或许因为沿岸地方的士兵多数“兼任”海盗吧。
除了兜裆布,兵内只戴了一个头盔——一种被称为“杂贺钵”的极具纪州特色的头盔。
“大哥,你为什么要戴头盔?”
“为战死的时候做准备。”哥哥对兵内说。他说自己不想战死沙场以后被人当成小喽啰。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像个将领的样。这种奇妙而又实用的虚荣心,很符合纪州人的性格。
兄弟俩策马奔驰起来,越过小河,穿过田间小路。靠近泥田时,两人小心地从马上下来,牵着马从田埂上走了过去。
路上,他们谈起了团右卫门。两人都很喜欢团右卫门。
“他才是真正的武士。”哥哥兵内说。弟弟兵吉虽对此表示赞同,心中却不免有些疑虑,问道:“可让他当大将合适吗?”
哥哥兵内为团右卫门辩bbr>99lib?护,说那是因为没有一个能充分发挥团右卫门作用的主帅。先锋大将如果没有他那样的勇气不足以压倒敌人。他是日本第一的“Sakiyari”(先锋)。Sakiyari写作“先枪”或“先遣”,是战国时期通行于南海道(纪州至土佐一带)的用语。
兵内性格与团右卫门相似。他正跟弟弟大声说着话,眼前突然出现了敌人的身影。
前方并非敌营。
眼前是一片桃林,数百株小桃树长得枝繁叶茂。浅野军的探子已经来到树荫下面。
碰巧浅野军也是由先锋大将龟田大隅亲自侦察敌情。他带着五个骑兵、十个足轻,人马比山口兄弟多。
龟田大隅是浅野家唯一善战的将领。他自言自语地说“在这里安排一组铁炮手伏击敌人”,同时回头看着家臣,似乎在问:“如何?”家臣回答道:“恐怕不妥。我方兵力不足(他仍相信敌众我寡),况且这里的地形太过适合伏击,敌人势必会有所防范。”
巧的是,此刻,桃林那一边的山口兵内正对弟弟兵吉说:“你说,派兵埋伏在这里怎么样?安排十个铁炮手,打完就撤退。”他的声音太过响亮,传到了龟田大隅耳里。
“怎么回事?”龟田大隅低声说,“你们说话了吗?”
士兵们面面相觑,屏气凝神。随后,一行人脸上血色尽失。
“有敌人!”他们意识到。
“用铁炮射击吧。”家臣低声说完,让足轻去找火绳。火绳用完了,一时之间找不着。
龟田大隅说了声“我去看看”,握紧手中的长枪,用力拍拍马脖子,沿桃林南侧绕了过去。突然,他看见了山口兄弟。
同时,山口兄弟也看见了龟田大隅。
先被发现的山口兄弟显然更为惊讶。前一刻还面带笑容的兵内脸色一僵,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
“真热啊。”他用手拍拍肚子。龟田大隅无心向这个赤裸的男人发起进攻,问道:“屁股不疼吗?”两人开始谈论起这个不该在战场上出现的话题。那个时代的马鞍是木制的,除非屁股的皮特别厚,否则很难赤身骑马。
“天气这么热,哪还顾得上屁股。”兵内回答。
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谁。龟田大隅身为纪州浅野家的家老,身份比山口兄弟高得多。山口兄弟不过是乡村武士,在浅野体制中属于“农民”阶层。不过,在山口兄弟等纪州当地人眼中,浅野家是外地人。他们以身为纪州人而自豪,说句不好听的根本没把藏书网浅野家放在眼里。
纪州当地人生活在与其他地方的人不同的传统中。从被称为“战国杂贺党”起,纪州人就以“乡村武士同盟”的形式治理着纪州国。遭到他国入侵时,他们就从族长中挑选有指挥能力的人担任大将。帮助过石山本愿寺,使织田军陷入苦战的杂贺孙市就是这样成为大将的,和他的家世门第无关。为此,人们常说“纪州不讲家世门第”。纪州人认为人与人之间地位平等,夸张点说这里的人自古来就有很强的“平等意识”。因此,纪州的敬语很不发达。所以,我们必须从战国的杂贺党入手去理解“纪州方言没有敬语”这个日本方言世界里的奇观。
山口兵内自然没有使用敬语。他问龟田大隅:“你来侦察敌情?”
龟田一脸苦笑,多少有些轻蔑地问:“你们支持大坂方?”幸运地被纳入大名麾下的人,对于没有被选上的乡村武士及浪人,总有一种优越感。
“为什么要帮大坂?农民就应该安守本分,好好种地。”
“农民?”兵内重复了一遍,冷冰冰地说,“尾张的乡下人懂纪州的事吗?在纪州小名都挑着粪桶去种地。农民就是小名!”
“为什么加入大坂的阵营?”
“为了帮右大臣家。”
“帮他们有什么用?”大隅问。
“大隅啊,你们就像狗一样为浅野大人效忠吧。我,输了就曝尸荒野,赢了就成为一国之主。”山口兵内语带怜悯,边擦汗边对大隅说。
“走。”山口兄弟调转马头。龟田大隅在他们身后问道“你们的大将是谁?”
“听了别害怕。”兵内喊道。
“谁?塙团右卫门大人!”扔下这句话,兵内挥动马鞭,跳到大路上,一溜烟跑了。他上半身伏在马背上,屁股撅得很高,屁股上的兜裆布红得耀眼。龟田大隅不由得回过头,大声说:“战国时候,这样的好汉要多少有多少。”家臣们想要追上去,龟田阻止了他们。用龟田的话说,“大坂那边有很多老将”,这让自命为战国遗老的龟田倍感亲切。
“再看看咱们这边,连个像样的足轻都没有”。龟田大隅言外之意“浅野家的武士过去几乎都是浪人,却为了获得俸禄而失去了浪人的彪悍,为了守住世袭的俸禄而汲汲营营”。
龟田回到营中,对同僚说“今天我见到了一个有趣的家伙”。他说:“那人只是个农民,却也想趁乱成为国持大名。他全身上下只系了一条红色兜裆布。这就是大坂方啊!”听了龟田这番语带赞美的话,与他交恶的光头将领上田宗固嘲笑龟田“你就那么看着99lib.啊,为什么不砍下他的首级?”龟田什么也没说,全身散发出一股杀气。
“宗固,这笔账我先记着。”龟田说。
他的意思是回头再找他算账。这两人关系一向不好,大家都认为他们总有一天会刀剑相向。龟田大隅原是柴田胜家的家臣,上田宗固过去是石田三成的手下。龟田曾在贱岳合战中落败。上田宗固也在关原之战中尝过败绩,落魄了一阵,后来被浅野家看重收入麾下。两人的经历十分相似。
上田宗固也出生于战国那个振奋人心的时代。他和龟田都是从战国时代摸爬滚打过来的。从这一点来说两人是“绝配”。
为了了解典型的战国人,我们有必要来谈谈上田宗固这个人物。上田宗固俗称左太郎,名重安,生于尾张星崎村。
织田信长鼎盛之时,上田跟随织田的老臣丹羽长秀,小小年纪就当上了茶坊主。..
“他是个茶坊主。”
上田一生都因为这段经历而遭人耻笑。在他十六岁那年,发生了明智光秀之乱,上方地区一片哗然。信长的三儿子信孝遵守亡父遗命,在大坂集结军队以征讨四国。宗固的主人丹羽长秀担任总司令,这个时期和信孝一同待在大坂。
同样在大坂集结的织田军队中,有一个名叫织田信澄(信长的侄子)的将领。他因为娶了明智光秀之女而被怀疑是“光秀的同谋”。信孝为此不得不讨伐信澄。一旦他出兵讨伐,势必会在大坂引发小规模的战争。本能寺之变已搅得世间一片哗然,此时实在不适合再发动战争。丹羽长秀为此犹豫不决。十六岁的宗固恰巧跟在长秀身边,自告奋勇说“让在下一个人去吧”。他跑到织田信澄的住处,很快取了信澄的首级回来。此事表明宗固拥有非凡的胆识。
此后,上田征战沙场,屡立战功。丰臣时期,丹羽长秀成为越前(福井县)府中的城主,享一百二十三万石俸禄。与此同时,上田成了俸禄一万石的大领主。因为他不仅是一名武将,更是一个擅长指挥军队进行战斗的将领。不过,上田仍然十分嗜好茶道。作为“茶道家”的名头比作为武将的名头更响。
丹羽家在长秀之子长重当家时被剥夺领地,变成了俸禄四万石的小领主。上田因此离开丹羽家,成为秀吉的直参。
秀吉任命上田担任“茶头”,在丰臣家负责与茶道有关的一切。因此,“茶道家宗固”之名越来越为世人熟知。
关原之乱发生后,宗固毫不犹豫地加入了石田三成的阵营。他前往北国,成为北国守将,因此没有参加发生在关原的主力决战。
动乱结束后,上田流浪了一段时间,后被浅野家上一代当家人幸长招致麾下。
幸长很看重宗固,待他如贵宾。他对宗固说:“我当上了纪州国主。如你所知,我们家本是尾张的小武士,没有能够在战场上指挥作战的人。你能来吗?”
从战国到关原之战前后,人们把那些能够“替国主指挥军队”,拥有指挥官的才智与经验的将领视若珍宝。这样的人无论流浪几次,都马上有人来邀请他,绝不会流落街头。宗固就是这为数不多的能人之一。
对于上田宗固,人们也有“喜欢装腔作势”这样的负面评价。他这个人的确有这个臭毛病。比如,他一生不好金银,常常在人前夸耀此事。晚年,他当着很多人的面,细细把玩金银一番之后,感慨说“这些确实是好东西,难怪如此使人陶醉,可惜与我无缘”,好像自己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东西。
酒井忠胜听闻此事,评价道:“上田宗固不是一个真正的武将。如果说手不沾金银才是为将之道,那打仗所需的军费谁来计算?况且毫不关心主公家钱财的人如何胜任家老一职?”
关于宗固有很多传说。宗固是他作为茶道家的名字,晚年写作“宗古”。不过,他在丹羽家的时候就蓄发担任了“主水正”一职。
丰臣时代,家康登城参见秀吉时,宗固负责为他带路。家康因为宗固既是武将又担任丰臣家的茶头而很袒护他。
即使宗固曾站在石田三成一方,家康也已“此乃时势所逼”为由宽恕了他。宗固服侍浅野家上代当家人幸长时,幸长曾带他去参见家康。家康很少见地开玩笑说:
“宗固啊,你还保留着出家人的打扮呢?”
家康认为宗固还顾忌自己曾支持三成一事所以留着光头。身为家臣的家臣,能直接与家康这样交谈,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家康甚至善意地对他说:“宗固,派一个你的孩子到我身边来吧。”宗固接受了家康的好意。从此,延续了宗固血脉的上田家成为德川家的直参。
可不知为何,他在浅野家很不受欢迎。幸长请宗固来时,就有很多人在背后说:“主公真是大度。不过是个茶坊主嘛!竟然给他一万石俸禄。”这话甚至传到了幸长耳中,不难想象家臣们是怎么说他坏话的。
幸长听闻此事后,叫来宗固,当着重臣的面亲手交给他一把短刀,对他说“不用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宗固心里很感激幸长,可他嘴上总爱说些讨人厌的话。这个时候也不例外。他一边恭恭敬敬地接过短刀,一边说:“他日家中若发生变故,小人一定血染此刀,不负重托。”
事后,人们嘲讽他“什么血?肯定不是人血!不是猫血就是老鼠血吧。”宗固实在是不得人望。
宗固身材矮小,身高不足五尺。一群人在和歌山城的诘之间夜谈时,一个自命力大无穷的人说:
“主水正大人,您的威名远播天下。那您的力气怎么样啊?小人如果与您在战场上交锋,保证让您动弹不得。”
说完,他开玩笑似的抓住主水的两手腕,对宗固说“您动动看”。宗固个子小、力气小,果然动弹不得。他两眼发出寒光,静静地说:“我力气小,论力气比不上别人。你放开我的手腕试试。信不信我马上杀了你!”这让那个只想开开玩笑的男人很难堪,一个劲儿恳求宗固原谅自己的无礼。宗固不肯答应,两眼死死盯着他。同席的人都起身劝说宗固,自命力大无穷的男人才得以全身而退。
“这次我就原谅你。”宗固说。那个男人这才敢放开他的手腕。
此番上田宗固率领二百五十人,归属于龟田大隅的先锋部队。
龟田大隅提到“敌方先锋大将乃塙团右卫门”时语气十分严肃。对此,上田宗固语带嘲讽地说:
“团右卫门之流何足挂齿。他在加藤左马助(嘉明)手下从足轻干起,后来率领了一队铁炮足轻。可笑的是,关原之战他不知如何指挥军队,只知一人单打独斗,沦为了敌人的笑柄。”他的声音大到全军都听得见,目的是防止军心动摇。
大敌当前,龟田大隅对上田宗固的顾虑表示赞同,以响彻云霄的声音说:“古入道大人言之有理。”古入道是宗固在浅野家的绰号。
池塘边
令人意外的是,塙团右卫门最终以战败告终。端看他所身处的局面,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失败,可他最终还是打了败仗。即使失败了——或者说正因为失败了,后世的日本人更喜爱这个人物。因为他是个典型的日本人,集日本人的优点与缺点于一身。
他是个诗人。
要想获得日本人的喜爱,必须是个诗人或是富有诗意的人。大坂方的敌人——德川家康的为人处世一点也不富有诗意。与他相反,据守大坂城的将领们的人生与行动极富诗意。团右卫门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前去侦察敌情的山口兵内、兵吉两兄弟飞奔回营,向团右兵卫汇报“敌军先锋位于安松”。团右卫门点点头,站起来说了一声“出发”。他的意思是“出发前往敌人的阵地”。山口兵内很吃惊,团右卫门身边只有五十名铁炮足轻与三十名骑兵。虽然后面的队伍正逐渐赶到,可还需要时间。先锋到齐后,还要等待中军和主力部队到来。所有人都到齐后,兵力将达一万。以这么多人马必能克敌制胜。
可团右卫门迫不及待。
山口兵吉说这样太过勇猛,过犹不及,应该等大军到达后再行动。团右卫门勒紧头盔绳,下巴一抬,冲着左手边冈部大学的军营,对兵吉说“你说的很对,可你看看那边”。冈部身边也只跟了二十个骑兵,可他已经骑在马上,准备出发。
“看见了吗?冈部大学本就是个性急的人。他想赶在我前面,抢夺先锋之功。我岂能输给大学之流!”团右卫门口中的“输赢”,与敌人无关。他只在意与自己人的竞争,并据此决定自己该采取何种行动。
另一方面,浅野军中发生了动摇。
浅野家毕竟是新兴大名,将领之间相处并不融洽。又没有像德川家、岛津家那样历经沙场形成的家风,因此部队在战场上并不熟练,士兵的集体战斗意识十分薄弱。
他们高估了大坂方的实力。
这也难怪,据探子回报“从堺到岸和田的四里路(约十六公里)上人满为患”。当然,并非探子夸张,这是事实。从堺到岸和田、贝塚的大阪湾沿岸道路(纪州街道)上挤满了大野道犬与主将大野主马的队伍。他们正步步逼近,南下而来。光是围困岸和田城的守军就有三千,屯集在贝塚愿泉寺附近的兵力至少也有三千。
与此不同,浅野军只有区区五千人。
负责打响第一仗的先锋部队不过五千人。先锋军的士兵们感慨“让我们以千人敌三万人(据目测)”,觉得自己毫无胜算。
为此,前线军心十分不稳。
前一天夜里浅野家的先锋将领们召开了军事会议。那时,龟田大隅提出:“在蚁通明神的路口等待敌军。敌众我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的同僚浅野忠知认为龟田的方案太过胆小而激烈反对。这些在上文都已提及。为此,浅野忠知采取了违反军令的行动。他一度按照命令退到了樫井村附近,可最终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正确,率领二百士兵到前线,在广阔的田园地带布阵。简而言之,浅野军在作战计划上没有达成一致。
按常理,应该采取龟田大隅的作战方案。浅野忠知的方案太过意气用事。在他看来,打仗似乎只是“勇敢”或“胆小”的表现。就这一点而言,他和大坂方的塙团右卫门、冈部大学是同一类人。
这天一大早,浅野忠知到达自己挑选的平原一看,为战场的广阔感到震惊。极目远眺,透过朦胧的地平线能够看见佐野的村庄。右手边是一片原野,绵延至被称为“小富士”的小山丘。把二百士兵部署在如此广阔的土地上,跟撒了一把黄豆没什么区别。按常理来说,在这么广阔的平原上打仗至少需要一万兵力。
“糟了。”浅野忠知心里很后悔。可既然已经意气用事走到了这一步,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后退。
“在这里战死”,忠知为了让自己手下的寄骑与家臣们听见,大声说。
忠知很喜欢“战死”这个词,在前夜的军事会议上也频繁使用了这个词。
在战国时代的黄金时期——元龟、天正年间,将领们绝不会轻易说出“战死”这样的话。“战死”意味着“战败”。战国时期,发动合战是为了“打胜仗”,将领们不打注定失败之战。实在避免不了打败仗就投降。如果不愿意投降,就要克服一切不利条件,竭尽全力求胜,甚至为此采取一些惊人的举措。
“以死为美”的思想出现于江户初期,形成于江户中期前后,是太平盛世所催生的奇特哲学。在战国时代,武士们一心求胜,就算走投无路暂时投降,多半也是为了日后获胜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对死亡的赞美,始于大坂夏之阵,且不以“胜死”,而以“败亡”为勇。美化死亡的精神在这个时代已经萌芽。
从实战经验来说,大坂方的塙团右卫门与浅野方的浅野忠知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将,而且他们都跟随过多个主公,通晓世事。亲身经历过战国的他们,却成为“壮烈战败而死”这一最令主家头疼的“美学”的俘虏,并以此为傲,足以说明武士道在这个时代就已经开始走向崩溃。
浅野忠知的情况十分可笑。
手下的寄骑逼问忠知:“在这种地方怎么打仗?”他们主张“退回龟田大隅大人那儿”。
对浅野忠知而言,事到如今岂有听从龟田大隅所言之理?他说:
“我决意战死于此。你们想怎么做悉听尊便。不听我的就走吧!”
寄骑中带头的人说:“你想有损主公(浅野长晟)的颜面吗?”此刻,他们的想法和正常的战国人一样。兵败如山倒,一旦前线溃败,从第二道防线到大本营往往全线溃败。寄骑们逼问忠知“是不是想连累主公也战死”。
浅野忠知直言“主公也是武士。想来早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顺便说一句,浅野家上一代当家幸长突然离世时,浅野忠知是反对长晟,拥护其弟继位的老臣之一。长晟并没有忘记此事,事后得知浅野忠知说了这番话,勃然大怒。他说:“这种人配当侍大将吗?”“侍大将”(家老)的职责是哪怕献出生命也要设法让主人活下去,并尽量以最少的伤亡使己方获胜,为此才得以享受高官厚禄。浅野忠知却说出“主公战死也是理所当然”这样的话。所以长晟后来才会说“这种蠢人也配当侍大将!”
浅野忠知这句话是指“精神上”的准备,无奈被众人误解了。他被人误解也在所难免。这个时代,江户武士道那样的颓废精神还未普及,跟随忠知的寄骑们无法理解忠知所说的“武士首先要勇敢,胜败乃其次”这种不可思议的伦理观。结果,他这句话就被形而下地(当然,战术本就属于形而下的世界)解读成了“左卫门大人图谋让主公战死”。寄骑们说服从他这种颓废之人的命令,与他同流合污实在不明智。于是,抛下一句“那我们就自己做主了!”,纷纷离开了战场。开始是五人,然后十人,紧接着三十人、一百人……寄骑们鱼贯离去。他们离开浅野忠知,准备投靠龟田大隅。
龟田大隅特地挑选了地形狭隘的地方作战,因此无法容纳这么多人。他让他们继续后退,回去“保护主公”。一时间,很多身后插着小旗的人往后方退去。在旁人眼中,这无异于“撤退”。
位于后方大本营的浅野长晟看见前方这番奇怪的景象,误认为“前方溃败”,大为恐慌。由此可以看出浅野家虽然是大大名,浅野军却是一支二流军队。
前线指挥官龟田大隅回头看见这种情形,慨叹“大本营军心不稳,惨不忍睹”。他朝上田宗固大叫“入道大人,入道大人”。宗固却充耳不闻,抬头凝视前方。“古入道这个混账”,龟田大隅虽然生气,却不得不主动来到宗固身边。因为宗固脸上一副“有事你自己过来”的态度。龟田大隅大步走到宗固身旁,弯腰在他耳边说:
“大本营人心涣散,本来能打赢的仗也打不赢了。能稳定军心的只有你!”
“明白了。”宗固倏地站起来,翻身上马。他在马上叮嘱龟田大隅“听好了。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开战。即使敌人来犯也以铁炮应对,千万不要近身肉搏……”
“假如,”宗固说,“你抢先出击,与敌人肉搏,必死无疑。这点我想你也知道,只是提醒你一下。”宗固边说边往后方跑去。
龟田大隅坐回自己的折凳上。他的折凳摆放在安松池塘的一头。那里插着醒目的黑白色马标,右手边的茅草丛中埋伏着三十个铁炮手。
身在最前线的浅野藏书网忠知从堤坝旁边跑进来,喘着粗气。他执意要以开阔的平原为战场,以致手下寄骑对他的愚蠢忍无可忍先后离去。他只好率领自己的五十名家臣撤了下来。
“说来惭愧。”忠知一下马连忙诉说撤退下来的原因,并坦率地向龟田大隅承认自己昨天夜里提的意见是错的。
“实在是惭愧。”忠知俯首向龟田大隅认错。忠知的坦诚让龟田大隅觉得很欣喜。他对忠知说:
“不敢当。你这么说让我实在惭愧。快回大本营吧。大本营无人坐镇,乱成了一团。守住大本营才是第一要事。”
龟田说完,浅野忠知高兴地策马离去。
至此,浅野军队的最前线只剩下龟田大隅及其率领的部队。如果没有龟田大隅,浅野家会变成什么样啊。
塙团右卫门飞奔起来。
他的对手是冈部大学。为了“不让那个老狐狸占上风”,团右卫门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冲向草地!冲向草地!冲向敌人的草地!”
团右卫门高举右手,挥动令旗,鼓舞士兵。“敌人的草地”指敌人的大本营。团右卫门的意思是让部下杀入敌人的大本营。
冈部大学也寸步不让,一路飞驰。
团右卫门紧跟在冈部身后。他刚超越冈部,又被冈部反超回去。两人如同祭祀仪式时赛马一般。跟在两人身后的仅有一骑——泉州路的引路人、团右卫门的副将淡轮六郎兵卫重政。
“这样好吗?”
重政疑虑重重,频频回望身后。身后很远的地方有十名骑兵,然后又有五名骑兵追了上来。这点人马根本不能称为“军队”。重政心里很不安。但他仍努力让自己相信塙团右卫门的名声。他认为像团右卫门这样的人物不可能打没把握之仗。
另一方面,身在安松池塘尽头的龟田大隅,一再制止蠢蠢欲动的士兵,不让他们发出一点声音。
不久,前方扬起沙尘。尘土越来越多,有几个铁炮足轻吓得胆战心惊,想从茅草丛里逃走。队长制止了他们,鞭打那些不听劝阻的士兵,总算让他们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别射击!别射击!”
龟田大隅的声音越发高亢。他的声音有时像鸟叫,根本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他的嘴唇变得苍白起来,不停发抖。就算是他这样的老将,大战前夕也会感到害怕,和新来的足轻没什么不同。
“对手是久负盛名的塙团右卫门。”
塙团右卫门的名字更加深了龟田的恐惧。全凭右手的令旗,他才勉强压抑住撤退的冲动。令旗是主公浅野长晟亲手交给他的。长晟对他说:“胜败全在你一念之间”,这让他无法做出有损颜面的事。促使他坚持下去的还有他的自负。他绝不是当代一流的侍大将,可浅野家的将领和士兵都太过青涩,根本指望不上。“我要不坚持到底,这场合战可怎么办”的想法让他此刻坚守在这里。
“别射击!”
或许是保持沉默让他害怕,龟田大隅只好不断地训斥士兵。他的策略是把敌人的骑兵吸引到跟前再发起射击,先挫挫敌人的锐气再采取下一步行动。
“只要听我的命令,必定能打赢!”
对龟田大隅而言,只有让士兵们相信自己才能消除他们的恐惧。幸运的是,龟田大隅的寄骑与家臣都十分信赖他。
“等敌人的枪尖到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时再开枪。瞄准了!冷静!”
龟田大隅不停地说。云层散开,太阳探出头。四周热气蒸腾。抱着铁炮的士兵们早已汗流浃背。
团右卫门终于超过了冈部大学。更准确的说是冈部大学感觉到危险因而放慢了马速。
淡轮六郎兵重政飞快从大学身旁跑了过去。此刻,重政早就忘了“收回领地”的事,一心想着“事已至此,只好和团右卫门同生共死”。他靠近令人敬畏的团右卫门,对他说:“某乃泉州路引路人,请允许某在前方带路”。团右卫门点点头,放慢速度与重政并排前进。不久,团右卫门手下的三十名寄骑追了上来。
龟田大隅还是不让士兵射击。
“别射击!等看见敌人的睫毛再射击。我们一定能打赢!为了打胜仗一定要忍住!忍住了才不会白白牺牲。”
龟田大隅不停叫嚷。他说话很有节奏,好像在打鼓。士兵们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能冷静下来。只有久经沙场的人说话才能掌握这种节奏感。
樫井
塙团右卫门最终战死。
关于他战死时的情况众说纷纭。我不知该相信哪种说法。
他战死在大阪府泉南郡樫井村的旧街道旁。至今那里仍有埋葬着他尸首的五轮墓,只是墓上的石头早已风化。
“南来北往的有心人,请下马参拜后离去。”
从江户时代起就有这样的说法。听说如今樫井村的村民们还不时到这里来敬香献花。
浅野军没有想到敌方的大将竟然这么莽撞地杀过来。
“二三十骑人马,没有列队,面目狰狞,满脸通红,卷起滚滚沙尘杀将过来。”团右卫门扬鞭策马,既不排兵亦不布阵,只是一味向前突进。
上文已多次提及浅野方由龟田大隅担任先锋一事。他一次又一次训斥害怕的士卒,终于下达了射击命令。这是夏之阵的第一场遭遇战。
硝烟笼罩了蚁通明神的松林,向水田飘去。
团右卫门的坐骑腾空跳起,可他还是不停鞭打马儿,冲向硝烟之中。龟田手下的士兵大惊失色,顿时作鸟兽散。龟田大隅也跑了。
不过,龟田只跑了几步。过了石桥后,他便大声叱责士卒,让他们停下来装上子弹。团右卫门已近在眼前。
“射击!”
龟田大隅像疯了一样。足轻们因为恐惧和惊慌迟迟装不上子弹。这时,一名弓箭足轻冲上前,走到街道上,拉紧白木弓,向团右卫门射出一箭。
这一箭射进了团右卫门的腋下。团右卫门中箭后从马上摔了下来。有人说看见他“立刻又纵身上马”。团右卫门拔出箭头,回到马背上,表现出不打垮龟田军誓不罢休的气势。龟田的士兵们无法瞄准,有些人忍不住开始逃跑。大隅也想逃跑。能给“逃跑”找到一个正当理由,再次证明大隅是个经验老到的武将。
“撤退!”
龟田下令。他的理由是先后退,到一定的距离再射击。
团右卫门没有乘胜追击。他回头对对淡轮六郎兵重政说:
“敌人的撤退恐怕是诱敌深入之计。”
淡轮点点头。团右卫门拉紧缰绳停了下来,让士卒们喘口气。到这个时候,团右卫门还保持着理智。
他想等人马来齐,一举击败浅野军。
“想不到浅野这么不堪一击。”团右卫门一边把布巾塞进头盔里擦汗,一边对淡轮六郎兵卫说。浅野军确实不堪一击。五千99lib?t>人马中,只有龟田大隅率领的先锋部队英勇奋战,其他人都怕得不敢露面。龟田大隅的部队最多也只有数百人听命行事,大多数人是让他往后退一步,却往后退三步。
“一举歼灭他们!”
难怪团右卫门这么想。他想慎重地指挥这场战斗。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慎重”,很快便毁在回禀战况的探子手里。
探子回报“冈部大学大人骑马进入樫井川,准备沿河滩前进,从侧面发动进攻”。
团右卫门听完,把手巾往地上一扔,飞身上马,怒吼“还在妄想超过我”。也难怪团右卫门如此愤怒。冈部大学攻击敌人腹背之举并无不妥,只是他应该事先与从正面进攻的团右卫门商量。冈部此举并不是为了打败敌人而采取的战术行动。
团右卫门认为冈部此举“不过是想捡‘首级’罢了”。从冈部平时的言行来看,团右卫门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冈部采取这个行动不是从全军的战略大局出发,只是想趁火打劫。如果这仗打赢了,他就可以吹嘘“全靠我才打赢的”,并借此扬名立万。
团右卫门和冈部是一类人,所以他很清楚冈部的企图。
最终,团右卫门选择了突击。
他攻入樫井村,在村里进行了惨烈的白刃战。
另一方面,浅野方的龟田军不断有援兵到达樫井村。首先是身穿黑色铠甲的上田宗固和他的部队。上田年纪虽然大了,行动还十分敏捷。一进村,他就冲到蹲在石桥畔的龟田大隅身后,大叫“大隅大人,辛苦了!”
龟田大隅拼命摇头。就连他也开始对战况感到绝望了。
“毫无胜算。”龟田说。
“事到如今只能据守石桥阻止敌人前进。让我方人马的尸体堆积成山。我也战死。只有这样才能无损浅野家之名。”
有人说此时“龟田大隅气若游丝”。身为一员猛将,他不该有这样的表现。
“大隅那家伙,那时候哭丧着脸。”
事后,上田宗固为了夸大自己的救援之功,让别人记住他的功劳,故意这么说。这也成为导致龟田大隅与上田宗固不和的根源。
上田宗固翻身上马,为了留下证据,故意高声说:“大隅大人,你守着这座石桥!”龟田大隅皱起眉头。
上田宗固发动了突袭。
团右卫门的队伍在白刃战中已占据上风。浅野家的战马失去主人,在村内四处乱窜。
有位武士被突然从路口冲出来的水牛的角撞倒。
这位徒步武士名唤山县三郎右卫门,是团右卫门手下最为勇猛的寄骑。上田宗固不应该招惹他。
然而,宗固已陷入疯狂的境地,像线团一样四处乱滚。他对山县报上自己的名号,动起手来。
山县轻松躲过这一击,把宗固的长枪打到地上,一脚踩断。
“在下山县三郎右卫门。”
山县自报家门。
宗固不假思索,与山县扭打成一团。山县抓住宗固的头,一伸腿把他扫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插在宗固身后的金色半月形图案的令旗在地上扫来扫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看起99lib.t>来就像垂死挣扎的飞蛾的翅膀。
宗固的家臣横关新三郎正好经过,见此情景,连忙扑到山县背上。
山县一边把宗固按在身下,一边把右手伸到背后一把抓住横关摁倒在地。山县的臂力实在惊人。
如果这时宗固的家臣横井平左卫门没有赶来,宗固主仆的脑袋十有八九要像茄子一样被拧下来。
横井抡起大刀,朝山县三郎右卫门的大腿砍去。山县手一松,宗固当即握紧短刀插入山县腋下。
团右卫门过于深入敌阵。
他的部下一个接一个战死。淡轮六郎兵卫与浅野方的永田治兵卫力战而亡,坂田庄次郎、须藤忠右卫门、熊谷忠大夫、芦田左卫门、山内权三郎、德永浅右卫门等人也接连战死。
塙团右卫门因轮流使用两面令旗而闻名。一面是极为普通的金色御币图案的令旗。另一面是白底黑字,写着“塙团右卫门”几个字的令旗。他带着这面令旗驰骋沙场。就连元龟、天正年间也不曾出现过用姓名做令旗图案的人。
“团右卫门战死时带着哪面令旗呢?”
在他死后,这个问题在大坂城内引发了争论。可惜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团右卫门的部下在樫井战场几乎全部战死。
关于他战死时的情景,我们只能依据浅野方的见闻。
这一点在浅野方也是众说纷纭。
“团右卫门是被我们杀死的。”
战后,浅野忠知及其家臣说。龟田大隅一方则主张:“说什么蠢话!塙团右卫门明明死在我们手上。”总之,塙团右卫门死得很惨,甚至弄不清是被谁杀死的。刀光剑影之中,一群人蜂拥而上,终于取下了团右卫门项上的人头。
当周围自己的手下越来越少时,团右卫门大声嘟囔“是准备后事的时候了”。他开始寻找从樫井村通往海边的路。“死在青松白沙环绕之地”是这个诗人的愿望。
“冈部大学怎么样了?”
团右卫门一边扬鞭策马前进,一边不忘寻找自己的竞争对手。然而,他身旁早已无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团右卫门变成了光杆司令。冈部大学见形势不妙,早抛下团右卫门跑了。
据浅野方记载:“浅野军中有三四十名骑兵跟在团右卫门大人身后。”
团右卫门穿过小路,终于出现在村子尽头百姓家的院子里。龟田大隅手下的寄骑、擅长用弓的高手多胡助左卫门下了马埋伏在这里。不容团右卫门分说,多胡便拉弓射箭。箭矢闪着白光,射中了团右卫门的左腋下。团右卫门虽身负重伤,仍举起十字枪向多胡刺去。
多胡无暇拿枪,举弓一挡,躲过了团右卫门的第一击。团右卫门大吼一声“岂有此理”,用十字枪挑起了多胡的弓。就在这时,浅野忠知的家臣八木新左卫门及上田宗固的家臣横井平左卫门同时举枪刺向团右卫门。团右卫门从马上摔了下来,正要起身,发现前后左右全是枪头。
“等等。”团右卫门制止性急的八木。他踉踉跄跄走进身后的小屋,在纸片上写下了离世前最后一首诗。他一手拿起纸片撒在地上。与此同时,八木新左卫门冲进小屋,举枪刺进团右卫门腰际。
在这场战斗中,大野主马率领的主力部队在距战场十公里远的贝塚愿泉寺休息。私通东军的愿泉寺主持卜半用好酒好菜拖住了大军前进的脚步。
《大坂合战口传书书入》中写道:“士卒连夜行军疲惫不堪,加之饥饿难忍,遂开怀畅饮,终至腿脚无力,醉卧不起。”还有关于此事的谚语“野合便当,饮酒三时,醉卧不起”。“野合”指“野外战斗”。这句谚语似乎是告诫人们“在野外战斗开始时吃便当、喝酒,很容易丧失战斗力”。“饮酒三时”一句令人费解。
无论如何,这是大野主马的失策。愿泉寺的款待让他很高兴,甚至把已经出发前往围攻岸和田城的侍大将宫田平七叫了回来。身为“一军”之主的主马,直到此时仍坚信自己必胜。
同时,他高估了纪州当地武士“起义”一事产生的效果。他一心以为发动一揆能够扰乱整个纪州,对浅野长晟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有一种说法指出大野主马没有告诉团右卫门他在纪州进行的部署。因为快出发时,团右卫门对他说:“无需深入作战。”既然安排了纪州武士发动“起义”,深入作战也无不可。然而,大野主马没有对团右卫门提及此事,只对他说:“你只管带领部队前进,我自有打算。”“打算”指的是策反纪州武士。这样的“高级战术”,主马之所以对团右卫门秘而不宣,是为了在成功以后向世人夸耀自己的功劳。
根据>..这种说法,团右卫门执拗地对大野主马述说“深入作战无用论”。主马对他说:“你是害怕勇猛的浅野军吧?看看冈部大学。他不是毫不畏惧地拼命前进吗?”这话激得团右卫门怒火中烧,一路狂奔。
淡轮六郎兵卫重政的随从带来了樫井战场失利的消息。他站在愿泉寺本堂下,大声对台阶上的大野主马说:“首战我方告负。”他深知不该如此大声禀报战败的消息,可这个失去主人的随从实在是对大野主马的做法忍无可忍。
“我们的主人淡轮六郎兵卫重政战死。我方士卒正三三两两向贝塚撤退。”
“团右卫门如何?”
随从声嘶力竭地说:“已战死。乱军之中被敌人砍下了首级。”
主马大为震惊。
他立刻重振旗鼓,吹向号角,敲响吊钟,准备出击。御宿勘兵卫.99lib.、长冈监物担任先锋,主马亲自指挥中军。
等他们到达樫井时,铁炮声早已停歇,四周黑烟弥漫,不见敌人身影。农家屋檐下、路上到处都是无头的尸首,在在显示出战况的激烈。
御宿勘兵卫政友过去是小田原北条家的家臣,享一万石俸禄。北条家垮台后,他投入家康之子结城秀康麾下,担任侍大将。到秀康之子忠直当家时,他以“侍奉愚人是一种耻辱”为由,离开了主人家。他对主马的指挥方式十分不满,大喊“黄口小儿,害得团右卫门白白丢了性命!”,并叫来杂役郑重其事地火化了团右卫门的遗骸。
主马为人性急,打算就这样出战。
御宿前往主马帐中,指着海边的天空说:“请看看太阳。”此刻,日已西斜。
“日暮之时不应作战。”夜间进攻陌生的地方只会打草惊蛇,必败无疑。
主马撤退。
一路退回了大坂城内。
这个战败的消息大大影响了城内的士气。风传冈部大学立刻被传唤去追究战败的责任,但最终不了了之。
有人说这是因为秀赖说“事已至此,追究又有何用”。也有人说并非如此,而是因为一旦盘问冈部大学大人必然会牵连到大野主马大人。主马大人乃大藏卿局之子,人人忌惮他三分。
四月三十日,城内召开了军事会议,讨论往后的对策。
“席间,众人沉默不语。”长曾我部盛亲离开本丸后对其手下的土佐士兵说。
气氛凝重在所难免。护城河被填埋了,大坂没法像冬之阵时那样打阵地战。
在这之前,有人提出“在天王寺口布防”的方案,得到了真田幸村的支持。这种方案要把决战集中在一个战场上。在四月三十日的军事会议中,后藤又兵卫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
只有又兵卫一人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保持着乐观的情绪。
“敌人必然从大和口发动进攻。”又兵卫说。众人对此没有异议。家康将从京都进入大和,翻过生驹、葛城连峰后进入河内。
又兵卫计划“在敌人翻山之时发动进攻”。对兵力不足的大坂方而言,只能据守天险迎敌。又兵卫说的时候语带谐谑,惹得秀赖也难得地笑出声来。
幸村率先对此表示赞同,紧接着木村重成也表示同意。大坂方确立了作战计划,即“沿河内路往东,在国分附近据守天险迎战翻山越岭而来的敌军”。
“能打赢吗?”秀赖问。大野修理对众人说:“主公问‘能打赢吗?’”
“十有八九能赢。”又兵卫答道。幸村也有同感。如果能够发挥地形优势,运筹帷幄,说不定真的会赢。
“然后呢?”修理问。
“溃败的敌人应该会暂时退守大和。大和能够容纳大军的只有奈良或郡山。他们肯定会在那附近集结,然后再次发动进攻。”
“然后呢?”修理又问。又兵卫大笑着说:“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论战斗计划制定的多么详细,最终还是要根据敌人的反应调整计划,不可能完全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又兵卫的意思是到时候看敌人如何出招再随机应变调整策略。
这天,塙团右卫门的首级被送到家康所在的京都二条城。
因“天气炎热,首级腐烂”,家康没有亲自查验。
出征
上文提到了四月三十日大坂城内召开的军事会议。
会上,大坂方决定“出征”。让我们再来看看会议的一些片段。
首先,幸村在发言中说“望右大臣家振作精神,入主京城”。
他的理由是“即使此番战败,哪怕能号令天下三日,处理京中政务,也必将名垂千古”。包括长曾我部盛亲在内的一干人都认为幸村“所言极是”。
出于绝望,幸村才说出了这番冠冕堂皇的话。
在召开军事会议前几天,幸村曾对众位将领吐露“此番实在无计可施”的心声。
“冬之阵时,我们还有优势——城墙坚固,粮草充足。”
大坂方还可以借助这个有利条件制定对策。..天下诸侯中确实还有眼看大坂尚有优势,决定伺机充当内应的人。大坂方盘算着德川阵营中也可能出现临阵倒戈的将领。
可惜淀殿和她的侍女团,以及负责执行淀殿命令的大野修理放弃所有有利条件,答应了家康和谈的要求。为此,外护城河与二之丸的护城河都被填埋,大坂城沦为一座“裸城”。事到如今,大坂方已经不能据守城内打阵地战,只能出城迎敌。
可出城迎敌大坂兵力又不足。出城后,敌众我寡,大坂终究还是要打败仗。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拥戴秀赖公入京,哪怕只能统治天下几天也好。幸村频频使用“名垂千古”一词。他觉得既然胜负已定,最重要的就是留下一个好名声。后藤又兵卫、长曾我部盛亲等人对此深表同感,可见浪人出身的将领们想法一致。此番他们已将胜负置之度外,只关心自己怎么才能漂漂亮亮打一仗。无疑,他们想把自己拥戴的秀赖也拉入这个阵营之中。
这时,大野修理也在席间。他虽不是一个愚昧的男人,思考问题却总是很悲观。因为与秀赖有关的一切,他都必须获得淀殿及母亲大藏卿局的首肯。他的想法自然也越发像个奶妈。
“此事太过草率。”修理用这一句话就打断了幸村的感慨。
“这个蠢货藏书网!”事后后藤又兵卫说。在后藤看来,这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保住秀赖的性命。既然秀赖注定一死,那么大野修理的工作就是设法让秀赖死得更英勇。不过,事关主公生死,不容下属置喙,后藤也没有再说什么。
在四月三十日的军事会议上,幸村提出了“夜袭家康大本营”的方案。会议决定出兵迎战。幸村认为既然决定了出兵,就必须有所斩获。“夜袭”是最有可能以少数兵力收获重大战果的策略。成百上千的士卒舍命冲向家康的大本营,或许能够取下那个“老英雄”的项上人头。
这个方案与后藤又兵卫据守天险(河内、大和边境)迎敌的方针并行不悖,得到后藤等一众将领的支持。
不过,后藤又兵卫极力反对幸村亲自出征。他说:“左卫门佐(幸村)大人,请留守城内”。幸村不听,坚持要亲自率军进行夜袭。后藤忍不住高声说:“聚集到大坂城内的浪人都是冲着真田大人来的!”确实如此。冬之阵时的真田丸攻防战使作为军事家的幸村名声大震。况且他的部队不是乌合之众,全是由信州真田家一手培养起来的,这也成为幸村深得人心的原因之一。
又兵卫对幸村提出的方案持悲观态度。在他看来“敌军兵强马壮,大本营势必牢不可破。夜袭根本不可能成功”。之所以没有反对,是因为他知道幸村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幸村根本没有考虑成败,只想通过勇敢的夜袭战而“名垂千古”。
“城池陷落也要有个过程”,这是后藤又兵卫的想法。自己一开始就死也无所谓。
可幸村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再死。因为“城里的浪人是冲着真田大人来的”。如果他一开始就死了,士气势必低落,大坂城会丢得很难看,使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坂将士留下坏名声。
“请左卫门佐大人守护令旗到底”,又兵卫劝说幸村。出于这个理由,幸村最终答应了又兵卫。
出人意料的是家康在京都二条城停留了好几天。现任将军秀忠也待在伏见城。秀忠自少年时代起便征战沙场,却从未立过大功。他没有这种能力。家康对此很不满,总是担心自己死后诸侯们是否会听命于秀忠。
家康想“这次一定要给秀忠一个华丽的舞台”。他也这么做了。在家康眼中,这次战役也就这么点难度。他从年轻时开始就站在所有合战的第一线,从未把主力战的指挥权交给别人。年过七旬,他终于改变了这个“好习惯”。
为了秀忠他颇费心神。先是叫来经验丰富的藤堂高虎,向他表明自己的心迹,拜托他“想办法暗中帮助秀忠”。对于旧日丰臣家的大名高虎而言,家康的这种私人请求令他喜出望外。高虎表示“必将为秀忠效犬马之劳”。
家康与秀忠约定在河内的道明寺村汇合。路线也已经确定。
在家康、秀忠两路大军进军路线沿途的房屋都被拆毁,商店、田间小屋也被悉数推倒。这项工作叫“清路”,是为了防止路上有火枪手埋伏。“清路”工作由甲州出身的旗本米仓丹后守信继负责。他从沿路的村庄征召了壮丁来干这活。
四月二十六日,京都一带下起了暴雨。
原本在大和一带考察的秀忠,冒雨赶回京都,进入二条城。
“大树(将军的敬称),辛苦了。”家康郑重其事地慰劳三十六岁的儿子。
秀忠决非蠢钝之人。他为人笃实质朴,从不主动惹是生非,只是投错了胎。如果生在山间农家,他这一辈子肯定会不厌其烦地细心打理数顷农田。
“大树,何时出发?”家康问秀忠。
关于这一点秀忠早已和亲信们商量过,有了结论。
“二十八日如何?”
家康一个劲地点头,回头对本多正纯说:“大树说后天出发。你们准备好了吗?”
家康父子定好了出兵的日子。不过,主将的日程安排乃是机密,并没有通知前线。
为了打听到这个消息,藤堂高虎早就买通了本多正纯与秀忠身边的人。密报很快被送到宿营于河内枚方的高虎处。
“明白了。”
高虎冒着大雨离开营地。为了暗中帮助秀忠,他决定在河内的丘陵地带找个合适的地方,先把大本营搭好。
“我先前往砂(地名)。”向京都方面汇报后,高虎于二十六日离开枚方到达星田,并在那里宿营。
高虎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光着脚到处走,终于在砂找到了一个叫忍冈的山丘,火速开始在这里搭建秀忠的大本营。
“把沟挖深一点。”高虎在泥泞中穿梭,督促工匠和百姓。另一方面,他派人砍光忍冈上的松树以开阔视野,又命人搭建起高耸的瞭望塔。站在这个山丘上能看见位于西南十二公里外的大坂城。它背后(东面)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地带,正前方是一片足以容纳大军的广阔平原。在这里搭建秀忠的大本营再适合不过。
就在这项工作进行的热火朝天之际,高虎听闻大和附近不太安宁,便命侍大将渡边勘兵卫率领一队轻矢“戒守暗岭”。高虎十分忙碌。在关原之战过去十五年后的今天,拥有实战经验的将领越来越少。借用高虎的话“老将只剩仙台侍从(伊达政宗)和我了”。
高虎不愧为老将。除了搭建大本营,派兵戒守大和国境之外,他还以“打仗讲究气势”为由,在两军尚未交锋前,派部将藤堂良胜率队潜入大坂城附近,夜袭其位于城东鸣野口长田村的哨所,斩杀卫兵二十二人。这事发生在四月二十八日——高虎在忍冈上开始修建秀忠大本营的第二天。
接到探子回报后,家康说“泉州(高虎)考虑的多么周全啊”,感慨他的可靠。大战前夕派小部队深入敌阵还能顺便侦察敌情。
大雨下个不停。
按原定计划“二十八日出征”,由于天气原因与大和方面的骚乱(大野主马在大和郡山附近放火)而推迟。
“在河内平原部署好再出发也不晚。”家康说。他并不急于出兵。
二十九日,快马来报——纪州国主浅野长晟与大坂南下的军队交锋,斩获塙团右卫门等人首级。
“这是个好兆头。”家康越发高兴。
在此期间,秀忠居住在伏见城内。二十九日,秀忠进京,入二条城,他问家康:
“我想五月三日出征,您意下如何?”家康像上次一样,回过头问本多正纯“准备好了吗?”当然,一切早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四月三十日,家康还在京城。德川方面的主力军之一——大和方面军已悉数集结于大和盆地。先锋大将水野胜成扎营于法隆寺村,伊达政宗驻扎在大和、山城国境的木津,松平忠辉宿营于般若寺。这天夜里,大和盆地处处篝火,通往大坂的奈良街道亮如白昼。
到了五月一日。
藤堂高虎曾派了几队探子前往大坂城附近。这天探子看见“丰臣秀赖率队出城,带着金葫芦马标巡视城外各处”,连忙快马加鞭通知高虎。
高虎立刻向二条城内的家康与秀忠回禀了此事。
“真不愧是泉州啊!”家康心情越发亢奋。
“五月三日”本来是家康与秀忠出征的日子。结果这天两人都没有动身,因为路上太挤了。河内与大和能称之为“道路”的路都人山人海,家康和秀忠没法上路。
到了五月五日。
这一天天气晴朗,两人终于踏上了征途。
要说家康为人多么细心,光看他从二条城出发前叫来负责自己膳食的松下长庆,告诉他要带多少军粮便知。
“五升米。”家康说。“五升”米够吃三天。关于副食,他给出的量是“一片咸鲷鱼,少许梅干,三升盐,两升味噌,十条鲣鱼干”。
“其他无用之物一律不准携带。”家康说。
这些东西用一个木头箱子就能装下。家康对近来武士们外出打仗时携带一大堆生活用品感到十分不满,特意减轻行装给众人做榜样。
不过,五升米只够吃三天,实在太少了。
“主公打算三天取胜?”听闻此事的人都倍感惊讶。随后家康命令全军将士“携带三日的军粮”。关于这一点,家康身边的村越道伴在笔记中推测“此次合战,不论胜败,主公都将在三日内回京”。如村越所言,家康认为此番合战至多耗时三日。
家康率领的主力部队兵力达一万五千人。
家康乘坐肩舆,没有骑马。
七面白底的旗帜在轿旁迎风飘扬。旗奉行由庄田三大夫、朝仓藤十郎担任。旗帜后面是家康的金扇马标,随后是银色葫芦图案的小马标,再后面是写着“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几个大字的旗帜。不过,这面旗帜要插在前线,在行军过程中被收藏在了刻有家徽的箱子里。最后是身后背着“五”字令旗的传令使(传达命令的将校)。
另一方面,秀忠从伏见城出发,率领一万人马。
秀忠骑马。他身穿黑色铠甲,外着长尾雉羽毛织成的阵羽织,头戴唐人笠头盔,骑着一匹名为“樱野”的栗色战马。
这日,道路拥挤,行军缓慢,家康、秀忠到达河内的星田时已是深夜。
家康与秀忠进入藤堂高虎准备好的忍冈大本营,连夜召开了军事会议。
深夜召开军事会议并不寻常,只因早前探子回报后藤又兵卫率数千人马前往道明寺方向。
军事会议针对这个紧急情况进行了讨论。战斗似乎开始的比家康预料的更早。
战场
家康虽身在前线——北河内的星田,却对敌情却了如指掌。他的间谍工作做得十分到位,就连遥远的大坂城每个城门有多少人出入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后藤又兵门从玉造门出发,看样子要前往道明寺。”探子第一次回报。
紧接着而来的探子对上一次的谍报进行了修正:
“后藤又兵卫尚未出发。只有先锋出发了,似乎正朝道明寺方向前进,今夜或将在平野乡扎营。先锋、主力加上殿军的兵力不超过三千人。”内容和第一次探子的回报相仿,看来又兵卫已经有所动..作。
“三千人也太少了吧?”探子第二次回禀时,本多正纯说。此番战役德川军调动的兵力超过三十万。光是取道国分、可能与又兵卫交锋的水野胜成的部队,算上后卫也有三万四千八百人。
正纯说:“只有三千人?他们是不是看错了?”
“不会看错的。”家康不高兴地说。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在行军,夜深了还要召开军事会议。就连家康也累了。
“可是,只有三千人……”
“你连这点事都不明白吗?又兵卫一心求死!”家康说。
“求死?”正纯很惊讶。怎么会有人蠢到为求死而战?打仗是为了赢,为了扬名立万。眼下德川军中所有的大名和士卒都是这么想的。
“就算又兵卫是这么想的,他的手下也这么想吗?”
“他那样的男人。”家康冷眼看着正纯这个聪明的官僚,没有再往下说。他多半是想这么说吧——他那种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男人,和穿着舒服的绢布衣服长大的你不同。他能够用自己的精神感染部下。又兵卫如果一心求死,他手下的人肯定也不例外。老夫年轻时,三河武士们都明白其中的奥妙,不会有人问你这么蠢的问题。如今的武士即使身穿盔甲也不过是“稻草人”罢了。根本不懂得何谓“大将之心”。放眼望去也没有像样的大将……
“我睡了。累了。”
家康苦笑着站起来。他一边低头看着正纯说“人一累就容易发脾气”,一边往里屋走去。说是“里屋”,跟外屋不过隔了一层板子。
家康走进里屋,马上躺下来让阿茶局等人帮他擦身。时值盛夏,家康还是让她们用热水给自己擦身。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睁开眼说:“上野在吗?把他叫来。”
很快,正纯就在隔板那一面待命。
家康问道:“上野,相国寺的大师在营中吗?”家康口中的“大师”指京都临济宗大本山相国寺的僧人杨西堂。杨西堂是正纯家的亲戚,此次以负责文书的官员的身份参战。巧的是,他是又兵卫浪人时代的朋友。家康闭着眼睛说:
“请他即刻前往又兵卫营中,劝其加入我方阵营。让他转告又兵卫‘若同意此事,赐汝播磨一国五十万石俸禄’。”
正纯内心十分震惊。他和父亲正信的领地加起来也不过三万石多一点。可他怕惹怒家康什么也没问,只说了一句“属下明白”,便退下安排此事。
杨西堂接到这个任务,喜出望外,带上两个俗家侍从,连夜离开星田营地,前往平野。
平野乡(大阪市东住吉区)据说是一个比堺历史更为悠久的商业都市。人口约五千。许多富商居住于此。他们为了自卫在平野乡四周挖了护城河。家康接到的谍报与实际情况略有出入,又兵卫的主力从前夜开始便宿营于此。又兵卫本人于这日午后离开了大坂城。
出发前,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大野修理把又兵卫想出的计策“据为己有”汇报给了秀赖。又兵卫听闻此事,扔下一句“事到如今还只想着纸上功名。此Akire实在令人震惊!”,愤然早于原定计划离城。他没有前往本丸,也没有告诉大野修理。“Akire”在方言中是“人”的意思,后藤常用。《后藤合战记》的作者曾写道:
此乃方言。通常称“人”为“Akire”。
若说是方言,可后藤的家乡播州并没有流传下来这样的方言。
在大坂城内的最后岁月,后藤确实对大野修理失去了耐心,屡屡在军事会议上怒吼修理。
但是,据对他心悦诚服的近身侍卫长沢九郎兵卫记载,后藤从未对属下面露不快,也从没对他们发过怒。
杨西堂抵达平野乡时,又兵卫的部队正准备出发,无数火把在黑暗中涌动。
杨西堂拜访了身在平野的大寺院——大念佛寺的又兵卫。又兵卫爽快地接待了他。
杨西堂传达了家康的旨意,用词十分露骨。
首先,他说大人准备把你的故乡播州赐给你。由此可见大御所心思何等缜密。接着,又说在诸多将领中大人只对你做出了这样的承诺。这对你而言可是无上的荣耀等等。又兵卫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很高兴。他对杨西堂施了一礼,说:
“承蒙大御所看得起,实在不敢当。”
战国人在这方面特别天真,又兵卫尤其如此。相比自己人淀殿和大野修理,敌人家康对自己的评价更高——这让又兵卫由衷地感到高兴。
又兵卫说“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表明他无意接受这个提议。又兵卫婉言拒绝了杨西堂,请他转告大御所“又兵卫感到十分荣幸”。
杨西堂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最终就此离去。
回去之后,他向本多正纯汇报了结果。正纯对此并不感兴趣。他按照家康的吩咐,派出奸细,到大坂城下散播谣言——后藤又兵卫叛变。
城内之人自然也听到了这个谣言。“城内诸将领中最有声望的又兵卫私通家康”这样的谣言一旦传开来,守军心理上不知道会产生多大的动摇——这就是家康的目的。不用想也知道,别说五十万石,就是五万石家康也不会给后藤又兵卫。
反过来想想,兵力占绝对优势的家康,在这个时候还有必要耍这样的手段吗?
设法打击城内守军的士气,让对手从内部分裂是最有效的攻城策略。已故秀吉向天下人展示了这一点。秀吉在成为天下霸主以前,攻城无数,从未尝败绩。被誉为当时的“攻城第一高手”。他琢磨出两种攻城方法:一是修建工事用物理方法攻城,二是用计谋从心理上打垮守军。
家康青壮年时期从来不耍手段打心理战。从冬之阵到夏之阵,他之所以频频采用这样的方法,不过是模仿秀吉。不过,“始作俑者”秀吉用这种手段时,明确地告诉敌我双方他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减少敌人的牺牲,因而给人留下了豁达大度的印象。
与此相反,家康的性格与秀吉完全不同。他总是给人一种模仿者所固有的心术不正的感觉。后人之所以觉得家康是个“奸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大坂之战中采用的无耻手段。家康在用兵、作战方面可谓细致周密,毫无破绽。可他在身为天下霸主应该注重的“人格”方面,可以说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后藤又兵卫从道明寺附近出发,正前往国分。”
情报传到了家康耳中。这一路的先锋水野胜成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上个月二十九日,水野胜成还在奈良境内。不久,他开始行军,于五月五日黄昏到达大和与河内的交界处。这里离原定战场河内国分很近。
不管怎么说,他率领的这路军队兵力达三万四千八百人。对大军而言,这附近的道路太过狭窄,只能勉强容下一列纵队通行。因此后续部队有的停留在大和法隆寺附近,有的堵在郡山附近。好在通往河内的山口和道路不止一处,尚有可选择的余地。
由水野胜成担任先锋大将的这路军队,分为五个军团。继先锋之后是本多忠政率领的五千人,第三梯队是松平忠明的四千人,第四梯队是伊达政宗带领的一万人,第五梯队则是松平忠辉指挥的一万一千余人。
“这么大的军团,实非我等身份卑贱之人所能统帅。诸将若不服从命令,?我亦无可奈何。”
被家康破格任用时,水野胜成担心自己身份低微难担大任而推辞一事,前文已提及。水野胜成俸禄不过区区三万石。照常理,至少俸禄五十万石以上者方可担任如此大规模军团的先锋大将。
“诸将中有若不服军令者,当场斩首!看谁还敢不听命行事。”
家康鼓励胜成,并把生杀大权交给了他。家康这番话很快传遍了全军。
胜成率领的先锋军中,只有几个胜成的家臣,其余都是客将。客将中以大和大名居多。包括大和五条的松仓重政、大和御所的桑山元晴及其弟贞晴,还有俸禄一万石以下的旗本神保相茂、别所孙次郎、秋山右近、山冈景次、多贺常长、村越正重、奥田忠次、丹羽氏信、甲斐庄正房等人。除此之外,手下兵马较多的大名还有堀丹后守直寄。
要说交通有多么混乱,端看下述情景便知:
先锋大将水野胜成翻过关屋,从大和进入河内的同时,同属先锋队列的堀直寄的部队还在法隆寺附近,被前面的驮马堵得无法前行。已经在能够俯瞰河内国的山上驻兵的水野胜成,不得不催促堀直寄“快点来”。
堀直寄狼狈不堪。身为旧丰臣系大名,若赶不上这一战,他无疑会被剥夺城池封地。
他一路急行军,赶往前方的葛城-二上连峰。进山以后却迷了路,只得重返山麓。到底该走哪条小路?身为大将的堀直寄只好亲自向当地百姓打听“如何才能进入河内”。其实,大和通向河内的山口有十几个。就算没有路,翻个山就能到两国的交界处。哪怕踩着岩石、抓着藤蔓,只要能下到山脊,对面就是河内平野。堀直寄当时想必真是慌了神。
当地百姓告诉他“从龟之濑过去最快”。的确如此。通往河内的十几条路中只有龟之濑不是山路。当地百姓平时走的亦是这条路。
可是,按照当地传说,从物部守屋之乱时起,由龟之濑进入河内的军队就从未打过胜仗。因此这条险路又名“断头路”。大战当前,被当地人这么一说,一行人面露难色。
“丹后守(堀直寄)勃然大怒。”
与其说堀直寄是发怒,不如说他是因为赶路而急得脸红脖子粗。
“前进!走龟之濑!”堀直寄命令前方队伍。他在马上大声说:
“什么吉利不吉利!全是傻瓜说的蠢话!我丹后守要越过龟之濑立下日本第一的军功给他们看看!”
龟之濑右边是源自大和的溪流。大和盆地是一片高地,河水汹涌地流向地势低矮的河内。堀直寄沿着这条道路前进时,水野胜成派使者通知他“平野一带有无数火把,正向你方移动。恐是敌军。”
直寄多少有些战场经验,嘲笑使者“日向守(胜成)大人看来没什么经验。敌人怎么会点着火把前进呢?”不久又有一个使者来报“方才的火把全部熄灭了”。直寄压低声音说“定是敌人”。
拂晓时分,细川忠兴率领百余名火枪手从九州来到家康军中。
忠兴乃小?99lib?仓城主,能动员的兵力不在少数。不过,大军走海路需花费不少时日,故他先率领部分士兵在兵库登陆。忠兴年过半百,早已过了披挂上阵的年纪。只因曾是丰臣家大名,故欲先其他九州诸侯一步抵达战场,以给家康留下个好印象。
碰巧家康已离开宿营地,开始行军。忠兴追上队伍,禀告家康自己已赶到。家康特意停下轿子。
动作如此迅速,实令老夫吃惊。
忠兴给率领后续部队赶路的儿子忠利写的信里引用了家康这句话。言外之意家康因他“这么快就到了”而感到吃惊。
家康的心情“极为喜悦,喜不自胜。一度停下肩舆与其恳谈”。
细川忠兴自少年时代起便跟随父亲幽斋四处征战,屡立战功。他性子火暴、不服输,不甘屈居人下。不过,只要事关“守护家业”,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忠兴都要站在天下霸主一方。因此,天下霸主为他“停下肩舆”一事才会令他如此欣喜,并把这种喜悦告诉后方的儿子。
话说回来,忠兴带来的人实在太少。像细川少将忠兴这样身份显赫的将领,必须有自己的营地。可他只带了百名火枪手无法独立成军。于是,家康说“少将大人跟在我身边。手下之人暂且编入泉州(藤堂高虎)麾下”。
与大坂城里的秀赖不同,年过七十的家康连此等小事也一一亲自过问。
五月六日午夜,后藤又兵卫的先头部队从平野乡出发。
凌晨三时,又兵卫出发。他的马标是在两层鸟毛上点缀角取纸的图案,虽不华丽却很醒目。又兵卫嘱咐手下将领:“跟着我的马标进攻”。他不像普通的大将那样坐镇后方指挥,而是一马当先上阵杀敌。.t>
拂晓时分,后藤军到达藤井寺村。
小松山
如今属于大阪府的河内国,东隔生驹-葛城山脉与大和接壤,大部分是平坦的平原。夏之阵时,河内境内多为沼泽,乍看之下颇有水乡风情。
大坂方最好能抢占生驹-葛城山脉之险。如若不然,则很可能在河内平原与德川方交战。
后藤又兵卫的队伍以“抢占国分之险”为目标,连夜行军。同时,另外两个纵队也朝着生驹-葛城山脉向东行进。
木村重成军 六千人
由大坂城出发,取道若江村(今日的近铁奈良线沿线)
长曾我部盛亲军 五千三百人
由大坂城出发,取道久宝寺·八尾(今日的近铁大阪线沿线)
以上两个纵队加上后藤又兵卫率领的两千八百人(如今的近铁阿倍野线沿线),三支纵队兵力共计一万四千人。这一万四千人就是大坂方派到野外决战的全部兵力。
与此相反,家康的三十万人马都是野战兵力。其中,迎战大坂方这三支纵队的兵力不少于十五万,与其正面交锋的兵力不少于五万。
大坂方的悲惨不单单在于兵力不足,还在于作战计划本身有致命的缺陷——虽说河内平原地势平坦,可这三支东行纵队之间没有南北向的通路,沿途沼泽、泥田、池塘密布,相互之间无法取得联系,各自处于孤立状态。
话说回来,双方兵力悬殊如此之大,大坂方也无法制定什么“作战计划”。冬之阵时,大坂方还拥有日本最大的城堡,可以设法打阵地战。今时今日,他们只能在野外决战,加之战场辽阔,无处藏身,导致大坂方束手无策。兵力寡少的决战部队面对如此绝望的战况,还能士气高昂的前进,放眼从中世到近世的诸多合战,也不得不说是个例外。照常理,大坂方应该军心涣散,士兵四处逃散。然而,不仅没有出现这种常见的情况,大坂方的军队还主动出击,迎击敌人。
“大坂城内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话出自藤堂高虎之口。事实也确实如此。城内士兵大多是十五年前关原之战时的败兵。他们流落荒野,藏身沼泽,忍饥挨饿,借此机会重回大坂城以图东山再起。如今,这个希望变得日益渺茫。他们可以逃走,却不知逃走以后该如何谋生。在他们看来,与其苟且求生还不如英勇战死,留下一段佳话。三位指挥官是这么想的,士兵们也跟着主帅的马标毫不迟疑地大步前行。
再看看数日来木村重成的活动。
“家康或将主力集结于城南四天王寺一带。”
木村同意后藤、真田的这一看法。考虑到“万一家康主力出现在淀川沿岸”,他派兵戒守城东到都岛、守口一带。通过探子频频回报,重成得知家康很可能沿生驹山麓的东高野街道南下,出现在道明寺一带,便暂且回城组织了 8fd9." >这支纵队。
重成回城时,后藤又兵卫早已出城。听说此事,重成说“恐怕今生无缘再见又兵卫大人”。可见重成是如何看待这场战役的。
重成抱着“此乃最后一次”的想法进入本丸拜见秀赖,乐观地说“小人必取家康首级献给主公”。从本丸退下后,重成回到二之丸的府邸。他一边吃茶泡饭,一边让妻子用香熏烤他的头盔。
重成预测,目前距离家康最远的是后藤又兵卫的部队,因此后藤极有可能最后与家康展开决战。他想在此之前,先抄近路袭击家康大本营。就算自己战死,后续的长曾我部盛亲军也将继续发动进攻。即使长曾我部溃败,只要又兵卫能杀入敌阵,家康的大本营就算固若金汤也势必被攻破。事实证明这不过是重成在痴人说梦,因为敌人的兵马实在是太多了。
东军中取道国分-道明寺的水野日向守胜成最有可能与又兵卫正面交锋。他于五月五日夜里领先大坂方控制了国分。后藤又兵卫“据守国分之险以迎敌”的作战计划由此付诸东流。
成功控制了国分的水野胜成认为,战斗将在黎明时分打响,故于深夜到前方去勘察地形。从国分往西一步就是丰臣家的领?99lib.地——南河内。在河内国中,南河内地区多丘陵,少泥田,地形比中河内复杂,因而战斗形势也将更加复杂。
水野胜成占领了国分村,在这里安营扎寨。大和川从营地前缓缓流过,为水野军构筑了一道天然屏障。
胜成走到河边,命人准备小船。他麾下的其他将领走过来,要求胜成“带我等一同前往”。蹲在芦苇丛中的胜成,让士兵在黑暗中举起火把,一一照向来人的脸——来的是丹羽氏信、松仓重政、奥田忠次等人。一行人因胜成无礼的举动而面露愠色。松仓重政高声说:“看清楚了,是我!”。胜成仍就蹲在芦苇丛中,不在乎地说:
“想去就别带那么多人。只能一家之主去,不许带家老。”
他们每人都带着几个骑马的武士,如果把他们都带上,这艘小船恐将沉没。这个道理他们都懂,只是很不满胜成的说话方式。胜成不以为意,对他们说:“下马吧,船上勉强能挤下五六个人。”
就这样,他们过了河。河对岸是太平寺的山。经过勘察,他们得出“从地形上来看,这里不适合作为大本营”的结论。
胜成继续勘察地形,边走边思考占据什么样的地形才能获胜。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点——国分西边的丘陵地带。
丘陵的右手边是片山村,左手边是玉手村。当地人称这片丘陵为小松山或玉手山。
“到小松山上去看看。”
弃舟步行的胜成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跟在后边的将领只好加快步伐。火把在胜成周围,将领们跟着火光往前跑,半路上还有人啪一声摔倒在地。好不容易追上胜成后,一群人推推搡搡,抢着挤在胜成身边不离开半步。终于,一行人登上了山顶。
脚下的河内平原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据探子回报,黑暗之中并不平静。后藤又兵卫率领的三千人马熄灭火把,给马套上马衔,用稻草绑好护腿甲,正无声地向这个方向靠近。
“这就是小松山啊。”后来成为肥前岛原城主的松仓重政在山顶上走了一圈,说:“今夜应率军占领此处”。
水野胜成没有理睬他。
其他将领与松仓重政持相同看法,纷纷说“没有比这座山更好的阵地了”,可胜成没有同意。
大家都觉得奇怪。明日即将在这里开战,只要是久战沙场的老将,不都应该抢占唯一的制高点——小松山吗?
水野胜成的想法和他们不同。
“要想赢,当然要这么做。”
小松山的位置相当于山崎合战中的天王山。然而,家康把这个军团的指挥权交给身为小大名的胜成时,曾嘱咐他“要想打赢,不要想怎么赢,先想办法不要输”。不管怎么说,对手毕竟是闻名天下的战将后藤又兵卫。他的手下虽说是浪人,可都是些对又兵卫心悦诚服,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倘若阵地太靠前,阵形太分散,被又兵卫寻得可乘之机,很可能输掉第一战、第二战。
与其如此,不如放弃这个山头,在国分村布阵。大和川流经国分村右侧,是一个绝佳的天然野战阵地。如果敌人想攻占小松山,自己可以腾出多余的人手,兵分两路,一路从右侧的片山村,一路从左侧的圆明村发动进攻。
抱着这样的想法,水野胜成离开了明日将进行激战的小松山。
可是,从大和方面陆续赶来的后续部队,不断对胜成横加干涉。比如,率领?99lib?五千人马的本多忠政。他在德川家的地位比胜成高,强硬地提出“你在小松山布阵,我在国分布阵”的要求。无奈,胜成只好大声叱责本多派来的使者,甚至搬出了家康的话——不服从吾命令者杀之!
继本多忠政之后进入国分的是仙台的伊达政宗。因为身为外样大名,他频频派人拜访水野胜成。他让先头部队(队长片仓重纲)一路行至小松山东南部的山脚下,说:
“在下军中将士众多(一万人),此地狭窄,不足今夜宿营之用,故欲派兵驻于前方小松山脚下。大人若觉不妥,稍后撤退。”政宗既通晓世事,亦精通战术。
伊达政宗心想“怎能放弃这座山头”,派片仓小十郎重纲先赶赴小松山。?政宗的巧妙之处在于没有派兵登山,而是让他们埋伏在山麓。伏兵分为两路,一路携带二百支小火枪、五十张弓、数百支长枪,另一路携带一百支小火枪、五十张弓、数百支长枪。既然是伏兵,水野胜成也没有理由拒绝。要否定伏兵战术,水野胜成就必须提出比它更有魅力的战术。然而,他在决定放弃小松山时并没有考虑那么多。
“悉听尊便。”胜成对外样大名伊达家做出了这样的答复。
要说以胜成为司令官的军团规模有多大,看看这个例子便知:
当部分人马已进入河内时,还有一半人马在国境线上徘徊,而走在最后的松平忠辉手下的一万多人当天夜里居然只能在奈良宿营。
后藤又兵卫欲率领手下的两千八百人与这个庞然大物对抗。
事实上,他曾在藤井寺村休息了很长时间,等待后续部队赶来。
照原定计划应该有七八个小部队的头领与他协同作战,他们分别是薄田隼人正兼相、井上时利、山川贤信、北川宣胜、山本公雄、槙岛重利、小仓行春等人。所有后续部队人马相加共有六千四百人。
后续部队本应在道明寺村与后藤军汇合。后藤率军从平野进入奈良街道后,后续部队还没有到达的迹象。后藤只好在逼近敌阵的道明寺村停下来等待,无奈援军仍没有出现。
“因为有雾吗?”后藤对自己最为信赖的山田外记嘟囔,语带遗憾。这天夜里,越接近拂晓雾气越浓,行军越来越困难。如后藤所言,后续部队迟迟不到正是因为雾气。
此时是凌晨四时。又兵卫害怕黎明到来。天一亮,自己率领的不过是小部队的事实就会暴露。
“只能往前走了”,后藤决定。队伍重新出发,经过应神天皇陵所在的誉田树林,进入道明寺村。这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雾气浓重,连眼前的树木都看不清,人马好像在乳白色的海洋中前进。后藤军的动静、意图也因此更加隐秘。
在此期间,又兵卫派出的探子陆续回报“在国分附近发现了部分敌军”。有的探子说敌军有五千人,有的说有三千人。
又兵卫决心进行决战。身穿黑色铠甲、身材高大的他走上堤坝,发表了在那个时代十分罕见的“演讲”。他对手下说:
“在下实在幸运。多年来浪迹天涯, 4ee5." >以为将与草木一同化为枯骨之时,承蒙右大臣家赏识,得以参加此番合战。今生死而无憾。眼下正是报答主公大恩之时,拜托诸位!”说完,他走到蹲跪在地上的士兵中间,对他们说“拜托!拜托!”,士兵们低声应和,与又兵卫同仇敌忾。
让我们再来详细看看这附近的地形。又兵卫所在的道明寺村前面有一条叫石川的河流。它发源于南部的羽曳野,向北流去。石川对岸是小松山。小松山对面是国分村高低起伏的丘陵。
又兵卫把马标插在石川的河滩上,让先锋部队分成三队过河。
过河前,又兵卫从三个先锋队中各抽出五十名铁炮足轻,让他们先过河,到达对岸的同时向浓雾弥漫的前方射击。这是一种试探性射击,如果敌人听见枪声开枪回击,便可利用枪声判断敌人所处的位置及兵力。
又兵卫方一连串的射击,不久引发了惊天动地的枪声。听着前后左右各个方向传来的枪声,又兵卫不禁有些胆怯。
“看来敌军是支大部队。”
这对又兵卫而言反而是件快事。他派传令兵通知先锋将领“抢占小松山”。第一、二、三先锋队的大将分别是山田外记、片山助兵卫、古沢四郎兵卫。以少数人马对抗大军时,首先要抢占有利地形。
战斗
先锋部队轻松攻占小松山。
“攻下啦!”
又兵卫站在石川河滩上仰望小松山,兴高采烈地说。他让人把马牵来,纵身上马,准备过河上山。他想把本营设在山顶上。
后藤军以又兵卫为中心,开始渡河。河水很浅,刚到小腿处,可仍也有些年轻侍从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特别是长沢九郎兵卫,这年才十九岁,骑术不佳。
“九郎兵卫,”又兵卫回过头说,“掉头!掉头!跟在我身后。记住,跟着我别走远”。
本来是家臣保护大将的马往上游走,又兵卫恰恰相反。身为大将,他精通合战、战术,像师父关心弟子一样爱护自己的家臣。
顺便说一句,长沢九郎兵卫乃又兵卫的物?99lib?头长沢七左卫门的次子,日后得享高寿。他十分尊崇又兵卫的人品,终其一生都对此事念念不忘,并将其记录在《长沢闻书》一书中。
借用书中的话,穿越石川时——
又兵卫率先出发……出发之际对我等说“汝等小儿(你们这些毛孩子)定要跟>99lib.在马后(又兵卫的马)”。……
长沢九郎兵卫常常听又兵卫说:
军法乃圣人贤人所立,需终日谨记以身作则。为将者需善待臣下,清心寡欲,体悟武士之道。
从又兵卫提到“圣人贤人”不难看出他对儒教有所了解,这在同时代的人中很少见。不过,“圣人贤人”乃文治主义的理想形象。把圣贤带入他们所不齿的兵家世界,说什么“军法乃圣人贤人所立”,别有一番野趣。
在又兵卫渡河之时,山顶的先锋队与对面山脚下的德川军展开了激烈的射击战。
临近山路,又兵卫下马开始徒步登山。他拿着一根绿竹手杖,气定神闲地向山顶走去。从山腰到山脚的枪声越来越大。放眼望去,从国分到小松山到处都是德川军,黑压压一片。然而,这些事好像与又兵卫无关。他穿着沉重的铠甲,若无其事地一步步往上爬。
到达山顶后,他在视野开阔的地方坐定,说了一句“好勒,漂漂亮亮打它一仗!”又兵卫“啪啪”拍拍手,好似抖落手上的尘土,一鼓作气改变了作战计划。他打算以这座山为临时堡垒。要想以少数人马阻挡大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说实话,又兵卫并不认为以三千人马能够挡住如海啸般汹涌而来的德川军。他只希望能“漂漂亮亮打一仗”。
德川军的司令官水野胜成驻扎在国分村。这天,他借宿在百姓家,想睡一会儿,等天亮再起床。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每当有人进屋,便惊跳起来问:“探子回来了?”
拂晓时分,水野胜成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被家臣推醒了。家臣说敌人出现了,正聚集在石川河滩。胜成跳起来,抄起头盔,问道“是后藤吗?”
“是后藤。”
胜成连忙从百姓家后门跑出去,爬上一个小山丘。阻断视线的树木早已被砍伐殆尽。四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往敌人所在的方向看去什么也看不见。胜成屏气凝神静观其变。驻扎在国分村周围的士兵,似乎也知道了敌人到达的消息,像涨潮时的潮水一样喧闹不已。
天终于亮了。可浓雾仍未散去,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勿动!勿动!”
水野胜成派人传令给各个大名,要他们切勿轻举妄动。在这浓雾中倘若鲁莽行事很容易落入敌人的陷阱,遭受重大损失。胜成从家康手中接过了这个大军团的指挥权,就算只输一场仗也是种耻辱。
胜成的小心谨慎沦为诸大名的笑柄。
“日向(胜成)不知道打仗最需要气势吗?一旦开战谁还管什么命令!进攻再进攻,拼命再拼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别再派没用的使者来了!”老练的松仓重政(大和五条城城主)等人,言辞露骨地把胜成的传令兵赶了回去。
“遵命!”
诸将领中只有年长的伊达政宗亲自接见传令兵,小心处理此事。政宗昔日差点称霸奥州。在他眼中,身为德川家一介武官的水野胜成不过是个小喽啰。只不过,今日天下已是德川家的囊中物,他不想在德川家内部随便树敌。
日上三竿,雾气仍弥漫山谷,笼罩着山野。敌人身处雾中,无法了解敌情。
终于,前方部队传来“敌人在小松山上”的消息。胜成尚未收到这个消息,便听见了枪声。枪声经过山壁的反射,回荡在山谷中,刺痛了数万名神经紧绷的将士的心。
胜成只好下令开始战斗。他首先命人吹响战斗号角。胜成军的号角引发了伊达军的共鸣,紧接着松仓军、奥田军、桑山军的号角接连响起。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猛兽的咆哮般猛烈。
“真热闹啊。”老将胜成也不禁颤抖起来。
然而,前线的德川军队却节节败退。
后藤军利用地势的起伏,以小松山作为临时堡垒。不过他们的目的不在于防守,而在于积极进攻。山田外记的队伍夹着滚滚沙尘冲下山坡,发动猛烈进攻,打得东边山脚下的德川军队落荒而逃。
按照织田信长的军制建立以来的习惯,德川军由在距战场最近的大和拥有领地的大名担任先锋部队的“先锋”。
此次德川军中有三位大和大名——松仓重政、桑山元晴、奥田忠次。三人以松仓重政为首。
松仓与奥田准备发动进攻时,万事谨慎的桑山反对,说“你们看日向大人的旗帜,还没有动静。等他采取行动咱们再动也不迟。”奥田忠次反驳道:“就因为你这么不慌不忙,我们大和人才被人家说‘行动缓慢’!若是被关东那群人抢占先机如何是好?”说完,奥田带领三百士兵,率先开始登山。
见此情景,经验丰富的松仓重政一脸窃笑,心想“三郎右卫门(奥田忠次)必死无疑”,却没有出言阻止。松仓让手下兵分几路,慢慢从田埂间走过去,尽可能拖延他们接近小松山的时间,借机观察战场局势的变化。
眼看奥田忠次开始登山,山田外记与片山助兵卫两位将领同时派出人马迎击奥田。奥田军在坡路上遭到猛烈进攻,很快就抵挡不住,败下阵来。附属于奥田旗下的德川家旗本高畑九郎次郎、冈本加助、神子田四郎兵卫、下野道仁等人的脑袋很快像木贼那样“刷刷”被砍了下来。奥田忠次也死在片山大助手中。.
松仓重政一边看着右手边发生的这一切,一边率队在小松山山麓“游荡”,迂回接近后藤军的左侧。之所以迂回前进,不是出于战术上的需要,而是为了争取时间,好等援兵赶来。
这时,风吹散了雾气。又兵卫在山顶上看见松仓军的情况,决定一举将其击破。他把主力部队一分为二,一队由自己带领将大本营推进至半山腰,另一队交由山田外记指挥担任突击部队。
人数不过三百。这三百人蜂拥而下,冲下山去,从侧面对松仓军发起进攻。松仓军立刻陷入混乱之中。松仓重政把脸伏在马背旁上仓皇逃走。好在德川家名为天野半之助的旗本正巧在重政军中,把败兵重新聚集起来拼命抵抗,松仓军才免于一败涂地。不管怎么说,继奥田军之后松仓军再次失利。
不过,德川军兵强马壮。士兵从各处的山丘、村庄中蜂拥而来。堀丹后守直寄的队伍把天野半之助等人救出了困境。山田外记率军继续前进,欲直接攻打国分村的大本营。
见此情景,水野胜成大吃一惊,心想“不过区区三百人……”
仅仅三百人的部队,既没有援军,亦没有为孤军奋战而感到不安,不断对敌人发起猛攻,足以说明他们十分信赖主将后藤的智谋。到了晚年胜成还在称赞后藤又兵卫,说“时至今日,那三百人仍栩栩如生浮现在老夫眼前。每当忆及此事,老夫便觉不可思议”。
水野胜成不得不出动自己旗下的四千人,敲着鼓、摇着旗,像潮水一样涌向那三百人。同一时刻,伊达军的一万人开始动身,准备从南面对小松山旁的丘陵发起进攻。位于水野军后方的松平忠明的四千人马开始向前推进。待他们离开后,作为预备队的松平忠辉军的一万人填补了松平忠明军的位置。
身处半山腰的又兵卫决定野战到此为止。他派人把山田外记的三百人救回到小松山上。随后,敌军人马像潮水一样向他们逼近。
这一天天气格外炎热。士兵和战马都气喘吁吁。后藤军中士兵连滚带爬地跳进田里喝水。
有些人在喝水的时候被砍伤,有些人热得受不了在马上脱下头盔时被射中。
又兵卫把这些人救回山上。他巧妙地指挥火枪队,数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上午十一时过后,敌人越来越多,不仅包围了山麓,甚至开始出现在山上。这时,又兵卫问道:“有没有人不想死?”他环视左右,语气好像在闲聊。他说:“走吧。眼下往西还能杀出一条退路。快逃吧。”然而,他身边的士兵都一脸悲愤,异口同声地说决心战死沙场。又兵卫站起来说“那就跟我走吧”。他把士兵集中起来,让山田外记镇守小松山,亲自带兵从东边下山展开平地战。又兵卫把手下的人一分为二,向德川军发起突袭,数次冲破了德川军的第二道防线。这时,德川方丹羽军的铁炮部队躲在草丛里,从侧面对后藤军展开攻击。后藤军抵挡不住,又兵卫让士兵躲进麦田,跪蹲在地,举起长枪,矛头冲外。
后藤军中将士决心拼死一战的防御态势使得德川军不敢轻易进攻,一味发射子弹。
又兵卫多次派出传令兵,想让留在山上的山田外记与片山助兵卫的队伍也到麦田中来。可他们身处的环境更加令人绝望——被伊达军一万人马团团围住,进退维谷。
在又兵卫所处的时代,他称得上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为了成功救出山田与片山的队伍,身为大将的他把主力军留在麦田中,亲自出马,向枪林弹雨中冲去。三四十名骑兵跟在他身后。
途中,一颗子弹打穿了又兵卫的腰骨。接着,又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胸膛。
又兵卫差点掉下马。他好不容易把马停下,一屁股从马上摔坐到地上。紧跟在他身后的金马平右卫门连 5fd9." >忙下马想把他扶起来。可又兵卫身材高大,平右卫门不但没把他扶起来,自己也摔倒在地。
又兵卫说不出话来。他挥手示意平右卫门砍下他的头埋起来。
金马没有别的办法。他向又兵卫谢罪之后,绕到他身后一刀砍了下去。随后,他用阵羽织把又兵卫的头颅包好,埋在一旁的田地中,转身杀入步步逼近的敌军之中。
事出突然。后藤军中很多人并不知道又兵卫战死一事。
不久,守在山上的山田外记与片山助兵卫战死。古沢四郎兵卫带领败兵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撤到小松山西麓的平原上。这时他们才得知又兵卫的死讯。
“主公先我一步而死!”
年届五十的古沢放声大哭,转身杀向敌阵,英勇战死。古沢之子小源太、丰田与左卫门、津田勘三郎等人也放弃撤退,英勇赴死。身为战国武士,他们采取的行动非比寻常。
不仅古沢等人,为又兵卫的魅力所折服的士兵,听闻又兵卫战死,无一人偷生,几乎都与敌人同归于尽。
《长沢闻书》作者九郎兵卫之父七左卫门闻此噩耗,决心死在又兵卫战死的地方。眼看那个地方已被敌人包围,他一人单枪匹马想要突围,不久战死。
又兵卫的近身侍卫汤浅左吉在败军之中与又兵卫失散。他正四处寻找又兵卫,偶遇撤退下来的父亲三郎兵卫,方得知又兵卫战死的消息。
三郎兵卫抓住左吉手上的铠甲让他一起逃。左吉甩开父亲的手,义正词严地说:“主公既已战死,家臣岂有偷生之理”。说完,左吉笔直冲入敌阵力战而死。
“世上少了又兵卫还有何乐趣!”
又兵卫的同乡好友,名为宇野入道宗味的老人得知又兵卫的死讯时,如此说道。他拔下身后的令旗插在地上,然后便一动不动立在那儿,如同在地上生了根。
入道背后有一条小河流过,四周野草丛生,没有一棵树。在这个广阔平原的正中央,只有手持长枪的宇野入道像塑像一样伫立着,令人不寒而栗。很长时间内,敌人只敢远远围观不敢靠近。
敌人似乎相当害怕,竟然动用火枪对付入道这么一个瘦弱的老人。入道仰面朝天倒入小河之中。三四个骑兵争先恐后跑上前,抢着砍下了他的脑袋。
对此,《长沢闻书》中写道:“德川方做法一贯如此。”
待对手身负重伤,动弹不得之际取其首级。十人中有八人如此。
长沢九郎兵卫想说的或许是“世风如下,沦落于斯”。在关原之战前,武士们堂堂正正的战斗,还像个武士的样。夏之阵时,大坂方有很多昔日的老将,所以很多年轻人也学习他们的做法选择与强者交锋。而多数德川方的将士则选择避开强敌,一看见受伤的武士就骑马扑上去,一心只想着怎么才能多砍下几个敌人的脑袋。
誉田树林
官称“左卫门佐”的真田幸村,生来重情重义,没有怪癖,待人和蔼可亲。
冬之阵时,他给自己的姐姐写了一封信。姐姐处于兄长信之(又叫信幸,信州上田城城主,作为德川方大名参加了攻城战)庇护下,人称“村松夫人”。她虽是一介女流,却深得人心,受到家中众人敬爱。自小这个姐姐就很疼爱幸村。她很为据守大坂城内的幸村担心,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直译过来,幸村信中所言如下:
“适逢家中来信,特回信一封。此番发生意外之事(指冬之阵后议和一事),然我日常生活未受影响。想来姐姐必为我担心,然(或许是“意想不到”之意)事态暂缓,我亦暂无性命之虞。或明日将生变(政局或许明天就会发生急剧变化),然此刻一切安好……”
村松夫人乃真田家重臣小山田主膳之妻。武田家鼎盛时期,小山田家原是与真田家平起平坐的将领,拥有自己的居城,后来逐渐没落。眼下小山田家的后人主膳成为真田家的家臣,娶了已故真田昌幸之女(村松夫人)为妻。
幸村虽出身贵族,却是个念旧之人。在冬之阵结束、 5927." >大坂归于平静后,幸村前往参加了攻城战的本家真田家的军营,与代父出阵的兄长的嫡子——十八岁的河内守信吉、信吉之弟——十七岁的信政及本家的重臣们畅谈往事直至深夜。
当时,姐姐村松夫人的丈夫小山田主膳也在场,两人聊得格外起劲。话题主要围绕着幸村最尊敬的亡父昌幸。
幸村不断提到“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对侄子河内守信吉及老臣们说了很多关于昌幸的事——昌幸蛰居高野山时发生的事,他临终时的遗言,昌幸高野山时代的轶事、言行,昌幸是个何等天才的人物等等。幸村想在有生之年把这些事告诉别人。真田昌幸带领真田家走向兴盛,像众多战国人一样度过了波澜壮阔的一生。一直跟在昌幸身边的幸村最了解他。站在幸村的立场上,他无疑希望父亲的故事在自己死后也能作为本家真田家的传说永远流传下去。
冬之阵后,幸村不止一次造访真田本家的军营。每回他都会见到姐夫小山田主膳,因此他给姐姐村松夫人写的信上总会提到“还想再见主膳大人”。从幸村给姐姐写信的举动和信的内容,不难看出他的人品。
终于到了夏之阵即将开始的危急关头。一位老人到访大坂城。这位老人曾是与真田家同为武田家将领的原家的部下,眼下效命于松平忠辉(家康第六子)。
幸村十分念旧,命人备好酒菜与老人聊至深夜。
他对老人说:
“冬之阵时我便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因为和谈而苟活至今。幸村并非急于赴死才进入大坂城。身为男子得以领导右大臣家一干将领,充分发挥自身能力,对不才而言实属幸运。不才夙愿得偿,再次开战之际决心战死沙场。”
幸村说大坂城的护城河已被填埋,不可能再打阵地战,只能打野战。这对兵力不足的大坂方而言根本毫无胜算。他自然也难逃一死,不过即便如此他也绝不后悔。
幸村身后有一个壁龛,上面供奉着一个刻着鹿角纹的头盔。
他回头看着头盔说:
“这个头盔是父亲大人用过的,跟着他几番征战沙场。本来应该把它留在信州,作为bbr>真田本家的传家宝。不知为何,父亲大人把它传给了我。现在,我把它当做父亲的遗物供奉着。若发生自然之事(这里指战争),我的生命也将结束。到那时,我想戴着这个头盔上战场。请您好好看看,记住它的样子。”
幸村的意思是一旦开战,自己和原某便各为其主。只要记住这个头盔的样子,不管是在夜晚还是在远处,他都能认出戴头盔之人是真田左卫门佐。“记住”意味着让原某“射中他以立功”。幸村言外之意当他在乱战中被打死,不知被何人斩下首级时,请原某告诉世人“此人乃真田左卫门佐”……
“既然如此就再麻烦你一件事。”幸村说。
接下来更有趣的是幸村让人把自己的坐骑牵到庭院里给原某看。他的坐骑是城中首屈一指的骏马——一匹罕见的白河原毛马,银色马鞍上刻着真田家的“六文钱”家纹。
幸村示意原某“也记住我的坐骑”。幸村之所以让他看这匹马,出于一种战国男人所共有的自信。他希望让站在敌对阵营中的原某亲眼看看在乱军之中,我真田左卫门佐是如何巧妙指挥、英勇战斗而死的。也希望借原某之口让此事流传后世。与其说他想彰显自己,不如说他想让站在胜利者立场上的原某知道,自己在注定失败的战场上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如若不然,他觉得对在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自己而言,这一生太过悲哀了。
幸村不只让原某看了白河原毛马,还从走廊上下来,翻身上马,让马儿踏着青苔跑圈。幸村展示自己的马上英姿,是为了让原某日后能认出自己。
我们再来看看幸村写的信。三月十九日——夏之阵前一个多月,幸村又给姐姐村松夫人的公公小山田一歧及夫婿主膳写了一封信。与上一封信一样,在无损原意的前提下直译过来,文意如下:
“……听闻你们一切都好,我很欣慰。我一切都好,请你们放心。”
比起给姐姐的信,这封信的措辞稍显傲慢。因为对幸村而言,姐姐的公公与夫婿是他们家的家臣。
“殿样(幸村如此称呼秀赖很有趣。他没有称秀赖‘上样’,因为‘上样’指天下之主,只能用来称呼家康与秀忠,所以照例只能称秀赖为‘殿样’。尽管如此,在大坂城内秀赖一直被称为‘上样’。因为是寄给城外人的信,所以幸村避免称秀赖为‘上样’)……”
对“殿样”的解释有些冗长,继续来看信上的内容。
“殿样待我殷切非常,可诸事仍需小心为上。”
“小心为上”是幸村在抱怨城内政治局势复杂,让他颇费心力。大坂城由以淀殿为首的女官集团把持政权,这些女人有时甚至插手战术之事。大野修理在大坂城生死存亡之际,还在为维护自己的权势而不断耍些小手段。在这样的情况下,费心劳力在所难免。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种表达方式在同时代的文章中很少见,充满真情实感。恐怕这就是幸村日常的感受。
在不断推行愚蠢方案的大坂城内,幸村的生活想必很不好过。关于这一点,幸村写道:
“都是些不见面详谈说不清的事,信上不方便写。不论如何,我很想念你们。你我生逢乱世,今日不知明日之事。请你们就当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惶恐谨言。”
这封信的署名是“信繁”。由此“幸村不叫‘幸村’而叫‘信繁’”的说法流传开来。他的兄长真田信幸的名字后来也被改成了“信之”。不管他到底叫什么,在大坂城内人们都叫他“左卫门佐”。
后藤又兵卫率领区区两千八百人的部队在国分附近抵抗敌人的大军。经过几个回合的激战,这支孤军一败涂地,又兵卫本人也英勇战死。身处前线的诸位队长中,位于四天王寺附近的幸村最后一个才知道这个消息。
得知这个消息时,幸村骑在马上。他率兵疾行希望能够救出溃败的后藤军。这时的幸村已经不是一个战术家,他的内心只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想法“又兵卫怎么会死?”。
从战术上说,又兵卫的部队有后援部队。只因浓雾与道路狭窄无法照原定计划准时与后藤军汇合。他们为了追上后藤军一直在拼命赶路。
与德川军相比,后援部队的人数(三千六百人)实在不算多,好在指挥官的战斗经验都相当丰富。指挥官有薄田隼人正兼相(过去名叫岩见重太郎)、井上时利、山川贤信、北川宣胜、槙岛重利、山本公雄。他们各自率领五百人。
因为后续部队没有按时到达集合地点,又兵卫只好率领自己的小部队与敌军厮杀。
“又兵卫为什么不等一等?”幸村骑在马上想。在幸村眼中,又兵卫堪称一代名将,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再等一等并不会延误战机。可又兵卫却迫不及待地杀入了敌阵,也难怪很多人说这是因为“又兵卫大人被怀疑了”。家康派京都相国寺的僧人杨西堂前往又兵卫的营帐,劝说他“到我们这边来吧。给你播州五十万石俸禄如何?”当然,家康并非真的这么想,这不过是他为了让城内将领互相猜忌而施的苦肉计罢了。结果谣言四起,又兵卫也无法一笑置之。有人说最终又兵卫不得不..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卖主求荣的人。这成了又兵卫“鲁莽行事”的根源。
幸村并不这么想。他是最了解又兵卫的人。在这件事上,幸村完全可以推己及人,揣度出又兵卫的想法。没有了牢固的大坂城,这一仗根本毫无胜算。既然毫无胜算,又兵卫就希望自己能死的更加壮烈。就算等来薄田兼相等人率领的三千六百人的后援部队,也改变不了失败的命运。既然都是输,对又兵卫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率领由自己一手指挥的亲兵轰轰烈烈大战一场,给敌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倘若幸村身处与又兵卫同样的状况,必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又兵卫的部队战败后,有一部分人杀出一条血路成功撤退。失去主将的队伍撤退起来毫无秩序,有的士兵受了伤拄着长枪一瘸一拐,有的士兵丢了坐骑和头盔步履蹒跚,有的足轻丢了铁炮……总之惨不忍睹。
东军大批人马像波浪一样追赶着这些逃兵。他们杀红了眼,争着砍下逃兵的首级以立军功。“人浪”所过之处,总有三五人被砍下首级。
不幸的是,薄田兼相等人率领的三千六百人在应神天皇陵所在的誉田八幡宫附近被这股大浪所吞噬。
那不是一场“战斗”,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大部分士兵被火枪击中,薄田兼相与井上时利不久便战死。其他人毫无抵抗之力,四下逃窜。逃到藤井寺村时,他们遇到毛利胜永率领的三千人的第三阶梯后续部队,被其收入麾下。
“又兵卫大人战死!”
这个消息传遍了毛利军中。士兵们的心情像“孩子失去父亲”一样,瞬间士气低落了下去。
何况追兵人强马壮,淹没了前方的道路、山野,仅凭三千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大坂方不集中兵力,反而分成小部队进攻。这对德川军而言更为方便,只要把他们各个击破即可。
“冲啊!”
平素稳重、沉默寡言的主将毛利胜永,这时回过头大叫了一声。士兵们顿时振奋起来,喊声响彻云霄。只是毛利军的援军——真田幸村的三千兵马还未赶来。
毛利军中有人怀疑“真田大人是不是勾结了敌营中的本家?”大坂方所处的条件和环境,逼得将士们在临死前还不得不猜疑自己的同伴。对他们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事呢?
这一带被称为“誉田树林”。不论山丘上、原野上,还是路旁都种满了松树。林间插满了敌人的旗帜。敌军人多势众,不断向前推移想要包围毛利军。
当毛利军准备开始这场无望的战斗之际,因浓雾而耽误行军的真田军赶到。真田军三千人在浓雾散去后加快行军速度,从住吉街道的埴生野一路小跑赶了上来。
幸村只身一人骑马来到毛利胜永军中,一下马就拉着胜永的手为迟到道歉,并提出立刻发动突击。和又兵卫一样,幸村此举恐怕是因为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已经无计可施。
胜永并不赞成,再三说“请阁下战死马前(秀赖面前)”。胜永认为应该让秀赖的金葫芦马标来到前线,与德川军展开一场大决战后再死。幸村对此表示赞同。
此后,幸村与他率领的三千信州士兵展示出强大的野外作战能力。此仗可谓是大坂夏之阵中最可圈可点的一仗。
幸村骑马到松林前方侦察了一番敌情。决定先驱散其中人数最多的伊达军(一万人)。他把指挥中心设在誉田村后方的野中村的山冈上,部署好三千人马,巧妙运用射击、速攻、迂回三种战术,于正午过后开始了战斗。
伊达军的一万人也没有坐以待毙。
先锋队长片仓重纲首先发动攻势。伊达军拥有其他部队所没有的兵种——枪骑兵,让骑兵携带火枪一边从马上射击一边冲锋。这个兵种由政宗创建,目的在于让敌人在战斗的最初阶段就陷入混乱。为了保护这一兵种,政宗安排了拿长枪的骑兵与他们协同作战,共同发动冲锋。据说还没有敌人能抵御这种进攻的威力。
真田军一度也差点陷入混乱之中。好在幸村亲自飞奔到前线整顿队伍,短时间内想出了一个特别的办法来对付伊达军的这一战术。
他让士兵排成一列,彼此之间保持一定距离,单膝跪在草地上。同时,让他们把长枪放在地上,脱下头盔。
换句话说,幸村让放下武器,赤手空拳的士兵们排成了一列。为了减轻他们的恐惧,幸村站在他们前方,骑着马来回巡视,大声鼓励他们。
不久,伊达军的枪骑兵队逼近,开始了猛烈射击。真田军士兵接连倒地。幸村高声命令士兵保持单膝跪蹲的姿势,直到敌方骑兵杀到前方二百米处才下令“戴上头盔”。士兵们戴上了头盔。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刚才那种恐惧感便神奇地消失了。可见幸村这个男人是多么了解士兵们在战场上的心态。
长枪还在地上。
待敌兵靠得更近后,幸村下令“拿起长枪”。和戴上头盔一样,这完全是一种心理战术。一直赤手空拳的士兵光拿起长枪便觉得全身上下充满了一种神力。单膝跪蹲在地的士兵们举起长枪,一动不动。
不久,敌人来到眼前。幸村下令士兵们一起站起来冲锋。
敌军很快被打败。幸村下令追击,追了七八百米远。伊达军中叫得上名字的就有三十人战死,连大将片仓重纲也被迫亲自上阵杀敌。伊达的先锋部队全线崩溃。重纲受了轻伤,苦战一番后撤退。
不过,再怎么说伊达军也是拥有一万人马的大军,政宗率领的主力部队毫发无伤。主力部队展开进攻时,真田军不得不撤退。然而,幸村很快挽回败局,果断向政宗的本营发起了猛烈的反攻。伊达军败下阵来,逃窜至后方的誉田村中。
毛利胜永也成功抵挡住了敌人,与幸村配合,让东军足足原地踏步了六个小时。下午五时,毛利才放弃这一战场,往大坂方向退去。
德川军没有展开追击,主动停止了战斗。这一方面是因为天刚亮就开始打仗,将士们筋疲力尽,另一方面是因为夜间战斗对大军不利。有鉴于此,这天傍晚,德川军全军驻扎在誉田树林一线上。
长濑堤
秀吉修建大坂城时,仿造京都的街衢,将城下町设计成了棋盘状。尤其是俗称“船场”的商业区,布局更是如此。
生驹山是大坂东边的屏障,其之于大坂,相当于东山之于京都。与东山和京都的位置关系不同的是,大坂的城镇与生驹山之间横亘着河内平原。河内野草丛生,地势平坦,遍地池沼。
上文已数次提及大坂方派出三支纵队向生驹-葛城连峰进军。后藤又兵卫军在南,长曾我部盛滋扰增田盛次的部队。最终增田部队成功撤退,途经久宝寺村回到大坂城内。
尾随其后的渡边一直跟到久宝寺村,并占领了此地。为此,藤堂军虽遭受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却因为占领了距大坂城最近的村庄,而在战略上成为德川军中最靠近敌人的部队。
“这才是真本事!”
渡边勘兵卫讽刺主人高虎。这话后来传到高虎耳中。夏之阵后,渡边勘兵卫沦为浪人,于宽永十七年离世,享年七十八岁。逝世前一年,渡边写下了《渡边勘兵卫武功觉书》一书,论述自己一生的成败,写道“年轻时争强好胜,做出有失武士体面之事”。关于沦为浪人之事,他在书中多次写道“泉州震怒”。渡边强调,高虎扔下插在大本营的三十面旗帜逃跑,却把打了败仗的怒气发泄在自己身上,频频对自己发无名火,所以自己才辞官退隐。光看渡边勘兵卫写的这本夸耀自己功劳的书,便知藤堂军这一战输得多么惨烈。
四天王寺
近年来,没有哪天像五月六日这么热的。早晨,天空中没有一丝风,浓雾笼罩着河内平原。到了中午,日头暴晒几乎把人烤干。敌我双方都疲惫不堪。
正午前后,双方胜负未分,打得血染草木,枪声震天,地动山摇。直到日头落入大阪湾,战势方才平息。
道明寺方面,在誉田树林接收了一群败兵的真田幸村,对德川方的伊达政宗军发起猛烈进攻。他数度打退对方进攻却没有乘胜追击,最后如同退潮时的海水般撤回了大坂城内。
东军的先锋大将水野bbr>胜成袖手旁观,未动一兵一卒,传令全军今日在新战场宿营。
他对外宣称让全军停留在此处的理由是“避免夜间作战”。不过德川军内部的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
水野胜成也想乘胜追击撤退的真田幸村军与毛利胜永军,以扩大战果。当他看见毛利胜永军集中在藤井寺村方向,做出了如下判断:
“假如对藤井寺村附近发动进攻,布阵于其右侧的野中村的幸村部队就将成为孤军。”
胜成对自己的作战方案很有信心。攻向藤井寺村的道路有好几条,无论哪条路两边都是水田,一不小心人马就会踏空。胜成连这点危险都侦察到了。万幸的是水田都很浅。有鉴于此,胜成开始部署。他想率领三千八百人的直属部队,进攻布阵于藤井寺村的毛利胜永军。
“敌人从清早开始战斗已十分疲倦。”
胜成把希望寄托在这一点上。他的部队没有参加道明寺的战斗,士气比起其他部队高涨的多。毛利胜永军不过区区三千人,打败他们应该无需耗费太长时间。
胜成只担心一点——真田幸村军驻扎在毛利胜永军右前方的丘陵旁。
远远望去,真田幸村军的阵形实在漂亮。真田阵的右侧是胜成从未见过的形状奇特的丘陵。丘陵上长满了松树。那里是应神天皇陵。幸村在皇陵后面,以一个叫野中的小山岗为中心展开阵形。大本营位于山岗上,四周插着四十面红色旗帜以振军威,士兵一律身穿红色铠甲。
“若进攻藤井寺村的毛利胜永,会不会给真田赤备以可乘之机,使我军腹背受敌?”
胜成的担心不无道理。
德川军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身为先锋大将的胜成可以派遣任何一支队伍对付幸村。
“派伊达大人的部队吧”。胜成派出传令兵。
伊达军人数过万,是一支名副其实的大军,只可惜早已被幸村打得落花流水退守誉田村,无力再发动进攻。
先锋队长片仓重纲接待了胜成派来的使者,以“我军实在无此余力”为由婉拒了胜成的要求。
无奈,胜成只好派人前往道明寺河滩,这里驻扎着本多美浓守忠政与松平下总守忠明的部队。
“真田军人数远比预期的少。”使者说。可忠政与忠明都拒绝出兵。他们的心声是“连号称天下第一老练的伊达政宗都拒绝出兵,我们这么年轻怎么对付得了幸村”。
德川军中很多将领从没上过战场。他们暗自庆幸自己手握重兵。显然,他们一心想以最小的损失完成这次军事任务。
水野胜成一筹莫展。
“既然如此,只能靠我军一力深入敌阵杀敌了。”
家康派来的监军中山助六郎因诸将的懦弱生气不已,主动要求担任使者。中山助六郎曾跟随小田原北条氏。北条灭亡后他跟随家康成为旗本,俸禄三千五百石,是一个马术高手。
助六郎前往本多忠政、松平忠明军中,两人的答复都是“陆奥守(政宗)大人出马的话,我们就出兵”。助六郎又前往伊达政宗军中,当时正在誉田村百姓家中休息的政宗,亲自起身迎接助六郎,十分有礼地说:“实因我军受创太重”。政宗把助六郎带到躺满伤兵的角落,委婉拒绝了他的请求。
政宗老于世事。随后,他亲自前往本多忠政、松平忠明以及这一路德川军中人数最多的松平忠辉(家康第六子)军中,表明了“自己的军队太过疲劳,无力再战”之意。政宗的目的在于牵制他们。倘若自己不出兵而他人出兵将有损他在家康心目中的形象,因此政宗亲自出马游说他人“也不要出兵”。
这么一来,政宗不仅犯了违抗水野胜成军令之罪,还犯了联合诸将拒绝出战之罪。政宗在这方面做得滴水不漏。为了不得罪胜成,政宗亲自前去拜访他,向他解释了自己军中的实际情况。
政宗走后,胜成气得把鞭子摔在地上。哪里有先锋大将因诸将不肯出动而被迫放弃进攻之理!无奈,他只好更改军令,命部队就地宿营。
在对手幸村眼中,这不啻为人生一大快事。
午后四时,幸村部署好撤退事宜。待日头开始西斜之际,真田军开始有序撤退。乘胜追击乃兵家常事。可直到此刻,德川军仍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更没有人对幸村军穷追不舍。
幸村骑马来到小山岗上,看着道明寺河滩、石川河滩及国分丘陵地带的敌军,语带嘲讽地说:“东军号称百万,竟无好汉一人!”他这话一直流传到了后世。
大坂方迅速撤退。放眼望去,午后六时许,平原上已不见一兵一卒。
是日午后六时,天还没黑。两个当地人来到伊达政宗军的前线。被抓住以后,他们没有挣扎、喧闹,而是请士兵带他们前往“主将帐中”。士兵们觉得不对劲,照他们说的做了。
两人被带到先锋队长片仓小十郎重纲面前。片仓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其中一人说他们是真田左卫门佐派来的使者,自己叫菅沼觉左卫门,另一人名为永沼弥右卫门。
“幸村想要通敌?”
片仓顿时慌了神,连忙派人叫来两位侍大将级别的将领。这是那个时代的规矩——为免日后受到怀疑,决不能单独一人询问重要之事。两位将领穿着铠甲来了。
“说吧。”
片仓点头示意菅沼。菅沼所说的话令片仓深感意外。
菅沼转达了主人幸村的话:
“明日鄙人恐将与长子大助一同战死沙场,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女。此乃鄙人私事,不知能否托付于大人?”
“为什么要托付于我伊达家?”
片仓感到奇怪。真田家与伊达家一向没有来往,也并无渊源。
片仓心想幸村不是应该把女儿托付给投奔德川家的真田家本家吗?再仔细一想,幸村若这么做,万一事情败露,势必引得大坂城内之人疑窦重生。这种情况下,反而是把女儿托付给非亲非故的伊达家更不易被人发觉。
然而,东军中有无数大名。幸村为何偏偏选中了伊达家?片仓问菅沼。菅沼觉左卫门答道:
“事情是这样的。仙台少将(伊达政宗)本为独立大名,才干仅次于天下之主家康。主公说‘只有伊达大人方可托孤’。”
片仓重纲亲自前往政宗帐中,询问该如何处理此事。
显然,这对伊达家而言很危险。一旦事情传到家康耳里,不知会给伊达家带来多大的麻烦。
不过,以老奸巨猾闻名于世的政宗当即说:“告诉他们‘政宗定不负所托’”。
这或许就是那个时代人的气魄吧。当然,政宗自有打算。幸村托付给他的是个女孩。和男孩不同,就算事情败露,政宗也可以随便找个像“她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孤儿”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政宗叮嘱片仓“一定要保密”。片仓重纲准备离开时,政宗叫住片仓,对他说:
“小十郎啊,让她做你的养女吧。”
说完政宗走进寝室。
“让我这个无妻无子的人收个养女……”片仓心想。他的妻子去年死了。
片仓回到自己帐中,对两人说:“此事我已禀告少将大人。”他转达了政宗的话,并说:“此事由小十郎一力承担,转告左卫门佐大人请他放心。”
是日深夜,片仓帐中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不久,两顶肩舆停在片仓屋前。
片仓正在土间里睡觉,连忙把寝具——说是寝具其实不过是一捆稻草,挪到墙角,在地上铺上草席。
两个十七岁左右的妙龄少女走进来坐了下来。
片仓向她们点头示意,两人没有回礼。她们睁大双眼,嘴角99lib.紧闭,死死握住插在腰带上的短刀,始终一言不发。
“其中一个是侍女吧。”片仓心想。两人长得很像,都穿着华丽的窄袖便服。其中一人身穿竹叶纹图案的服饰,另一人身着当下流行的天竺牡丹纹图案的服饰。天竺牡丹就是日后人们所说的大丽花。身着天竺牡丹纹便服的少女,眼角白的近乎透明,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一看便知戒心很重。她不怎么眨眼,偶尔偷偷眨一下眼睛,更显得楚楚可怜。片仓从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女孩。
“哪位是左卫门佐大人的千金?”片仓问道。两人继续保持沉默。片仓不知如何是好。
“明日我将与你的父亲对阵。为了打赢他,我今晚得好好睡一觉。”
说完,片仓站了起来,把她们打发到墙角,自己重新铺好稻草,钻了进去。姑娘们没地方睡。
片仓意识到这一点,起身说这里是军营,没有你们睡觉的地方,明天我会派人把你们送到附近的寺庙去,今晚你们先在墙边挤一挤吧。
说实话,片仓早已疲惫不堪。今天早晨,他与后藤又兵卫大战了一场。后来又与薄田隼人正的部队交锋,砍下了隼人正的首级。一天 4e4b." >之中,片仓军共斩获九十一个首级,其中四个出自片仓之手。因在这次合战中的英勇表现,片仓被人们叫做“鬼小十郎”。
片仓很快便呼呼大睡。
姑娘们看着片仓怎么也睡不着。半夜,身穿竹叶纹服饰的女子轻声说:“他看起来不像坏人。”此女乃幸村手下的侍大将穴山小助之女。
幸村之女拿起膝前的油灯,举到眼前。火光驱散黑暗,露出一团隆起的稻草。她们看不清片仓重纲的脸,只听见一阵阵呼呼的鼾声。幸村之女把油灯放回膝前,叹了口气说:
“他应该不是坏人。明早我会告诉他我的身份。”
然后,她第一次把背靠在墙板上,让自己坐得舒服些。片仓在两个携带短刀的女子身旁仍能安然入睡,这令她很惊讶。
片仓家世袭小十郎之名。重纲之父小十郎景纲生于米泽八幡的神官之家,自幼跟随政宗,战功彪炳,为政宗立下了汗马功劳。关原之战后,景纲99lib?获得白石城一万两千石俸禄,让位于其子小十郎重纲。眼下呼呼大睡的这个男人正是小十郎重纲。按说享一万两千石俸禄的重纲已跻身诸侯之列,可他从不妄自尊大,在军营里事事亲力亲为,很少假手于侍从。且重纲为人处世十分机敏。
“奥州人真是气度非凡。”
幸村之女晚年谈及是夜之事时,对其子小十郎重长说。日后,幸村之女与小十郎重纲因此事结缘,成为重纲的妻室。幸村的血脉在奥州延续了下去。
这日傍晚,从战场撤离的幸村并没有回到大坂城里。他与毛利胜永一同在城南的四天王寺附近布阵,选取了茶臼山作为大本营。茶臼山乃冬之阵时家康大本营所在之处。
幸村之所以布阵于四天王寺附近,乃因此处地势较高,能够俯视阿倍野,控制平原地区,且地形广阔适合大军展开决战。
是夜,大野修理亮治长来到茶臼山上与幸村商议作战计划。
幸村因大野修理的请求而入城。虽然如此,入城后目睹修理的种种作为,幸村越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幸村从不把这些表现在脸上,这天也高兴地接待了修理。
幸村天生是个武将,即使面对如此令人绝望的战况,他仍对士兵说“明日必胜”。对特地来到茶臼山的大野修理,他刻意提高声音说“如此一来,必能取胜”。幸村对战争总是抱着乐观的态度。修理也不禁被他感染,笑逐颜开,不停地点头。
据幸村观察,明日德川军的主力将从南边杀过来,这一带恐将被敌军人马包围。
他的计划是设法把敌人引到四天王寺高地,采用近距离作战,从一个方向长驱直入打散敌军人马,引发混乱,届时再请秀赖亲自出马。
若秀赖的旗帜与金葫芦马标出现在这高地上,士气必高涨十倍,敌军中曾受丰臣氏恩惠的将领也会有所顾忌。
“在此期间,我将在后方安排好机动部队。机动部队自船场方向迂回至下寺町路,猛然出现于茶臼山以南,发动突袭,攻敌腹背。如此一来,我军必大获全胜!”
大野修理对这个方案毫无异议,大加赞赏。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面采纳幸村的作战方案。
决战前夜
“右大臣亲自出马”被真田幸村视为明日大坂南郊(天王寺方向)决战的关键。大野修理对此也没有异议。秀赖打着已故太阁传下来的马标亲自出马,不仅能够鼓舞大坂方士兵的士气,还能激发敌人的愧疚感,挫其锐气。
在战斗几乎陷入绝望的这个阶段,幸村认为这是唯一的“战术”。倘若秀赖能够亲自出马,加上幸村巧妙指挥,说不定还有一丝获胜的希望。
幸村的不幸在于他的对手是家康。如果家康没有亲自出马,以年纪大了为由留守江户或骏府的话,幸村不知能少费多少工夫。
家康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儿子正值壮年,拥有足够的经验,还是现任征夷大将军。
可家康还是坚持亲自出征。德川军中的大名、小名出身复杂,有很多人曾受过丰臣家的恩惠,他们很可能通敌、利敌或怠战。倘若象征着已故太阁权势的金葫芦马标出现在前线,说不定会有人弃械投降。
为此,家康不得不亲自出征,督促、监视全军,制定赏罚规则,不断让诸侯们想起在“关原以后受到的新恩典”。
庆长年间,“关原以后受到的新恩典”一语流行于大名之间。“过去因为丰臣家的恩典而成为大名。在关原之战中因为站在江户大人阵营而享受了莫大的新恩典。新恩典更加重要。”尤其是加贺的前田家(百万石俸禄)总是把这番话挂在嘴边。丰臣家的是“旧恩”,德川家的则是“新恩”。
对大名们而言,“新恩”是家康个人赐给他们的。一旦战场上只剩下秀忠,没有家康,他们很可能“难忘旧恩”,减弱攻击大坂城的气势。
家康为了监视大名们而出马。只有家康亲自出马,让金扇子马标屹立于前线,才能不断提醒诸位大名“新恩”之可贵。
正因为家康心里这样想,他才更担心秀藏书网赖亲自出征。
虽然家康认为“那群女人不会让秀赖出征”,可若是真田幸村之流在前线拼命恳求秀赖,他说不定真的会离开大坂城。
一直以来,家康从不轻视政治策略的作用。在这件事上他觉得也有必要先下手为强。
家康把有利用价值的人带上了战场。
此人乃是大野修理的二弟治纯。上文曾提到过他。
冬之阵以前,他以“人质”的身份住进了家康隐居的骏府城。冬之阵前夕,其母大藏卿局来到骏府进行外交活动时,他也做了一些工作。
“让壹岐(大野治纯)也去。”
此番出征家康带上了这个平庸的年轻人。家康心想给大坂城下套时或许用得上治纯。治纯实际上是一个“丢人的俘虏”,可他自己似乎并没有这种意识。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家康再三对治纯说“老夫绝无加害秀赖公之意。只是秀赖尽干些召集浪人那样危险的事。此番出征不过是为了吓唬吓唬他,让他醒悟,以保丰臣家万世永存。你虽身在城外,也要忠于丰臣家!”
盖世英雄 5bb6." >家康一脸慈爱地对自己说这么一番话,治纯这样的年轻人又怎能不被他魅惑?
是日,河内平原各处的战斗基本都已结束。家康在大本营中用过晚膳后,把治纯叫到自己身边,对他说“壹岐,右大臣性命危在旦夕,只有你能救他!”
家康即使在欺骗这个年轻人一事上也十分谨慎。他给治纯看了真田幸村、长曾我部盛亲等几位大坂将领的亲笔信。
“打开看看吧,这是宣誓书。”家康说。
城内优秀的将领们在熊野牛王纸上署名、画押,宣誓为家康当内应。不用说这是家康命人伪造的。可大野治纯却相信了,大吃一惊。
“看到了吗?”
“是的。”治纯平伏于地,全身战栗。照这样下去,右大臣秀赖岂不是会命丧己方将领之手?
“你通知右大臣家这件事。”家康说。
大野治纯退出家康的营帐,当着本多正纯的面写了一封信,附上那几张伪造的宣誓书,派一个名唤市助的老仆人前去送信。信是写给他母亲大藏卿局的。市助动身前往大坂,在萱振村受到井伊军的盘问,经过一地无头尸骸的新战场——若江村,后来在东成村被守城的士兵拦住,只好拿出信匣。
“大野壹岐大人派我来见大藏卿局大人。”
听市助这么说,守卫没有打开信匣。他们押着市助走到八町目口时,遇上了大野修理一行。当时修理等人已离开真田幸村位于天王寺茶臼山的阵地,正骑马回城。
大野修理命守卫们离开,留下市助一人。他在马上打开了那封信。看完后,修理命随从“再拿些火把过来”,就着火光一一检查了那些宣誓书。大野修理虽然想“左卫门佐(真田幸村)与宫内少辅(长曾我部盛亲)不可能……”,可他却没有置之不理的气度。如果是德川军中某人传来的密函也就罢了,这可是他弟弟送来的信。他的亲弟弟总不会特意施反间计吧。从某种意义来说,大野治纯是他安排在家康阵营中的间谍。
大野心想“就算左卫门佐大人是被冤枉的,还是暂缓右大臣家御驾亲征一事为好。”
修理上了家康的当。这也难怪。对于才能只足以担任一介官僚的修理而言,在这种情况下,收到弟弟送来的这种信,难免动摇。况且,弟弟在信中提到“若左卫门佐提出让右大臣家亲自出马,万万不可上当”。刚才幸村在茶臼山上也提出“请右大臣家亲自出马”。如此一致,绝非偶然。治纯得到的“幸村等人有所图谋”的情报和那些宣誓书很可能是真的。
“还是不要让主公亲自出马为好。”修理不安地想。
修理当场斩杀了老仆市助。这更显得他器量狭小。
市助是大野家的老仆人。修理的二弟治纯前往骏府时,他跟着去了。对修理而言,他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一个长年效命于大野家的老人。
修理把信和宣誓书放进怀中,心想“市助肯定知道信中的内容”。只要市助知道,这个秘密必然会被泄露出去。一旦真田幸村与长曾我部盛亲通敌的谣言传出去,大坂方便会陷入无边的混乱之中。
“杀了他!”修理命令近身侍卫。随后,修理策马离去。市助的惨叫声从身后传来。修理用力鞭打坐骑,不想听见他的惨叫声。可惨叫声却如影随形,怎么也摆脱不掉。这是大野修理在这场战役中第一次如此迅速地做出一个决定。这恐怕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杀“敌”。《续武家闲谈》的作者记录下了修理此时的样子。
河内平原上激烈的战斗结束后,家康把大本营迁到了生驹山麓的一处高地——一个名叫枚冈的地方。
这里有一个历史悠久的神社(枚冈神社)。从神官家的府邸俯瞰下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河内平原,再往前是摄津平原。大坂城的天守阁耸立在暮霭之中。
士兵们都知道明天将在大坂城下进行最后的决战。为了在混战之中分清敌我,德川军命士兵在右肩缝上白布条,并约定了接头暗号。当被问道“是旗还是山”时,一定要回答“旗”,答不上来的就是敌人。看见敌人就杀!
家康一直没有穿盔甲。
“收拾秀赖此等黄毛小儿,何须盔甲!”
家康倨傲地对众人说。可他从傍晚到深夜一直思考并进行战前部署,一副如临大敌十分害怕的样子。
家康身着便装。下身着一条收口裙裤,上身穿一件褐色的无袖羽织。
枚冈神社神官的府邸十分宽敞,足以充当大本营。诸位将领为庆祝打了胜仗,陆续来到大本营。大本营逐渐拥挤起来。
家康边用晚膳边听下属汇报。需要马上决定的事他当即作出了指示。
这日,担任先锋的藤堂高虎在八尾被长曾我部盛亲打得溃不成军。藤堂军军容不整,无力参加明日的决战,更别提担任先锋了。
高虎向家康求情。家康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命高虎与被木村重成打得狼狈不堪的井伊直孝明日率部镇守大本营。同时,家康免去了与后藤又兵卫大战一场的水野胜成的先锋之职,让他作为家康的旗本暂时率部撤退到后方休整。
当务之急,家康必须重新选定先锋大将以应对明日的决战。
需要两位先锋大将。
家康将从城南发动进攻。这路大军兵分两路,一路前往天王寺口,一路前往冈山口。换言之,全军将分为两路纵队,各需一位先锋大将。然若非猛将实难担此重任。
“二三十年前,多的是先锋大将的人选,根本不用发愁。”
二三十年前,家康麾下确有无数猛将。德川家本来实行两军团制,石川数正与酒井忠次担任司令官时,乃是德川军最强盛的时期。此后,本多平八郎忠胜、榊原康政、奥平信昌、井伊直政等人先后出任司令官,德川家威震天下。可惜他们都没有家康长寿,皆已离开人世。
此番大坂之战,家康选择身经百战的外样大名藤堂高虎及最善于指挥战斗的谱代井伊直孝(直政之子),并破格提拔身份低微的水野胜成担任先锋大将。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佳人选。这三人的部队都已在第一战中耗尽精力,还能命谁担任先锋大将?
家康果断作出决定。事已至此与其费心挑选战术家,不如干脆选择生性倔强之人,煽动他拼死一战。
这时,明明没有风,家康身旁的烛火却不停晃动,流下一滴滴烛油。家康明知这是本多出云守忠朝进献的蜡烛,却明知故问“这蜡烛是谁拿来的?”那人回答“乃出云守大人”。家康故意面露不悦之色,说:
“出云守拿来的蜡烛啊。就连他拿来的蜡烛都毫无用处!”
本多忠朝正在旁边的房间待命。听到家康的话他的表情如遭雷击。过了一会儿,他擦干眼泪起身回到自己帐中。
忠朝乃本多平八郎忠胜的次子,时年三十三岁。其父昔日在德川军中骁勇善战,名震四海。作为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三河武士,忠胜留下了许多轶闻。平八郎虽然让长子忠政继承了自己的领地,可他似乎更爱次子忠朝的清廉与勇敢。家康觉察到平八郎心中所想,在他死后,赐予了忠朝上总大多喜城五万石的俸禄。
不过,家康从未对忠朝说过什么好听的话。冬之阵时,家康曾当面叱责忠朝“你这个笨蛋!一点也不像你父亲!”冬之阵时,本多忠朝奉命攻打今福一带。今福前方有一大片沼泽地。在进攻命令下达后,忠朝束手无策,跑到家康面前请求更换进攻地点,惹得家康大怒。家康之所以对忠朝如此严厉,完全是因为太过喜爱平八郎。
冬之阵时受到家康责骂一事令忠朝深受打击,所以他一心想在夏之阵中马革裹尸还。就在这时发生了上文提到的蜡烛一事。
忠朝一脸阴郁地回到帐中,把加藤忠左卫门、大屋作左卫门、臼杵七兵卫等四十四名武士叫到跟前,对他们说“大家好好记住我的样子!我决心明日拼死一战!”忠朝说出这番惊人之语时,家康的使者正好来到忠朝营中,在马上说:
“出云守大人听命!明日从正面进攻天王寺。”
忠朝喜不自胜,说“主公命我等打败真田军”。随后,忠胜命四十四人写下生死状,对他们说:
“大家明日带好生死状,与真田军决一死战!我等来世再会!”
家康之所以在诸多随军大名中挑中忠朝,正是因为他期待这一幕能出现。忠朝跳进了家康设下的陷阱之中,最终战死。上文曾提及的大野治纯也一样。他出于对秀赖的忠心写下了那封信。日后这个年轻人得知事情的真相,自杀身亡。
此外,家康任命加贺百万石俸禄的前田利常担任冈山口的先锋。比起利常的才能,家康更看中前田家的实力。前田军在外样大名中阵容最为强大,自第一代利家起便由家督亲自统帅部队,作为一个军团的整体战斗力比其他大名家强得多。
重成
这一天傍晚,秀赖待在天守阁里。
天守阁一楼的榻榻米被悉数撤去,只剩下木板。秀赖照例坐在折凳上。他身穿铠甲,头盔被一旁的侍从捧在手中。
“将军大人真好看。”
不时从廊下跑过的侍女们偷偷仰望秀赖一眼,在后面交头接耳。这也难怪。秀赖生得眉清目秀,脸颊红润有光这群将领被家康狠狠叱责了一番。
在这种情况下,大坂方没有人亲眼看见木村重成是怎么死的。
关于重成战死时的情景都来源于井伊方流传下来的记录。
据《古老物语》记载,筋疲力尽的重成在路边停下来,坐在折凳上休息。井伊军的先锋大将庵原助右卫门为了扫荡残敌带领数人冲了过来。井伊家的安藤长三郎——一个长着张娃娃脸的小个子男人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昨夜,安藤的马在营地被盗,只好徒步。
安藤自报家门,特意说了一句“我今年十七岁”。
神情忧郁的重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谁,只说了句“砍下我的人头扬名天下吧”。重成完全没有拿起长枪之意。安藤长三郎有些犹豫,说:
“未分胜负而取对手首级于理不合。请拿起长枪与我一战。我的命运就交由上天来决定。”
“诚然。失敬!”
重成向安藤赔罪。他拿起一旁的长枪,坐在折凳上,作势挡了两三下,便扔下长枪,说:
“我已尽了武士之道。来吧!”安藤长三郎“无奈只好取其首级”。
而《杂话笔记》则说“安藤长三郎取重成首级一说实属荒谬”。书中称,与重成交手的乃是先锋大将庵原助右卫门。双方在马上决出了胜负。决战地点在西郡村的小堤坝上,两边都是泥田。重成早已筋疲力尽,背后的白母衣被庵原的十字枪挑中,“脸朝下”跌进了泥田里。庵原的几名手下一拥而上,杀死重成,砍下了他的脑袋。
在这之后安藤长三郎才出现。这个少年徒步经过此处,双手合掌,恳求庵原。他说我在今日的合战中尚未斩获一个首级,请大人把这个首级赏给我吧。
安藤长三郎是家康手下的实力派安藤带刀直次的侄子。此番出征,直次把这个侄子托付给了井伊家,拜托家老庵原助右卫门好好教导他。安藤直次年轻时在长久手合战中曾将斩获的首级分给他人,这在德川家人尽皆知。庵原助右卫门肯定是突然想起此事,才把重成的首级用白母衣包起来给了安藤直次的侄子。
翌日清晨,秀赖才得知重成战死的消息。
看见天王寺口与冈山口的守军名单上没有重成的名字,秀赖问大野修理“长门守呢?”修理一脸意外地说“他已不在人世”。
在一干将领中,秀赖对乳母兄弟重成抱有特殊的感情,因为重成是他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秀赖茫然若失,呆坐了一阵说:
“好好料理他的后事。”依秀赖的能力他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指示。
秀赖的奇怪之处在于,在这天早晨他虽然意识到了自己也已时日无多,却还命人为重成办法事。当然,城内早已没有僧侣,也没有能承办法事的寺庙。不仅如此,在五月七日——光靠一堵城墙就要与天下大军展开决战的日子,秀赖说出了那样的话。与其说他是个呆子,不如说这个年轻人的心地太过善良。
勘兵卫
小幡勘兵卫景宪在大坂之阵中登场较晚。开战前,他先前往骏府拜见家康,接着又前往江户拜见将军秀忠,汇报了大坂的情况。
“勘兵卫,辛苦了!”
家康笑着对勘兵卫说。秀忠也特别称赞了勘兵卫,说:
“京都所司代都向我汇报了。大坂的间谍和阿千(千姬)身边的人也传回了很多情报。不过,还是勘兵卫你的谍报最有用,让我们对大坂城内的情况了若指掌。”
“这还用说!”
勘兵卫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他觉得自己理应获得这样的赞誉。他发到骏府与江户的谍报都是“事实”,并没有掺杂个人的战略及战术判断。就连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情报也一样,虽然拥有很高的政治价值,却没有什么军事价值。从这一点上来说,勘兵卫能说会道,拥有极强的战术意识。在他汇报的过程中,家康与秀忠听得津津有味。听勘兵卫说完,他们对大坂附近的地形、城内的士气、派系、指挥者的能力与性格,及以淀殿为首的女性势力的影响力,以及她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或终止作战计划等情况都有了详细了解。两人自然很高兴。
“我这样的人竟然只能当个普通武士?”
想到这里,勘兵卫觉得很不可思议,又觉得很荒唐可笑。
“像我这样的人,别说大名,就算当上将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到今天竟然还只是个一无所有的旗本(实际上是个浪人)!反过来想想,我真是生不逢时。若早生五十年,说不定今日在江户的就不是德川幕府而是小幡幕府了!”
这种愚蠢的想法导致勘兵卫从年轻开始就没有俸禄。严格来说,他不是一个浪人,任何时候他都可以回到德川家。
“若秀赖是个有趣的人……”
冬之阵以前与刚进入大坂城时,勘兵卫把人生最后的希望都押在了“丰臣家”这个或许能够使天下改头换面的大火药库上。然而,秀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虽然不了解秀赖的为人,但在勘兵卫看来不谙世事的当权者还不如一个傀儡。于是,他果断放弃了站在秀赖一边的想法。“傀儡”君主手下聚集了一群只会摆布他、卖弄小聪明的人,如大野修理之流。
“大野修理本质上或许是个忠臣,却难免被后世视为恶人。因为人世间最大的罪过莫过于操纵傀儡。”
回到江户后,勘兵卫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修理绝非坏人。
“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拼命努力着。”勘兵卫承认这一点。修理虽然不了解佯装成浪人的勘兵卫,却总是对他很友善。修理自己叫来的后藤又兵卫与真田幸村等人对他并不友善,可修理仍处处小心以免得罪他们。他这么做唯一的理由是“他们能帮助秀赖大人”。这无疑表现了修理对秀赖的忠心。修理是一个忠臣。比起他的前任——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大野修理更加忠心不二。
然而,修理又比且元坏得多。因为他“愚弄操纵傀儡”,欺骗傀儡,让傀儡采取戏剧化的行动,唆使傀儡争夺天下,以傀儡的名义名号令天下大名,导致傀儡最终走向没落……这些都是没有人性的人才会干的事。在世人眼中,这样的人与妖魔、狐狸无异。因此,大野修理亮治长必将被后世之人视为恶人,背负千古骂名。
“可惜了秀赖。”勘兵卫心想。
“秀赖如果不是被一群女人养大,而是由光明正大的士大夫养育成人。不学朝廷公卿那一套,成长为一个盛夏时节在山林中奔跑,在河湖中畅游;隆冬时节在城外十里树林中狩猎,爱惜武士、不畏民间疾苦的年轻人,要对付已进入垂暮之年的家康又有何难?”
若是如此,勘兵卫肯定毫不犹豫地加入秀赖阵营,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率兵与关东三十万大军决一死战。冬之阵前,勘兵卫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若秀赖是这样的人”的基础上。只可惜,秀赖并不是那样的人。
“可能是年纪大了吧。”
为此,待在江户的时候,勘兵卫买了一个小姑娘来服侍自己。他给了小姑娘的父亲二十两黄金。这笔“巨资”令女孩的父亲心生敬畏。他把钱放进干净的白木箱子里,像供奉神明一样供着,每天顶礼膜拜。
这一时期,勘兵卫还是喜欢城镇生活,租住在山王南台附近的一间长屋里。
他住的这一带与大井村相邻,靠近大森,是一片高地,自古以来便是百姓居住之地,近来才出现了一些商家。勘兵卫住的长屋屋顶是木头搭成的,屋子没有地基,柱子直接埋进地里。长屋地势较高,原来是一块红薯地,排水很好,不用担心下雨。反而是它下方的水田地带的老村子更加潮湿。
勘兵卫住的长屋北边有条山坡。过去那一带是竹林丛生的丘陵。家康入住关东的同时,井伊家开垦了那里的土地,建造了广阔的宅邸。插句题外话,井伊家日后迁到了樱田门外。在勘兵卫这个时候,樱田门外的府邸还归熊本加藤清正(目前由其子肥后守忠广当家)所有,与井伊家无关。
勘兵卫不时离开长屋,爬上通往井伊府邸的山坡。途经红薯地时,他总要在那里解手。
井伊家有很多被称为“甲州传人”的武田家遗臣。过去这些家族由他们当家,现在大都由他们的子孙当家。曾威震日本的武田家武士的威名日渐没落。
在家康授意下,井伊家采用了信玄流的兵法。士兵一律着红色铠甲,行军方式、布阵方法、营地警戒、传令规矩及敌情侦察等都沿袭了信玄的做法。然而,真正在战场上实践这一套做法时,由于世代更替,往往并不顺利。
井伊家如今的当家人井伊直孝也很担心这一点。第一代当家人直政在甲州老臣的耳濡目染下,掌握了这一套兵法的关键,可直孝没有。为此,他总是叫勘兵卫“夜里来谈谈”,为他的到来感到高兴。当然,小幡家虽说是信玄的部将,可从年龄来说勘兵卫并没有亲眼见过信玄。可论起信玄及其兵法的研究者,当世无人能出其右。直孝总是叫上家老冈本半助、木俣清左卫门一起和勘兵卫聊天。
由于上述原因,出征大坂之际,井伊家在行军、军容、排兵布阵等许多方面借助了勘兵卫的智慧。
勘兵卫干起这事也乐在其中。一是因为井伊家有很多和他一样的甲州后人,到那里去就像上亲戚家串门一样,无拘无束;二是因为井伊家有恩于勘兵卫。关原之战时,身为浪人的勘兵卫寄居井伊家帐下,战争结束后便离开了。
此外,勘兵卫频频前往井伊家也是为了阿夏。
夏之阵前夕出使江户的阿夏,眼下还身在江户。她进入了江户城的大奥。
统领大奥的女主人是将军秀忠的夫人阿江。阿江是淀殿最小的妹妹,同时也是秀赖之妻千姬的生母。与关东方面的关系没有了回旋余地的时候,淀殿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求身为将军夫人的妹妹阿江从中斡旋。为此,她派才阿夏出使江户。
阿夏到达江户时,江户已被即将出发前往大坂的人马挤得水泄不通。
勘兵卫想方设法托人“把阿夏困在大奥内”。井伊直孝便是他所托的人之一。直孝深受将军大奥里的上蜡们的喜爱,勘兵卫的计划因此进行得很顺利。
“你为什么要照顾阿夏局?”直孝问道。
勘兵卫若无其事地说“我想娶她为妻”。阿夏听到这番话恐怕会大吃一惊吧。不过,勘兵卫才不管这些。他不仅请求大奥的上蜡们把阿夏困在大奥之内,还请她们不要告诉阿夏任何与大坂之阵有关的消息。
他骗阿夏“大坂一切顺利”。他担心阿夏一旦知道真相会自杀。
“那你是要在战争结束后娶她吗?”直孝问。
勘兵卫扭扭头说“那就要看阿夏的意思了”。他的动作很像水獭在看远方,好像这事与他无关。勘兵卫想娶阿夏,可他让阿夏远离时事与娶不娶她为妻无关。为曾..
与自己同床共枕过的女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勘兵卫一贯的作风。
不久,井伊军出发前往大坂。勘兵卫仍留在江户。他担心江户城内的阿夏,想尽办法为她创造了一个“真空的环境”。
随后,勘兵卫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江户。他雇了两个附近村子的年轻人替他背盔甲和长枪之类的东西,自己手持一把折扇进入东海道。
在河内的星田,勘兵卫见到家康身边的本多正纯。
“勘兵卫,你打算怎么办?”正纯问道。
此番德川方的军队中没有勘兵卫的一席之地。没有俸禄的旗本和在旗本家吃闲饭的食客没有什么区别。
“在大本营待命吗?”
正纯这么说,是因为勘兵卫对河内、摄津一带的地形了若指掌,或许能帮上忙。
“待在大本营啊……”
勘兵卫一副兴趣缺乏的样子。
丰臣家的灭亡已成定局,勘兵卫也不再野心勃勃。事已至此,他得为自己的功名利禄打算一番,至少要想办法拿个一两千石的俸禄。他可不想在自己厌恶的太平盛世到来后流落江户街头。
“我想立功。”勘兵卫明确表示。对于半生胸怀大志,游遍各国的勘兵卫而言,这实在是个卑微的请求。
“也是,你没有俸禄。”
正纯马上明白了勘兵卫话中之意。要想建功立业就必须上阵杀敌。如此一来,勘兵卫只能寄居某位大名帐下。
“还是和关原时一样借井伊家之力吗?”
“是啊。”勘兵卫佯装考虑一番后说,“这样比较妥当吧。”其实勘兵卫本来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只不过想通过正纯之口告诉家康“勘兵卫希望待在井伊军中”。
“放心吧,既是你的事我一定会转告主公大人。”正纯说。
五月六日清晨,浓雾弥漫。勘兵卫随井伊军前往若江方向。
勘兵卫头戴曾是武田家小城主的父亲留给他的红漆头盔,头盔前镶嵌着金色蜻蜓。身穿父亲留给他的已经褪了色的红盔甲,以堂堂大将之姿出战。他的坐骑是一匹青马,配以红色的马鞍。腰间插着一把金色短刀。
“怎么看都是堂堂大将的装束啊。”井伊家的侍大将冈本半助笑着说。难怪他笑。勘兵卫一身大名的打扮,却没有半个家臣。这副打扮混在队伍中更显滑稽可笑。
若江之战在雾中拉开了序幕。藤堂军的一个支队率先与大坂方发生了冲突。不过井伊家尚不知大坂方的主将是谁。
“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勘兵卫对井伊直孝耳语。随后,他主动请缨单独去侦察敌情。出发前,勘兵卫嘱咐直孝在自己回来前不要采取行动。
勘兵卫小心地躲过两边的泥田,熟练地在狭窄的田埂间穿梭,逐渐靠近雾中传来敌人动静的地方。这时藤堂手下的一队人马正想逃走。浓雾渐渐散开,勘兵卫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身背银色令旗的将领。
“那人应该是青木七左卫门。如此说来,这是木村长门守的队伍。”勘兵卫判断。
他没有继续侦察下去,而是躲进一个浓雾弥漫的草丛,抽了几根烟。
“这也是一种战术。”勘兵卫想。他若是早早归队,井伊直孝势必急于出兵。眼下出战恐将损失惨重。
勘兵卫深知木村重成是何等人物。依这个年轻人的个性,恐怕是想在今日决一死战。他手下的士兵都很勇猛,和这样的队伍正面冲突将是一场硬仗。
“暂时让藤堂来对付他们吧。”
先借藤堂军之手消耗木村重成军的实力。待其筋疲力尽之时,精神抖擞的井伊军再发动进攻,自然事半功倍。
“这就是战争!”
这位行家很不屑于这种做法。倘若敌众我寡,他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吧。不过,德川方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身在兵力雄厚的一方就无需考虑全军的安危,只要把心思花在如何让自己和自己的队伍立功上即可。
勘兵卫慢悠悠地回到军中。
“我想藤堂的一支部队不久将被打败。”
勘兵卫对直孝说。直孝十分吃惊,差点从折凳上站起来。勘兵卫说:“就快到若江村了。”敌军那边的雾气将比我们这边的雾气先散开。因为我们背后的生驹山还萦绕在浓雾之中,而敌军所在的若江村的大树已隐约可见。让队伍在雾气包围下缓缓前进,这是甲州流派的战术。勘兵卫随口编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甲州秘技。
直孝等了一阵儿。
待能看见若江村的屋顶时,他向全军下达了突击命令。
结果如前所述。
勘兵卫一马当先。在混战之中他三度看见木村重成的令旗,却三次都选择避开他,与别人交手。最终,勘兵卫打败名为高井田七右卫门的河内乡村武士,取下了木村重成手下大将牟礼孙兵卫的首级。
“为老来打算。”
曾以称霸天下为理想的自己,如今却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而浴血奋战,勘兵卫不禁自嘲起来..。
路旁
无需赘言,上文提到的“这一天”都是指五月六日(旧历),也就是决战于大坂城的前一天。这一天,像大海被煮沸了一样,发生了无数的事,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在此无法一一叙述。
这一天,家康离开北边的大本营,经过河内国东境山脉(生驹山等)山脚下,在枚冈的高地之上(枚.99lib?冈神社)安营扎寨。此事上文已提及。亥时(午后十一时),家康于枚冈神官家的宅邸就寝。
明日摄泉河(大阪府)将展开一场大决战。三十万军队点燃的篝火给这里的夜景平添了一抹凄美的色彩。从家康所在的枚冈高地俯瞰三州的平原,能将这番火焰织就的夜景尽收眼底。
由于先锋换人,日落前后军队频繁移动。日落之后,仍有部队举着火把变换位置。直到深夜,这一切才结束。德川方完成了包围大坂的部署。
这天傍晚,小幡勘兵卫离开井伊军营,前往家康在枚冈的大本营。因为家康口谕命他第二天负责侦察敌情。勘兵卫穿着铠甲,在神官家的屋檐下盖着草席睡了一觉。虽说他很快就睡着了,可睡得不深,凌晨二时就醒了。
随后,他走到高地边缘,躺在松树下,看着眼前的平原,时而..t>闭眼,时而睁眼。
“明日幸村也将战死吧。”
因为与幸村相识,勘兵卫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据勘兵卫观察,目前大坂城内兵力在五万上下。从冬之阵到夏之阵前夕,城内约有十二三万人。此后将士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身体健壮、能够参加战斗的人马至多五万。
“这五万将士想必知道己方输定了。”
想到这里,勘兵卫十分感动。一方是打毫无希望之战的五万士兵,一方是包围这五万人的三十万大军。要说谁是英雄,答案显而易见。后世之人多半会对大坂方表示同情吧。
以下是参加攻城战的主要大名及旗本:
冈山口先锋:前田利常。第二梯队:本多康纪、石川贞政、莳田广定、片桐且元、片桐贞隆、远藤庆隆、本多忠利等人。
位于千塚的将军秀忠的主力军中有阿部正次、高木正次、水野忠清、青山忠俊、松平定纲、高力忠房、渡边茂、土岐定义、牧野信成、板仓重宗、永井尚政、井上正就、日野根吉明、鸟居成次、安藤重能、宫城丰盛、青山幸成、阿部正澄、本多正信、酒井忠世、土井利胜等人。
预备军包括尾张宰相德川义直、骏河宰相德川赖宣。
天王寺口由本多忠朝担任先锋。他附近有真田信吉、真田信政、植村泰胜、须贺胜政、松下重纲、浅野长重、秋田实季、六乡政乘、小笠原秀政、小笠原忠脩、小笠原忠政、诹访忠澄、松平信吉、松平忠良、牧野忠成、水谷胜隆、保科正光、仙石忠政、细川兴元、藤田重信、成田氏宗、丹羽长重、内藤忠兴、立花宗茂、酒井忠胜、本多正纯、松平康长、酒井家次、榊原康胜、稻垣重纲等人。
前往住吉的部队负责助攻,先锋仍是水野胜成。附近有松平忠明、本多忠政、伊达政宗、松平忠辉等人。
此外,京极忠高、京极高知、石川忠总、松平乘寿等人负责从守口方向进攻大坂。
“真是热闹啊!”
一想到日本国内的大名小名此刻全都驻扎在这片平原上,勘兵卫不禁为己方军容之盛而感到兴奋。他们点燃的篝火笼罩了整片原野。平原上,只留下大坂方驻扎的小块区域。
大坂方以中间高两边低的上町高地(从大坂城到四天王寺的细长形高地)为中心摆开了阵式。据探子回报,真田幸村布阵于高地南端,长曾我部盛亲镇守北端。主力战场位于幸村镇守的高地南端的四天王寺一带。
凌晨四时,家康醒来。
“将军出发了吗?”
家康一起床就问身边的侍从。侍从回答凌晨二时秀忠已离开千塚的营地前往平野乡,途中巡视了八尾、若江的新战场。
“知道了。”
家康严肃地点点头。就算到了这把年纪,只要一上战场家康仍抑制不住的兴奋,言语也变得粗暴起来。身边的人害怕家康的严厉,军营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中。家康不喜欢家臣在营中大声喧哗。
“主公的马牵来了。”有人不小心在门口大声说了一句。家康低声嘟囔了一句“鲁莽的家伙”。一个近身侍卫跑到门口骂了那人一顿。在大本营里大声喧哗,可能被误认为是敌人来袭或前线有变。大战前夕,军营本就笼罩在不安与恐惧的氛围中。如此一来,更不知会引发什么样的混乱。
那人之所以说“主公的马牵来了”,是因为他不知道家康命人准备的是战马还是肩舆。骂了他一顿的近身侍卫说“主公要的是肩舆!”家康打算乘肩舆,穿便服——褐色羽织与收口裤裙。
清晨六时,肩舆被抬到神官家门口,家康坐了上去。
不久,肩舆沿陡坡往下。家康拉开拉门,想要看看军队的情况。可他的视线被肩舆两旁的人遮住,什么也看不见。据前线传回的大量情报,他知道各部正顺利进军。
家康关上拉门,在肩舆里闭上眼睛。
“能打赢吗?”他问自己。
出于恐惧,这个老人半生都在绞尽脑汁算计。令人惊讶的是,即使动员全国各地的大名组织了如此庞大的军队攻城,费尽心机制定了一系列作战计划,施以种种阴谋诡计,他仍然感到不安。
“或许还得下点工夫。”
他藏书网想派使者到大坂城内议和,一举摧毁大坂士兵决意死战到底的士气。
“上野介。”家康拉开拉门叫本多正纯。正纯弯腰走过来。
“让常高院再去见见那个大坂女人(淀殿),问问她要不要议和。”
上文也曾提及常高院。她是淀殿的二妹,京极高次的遗孀,一直负责与大坂城的外交工作,此刻也在军中——应该是在布阵于守口一带的京极高知营中。
“遵命。”正纯常年跟随家康左右,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只问了一个问题:
“大人的亲笔信呢?”他的意思是要不要让常高院带家康的亲笔信前去。
“蠢货!”家康怒吼。他的意思是事到如今哪还需要什么亲笔信,不过是骗骗那群女人罢了。
“那就让后藤庄三郎一同前往吧。”正纯灵机一动,想了个好主意。后藤又三郎是因“后藤的金座”而闻名的庄三郎次光。他负责铸造金币与银币,既不属于町人也不属于武家,担任造币官,颇..有权势。后藤家本是京都的町人,以铸造为生。织田信长起用后藤家担任造币官。光乘、德乘两代,后藤家听命于丰臣家。庄三郎光次乃后藤家的养子,最初效力于丰臣家。家康入主江户时,秀吉好心地把这个造币师赐给了家康。
此后后藤仍与丰臣家的人来往密切。家康利用这一点,冬之阵前后议和时派出了后藤。想来此番后藤也心中有数。
“就这么办吧。”家康说。
家康途经久宝寺村,前往大坂南郊古老的商业都市——平野乡。他计划在平野乡与秀忠汇合,商定最终的作战计划。
巳时(上午十时)秀忠抵达平野乡。平野乡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水田,除了平野川这条小河外,地势没有任何起伏。远远望去,位于西北方的大坂城的天守阁小如尘芥。
通往大坂城的街道位于平野乡西部。这条街道十分宽敞,路面上热气升腾。不久,从久宝寺方向来的家康的肩舆即将到达,秀忠下马准备迎接。秀忠这个人,一从马上下来就顿时失去了威严。
家康的肩舆临近,秀忠跪地迎接。肩舆落地,可家康没有出来,仍坐在肩舆里。于是,一行人顶着烈日,在路旁召开了作战会议。
家康突然说“大树(秀忠),你在冈山布阵。”此处的“阵地”指决战时的总指挥部。
家康口中的“冈山”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它位于河内国通往大坂的其中一条街道的沿线。也就是说,经河内的若江村前往摄津国的大坂时,过了高井田(布施)就是摄津国的东城郡。
河内国地势低洼潮湿,水田中多泥土,到处是沼泽,沼泽中栖息着无数的泥鲫鱼。进入摄津国,地势变为平缓的上坡。到了上文提及的上町高地一带,地势变为陡坡。靠近上町高地东边山麓附近有一个叫冈山的小山丘,山上竹林丛生。按江户时期的地名,这里应该属于摄津国东成郡鹤桥村。鹤桥村中有一个名为冈村的大字。冈村里的小山丘就叫冈山。冈山上视野开阔,便于指挥前往上町台地的军队。
家康让“大树在冈山布阵”。秀忠一直低着头,显然很不满。
以冈山为指挥中心的这路军队负责助攻。按照今天的地理来说,就是从鹤桥经味原(当时有个大池塘),前往上六(准确说是上本町六丁目。近铁上六百货的位置)的路线。爬上这个山坡,往右能看见大坂城,往左能看见四天王寺。
因为大坂方的野战兵力部署在四天王寺附近,所以秀忠率领的这路军队的战略价值在于把大坂方的野外阵地和大坂城阻隔开来。
然而,从战局上来看,这路军队不参加主力决战。大坂方部署在这一带的大野修理等人的部队虽然把触角伸到了味原池附近,可总兵力不到一万。秀忠率领的十万大军要对付的就是这一小撮敌人。
总之,这绝不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该干的事。
秀忠心里隐隐觉得“我才是现任大将军”。这并非意气用事。秀忠并非一个不理智的人。他的不满源于他爱较真的性格——让七十岁的老父亲指挥主力决战,正当壮年的自己担任助攻,这一来有违孝道,二来传出去也不好听。况且,对于将来要治理天下的秀忠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紧接着,家康说“老夫与冬之阵时一样布阵于茶臼山”。
茶臼山是位于四天王寺附近的古坟。眼下真田幸村布阵于此,等待东军到来。在兵力占绝对优势的东军的进攻下,幸村迟早会被打败。到时家康就把大本营推进到茶臼山,指挥攻打大坂城的战斗。
秀忠希望家康派自己前往茶臼山。
“请您成全。”秀忠一次次恳求家康。
家康什么也没说,一脸不快。
“像你这样的蠢货能干些什么!”
家康差点脱口而出。当然,秀忠并非“蠢货”。他若生在寻常百姓家,最多做个当铺账房或私塾先生,不可能指挥这场史无前例的大合战。指挥官既要能震慑住蠢蠢欲动的将领,又要能叱责懦弱的将领,可秀忠这人没有这样的魄力。将领们虽害怕他的身份,却仍会有所倦怠,为此很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大事故。总而言之,家康不认为秀忠对付得了布阵于四天王寺附近的真田幸村。
本多正信因年老乘坐肩舆。他从关原之战前后开始担任家康的谋臣。秀忠继任将军之位后,他负责从旁辅佐。此番他也在秀忠帐下。因道路拥挤,正信姗姗来迟。离家康他们还有五十米时,正信下了肩舆。他穿过人群,听见了家康与秀忠的对话,在秀忠身后低声说“老太爷(家康)所言极是”。秀忠一言不发,静待家康回心转意。
家康没有改变既定方针。他率领如此规模庞大的军队却还是担心打败仗,所以一心想要亲自指挥最后的决战。
想到这里,再想想家康的年纪,在场的人无不心生感慨。除此之外,家康还担心一件事:
“秀赖那家伙说不定会打着已故太阁的马标前往天王寺口。”
一旦秀赖亲自出马,大坂方必然士气高涨,东军中曾受丰臣氏恩惠的将士的士气恐将受挫。若真是如此,不知会引发什么样的事端。为防患于未然,家康只好亲自打着金扇子马标身先士卒,震慑住外样大名。
“为了不让秀赖出马,能想的办法我都想了。可世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秀赖说不定还是会御驾亲征,到那时秀忠肯定镇不住手下的人。”
这才是家康决意亲自指挥主力决战最重要的原因。
本多正信接着对秀忠说:
“您听老太爷的吧。事到如今再互换阵地,人来马往,恐将动摇其他军队的军心,发生意外。战场上最忌临时起意。”
秀忠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只能屈从于家康的命令与正信的劝说。
随后,家康进入路旁的百姓家,提早用了午膳。
秀赖
家康在平野乡吃午饭时,出于战略上的考虑,打算派一个有战略眼光的人去当探子。
“老夫倒想看看大坂那群人如何部署。”家康嘟哝道。
他希望探子不仅能弄清大坂方采取的阵形,还能洞察敌军的内情,如敌人的士气。只是他没有明说。到了这个阶段,不理解家康真正意图的人无法胜任探子的工作。
“让三弥去吧。”家康停下筷子,扫视了周围一圈。家康口中的“三弥”指本多佐渡守正信之弟三弥正重。说句题外话,三弥正重的名字与正信二儿子政重的名字同音。政重这一时期担任加贺前田家的付家老,此刻正前往冈山口方向。三弥正重与这个政重不是同一个人。
这一年是元和元年,三弥正重六十九岁。年轻时,他和侄子政重一样,想要“遍览诸国”,于是离开三河,先后跟随泷川一益、前田利家、蒲生氏乡等人。简而言之,他不同于其他不谙世事的三河武士,自诩熟知别家兵法,对战场形势有独到的见解。庆长元年,家康把这个老人召回,给予他千石俸禄。此番家康特地把他安排在大本营,就是希望“万事通”三弥正重能帮上忙。
三弥正重很高兴。被家康誉为“有战略眼光的探子”可是无上的光荣。
转眼间家康又改变了主意,恶毒地说“算了,三河长大的蠢才干不好这事”。这个男人在战场上有时就是这么毒舌。家康真正想说的是三河人作为武士十分勇敢,可他们缺乏立足大局看问题的眼光。三河人适合当“战术”探子,却不适合当“战略”探子。
“让甲州长大的蠢货去干吧。”
家康的意思是派了解家武田信玄兵法的人去。家康自年轻时起就十分畏惧武田信玄。此刻他身边有几个过去武田家的家臣——小幡勘兵卫、初鹿野传右卫门(军中目付)及横田甚右卫门(军中目付)。
“勘兵卫别去。”家康一开始就淘汰了勘兵卫。勘兵卫为此很不高兴,想反驳几句。不过,一想到家康虽然一把年纪在战场上脾气还是那么火爆,勘兵卫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去吧。”家康冲初鹿野、横田抬了抬 4e0b." >下巴。两人一动不动。
“怎么了?”
“是按德川家的方法侦察,还是按甲州流派的方法侦察?”
“按甲州流派的做法办吧。”家康下令。
两人迅速离去。意外落选令勘兵卫怅然若失。战略战术是勘兵卫花了半生时间研究的课题。日后,这个男人还建立起一门名为“军事学”的学问,成为这一学科的鼻祖。这个任务,舍他其谁?而深知这一点的家康却没有派勘兵卫前去。
“这个大将怕我私通大坂方面吧。怕我在路上遇见大坂方的熟人泄露家康所处的位置。”
若是如此,他不可能一直跟随怀疑自己的人。即使自己在此番合战中立下战功恐怕也没什么指望。
“勘兵卫。”家康边吃饭边说。他似乎察觉到了勘兵卫心中的想法,开始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你太重‘调味’”。“重调味”本指在食材中添加了太多的醋或盐,这里指勘兵卫提供的情报夹杂了他的主观判断。而初鹿野与横田只是据实禀告观察到的敌情供家康判断。“所以老夫没有派你去。”
“原来如此。”
勘兵卫虽俯首称是,却并未觉得高兴。若时运相济,勘兵卫不乏问鼎天下的自信。这在家康看来或许很可笑。家康从年轻时开始就没有参谋,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个罕见的人物。家康只需要对自己的战略、战术有利,又忠心耿耿、没有个性的探子,不需要有想法、善于对情报进行种种“调味”的下属。
“老夫身边无需竹中半兵卫、黑田官兵卫之流。”家康说。
竹中、黑田乃是秀吉壮年时的参谋。家康强调自己不需要那样的人。他只需要二流人才做他的部下,一流人..才对他而言反而是绊脚石。眼下家康麾下没有一个“军事天才”。更准确地说是家康不喜欢所以“不要”。家康需要的是“手脚”,而非“头脑”。
“这下我更得退隐了。”
勘兵卫内心一阵苦笑。这场战乱结束后,自己只能退隐江湖,系统地研究军事学了。德川家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所以,自己必须在这场合战中上阵杀敌,赚点俸禄。勘兵卫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秀赖这个混蛋!”
勘兵卫无端迁怒于秀赖。
“你若把总指挥权交给我,说不定现在我就能和家康漂漂亮亮打一仗了!”勘兵卫心想。不过回头想想,秀赖虽然拥有真田幸村这样的将才,不也只让他指挥野战,始终没有把总指挥权交给他吗?
“幸村真可怜!”
在勘兵卫看来,幸村恐怕是抱着担当丰臣家军师,开创一番大业的想法从九度山上下来的。结果却受到如此对待,恐怕死也不能瞑目吧。
“和他相比,我这点失意又算什么呢?藏书网”
想到幸村,勘兵卫如此安慰自己。
另一方面,幸村在茶臼山的大本营迫切等待秀赖的到来。
“还没看见右大臣家的马标吗?”他问松树上的侦察兵。对幸村而言,比起开始出现在前方阿倍野一带的敌方人马,秀赖是否亲自出马更为重要。若秀赖打着太阁传下来的金葫芦马标出现在前线,不仅能激励大坂方的士气,还将大大动摇曾受丰臣家恩惠的大名的决心。
幸村认为秀赖一人“相当于十万兵力”。早已无计可施的幸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秀赖出马对敌我双方造成的冲击上。
幸村把秀赖的指挥中心安排在四天王寺西门的石牌坊前。他早已派人将那里打扫干净,禁止其他人踏足。
这一带的大坂军队以真田军为主力。四天王寺旁的茶臼山山顶上插着唐人笠的马标。从山顶到山脚,数十面红旗迎风飘扬。东军逼近后,最先映入他们眼帘的便是这番光景。
幸村把主力部署在茶臼山的南谷。手下的将领包括:幸村才十几岁的长子大助幸纲、关原之战时属于石田阵营威名远扬的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长子吉胤(幸村的妻弟)、槙岛玄蕃允重利、名岛民部少辅忠纯、长冈式部少辅赖贞、江原左近高次、藤挂土佐守定方、真田采女正元信、福岛伊予守正重、福岛武藏守正之、吉田玄蕃助好是、津田左京亮信纯、结城权之助胜朝等。伊木七郎右卫门远雄等作为预备队在幸村大本营的后方待命。
与幸村协同作战的毛利丰前守胜永坐镇四天王寺南门。
毛利军团由胜永之子胜家与山本丰种打头阵。先头部队布阵于四天王寺围墙南侧的庚申堂附近。庚申堂以东由僧人模样的武将竹田荣翁(以下省略官称)、渡边糺镇守。其左右有石川数矩、篠原忠照、汤浅忠寿、小仓行春、樋口雅兼、织田信次、稻木教量等人。
冈山方面军部署如下:
大野主马的军团布阵于味原池一带,他的部将包括新宫行朝、御宿政友、冈田政繁、冈部则纲、中濑宗纯、二宫长范、僧正德院、长冈良平、山川贤信、北川宣胜、樫野昌孝及三浦义也等人。
由幸村提议而部署的机动部队埋伏于四天王寺,暨今天的椎寺町附近的草丛中。由自秀吉时起便任七手组组长的速水守久、堀田正高、真野赖包、野野村吉安、中岛氏种等人率兵。
幸村还提议设立了全军的机动部队,由司令官明石全登率三百轻兵布阵于船场。这些武士都是天主教信徒。明石全登身背十字架图案的马标——浅蓝色旗帜上阴文印染着白色十字架。士兵身后的旗帜上也画着十字架。这三百骑兵是负责发动突袭的轻骑兵部队。他们唯一的任务是在关键时刻由船场迂回至茶臼山南面,袭击家康大本营,取家康项上人头,是支令人恐惧的部队。
丰臣秀赖本想亲自出征。他从大野修理口中得知幸村的方案后,立刻表示同意,天还未亮就开始做准备。
他只问了一句“修理,你会跟在我身边吗?”
修理自认为是镇守大本营的实际上的主帅,自然要作为亲卫队跟在秀赖身旁。不过,他得先赶到秀赖计划扎营的地方。为此,他对秀赖说“属下先行一步”,于天亮之际率军到达四天王寺东南的毘沙门池附近。
城内已下达了“主公亲自出征”的命令,秀赖的旗奉行、传令兵、侍卫长等负责镇守大本营的人马于上午八时齐聚于樱门内的小广场上。
野外大本营的布置沿袭秀赖以来的传统——五十面暗红色旗帜,金色葫芦图案的大马标,金色刀刃图案的小马标。包括备用马匹在内共五匹坐骑,金色泥金画的马鞍上点缀着太阁桐花叶家徽图案。
上午九时,身穿盔甲的秀赖光彩夺目地从本丸走了下来。
“秀赖公颇有大将之风。”
山本丰久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颇有”一词指秀赖的能力而非仪容。这个一步步从石梯上走下来的年轻人穿着军装,威风凛凛,令众人屏息。
紧接着发生了一件对历史上的秀赖而言最为滑稽的事。淀殿身边的两个年轻侍女连滚带爬地跑来匍匐在秀赖跟前,说:
“主母大人请您回本丸一趟。”
就连秀赖也皱起眉头,小声说“此时岂有离去之理”。
侍女们离去,稍后又回来。秀赖再次把她们打发走。第三次来的使者带来淀殿的口信——有要事相商,再三恳请秀赖回去。秀赖不胜其烦只好让一群人原地待命,自己返回本丸。
秀赖进入本丸的大殿,侍女在玄关迎接他。进入淀殿居住的一角,秀赖发现侍女们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看见他就马上跪伏于地。她们脸上的表情异常欢快,与刚才目送秀赖离去时的表情完全判若两人。
“发生了什么事?”
连秀赖也察觉到了她们的变化。小书院里有几个身穿华丽服饰的女人,她们年纪有的大有的小,另外还有一个身穿道服的男人。
“那不是金座的后藤吗?”
秀赖记得这个冬之阵议和时从中斡旋的町人。坐在主宾座上的人是母亲的妹妹,同样在冬之阵时为议和费尽心力的京极家未亡人常高院。
秀赖在上段落座。此时家康正从枚冈前往平野乡。
淀殿从侧面靠近秀赖。她的行为比平常更加怪异,一直到看起来要把秀赖抱在怀里才停下来。她右手扶地,抬头看着秀赖,说:
“请上样务必答应此事。”
常高院坐在远处,后藤跪伏在她身后。淀殿说他们带来了对丰臣家而言不容错过的好消息——议和。
常高院和后藤都说家康对已故太阁的感激之情常人难以想象。家康说他实在是不忍与右大臣家兵戎相见。虽然三十万大军已包围了大坂城,可这绝不是他的本意。实在是因为秀赖太过不明事理,他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过,一切都还不晚,只要秀赖为了天下太平能够罢手,自己马上就退兵。
家康说议和的条件是秀赖同意冬之阵议和后提出的转封大和一事。如果秀赖不喜欢大和,可以选择其他任何地方。只要他肯离开大坂。秀赖是自己的孙女婿,看在可爱孙女的份上自己也下不了狠手。为了丰臣家,请秀赖一定要听我这个老人的劝。
“如何?”
淀殿催促秀赖改变主意。塙团右卫门战败于泉州樫井,后藤又兵卫战死国分,木村长门守重成战死若江,如今野外全是东军的部队,战线缩小到了上町高地一带。这一切淀殿都知道。就连身为女人的她也知道败局已定。
淀殿再三劝说秀赖此次一定要相信家康的诚意。
“对家康大人而言,攻破大坂城不过是动动小拇指的事。”
淀殿把后藤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秀赖。她说眼看胜利在望,家康还说“一定要救救右大臣家。把大和一国封给他吧。”不知道说他仁慈好,还是说他忠心好。事到如今,我终于知道骏府翁不是个坏人。上样,您不这么认为吗?我们在这说话的时候,关东的军队还在步步逼近。上样,请您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骏府翁提出的条件吧。
“您意下如何?”淀殿居高临下地说。
这时,七手组组长速水甲斐守守久走进小书院。他担任伏兵部队的队长,本来埋伏在四天王寺附近的草丛里,被自称秀赖使者的人——实际是淀殿派出的使者给叫了回来。
速水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震惊,小声说“这是个骗局”。不过,碍于一旁的常高院,他没敢多说什么。
因“主帅未到”,被秀赖撇在樱门的亲卫部队一直在烈日下曝晒,加上听说“关东提出议和,主公有所动摇”,因对战局绝望而好不容易鼓起的士气就此萎靡。
位于茶臼山本营的幸村再三催促秀赖出马。在不知第几次派出的探子回报“常高院大人入城,主公有谈和之意”后,冬之阵以来累积的疲劳一股脑袭向了幸村。
紧接着城内派来使者,传达了秀赖“暂缓开战”的旨意。瞬间,幸村识破了家康的阴谋。假如城内将士抱着必死的决心布阵于上町高地南段的四天王寺,家康想要打破这道牢固的bbr>防线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先通过“议和”摧毁大坂方的士气,然后再让秀赖、淀殿下令暂停作战,借此动摇将士们必死的决心。在战场上,军心一旦动摇,将士们就不可能再坚定如初。
这时,幸村不禁对儿子大助说“骏府翁真乃旷世奸雄!”他的这句话一直流传到了后世。即便如此,幸村仍没有放弃希望,他对儿子大助说:
“你把队伍交给其他人,马上回城,一定要说服右大臣家,请他亲自到四天王寺来。”
大敌当前,大助不愿离开战场,再三恳求幸村。无奈幸村不允,命十二人护卫大助撤回城内。
家康正准备离开平野乡时,甲州人初鹿野传右卫门回到营中。
他向家康汇报了大坂方的布阵情况及士气如何。
“连足轻都一脸令人恐惧的模样,血战到底的决心极强。”
家康轻轻点点头,说“辛苦了。用不了多久派常高院去耍的小手段就会奏效,城里那些傻瓜肯定会像烈日暴晒下的青菜那样被打蔫。”虽然他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可从他咬指甲的动作不难看出家康内心仍有一丝bbr>不安。
进攻
家康令本多忠朝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当然,家康没有对忠朝直说“你去死吧”。他什么也没说,却把当事人逼到了决心战死的地步。
“杀死忠朝”是家康战略中的一环。
这一点上文已提及。在冬之阵及此番的夏之阵中,家康多次当着众人的面责骂本多忠朝,说他“有辱亡父(本多平八郎忠胜)威名”。实际上忠朝并不逊色于其他年轻的谱代大名。才华虽不出众,却有自己的想法,又有勇气,继承了越来越罕见的三河人的气质。
“必须杀了这个家伙!”
家康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先锋大将必须是身经百战之辈。在这样一个人才极度匮乏的时期,家康破格提拔本多忠朝担任城下决战的先锋大将。这并非因为他对忠朝这个三十三岁、毫无经验的人的才能心存期待。
“我看中的不是忠朝的经验和才能。”在这一点上家康表现得十分露骨。他看中的是本多忠朝这个年轻武将不惧死亡的决心。
根据当时的军队编制,先锋败则全军败。先锋一职对全军的胜败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既然寻觅不到这样的将才,那就安排一个即使被打得溃不成军也绝不后退半步的将领。为此,家康偷偷盯上了本多忠朝,不断说他是个没用的家伙使他愤懑不已,然后再突然命他担任先锋大将一职。在这种情况下,忠朝只好以死亡来发泄他心中的抑郁之情。
决战前夜,本多忠朝军驻扎于八尾。
端看决战当日,忠朝凌晨三时便命全体将士起床便可看出他的决心。全军吃过早饭。
将士们正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忠朝迫不及待,不断催问身边的武士“还没好吗?还没好吗?”他不希望被别的部队抢占先机。
将士们终于准备妥当。部下牵来忠朝的战马。忠朝上马前,准备戴上头盔。他的头盔前装饰着鹿角。这顶头盔因忠朝之父本多平八郎忠胜自年轻时便戴着它驰骋沙场,而闻名天下。
忠朝正想把头盔戴上,却一不小心脱了手。头盔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忠朝捡起来一看,一个鹿角折断了。
不祥之兆。
大家屏气凝神盯着忠朝。忠朝笑了笑,大声说:
“好!好!鹿角折断是我即将成佛的前兆。可喜可贺!”
主将忠朝既已如此,手下的人也只好誓死一战。
随后,忠朝的先锋军向大坂进发。星光闪耀,大军借着火把的亮光前进。本多家的旗帜为白底,上面染着红色的本多葵(立葵)纹。忠朝的马标是“一个圆圈内写着一个‘本’字”的图案。本多军从八尾进入久宝寺村,经平野乡,沿奈良街道西行,向远处的天王寺村进发。
有人抢在了忠朝前面。
他是人称“越前少将”的松平忠直。忠直乃家康之子结城秀康的嫡子。他患有在德川家屡屡出现的精神疾病,无法管理家中事务,晚年在流放地郁郁而终。
冬之阵时,松平率领两万大军出征,进攻真田丸,被幸村打得落花流水。
在此番夏之阵中,他又犯了一个大错。
根据部署,他应该参加五月六日在八尾、若江方面的战斗,却因在四条畷的本营喝酒,而坐视井伊、藤堂军遭受重创。他率领的兵马多达一万三千四百人。
家康勃然大怒。忠直派使者前往枚冈大本营询问“明日的部署”时,家康大吼一声“睡午觉去吧”,把使者赶了回去。忠直的使者大惊失色,急忙赶回本营,悲痛地说“明日大人没有任务”。他的表情悲痛得让人觉得滑稽。率藏书网领大军前来却没有得到部署,这实在是亘古未闻之事,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
“只有奋勇前进以死谢罪了。”
难怪越前少将松平忠直这么说。忠直自恃是家康的孙子,看不起其他大名,认为和他们一起在漫天尘土中作战有失颜面。
然而,家康却抛弃了这个孙子。
“被抛弃了。”此话出自忠直之口。总而言之,他已从德川军的编制中被除名。
忠直与侍大将商量后,决定“既然如此,那就赶在其他部队前面抢当天王寺口的先锋”。事后再用战功弥补赶超其他部队而犯下的违反军令之罪。
“越前少将恐怕也难逃一死。”
观察了越前军后来的动态,家康想。
作为战略家,家康正希望如此。在本多忠朝之外又多了一个死士集团。这样一来即使先锋指挥官经验不足也不至于犯下大错。将士一同抱定必死的决心上阵杀敌,往往比老练的将领指挥战斗的效果更好。
说起老练,这个战场上有自战国以来身经百战之士,如伊达政宗、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等老人。命他们担藏书网任先锋大将自然不会出错。可他们都曾是丰臣家的大名,即外样大名。家康不愿让外样大名立战功。
关原之战时家康就犯了大错。在那场战役中,外样大名福岛正则担任家康一方的先锋大将。正则的确全力以赴奋勇杀敌。可在那之后他逐渐傲慢起来。“我在关原之战中有恩于家康。奠定今日德川幕府根基的是我!”成为他的口头禅。为此,家康不许他参加这次合战,命他留守江户。家康不希望在这场战役中造就第二个福岛正则。
这是奠定德川家基础的最后一战,家康希望先锋都由谱代或亲人担任。本多忠朝是德川家的谱代,越前少将松平忠直是家康的孙子。以二人之死来向外样大名彰显德川家的强盛方能有利于将来的发展。
决战之日,家康在平野乡用午膳时,对所有将领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一切军令由将军下达!”
家康想借这一仗树立自己继承人的威信。此外,家康还嘱咐秀忠,命他“通过此战教导义直与赖宣在战场上的进退之道”。义直是家康的第九子,日后成为尾张德川家的始祖。赖宣是家康的第十子,日后成为纪州德川家之祖。家康表面上说想教会这两个少年何谓“战争”,可这不过是个借口。他下达的军令还包括:
“……因此断断不能贸然开战。诸将请将战马留在后方一二百米处,命士兵徒步前进。士兵手持长枪,缓缓攻向敌营。”
家康特意下达这个军令的真正意图在于,让先锋本多忠朝及很可能赶在先锋之前的越前少将松平忠直立下战功,尽可能不让外样大名立功。
自家康政权成立前后开始便在复杂的政治世界里摸爬滚打的外样大名们十分了解家康的真实意图。这天,黑田长政与加藤嘉明聚在一起密谈时,加藤嘉明轻声说:“今日我等谨慎杀敌方才是报效主公。”言外之意,作为身经百战的大名,不立战功,像个摆饰一样出面壮壮军威肯定能讨家康欢心。
本多忠朝的先锋部队在混乱的奈良街道上奋力前行,于上午十时到达茶臼山南面的原野,把本营设在了那里。本营右手边有一个水池,左手边有个小山丘。站在山丘上能看见四天王寺的南门。那一带飘扬着大坂方的旗帜,驻扎着毛利胜永指挥的部队。
监军安藤带刀直次策马赶来提醒本多忠朝“您的部队部署的太靠前了”。东军中只有忠朝的阵营格外突出,过于靠近敌军。安藤带刀带来了家康“不要太靠前,往后退!”的命令,可忠朝不听。
“觉得我们太靠前的话,请其他阵营往前!”忠朝说。安藤带刀无奈离去。
越前少将松平忠直的行军本身就有问题。加贺的前田利常军位于平野乡,正准备前往冈山口的先锋应该到达的位置,就听见越前军喊着口号向他们走来。
前田家十分震惊,向越前军提出交涉,可越前军还是举着火把像流星一样往西奔去。
前田家的侍大将本多政重忍无可忍,单枪匹马追上越前军想要阻止他们。
这时,越前军中有人出来接待了本多政重,谎称自己的部队被任命为天王寺口的先锋。本多政重轻信此言,最终放他们过去了。
越前兵最先到达预定战场附近。那时天还没亮。忠直进行粗略部署后,先让士兵们吃了干粮。
越前军吃饭的功夫,天际逐渐泛白。眼前出现了丘陵。在丘陵——茶臼山上,真田幸村军的红旗迎风招展。这令越前兵相当吃惊,以致“人人惊骇,军心动摇”。越前军在冬之阵时进攻真田丸,被幸村打得落花流水,从此十分惧怕这支红色大军。
忠直如同精神疾病发作一般对士兵们大喊大叫。他的脸上毫无惧色,站着吃饭。吃完饭后,他回头对老臣本多丹波说“这样就好,即使下地狱也不会落入饿鬼道了”。当时人们常说没吃饱的话死后将被打入饿鬼道。显然,松平忠直已抱定必死的决心。
幸村身处茶臼山之上。
他身穿绣着太阁桐花叶图案的猩红色阵羽织。这件阵羽织是秀吉在山崎歼灭明智光秀时所穿的衣服。昨日夜里,秀赖特地把它交给了幸村。
秀赖对幸村说“你就把它当成是我吧。”他还把秀吉从打败柴田到九州之阵、小田原之阵一直使用的金革的红杆令旗赐给了幸村。
在秀赖看来,把这两样丰臣家的传家宝交给幸村,意味着把总指挥权交给了他。但他没有明确向其他将领下达这个命令。也就是说,下令的幸村虽然知道,可接受命令的人却不知道这一点,又有何意义?
即使到了战斗的最后阶段,幸村还是制定了以下战术:
因为敌众我寡,一开始尽量避免射击战,即使敌人射击也不反击。待把大部分敌人吸引到四天王寺、茶臼山附近狭窄的高地后再进行射击。
在此期间,把事先安排在船场附近的明石全登军派往远处的家康大本营,打他个人仰马翻,取家康项上人头。
天亮前,幸村已得知东军先锋越前少将松平忠直正率军逼近自己。
然而,幸村严厉叮嘱士兵,不许他们开枪射击。
不久,天放亮,露水蒸发。松平忠直调整好阵形,把全军分成了十六梯队。
“不许射击!”
幸村多次派使者到前线叮嘱将士们。松平忠直方也没有主动射击,恐怕是在等友军到齐。不过,即便本多忠朝到达四天王寺南面,松平军也没有发起攻击。东军最大的军团之一——前田利常军到达冈山口方向后,东军仍没有开始战斗。幸村本希望东军前进,好引君入瓮。东军的战术让幸村的希望落了空。
“家康必有所图谋。”
幸村不禁这么想。
就在这时,城内派来使者,传达了秀赖“暂缓开战”的命令。幸村顿时无话可说。家康派常高院与金座的后藤入城,提出了议和的要求。
幸村感到绝望。天未亮便各就各位的大坂将士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士气高涨,期望今天成为一生中最光荣的一天。
可家康派来了议和的使者,让大家心生希望,觉得“或许能得救”。真可谓出师不利。一旦将士们觉得有活下去的希望,就不会再有天未亮时那种必死的决心。
幸村只能等待。
只要东军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就算幸村想找碴也无计可施。
在这期间,已经到达四天王寺附近布防的速水守久与大野修理也被叫回城内,因为秀赖和淀殿有事同两人商议。也就是说,秀赖与淀殿根本无意与幸村商量。
这不禁让人觉得“金革令旗也不过是装装样子”,丰臣家根本不相信幸村。
使者来来回回,时间不断流逝。
家康的目的在于拖延时间打击城内的士气,眼看时机成熟他便派兵到前线传令。
“上!”
命令只有这简单的一个字。
疾风
真田左卫门佐——被后世称为“幸村”的这个男人决非凡人。他的执著异于常人,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希望。
在四天王寺附近的高地上,右翼是真田军团,左翼是毛利军团。幸村信赖同僚毛利胜永的人品,对他道出了自己的全盘计划。胜永同意协助幸村。
幸村的计划如下:
一、首先把敌人引诱到四天王寺高地的狭长地带,展开激烈的射击战,同时反复采用突击战术,以重创敌人。
二、这样一来敌人的阵形自然会分散开来,使家康的本营陷入孤立状态。乘此机会出动埋伏在船场附近的明石全登军团,命其迂回至家康本营,从侧面发动奇袭,以取家康项上首级为唯一目标。
这个作战计划在战术上完全可行,且实施者——幸村、胜永及全登三位将领都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他们在战斗中必将全力以赴。家康恐将死于明石率领的天主教轻骑兵团之手。
幸村原也不指望这个作战计划能够复兴丰臣家。秀赖恐怕难免一死。幸村希望能够杀死家康,以家康性命抵秀赖一命。以此为幸村的“武道”或丰臣家的“武道”画上一个句号。幸村的这种执著真是令人惊讶。
正午时分,战斗拉开了序幕。
东军的先锋本多忠朝军的火枪队缓缓靠近毛利胜永军团的前线,往山坡上爬去。从本多忠朝所处的位置看,毛利军团位于四天王寺南门,看起来像在山上。隶属于毛利军团的竹田荣翁、渡边糺的阵营位于毛利本营前方,看起来像摆在偶人坛上的人偶。
本多忠朝骑着名为“百里黑”的高头大马,在马上不..断鼓励畏首不前的火枪队。
他们被忠朝驱赶着爬上了斜坡。
“待我下令方可开枪!”
毛利胜永多次叮嘱前线的渡边糺及竹田荣翁。然而,自命为谱代将领的渡边糺打心底觉得“谁会老老实实听你一个浪人将领的命令!”更准确地说,他忍受不了敌人带给他的压迫感。敌人借助草丛、松树的掩护,迅速从斜坡下面冲上来。只有主动开枪射击才能逃避敌人步步逼近给他带来的恐惧感。
渡边糺命火枪手开枪。
瞬间,硝烟笼罩了斜坡上的草丛、松枝。不久,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枪声。本多忠朝军自然也开始了射击。
“既然渡边开战了,我只好也……”
渡边糺的友军竹田荣翁也加入了射击战。然而,两军相距太远,铅弹落在斜坡中间。话虽如此,“射击”行动本身却使士兵们脱离了恐惧。渡边糺沦为铁炮组组长,加入了铁炮足轻的队伍。他挥舞绿竹竿,不断敲击地面,异常大声地叫嚷“打!打死他们!”渡边糺脖子通红,好像喝醉了一样。说不定他真的喝酒了。
茶臼山上的幸村目睹毛利军团提前开战,心想“我的计划失败了!”
话虽如此,当务之急是让他们停止射击。于是,幸村派传令兵去通知毛利胜永。
胜永为自己的统率能力不足向传令兵道歉,并立刻派兵赶赴前线。
然而,渡边糺与竹田荣翁都以“此乃大势所趋”为由拒不听命。
毛利胜永亲自策马前往,言辞恳切地请求“内藏助(渡边糺)大人”、“荣翁大人”停止射击。两人不仅没有答应,反而打得更加起劲。期间,本多忠朝军的骑兵杀了上来。渡边、竹田两人根本不理会主将毛利胜永的命令。
“杀!杀!”
他们翻身上马,煽动部下发起白刃战。事到如今,他们已经骑虎难下。胜永也只好不顾幸村的作战计划,将作战方针改为近距离作战。在近距离作战方面胜永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这场战斗没有所谓的开幕战。在展开近距离作战的同时,迅速演变成了一场混战。
“我的计划终究是失败了!”
茶臼山上的幸村很想把令旗扔到地上。回头想想,自幸村入城后,虽召开了无数次军事会议,他的意见却几乎从未被采纳过。幸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父亲昌幸临终前对自己说的话——“你不行”。昌幸作为战术家获得过无数的成功与荣誉,而幸村在进入大坂城前不过是个不为世人所知的无名小卒,难以服众。经过冬之阵的真田丸防御战,城内之人终于认可了幸村的才干,可他们并不认为幸村的能力足以挽救丰臣家。全军最终没有听从他的指挥。
眼看左翼的毛利军团开始近距离作战,幸村感到自己精心制定的最后的作战计划也已化为泡影。
即便到了这个阶段,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仍然没有放弃希望。
越前少将松平忠直 7684." >的大军蜂拥而至。幸村决定通过近身肉搏对敌人施加打击。
有鉴于此,秀赖是否御驾亲征变得越发重要。在幸村看来只要秀赖出现在四天王寺前线,在近距离白刃战的阶段仍有一丝获胜的可能。
“你就说‘此时右大臣家更应亲自出马’!”
幸村数次让使者赶回城内。他把继承人大助幸纲叫来,对他说“你也回去。待在右大臣家身边,不要离开!”幸村把这个少年赶回了大坂城。少年希望能死在幸村身边,幸村没有答应。
关于此事,日后幸村的旧臣稻束与右卫门对《落穗集》的作者说:
“?99lib.(幸村)恐怕是让大助去当人质的。”
真田本家属于家康阵营,因而城内有一部分人怀疑幸村私通家康。幸村甚至想到了秀赖不出城“是不是因为淀殿等人心存疑虑,阻止右大臣家亲自出马”。为了洗清嫌疑,幸村把自己的嫡长子作为人质送回了城内。这是稻束与右卫门的看法。事实也确实如此。据说与右卫门回忆起幸村当时的心境不禁泪流满面。
幸村从茶臼山上下来。他从大坂军总指挥官变回了真田军的战斗指挥官。真田军立刻与越前军(松平忠直军)展开射击战,进而进入白刃战。战场上,士兵的呐喊声震天动地。
冲!冲!一心往前冲的越前兵。
越前军的进攻势头十分猛烈,使得这首民谣在大坂流传了下来。
真田军的进攻比越前军更加激烈。幸村轮番使用射击战与白刃战,转眼间打垮了敌人的右翼。
这时,毛利胜永率部在幸村左翼与本多忠朝军展开了激战。这场战斗成为这个国家自战国以来发展起来的战术中的“典范”。
毛利胜永把先锋分为两路,一路(胜永之子胜家等)攻击敌人右翼,另一路(竹田荣翁等)进攻敌人左翼。胜永抓住敌人左右翼被分开陷入混乱的时机,把主力部队分成两路,杀入敌军将领本多忠朝率领的主力部队,一路过关斩将,终将忠朝击毙。
最终,本多忠朝军一败涂地。左翼部队输得最惨,还一不小心杀进了旁边的友军——松平忠直军的第四道防线。双方事先没有拟定接头暗号,自相残杀,惨不忍睹。
幸村认为“不可错失此良机”。
他决心乘乱突袭家康大本营。
他对友军将领逐个发出命令:
“接下来我要突袭家康大本营,请诸位力战到底!”
幸村这么做是为了告诉各位将领自己将暂时从战场上消失,即便如此他们也无需担心。在这方面,没有人比幸村思虑更为周全。
在混战之中,幸村还安排了两个人充当他的影武者,可见其心思之缜密。这两人分别是真田家的谱代家臣望月宇右卫门村国与海野六郎兵卫幸乡。他们身穿与幸村同样的服饰,打着和幸村一样的唐人笠马标,率领近身护卫在混乱的东军中穿梭。不久,望月宇右卫门战死。无论如何,包括幸村本人在内的“三个幸村”搅得东军愈加混乱。
另一方面,毛利胜永势如破竹。
打败本多忠朝的主力部队后,他又轻松击败了与忠朝协同作战的小笠原兵部大辅秀政的队伍。秀政身负重伤(当天夜里死亡),其子忠脩阵亡。不仅如此,小笠原一族中,忠脩之弟忠政与保科正光因胜永的攻击而身负重伤,另有数人战死。小笠原军的指挥官几乎一个不剩,队伍乱成一团,士兵四处逃窜。
本多忠朝全军覆没,小笠原军溃不成军。
“必胜无疑!必胜无疑!”
毛利胜永不断鼓励麾下的士兵。他自己率领主力,杀入小笠原军的策应部队——榊原康胜、仙石忠政、诹访忠澄三位大名军中,一举将他们击溃。
这些都是往昔被称为“精锐之师”的三河兵团。其溃败之势令人惨不忍睹。榊原康胜的家臣伊藤忠兵卫觉得“太丢脸了,活着也没有意义”,独自一人调转马头杀入胜永军中奋战而死。
捷报频传的毛利胜永军不过区区五千人马。
而以本多忠朝为首的东军先锋军多达两万人。其中七成人马溃不成军。
“扔掉斩获的首级。”胜永事先嘱咐过士兵们。因此,士兵们都知道这里不是扬名立万之地,这是一场万死以求一胜的战斗。只有杀入家康大本营,取胜永等人口中的“老匹夫”的项上人头才算获胜。幸村也正从别的方向逼近家康大本营。胜永的目标与他一样。只有这样,这场令人绝望的战斗才有一丝希望。
东军的第一、第二集团军已崩溃。
第三集团军正遭受毛利胜永部队的攻击。
“只要突破第三道防线,就能看到家康的大本营了。”胜永想。
东军的第三集团军由自三河时代便跟随家康的大名构成,包括酒井家次(千人)、相马利胤(一千二百人)、松平信吉(八百人)、松平忠良(八百人)、松平康长(六百人)、牧野忠成(四百人)、内藤忠兴(二百人)及水谷胜隆、松平成重、稻垣重纲等人。
“杀!”
胜永扬鞭策马下令进攻。转眼间,酒井军逃散。松平康长虽有心抵抗,却身中两枪,被敌人长枪刺落马下,由部下抬离了这个人间修罗场。
幸村眼看东军被毛利胜永军打得落花流水,便亲自率领五十名骑兵杀向家康大本营。
对幸村而言幸运的是,败相昭然的东军此时正处于恐慌之中。
“纪州浅野家叛变啦!”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东军阵营。溃败的越前兵四处叫嚷。这是一场误会。不过浅野军确实采取了容易让人误解的行动。浅野军位于远离前线的纪州街道。因为主力决战已经开始,他们一路急行军赶往战场。不久,他们从越前军西侧跑了过去。他们的行动在惊恐不安的东军士兵眼中十分异常。
“浅野军叛变”的消息使本已乱作一团的东军更加混乱,甚至殃及家康的大本营。
关于那令人不忍目睹的惨象,历史上留下了很多记录。这里试举其中两三例。首先是关于藤堂高虎。
此前一天,高虎在八尾附近被长曾我部盛亲打败,手下的侍大将折损殆尽,为此这日率少数人马守护家康大本营。
友军乱作一团,像波浪一样汹涌而来。为了不被他们吞没,高虎马上命令弓足轻拔下箭头开弓射“箭”,总算躲过一劫。不过,高虎这一奇招的效果亦有限,藤堂军溃散弃守家康大本营,高虎也无暇顾及家康的安危。
“旗本大溃败!”
日后的记录一致用这句话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大半负责保护家康的旗本都暂时逃离了大本营。
事后,在场的旗本都以“那时只顾着防守真田的人马,不知何时离开了主公身边”为理由,替自己开脱罪责。当然,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借着东军溃散之势,真田幸村率五十骑兵如疾风一般杀进了家康的大本营。
“甚至有蠢货穿着鞋在权现(家康)大人帐中乱窜。”这样的人不止两三个。
最重要的是,负责守护马标与令旗的两位旗奉行(保坂金右卫门、庄田三大夫)从家康身边失去了踪影。象征着家康威名的金扇子马标被扔在田地里。还是枪奉行大久保彦左卫门——少数坚守阵地的人之一,把它捡起来,勉强保住了它。
事后,在召开会议讨论此时旗本们的所作所为时,大久保彦左卫门说出了这件事。这一记录留在了《大久保彦左卫门觉书》一书中。
不过,家康没有亲眼目睹这个场景。
他在数名侍臣的护卫下骑马逃往玉造方向。途中他觉得自己难逃一死,“两度脱口而出‘自杀’一词”(《朝野旧闻里稿》)。每当这时,名唤高野文珠院势誉的净土宗僧侣就冲家康大喊:“再等等!再等等!”
安居天神
上文已数次谈及大坂城及其地形。
大坂是一片低湿地带。若论地势高且干燥的地方,只有南北向延伸、中间高两边低的“上町高地”。古时候,上町高地一带是海角或岛屿,隔海与淡路岛相对。后来,淀川及其支流大和川带来的砂土逐渐堆积,形成了一个芦苇丛生的低湿地带。秀吉修建大坂城时在这个低湿地带上建起了名为“船场”的商业区。
家康率领的几十万东军,包围了这个高地(除了面向大海的船场)。进攻地点都在上坡上。
上町高地北端是大坂城,耸立在坚硬的.99lib.岩石地基上。大坂城再往北是一条大河(淀川的下游天满川),地势在这里下陷。高地北端的城门叫京桥门。
高地南端自古以来就是四天王寺。这在上文已经提及。在攻防战中,幸村把野外决战的主力布置在四天王寺及其附近的高地,可谓是英明之举。
家康只能从高地的南端发动进攻。因为攻陷此处后,只要从高地背后往北走两公里,就能到达大坂城的南端。大坂城南端易攻难守,没有河流等天险可据守。
秀吉为此十分头疼,挖掘了巨大的外护城河(于清水谷附近)以弥补地势上的不足。然而,这条护城河也在冬之阵后因家康的诡计而被填埋。简而言之,对东军而言,只要打败四天王寺附近的守兵即可。在那之后,他们在高地上走两公里,便可到达大坂城下。为此,东军把所有兵力都集中在了天王寺口的决战中。
家康数次逃跑。
率领规模如此庞大的军队,胜券在握,总司令官本人却东逃西窜,可谓史无前例。
“真田幸村神出鬼没。家康被幸村追杀险些丧命。”
大坂的街头巷尾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就算这种说法略显夸张,也离史实不远。若家康的兵力与大坂方持平,他必败无疑。这场合战,大坂方打得有声有色,东军则不堪一击。东军不过胜在人多而已。
“家康这时战死了。活到第二年(元和二年)的家康是个替身。”
江户时期在大坂及堺一带的百姓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显然,这并非事实。
幸村对家康大本营发动了两次进攻。
闻名天下的“六文钱”旗帜逼近到本多正纯眼前,可见两军已近在咫尺。
真田军第一次进攻时,家康就已逃走。因此,当幸村发动第二波攻势时,家康早已不在营中。
幸村的第二次进攻也十分猛烈。德川家的旗本上山弥四郎无处可逃,冲进家康帐中,把家康的食案踩得粉碎。可见当时的情形多么混乱。
守卫家康大本营的亲卫部队乃本多正纯及松平定纲的部下。他们被打得四处逃窜,好不容易才返回本营。刚一回到大本营,早已狼狈不堪的本多军的一个物头看见松平军大喊“啊!是真田军!”,因此本多军的铁炮足轻拼命开枪射击松平军,松平军被打得晕头转向,又一次落荒而逃。
为了取家康首级而拼死一战,冲向大本营..的不止真田幸村一人。
毛利胜永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
这日,毛利胜永头戴银色头盔,身着秀赖赐予他的织锦阵羽织,巧妙指挥麾下99lib?的混编部队英勇作战。东军两位老将目睹胜永的英姿不禁心生感慨。
这两位老将是黑田长政与加藤嘉明。二人因与丰臣家渊源极深而无缘直接参加战斗,处于所谓“观战者”的位置。
“此人是谁?”黑田长政问嘉明。
筑前大人(长政)竟然不知?此人乃毛利壱岐守之子丰前守(胜永)。听到嘉明的回答,长政十分吃惊。他说:
“他的父亲壱岐守在世时,我曾见过他一次。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想不到已经长这么大了!”胜永此时也已年近不惑,若长政所言非虚,那么他见到胜永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上文曾谈及胜永所在的毛利家与中国的毛利家无关。
胜永之父胜信(也叫吉成)出身于尾张,没有显赫的家世。秀吉担任织田家低级将领时,身边只有一两个家臣。从那个时候开始,胜信就跟在秀吉身边。起初他不过是个中间。顺便说句题外话,从秀吉手下只有几名中间开始就跟随他,尔后成为大名(胜信享小仓六万石俸禄)的只有胜信一人。他的性格想必十分笃实。
胜信最初姓“森”。在他成为大名后,秀吉为了帮他掩饰卑微的家世,请求中国的毛利氏允许胜信使用“毛利”这一姓氏。
胜信虽是秀吉手下的老谱代,却对丰臣家的政治斗争毫无兴趣。关原之战时,胜信“为了秀赖大人”加入了西军。战败后,胜信与其子胜永一同被流放到土佐,最终客死他乡。从胜信的性格来看,死前必然给胜永留下了“若大坂生变,你一定要去保护秀赖大人!”的遗言。冬之阵前,胜永在土佐受到国主山内家的厚待。尽管如此,他还是毅然放弃土佐的生活,冒险出逃,进入大坂城。只因毛利家的建立全仰仗秀吉。晚年的秀吉一味指望凭借家康等大名的忠心来保障秀赖的安全。他似乎遗忘了一路跟随自己的毛利胜信、胜永父子。绝大部分进入大坂城的浪人将领,不是希望借此机会重振家99lib?声,就是希望借由投身这场东西决战的大赌局展示自己的实力。胜永的言行举止一贯很有分寸,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野心。或许只有胜信、胜永父子对丰臣家的忠心最为纯粹。可惜,胜永之名只出现在此次大坂之阵中,在历史上默默无名。
在天王寺口的战斗中,胜永之子——十六岁的式部少辅胜家初次上阵杀敌,斩获了敌军一个物头的首级。当他兴高采烈回到父亲胜永跟前向他展示自己的成果时,胜永大大表扬了他的勇敢。紧接着,胜永告诫他“此后无论斩获多少首级皆弃于原地”。上文说到胜永早已向全军将士下达了“无需带回首级”的命令,表明他早已看清了己方不可能获胜的事实。
并非胜永血亲,因同姓之谊而在胜永入城后在他手下担任物头的毛利勘兵卫重能日后对人说:
“丰前大人极富同情心。”
顺便说一句,秀吉还在世时,毛利勘兵卫重能就是有名的天文学家、数学家,晚年著有日本最早的数学专著《归除滥觞》,乃江户时期日本数学的鼻祖。
在秀吉的建议下,毛利重能也曾致力于算盘的普及。不过,他的性格中有浓厚的武士色彩,一开战便上阵杀敌。毛利胜永不忍见他如此,很早就对他说“战死沙场是我的使命。勘兵卫你要好好活下去。”毛利重能称胜永为“极富同情心”指的或许就是此事。由此也不难窥出胜永早已决心战死。
无论如何,胜永确实势如猛虎,一举杀入了家康的大本营。
然而,这一切发生在家康被幸村追杀之后,他早已不在大本营里。胜永命令部下全力寻找家康。奉命展开搜索的是长井传兵卫、永野伊右卫门等人。在搜索过程中,他们一次次迎头痛击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东军部队,屡次打退他们的进攻。此时被胜永打得狼狈不堪的乃是本多正纯之弟本多大隅守忠纯。
一种说法认为家康在胜永手下的长井传兵卫及永野伊右卫门率领的队伍追赶下,逃进了玉造村的山谷里。但玉造村与这一时期家康所在的阿倍野大本营相距太远。
据另一个流传于大坂的传说,家康沿奈良街道逃跑,藏身于龙华村(八尾市)的大字竹渊的庄屋盐川惣右卫门家中。且不管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如今当地仍流传着这个传说,盐川家也延续至今。
还有一种说法,因幸村或胜永的突袭数度受到惊吓的家康逃出盐川家,藏匿于龙华村龟井的真观寺中。把家康这副狼狈相代代流传下来的摄河泉三州的老百姓想必为此拍手称快吧。
战况如此,德川家自然不会留下关于家康行动的准确资料,民间传说或许更为可信。只是今时今日这一切已无从考辨真伪。
以家康本营为目标的远不止幸村、胜永两人。身为大坂方七军团首领之一的明石全登也杀向了此处。
“扫部(全登)大人埋伏于船场待命。”
这是幸村制定的作战计划。当初幸村计划命明石全登组织骑兵团,潜伏在船场百姓聚居的地方。待天王寺口东军的先头部队全部出动后,骑兵团再迂回前进,如疾风般奇袭家康本营,取彼老匹夫首级。这在上文已提及。
无奈,幸村的计划因毛利军团前线的渡边糺等人提前开战而落空。天王寺口的战局突然进入近距离作战阶段,明石全登的部队沦为无用的残 90e8." >部。
明石全登认为“战机已逝”,只好率领三百骑兵作为突击队赶往松屋町方面。
当他沿着生国魂明神的坡道往上走时,幸村军团早已在大军围堵下全线溃退,胜永也已退守城内以期战死于秀赖身旁。
东军一路追击撤退的胜永军。明石全登率领三百骑兵从侧面对这群追兵发动了进攻。十字架在队伍的前方开道,六面绘有圣雅各布像的旗帜迎风飘扬。
明石全登不断高喊:“冲向家康大本营!”但他不知道家康大本营在何处,便一路往南杀去。一路上,明石军打跑了藤堂的队伍,令水野胜成的队伍溃败而逃。但他无力对抗漫山遍野、蜂拥而来的东军,再加上半数部下都已战死,明石全登只?好掉转马头前往城东方向,浴血奋战逃出了枪林弹雨之地。
明石全登早就说过“教义所禁,不能自杀”。所以他没有回到大坂城内。可真田军与毛利军都已经从战场上消失,白白送命也毫无意义。话说回来,明石全登之所以进入大坂城,并非出于他对秀赖的忠心,而是因为秀赖答应他“若获胜则允许天主教布教”。对明石全登而言,既然这个愿望已不可能实现,自然要想办法逃命。事实上,他也成功逃了出来。至于他日后到底如何则诸说纷纭无一定论。只知他确实逃到了遥远的九州。时人相传他在那之后乘船亡命于南蛮。对他而言,大坂之阵不过是一场解放天主教的战争。
幸村放弃原定计划改为野外作战的同时,也放弃了位于茶臼山的阵地。随后,松平忠直麾下的越前兵登上茶臼山,高举“松黑旗”,把旗杆深深插进了地底。
放弃茶臼山后,幸村带领部队时而分散兵力夹击敌人,时而集中兵力杀入敌军腹地,并两次突袭家康本营。至午后二时,幸村部下非死即伤,兵力所剩无几。
幸村命人通知胜永“退守城内!在下殿后”。他让大坂方幸存的士兵往北逃,自己主动承担了撤退战的掩护工作。由此亦可见幸村已决心战死沙场。
自正午开战以来,大坂方捷报频传使得东军十分恐慌。无奈大坂方兵力不足,从战事对他们最有利的那一刻开始,等待他们的便是失败。大坂方士兵被如同海浪般蜂拥而至的东军所吞噬,兵力像日出后的白霜一样开始减少,令人唏嘘。
对开始撤退的大坂方而言,地雷的爆炸可以说是夏之阵的最后一个高潮。
幸村设计了地雷战,并教会胜永如何操作。地雷被埋在四天王寺旁的毘沙门池的堤坝及附近路上的几个地方。胜永于撤退之际令士兵点燃了导火索。火药箱轰然爆炸,不断掀起漫天沙尘,吓得东军心惊胆战。
幸村在西门附近听到了地雷的爆炸声。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在这场战役中的所有使命,开始沿一心寺门前的下坡往西去。
马跑了没几步,右侧出现了一个小森林。森林里有一座供奉安居天神的神社。
幸村进入神社境内,刚一穿过鸟居就从马上滚了下来。他坐在地上,两手支地,全身沾满了血和沙,身上有十多处伤口。从昨夜累计至今的疲劳让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也早已模糊。
就在这时,越前武士西尾久作(后改名为仁左卫门)走进来,报上了姓名。幸村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西尾轻松取下他的首级。
西尾久作虽取下幸村首级,却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竟是幸村,直到回到营中认识幸村的原隼人告诉他才知道。西尾突然大吼一声“五万石!”,随后便陷入令人可笑的狂喜之中。因为“家康说‘斩获幸村首级者赏五万石’”的谣言早已传遍全军。
家康似乎确实吐露过这样的想法。
不过,家康在这方面极端吝啬。在检验首级时,他问了西尾久作两三个问题。
西尾久作得意忘形,添油加醋说了一番。用实录的笔调来写便是“交谈几句之后”与幸村正面交锋,奋战一番,自己也身负轻伤,才将其制服。家康脸色骤变,大喝一声:“说谎!”言外之意,是日幸村从天未亮就开始奔波,白天在乱军之中四处奔走,最后沦为败军之将,单枪匹马好不容易才逃到那个神社里,不可能还有精力举枪迎敌。“你竟敢说谎!”西尾久作害怕得全身发抖,五万石随之化为烟云。
据《山下秘录》一书记载,幸村的家臣与手下的武士悉数战死无一人生还。
不可思议之武士。真田军中武士无一人生还,一同战死沙场也。
检验首级仪式后,东军将士群集而来,许多人因“欲效其武勇”剪下幸村几根发丝藏入怀中。
大火
淀殿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像五月六日黎明到七日深夜这两天里,一口气发生这么多事的时候。或者说,她那并不那么短暂的人生都浓缩在了这两天。
“啊,我睡着了。”
数日前的深夜,城内一片静谧。坐在淀殿寝室旁边下人房里的大藏卿局发出了奇妙的声音,如同兔子的叫声。淀殿正躺在床上和大藏卿局说话。谈话中断的时候,大藏卿局打了个盹儿。这只持续了几秒钟时间,淀殿并未注意到。过了一会儿,淀殿又开始说话。大藏卿局猛地醒来,说了句“啊,我睡着了”。大藏卿局疲惫不堪,竟然在这里睡着了。这种疲倦使得这个老女人这几日来的言谈举止、表情异常的乐观。悄声从长廊的角落走过时,她嘴里也总在嘀咕“迎接的人快点来吧”、“迎接的人还没来吗”。相反地,她的表情、步态则十分悠闲。这让侍女们觉得毛骨悚然。大藏卿局身上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我做了一个梦。”大藏卿局对淀殿说。
大藏卿局从未做过在主人面前打瞌睡这么失态的事。如今她不以这极端的失态为耻,反而像回到少女时代一般天真无邪地咯咯笑着说:“我刚才一直在做梦。”淀殿感到难以置信。刚才她说话的时候,大藏卿局还回答来着。那时她肯定还醒着。几秒钟后,淀殿和大藏卿局都陷入了沉默。大藏卿局说自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进入了梦乡,并且梦见了自己的一生。
“梦到了我这一辈子哟。”大藏卿局快活地说。在几秒钟之内梦见自己的一生似乎令她十分高兴。大藏卿局生动地向淀殿描绘起梦中的情形。她说话的语气让人感到恐惧。淀殿终于忍不住掩住耳朵,叫道:“别说了!”
这事发生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大藏卿局举止仍十分反常。无论淀殿跟她说什么,她都不再像过去那样认真地回答。不仅如此,她还不时莫名其妙地大笑,明明一把年纪了还不时飞也似的横穿走廊。
“她疯了?”
淀殿也曾害怕地想。不过,大藏卿局给人的感觉没有发疯那么可怕。更像是附体的精灵离去,以致她变得越来越没有生气,痴痴呆呆。或许遇到光靠女人之力无法解决的困难局面,大藏卿局觉得束手无策,大脑因过度操劳停止了思考与担忧。
五月六日,淀殿受到更大的惊吓。这一天,后藤又兵卫死于道明寺-国分战场,薄田隼人正阵亡,木村重成死于八尾-若江战场。
“怎么会这样!”
淀殿一整天都在狂叫。可她这样并不是为了哀悼将领们的死,而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咒骂他们夸口说什么要保护秀赖,一旦开战却这么快就都丢了性命。随后,淀殿不停地大叫:“左卫门佐会赢吗?”侍女们说“请您放心交给左卫门佐大人吧”。话虽如此,可淀殿已经没办法相信幸村的实力。
“左卫门佐也想扔下将军去死吧。想死就去死吧!”
七日早晨,淀殿不时大喊。正巧这时常高院身负和藏书网谈的使命来到城内。淀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和谈上。她把准备御驾亲征的秀赖叫回本丸,不让他走。到了下午,连一直念叨“右大臣家还没来吗?还没到吗?”,不断请求秀赖出马的幸村也死在了安居天神内。
“左卫门佐大人战死!”
这个消息传回本丸时,二之丸里挤满了从前线撤下来的士兵。步步逼近的东军的枪声震颤着本丸里淀殿等人的耳膜。可淀殿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像疯了一样对身边的人大叫“常高院大人说的和谈怎么样了?”大藏卿局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一点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善良的饗庭局起身到走廊上,叫来二位局。两人都十分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此刻早已回到东军营中的常高院根本不可能现身廊下。
“随便哪国都行!我同意换封地!答应谈和!快派人去告诉家康!”
淀殿不停地吼叫。可事到如今侍女们除了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该派人到哪儿去。她们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甲州大人(速水守久)或修理大人很快就要回来了”。
大野主马担任冈山口的统帅。
他率领两万余人,兵力超过四天王寺方面的真田军与毛利军。
与他交锋的是将军秀忠亲自率领的部队,兵力六万。先锋由加贺的前田利常担任。此刻,他正率领一万五千人攀登上町高地。
主马将本营设在旧真田丸南面。他以南边隆起的笹山为地垒,在那一带布下火枪阵,对抗从冈山蜂拥而来的敌军。
高地下方的味原村、鹤桥、舍利寺村与林寺村一带被东军挤得水泄不通。东军士兵抬头仰望高地,看见迎风飘扬、如同彩云一般的各色旗帜。
主马乃修理之弟。何足挂齿!
东军阵营的人都这么想。敌军对主马的评价远低于幸村。连负责守卫秀忠本营的旗本手下的年轻武士都极为轻视主马,扬言“紧要关头甩开加贺(前田军)杀过去”。从一开始东军就瞧不起他们的对手。
天王寺口枪声刚刚响起,冈山口也拉开了战幕。
然而,战况的发展完全出乎东军士卒意料。大野主马军守备森严,时而呐喊着从山坡上冲下来,时而杀入前田军中使先锋军的各个队伍阵脚大乱。东军逐渐落入下风。
“真没用!”
负责守卫将军秀忠本营的大番组总指挥官阿部备中守正次等人擅离职守,冲上前线,呵斥士兵,不停地叫嚷:
“快上!晚了别后悔!”
“我方在烈日下长途跋涉而来,汗水里夹杂着尘土,脸色黝黑,盔甲污浊;大坂方士兵面色白净,盔甲颜色鲜艳。以此区分敌我!打!冲啊!别怕!”
秀忠身边的大番组、书院番组及小姓组都被煽动得热血沸腾,拿起武器冲上了前线。为此,冈山口从一开始便陷入了混战。大坂方气势汹汹,东军很快被打得气焰全无,溃不成军。阿部备中守正次本人最先被打下马,被下属用马车拉到了后方。秀忠的旗本接连战死,其中叫得上名号的有:古田左近、野一色赖母、松平助十郎、大岛左大夫、服部三十郎、别所主水、松仓藏人、松平庄九郎、山崎助十郎、山口平兵卫、梁田平七郎、大冈忠四郎、筒井甚之助、间宫庄九郎、林藤四郎、米仓小传次等人。徒士、足轻更是死伤无数。
冈山口的大野主马与天王寺口的幸村、胜永一样,在乱战之中突出重围,率领轻兵杀入了秀忠本营。
机会出现在东军的中军混乱之时。大野主马率领突击队如旋风般向右迂回,轻松突破东军第十六梯队守军酒井雅乐头忠世的防守,紧接着打乱第十七梯队守军土井大炊头胜利的阵脚,涌入秀忠本营。
“本营惊扰!”
此时,大本营早已乱成一团,势如败军。以致秀忠亲自提枪上阵杀敌。正好在场的六十岁的安藤对马守重信张开双臂叱喝逃兵。将领和武士们都东逃西窜。日后,德川家对此议论纷纷,流传下来这样一首短歌:
往前冲的对马 逃跑的大炊 不冲也不逃的雅乐头
可见当时现场多么混乱。
不过,大野主马没有获得最后的胜利。与天王寺口的幸村与胜永一样,因为没有援军前来助其巩固胜局,主马在乱军之中失去了短暂的胜利。
东军很快重整旗鼓。主马与东军恶战一番,尽管兵力越来越少仍四度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最后,主马的人马所剩无几,只好往城内撤退。撤退途中,主马得知天王寺口友军大败的消息。
看见士兵从城外战场逃回来,争先恐后挤进八町目门与玉造门。更准确地说,看见位于前线的大野修理浑身是血的被马车运回来,大坂城内之人知道败局已定。修理昏迷不醒。
哎呀!吃了败仗了!
城内之人十分惊恐。然而,修理并非因战败负伤而出血、昏迷,只是之前被弟弟主马家臣暗杀留下的伤口不巧破了。端看修理运气这么差,就知道他不是担任一军主帅的料。
接到城外军队战败的消息之前,秀赖和淀殿一起待在本丸的千叠敷。淀殿让千姬也待在那里以防她逃走。
秀赖也急了起来,一看见和修理一起回来的速水甲斐守守久就说:
“我想上战场!”
已经成为孤儿的真田大助幸纲也在场。他一心想带秀赖从城门冲出去,听见秀赖这么说,马上跑出来大叫“请主公御驾亲征!请主公御驾亲征!”
“为时已晚。”
速水守久劝谏秀赖。秀吉在世时便担任近臣的这位老将大声说路上到处是败兵和追兵,就算主公亲自出马,也只能落得横尸乱军之中的下场,徒劳无益。此非主公所应为之事。只要主公有意,随时可以御驾亲征。事已至此,最重要的是先守住本丸。秀赖一生都是如此,从来不曾按照自己的想法来采取行动。即便在这个应该由他亲自决定自己下场的时刻,他也只是说“既然甲州这么说,那就算了。”
秀赖看着淀殿。淀殿正冲着远处的杉木门大叫。廊下传来下人跑来跑去的声音。不久,门外一片哗然。淀殿大喊:
“是不是着火了?”
这时,有人哗一声拉开了杉木门。烟雾随之飘了进来。来人说:
“厨房着火了!”
紧接着又进来一个人说:
“厨房总管大隅与五左卫门叛变,放火点燃了堆积的稻草、柴火!”
厨房在本丸里。厨房一旦着火,火势将蔓延至天守阁下层。下层一旦着火,天守阁将变成一个巨大的烟囱,往空中喷火。
“本丸危险。”速水守久说。
往北边走吧,守久说。北边指山里郭——秀吉为了品茶而修建的庭园,有山有水。山里郭树木丛生,即使天守阁失火,火势也蔓延不到那里。
守久在前面开道,秀赖、淀殿等男男女女三十多人跟在后面。途中,修理一度消失无踪。不久,他又追赶众人的脚步向山里郭走去。趁那会儿功夫,修理暗中把千姬放出了大坂城。
秀赖的近身侍卫黄母衣郡良通,侍奉丰臣家两代人,年逾七十。
“老人家性子急。”
郡良通拜别秀赖,留在千畳敷切腹自杀。他的儿子兵藏砍下了他的头。紧接着,兵藏也切腹自尽,他的随从砍下了他的脑袋。
话说秀赖还在千畳敷之时,自秀吉以来便负责护持丰臣家金葫芦马标的奉行津川亲行自觉“职尽于此”,来到秀赖跟前匍匐在地上说:
“某适逢此大战,却未曾参战,一路守护主公左右。事既已至此,某只求至城外一战99lib?t>以了平生夙愿”。
说完,津川奉还马标,跑出千畳敷,杀入涌进玉造门的东军人马之中,奋战而死。
秀赖把津川亲行奉还的马标不小心遗忘在了千畳敷。连速水守久也没注意到。可见他们被大火和浓烟弄得多么狼狈。
丰臣家的当家人和重要人物离开后,马标被随便扔在地上。
后来,两个想要从千畳敷跑过去的侍女看见此情此景,边哭着说“太可悲了!真是丰臣家的耻辱啊!”,边设法毁掉马标。她们想把马标弄得面目全非,让别人看不出是什么。两人先是拿起身边的长枪戳,随后又抓起木槌敲,可最终也只划破了金色葫芦的标志。
此后不久,在二之丸城门抵御东军的堀田正高见大势已去,想冲进本丸自杀,却发现本丸早已被大火包围。两位侍女想要毁掉的金葫芦马标那一刻也已熊熊燃烧了吧。堀田正高没能进入本丸,爬上本丸与二之丸之间的石垒,切腹自尽。
渡边内藏助糺从别的入口进入陷入火海的本丸,切腹身亡。他的两个儿子也切腹自尽。渡边之母正荣尼砍下了三人的脑袋。借母亲正荣尼之力出人头地的渡边糺,连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麻烦母亲。砍下儿子和孙子的头后,正荣尼刎颈自尽,倒在血泊之中。
从前线一度退回城内的大野主马眼看大坂城失火,连切腹自尽的地方也没有了,便混入敌军之中逃脱,此后行踪不明。
大坂城内一片混乱。虽为时已晚,身为秀赖七手组组长之一的伊东丹后守长次仍发动了叛变。长次杀入自己二之丸的家中,调转枪头猛射友军,打死不少自己人。后来长次退隐高野山,不久获家康赦免,重得秀赖赐予其的旧领地——备中川边,年俸一万石。从江户时期到明治年间,伊东家一直担任诸侯。
“真是怕死啊。”家康苦笑道。关原之战前夕,伊东长次曾向家康秘密告发石田三成举兵之事。家康念他昔日之功才留他性命,还他旧日领地。
这一刻,家康登上真田幸村昔时的阵地——茶臼山,亲眼目睹了大坂城本丸熊熊燃烧的一幕。同时,家康命大工头中井大和守正清搭建起临时大本营——一个只有六张榻榻米大的小屋。小屋正中用一块布隔开,里面是家康的私人空间,外面用来处理公务。家康在这里接见了诸侯们。
千姬
“梦,醒了!”
小幡勘兵卫看着熊熊燃烧的大坂城不停地嘟囔。终其一生,当他谈论起大坂城陷落的情景时,总是习惯性地如此抒发自己的感情。随着大坂城在漫天火光中崩塌而彻底“醒了”的,究竟是勘兵卫个人的梦,还是自应仁之乱以来延续了一百五十年的日本的梦?
天守阁火光冲天之际,勘兵卫正忙着四处捡漏,想捡个头功。
与此同时,东军人马正蜂拥至三之丸南边。南边的城门从东往西分别是玉造口、八町目口、谷町口、松屋町口。东军几十万人马涌到这一带,个个都恨不得毁掉栅栏率先杀进三之丸。但大火阻挡了他们前进的步伐。不光本丸,三之丸里也四处起火,喷出大量黑烟。更重要的是在城池陷落前夕这令人绝望的时刻,仍有对自己的命运后知后觉的守军不死心地拼命开枪射击。
人人都在犹豫,心想“先看看情况再说吧”。因此,东军一直进行枪战,暂未出动骑兵进攻。
“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此刻勘兵卫心里的想法与这个男人一贯的作风不符。从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攻进去便可斩获头功。考虑到自己的家世及多年来的功劳,此时若能奋力一搏立下头功,今后必能从家康处获得两三千石的俸禄。
勘兵卫打着这样的小算盘。
梦,醒了。
勘兵卫之所以一边策马奔腾一边频频做此想,或许是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小算盘既可笑又愚蠢。这里的“梦”无疑是指时代之梦。这个时代让人们产生了无限的希望,催生了应仁之乱以99lib?来延续一百五十年的乱世。信长、秀吉渴望实现这个“梦”。萦绕大坂城内浪人将领心头的亦是这个“梦”。勘兵卫被这个时代所拥有的魔力驱使,耗尽半生流浪各国。如今他却只想乘势杀入败军之中捡些小功劳,以求晚年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太没出息了!”
连勘兵卫自己也这么想。然而,在大坂城熊熊燃烧的那一刻,时代发生了巨变,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勘兵卫拼命冲向前方。
“到黑门去。”
勘兵卫策马往黑门方向跑去。他对这座城池的地形了若指掌,认为黑门很可能会被东军将士忽略。
由于附近的玉造口太过引人瞩目,即使大坂城内之人也常常忘了还有个黑门。从东边前往黑门先要渡过平野川(向北流),紧接着到达同样往北流的猫间川。平野川与猫间川之间有一片南北长约十二公里的泥田,是大坂城东边的天然屏障。泥田中间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路,勉强能容一匹马通过。勘兵卫想走这条路。沿这条路往西眨眼工夫就能到达黑门。
然而,通往那条路的大小道路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用寻常办法根本过不去。如果强行挤过去,肯定会被前面的人打下马。战场上只允许统帅的传令兵在其他军团中穿行。传令兵身背作为标志的令旗。勘兵卫身上自然 6ca1." >没有令旗。他一边往前跑,一边大喊“让开!让开!传令兵来了!”。由于勘兵卫身穿华丽的盔甲,前面的人也不敢造次。
很快,勘兵卫到达黑门。黑门左手边是一条土堤,土堤上围着栅栏;右手边是一面石头墙。门内到处是火枪手,不断开枪射击。东军士兵因此无法靠近。
这一带的东军士兵都是本多康记的部下。天气炎热,足轻们贴身穿着简易的圆筒形盔甲,更有甚者只围一条兜裆布、扛着长枪。火枪手手持一捆竹条抵挡飞来的子弹,无法前进。
“哟,辛苦了!”
勘兵卫大声说着靠近东军部队。
“我是将军大人派来的。”
勘兵卫先吓了吓他们。接着他拍拍队长的肩头,说:
“我有办法。我去把门打开,你们紧接着发动进攻。”
待队长答应后,勘兵卫转过身走近黑门。细心的他拿了根竹竿,在竹竿上挂了顶斗笠,表明自己是对手派来的使者。
黑门内的士兵暂时停止了射击。勘兵卫走近栅栏,透过缝隙看见了几个熟人。勘兵卫对他们说:
“你们应该认识我吧,我是勘兵卫。”
“快逃吧!”
勘兵卫告诉他们进攻军东北方的守卫薄弱。在那个时代,攻城之际攻方通常会空出包围圈的一角,给守方留一条活路,以免他们因心生绝望而拼死战斗导致城池久攻不下。家康也采取了这样的做法。勘兵卫给他们指出了那条活路。
听了勘兵.t>卫这话,黑门内的守军显然动摇了。勘兵卫紧接着说:
“主公恐怕也已经逃走了。”
这句话似乎拯救了这群人。他们惨叫一声,随后如同飘散的落叶一般离开了黑门。
勘兵卫不费吹灰之力进入黑门,夺得头功。当他骑马穿过三之丸即将进入二之丸之际,数百名守军从石垒后面钻了出来,令勘兵卫大吃一惊。可四周黑烟弥漫,烧的火红的木头不时从头顶坠落下来,守军很快就失去了勘兵卫的踪影。他时而从黑烟中钻出来挥舞长枪把一人打下马,时而骑马靠近一人猛然出枪。搏杀之中,他在对手耳边低声说:
“我会超度你的!”
同一时刻,攻破玉造门的东军士兵开始在三之丸内大喊大叫,疯狂地奔跑。
勘兵卫在大坂城内参加的战争仅限于此。随后,他从实战中抽身,藏身暗处躲避枪弹,集中精力观察战局的发展。在这场战争中的亲身经历帮助这个男人在江户时期创立了军事学。
从古至今没有比这场发生于五月七日,被称为夏之阵的东西大战更为激烈的战斗。仅东军斩获的首级就达一万四千五百三十多个。战死者之多,在明治以前的日本战争史上绝无仅有。这个数字无比雄辩地证明大坂方在这场战斗中早已不抱活下去的希望。
“梦,醒了。”勘兵卫落寞地想。身处如此境地,大坂城内想必连足轻都在痛哭吧。况且大坂方的“梦”有着鲜明的形象——那座矗立于摄津大坂湾畔的巨大的城塞。
“只要这座大城塞还在,元龟天正的梦就能一直做下去!”
他们近乎虔诚地相信这一点。因此,他们才在河内平原、四天王寺高地拼尽全力与大军战斗。眼见战况逐渐恶化他们才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在乱军之中疯狂战死。令人震惊的阵亡者数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然而,由城内贵族组成的统治集团并非完全如此。
“难道没有活下去的办法了吗?”
想必连秀赖也是这么想的。淀殿当然更是这么想的。本丸刚一着火他们就逃离本丸,避走山里郭。他们在山里郭既不指挥防御作战,也不打算自杀。
“您请坐。”
秀赖与淀殿跟着带路的侍臣一路小跑。..不久,侍臣们站在存放干粮的仓库前,伸手开门,说“就是这里”。门哐当一声打开,秀赖与淀殿消失在散发着霉味的仓库之中。
他们还想活下去。这个有着厚厚土墙的仓库火烧不着,枪打不着。只要插上内侧的门闩从外面也打不开门。他们打算躲在仓库里与攻城军进行外交谈判,并筹谋今后之事。
“内藏助(渡边糺)在吗?”
淀殿为何在漆黑之中呼唤渡边糺?我们不得而知。这个狭小的仓库里挤了三十多个侍臣、侍女。想来淀殿是认为其中必定有内藏助及其母正荣尼吧。
“母子二人皆已自杀。”
说这话的应该是速水甲斐守守久。二位局听到了他的声音。
上述对话对整个事件的发展而言毫无意义。只是,听闻侍奉自己多年的侍女正荣尼及其子内藏助的死讯,淀殿无动于衷,在黑暗中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家臣”本来就应该以为主人牺牲为最高的道德追求,对淀殿而言自己只要安心“享受”他们的牺牲便可。她生来就认为家臣的存在是为了让自己和秀赖生存下去。对这一点,淀殿从来没有一丝怀疑。在她看来,即使身处这样的环境,自己所要做的也只是叱责侍臣们“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大野修理也在仓库里。逃出本丸后,大野曾一度从淀殿等人的队伍中消失,后来又追了上来,与众人一道进入仓库。
修理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在这场日本前所未有的大战中,大坂城即将沦陷,他们也不可能东山再起。大野心知事到如今身为家老的自己及其他一干下人必死无疑。在这之前他只想设法保全秀赖与淀殿的性命。
为此,从熊熊燃烧的本丸里逃出来时,他把千姬与淀殿一行分开,安排好把她送回祖父家康本营的事宜。除了拜托千姬充当挽救秀赖性命的使者外,他已无计可施。
千姬虽身为秀赖的正室却不受宠。她在丰臣家的生活与待字闺中时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她在丰臣家被称为“小姐”而非“大御所”。不难想见她在丰臣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随着战势逐渐恶化,大野修理事先拟定了助千姬逃出大坂城的计划。从他派家老米村权右卫门跟着千姬就不难看出这一点。
米村权右卫门负责为修理执掌令旗。他作为军队指挥官参加了冈山口的战斗,撤退回城后在三之丸防御敌军,一直身处前线。大野把他从前线叫回来在本丸待命就是为了让他完成这项特殊的使命。
由于千姬身世显赫,关于她是如何逃出大坂城的,民间流传着各种说法。
当然,千姬逃离大坂城本身就要冒着生命危险。此事极富戏剧性。那么,坊间又是如何传说的呢?
如大野修理所愿,千姬的逃离完全是一个政治事件。
“想用千姬交换秀赖、淀殿的性命!”
修理提前对千姬及其随行的侍女(刑部局卿、小督、松坂等人)说。关于此事,袒护丰臣家并了解丰臣家内情的醍醐三宝院主持义演在日记中曾这样描述:
“大野修理四处奔走。”
可见修理没少为此奔波。
大坂城占地辽阔,地形复杂,天守阁又被大火包围。加上守城的士兵跑来跑去,子弹凌空飞过打在石墙上。到了真要逃离的时候,情况万分危急。一说千姬被人用被子卷起来,系上绳子从箭楼窗户上慢慢放了下去。她的侍女们手脚并用趴在石墙上,冒着生命危险爬了下去(《老谈一言记》)。
另一说,侍女们围在千姬四周,站在高高的石墙上,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从石墙下经过的堀内氏久看见了她们。
堀内氏久乃新宫行朝的胞弟,与新宫一样身为纪州熊野的乡村武士。堀内在秀赖征集浪人之时应招入城,驰骋沙场,战绩辉煌。大坂城沦落后他正四处搜寻,为自己找一个葬身之地。
氏久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得到了“此乃关东将军之女”的回答。听了这话,氏久发誓要护送她们回去。氏久带着二十几个手下。“用被子把千姬卷起来”这事说不定就是他和手下干的。因护驾有功,战后氏久被提拔为德川家的旗本,就连其兄新宫行朝也借他的光捡回了一条命。可见氏久在战场上大显身手一事不假。关于本应一直跟在千姬身边的米村权右卫门反而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想来此时米村权右卫门肯定在场,只不过他可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吧。
上文已经说过,米村权右卫门原来是为大野修理提鞋的仆人,后来被提拔为家老。他为人质朴,对大野忠心耿耿。对他来说,比起保护千姬逃出大坂城,他更愿意留在城内与大野修理同生共死。
说不定那时权右卫门心想“管他的!”,正双手抱胸在石墙下观望。堀内氏久正巧路过。对于因城池陷落而必死无疑的氏久而言,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有记录称“堀内主水(氏久)护送千姬前往冈山(将军秀忠的阵营)。……一路上尸骸遍野”。此时年仅十四岁的侍女松坂叫住路过的东军武士,坐在他身后骑马随千姬去了冈山。
不知是谁在城内的某个角落弄到了一顶简陋的肩舆给千姬坐。
肩舆四周有六十个护卫。他们手上拿着没有枪头只剩枪柄的“长枪”,紧紧簇拥着肩舆往前走。砍断枪头是为了告诉敌军自己没有参战。不管怎么说六十个护卫都太多了。恐怕是bbr>.99lib?城内幸存的士兵恳求米村权右卫门与堀内氏久“也带我走吧”。又或是生性开朗的堀内氏久可怜在城内等死的士兵,对他们说“你也跟着来吧”,以致随行的人越来越多。
出城后,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东军士兵。其中一个名叫坂崎出羽守直盛的人站出来说“我带你去大本营吧”。虽被堀内等人拒绝,坂崎还是自作主张跟了上去。
《山本日记》对这位出羽守的描述是“异于常人”。想必他是个十分与众不同的人物。不过他与千姬的缘分仅只如此,没有街头巷尾传说的那么精彩。
总而言之,千姬在这件事上不过是个政治工具。相较之下,丰臣家派往战胜方大本营的最后一个外交人员——米村权右卫门,比堀内、坂崎等人重要得多。
仓库里
火势迅猛。
太阳落山后大火染红了漫天云彩。入夜后,火势丝毫没有减弱。火焰时而熊熊燃烧如风卷残云,时而偃旗息鼓突然沉静下来。
“快看那儿!”
包围大坂城的东军足轻众口一声,纷纷指着本丸的上空大叫。火势减弱后天空骤然暗沉下来,天守台石墙上的石头被烧得通红,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令人害怕。
“不许入城!”
这个军令传遍了东军各个阵营。其实就算下令“入城”,恐怕也没人有勇气跳进这片火海。是夜,各个队伍包围着这座燃烧的城池,在城外安营扎寨。火光照耀得四周亮如白昼,除了极少数幸运儿,想从城内逃出去的人悉数被东军捕杀。
大坂城内一片火海,只有山里郭幸免于难。不过,由于风向粮仓内不时浓烟弥漫,使得粮仓里的人呼吸困难。
淀殿与秀赖都在粮仓里。
“十分卑劣。”
事后,伊达政宗写信告诉其子——伊予宇和岛领主秀宗此时的情形。
“无话可说!”
政宗在信的结尾处无奈地感叹。这个纵横战国的老人的心情代表了世人对淀殿及秀赖的普遍看法。
淀殿、秀赖失去了自我了断的最佳时机。大坂城陷落,将士死的死,逃的逃,早已没有可以保护他们的正规军。两人竟还一心求生,躲在这不足五十平方米的粮仓里,成何体统!
这一切都怪大野修理。
是他让淀殿与秀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让千姬担任外交使节企图救淀殿与秀赖一命。修理相信丰臣家使出的这最后一招一定能带来好消息。当然,根据惯例修理本人必死无疑,但淀殿与秀赖或许能得救。
“真不愧是修理大人!”
淀殿与秀赖身边的那群老女人无一不称赞修理。因为只要主人能留下一条命,她们也就得救了。她们暗暗为修理使出的杀手锏感到高兴,极力劝淀殿、秀赖相信修理。所以这群人才会陷入如此滑稽的境地——城池沦陷当夜,天下虽大却无处藏身的他们躲进了粮仓里。
“夫人不似从前多言……”
政宗以此表达了自己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嘲讽的心情。
粮仓中人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千姬身上。修理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跟随千姬担任她的代言人。权右卫门不愿承担如此奇妙的使命,恳求修理让他死在城内。修理没有答应,逼权右卫门出了城。
“去求本多佐渡守(正信)!”
大野修理吩咐权右卫门。正信虽说年事已高,可多年来一直跟随家康,如今又辅佐秀忠。要想求家康与秀忠放淀殿母子一条生路,最好的办法就是请正信帮忙。
本多正信的营地位于茶臼山与四天王寺之间。千姬等人到达后,正信听说她的来意,感到十分意外。虽说如此,他还是不停地点头。正信郑重地接待了千姬一行,态度十分谨慎,就像在用丝绵包裹鹌鹑蛋一样。千姬万万不能有所闪失。修理的家臣米村权右卫门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刺杀千姬?看着一脸顽固的权右卫门,正信很是担心。
“好好。好好。”
正信亲自接见权右卫门,频频点头称是。正信心想:“若是让权右卫门失望,他不知道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正信说“听说大御所大人与将军大人都有此打算(饶秀赖一死)”,以此缓和权右卫门的紧张情绪。
“我马上去参见大御所大人。你好好休息。等我的好消息!”
正信腾出自己的营帐——一间农家小屋,供千姬一行人休息。
本多正信年事已高,连爬茶?臼山这种小山丘都能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所以足轻们用登山轿把他抬了上去。
家康刚吃过晚饭,正躺着休息。他看见正信一脸严肃地走进来,知道事情非比寻常,马上屏退了其他人。
不久,正信从茶臼山上下来,回到千姬休息的地方。他派人叫来米村权右卫门,故作兴奋地说“好消息!”权右卫门十分高兴,想马上赶回城禀报这个好消息。正信请他“稍等”。
正信说表面上还是要征求一下将军秀忠的意见,自己立即动身前往冈山。正信言之有理。权右卫门心想主人修理的愿望能否实现全赖正信,于是对屈身对正信鞠了一躬。
“放心吧!你先好好休息,喝上两杯。”
说完,正信离开了农家小屋。他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权右卫门放松警惕。
正信离开后,他的家臣们接待了权右卫门。囿于战场上的条件,他们没法另外预备一间房间,便在牛棚里摆上酒菜,不停地劝权右卫门喝酒。一开始,权右卫门不肯喝,可事态的好转让他大意起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醉意触发了倦意。连日来,权右卫门几乎不曾闭眼。很快他便一头倒进稻草堆里呼呼大睡。
听说千姬平安无事,家康和秀忠都很高兴。
秀忠嘴上说:“身为女子,为何不与秀赖共赴黄泉!”他还责骂千姬:“净胡说些没用的话,却不与秀赖周生共死……”
深知家康心意的本多正信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家康根本不打算放过秀赖母子!
“愚蠢!愚蠢!”
本多正信坐在登山轿上想。事到如今还想活命?真不知淀殿和秀赖是怎么想的!年过七十的家康之所以召集天下诸侯,千里迢迢赶赴大坂,围攻大坂城,精心部署一切并亲自站在前线指挥战斗,就是为了不让秀赖逃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们竟还想保住性命,实在可笑!
本多正信不知道淀殿与秀赖藏身于城内何处。
一行人中只有权右卫门知道他们躲在山里郭的粮仓里。不过,权右卫门坚称自己“不知道”他们躲在何处。
对本多正信而言,此事乃重中之重。不弄清秀赖与淀殿的藏身之处,一切都无从下手。当然,本多自有办法。他把这事交给了身处东军阵营的片桐且元。
且元曾是丰臣家的家老,从秀赖幼时起就负责教导他。让他这么做或许有些残酷。本多正信心想反正且元也背叛丰臣家投奔了德川家,既然他干过一次就不在乎再干一次,遂派人前往且元营中。
攻城之时,且元被编入冈山口先锋前田利常军的左翼,负责向城内射击。本丸着火后,他前进至玉造口一带,在此宿营。
且元与和他的家臣们熟知城内男女的面孔。本丸着火后,他们到三之丸至二之丸一带打探消息,得知了秀赖等人藏身于粮仓内的消息。不过,他不想把此事告诉家康,把这个秘密藏在了肚子里。
当本多正信派人来打听这事时,片桐且元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出卖旧主。可他不想告诉本多正信之流。既然要出卖秀赖,他当然要直接告诉家康。于是,且元敷衍地对正信的使者说“知道了”。随后,他立刻亲自赶往家康营中,对他道出了秀赖母子藏身粮仓之事。
听到“粮仓”一词,家康十分吃惊,数次反问片桐“你是说粮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隐约想起在那个叫山里郭还是芦田带郭的地方有个粮仓。“他们藏在那个粮仓里?”家康追问且元。他实在没有想到昔日的王者、丰臣家的当家人竟然与其母一同逃匿到了粮仓里。
家康慰劳了且元一番后命他退下。
随后,家康暗中叫来正信之子本多正纯、谱代之首井伊直孝、大番头之首阿部正次及安藤重信等股肱之臣,告诉他们这个存在于大坂城内的严重问题,并仔细叮嘱了众人一番。最后,家康强调:
“想来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夜间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深夜勿在敌城内轻举妄动,此乃兵家常识。因为黑暗之中发生任何事都不稀奇。
“一切待天亮之后再说。”家康说。家康过去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这个男人五十多岁时夺得天下,七十多岁时彻底粉碎了前政权的军队组织,眼下即将把前政权的当家人杀死。稍有不慎,他一生的努力很可能化为乌有。为此,他格外慎重地进行每一步部署,以确保万无一失。
天色渐明。
这座巨大的城塞仍处处冒着白烟。大火已经熄灭,放眼望去,到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烟灰。仰望天守阁,烧得乌黑的柱子和横梁直指天际。二之丸、三之丸散落着两三千具人马烧焦的尸体。就连身经百战的老将也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
东军五万人马入城。井伊直孝等人率军进入本丸,负责防范与本丸在一条水平线上、地处东北角的山里郭。
井伊直孝坐镇本丸的废墟之上指挥大局。
首先,他派出与大野修理相识的近藤登之助与加加爪甚十郎。两人在长枪枪头系上斗笠表明自己军使的身份。二人一步步靠近粮仓,在距粮仓百步处停下脚步。近藤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听我说!大野修理大人在吗?秀赖大人与夫人得救了!家康大人决定赐给他们一处领地。”
粮仓里的人都听到了近藤的话。淀殿最先发出一声惊叫,因为秀赖突然拿出一把短刀意欲自尽。淀殿紧紧抱住秀赖说:
“你听听!关东方面说的对!你万万不能贸然自尽!——甲斐!”
“甲斐,快点!”
淀殿连声高呼速水甲斐守守久之名,催他拿走秀赖手里的刀。
大野修理打开门,走出粮仓。粮仓外太阳刚刚升起,四周还有些昏暗。大野背对太阳站立,好似两个东军使者的影子。
修理请近藤重复一遍刚才所说的话。近藤照他说的做了。修理全神贯注地听完,对近藤鞠了一躬,说:
“一切就拜托你了!”
对修理而言,不论家康开出什么条件,他只求能保住秀赖、淀殿母子二人的性命。
紧接着,片桐且元的使者现身,以三十米外的红松树干为盾牌,大声说了些什么。
“市正(且元)的使者啊。”
修理一脸唾弃扔下这句话,转身走进粮仓。他听清了来人所说的话。那人先是说“秀赖与淀殿得救了”,接着连说三遍“大御所大人说”,然后又说“关于保住右大臣家性命一事有要事相商,请二位局出使茶臼山大本营”。
淀殿在粮仓内频频催促二位局“快去!”
二位局用长袍遮住脸,走出粮仓。她在屋檐下犹豫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从草地上跑了过去。且元派来的两个使者把二位局夹在中间走向本丸。这是淀殿一行人最后一次目睹二位局的身影,从此她再也没有回到大坂城内。
从秀吉还在世时起,二位局就是统领丰臣家后宫的女总管。不过,她与丰臣家之间不存在亲密的关系。不像大藏卿局和宫内卿局,前者是淀殿的乳母,后者是秀赖的乳母。
她是间谍。
从很久以前——太阁秀吉刚刚去世时,她就开始向家康泄露丰臣家大大小小的秘密。十五年前的关原之战前夜,家康对诸大名进行政治动员时,二位局立下了不可估量的功劳。二位局行事十分小心,始终没有被淀殿与大野修理发现她背地里的行动。
二位局之所以没有被发现,与其说是因为她的才能,不如说是其子渡边筑后守胜的功劳。渡边筑后守胜在丰臣家享一千五百石俸禄,负责贴身保护秀赖。他把通过母亲打听到的秀赖与淀殿的近况悉数泄露给德川方。大坂之阵开战前夕,他逃离大坂城成为德川家的旗本,在这场战役中留守江户。
二位局一直装出一副为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所苦的样子。她的演技十分逼真,连淀殿都很同情她,安慰她说“儿子是儿子,你是你。你这样苦恼容易伤身。”家康不忍抛下二位局,命片桐且元设法把她从“死亡”粮仓里救出来。.且元顺利完成了家康交给他的任务。
不过,二位局不是作为“间谍”,而是作为丰臣家的使者被带往茶臼山,之后由本多正纯陪同参见了家康。
家康小心谨慎,就连对自己人二位局也演戏。他对二位局说“我想救秀赖与他的母亲”,仔细询问了她粮仓里有多少人、叫什么以及秀赖与淀殿的装束。二位局一一回答了家康的问题。
粮仓内共有男女三十余人。家康让正纯记下了他们的姓名。在此之前,德川方派往粮仓的使者加加爪甚十郎也问过大野修理粮仓里有多少人。修理以为秀赖与淀殿已经得救,便亲自动笔写下了粮仓里的人的名字。修理亲笔写的名单与二位局口述的名单多少有些出入。不过,事发突然,匆忙之间难免记错、写错。
家康慰劳了二位局一番,命她“退下,到一心寺休息吧”。
二位局退下后99lib?,将军秀忠从冈山口来到大本营。大本营顿时热闹起来。秀忠带了本多正信等几位谋臣随行。秀忠首先祝贺家康旗开得胜。
家康一本正经地接受了秀忠的祝贺,对他说:
“如今战乱已平定。大树,你今后要专心治世!修建江户城一事无需心急。今后三年免除诸大名修建江户城的劳役。”
大名们在此次战役中所费不菲,无力继续协助德川家建造修了一半的江户城。家康想借此举收买人心。
接着,家康对秀忠说:“你上前来。”他把秀忠叫到跟前,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家康告诉秀忠“剧本”的大意。不久,秀忠稍稍往后退了几步,两手支地。家康高声说:
“赦免秀赖之罪!”
家康声如洪钟,门外的人都听见了他说的话。本营内外众人顿时脸色一紧,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去年冬天议和之际,家康让秀赖写下一纸誓言书,宣称“饶他一命”。此番又借此昭告天下自己对丰臣家是多么仁慈。家康之所以给后世留下老奸巨猾的印象与他的这些举动不无关系。
秀忠早已领会了这场戏的大意。他和老父亲一样大声说:
“恕我无礼。丰臣秀赖两度谋反,罪不可恕!主公慈悲,欲饶其一命。然,为天下太平计,望主公三思!请将 6b64." >此事交给某处理”。
秀忠主张赐死秀赖。
秀忠的演技无疑将树立起现任将军的威信,并有助于家康所说的“治世”。一方面,曾受丰臣家恩惠的家康表现出宽容的态度;另一方面,与丰臣家没有什么瓜葛的秀忠表现出毫不客气、严厉的态度。光凭这一点,他们就不至于给世人留下太坏的印象。
且家康、秀忠两人都没有下达执行死刑的命令。
首先,家康与秀忠故意拖延时间,对粮仓置之不理。这必然令粮仓里的人感到失望。因为失望,他们多少有所觉悟。不过,他们仍心存期待。
粮仓里的人在二位局离开后等了四个多小时。太阳升起后,粮仓里变得闷热起来。一群人从昨夜开始粒米未进,愈发疲倦。
接着,东军往粮仓内射击。
此事由井伊军及安藤重信的手下负责。井伊军不仅开枪,还把大炮拉上山里郭不断发炮。与此同时,士兵们不停地击鼓呐喊。
东军的射击是为了让粮仓里的人断了逃生之念。转眼间,无数子弹嵌进厚厚的墙壁里。子弹打到瓦片上反弹到空中,瓦片碎成粉末四处飞溅。很快粮仓内便烟尘弥漫。当白烟取代烟尘,袅袅升起之际,粮仓开始向外喷火。
大火证明粮仓内的自杀活动已经结束。秀赖、淀殿一干人有的切腹,有的刎颈,一个帮另一个砍下脑袋。最后一个人负责撒下火药、点火,把尸体全都烧成灰烬。大火蔓延至屋檐下,随后窜上屋顶。粮仓里不断传来爆炸声。提前把火药准备好的肯定是大野修理。
“端看修理的果断与最后的谋略,此人决非寻常之辈。”
《翁草》的作者神沢贞干如此称赞大野修理。青天白日之下,敌人环视之中,大野修理成功演出了把粮仓与丰臣家的血脉一同化为灰烬这样戏剧性的一幕。相比之下,家康与秀忠在茶臼山上演的那出戏是那么的拙劣。反而是修理令丰臣家的灭亡具有了诗意色彩,对时人及后世产生了更大的影响。
城池陷落
这天,直到午后三时家康一直待在茶臼山上的大本营里。
可是,在那之后,大坂地界上不见了家康的踪影,他好像凭空消失了。东军大部分将领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到午后三时为止家康一直待在古坟(茶臼山)的营帐里。这点来庆祝家康打了胜仗的大名们都很清楚。为了道贺,将领们络绎不绝地从松树林里的林荫道爬上古坟。这壮观的景象令人既可叹又可喜。不过家康并不嫌烦,接待了他们。
说到可叹,竟有曾受丰臣家恩惠的将领喜不自禁,高声说起“粮仓化为了一片灰烬啊”这本无需多说的事实。旧主秀赖的尸骨自然也化为了灰烬。这位将领到现场去“参观”了一番,还特意把所见的情景——家康接到属下汇报早已得知此事,告诉了家康。
“是吗?”
家康一一接受了这类人的祝贺。家康知道,若有朝一日德川家走向衰亡,这类人必定争相啃噬家康子孙的肉体,去“观赏”他们被烧成灰烬的情形,同时摆出一副“这是我立下的功劳”的嘴脸。
然而,家康就是通过唆使这类人,或诱之以利,或施以恫吓,拉拢他们,从而逐步建立起了德川政权。换言之,这类人与他们的功利心是能给家康带来好处的“贵客”。为此,家康才会像市井商贾讨好老主顾一样,从不慢待他们。
“此番战斗,你功不可没。”家康对来人一一颔首示意。
只是,与十五年前关原之战庆功时相比,家康对将领们的夸赞变得千篇一律。有些敏感的大名察觉到了这一点。
十五年前的关原之战,家康也是通过操纵诸侯的功利心获得了最后的胜利。那时家康的表现与此番不同,他根据每个人的人品选择了能使其感到高兴的表达方式。
此番家康没有这么做,他对所有人说的话都大致相同,无非是“辛苦了!你实在是功不可没”、“此番辛苦了”。诸侯们得到家康“恩赐”的这么一句话,全都诚惶诚恐地低头行礼,赶紧退下。因为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进去。
家康确实变了。
或者说历史变了。
“秀赖死在奇妙的地方。”家康说道。秀赖为了求生躲进了粮仓。家康口中的“奇妙”指这里最终变成了秀赖的葬身之地。也就是说,秀赖是自取灭亡。不过,他的骨灰价值连城。在他化为灰烬的一瞬间,德川政权的支柱深深嵌入了地底岩石之中。与此相反,大名则像水草一样浮到了水面上。对家康而言,大名们不再是他的贵客,从此以后要杀要剐任他处置。
小幡勘兵卫在通往茶臼山大本营的小路的矮竹丛上铺上席子坐了下来。这既是为了保护山顶上的大本营,也是为了给上山的诸侯指点通往山顶的路。
后来勘兵卫成为江户的大旗本,再往后他成为军事学家,教大名们战术、筑城术及阵法。在他声名显扬之际,还有大名说“小幡某某不就是那时候坐在茶臼山路边的那个男人吗?”
这时勘兵卫的形象想必既不像样又很滑稽,在大名们眼中显得十分卑微。
“那个男人干什么呢?”
许多大名窃窃私语。可见勘兵卫坐在路边的样子多么怪异。没有人命令他这么做,是他主动要求承担护卫家康大本营的任务,顺便坐在路边给上山的诸侯充当路标。
“这世道真荒唐!”
勘兵卫本人内心倨傲地想。大名们比战争胜利前又矮了一截,一个接一个爬上山来。路上,他们对德川家俸禄一二百石的旗本也赔尽笑脸。看着这一切,勘兵卫对自己说“我就是为了看这一切才坐在这儿的”。
可在大名们看来他的所作所为非常不体面。
这也难怪。勘兵卫既非大名亦非旗本,不过是个没有俸禄的浪人。他作为间谍立了功,此番又寄居他人帐下立下军功,由此具备了成为旗本的条件。他坐在路边就是为了提醒家康和他身边的人“不要忘了我”。
“名叫小幡勘兵卫的浪人自作主张守在通往大本营的路上。”
本多正纯刚接到手下的汇报时半信半疑,心想“他。……愚蠢!”从和勘兵卫打交道那天开始,正纯就拿这个野兽一样的男人无可救药的傲慢没办法。正纯不时受到勘兵卫的威慑,因而很是憎恨他,对他没有一丝好感。话说回来,勘兵卫也不是正纯能驾驭的对手。
正纯想亲眼确认一番。他特意穿上草鞋,用竹竿儿拨开蔓草,沿着松树林的斜坡往下走。很快,正纯就看见了勘兵卫宽阔的背影。他正坐在松树林对面的路边。
从背后看去,勘兵卫的手频频挥来挥去,似乎是在驱赶飞到他脸上的苍蝇。勘兵卫这副样子格外可怜,让人觉得似乎只有苍蝇还愿意与这个男人为伍。
随后,正纯向家康汇报了此事。家康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他只说了句“世事就是如此”,脸上露出罕见的灿烂笑容。
家康并不太了解傲慢不羁的勘兵卫的过往。此时他才从正纯口中听说了具体情况。正纯甚至用“很可能称霸天下的人物”来形容勘兵卫。家康只是满脸微笑地听着。用语言来描述家康此时的心情就是“一旦权力变得强大,就连昔日称霸山野的疯猴子从此也会变得可爱起来。连勘兵卫这样的‘假’浪人都这样,更何况那些统领一国、一城的大名们呢?从今往后他们也会变得可爱起来吧?”
家康脸上那无比灿烂的笑容是他在庆祝这场胜利带来的最大的收获——和平使人变得矮小。
“从今日起升勘兵卫为大番头。”家康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奖赏勘兵卫作为间谍及其在战场上立下的功劳,不如说是因着德川政权完全确立这件喜事,顺便犒劳从今天开始矮了一截的勘兵卫。
勘兵卫坐在路边。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慢慢爬上坡来。
老人手里拿着一把扇子遮挡夕阳。他身穿纱质阵羽织,内着萌黄色缠腹铠甲。这副打扮若说是军装实在太过轻便。他头戴古色古香的风折乌帽子,腰佩黄金打造的大刀,乍一看好像是从画卷中走出来的源平时代的老将,却没有让人觉得不自然。
不管哪个大名路过,勘兵卫都只是点头示意。只有这个看起来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跑的老人经过时,勘兵卫抬起屁股,单膝跪地,单拳支地,轻轻低下了头。
“真热啊。”老人冲勘兵卫笑了笑,接着往山上走。
老人过去以后,勘兵卫身边负责警卫的徒士问“那位大人是谁啊”。勘兵卫告诉他老人的名字。徒士左思右想,似乎连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是大名吗?”
“不是。他过去是大名。”勘兵卫说。老人的领地不足千石。
老人以上杉入庵之名著称于世。如同他的姓氏所示,他属于早已走进历史的上杉谦信一族。
他与谦信原本没有血缘关系。虽说同姓上杉,可从血统来看,他的姓氏比谦信及其养子景胜的“上杉氏”更加尊贵,乃室町幕府守护大名之一能登畠山氏的后人。能登畠山氏以七尾城为据点,担任能登国主长达八代一百八十年。
入庵之父乃能登国主畠山修理大夫义忠,入庵是他最小的儿子。入庵出生时,家道早已中落,只剩虚名。入庵自少年时代起就在越后的99lib?上杉谦信处当人质,谦信待他像亲生儿子。后来,入庵继承越后上条上杉氏衣钵,改名上杉义春。
入庵年轻时起就跟随谦信东征西战,因勇敢聪明而备受谦信青睐。夏之阵时,上杉家由景胜当家做主,可世人都说入庵才是最了解谦信的兵法和人品的人。秀吉在世时特别尊重这位老人,在他退隐后仍赐其俸禄。
家康和入庵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个对名门望族有着病态喜爱的男人,十分推崇入庵。此番为发动夏之阵进入京都二条城时,家康特地把当时身在河内高安的入庵叫来,慎重地问他:
“入庵大人,谦信大人的阵法如何?”据《古实话》记载:
入庵是个小个子出家人,他走上前去,毫不畏惧,侃侃而谈。他的声音洪亮,口齿清晰。一旁的人谁也没有出声。不愧是得到神佛庇佑的入庵。入庵一生立军功十八次。
入庵出现时已经看不见一度络绎不绝前来祝贺的大名的身影?。他恐怕是最后一个前来道贺的人。
入庵轻轻走上铺了地板的房间。似乎连他踩在红土地上脱鞋的动作也与众不同。他脚步轻盈地走向家康,一举一动都符合室町礼仪,堪称完美。
家康一看见入庵便郑重其事地起身迎接他,脸上露出其他大名到来时所没有的笑意。家康对入庵招招手说:“入庵大人,快过来!快过来!”这个营帐的外间不过三张榻榻米大小,没有什么“上座”。入庵若“过去”很可能碰到家康的膝盖。
家康握住入庵的手,对他说:
“入庵大人,我又赢啦!”
家康很想向某个人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最终他选择了入庵。“我又赢啦”(《校合杂记》)这种孩子气的表达方式充分体现了家康的心情。家康身边的人因为这只老狐狸过于孩子气的表达方式而震惊,所以一直记得他这句话。
“关原的好兆头。”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他们说的“好藏书网兆头”指“握手”一事。关原之战时,刚刚奠定胜局,将领们也像这次一样蜂拥到了家康的营帐里。那时,家康握住黑田长政的手,对他说“一切多亏了阁下”。这件事在当时广为人知。
黑田长政在那场战役中采取的政治策略确实发挥了很大作用。他身为丰臣家的直参大名劝说包括福岛正则在内>?99lib?的众多同僚投向家康阵营,又动员小早川秀秋阵前倒戈,彻底改变了战局。长政立下了足以让家康握着他的手向他道谢的功劳。
然而,在此番大坂之阵中,为了尽量不让外样大名立功,家康把他们多数人安排在了后方。关原之战时,许多外样大名立下大功。为此,家康不但被迫赐给他们大块封地,还欠下他们人情。家康不想在这次战役中再重蹈覆辙。
即便如此,家康在茶臼山的营帐中还是握住了前来道贺之人的手。
只不过他有意挑选了握手的对象。他没有选择终将成为德川家累赘的外样大名,而是选择上杉入庵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高雅的小人物,向他吐露了自己满怀的喜悦之情。
“入庵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入庵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不过他本人似乎并没有特别高兴。顺道提一句,日后入庵恢复旧姓“畠山”,成为德川家的旗本,与室町大名的后裔吉良氏一同位列高家(幕府时期世袭的礼仪官)。
入庵退下后,家康恢复了本来面目。这个行事无比小心谨慎的男人做出了“茶臼山危险”的判断。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这样一番大战之后。尽管丰臣家的党羽死的死,逃的逃,可仍有为主家的灭亡而悲痛的漏网之鱼,难保他们不会横下一条心杀入家康大本营。
他突然提出要亲眼看看已成废墟的大坂城,并说“这事要保密”。家康甚至没有通知本多正纯,只是嘱咐俸禄一千二百石的板仓重昌去做准备。他特意命人挑了顶简陋的肩舆,仅带百名护卫随行。
板仓重昌一度以“危险”为由反对此事,可家康没有理会。
不久,队伍出发,在挤满了胜利军队的新战场上穿行。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寒酸的队伍中竟然夹杂着胜方的主帅。
出发之际,家康命板仓重昌“准备好雨具”。重昌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一天空中万里无云,太阳大的快把地面烤焦了。“会下雨吗?”重昌反问家康。家康说“大战之后必降大雨,入夜后恐将有雨”。
重昌心生疑窦。从茶臼山往返大坂城有两刻钟足矣。“天黑前已经回到茶臼山了吧”。重昌说完,家康才向他道出了“不再回茶臼山”一事。
家康亲眼目睹了烧成废墟的大坂城。队伍从樱门进入大坂城,从京桥出来,一路小跑奔向京都。与其说家康这么做的目的是观看战争遗迹,不如说是为了借道大坂城赶回京都。
正如家康所料,队伍到达淀川沿岸的枚方时,天下起了大雨。时已入夜。队伍在大雨中飞奔,顺路到淀当地的庄屋木村惣右卫门家借了蓑衣。此后家康放弃肩舆改为骑马。虽说到鸟羽一带时雨停了,可不管怎么说,如此匆忙赶路实在不适合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家康害怕刺客。
据《骏府记》记载,家康申时(午后四时)离开茶臼山,亥时(午后十时)进入京都二条城。从大坂到京都徒步要走上十五六个小时,而他们用六个小时就“跑”完了全程。除了“疯狂”二字实在无以形容。
可这个老人做到了。在家康一生七十多年的岁月里发生了无数传奇的故事。他自有一套处世哲学——尽可能顺势而为,必要时蛰伏不动。他就这样一步步走了过来。最后——在人生的黄昏时刻,这个身为“成王”的男人却以“败寇”也难及的速度从战场上逃走了。
或许是为丰臣家殉死的那些亡魂让这个老人逃跑的吧。除了这个原因似乎无法解释家康那反常的行为。
说起亡魂,阿夏也是其中之一。
五月十日,“大坂灭亡,秀赖自尽”的消息传到江户。
她在秀忠夫人统领的江户城大奥内得知了这个消息。当天夜里阿夏自杀身亡,香消玉殒。
大坂城陷落后,暂且得以苟延残喘的丰臣家的亲友和党羽,此后多数被东军俘获并处死。细说这一切与本故事的主题无关,且谈及这些事难免令人感伤,故我心中虽有不舍,还是暂且搁笔为好。
或许是为丰臣家殉死的那些亡魂让这个老人逃跑的吧。除了这个原因似乎无法解释家康那反常的行为。
说起亡魂,阿夏也是其中之一。
五月十日,“大坂灭亡,秀赖自尽”的消息传到江户。
她在秀忠夫人统领的江户城大奥内得知了这个消息。当天夜里阿夏自杀身亡,香消玉殒。
大坂城陷落后,暂且得以苟延残喘的丰臣家的亲友和党羽,此后多数被东军俘获并处死。细说这一切与本故事的主题无关,且谈及这些事难免令人感伤,故我心中虽有不舍,还是暂且搁笔为好。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