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新史太阁记》 商人圣 也许是因为时值傍晚,远方山脉隐约不清,浓尾平原宽广空旷得令人悲哀。这个藩国,森林密布,河川纵横。当村落漂浮起尾张地区特有的淡红色炊烟时,一路行人加快脚步,匆匆赶路。 这群匆匆赶路的行人来自西边。 “那便是萱津村!” 一行的头目手指笼罩在炊烟中的一片杂木林,说: “今晚我们便在那儿找地方住吧。” “好嘞!” 随行商人们齐声回答。 这是一支商队,两匹驮马,一行十人。作为串乡叫卖的小贩,阵势可是不小。 他们皆身披宗教人士服装,斗笠和头巾下边当然剃得精光,谁都没有头发。 他们全员身着白装,背负行李。他们其实便是诸国所谓的高野圣。 当年这些人都是靠善男善女布施生活的行脚僧,游行各地,宣扬高野山弘法大师功德。可是,当今天下大乱,仅靠布施已难生活,他们中便有许多人除背负经典宣扬功德外,还顺便背些商品,走村串乡,行商买卖。 这些特殊的高野圣,被人们称作商人圣。 此处所谓“圣”并非中国人所说的“圣人”之意,其语感类似“乞丐”、“讨饭的”、“流浪汉”、“扒灰偷人”等。事实上他们大多如此。 真是今不如昔! 看到眼前这群乞丐“圣”,见过世面的人肯定会感叹:“世道真是大变,叫花子都如此风光啊!”这群本应为乞丐的“圣”,不但有两匹驮马,且马背上驮的还是只有富人才买得99lib.起的丝绸、锦缎等。 “真是的!” 连一个一整天跟着这群人的来路不明的小毛孩,也大人般咋舌赞叹。 小毛孩心想:从未见过如此阔绰的叫花子。 小毛孩家所在的尾张农村把这些“圣”叫做“夜道怪”,村民都很害怕,也很鄙视这些家伙。从“夜道怪”这几个字就能看出他们都是令人厌恶的家伙。哪日心软一不留神借宿给这些家伙,到了深夜,这些家伙肯定会鬼鬼祟祟在家里钻来钻去,糟蹋主人家妻女。 小毛孩虽不能像大人那样知道这是“时代使然”,但时代确实已经变了。 中世在兵荒马乱中即将结束。应仁之乱以后,经过七十余年战乱洗礼,老百姓生存能力未弱反强。长年累月的战乱反而促进了经济成长。 大名们盘踞藩国,互相割据。他们在自己领地内推行富国强兵战略,奖励各种生产。所产物品通过一种叫做商人的不可思议的人群之手转卖各地,商业随之发达起来。 在一直只有武士与农民的社会里,商人鲜亮登场,异常活跃,社会开始为金钱所主宰。 这小毛孩便是成长在这样一个时代。他虽出生在尾张国爱知郡中村一个农家,可他从小不喜欢整日拿镢头刨泥土的农民,他在遍行诸国、靠买卖生钱的商人身上更能感到某种神秘性和英雄性。 “真是一个奇妙的小毛孩。” 其实高野圣们也一直觉得这小毛孩行动可疑。今日清晨从津岛借宿的人家出来后,这小毛孩便一直跟在左右,形影不离。 小毛孩邋遢得惊人。最初,高野圣们甚至怀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人。 小毛孩黄蓬蓬的乱发用稻草胡乱扎在脑后,身上仅缠一片破麻布片,腰上拴着草绳。 “你家在何处?” 高野圣们问过几次,小毛孩却不回答。小毛孩虽不说话,可脸上表情却还不赖,甚至有些可爱。笑时嘴能裂到耳根,一脸皱皱。 “简直就是一只小猴子啊!” 高野圣们都如此想。 但无论如何把一个小孩儿叫“猴子”还是有些过分,所以高野圣们叫他“日吉”。猴是比睿山守护神日吉明神的使者,日吉其实便是猿猴在宗教上的美称。 “哎,你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高野圣们问。 “好玩呀!” 他确实一副开心样子。 小家伙似乎特别喜欢做生意,全身都扑在生意上。每到一个村子,他都前后帮忙买卖。有眼色,机灵,招人喜欢。 他还有一个特长:算账飞快。 就在高野圣们还在地上摆弄小石子,手搔脑袋计算该找多少钱时,小毛孩从背后只看一眼张口便说“多少多少”,快得令高野圣们瞠目结舌,觉得这小毛孩神秘莫测。 顺便说一下。一般认为日本人擅长计算,特别是默算能力据说世界第一。但日本人具有这种能力,其实还是在普及算盘和商业算术的江户时代以后。战国时期的日本人与今天的日本人相比,完全像另外一个人种似的毫无计算能力。 所以高野圣们都觉得这小家伙太神,不由心想:这小家伙说不定真是日吉现世菩萨的使猴呢。 “那便是萱津村。” 小毛孩跟着跑了一天,显得很疲劳。但是当高野圣头目百阿弥陀佛手指前方说时,他仍奔上河堤,冲进河里,把渡河用的竹竿插进浅滩,诚探着深浅为大家引路。 “真有眼色!”百阿弥陀佛在河岸上自言自语。 “听说,”另一人道,“尾张人机灵,会来事。看这小毛孩,岂不是年画上所画的尾张人?” “所以人说尾张人会赚钱,不吃亏,狡猾。”另一个也现买现卖他不知从何处贩来的有关尾张人的看法。 也许确实如此。 今天这个藩国与相邻的藩国三河已合并成爱知县。但至今三河人与尾张人还常因气质不同产生许多对立,在我们要讲的这一故事发生的中世末期,两者气质更是截然相反。 三河人以德川家康及其家臣团风气为代表,有一种所谓“三河气质”。 “三河气质”的特征是极端典型的农民型。他们具有农民所有的美德和缺点。诚实,温厚,重情义,英勇善战,为主人不惜性命。说好是敦厚老实,说坏是不喜投机、思维闭锁、缺乏冒险心。总之,给人的印象是极不阳光。在德川家康及其三河党徒身上典型地体现出这些三河农民特征,其程度令人惊叹。 再多说几句。德川家康性格像位三河村长老,并至死未变。他在临终时遗言道: “望德川家家政制度沿袭三河时期永不变样。” 德川家当年从三河国松平乡起家时不过乡长大小。起家当时,他们便把操持家务的番头和手代分别称作“老中”和“若年寄”。此制度后来扩大至全日本,而且其精神与三河时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三河人的那种多少有些阴郁、闭锁、不好投机、笃实的农民气质,成为德川家不变的行政理念。 但邻国尾张却完全不同。 首先地形便不同。尾张地势平坦,平原上河川纵横,道路四通八达,水路星罗棋布,商业自然发达。再加上尾张有从热田出发直通伊势的海上通道,上京极为方便。而且陆路出美浓关原上中山道也可以上市。与京都的商业交往,在所有海道藩国中,无有超过尾张者。 尾张也极易开垦新田。从这“小毛孩”那时起,也就是尾张古渡城主织田信秀时,尾张国农田便似水苔蔓延,逐渐向伊势湾延伸。 所以这一带农民自然富有。 而且尾张从地势上看也有利于做生意,此地的人们很早便尝到金钱利润的甜头,也变得善于投机。 这里地势低洼,河川泛滥频繁,下工夫修整的田地到了秋日,经常被泛滥的河川冲走。相对死守土地的保守活法,他们也不得不走向投机。 所以说尾张地区甚至连农民都具有一定的商人气质。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日后将要登场的织田信长,其政治感觉和战略感觉充满商人的投机性,便是出于其与三河人迥异的气质和性格。 这个“小毛孩”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与出身高贵的织田信长相比,正因为他出身卑贱贫穷,因此他的商人感觉更是与生俱来,早已成为他的血肉。 “把这小毛孩雇上吧!” 百阿弥陀佛渡过浅滩,爬上对岸河堤后心想。 “小毛孩,跟我们行商去,如何?” 百阿弥陀佛在河岸上问。 小毛孩似乎在等这句话,他面颊绯红,喜不自胜地说:“好啊,真的带我去吗?” “对了,你住在哪儿?” “就在那儿!” 小毛孩手指萱津村说。 “啊?你怎么不早说!若是前面的村子,我们今晚就住在那儿。如此便好,有关系了。日吉,可否住在你们家?” “不行!” 小毛孩想都没想,开口便回绝。这下可伤了这些圣们的自尊心: “为什么?” “我住在寺院里。” 高野圣们不由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毛孩的打扮。 仔细问后才知道,这小毛孩老家在中村,父亲死后母亲又招了个上门的继父,不久他便被送进萱津村光明寺。光明寺当然不允许他们这些高野圣花和尚借宿。光明寺为时宗派寺庙,信奉真言宗,其宗旨处处与信奉大日曼荼罗的高野圣对立。 “啊哈,原来是个喝食(寺庙的小僮仆)!” 高野圣们开心大笑。世上竟有如此可怜兮兮的喝食?! 在人们的印象中庙里的侍童多半是可爱的少年,其模样当如绘草纸上画的牛若丸。额前头发不分开,像女孩刘海般留下,穿着打扮亦相当华丽。成人后剃发得度,便成和尚。 虽说上述阔绰喝食都是贵族或武士家子弟,可眼前这小毛孩的衣着也未免太寒酸了。 高野圣们看出来了: “这小毛孩家太穷了!” 喝食的穿用一般都由自己家人送来。有的甚至还带有佣人。穷人家当然这些都没有。 “光明寺有几个喝食?” “还有两个师兄。” “都像你这般穷酸?” “不是。” 小毛孩突然痛苦得嘴角抽搐。高野圣们看出,另两个喝食应当是富裕农家子弟或有钱人家出身,不用说穿着华丽,像个寺庙僮仆。只有这小毛孩肮脏得像一条小泥鳅。 百阿弥陀佛觉得眼前这小毛孩不定在寺庙受过多少欺负。 “跟我们走吧。我们圣人社会没有寺庙那种阶级区分,大家都一样。” “一样是一样,就是得讨饭。” “这小崽子!”小毛孩到圣人痛处。 “你这小崽子说的那都是从前的圣。我们这些来自京城的圣可都是商人哟。你看,我们驮着京城的锦缎和丝绸,周游各地,卖给当地富人。我们可都是有家产的哟。在京城有三个老婆呢。” “老婆?” 这小毛孩虽还未早熟到对女人感兴趣的程度,但由此他也知道了这些叫花子圣相当富有和奢侈。 “你一个小喝食,一整日跟我们乱跑不在寺里干活不怕挨骂?” “不怕!” 原来今早方丈叫他去给津岛的当铺送信,在回来路上巧遇百阿弥陀佛们。 “回到寺里还不打死你!” “打我就跟你们跑。” 小毛孩已下定决心要跟百阿弥陀佛他们走,去当行商人。 走近萱津村了。 这个村其实并非那么无名。镰仓时代,此村作为交通要道上的一个驿站曾繁荣一时,现在还能看到一些昔日光影,村边两三家还住着游女(妓女)。顺便说一句,此村的一个名叫“阿粉”的傀丑女(游女)还是一位水平相当不错的诗人,《续新古今集》中收录有其所作恋歌。 高野圣们进到村里,边走边高声大喊: “借宿!借宿!谁家有房子借宿?” 纯朴的山里人如果听到他们这样喊,一般会出来应声: “来俺家住吧。” 当时虽然借宿给高野圣能积阴德的信仰已经很淡,但还有一定影响。 然而在尾张国内,特别是临街村镇的人家却不同。 他们听到这样的喊声后都会大惊:“夜盗怪来了!”路上行人急忙躲藏,家家户户赶紧关门闭户,谁都装作没听见没看见。你想,让人白吃白住,搞不好还要赔上老婆女儿,怎么会有人愿意? 笔者在此想起一件奇妙之事。评书中有名的德川家旗本大久保彦左卫门著有一本书叫《三河物语》。书中写到,在足利义满将军时期,有一高野圣流浪到紧邻尾张的三河地区,借宿在酒井乡富豪酒井家。这个讨饭的花和尚名叫德阿弥陀佛,照例跟酒井家女私通,还生下一子。可是这个德阿弥陀佛并未就此收心,他又到附近的松平乡,借宿到松平家,在那里也搞出一子。后来竟跟松平家女儿结婚,入赘松平家,成为松平家家主。此人便是后来的德川家之祖。 所以说对这些走街串巷的高野圣不能掉以轻心。 百阿弥陀佛们边走边喊,从这头喊到那头,萱津村也没有一家人出来请他们进去住。 小毛孩也走到高野圣们前面大声喊: “借宿,借宿!借宿喽!” 但村中还是没有一家人反应。 “尾张人太世故!” 百阿弥陀佛站在村中路上,绝望地叹气。太阳已落山,百阿弥陀佛严峻的面容,也已渐渐融进黄昏。 “诸位在此稍等!” 小毛孩似乎不顾一切,豁出来了。他本来多少有些人来疯,可能也觉得这样下去太丢尾张人,他心里产生了一种类似公愤般的感觉,所以他自告奋勇去找自己认识的人家。 他是光明寺喝食,对村中施主家情况了如指掌。居士本人心好他就劝说居士,老婆虔诚他就哄吓老婆。 高野圣们有句威胁人的口头禅: “不借宿便叫你来世不幸!” 意思是要让你死后不能去极乐净土。高野圣只要暗示出此话,大部分人便都乖乖借宿给他们。这小毛孩也用了这一手。 “感谢不尽啊,多亏你了!” 百阿弥陀佛似乎已经忘记了这小毛孩连自己岁数的零头都不到,他拉住小毛孩双手,像对大人般连声道谢。 百阿弥陀佛能如此对待自己,小毛孩似乎也按捺不住内心兴奋,他突然像一副大人神态点头道: “若有不便,请到光明寺来找我。” 说完把背一挺,仰面大笑。小毛孩尚不谙世故,被人一捧,竟得意忘形起来,可是他哪里知道,他已经种下了祸根。 他回到光明寺,另两个喝食师兄正摩拳擦掌在山门口等他。他们等小毛孩走上石阶,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小毛孩,雨点般铁拳就打到小毛孩身上。 “你这臭小子,跑哪儿去了?” 骂他的是大师兄仁王。仁王与小毛孩同为爱知郡中村人。虽然是同村出身,但他却从未照顾过小毛孩。 仁王有的是力气,臂力不亚于大人。一身横劲儿专门用来折磨小师弟。不过这位仁王最终还是不愿当和尚,在得度以前便逃出寺庙,回中村当农民了。此为后话。 再往后,也就是此事件四十年后,小毛孩有次路经自己出生的尾张国爱知郡中村。 时光真是不可思议。 小毛孩那时已身为“关白太政大臣”,名字也改称为丰臣秀吉。当时丰臣秀吉刚消灭小田原的北条氏,率领日本全国大名和当时日本最大军团返京路过这里。 《祖父物语》记载他招待中村父老乡亲到军中,大宴乡亲。酒足饭饱,谈笑叙旧时,丰臣秀吉突然问: “仁王可在?” “哈啊?” 中村人脸色剧变。他们知道仁王当年欺负这小猴子有多厉害。村人都听仁王自吹自擂过: “那猴崽子,有何了不起!想当年老子每日用镰把敲打他那猴脑袋。” 丰臣秀吉本为宽宏大度之人,这也是他最大特征之一。但说到小时所受欺负,他的语气显然非同一般。 他说“仁王可在?”时,那一瞬间脸上笑容完全消失,从嘴角到脸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这种感情无法控制。孩提时代的肉体之差是动物性的。被那个娃娃头狠揍的那些恐怖和憎恶的记忆,正因为是动物性的,所以长大成人后也不能忘记。 但丰臣秀吉马上清醒过来,他笑道: “要是还活着,给本官抓来,本官要砍下他的脑袋!” 丰臣秀吉当然是开玩笑。但在场百姓可不知道他是开玩笑。一老者吓得牙齿打战,恭敬回答道: “仁王那杂种,已成死鬼也。” 仁王当然还活着。 “当真?” 秀吉说,仁王当年对自己多有照料,自己本想给仁王分封些许土地的,不想已死,实在遗憾。可怜仁王,果真一个背运之人……仁王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悔恨透顶。这显然是已官至关白的丰臣秀吉对一介草民仁王最解恨的复仇。秀吉的复仇还在继续,他接着说: “中村为本官故乡。本官命令免去中村所有租税,所有收获均归百姓!” 在场人听后欣喜若狂,但仁王后来听到这话却悲痛欲绝。因仁王已死,死人当然不能享受免税恩惠。 总之,这仁王当下把小毛孩打个半死。 小毛孩更加厌恶光明寺了。 小毛孩厌恶自有厌恶的道理。只要加入高野圣一伙,就像百阿弥陀佛说的那样,“我辈没有阶级”。在寺里不能发挥的才能在这一伙里不但能发挥,而且越发挥越会受高野圣们尊敬。他们都是大人,还会照顾自己。 “我厌恶寺庙!”他想。 在这里只能是郁闷不畅,虚度年华,努力和才能得不到报偿。即便是你拼命学习——这个小毛孩并不太喜欢学问——将来能当寺庙住持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能当上寺庙住持的,几乎都是富家子弟,像小毛孩这种穷人家出身的喝食,谁都知道前途渺茫。藏书网 “逃跑吧!” 这一念头小毛孩不知动过多少次,不过今日终于下了决心。 他已不得不作出决断。因当晚有几个施主到寺里问: “有光明寺人吩咐,要我们借宿给高野圣,此话当真?” 寺里和尚大吃一惊: “本寺并不知此事。” 光明寺属于时宗,与高野圣的安心之法完全不同。高野圣们所作的祈祷与真言咒语,最被时宗反对。 “本寺对施主从无非分要求!” 光明寺马上派人去查,发现有五家施主留宿高野圣,高野圣们正舒服地安睡在榻榻米上。问后才知,这些都是寺里那个小毛孩耍小聪明干的好事。寺庙执事僧极为生气,当场把小毛孩叫来责问。 “是俺干的。” 小毛孩隔着门槛,坐在对面走廊上,一脸毫不在乎的表情。 “这猴崽子,怪了。今晚为何这么牛气?” 执事僧生疑,便问: “为何用寺名骗人?” “俺是为应急才这么干的。” “应什么急?” “俺刚才都说了,那些高野圣没住处。” 小毛孩态度生硬,执事僧怒火中烧,立刻命人把小毛孩绑起来,关进小屋。 “哼,关俺呢!” 这次小毛孩并没把关自己当回事。因为他已经有了希望,今天就要与这苦日子告别,明天投奔高野圣,跟他们走街串巷去做生意。 “做商人何等快活!” 想到这里,小毛孩就觉得未来希望无限。商人像变戏法的,仅凭一张嘴,一本账,就能把东西变成钱。无拘无束,不像农民那样没有土地就不能生活。 小毛孩出生在泥土之家,家贫如洗,贫穷的滋味他刻骨铭心。 离萱津村仅一里之地有一片低洼地,那便是中村。村里有五六十间简陋的木板房。这个寒村因能捞到又黑又大的蚬贝而闻名当地。然而蚬贝虽又黑又大,中村的人却个个又瘦又小。 在这盛产蚬贝的村里,有一个人名叫木下弥右卫门。这个人就是这小毛孩的生父,但不知为什么,小毛孩却终生从未提及此人。 木下弥右卫门年轻时就走出中村,跑到古渡,做了织田家足轻。这在当时老实巴交的农民看来,完全是不走正道,不务正业。然而当时以一个次子之身,除当奉公足轻,节省粮饷交换成钱,积攒长年,老后买一小块地聊度余生以外,没有其他出路。 木下弥右卫门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带着残疾回到中村,照旧当农民。 与大部分奉公足轻命运相同,木下弥右卫门回村当农民后才得以娶妻生子。妻子来自尾张国御器所村。御器所村为织田家老佐久间领地。 弥右卫门婚后生一男一女。小毛孩八岁时,弥右卫门病死,母亲孀居。 小毛孩家旁住有一人名叫竹阿弥,这个人年轻时也曾在织田家效命,当过茶坊主。后生病回村,就住在弥右卫门家旁。 自然而然的,竹阿弥便进了寡妇家门。因为寡妇家有弥右卫门遗下的少量水田,所以竹阿弥才愿意倒插过来。 “隔壁的野男人,竟成了我爹了?” 小毛孩从小便心怀敌意。他从未叫过竹阿弥爹。 “猴崽子!” 竹阿弥也不喜欢小毛孩。竹阿弥与曾驰骋疆场的弥右卫门不同,他是一个专门讲究礼仪规矩,善于察言观色的茶室小伙计出身,所以性格不太开朗。 不久,竹阿弥与小毛孩母亲生下一男一女。大的男孩叫小竹,意指是竹阿弥之子。后改名秀长,被小毛孩封为“大纳言”,通称大和大纳言,以性格温厚深受人们爱戴。 这种情况下,做母亲的一般都很为难。先夫留下的小毛孩,在竹阿弥看来当然就是多余的。 竹阿弥当然觉得自己每日汗流浃背辛苦耕作的田地将来留给自己孩子才合情合理。小毛孩母亲无奈,只好把小毛孩送进寺庙。他的伙食虽然由家里供给,但是继承权却被取消了。 小毛孩从此深受寺庙人欺负折磨。 但小毛孩从未恨过母亲,他只恨继父。多年后,他还曾咬牙切齿地说:“本人无父!”可见其仇恨之深。 他终生只爱母亲。他的母亲,也就是后来的“从一位大政所”,在文禄元年八十岁死去时,他曾难过得哭昏过去。 总之这小毛孩出身就是这么个家庭。他躺在小屋地上,只有梦想未来,才能把自己从现实中解放出来。 翌日清早,绳子刚被解开,小毛孩便冲出山门,跑上乡间小路。他迫不及待地要投身到高野圣一伙中去。 “当个商人给他们看!” 他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他跑到借宿给高野圣的一施主家推门便问: “圣呢?” 那表情更像是匆忙跑来挖自己悄悄埋在后山的宝物。 但命运却在作弄他。施主家人说: “走了。” 昨晚深夜光明寺执事派人来对他们说:光明寺施主家借宿高野圣与法仪相悖。今晚赶出门未免失礼,但最好能在明日天亮前打开家门,让他们都走。 “都走了?” 小毛孩沮丧地低下头。但他并未绝望。小毛孩主意多,他不可能绝望。他能马上想出下一个主意,所以他一生从未有过失望的黯淡。 “不就是破门出寺回家嘛。怎么当商人,先回家再做打算。” 他转身走回村外。 他唯有一事心里不安。若是继父竹阿弥知道自己是被光明寺赶出山门的,那他肯定会火冒三丈: “猴崽子,为啥回家?” 自己头颅非被打成两瓣不可,他最害怕的就是被竹阿弥打。 害怕大人打,说明他还是一个小孩儿。 “嗯,有主意了。” 他脑筋一转,马上又想出一个主意。主意一来,他手脚筋腱便像装有弹簧一样一蹦而起。小毛孩跑上光明寺石头台阶,若无其事地掏出小鸡鸡对着山门撒了一泡尿。这一小动作看似不经意,其实是他诡计的一部分。 这一小动作,便是他向光明寺宣告开战的响箭。 光明寺里的和尚、喝食、寺男等一齐跑来追打小毛孩。小毛孩跑进寺内,钻进大雄宝殿,藏到阿弥陀如来塑像后边喊: “俺还没尿完。再追,俺就尿这儿,你们也难逃如来的惩罚。” 众人骇然。无奈,执事和尚出面安慰小毛孩,只好先表示原谅。 翌日,也不知小毛孩从何处弄来一把生锈的大刀,他坐在厨房旁的绿篱笆前专心打磨。 一个寺男过来问: “为啥磨这破刀?” “要砍人脑袋。” 小毛孩故意说。他一脸认真相,可眼角却露出一丝诡笑。这小厮真鬼,寺男也恨不起来。 “究竟要砍谁的脑袋?” “砍了你就知道了。” 小毛孩头也不抬,照样专心磨刀。 “那就晚了。你先悄悄给我说说,到底想砍谁?” 寺男巴结地问。小毛孩背后的绿篱笆很奇妙,开春季节,其他植物绿莹莹的,唯独这种植物的新芽却赤红赤红,一副血相,令人毛骨悚然。 “那可不能说。说了他就跑了。” “不是俺吧?” “扪心自问吧!平时欺负过俺没有?要是没欺负你就放心。” 这样一来,满寺骚然。执事和尚禀过住持,决定把小毛孩赶出山门。 执事和尚名叫定汉,来自京都东山欢喜天寺。说一口柔软京腔。此刻定汉的语气越发和蔼,他向小毛孩告知了寺里的决定。 “寺里就是这个意思。” 定汉说完,小毛孩却沉默不语。 若被赶出山门,肯定要被竹阿弥打死。 这才是世上最怕之事。小毛孩心想。 小毛孩觉得最理想的不是被赶出山门,而是被光明寺郑重地送回家。 “怎样才能使他们送自己回去呢?” 小毛孩从小受尽人间磨难,所以他知道如何揣度对方心理。 “他们一心只想把自己赶出山门。” 这毋庸置疑。 他威胁定汉道: “定汉师傅,俺不能就这么回去!” 定汉被小毛孩恐怖的面相吓得慌张。他问: “为何?” “没啥为何不为何的,俺家有个竹阿弥。” “噢!哈哈哈!” 定汉笑出声来。小毛孩家的事定汉都知道。 “竹阿弥就那么可怕吗?” “只是竹阿弥那也不怕,怕的是他有一个继父名分。” “你想如何是好?” “请定汉师傅亲往中村,当面向竹阿弥行礼,对竹阿弥说感谢你们给本寺送来如此机灵听话的孩子,本寺上下都非常珍爱他。” “去你的!” 定汉气得大叫起来。但小毛孩却做鬼脸。他歪头鬼笑,看不出一点儿恶意。 “你说,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定汉被小毛孩的鬼脸给征服。 “定汉师傅,麻烦您如此说:凭心细想,贵子确实……” “等等等等,对竹阿弥一个村夫,俺怎能如此文绉绉的?” “既便是村夫,可他是我爹呀!对俺来说他比地头厉害百倍呢。” “好好好,快说!” “凭心细想,贵子确实非同一般,智勇双全,束于本寺仓房一角,任其朽烂,实在于心不忍。经本寺商量,决定将其送回原籍由父母养育,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因此特送贵子回来。” “扯淡!” 定汉实在不能忍受。首先这鬼崽子这些鬼聪明就令定汉感到毛骨悚然。 “那话俺还能说?想当年连天皇都提倡敬重三宝。俺定汉虽为一乡下小寺执事,但和尚亦是和尚,怎能对竹阿弥那样的下贱人如此恭敬?” “那就没办法了。” 小毛孩显出一副极为难的表情。当然不是真的,但他天生便有一种表演能力,脸上表情真假难辨。 “怎么啦?” 定汉不由弯腰低头看小毛孩的脸。 “那我就非烧不可了。定汉师傅!” “烧?烧何物?” “烧何物?烧寺呀,烧这光明寺呀!光明寺对俺虽不错,但俺决心已下。俺这就走,哪日刮大风时再来,给这光明寺点一把火拉倒。” 小毛孩说完站起就要走。定汉跳起来抱住道: “休说妄言!” 定汉喊道: “你要烧寺,俺就叫地头烧死你。” 但小毛孩反倒抚摸定汉脊背安慰道: “都一样,定汉师傅。定汉师傅您知道,俺在三界已无存身之地,所以俺已无所谓死与不死。俺除了害怕继父,谁也不怕。你即便把俺烧成灰,或把俺锯成两截,俺都无所谓。如今俺心里只想啥时来烧寺。” “这猴子!” 定汉输了。“走,去中村!”定汉说,“去见竹阿弥,把他当个人,不要惹那阿弥生气。” “定汉师傅!” 小猴子顿时笑成一团。被这小猴子折腾得半死的定汉看着小猴子的笑脸,心中不由想: “这鬼孩子,倒挺可爱!” 不过小毛孩接着说的话却差点噎死定汉: “答应得好简单啊!” 百阿弥陀佛一行离开萱津村,在尾张各地辗转后,这一日行至位于国境的阿野里村。 跨过这条国境河,对岸就是三河国。看不见桥,也找不到船。只能找浅水滩涉过去。 “这样的时候就觉得还是那个光明寺喝食有用啊!” 百阿弥陀佛这时非常怀念小毛孩。 “拐也应该拐来!”百阿弥陀佛边往河堤下走边说,“高野圣今后也要与诸国武家同样,不拉些有才之人入伙将难成大事。” 当时真是个激动人心的乱世。时代竟使一个高野圣头目能像时代的风云儿一样说出如此大话。 “既然您这么想他,那俺这就回去把他拉来吧。”一个喽啰停下手中竹杖说。此人个小,名叫小圣。 “嗯,能拉来便好。咱们在远州滨松见。” “三河呢?” “过而不入。”头目连想都没想张口就说。 三河国本来民风纯朴,士庶皆善,自古就是高野圣们做生意的好去处。但如今三河全国风靡本愿寺南无阿弥陀佛(一念佛),摄津石山(大坂)本山僧众也多有来往,三河国内寺庙接二连三皈依此宗。他们把寺庙所在地的武士信徒都置于自己直接影响之下,其结果这一宗派的大和尚几乎成为三河国国主。异宗之地,怎能容忍他们高野圣做生意呢? “过而不入。穿过三河,直进远州。那里好赚钱。” 头目这一判断相当正确。因为三河国人气质特别,三河本愿寺信徒的风气也显得极为顽固。他们扬言: “与异教异宗异心之徒势不两立!” 所以他们绝不可能借宿给高野圣住,也不会买高野圣东西。 这一宗派能如此跋扈,都是因为三河守护大名权威不足,取代大名的松平家实力也有限,还未能形成统治一国的权威。当时信徒们竟扬言: “与现世主人之因缘仅限此生,与弥陀本愿之因缘却是永恒不变的。” 他们轻视现世权力,甚至把现世权力者看作阿弥陀如来的家臣。 这里的寺院也与别地寺院不同。 这一宗派的寺院建筑都像城堡。他们在寺院周围挖深沟,筑高墙,修建类似瞭望楼般“太鼓楼”,把太鼓楼墙刷成白色,阻挡火箭。 “可听明白了?是远州滨松啊!”头目又叮嘱一句,小圣一个人掉头回尾张而去了。 小圣赶回萱津村光明寺门前,问了几个人才知道,那小毛孩因帮高野圣忙,早被光明寺赶回中村老家了。 “中村离萱津村并不远呀。” 小圣走出街道,拐上小路,用手中竹杖拨开路边野草,匆匆赶往中村。走到水池水门,看到远处有一棵老朴树。人告诉他那树下就是中村。 “一个平淡无奇的村子。” 中村为普通水乡。村子周围大小河川密布,从某个角度看,整个村子像浮在水面。 中村风景不过如此而已。小圣是但马山村出身。他觉得山国故乡风景表情丰富,所以至今还很怀念。 “出生在如此没有特色的村子,肯定不会有怀念故乡之情。难怪尾张人多远出行商。” 小圣边想边走进村。 “可知竹阿弥家在何处?”他问村人。 村人回答说:“在村边。”分家、新房、外来户大多住村边。小圣走到村边,果然看见一家破烂不堪的房子。 “这破房能住人吗?” 小圣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眼睛,在门外伫立了许久。破房里传出几个小孩儿吵闹声,还夹杂有婴儿哭声。看来这家孩子很多。 “请问……” 小圣隔墙拍手,从里面走出一位温和的中年妇女。可能是小毛孩的母亲。 “请问光明寺喝食君可在府上?” “你问那娃呀?” 妇人一脸惶感以为孩子又闯下什么祸事。小圣急忙解释,说是有事相求,妇人这才放下心来,说:“他可能在附近河里捉鱼。” 小圣礼貌地谢过女人,然后找遍村里村外,终于在村外一条小河河滩,找到悄悄蹲在草丛中的小毛孩。 “日吉君!” 听到小圣叫声,小毛孩从草丛里抬起头。他可能正下竹筐抓小鲫鱼。 “……!” 小毛孩摇摇手,没吭声。但他看到小圣的表情明显充满喜悦。 “抓小鲫鱼是吗?” “不是。”小毛孩煞有介事地回答,“抓水獭。” “吹牛!” 小圣想。这小毛孩肯定觉得抓小鲫鱼本事未免太小,自己起码应该抓狡猾的水獭。也许小毛孩正是借用水獭这一小动物的形象来表现自己对现实的无奈及对未来的希望。 “俺特意从三河国境的阿野村折回来找你。俺们头百阿弥陀佛如此这般叫你去呢。” 小圣坐在河堤上对小毛孩说了来由。 小毛孩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如此充满魅力之话。他甚至觉得河堤上有妙音天在轻歌曼舞。 哗啦啦……小毛孩水獭般跳出水,爬上河堤。他贴近小圣,悄声说: “走!” 这就是小毛孩开始他波澜壮阔生涯的第一句话。 “俺们在远州滨松等你。滨松有家很小的真言宗寺庙叫惠福寺,寺里有一寺男叫与藏。你问他,他便会告诉你俺们在远州何处。” “好!” 小毛孩的回答干脆利落,“俺还得准备准备,三日后从中村出发!” “那好!” 小圣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布袋,放到小毛孩腿上: “路上盘缠。” “这俺不能要!” 小毛孩当下还给小圣: “俺若要了就成了百阿弥陀佛的手下了。” “当然是手下啊?” “不,非也,俺是去帮百阿弥陀佛。用武家说法俺是客将。” “客将?” 小毛孩傲慢的态度使小圣吃惊。不过他心想,不管你此时如何傲慢,到时照样还是俺百阿弥陀佛手下。 “日吉君,那俺便收下这钱了。你一定要在三日后出发,去远州滨松真言宗会福寺找寺男与藏。” “明白!” 小毛孩扔下抓鱼竹筐,头也不回,便离开河堤走了。 “怪人。” 小圣看着小毛孩背影想。他本以为小毛孩一定会兴奋不已扑进自己怀抱,显出他那令人心疼的亲昵相来,没想到这毛孩子态度竟如此干脆,头都不回就走了。 “俺们已非从前。世道已乱,这种年轻人可能会越来越多吧。不过这小猴,到底是小孩儿还是年轻人都说不清呢。” 但是急忙跑在村路上的小毛孩心里,却跟小圣的想象完全不同。他兴奋得心花怒放,若不用手按,心脏怕要跳出来。 “这世上需要自己。” 这种感觉第一次出现,小毛孩有种特别新鲜的感动。他心中产生无限希望。 这希望就是能当商人了。虽说高野圣这种身份有些黑社会影子,与这小毛孩的阳光性格不太吻合,但他在心中告诫自己: “俺绝不能仅当一个高野圣!” 自己只跟他们学从何处进货,如何脱手,怎样赚钱。自己一定要当一个蓄发的商人。 他回到家,没给母亲说此事。他只说一声“俺去钓鱼”,然后便拿上鱼竿,推上独轮车出去了。 小毛孩到离海有四五里地的庄内川河口,钓了整整一晚青花鱼。共钓上二百余条,装到泡在潮水中99lib?的竹筐里,盖上湿稻草,拉回家。然后开膛破肚,去掉内脏,穿上稻草绳,挂到房檐上晾晒起来。 “这猴崽子,终于知道挣钱养家了。” 竹阿弥斜眼看一下,没有言声。 干了一日终于干完。家中虽然充满鱼腥气,但家人都感到有吃的了。 “娘,那些鱼晒干后你们吃吧。” 小毛孩小声说。 这小毛孩本来说话声极大。后来甚至被号称日本三大高音之一,但此时他说话声又小又低。 “你们吃啊!” “噢,俺们吃。” 小毛孩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以迟钝木讷为美德的女人,她只是顺势点头应声而已。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些鱼干是这先夫之子给他们留下的辞别之礼。 小毛孩当晚就逃出中村。对小毛孩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悲壮的出行。 “盘缠有。” 小毛孩有一贯永乐钱,是亡父留给他的唯一财产,揣到怀里后他感到钱的分量。 他先向北走。 他没有直接去东边的远州。北边是尾张国最大城市清洲。 清晨赶到清洲,他在这里购得一竹笈和一些木棉针。他把针装进竹笈,背到背上,然后向东走。他计划一路吃喝盘缠全靠卖这些针。 “一贯钱若在路上吃喝,自然就会消失,可要用来做买卖,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个尾张人从自己的处境中自然学到这一智慧。 小毛孩急步奔往东方。 但这小毛孩当然不可能预见到,在东边,在三河靠近远州的地方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不知为什么,百阿弥陀佛引领的这一群高野圣,在三河安城南边这个国内最大的本愿寺分寺上宫寺附近,与当地的一向念佛流本愿寺门徒发生冲突,几乎全部被杀。 因此他们当然没能去约定的远州滨松。小毛孩即便走到滨名湖畔那个寺院,也不可能再次见到有两匹马驮行李的那一群高野圣。 小毛孩从清洲出发,他给自己定计划日行七里,当晚在桶狭间附近一个叫有松的地方野宿一晚,翌日出三河国境,傍晚赶到矢作川边。前方就能看见冈崎城。 途中每路过村庄时,他就放慢脚步叫卖: “针,卖针!” 有人买他就停下,放下竹笈让人挑针,卖后又匆忙赶路。出村庄后他就跑。 小毛孩如此边卖针边赶路,翌日就能即赶到矢作川,可见速度相当快。 药王子 三河国矢作驿站有一个叫做“药王子”的有名游女。 此游女有家,家中雇有几个男仆和女童,每看到有穿着阔绰的旅人经过街道,他们就上前打招呼,在交谈中观察对方面相善恶,放心就招呼到自己家住,晚上也陪客人睡觉。 方圆只要说“矢作的心肝宝贝”,人人皆知那就是药王子。 这一天,矢作药王子出门春游采花。她穿着打扮像都城贵妇人一样华丽,还带有男仆一人、女童一人。两个仆人的穿着也很不一般。 他们在回家途中,经过矢作川河滩时,看到了一个奇妙光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趴在河滩在一块木板上写字。 “啊呀,写字呢……” 药王子吃惊得像看见跳蚤玩杂技。当时只有寺院僧侣和城里有钱人才会写字。很多相当有身份的武士都是文盲,很少有人会写字。 可是,眼前这个不知来自何方,腰上只裹有一片肮脏麻布的小毛孩,却在河滩的石头上摆一块木板,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字。仅此就足以引起药王子的兴趣。 而且不仅如此。小毛孩写完字站起来,拿木板到渡船码头,还把木板挂到码头旁高大的樟树枝上。木板随风晃荡。 是传言。 “写的什么呢?”药王子兴趣盎然地凑过去看,只见上边写道: 尾张光明寺门前幸会之高野圣台鉴: 人云贵圣被当国上宫寺门徒俱杀,仅有一人幸免于难。然本人实无寻找之法,无奈之下,远州滨松相会之约,只能放弃。 谨此请谅! 猴 谨记 “这小孩名叫猴?” 药王子看看木板上的署名,再看看小毛孩的脸。觉得小毛孩容貌还算可爱,遂开口道: “猴先生!” 小毛孩吃一惊,回头一看,差点儿昏过去。 “俺的娘啊,天仙下凡了?” 小毛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未曾出过远门的小毛孩来说,这一感觉绝不过分。眼前打着斗篷遮阳的药王子,毫无疑问是小毛孩在这世上见到的第一佳人。 但这小毛孩也仅是开始有些紧张,显出些许狼狈相,其实他并不胆小。他很快站直,挺起胸膛,装出一副大人相问道: “您是叫俺吗?” 一个装腔作势的小毛孩,想充大人。药王子强忍着没笑出声,她指着木板问道: “此可有讲究?” 她想让小毛孩给她说说这其中的意思。 “请问您为何许人也?” 小毛孩有生第一次跟药王子这般貌似高贵的女人说话,他像在众人面前表演田乐那样有些不自然。 药王子实在忍俊不禁,一下笑喷。可笑的是小毛孩此时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滑稽,几乎跟药王子同时笑出声来。他笑得天真烂漫,实在令人喜爱。两人距离顿时拉近。 “今晚可有地方住宿?” “尚无。” 小毛孩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 “算了算了,别说酸话了。听你口音,该是尾张出身?” “算你猜中了。” “清洲一带?” “嗯。” 小毛孩点头,突然返小。 药王子上下打量一番小毛孩:难道还是童男?她对小毛孩那事感起兴趣来。 “今晚就住俺家吧。俺是此村游女,叫药王子,听说过吗?” “没有。” “还是个毛孩子。” 药王子内心一动,悄悄燃起今晚折腾这半大小伙子的欲火。 在回村路上,在药王子的追问下,小毛孩乖乖说了在木板上写传言的缘由。 小毛孩连走带跑从尾张赶到矢作,却风闻高野圣们已被本愿寺门徒全部杀害。为确认消息,他渡过矢作川,到冈崎城,在城外田园村庄到处漂泊打听,也曾到上宫寺和本证寺所在的村子打听,终于知道那些风闻全为事实。 高野圣共有九人被杀。 只有一人逃掉,但逃到哪儿了却不得而知。然既与他们约定在“远州滨松相会”,当然不能食言,所以自己在木板上写下传言。 “真是个守信之人啊!” “俺想当个守信之人。” “为啥?” “这世上俺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俺若连信义都没有了,那谁还会拿俺当人啊?” 小毛孩说这些话虽语无伦次,但会听的人一定能听出上述意思。 “可是,为啥高野圣们被杀?” “打架。” 小毛孩打听后才知道,那天太阳将落山时,高野圣们路过上宫寺一带,上宫寺门徒围过来嘲笑他们: “假阿弥陀!假阿弥陀!” 虽然同信奉阿弥陀如来,但高 91ce." >野真言宗与本愿寺净土宗却完全不同。 真言宗认为大日如来是宇宙中心,阿弥陀如来只不过是其表象之一。若用阶级来衡量,阿弥陀应是大日如来家臣。家臣阿弥陀如来只能负责人间安葬葬仪。人死后,阿弥陀如来乘云从西方净土来迎。就是说即阿弥陀如来的工作仅为前来迎接死者而已。 但这些门徒——以亲鸾为祖宗的本愿寺净土真宗观点却完全不同。 他们认为阿弥陀如来才是宇宙中心,不仅是宇宙中心,而且是宇宙本身,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如来。大日如来也不存在,观音也不存在,地藏也不存在,所谓家臣之类,本来就不存在。也就是说他们是一神教。 这一宗旨最早产生于镰仓时亲鸾的脑袋,但当时完全不被人接受,亲鸾死后几被埋没。 亲鸾的子孙个个没有出息,只能在京都真葛原一带当贫僧给亲鸾守墓。然而到了第八世莲如时却突然勃兴。 莲如是室町中期人,他乘乱世之风到各国宣扬亲鸾教义,特别在北陆和东海地区如燎原之势一般扩大了影响。加贺国竟然发生门徒起义,把国主富樫家推翻,在小毛孩当时,加贺国就像一个僧侣与地方武士组成的宗教共和国。 “这三河,不久也会变成加贺呢。” 药王子皱着眉头说。从她那口气中能看出,她虽然住在这净土宗门徒猖獗的三河国,但却并非门徒。证据是她还小声说: “若果真成那样,俺只有逃离了。” 这说明她害怕。到时三河肯定会和加贺一样,像杀高野圣那样杀尽异教徒。 但小毛孩却意气消沉。对小毛孩来说,宗旨之类根本无所谓,他只想: “俺运气不好。” 自己刚下决心要当商人,可万没想到自己要加入的高野圣一伙却全部被杀。往后可如何是好呢? 不过小毛孩的郁闷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没出半个时辰,小毛孩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快活得精神恍惚,手舞足蹈。 “哈,痒痒……” 小毛孩最先跳起来喊叫是在柏木浴室里。像药王子这样有名的游女,生活本来极为奢侈。小毛孩从未见过这种柏木浴室。他甚至觉得: “这该不是那极乐净土吧?” 浴室四周全用柏木板装修。室内地中埋有两口大铁锅。一口是蒸汽滚滚的热水,一口灌满凉水。为预防晕热水,要手执青木枝叶树枝入浴。青木枝叶与柏木板使浴室中飘荡的每滴水汽都变成香料,润进小毛孩全身的每个毛孔。 两个女童在热气里给小毛孩搓澡。她们搓得小毛孩忍不住跳起来喊叫。 “请安静!” 女童请他别闹,可他哪能不闹,哪能快活得不跳不叫?哈……嘻……,他龇牙咧嘴地大笑,忘乎所以地扭捏。嘻哈之间,下半身挺起,俨然一个大人。 女童看清小毛孩下身变化后,点了点头,在小毛孩洗完出来前,先出浴室悄声向主人药王子咬耳说: “已成男子汉大丈夫了。” “啥样子?” “这样子。” 女童用手在空中比划一下。药王子大惊,觉得女童太过夸张,不由连问几声: “当真?真有那么大?” 她每问一遍,女童都愣愣地看着她使劲点头。刚才看到的光景既恐怖又感动,女童大受冲击,神志恍惚。 “啊噢……” 小毛孩从柏木浴室洗完澡出来,看到已摆好美餐,叫出声来。摆在眼前的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山珍海味。 “药王子大姐,这不是梦吧?” “实实在在哟。” “……是吗?” 小毛孩半信半疑地拿起筷子。他虽然出身贫贱,可出人意料拿筷子的动作却讲究。会写字,知礼节,应该都是寺院教的吧。 小毛孩小心翼翼试吃一口,才知道这确实都是现实。因为鱼肉有咬头。 “俺也一定要过这种奢侈生活!” 其实小毛孩当时并不敢这么想。他想问题有着严格的阶段。为什么能过这么奢侈的生活?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的钱?他问药王子理由和方法。他连珠炮般问得直截了当。 药王子笑笑,本想随便应付,但小毛孩强烈的好奇心不允许她随便应付。 “听不明白。” “就是……多干么。” 药王子被问得无奈,只好如此回答。 “干什么?怎么干?请教俺窍门儿,俺也要像你一样干。” “你不行!” “为啥?因为俺出身卑贱?” “俺出身也不高贵。” 药王子的回答更煽起小毛孩的兴致。要是药王子与自己同样出身卑微,那自己就没有理由不能过同样的生活。 “没疯吧?” 药王子甚至不敢相信,眼前这小毛孩竟会具有如此异常的上进心。 不过在另一意义上,他确实可以称作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这小毛孩在药王子闺房,面对药王子的肉体,充分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其勇猛令药王子暗自赞叹。 “有胆量的毛孩子!” 药王子边呻吟边想。初次被药王子搂进搔卷时,小毛孩果然像小鸟般紧张得浑身打战。但第二次抱拥时,情况完全逆转——小毛孩猛禽般悠然摆好架势,然后充满自信地扑向药王子,对药王子连续发动进攻。等药王子回过神来时,已主客颠倒,她已完全失去主导权。 “有智有勇。” 药王子不得不承认。游女通过自己的肉体衡量一个男人的价值。对小毛孩来说,这是人生初次接触女人,所以最初难免有些胆怯和害羞。及至第二次相拥时,小毛孩就能像玩过上百年女人似的有章有法,由此可见这小毛孩多么勇猛。 但只是勇猛对药王子来说见多不怪。 小毛孩还有智慧。证据是他边吸清鼻,边冷静地在药王子身上施展自己的大千世界。他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嫖客般控制自我,配合药王子,畅快淋漓地满足药王子。仅体验一次,便能掌握如此智慧,足见这小毛孩非同凡响。 “魔鬼!” 令药王子有此感觉的理由还不仅如此。几番云雨过后,小毛孩擦掉脖子上的汗珠,趴在榻榻米上,举起双腿,上下踢跶着说: “哎,接着说么!” 他硬缠着药王子再说。那动作与调皮的笑脸,还是本来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说啥?” 药王子问。她问的口气,明显比刚进闺房时多了几分戒心。因为她感到这小毛孩非同一般。 “对俺有用的话。” “猴先生,您想做啥?” “任何事情皆可。俺想成为一个这样的人:任何时候口袋里都有二十枚永乐钱,朋友想喝酒时便能请他喝,想吃饭时便能毫不犹豫请他吃。” “你这梦有意思。” 药王子笑出声来。作为将来的梦想,这梦未免太小。 “请人吃喝?这梦好有意思。” “当然!俺还是小毛孩,女人的滋味也刚尝到,世故人情俺还一无所知——细想起来。” 小毛孩想了想说: “可俺还是觉得再没有比请人吃喝更痛快的事了。” “是吗?” “别逗!” 小毛孩突然大笑,他大人似的拍打着药王子的雪白肉体,说出惊人之语: “别假模假式装不知道——这种事药王子你最明白不过。” 小毛孩所说的理由令药王子吃惊:不是你药王子请俺在柏木浴室洗澡,请俺吃从未见过的美味,最后甚至许身于俺吗? “满意吧?” 小毛孩不是嘲讽,他天真无邪地凝视着药王子,一本正经地说。药王子感到脸上火辣。 “可是,俺在其他江湖人身上赚钱呢。” “正是如此。俺梦想的也是拼命赚钱。拼命干活,拼命赚钱,然后挤出二十枚永乐钱,装在口袋里在大街上大摇大摆走来走去。” “嗯,二十枚永乐钱?嗯,作为梦,怎么说呢?” 意思是说你这梦也未免太小。药王子终于说出真话。小毛孩弓起脊骨,一下翻过身来小肚朝天,像小鸟啼鸣般嘀咕道: “这就是俺么。” 作为一个从尾张中村出来流浪天下的卖针郎,这才是一个有可能实现的梦想。 翌日,小毛孩告别药王子,继续上路。 既然高野圣们已死,他也就没有了追求的目标。但故乡中村当然不能回,他只有浪迹天涯。 小毛孩漫无目的地来到美浓。美浓正处于从卖油郎起家,最后夺得美浓一国天下的斋藤道三统治的老熟时期。白色城堡高耸于稻叶山上,威震海道诸国,国中物产丰盛,治安良好,城内市场皆为乐市,诸国商人云集,市场极为繁荣。 但当小毛孩在美浓国中辗转漂泊,最后流浪到稻叶山城下时,他已经彻底穷困潦倒。因为针已经卖完了。 卖针挣的一点儿钱,也已经在漂泊中吃光花光。 “还二十枚永乐钱呢?连明日吃饭都发愁。” 就在小毛孩坐在路旁呆然绝望之时,旁边有一个在地上铺着草垫卖陶器的身材高大的男人问他: “喂,小毛孩,卖身不?” 这个人并非纯粹卖陶器的商人,他有陶窑,自己烧陶。他在自家陶窑烧制饭碗茶碗之类,运到城下市场,摆在草垫上叫卖。这个人名叫榎屋。 “如何?” 榎屋看出来小毛孩穷困潦倒。他要买这小毛孩给自己当和泥捏土的奴隶。冬日将至,如此下去,小毛孩非饿死不可。 “卖!” 小毛孩说。 随后小毛孩便被带回美浓国不破郡一个叫做长松的地方。出卖自己,相当于自愿给人当牛做马。老板也确实把他当牛马使唤,每日仅施舍给他少量饭食与睡觉用的稻草。他要方便,也不能用屋内茅房,只能在房后空地挖个土坑排泄。 “俺还是人吗?” 他几次拧着自己胳膊上的皮肉自问。每天没黑没明只是捏土、劈柴。半年后,他学会控制烧窑火力后就更悲惨了。他应该看着窑里火力的大小不断加柴,连日连夜不能睡觉。他之前的奴隶两年就累死了。 一年过去,猴子泪流满面苦苦哀求道: “放俺走吧!” 干活苦不说,这猴子本来没有当匠人的天性,所以常被人骂无能。每天被骂无能,对自负心远超常人的这个男人来说,无论如何不能忍受。 “俺只有当商人,才能施展自己才华。” 这就是他求老板解放自己的理由。老板威胁说要“抽打百鞭”。他说认罚: “随你抽打。” 老板在门前路旁的松树上拴上草绳,用草绳绳头把猴子捆起来,吊到树上。猴子身旁放一根断弓。 这是当地特有的一种私刑。过路人谁都可用那根断弓抽打猴子。每抽打一下,就放一小石,小石积够一百后才可放走。 过路人都使出浑身力气抽打。 此刑因为是惩罚雇工给雇主带来损害的私刑,所以越是用过雇工的人抽打得越重。 猴子被抽打得疼痛难忍。 他时而大哭大叫,时而气绝无声。 说几句多余的话。后来改名丰臣秀吉的他,本来是一个喜欢说笑的快活男人。他晚年有时吹牛,大吹大擂自己年轻时的勇猛事迹或苦劳日子。但每当说到十来岁时,总是含糊地说: “本人出生在尾张中村一无名人家,从小被送进寺院打杂,后跑出寺院,浪迹天涯。” 他从不说具体细节。也许是因为悲惨的记忆太多,不堪回首吧。所以历代太阁传记作者们只能采访知道太阁此时情况的人,记录他们的口头传说。 此后几年间,小毛孩尝遍人间心酸,悲惨之极。他辗转流浪于美浓和尾张两地,有时给人当农奴,有时给人当杂役,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给人打杂的生活。 “本人为天子的私生子。” 小毛孩晚年大牛吹得天花乱坠,大概就是因为不愿想起自己这一时期的悲惨生活。他任关白时,每次去御所谒见,都要在施药院换行头。 有一天,他靠在柱子上休息,不经意便说出上边这句话。当时俳谐创始人松永贞德正好在他身旁。松永贞德通过连歌等与公卿多有..交往,经常出入贵族府邸和寺院,对京城贵族社会了如指掌。 “哈哈,当真?” 松永贞德故作吃惊状,然后便把秀吉这句话记到所著的《戴恩记》一书中。松永贞德世称笑话和滑稽文学的创始人,因此他也许是把秀吉这一牛皮当作天下最大的幽默记载下来。 关白秀吉对松永贞德说: “余本为尾张农民出身,只会割草,不会写字,更不知何为短歌何为连歌。可今日却竟能与尔等云上高人交往,可见人生果然无常。但前因后果联想起来,也并非完全偶然。家母年轻时曾在御所厨房洗碗,意外有机会献身玉体。诚惶诚恐,回到尾张,生下一子,即为本人。” 照例是夺取天下后,他有次亲口对祐笔大村由己吹说另一版本: “时至今日,本官才可实话实说。其实家母是一名叫萩中纳言的公卿公主。年轻时曾在御所奉侍,接近御体,生下本人。” 世间当然从未有过他所说的萩中纳言之类公卿存在,而且当时宫廷上下人人皆知没有此类公卿。也许宫廷上下都把秀吉这一牛皮当作他的一个悲惨笑话,所以并无人深究,也无人评论,大家都平静地保持了沉默。 言归正传—— 小毛孩每日过着奴隶和乞丐般的生活,在尾张海东郡蜂须贺村的蜂须贺财主家,他迎来自己十六岁的生日。 “俺要当武家小者!” 小毛孩终于醒悟到自己应该从武。在蜂须贺财主家打工,他才知道当武士混江湖远比当商人需要机智,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干这个行当。 这家主人名叫蜂须贺小六。 蜂须贺小六并不是山贼。 但他所做勾当与山贼无异。 蜂须贺家祖辈在木曾川三角洲这个村子过着半农半士的日子。但这并非他们的全部家业。某地若发生战事,他们就跑到估计会胜的一方,把自己的名字记到账上,自告奋勇上阵参战。虽说类似于山贼,却多少有些田地,定居在村里,所以严格地说并不完全是山贼。 小六还是党首。 他与附近村庄干同样勾当的人平时结盟,每当某地发生战事,他们便纠合在一起,赶到于己有利的一方,大叫: “蜂须贺小六率领兄弟们前来参战!” 然后在台账上记名。党徒中有稻田大炊助、青山新七、河口久助、长江半之丞、加治田(梶田)隼人、日比野六大夫、河原内匠助等小头目,加上足轻、小者等,共有上千人。 此时尾张还没有被织田信长统一,尾张正处于织田一族中几家互争领土的混战中,所以蜂须贺小六活跃的机会很多。 但当木曾川对岸美浓国出了个斋藤道三,统一美浓后,蜂须贺小六便直觉到: “到美浓去比在尾张混更能带来家运兴隆。” 所以最近他虽人在尾张,行为举止却俨然一副美浓斋藤家命官的样子。 蜂须贺小六就是如此处世。他阅历丰富,远比普通的土豪有智慧有才能。而且既然他能使与自己同等的各地方武装服服帖帖拜自己为盟主,可见他既有威望又有善心。 “问问他吧。” 小毛孩能这样想,足以说明蜂须贺小六德性高尚。这一天,小毛孩蹲藏在院中,一直等待小六出现。他终于等到小六出来出恭。 蜂须贺小六三十余岁,脸庞宽大,性格洒脱,善装洋相。这些性格和特点,毫无疑问对他统括地方武装帮助不小。 “哟,猴崽子吗?” 他用当地不文明的土话问。 “正是!” 猴子趴在地上磕头,一副讨人喜爱的样子。 “老爷,小人在此给您道别。” “为啥?见俺便说这……”小六说着便进了茅房。好长时间后慢腾腾出来,才问到底咋啦。猴子死盯着他。 “在哪方找到好事干啦?99lib?” “没有。俺想,”猴子哀求道,“找一个武家去效命。” 小六惊诧道: “胆大妄言!你在老子家当小者,难道不是给武家效命?” “岂敢。俺既已下决心,就是想找一个将来能有出息的地方武家,不分昼夜,住在其家杂役小屋效命。” “啊啊,原来如此。” 小六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位头目的魅力也许正在于此。他不但没有在意,反倒认真说“有道理”,然后顺势坐到廊檐下。他想仔细听猴子讲自己的想法。他这种心地善良的仁德令猴子非常感动,后来猴子把他招至自己麾下,成为其左膀右臂,小六本人最终成为阿波二十五万余石蜂须贺家发家始祖。 “好吧,俺帮你算一卦。” 小六帮猴子分析。分析这种问题蜂须贺小六应是一个绝对的行家。因为小六自年轻时以来一直在这一代江湖上混迹,从美浓到东海的各地武将谁优谁劣谁将来更有前途等,小六了如指掌,无有能出其右者。 小六说: “骏河今川家不错。” 小六并没有建议猴子去尾张古渡织田家。古渡织田家家主织田信秀今年三月突然死去,其子织田信长继位。但名声极坏,愚蠢得连人名都记不住。 “古渡织田家迟早要亡,这毫无疑问。东边三河国松平家家主松平广忠也死了,应该继位的松平竹千代(德川家康)被骏府(今静冈县)的今川家拉去做人质,三河国亦不成体统了。对了,美浓斋藤家不错。” 小六稍事思考后又道: “还是别指望好。谁都知道斋藤道三大人年事已高,其子斋藤义龙也看不出有称霸东海的能耐。” 他建议猴子去另一个地方。蜂须贺小六说: “想来想去,还是去投奔骏河国今川治部大辅大人(义元)吧。今川家领土横跨骏河、远江两国,而且今川家本来就是与室町将军家交往甚密的名家,在海道武士中声望也高,一旦今川家攻来,恐怕尾张许多命官都会抛弃织田家,转而投奔今川家。况且现今家主更是器量不小,据说早想在京城独树一帜,号令天下。若真有那一日,即便一个给今川家打杂的小者,必定也会随主高升,搞不好将来还能成为有一匹马的武士呢。” 大树底下好乘凉。小六笑道:俺要不是有几分田地,早骑上马,胳肢窝里夹上枪,投奔骏河今川家去了。 “很有可能。”猴子想。 他越听越坐不住: “像俺这无才无能之辈果真亦能当骑马武士(将校)吗?” “看你运气吧。万事靠运气。光靠本事靠努力啥也不成。你看俺,像俺这样的一条汉子,如今还不是与土匪无二,靠寄人阵营混世,今儿个竟连你这下人都看不起。” 他并不是要骂猴子,他本来就喜欢拿自己开玩笑。 “岂敢岂敢!” 猴子也抬起头,做着笑脸开玩笑说: “以后有朝一日,如果确如您所说,本人果真走运,在今川家安身立命占有一席之地,一定会前来接您老一同享福。一言为定……” 说完睁大眼做一怪相。 “好啊!” 小六仰天大笑。猴子的阳气怪相非常逗笑。 “你这鬼样,还是当个傀儡师或三河的万岁乐吧。” “哈?” 猴子低头苦笑。自己以前曾给三河来的万岁乐们背拿行李,走街串户。猴子随机应变的会话技巧,就是归功于那时。 猴子从尾张消失了。 一路上他照例以卖针为生。 轻车熟路,叫卖声也朗朗上口。他站在村中大声叫卖: “各位父老乡亲,请看俺手中这针,”他取出针高高举起,“美浓国的关针。诸位父老乡亲请睁眼细看,这可绝不是随便哪里的野铁匠粗制滥造之物。这是美浓国关地刀匠用出云玉钢,利用打刀间隙,精心锻造之针。天下少有,世上仅见!” 他边叫卖边伸出一根指头,把针掰弯,再猛弹开,给人看钢针弹性,听钢针弹声,走村串户叫卖。 但生意艰难。 大路沿线村庄富有,家道殷实,没有人要买针头线脑。拐进小路,沿山的村庄又都有铁匠铺子,针刀之类都自己锻造,自给自足,况且本来有米无钱。 猴子虽每日辛苦叫卖,但生意却不尽如人意,常常吃上顿无下顿。 这一天,他终于走到骏河国首府骏府城下。骏府城并不很大。 “嗨,就这么大?” 猴子大失所望并非毫无道理。今川领主虽号称海道最有实力的武将,但与美浓国稻叶山城下市场的繁荣相比,骏府显然只能说是一个小镇。 骏府作为城市相当落后。美浓国斋藤道三为战时能迅速动员军队,在城下设武家居住地区,把武士们从知行所移居到城下集中居住。这一独创方法,当时还未被其他大名模仿。其他大名还像中世那般,武士们平时住在自己所领村庄,一旦发生战事,才赶到城下集合。 因此,一般藩国城下都没有形成市场。美浓国稻叶山城下因有大量武家作为消费阶级常住,供应他们生活用品的市场便出现,商人也就大量集中,所以城下一派繁荣景象。骏府当然没有这番繁华。 但骏府却别有情趣。 坐落有致的豪宅一家比一家古雅,特别是今川家的宅邸精巧雅致,令人不由赞叹:“都城皇宫亦不过如此!” 墙里庭园树木都经过精心修剪。豪宅之间的树林,远方朦胧的小丘,像有人精心安排似的,宁静致远。 “不可思议!” 确实,东北方向富士山高耸入云,白雪皑皑,受海面反射,骏府府邸群落光亮明净。猴子这样想,但又觉得不尽如此。 “总之,与织田家古渡城下等情趣截然不同。” 与骏府相比,尾张国古渡城下等地无异于遍地马粪的驻马店。这不仅因为今川家祖辈用财富把京城文物搞到骏府,还因京城文化早已融进今川家这一家系的血液中。侍奉足利第二代和第三代将军,官至镇西探题的今川了俊,就是当时最有名的文章家、歌学者。今川了俊虽是遥远祖先,但当今家主今川义元也同样沉溺于京城文化,连日邀请京城落魄公卿、连歌师、绘师等宴游。他自己也模仿公卿,淡妆浓眉,铁浆染牙,附庸风雅。 猴子走进街道旁一家茶馆,要了年糕在门外吃。 “尾张人?” 茶馆有一老翁以一副看不起乡下土老帽的眼神看着他问。猴子点头后,老翁手指店内道: “想回去给人吹牛,进来开开眼界。见识后你就可知道骏府何等富有了。” 说着把猴子带进店铺里。 店里有一个好像已经赋闲在家的富豪老人,一副茶人模样,端坐在铺有垫子的木凳上。 “噢,美浓、尾张可绝对没有这等高洁老翁啊!” 猴子由衷感叹,赶紧跪下,双手合掌便拜。 “为何拜俺?” 老翁垂眼看猴子问。 “茶馆老翁要俺来拜见老爷。” “尾张土老帽是吧?”老翁苦笑道,“拜俺有何用?要你拜见的是那小判!” 老翁手指里间。里间地上蹲有三个男人,应该是老翁伙计,正用姜黄色的布包裹起三枚光亮耀眼的小判。 “噢,你也想开眼?” 伙计拿起一枚小判,放到猴子手掌上。骏河人表现99lib?得这样热情大方,恐怕有想向这尾张土老帽炫耀骏河富强的意思。 顺便说一下,此时还没有官制黄金货币。此前也从未有过。日后这猴子夺取天下,建立日本历史上最强大统一的国家后所铸造的官制“庆长大判、小判”,是最早的官制流通金币。 不过当时有不少地方诸侯私造金币。但那些金币一般都是把黄金手工敲打成椭圆形金板,并非猴手中这种讲究的铸造小判。 猴本反应直率。当那耀眼的金币放到他手掌上时,他像被火烫了似的不由“啊!”了一声,全身战栗。蹲在地上的伙计们哄堂大笑。 “别客气,多饱眼福!这就是声震四方的骏河小判。” 果然一个奇珍异宝!金币表面有白花龙胆图案刻印,上书“京目一两”,画有花押。重量大约二十四五钱。黄金含量极高,光芒四射,照亮四周。这种金属颜色,后来成为猴子终生最为喜爱的颜色。但与此物的初次对面,他却因感动之极,竟全身颤抖不已。 “矢作美丽的药王子和骏河耀眼的黄金,俺此生此世绝不能忘!” 猴子抚摸着冰凉的黄金,暗暗地想。 话说回来,能铸造此等判型金币,充分说明骏河今川家实力非凡。与此相比,尾张织田家简直等同于未开化的山寨王。听说公子织田信长已继承家业,但织田信长那公子哥,每日只知道腰缠烂草绳,拴住破烂衣服,扒在他人肩膀上,口吐柿籽,在街上浪荡。 “天地之别啊!” 猴子虽如此想,但他当然做梦也没敢想:“将来,俺一定要铸造这样的大判、小判,流通天下!” 猴子这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有骑马的身份,不论何时何地腰里都有二十枚永乐钱。 “哎!”伙计们看他发愣,有些不放心道,“快还过来!” 猴子猛地回过神,从小梦中醒来。 猴子有一种能迅即返回现实的功夫。他露出一副讨好的笑脸,把骏河小判还给了伙计。 “非常感谢!” 猴子感激涕零:“能拜见如此贵重的珍宝,三生有幸。回去有吹牛的资本了。” “算了吧,卖针的,赶紧忘了小判吧!” 坐在木凳上的老翁突然发话。他其实一直凝视着这猴子。 “恐怕对你有害呢。” 老翁看到猴子刚才忘我的神情,大概觉得这小家伙非同一般。将来也许会成为大盗,而且是古代中国传说带着九千喽啰横行霸道的盗跖那样的大盗。 “快忘掉,老实过日子啊!” “小的明白。” 猴子善于察言观色,他朦胧觉得老人似乎看出自己内心的某种野心,赶紧傻笑道: “俺还是做自己的小生意,卖针,过穷日子。” “那便好!” 老翁移开自己的视线。 猴子出了茶馆。 骏河国内,春意正浓。阳光灿烂,气候温暖,可是猴子却越来越窘迫。如此下去,只有饿死路途。猴子一路上多次见过饿死的人。 “啥时俺也会成那样?” 这一时期可能是猴子生涯最为意气消沉的时期。 “还是回家吧?” 猴子掉头向西走。可是回去后,家里有继父竹阿弥和竹阿弥与母亲生下的弟妹,哪会有自己立足之处? 他顺大路走,前方就是远州。富士山就在背后,他像被富士山追赶,急步赶路。几日后赶到海边。这海就是远州滩。 “远州滩?那这一带应该是滨松了。” 海边的路途不会饿肚子。猴子跑到海滩,从沙中挖出蛤蜊,然后生火,把蛤蜊扔进火里烧。 “给俺也来一个!” 背后传来人声。猴子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武士手拉缰绳骑在马上,旁边跟着两个随从。 猴子是一个毫不吝啬的人。 “好吃!” 听武士骑在马上赞叹,猴子得意起来,又拿几个送上。这些地方猴子很可爱,也是他与生俱来的轻浮之处。 “够了够了!” 武士吃够蛤蜊,开始对猴子发生感兴趣了。猴子的长相,越看越奇怪。 “亦猴亦人,亦人亦猴。”——古书作者如是记录。 面前的武士还很年轻。 他是住在这附近头陀寺村的今川家命官,名叫松下嘉兵卫之纲。 嘉兵卫问过猴子祖宗八辈后,让随从告诉猴子自己的名字。 “难道……” 猴子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因为面前这个嘉兵卫竟是今川家家臣。 “能否求您,”猴子蹭到马前,“收容俺在您府上小者小房拐角住下?” “嗯,有意思!” 嘉兵卫点头同意,主要是出于好奇心。松下家老主人松下源左卫门已隐居,嘉兵卫最近刚继承家业。因为年轻,万事好奇。 “俺把这猴子带去献给大人吧。” 所谓大人,也就是同为今川家命官,领有滨松一带的饭尾政实丰前守。城堡位于滨松庄引间地方玄默村。 “本官今去拜访引间长官。你跟在马后来吧!” 嘉兵卫胯下烈马踢蹬着潮湿的沙地,上了大路。 未走多远,便看见城堡。此城堡被称作滨松城,也叫引间城,位于后来德川家康修建的现存滨松城东边,城影倒映在城旁的马迂川中。 嘉兵卫让猴子等在门外,自己带随从一人入城内拜见城主饭尾政实。 说完事情后,嘉兵卫换话题道: “对了,在下今日在贵城外捡到怪物一个,大人要不要开开眼?” “怪物?何等怪物?” “一只猴子,但懂人语。” 嘉兵卫命手下叫猴子进到院里。猴子萎缩在青苔上,那样子果真像一只小猴。 “哈哈哈,这……” 饭尾政实笑喷了。实在奇怪!他笑完把后房女眷都叫出来,让她们也看院里这只人猴。 顺便说一下,这个饭尾政实夫妻未能寿终正寝。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奇袭身死后,今川家怀疑饭尾政实通敌。永禄七年,饭尾政实被诱至骏府城谋杀。夫人等家眷还留在滨松城内。饭尾被杀后,德川军迅速从三河攻来,包围城堡。德川军派使者命令:“交出城堡,留汝性命。”但被饭尾夫人坚拒。饭尾夫人身披绯色皮条连结铠甲,戴上同样颜色的翎毛头盔,挥舞长刀亲自指挥防战,最后与城内老幼一起战死。 夫人等哈哈大笑。不过此话与本书无关。我们还是言归正传。 “喂他个毛栗子吧!”夫人对爱女说。 爱女站起,扔给猴子一个栗子。 “机会到了!” 猴子想。 他早已习惯必要时抛弃自尊心。猴子这时成为一个俳优。他伸出胳膊肘捡到毛栗子,双手捧住,“咔”的一声,用门牙剥掉栗子皮。 女眷们拍手大笑。但猴子却丝毫没有感到羞辱。他此时完全没有感受羞辱的精神空间,他满脑子都是如何表现才能让人家收下自己。 表演非常成功。 告辞后,嘉兵卫在城门外骑上马说: “喂,小猴,今日表演极佳。从今日起俺收养你。先从拿草鞋做起。” 嘉兵卫城堡在东边。渡过马迂川,沿长满杂草的小路向东走一公里半,就到了头陀寺村。 这个村没有任何特色。位于远州平原正中,只显得天空宽阔得无聊。可能因狂风肆虐之故,每家院子都有防风绿篱,绿篱高出房顶。而且清一色都是罗汉松,使得方圆风景更显单调。或许此地适宜于罗汉松生长吧。 头陀寺这地名也奇怪。 地名来自真言宗青林山头陀寺。头陀寺本尊是药师如来,远在平安朝贞观时便已建立。但现已荒废,只剩下一间快要倒塌的经堂,早已没有和尚。 松下嘉兵卫的城堡方圆一丁大小,四周是夯土围墙,围墙外有一道护城河。作为地方豪绅的城堡,规模一般。 大门为黑色门柱,茅草苫房顶。房顶上设有一平台,应该是防备敌人来袭。若有敌人来袭,就在房顶平台树立盾牌,盾牌后配备射手,射杀门前狭路来袭之敌。 “如此简单!怎能御敌?” 猴子凭尾张人的感觉想。半世纪以来,尾张国内纷争不断,地方武士家家土墙高筑,护沟深挖,铁钉厚木门紧闭,院墙四角并设敌楼,真一个铜墙铁壁。武士们身在坚固宅邸内,每日思虑风云,热血沸腾。相比之下,这骏河、远江之地的和平景象怎么说呢?猴子对眼前这和平景象感到惊讶: “如果长住此地,一定会如淤水腐臭那样,心情也会发霉腐烂。” 他刚在门前站立不久,便觉此地不宜久留。 “表面看确实不错,但中看不中用。” “你这猴子,嘀咕啥?” 嘉兵卫大吃一惊。他万没想到猴子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听说尾张国内内讧不断,互相争斗,不曾想到竟连此等下人都说出如此惊人之语。看来尾张果然是个好战之国。” 嘉兵卫对这尾张人越发感兴趣。晚饭时,他叫猴子坐在自己身旁,举杯畅饮,与猴子闲聊起来。 “刚才那话,”嘉兵卫说,“本国因有骏河今川家威震四方,甚至草寇小偷都不存在,实属安稳之国。听说美浓、尾张等地,下克上盛行。所幸骏河、远州两国并非那样。故我等宅邸与尾张不同,并无深挖沟、高筑墙的必要。” “四海波静哪!”.. “此话像万岁乐。” 松下嘉兵卫解释,万一有敌来袭,就抛弃宅邸,躲进引间城中去即可。 远征时,松下嘉兵卫说:“有三河人在前边冲锋陷阵。” 以骏河与远州为根据地的今川家,收西邻三河为属国,令三河最强的豪族松平家家主松平竹千代作为人质长住骏府。因此,当尾张织田家攻打三河时,今川令三河军首先与织田对战,而今川军则一直布防后方,结果几无损伤。 “因此国泰民安啊。” 嘉兵卫虽然自豪,猴子却不以为然: “长此以往,三河军不是越战越勇吗?” 他觉得不可思议。 猴子在这里度过春夏秋冬。 骏河、远州两国确是风水宝地。冬暖夏凉,日照充足,土地肥沃,海产丰富。与北边甲斐国严峻的自然条件相比,何止天壤之别。 “奇妙之地。” 猴子如此想,是因为这里连小规模的农家都雇农奴干活,家主自己优哉度日。农奴大部分来自北方贫穷的甲斐国。打仗依靠三河兵,种田依赖甲州人,此国何等颓废怠惰呀? “环境确实太过优越。但万一有朝一日别国来侵,骏河、远州武士们还会拼命参战吗?” 猴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个藩国。 嘉兵卫看中猴子机灵有趣,把猴子从同类下人中提拔出来,让他当纳户役。 或叫物资供应科长更合适。其主要工作是管理仓库和收发物资。如此重要差事能交给猴子,可见嘉兵卫确信猴子很诚实。猴子不分昼夜,拼命干活。 但随着星移斗转,他日益觉得:“此国不能实现大志!” 这里毫无战争气味。对猴子这种下人来说,天下太平,就意味着他终生只能是个猴子。 嘉兵卫 骏府多有美少年。城中常见穿着华丽的美少年来往。 这是今川义元的嗜好。 今川义元醉心京都文化,热衷于把京都所有知性与文化都引进骏府。因为过于迷恋,他甚至连这种嗜好都引入。 有言道,“五山僧侣爱美少”。 五山即为京都临济宗五大寺,日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五寺总称。此五山禅僧们虽然身处乱世,却固守唐人做诗的传统。同时他们却也失去镰仓初期禅风,在寺内包养美童,追求常人不可思议之美。 今川义元对此心向往之,他在自己城下修了一座巨大的临济寺,从京都请来五山僧侣之首满本光国,拜其为师,自受名“秀峰宗哲”。 然而今川义元受满本光国影响的既非禅,亦非诗,而是觉得经五山文化培养的美少年比女人更加妖艳这种审美眼光。 自然,临济寺便成为美少年巢居之地。骏河、远州两地人争相把美少年送进临济寺,培养成住持的侍童,盛装打扮。也有人从京都把美童带到骏府,送给豪绅武家当侍童,或送进寺院当侍童。这些美少年都梦想有朝一日被今川义元看中,能进城服侍义元。 因此骏府城下大街小巷遍地美少年,以致“骏府美少年”一语传遍天下诸国。 理所当然,这两国人看人时对对方容貌非常敏感。 容貌丑陋之人,在这里比在别国更受人白眼。 “真是个怪地方!” 猴子逐渐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他感受到当地有的这些怪毛病。显然,此地不是猴子这等男人长居之地。 首先,他不能昂首挺胸地在骏府城下大街小巷行走。 “那是人吗?” 当他在街上行走时,街上来往行人大都嘲笑。不笑的人也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猴子无言以对。当年浪迹尾张、美浓、三河时,从未受过此这种委屈。 “看来,俺长相确实太丑陋!” 到这里后,猴子才开始注意到自己的长相。连那位好心的主人松下嘉兵卫,当初看到猴脸时也惊得魂飞魄散: “这张脸可是珍奇,世上少有!” 嘉兵卫本好猎奇,而且也仅因为有这一念头,才把他收养。不仅收养,还把他带到引间城去给城主看,甚至叫出夫人家眷等,让城主全家人都来观赏猴子这张珍奇的脸。 “奇异之地!”猴子想。 多年后猴子才知道,形成这块土地古怪风气的缘由,其实是出于领主今川义元的嗜好。 猴子来到远州的好处之一,是开始关心自己的容貌。他对自己的奇妙长相越想越想不通。自己在尾张时可是从未有过这种焦虑啊。 有一天,他随嘉兵卫去骏府,在返回路上,他冲着嘉兵卫后背问: “就奴才容颜,敢问二三吗?” 春日午后,路旁开满金黄的蒲公英。 “这家伙!……” 被猴子突然一问,嘉兵卫吓了一跳。因为嘉兵卫带猴子去走访骏府高官,得到不少好处。看了猴子后家家兴奋: “竟养如此珍奇侍从!” 嘉兵卫有时也一本正经地说: “此为在木曾捕获的真猴!” 不过嘉兵卫其实还是一个细心人。猴子虽为侍从,也是一个活人,被当猴子取笑,他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内疚。如今被猴子问起,他想: “这家伙,生气了吧?” 但猴子并没有生气。他仅仅是出于旺盛的好奇心和钻研心,对自己容貌产生兴趣而已。 “极为少见是吧?俺这张脸。” “嗯。” 嘉兵卫故意含混其词,他揣度着猴子的心理,慎重地说: “嗯,当然不及临济寺侍童。不过,只要看一眼,谁都不可能忘记。” 嘉兵卫没有忘给猴子戴高帽子。 但猴子并不想听这些。 “奴才想问的是,奴才这张脸,是长得丑陋,还是长得吓人,或是长得可笑?” “来,歇会儿吧。” 嘉兵卫从马上下来,坐到路边满开的蒲公英中。既然已经知道了猴子的真意,他便想认真与他聊聊。 “你这家伙聪明伶俐。” 他先夸猴子。猴子能把自己脸容给人的印象确切分成三种,嘉兵卫感受很深。嘉兵卫小声说: “实话说,三种都有。” “谢谢您实话实说。不过奴才的丑相,是否会吓倒别人?” “有时。” “比如何时?” “比如你与同伙们打斗完后,似乎满怀心思,陷入沉思时。你那时郁闷的丑相,灰暗得能使周围变成冰窖。你目光似蛇,像陌生人一样表情奸恶。别人看你,就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佞人。” “比如这样吗?” 猴子双臂抱胸,头颅下垂,仅微睁两眼向上斜视。嘉兵卫大惊,能有这样的表演能力,只给武家效力实属惋惜。 “快停下!” 嘉兵卫吓得脸色发白。他觉得这家伙能当欺天大盗,今后不能掉以轻心。看来这猴子天生就是一个黑心肠的冷血动物,有当佞人的天分。 “感激不尽!” 猴子破颜而笑,像突然照到阳光似的。一个目光明亮快乐的陌生人出现在眼前。 “此人非善!” 嘉兵卫甚至有点儿想跟他摆脱干系。但猴子却嬉笑: “请允许奴才再表演一次生气之时,老爷看会是何样容颜?” 猴子轻点头颅,后扬脸皱眉,微收下颏。 猴子只做这一简单动作,便出现一张异常愤怒的脸。嘉兵卫又一次感到震惊。猴子这张脸,虽不大,却像鬼神般骇人。 “不……不错。” 嘉兵卫赶紧应付。老实说,如今这面相虽可怕,但并没有刚才那张“郁闷脸”瘆人和生厌,多少还感觉爽快一些。 “就是说,作为武人,奴才这张脸很吃亏?” “也许沾光。你单亮出这张脸在战场上东奔西跑,敌人就会被你吓得屁滚尿流!” “哈哈哈!” 猴子发自内心地笑出声。这张惹人喜爱的笑脸,才是猴子出类拔萃之处。 “此颜最可!” 嘉兵卫坐起身来。这张丝毫不见毒性、令人喜爱的笑脸,才是猴子最大资本。嘉兵卫说: “此颜最善,就用此藏书网颜!” “噢,这张脸啊!” 猴子收回笑脸。他用手揉揉眼下,似乎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长处。 “对,此颜亦可!” 嘉兵卫不由击掌称好。这次是自然表露,显出些许谐谑的呆相。 “按老爷意见,就奴才要么傻笑,要么装呆?” “正是,往后就以这两张脸相机行事即可。如此,那些朋辈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厌恶你了。” 猴子被下人、同辈们厌恶和排斥,一直是嘉兵卫的心病。 “奴才明白。” 猴子也每次想起这些就想逃离这远州。 嘉兵卫起来继续往前走。猴子垂头随后——就是那张“郁闷脸”。 那些下人对猴子表现出来的厌恶非同一般。 猴子动过门闩,别人就都不动,谁要动就对女佣说: “拿盐来!” 他们撒盐驱邪后,才用手碰门闩。吃饭时同样。所有人本来应该同在厨房吃饭,但他们都说: “绝不与猴子共餐!” 若猴子进来,其他人都马上站起,端碗跑到院里,席地坐在草席上吃。猴子知趣,他每次故意晚去吃饭,因此总是一人孤单用餐。 “难道俺就那么肮脏恶心吗?” 猴子几次想破口大骂,但每次都忍住。 “为何俺被人如此厌恶?” 进到头陀寺村松下家以来,猴子一直在思考这一问题。理由之一可能因为自己是外国人。当时人觉得“外国人”就相当于外族人,本来就有排斥情绪。而外国人中,远州人又最厌恶尾张人。远州人称尾张人为“尾张贼”。 尾张人擅做生意,善辨东西好坏,善抓商机。单凭这点,在纯农业地带的远州人看来,就是一种完全不能理解的人种,只能称他们为“盗贼”。 比如说猴子被嘉兵卫提拔成纳户役,身份也从一个小者变成足轻后,马上着手低价购入纸张和灯油。猴子到附近与松下家级别相同的其他武士家去,与人家纳户役拉好关系,把这些家需要的纸张和灯油统计到一起,然后亲自到骏府,与批发商交涉,低价购入,再分给大家。 他刚做这么一桩小事,就招来流言飞语: “那贼鬼点子多。” 这些人脑里从未有过商业之类的概念。 但猴子不光低价购入灯油,他还是一个节约狂。冬日其他奉公人点火炉取暖,猴子看见后说声“请谅!”便用盖子盖上炭火,熄灭炉子。日落后,他到各处去吹灭不用的灯火。 有小者点灯熬夜拧绳,猴子也同样毫不客气地把灯吹灭。 “俺在熬夜干活呢!” 小者生气,但猴子并不在意: “明晨起早做还不一样?灯油要钱,日头不要钱。” 一个确实令人厌恶的家伙。 他还常把自己的道理经念给同辈人听。 “俺们这些奉公人,就是为给主人赚钱才来奉公的。大家都应专心专意帮主家赚钱。” 这尾张人似乎真心真意。其他奉公人有时团结起来对付他: “你不也就是一个奉公人吗?” 听他们如此说,猴子讥笑(这是猴子年轻气盛之处)道: “你们以为奉公人都一样?你们这些没志气的。本人这是做奉公生意呢。” “奉公生意?” 别人都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其实猴的真意是:自己并非被人雇用,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自觉前来奉公。所以能给松下家节约开支,让主人嘉兵卫多积累财富,说明自己有本事,是自己的骄傲。 但那时没有这些词汇来表达上述意思。 听说是生意,大家都产生误解,他们都怀疑——那猴子,该不是想贪污节约下来的钱财吧? 而且确实常有人向嘉兵卫告状。 “先看看再说。” 虽然嘉兵卫常开导众人,但事态已经发展到即使嘉兵卫也说服不了的地步。 还有一件令众人厌恶的事。 这尾张人常挂在嘴上的话是: “奉公人即为主人手足。” 他利用自己敏锐惊人的观察能力,不断观察嘉兵卫的表情,当觉察嘉兵卫有某种要求时,比如说嘉兵卫鼻子发痒,他会马上递上擦鼻纸。 “有眼色!” 开始嘉兵卫还觉得有些厌恶,后来慢慢习惯,猴子若不在身边,甚至感到烦躁,坐卧不安。 若换个角度看,猴子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阿谀奉承。 猴子的所作所为几乎与佞臣无二。当时的奉公人,即便是杂役小者,自我意识也比较强,具有强烈自尊心,因此即使是主人也不能随便侮辱家臣。当时的美意识是:一旦受到羞辱,即便对方是主人也会报仇,以显示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的形象。像猴子这样奉公,在当时作为男人受到唾弃的。 “那贼人毕竟是农家奴隶出身,本来与常人不同。” 有人这样说。这说法对猴子来说很不体面,但在某种意义上却是一针见血。如果猴子是有门有户的家庭出身,那他即使想像如今这样给主人拍马溜须,恐怕也做不到。 还有一点,猴子长得太难看。 从骏河及远州今川王国风气来看,猴子的丑相,本身就是巨恶。猴子无论如何对主人尽忠尽义,也不能丝毫消除他那丑相带来的恶劣印象。 猴子当然也很在意自己的长相。 “如何是好?” 他想来想去,最后只好问主人嘉兵卫。 “可怜的家伙!” 嘉兵卫也非常同情猴子。 猴子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嘉兵卫一不留神,猴子便在旁蹦蹦跳跳,摘蒲公英。待嘉兵卫看时,猴子左手已捏一大把令人惊叫的金黄的蒲公英,令人惊奇。 “这猴子还有这天真烂漫之时。” 其实这也是猴子的魅力之一。猴子这种优点,为什么其他奉公人都看不出来,只有自己能看出来呢? “摘来有何贵干?” 嘉兵卫停下脚步,微笑着问。 “今日是镜信院奶奶忌辰。” 镜信院是嘉兵卫母亲戒名。猴子来奉公百日后病死。病死前,她很喜欢猴子,经常藏书网给猴子东西。猴子很感激,忌辰以外的日子他也要么念经,要么上坟扫墓。 “他还有如此善良心肠。” 前行不久,看到路旁有石头地藏,猴子跑过去,蹲到地藏前,把手中蒲公英插到地藏前的竹筒里。猴子知道自己今日在外,不能直接去头陀寺村的墓地上坟。所以他把花献给路旁地藏,请求地藏保佑死者灵魂。 “有意思!” 嘉兵卫边走边想。其实镜信院生前,似乎对猴子并没有好印象。 镜信院生前曾对嘉兵卫悄悄说过: “那人有狡猾之处。他自己一直在尽量遮掩,但骗不了俺这样的老人。儿要注意不能上当受骗。” 猴子当然不知道这些,他虔诚地给地藏献花,合掌祈祷。 “不过,你啊……”走了一里左右后,嘉兵卫接着说,“面相容貌,能随心所欲地变化吗?” “表演能剧狂言的能做到,俺们这些混世的,只要用心,当然也应能做到。” “难道我等皆为狂言师?” “可不是吗?这世道,其实就是即一出长篇狂言戏。” “口出狂言的家伙。” 嘉兵卫稍觉无聊。此后直到头陀寺村,嘉兵卫几乎一言未发。 如此又过了一个春秋。 有人给猴子提亲。 远州白须贺武士家纳户役千六,来给猴子说媒。 “井伊谷的井伊家,有一个足轻,名叫河村治左卫门。治左卫门托俺给他女儿找个婆家。” “噢,那个井伊家的?” 猴子一听到这远州有名的姓,心里就对这桩婚事感兴趣了。 井伊家就是后来世代侍奉德川家的那个彦根城主井伊家。在远州,其家系比守护大名今川家还古老,最早见于源平时代的记录。世居远州引佐郡井伊谷,并领有该地。今川家成为国主以后,作为今川家旁系豪族,井伊家继续繁荣。 后来,今川义元在桶狭间战役中遭织田信长奇袭阵亡时,随今川义元从军的井伊家家主井伊直盛也被织田军杀死。后来井伊家追随德川家康,逐渐取得德川家康信任,成为德川家康股肱重臣。 言归正传。在猴子奉公的这一时期,井伊家是远州最有名的豪族,盘踞滨名湖北峡谷一带。这件亲事,就是此井伊家一个足轻的女儿。 “虽说是足轻,但人家也是有名有姓的足轻。家境也不赖。” “有名有姓足轻家的女儿,为何要嫁给俺这他国出身的无名无姓之辈?” 猴子心里虽然多少有些不安,但他更想抓住这个结亲的机会。他对千六说: “一定拜托!” “名叫阿菊。” “好名字啊!” 这也是猴子缺点之一。他对女人有一种异常强烈的向往,也对女人有强烈的超常欲望。 下人们常私下嘀咕: “那厮,像个大流氓!” 不论人家爱女还是谁家女人,甚至行商游女,村中女人几乎人人都看到过猴子飞来的媚眼。甚至发生他晚上偷进人家,被人打出,大白天在街上被人当面臭骂的事件。 令人厌恶的家伙!——朋辈对他的看法,某种程度上即由此而来。 不过主人嘉兵卫却把所有这些表现,都看作猴子的可爱之处。 白须贺千六回去后,猴子马上就找嘉兵卫说: “老爷,奴才想娶媳妇。” 猴子咽下一口唾沫,表情恭顺老实。 “这猴样,还想……” 嘉兵卫差点儿喷出来。他强压惊诧,听猴子说完,才知道这可是一门求之不得的亲事。 嘉兵卫爽快同意。 猴子开始准备迎亲。 住处有自己住的排房,不成问题。排房每栋隔成三间,中间隔板只有薄板一层,非常简陋,房子也只有一间,但所有武家奉公足轻或小者几乎都是如此,所以也无可挑剔。 眼下最大问题是新家要钱。猴子他们这些奉公之人几乎身无分文。 无奈,猴子自己得想法弄钱。 深夜,做完主家事情后,猴子用薪火照亮河水,抓些泥鳅和鳗鱼等,拿到引间城里卖,换些许钱财。 三河一带有“太阁从前卖鳗鱼”的传说,这一传说能在对太阁不怀好意的德川家家臣之间广为流传,并被坚信不疑,主要就是因为这一时期,猴子每晚抓鳗鱼给当时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随着婚期接近,猴子却逐渐显出那张郁闷的脸来。 “猴子,别来那张脸!” 嘉兵卫训斥猴子,猴子赶紧恢复平时那张喜笑颜开逗人喜爱的脸相。 “怎么啦?” “他们不给奴才帮忙。” “婚事?” “正是。” 猴子这种身份的人结婚,所谓婚宴有三两个土碟子就不错了。但送亲一方送到中途时,迎亲一方应该派出相同人数去迎接。猴子在这里举目无亲,只能靠那些奉公的朋辈。 “老爷俺去帮你说说看。” 从身份上说,嘉兵卫本来不应管下人的婚礼,但他还是去给那些人说了说。 但那些奉公人却心地不善。娶亲前日晚上,送亲队行至双方中间的村子休息,猴子这边朋辈去迎,他们故意不打火把。他们本是为报复猴子平时不让他们用灯火,但给送亲人的印象却是猴子这新郎吝啬,连火把费用都不想出。 按习惯,从中间这个村开始,迎亲方应该给送亲队伍引路。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所有人只能黑灯瞎火摸着走,送亲队中有人几次差点儿绊倒。 “这女婿太吝啬!” 送亲人故意大声讲。不但新娘,连他们这些人也都被石头坑洼绊得东倒西歪。他们每摔一下,都不怀好意故意哄笑: “怎么把爱女嫁到这鬼地方了?” 阿菊父亲河村治左卫门开始后悔起来。他甚至悄悄对阿菊说: “阿菊啊,你再想想,如今后悔还来得及。” 其实治左卫门本来并不同意这门亲事。但阿菊已有瑕疵,在井伊谷不好嫁人。 阿菊在他们村被所谓的“偷吃足轻”糟蹋。士家纨绔子弟,专门瞄准足轻家黄花闺女夜晚私通。家长即使发现,因为对方是士家子弟,也束手无策,只能自认倒霉。阿菊容貌虽一般,但行为可能多少有些不检点,给了纨绔子弟可乘之机。两三次被糟蹋后,井伊谷那小地方便不得容身。无奈,只能与滨名湖南七里远这头陀村结缘。 左思右想之间,到了松下家。 到后不久,在草顶排房一间房里,举行了简单朴素的结婚仪式。 “这就是俺女婿?!” 治左卫门大吃一惊。眼前这个坐在借来的屏风前,身穿正装的男人,年纪轻轻头发已稀薄,下巴颏楦头般又尖又长,眼睛像猴眼般机灵闪光,额头狭窄,鼻梁出奇宽大,整个脸黝黑黝黑的,像萝卜干儿似的皱巴巴。 “是只猴子啊!” 治左卫门傻眼了。 对这猴子的尊荣,比治左卫门更傻眼的是阿菊。 “不对啊!” 她差点大叫出声。阿菊只知道猴子以前的经历。听说他曾在尾张的寺院当过喝食,阿菊才答应这门婚事。尾张情况虽不得而知,但在这骏河、远江一带,寺院侍童却是美少年的代名词啊。 阿菊眼前一片漆黑,婚礼何时结束她都不知道。 婚礼结束后,送亲的人换成平常装束,应该与新郎一直坐到酒宴结束。其间,他们用心观察身旁这位新郎。 猴子“哈哈哈……”的狂笑声,洪亮高昂。他虽被后人们尊称为日本三大男声之一,他的洪亮笑声也被看作其特技与魅力之一,但对在井伊谷那小地方长大的阿菊来说,男人长相丑陋已不能容忍,听到这大音量笑声,她更觉自己命苦。 人们走后,新娘新郎终于入洞房。 本来,新娘应该拉着新郎的手,含蓄地对新郎说:“奴出身卑贱,不懂礼节,但愿白头偕老”之类话,请多关照。但这一动作阿菊却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猴子也有猴子的不满。看着阿菊平板的脸庞与令人恶心的巨大手足,他想: “想不到如此丑陋啊!” 千六介绍说,阿菊在井伊谷算是有名的美女。想象丰富的猴子一直想象阿菊典雅绰约、柳腰多姿。而且猴子心里从来认为,女人其他不说,首先得典雅。猴子内心这一嗜好非常狭隘,他甚至认为即使你有女性生殖器,但你若不典雅,那你绝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当然他不过是在内心如此想而已,现实中他自己长相丑陋,不是被人嘲笑,就是被人厌恶,要么就是令人感到恐惧。 “相对于自己的长相,应该知足了吧。” 可是猴子并未如此自暴自弃,这才是猴子的非凡之处。因为他在矢作已见识过药王子的美貌,而且已被那美貌的药王子拥入怀中,那美貌的药王子成为他人生的第一个女人。所以猴子的那些想象,并非毫不现实的痴人空想,而是有着实际体验背景的确确实实的现实思维。 “娶这女人,俺只能被人笑话,怎么可能跟她恩爱?还不如本村女人呢!” 顺便解释一下。他对自己的丑陋容貌,其实从未感到过自卑。他那次软磨硬缠问松下嘉兵卫对自己容貌的看法,并不是因为他感到这张脸给自己带来不可忍受的痛苦。 他想知道的是,如何才能让这张特殊的脸相给自己带来机遇。 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想把这张脸单独取下,看能否作为一个为己所用的工具。在猴子看来,脸面只在精神上,并非猴子自身,仅是一个独立于自己之外的工具而已。 这种不含丝毫自我陶醉意味的豪气,到底来自此人的何种底气呢? “或许,与这女人结伴,是命中注定。” 他如此说服自己。想通以后,猴子表情豁然开朗,遂大声说: “阿菊,睡吧!” 但他那张丑陋的脸庞和粗野的大声,早已吓坏阿菊,阿菊不由往后缩一下。 “怎么了,害怕上床?” 猴子本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他把阿菊的表情,当作大姑娘初夜的恐惧和羞涩,他觉得应采取主动,让阿菊放松。 决定他后半生豪放磊落的个性特征此时已现雏形。他二话不说脱光衣服,往地板上一躺,好像说“老子就是这样的”般连吹带蒙大侃起来。 他说话声极大,态度也故意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猴子这样做当然并不是要故意作弄人,而是他千方百计想使这位大小姐新娘解除紧张情绪的赤子之心的变形表现。“推心置腹”这种独特的待人接物处世法,猴子以后运用得更加艺术,几至出神入化的境地。他以这种处世法,笼络六十余州英雄的人心所向,平定并统一天下。但此时猴子这样做,因为还年轻,还未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所以仅给了阿菊一个“流里流气”的恶劣印象。 不过猴子这片赤诚之心和诚实态度的变形表现,本来需要对方有相当的理解力才能成为可能。 不幸的是阿菊并没有这种能力。 映入她眼帘的只是一个动态滑稽、静态丑陋的类人猿。 猴子用他那难以入耳的尾张话一直胡吹,还不时发出“啊哈哈……”的狂笑。阿菊只顾垂头丧气,只言片语都未听进耳中。后来她一抬头,竟发现猴子在手舞足蹈。 “怎么又跳起来了?” 如果一直专心听猴子说话,她也许会知道猴子为何跳起舞来。比如猴子可能正说着自己的家乡尾张“俺们村跳这舞,俺给你跳跳看”。 但阿菊根本没听,所以当她看到猴子与影子一起跳舞的光景时,便觉此人已经发狂,顿时心生恐惧。 “有意思吧?” 猴子留下一串大笑,径自钻进被窝睡去。阿菊坐在枕边,发起愁来: “这可如何是好?” 似乎是为了故意回避无比恐惧的阿菊,猴子打起呼噜,沉入梦乡。阿菊虽然完全不能理解这个男人,但猴子却能充分体察到阿菊的心情。 “今晚还是早睡为妙。” 这新郎,因为有些寂寞,也为了照顾阿菊的情绪,只能逃入梦乡。 但不论猴子如何努力,这对夫妻都不可能长久。 虽然阿菊别无他法,只能与猴子同衾共枕,但初夜的恐怖记忆,在与猴子厮混多日后也不能消失。猴子对此非常悲哀,有天晚上不由责问道: “讨厌俺吗?” 阿菊沉默不语。 “男女之间这点儿球事,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俺不强求。可要是还能忍受,俺劝你还是留下来。” “为啥?”阿菊像佣人般小声问。 “俺就是这样的人。” “啥人?” “俺是远州最勤快的人。只要好好干,日后肯定能让你幸福。” “打杂下人一个,再能干也干不到哪儿去。” 阿菊用心思考一番。自己父亲大人的半生就是证明。即便如自己的父亲那般,也仅为井伊谷地方井伊家区区足轻,而这猴子的主人松下嘉兵卫自身势力不足井伊家五分之一,他会有何等未来? 令阿菊难受的还不仅是自己不能与丈夫沟通。这家主人被人讨厌,也影响到阿菊。阿菊不论去打水,还是去村外的树林捡柴,总遭人白眼。 阿菊实在不能忍受这种生活,阳春才嫁到头陀寺村,仲夏便不见了。猴子又成光棍一人。 如此一来,猴子更被人瞧不起。 “老婆跑了!” 猴子的倒霉使同辈对他的欺负变本加厉,他们终于连丢了印章盒、头巾、擦鼻手纸等都公开说: “肯定是猴子偷了。” 他们公开怀疑猴子,甚至告到嘉兵卫那里。果然墙倒众人推。 猴子每次都跟人急,他每次都上蹿下跳企图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几乎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俺完了!” 猴子真是累了。一旦有盗窃前科,在这远州一地,不论你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出人头地。 嘉兵卫给猴子说清此意后,同情地说道: “俺不想耽误你的前程。” 嘉兵卫虽很看重猴子的非凡才能,但既然已被大家讨厌到如此地步,他也无可奈何。 “奴才只能回尾张了吗?” “看来只有这样了。别无他法啊。” “尾张像样的只有织田家。将来会怎样呢?听说与父辈织田弹正忠大人不同,今家主织田上总介是一个大蠢货。” 嘉兵卫突然换话题道: “听说尾张产一种极好用的足轻铠甲?” “老爷是说胴丸吗?” 猴子很自豪。尾张在很多意义上说都是一个先进的地区,从这种足轻用的铠甲上即可看出。这种铠甲像提灯般,能伸缩,相比一般用木板拼贴的那种铠甲,轻便灵活。 “回到尾张,能否麻烦你采购一些送来?” 嘉兵卫说后,给了猴子一笔钱。 给了钱,嘉兵卫又特意用奇妙的表情看着猴子道: “如觉麻烦便作罢。钱不妨留作自用。” 嘉兵卫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个时代,一个地方武士,放走下人时能给他钱,绝无仅有。 猴子如此这般,离开了远州。 猴子回到尾张。 在尾张猴子并无落脚之地。回故乡中村继父家当然不行,所以他只好又回到蜂须贺村。 “也好,先在厨房吃着。” 小六说。到底是山寨王家,食客很多,厨房总给他们备有小饭盒。猴子觉得还是呆在这无赖汉的巢窟心情舒畅,无忧无虑。 与远州松下家不同,这家年轻下人都叫猴子“大哥!” 他们很抬举猴子。猴子本来就善于与人交往,他钻进众人赌博圈中,也赌了起来。猴子输了也不急,颇受众人尊重。但他并不喜赌博,也不擅赌博。 猴子如果长于赌博,那他很有可能会被蜂须贺家的无忧无虑所感染,最终只能以一个山寨王终其一生。 猴子并未在这里安心住下。猴子是一个上进心极强的人,他不可能融于这山贼社会。 他想: “奴才亦可,足轻也行,只要能进织田家。” 尾张织田家在上代织田信秀时盛极一时,曾平定并占领尾张半边天下。但在天文二十年(1551)春信秀突然死后,威望随之一落千丈。 继承这一勃兴途中的织田家家主地位的是织田信长。织田信长从小人称狂童,喜欢奇装异服,成年后在城下街道上行走时还喜欢依在人肩膀上,边走边狼吞虎咽年糕、柿子等。 看来织田家是不行了——人们私下议论。 猴子虽是尾张人,却跑到远州投入今川武士松下嘉兵卫门下,就是因为对织田家前途绝望之故。 但织田信长却发挥了意外的才能。他在年仅二十二岁时,竟击败一直欺负自己的织田宗家,当上他父亲一直梦想却从未当上的清洲城主。 从那时开始,诸国豪族们开始关注尾张这真相不明的年轻人的动向。甚至甲斐的武田信玄,也抓住从尾张来化缘的僧人(尾张春日井郡日永寺和尚日泽)问: “上总介到底为何等人物?但把其日常,如实道来!” 和尚添盐加醋述说织田信长疯子般的日常言行,武田家家臣中有人听着低头偷笑,但武田信玄却没笑。他听完后便陷入沉思,一言未发。 愚蠢还是智慧,织田信长的器量如五里云雾,深不可测——随着人们都如此传说,世间对织?99lib.田信长的看法逐渐转好。 猴子对织田的看法,也与当时世间没有多大区别。 织田信长喜欢鹰猎、骑马、游泳等,其中最喜欢的是游泳。听说信长每年从三月到九月都下河游泳,猴子非常钦佩: “与骏府那些领主确实不同。” 他觉得既然此人能如此喜欢运动,那么即使是一个疯子,织田家也不会就轻易败落。当然即便是猴子,也绝不可能预想到后来的织藏书网田信长。 猴子很幸运,他有一条门路。 猴子老家中村有两个人,一人叫一若,一人叫丸卷,年轻时就出村到清洲,当了织田家足轻。 猴子去清洲城下织田家足轻们住处找一若时,尾张一带田地已开始泛黄。 “这不是猴子吗?” 一若看到猴子大惊,忙跑到隔壁把丸卷叫来,两人抢问道: “你这厮疯哪儿去了?” 原来猴子的母亲知道猴子出走后,发疯般满村乱跑,要人帮助找猴子。 “你还不快回去看看?” “嗯,回去回去。” 猴子苦楚着脸说。对猴子来说,自己还没有奋斗出任何眉目,如今这样当然没脸回那令人生厌的继父家。 “想求你们一事。” 猴子向这两个老乡说自己想进织田家。两人边听边点头,听完就要去找头目浅野又右卫门说。但猴子又说: “俺不敢奢望像你们一样当足轻。” 猴子说只要能在家主上总介身边,宁愿当小者。 “果真与人不同。上总介老爷人怪,可不好服侍啊。” 拜托两人后,猴子回到中村,坐等清洲消息。可是却一直杳无音信。 其实一若和丸卷早把猴子一事说给浅野又右卫门了,但一直没有足轻和小者空缺。 猴子终于下定决心: “用这张脸碰碰运气吧!” 用自己这张珍奇的脸去拜见织田信长,会有什么结果呢? “怪罪下来不过一死。” 他拿定主意,就到清洲城下,打听信长行踪。他好几次看到信长出门鹰猎。 信长鹰猎时装束特别。骏府今川义元偶尔也外出鹰猎,但他把头发绾结成公卿模样,用铁浆染黑牙齿,化上淡妆,因为身长腿短,所以也不骑马,而是坐着打扮华丽的轿子出行。但信长却不同,他身穿老百姓穿的“单衣”般衣服,腰拴草绳,草绳上挂七八个装打火石和干粮等的小袋子,率领自己亲自组织的一伙怪人同行。他有时穿的“单衣”背上竟画有男根。 更独特的是他的鹰猎组织。组织里有“鸟见众”,类似于战场上的探子,这些“鸟见众”先去刺探有无鸟。发现鸟后,留一人看守,另一人跑回紧急报告。 留下监视鸟的人也很独特,一身农夫打扮,手拿锄头,在田里假装锄地,对鸟做出一副“俺是一个无害百姓”的姿势。 信长到现场附近便下马徒步。有一人骑马,信长藏在马后轻手轻脚接近鸟,到鸟跟前再突然放出鹰。鹰直冲猎物,与猎物搏斗,直至抓住。 顺便一提的是,武田信玄从那位日泽和尚口中也听到过这个传闻。 听完后武田信玄表情忧郁,因为他知道,信长这种狩猎方法与一般狩猎方法完全不同,而这种方法却更为合理。 “要是用这富有独创性和合理性的头脑来思考战术,那结果会如何呢?” 武田信玄无疑是想到这儿,才突然变得郁闷起来。 不过织田信长的这种装束和行动,在尾张却只是被人当作笑料传说。 此日,织田信长去小牧山鹰猎,傍晚骑马回到清洲,看见路旁跪有一人。此人趴在地上,单等信长走到自己面前时,他才突然扬起脸。 “啊……哈哈哈……” 信长低头一看,差点儿笑翻下马。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怪诞之脸! 此人脸上虽然拼命做出谦恭的表情,但却掩盖不住他那满脸假装的糊涂。 “嘻……” 这张脸突然笑了一下。猴子那笑容奇异,马都被吓惊。喜欢猎奇的信长,看到这奇相更加着迷。 信长本来就有猎奇病。有家臣敲打男根跳舞作怪,他就特别喜欢。晚年有南蛮僧献上黑人,他非常珍视,觉得“莫非全身涂炭”,特意命人给洗澡,当知道确为天然皮肤后,更加喜爱,命名弥助,留在身边给自己当持刀人。 信长被好奇心所驱使,脸快绷不住,终于喊出声: “小贼人,啥事儿?” 猴子的表演到此结束。他趴在地上,用震耳欲聋、能溅起尘土的声音急促倾诉道:自己亡父曾为织田家足轻,名叫木下弥右卫门,继父是竹阿弥等。他还说自己想奉公,已托人通过足轻头目浅野又右卫门给织田家管家说过云云。 猴子一口气说完,哭喊道: “恳请……”他深呼一口气,“把奴才收下,哪怕给老爷当牛作马,收拾草鞋,也心甘情愿。” “怪物一个!” 信长打了一下马,仰头向前,回城堡去了。 回到城堡,在吃饭时,那张奇怪的脸面却不时显现到面前,慢慢地,信长觉得不理有些可惜。信长遂命令近习: “去把那猴子给俺找来!” 他们已听猴子在路旁说过事情原委,也知道浅野又右卫门这个名字,所以就连夜派人去足轻宿舍找。恰巧,猴子正借宿在一若的宿舍。 几日后,猴子就成了伺候信长草鞋的小者。 猴子运气好,此时恰好足轻出现欠员,他就被编入浅野又右卫门手下,分得一间宿舍。 那个欠员足轻名叫“藤吉郎”,按照织田家的习惯,补欠的猴子自然也被叫做“藤吉郎”。当然这只是一个名字,当时足轻并无姓氏。 猴子到底还是服织田家水土。他与在远州时宛若两人,如鱼得水,每日干得很开心。 也许因为织田家家风比较阳光,猴子没有了那种忧郁的表情。他每日胡吹乱侃,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很快受到同宿舍足轻们的喜爱。猴子的人生从此发生巨变。 说到吹牛还有一个有名的故事。当时别的足轻组有一个组长名叫坪内玄蕃,特别喜欢并很关心猴子。对此,猴子诚惶诚恐,有一天他热情有加地对坪内说: “奴才不知如何报答您。要是哪辈子夺取天下,奴才立马就让你当家臣。” 坪内玄蕃听后反觉败兴。 猴子当时说这些当然并非认真。但即使当上足轻,休息日猴子也一定回到蜂须贺村,从早到晚厮混在山寨王小六家,要么陪小六说事,要么一个不落地驯服小六下边的喽喽,总之他一直跟另一社会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从这点上说,这猴子虽然只是一介足轻,却与其他足轻不同,他的行动含有某种别有企图的怪味。 上总介 “果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 每日跟在年轻的城主织田信长身后,驰骋平原,横渡河川时猴子总是这么想。 首先他羡慕织田信长的容貌。 “尾张最帅美男子。” 他觉得织田信长是本国出类拔萃的美男子。但织田信长本人却对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他甚至用草绳拴头发。而且身穿山贼都不愿穿的单衣,腰拴草绳,更有甚者,在这奇怪的衣服背上,不知何意,竟大大地彩绘有一根粗壮的男根。鹰猎之时,那根粗壮男根卷风带电,在草原上勇猛驰骋。猴子也不甘示弱,气喘吁吁地跟在后边狂奔。 猴子几乎一直给信长拿葫芦。织田信长易出汗,葫芦是他出行必备之物。骑马时信长把葫芦挂在腰间,不得不走路时,信长从马上下来,顺手便把葫芦摘下扔给猴子。 猴子大叫一声“好!”接住,双手抱着跑。城中的人们,常看到身负一条巨大男根和怀抱一个巨大葫芦的两人,一脸认真,一起奔跑的光景。 “猴子有眼色。” 不出一年信长就看出来猴子有眼色。实在太有眼色,殷勤得有时甚至令人不快。 “阿谀奉承?” 信长同时又想。不论对人还是对物,彻底考察,直至信赖,是织田信长终其一生的特征。 清洲城有一个茅草屋顶的“松木门”。有一日,信长在门旁,看到不远处猴子拿扫把过来,他突然掏出自己的男根,塞进门板上的木节孔中,单等猴子过来。 猴子拿扫把走过来,他没注意到右边门板中有一条肉色男根伸在外边。 “吱……”,黄色小便浇到猴子脸上。猴子吓了一跳,一下火冒三丈。他当然不知躲在门后的是信长。但这猴子灵性,他猛然间就察觉到: “能对自己这样恶作剧的,除了老爷不会有别人。” 同时,猴子通过自己对信长性格和嗜好的观察,又害怕遭到信长的轻蔑。猴子早就发现,信长看人有他自己强烈与独特的审美意识,喜欢具有侠气、野性、自尊心的家臣。所以猴子在火冒三丈暴跳起来时,已想好对策。他跑到门后,找到信长,猴子火气不但未消,反倒显出暴跳如雷之相,对信长大喊: “给男人脸上浇尿,怎能做这样的事?就算您是老爷,今日不给奴才道歉,奴才也不答应!” 信长无法,只能告饶道: “向知汝心,故为此事。” “这猴子,有点儿意思。”信长对自己考验结果非常满意。 可对被考验的猴子来说,却觉得大为丢人。他在护城河洗尿臊的脸时想: “那样的人还能成家?” 猴子觉得可笑。要考验人,其他方法也有,为何竟能做出如此小鬼都不愿做的事?不过作为考验,像这么简单方便的方法可能也并不多。但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正常成人之所为。猴子觉得织田信长的有趣之处就在于身体虽长大成人,但精神却还在幼少期。而正是这信长,却成为猴子在这世上最喜爱的人。 “本人不讲究其他忠义与否,本人讲究的只是喜欢与否。” 织田信长似乎也极喜欢猴子。不过信长与今川义元喜爱美少年的那种成人嗜好不同,他的喜欢更像孩童的直感。孩童因太喜爱自己的猫呀狗呀的,有时会卡脖子,有时会吊起来,有时甚至摔到墙上,看动物的求生本能取乐。信长也这样对待猴子。他生猴子气时,就拽住猴子的衣襟,要么提起来,要么摔下去,按住恨不得掐死。他边摔打猴子边想: “猴子这鬼精,看来似乎喜欢俺。” 信长本能地体会到猴子喜欢自己。他们两人的关系,在这点上可以说奇妙地一拍即合。 “他喜欢工具。他把人也当工具看。” 猴子同时也如此理解信长。 信长喜欢性能好、使用方便之物。他的奇装异服、古怪打扮就是这种嗜好的一个反映。他甚至把自己都打扮成一个工具,以便于驰骋猎场。他那独特的服装,腰上拴的各种口袋,都是为此而来。想吃毛栗子时,就掏出毛栗子吃;想点火时,就掏出火镰燧石。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功能特强的工具。 因为对工具要求高,所以若有不中用的工具,无论如何华丽,他看都不愿看一眼。对人也是如此。即便你是豪门子弟、重臣后代,如果无能,他都嗤之以鼻。 而且信长善于改良工具,比如足轻用长枪。足轻作为军中步兵,战斗时要冲锋在先,但通用的长枪枪柄却并不长。信长加长枪柄,大大超过其他武家。枪柄长就容易刺到对方,这是一个连孩童都懂的道理——其实相比成人复杂的头脑,信长仅凭这孩童就能理解的智慧,就搞成了这些改革。 总之,信长喜欢工具,喜欢骏马,同时也喜欢人。在使用人这种工具上,他具有天才般的敏锐感觉。在把人培养成有用工具一事上,他也出奇地得心应手。 有一天,他叫来足轻头目浅野又右卫门,命道: “让猴子当那些小人的小头目吧!” 小人亦即小者,为服侍主人,帮主人拿草鞋,搬行李的最底层杂役兵。如果说足轻是战士,那小人只能算是军夫。猴子当上小人头目了。 猴子的住处,也搬到三丸足轻队排房里。这排房子,被城下人称作“五加排房”。 不知谁的主意,给排房周围种植许多五加。五加是灌木,已长成绿篱。对这一智慧,猴子非常佩服。因为五加嫩叶可以食用。 五加嫩叶像枫叶。把五加嫩叶摘来,放进盐水烫后就可凉拌吃,也可蘸调料汁吃,晒干还可当茶喝。煮根水可作解除疲劳的补药。实为收入少、干活多的足轻们排房不可多得的绿篱灌木。有些足轻甚至还把这些加工成五加皮卖给城下百姓。 “聪明!” 猴子多次佩服得点头称赞。有次他到浅野又右卫门家去时和浅野说起此事,没想到浅野又右卫门面无表情地说: “那是俺建议老爷种的。” 猴子很喜欢这个像普通老百姓的浅野又右卫门,只要有时间,他就来他家玩儿。织田家的事情只要有不懂的,不论大小他都问又右卫门。又右卫门慢慢地也觉猴子可爱,就像家长般待猴子。 “活像俺老爹!” 猴子很惊讶,也越来越感到又右卫门的人格魅力。虽说不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老爷子,但是有操持家计的才能;而且虽是一介武士,算账数钱却非常快,也会算账时要用的那些算术。 这有来由。这老爷子如今虽是足轻头目,也算一个武士,但从前曾是一个地方百姓。 尾张西部有一个港口城市叫津岛,是尾张最大商业城市,类似堺在近畿地区地位。因为在伊势桑名开通了水上三里航路,内陆也有木曾川水运航路通往美浓方面,所以市内集中数千商家,人称“尾张金银不论分文皆过津岛”。 织田家虽为武家,却富有商人的感觉,而且并不是自织田信长开始,原型其实在织田信秀时代已经出现。信秀看中津岛,就笼络津岛商人人心,利用商人增加织田家财力,这点与其他大名大为不同。后来织田信长把足利义昭从流亡生活中救出,使其当上将军时,足利大为兴奋,曾问信长: “愿报恩赏赐。赐君京都山城国如何?” 但信长却回答说全都不要,只要“在堺与津设置代官之权”。足利对信长的寡欲非常钦佩,其实信长通过耳濡目染其父信秀和岳父斋藤道三与众不同的感觉,早已知道商业可以生财这个道理。 总之,事出津岛。 浅野又右卫门就是出身于这个津岛,当初在津岛当农民,也兼营商业。信秀时被招,因为有算术才能,被任命管理粮饷。后因管理足轻有术也参战,从信长刚记事时起就是足轻头目。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物。” 猴子早就对这一毫无战功、也无武名的人物饶有兴趣。既无战功亦无武名,却能在织田家占有一席之地,受到尊重,应该是因为此人笃实的性格和出色的才能受到上下赏识之故吧。 又右卫门也一直鼓励出身卑贱的猴子。他对猴子说: “藤吉郎,好好在织田家干。这家人从上代开始,不问出身,只要好好干都提拔重用。” 现已成武士身份的浅野又右卫门自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又右卫门本来仅是津岛出身的一个无名无姓的老百姓。后来因猴子之缘被封为大名后,浅野一族自称是美浓贵族土岐源氏旁支,还特意制作出一张莫名其妙的家谱。但那些其实都与这初代浅野又右卫门毫无干系。 不管怎说,猴子成了十人小头目。 虽是一个小者的小头目,但因为负责信长身边事务,所以一举一动都被信长看在眼里。猴子把这十人像自己的手脚般使唤得自由自在。这十人也气喘吁吁地跑前跑后,与其他小头目手下人完全两样。 在这点上,猴子似乎天生就有操纵人的才能。他叫自己手下这十人一起住到自己的排房,与他们同吃同住,老爷有何赏赐也一起分享。他对每人都很关心,大家都很感激他,干活也很卖命。 信长虽然不知道这些细节,但他耳闻目睹猴子管理手下的才能,内心便想:若让这厮当一武士,说不定还能征善战。 他觉得自己看出了猴子这一工具的意外用法。由此点燃信长研究开发工具的欲望。不然他不会在猴子刚当上十人小头目未过二十日,便又把浅野又右卫门叫来命道: “再给猴子分十人!” 信长开始测试猴子这工具。 猴子手下有了二十个人,他把二十人分成三组,让其中三个有能之人负责,使他们互相竞争。二十日后,信长又把又右卫门叫来命道: “让猴子当小人头!” 小人头身份比小头高一级,打仗时能穿着简单粗糙的战袍并使用简陋的武器参加战斗。身份虽不及骑马武士(将校),但也算是一个最下级的步兵。 在织田家奉公不足两年,就能取得如此身份地位,这即使在喜欢奇人异物的织田信长家中也实属少有。其中原因大概与信长孩童般喜欢工具的性格不无关系。 既为小人头,就得有名有姓。其实没有必要挠头乱想。人们本来一直称猴子为“中村猴”,所以他就用自己出身的村名做姓。 猴子本想用一更好的姓,但他明白人人都知道他猴子出身穷酸卑贱。如今虽然被破格提拔,当上三个杂役兵长之一,但自己若用一个众人不熟的姓,难免被人反感,被人笑话: “怎么?高兴疯了?” “中村”一名很自然,还有点可爱。猴子自然地掌握了这些细腻的感觉。 还得有一个家纹。 猴子不假思索便画了个葫芦。实际上猴子抱一大葫芦跟在织田信长后边狂奔的勇姿,信长家人和城下町民人人皆知,所以用葫芦做家纹,不但无人讨厌,反而还会产生些许好感。首先信长看到,就用手敲打猴头大笑: “你这猴子,染了个葫芦啊?” 后来猴子用桐叶做家纹。桐叶本是皇室用纹,一般都是天子赐给武家掌门人的。所以猴子即使有天大的胆,此时也只敢用一个葫芦。 相比信长观察自己,猴子其实更深深地观察着信长。 信长会算术。至少是想会。因为会计算,所以特别吝啬。 “会过日子!” 猴子观察着信长想。有一日在鹰猎途中,信长命小人头猴子点篝火。 信长烤火取暖,看见正在巡视乡下的账房先生村井吉兵卫走来,便随口问道: “吉兵卫,城里薪炭费用,一年需多少?” 要是此时答不上数字,信长一定会生气。还好,村井吉兵卫开口便答:“一千石也。” 信长沉思片刻,说出一句意外的话: “换奉行!” 事后吉兵卫把新奉行名单拿去给信长看,信长都没看上。信长命道:奉行暂时空缺,事情让猴子先掌管。鹰猎时,猴子捡拾野地里的枯枝野草点火取暖,信长都看在眼里。信长很赞赏猴子的这些节俭行为。 薪炭奉行等属于贱职,以猴子现有身份是不能当的。猴子自然还当着他的小人头,同时兼管薪炭。 猴子把城内暖炉精查一遍,发现很多无用的残火。他让薪炭出..纳减少分发,结果一个月下来只要过去的三分之一便够。他也不在市场上买炭,而是直接到山里去采购,又节约许多。 一月后,猴子把这些做法和结果都报告给村井吉兵卫。村井吉兵卫赶紧报告给信长。 “让猴子别管了。” 猴子当然不用管了,猴子的本职是指挥杂役的小人头。随后任命了正式的薪炭奉行,新薪炭奉行也被命令按猴子的做法去做。 还有一件类似的事情。 像要故意整猴子似的,有一天信长扭住猴子的胳膊把猴子按倒在地,抓住猴子的头往地面上蹭,死命打骂道: “这死猴子,猖狂起来了啊!” 信长连声要猴子快快道来!但猴子却偏不说。 这天照例到野外去时,猴子坐在草丛中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信长要他大声说出来,但猴子却不说。不但不说,还口出狂言: “奴才若开口全盘道出,会因为指责老爷家众爷们将受不是。非不言,实为不可言。” 信长就是为此事生气。 实际信长早已听到猴子自言自语的只言片语。好像是说城墙一事。清洲城城墙有一处上个月因风雨倒塌了上百间长。有重臣们负责复旧工事,但却进展缓慢。已过二十余日,城墙那部分还像掉了牙一般,有个豁口。 猴子被信长打得受不了,只好哭叫着如实说: “现如今形势紧张,城墙崩落不存,若敌人乘机而来,如何是好?奴才只是杞人忧天,寝食不安,不由自言自语而已。” “你个奴才还担心城堡防卫?长本事了!” 信长更加恨猴子,他抓住猴子的脖子,把猴头像捣蒜般往地上撞。猴子觉得自己头盖骨快要被撞裂。他觉得此时如果还谦恭着强忍疼痛,难免被信长怀疑自己“想不到还是个城府深的家伙!”所以他大声哭叫,连声求饶道:“饶奴才一命!奴才再也不敢了!”信长对自己打人的效果很满意: “叫你多嘴!有本事快快做来俺看!” 他把修墙当作对猴子的刑罚。当日猴子便造访各位宿老大臣的府邸,如实地哭诉信长痛打自己一事,哀求道: “要不做,老爷会要俺的命。求求各位老爷,让奴才做吧!” 他哭诉着,求宿老们可怜他,把营造奉行权限借自己用一下。要是平时,这肯定要惹宿老们大怒: “怎么,你个猴子还敢对营造修缮指手画脚?” 但看到猴子这一副可怜相,宿老们也同情起来,只好问: “借几日?” “不敢几日,一昼夜足矣。” “啊?仅一昼夜?” 宿老们觉得这不是小孩儿玩闹吗?所以也没多想,就把手下奉行们集合起来命令道:“猴命即是吾命,万事皆从猴命!” 事实上猴子果真一昼夜就完成了。 猴子会用人。他先把工地的泥水匠叫到一起用甜言蜜语笼络一番,然后用分段包干方法,把一百间分成十段,把工匠分成十组,定下赏罚.99lib.,使他们不分昼夜、不眠不休地互相竞争。 完成后信长当然夸奖。但猴子不经夸,一夸便忘乎所以: “此城堡秋日洪水逼城,冬日干旱缺水,作为城堡实在不敢恭维。老爷国中只有小牧山才是筑城的风水宝地。” 他这一说,惹得本来正夸他的信长大怒: “好你个猴子,又多嘴!” 信长把猴子叫到面前,双手卡住他的脖子使劲往下压,卡得猴子嗷嗷乱叫。虽然被信长如此折腾,但猴子内心却很满足。这次口出狂言虽然使奖赏消失,但只有被夸奖的这一瞬间,那种重大的狂言才敢说出口。虽然把信长惹恼了,让信长把自己脖子卡得差点儿没气,但信长日后肯定会觉得:“这鬼猴子,眼光独特。”说不定对俺这藤吉郎更会另眼看待呢。 事实上信长内心确实那样想。此后果然信长只要外出鹰猎,必定绕道小牧山,亲自在这丘陵上下走来走去,考察地形。后来,织田信长在从尾张清洲城迁往美浓岐阜城时,曾想在这小牧山上筑城,把主城迁到此地。仅因家人全都坚决反对,谁也不愿从清洲城搬家,信长无可奈何,只能没建好就放弃了。 “老爷并未把俺往坏处想。” 猴子这样解释信长对他的态度,照例愉快过日。对猴子来说怎么看信长当然是他的自由。 话说回来,猴子仅为一个人夫小头目,以他的身份想和信长直接打交道只能在野外,而且每次猴子要是不生出什么事,要想跟信长直接搭话也是很难的。猴子绞尽脑汁想创造机会,所以每次都挑起事端。大概再没有人比他受信长打骂更多了。 “但可惜本人还无响当当的武功。” 为此猴子常唉声叹气。他如今最大的野心就是尽快建树武功。但身长只有五尺余的一个小人,怎么可能想象他会建什么武功? 决定猴子命运的这个年轻的信长,从来不愿静待在清洲城内。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他不是一个正常人。盂兰盆节跳舞时他手舞足蹈如痴如醉蹦蹦跳跳到城外;空闲时要么鹰猎,要么骑马远行,要么游泳;此外的时间,全用在打仗上。说打仗其实也并非远征,而仅仅是在尾张国内与其他独立的小领主们打,类似在野外互相扭打一般。 几乎每次都以信长的胜利而告终。因为每次吹响出征海螺,信长都是倾城出动,清洲城不留一兵一卒,自然信长兵力远超对方。此时的清洲空城都是交给别人照看。信长每次前脚出城门,北方美浓老岳父斋藤道三军后脚就进城,负责清洲城守卫。 “这不是让猫看鱼吗?” 织田家重臣们,甚至连清洲城下町人都担心。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提起美浓斋藤道三,人人皆知其外号叫: “蝮蛇道三。” 斋藤道三从一个卖油郎起身,用打架斗殴、阴谋奸计等手段竟夺得美浓一国。近邻国主们听到“道三”两字无不浑身发抖。信长出征时把自己居城就是交给这么一个道三派来的将兵看管的。凯旋回府时城已被人占领——如果造成这样的结果那可如何是好? 信长虽然只见过一次这个蝮蛇岳父,但他知道蝮蛇已老。而且信长敏感地觉察到蝮蛇对自己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觉察到这点后,信长便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这个世上最不可相信的人。蝮蛇被这年轻人相信到如此程度,想必当初也相当狼狈。但他一定是及时把狼狈变成对信长的更多喜爱。蝮蛇立地成佛(蝮蛇本为僧侣出身),开始帮助信长,做他自己一生唯一一次无偿援助。 但这条蝮蛇却死了。 蝮蛇死在长良川畔。这日在浓雾中对阵,他不幸被数倍于己的敌军包围,最后战斗到仅剩他一人。蝮蛇身中无数刀剑,最终抛尸疆场。蝮蛇败于其养子义龙的背叛。善用权谋如他,却做梦也没能想到自己最终竟死于膝下养子之手。义龙在得知自己并非道三的亲生子后,便悄悄组织兵力,先杀掉其他兄弟,同时占领美浓国主城堡稻叶山城。然后集中攻打住在隐居城的道三。 道三觉悟到自己将要失败,他集中所有能集中的兵力,准备决一死战,善终自己一生。 决战之前他给信长写信,详述今日如此惨境的来龙去脉,但最后却特别写道: “切勿来援!” 道三知道,这个邻国的年轻女婿目前还无实力增援美浓。如果请他来援,说不定连信长都要被这逆子给消灭。 在信里道三还装有一张奇妙的字条: “美浓国禅让书。” 说禅让,其实美浓已被道三逆子占领,要想得到,信长将来只能靠自己的实力夺取。对道三来说,立这样的遗嘱,只不过是一种临终的自我慰藉而已。 接到这封信时,信长正与本国的同族对峙,本来就没有出征增援之力。而且即使出兵,也不可能战胜美浓的义龙大军。 但信长却出兵了。 信长亲率三千兵卒,深夜从清洲城出发,直奔北方美浓国境。对终生转战四方的信长来说,这次出征是他生涯中首次远征外国。 信长跳上马,单枪匹马就奔出城门。他每次出阵都是如此。准备不足的麾下武士也只得仓促套上战袍铠甲,即使手下兵卒集合不起来也得追在信长后边狂奔。 猴子作为小人头,在这点上却用心周到。他直觉到可能要出阵,傍晚就把出阵的行头准备好。他安排好手下人马后,自己却从城内消失。 小人头作为负责大将用兵器、食粮等装备的主管,应该一直紧跟在信长身后。但唯有这次出征,他把自己的任务悄悄交给一个可信的部下,自己却先走了。 信长是单枪匹马奔出城门,他自然不知是否有猴那样的一个小人物跟着自己。 背后传来马蹄声,旗本数人骑马赶来。他们后边一队一队人马也断断续续赶上来。 人马狂奔一晚。 奔到与美浓接壤的一个叫做富田的地方后,信长骑在马上嘀嗒嘀嗒原地打转,等后续兵马。待后续兵马赶来后再继续前进,天亮时.t>就赶到了木曾川支流足近川河畔。 对岸就是敌地美浓。茫茫浓雾中看不见山影看不见田野,唯有远方传来枪声人声马鸣声。道三还没死,还在拼杀。 信长骑马登上河堤,只见浓雾茫茫,水面渺渺,水卷浓雾,向南流去。看不到渡桥。 恰在此时,却见河中有一人影,拨开雾气,向这边渡来。 “河中有人,何许人也?” 信长问时,人影已染上颜色。人影身缠破烂旧围腰,仅用细绳拴着,上身裸露两条膀子,下身光着两条大腿,手拿一支锈枪,踩踏水面,乱溅水珠,走将过来。 “莫非是猴子吗?” 信长马上就明白了这冒失鬼又耍小聪明,无人命令便钻到敌阵侦察敌情。但他此时也顾不上揍猴子,匆匆问道: “喂,猴子,敌情如何?” 猴子大口喘气,弯下小短腿,跪倒在信长马前回答道: “奴才不知敌情,不知敌情。” 喘一口气后更大声地说(他本来声大):“下人只做下人分内之事,仅提前来找能渡河的浅滩,插下竹竿做了记号。” “猴子,太能干!做得好!” 信长当场夸猴子,回头命先锋将士: “喂,听见没有?猴子在前边引路,你们随后渡过河去!” 猴又跳进河里,高举拴有一块红布的足轻枪,径直往前走。 “这猴子,太出风头!” 浅野又右卫门边渡河边郁闷地想。如此出风头,总有一日要被别人嫉妒。 但这些猴子都考虑过。不管朋辈们如何嫉妒还是嘲笑,总比以前那穷困潦倒的日子好。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到过去。 其实昨晚不来试探,猴子也知道这条河何处有浅滩。以前他流浪尾张、美浓时,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徘徊,这条足近川不知来回渡过多少次。猴子到今天还能清楚记得那时的穷酸相。 猴子在河中前后忙活。 他带先头部队过河后,急忙挽起裤腿,匆忙又渡过河来。 “猴子,怎么啦?” 信长这时已骑马行至河中,下巴颏冲着右边天上。右边远处河堤上能看到几个人影晃动,后来又消失了。 定是敌人的探子。 “老爷!” 猴子匆忙喊叫。信长看着远处消失的人影,听到猴子乱叫火上心头。不过猴子就像信长肚子里的蛔虫,一开口便令信长感到意外。他说的正是信长想知道的: “离那些探子消失处五丁远的上流有伏兵。还有,”猴子扭着腰,拨开水,紧追在信长马后道,“前方镇子过去一里处,有敌人先锋设置鹿砦,列阵埋伏。俺们顺流下去半里,从镇子背面绕过去如何?” 信长听完猴子的建议,心里虽然决定按猴子的建议行动,但嘴里却骂道: “死猴子,多嘴!” 说完举起马鞭要打。猴子吓得缩头,却看见信长脸上堆满笑容。但猴子背上还是挨了一鞭。猴子大叫一声: “疼!” 他放下心来,像恶作剧后的捣蛋鬼般笑着跑掉。 信长这次出征,几乎没有任何军事意义。信长军被美浓伏军阻挡在国境线一带,老岳父斋藤道三只能孤军奋战,逐渐失去战斗力,最后战死在长良川畔。 信长听到远方响彻云间的枪声突然一齐中断,知道岳父已死,只好收兵撤退,回到尾张清洲城。 返回城堡后,信长把猴子叫到跟前,扔给猴子三个自己正吃的毛栗子,算是给猴子的奖赏。毛栗子是前年的,坚硬得像石子。 但回头他却把浅野又右卫门叫来叮嘱道: “你手下那猴子,给俺好好管着。老爷俺看中他。” 对猴子来说,相比那三个陈年毛栗子,这句话才是最大奖赏。 五加木排房的日子流淌着。 时隔不久,尾张国中突然开始充满绝望的紧张情绪。东部今川义元亲率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大军开始西上。今川义元显然是要用铁蹄踏平途中的织田家等势力,上京统一天下。 “怕啥?打败他!” 这一消息传遍城下的当日夜里,猴子把几个足轻朋友和手下叫到一起,自己像个将要带兵出征的将军没头没脑吹起来。要知道当时骏府的今川义元治部大辅,不论地位还是实力,都被世人称为“天下副将军”。在尾张这些土包子看来,骏府是只可仰望而不可企及的超级大国。 “本人不但到过远州,也进出过骏府。” 那意思是说自己是个敌国通。猴子手舞足蹈胡扯说:我们不用害怕今川。其实猴子内心并非不怕。 “老爷这次可能真要不行了。” 猴子害怕得全身发青,一脸土色。猴子打定主意要陪信长在刀林箭雨中一同死去。一是他要报答信长使自己过上不愁衣食的生活,二是即使能活下来,可是如果还是过以前那贫穷日子,那还不如殉死。 当晚猴子情绪高涨,不能入睡。他跑出排房,去找浅野又右卫门说话。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好人组头,在昏暗的灯下,耷拉着比以往更加苍老的脸坐在老婆对面。猴子进屋坐到低处的木板上。以猴子的身份,不能再坐上去。 浅野家三个闺女还都没睡,在里间不知叽叽喳喳说着什么。长女叫阿恋,二女叫宁宁,三女叫良良。她们都不是又右卫门的亲生女,是他老婆的侄女。老婆娘家杉原家家主死去,剩下三个爱女只能来投靠浅野家,浅野是个老好人,就都收养了。浅野家家风比较自由,适合养儿育女,这几个闺女个个出落得水灵活泼。不过三人中只有长女阿恋已成人,另外两个还都是小丫头。 长女阿恋已订婚,下个月就要嫁到又右卫门出身的津岛去。姑爷是其表兄浅野又左卫门。这女人后被授予阶位,世称“朝日局”。 不过此时阿恋却耸着肩,对两个妹妹悄悄笑说: “好像猴子来了。” “今儿个可是戍日啊?” 开玩笑的是二女宁宁,年方十二。但她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双颊丰满,表情可爱。三个闺女中唯有她最开朗,也最聪明,最能说。 猴子暗自看中这姑娘。每次到这家来,都逗宁宁玩儿,有时还把她抱到怀里说: “谁才能当宁宁的守护神呢?” “啊,讨厌!” 宁宁开朗地嗔笑,说明她早熟的头脑里已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宁宁生于天文十七年(1548),属猴,应拜日吉明神。日吉明神即为猴,不是你这藤吉郎吗?猴子极喜这个脑子反应特快的姑娘。 “就是她了!” 对方还是个抱在怀里不知生气、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但猴子已下定决心要等她长大成人的那一日。 “猴子,这下不得了啊!” 又右卫门也听到骏府的风声,心里很不安。不过他们夫妇两个眼下最为头疼的还是大女出嫁一事。日子定在下月上旬,搞不好那时尾张平原已沦为战场,今川军铁蹄正践踏田地与村庄,又右卫门也可能早已战死。 “也许应该换个日子?” 猴子与浅野家已熟到无事不谈。 “没事儿,那日子没问题。此次战事,肯定在大小姐出嫁前结束。” “你这猴子,又胡说!” “君子无戏言!” “臭毛病又犯了!” 又右卫门最近越来越看不惯猴子口出狂言。 翌日清晨,信长照例天未明便起来骑马早练。他出到门口,猴子恭候一旁,已准备好草鞋。 “猴子,是你啊!” 作为主管的猴子这天早晨亲自来伺候信长穿鞋。 这猴子,有种!信长想。但他知道要是现在夸奖这厮一定得意忘形,就故意没有理会,往前走了两三步。前边马夫手牵马缰恭候一旁。牵马是中间头的管辖范围,不属猴子管。 信长骑上马飞奔起来,直跑得人马大汗淋漓,他才猛然回头看猴子,却见猴子端跪在远处松树底下,双手合掌,拜着自己。 “真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家伙!” 虽然信长已身起鸡皮疙瘩,但猴子却是一本正经,半点儿戏都没有。猴子自身是生是死,全寄托在信长命运之上。猴子的守护神只有信长一人,并非哪方神灵或哪位佛祖。 信长引马走到猴子旁问: “猴子,你不是在远州待过吗?” “正是。还去过几次骏府府上。” “见过治部大辅吗?” “未曾拜见。” 猴子悲哀地摇摇头。那时自己的身份还不能拜见今川义元尊容。但今川义元的日常生活和性情脾气等,却常听松下嘉兵卫说起。 “何等人物?” “总是坐轿子或马车。不管出行还是打仗,几乎不骑马。” “噢……”信长对猴子这一情报很感兴趣,他问,“为何?” 猴子认真答道:“因为腿太短,夹不住马肚。” 听到这回答,喜欢马术的信长破颜大笑。有关今川义元脾性等等,信长早通过潜伏在骏府的织田家奸细处知道一二,但从未听到过如此滑稽之事。今川义元喜坐轿子和马车当然知道,但也不到过知道而已,从不知道是今川义元腿短骑不得马。猴子所说情报全来自今川家有身份有地位的武士松下嘉兵卫处那里,应不会有错。 “骏府人都称其半残废。” “多嘴!” 信长已没了兴趣,他踢踢马肚,扬长而去。看来只能用骑兵长距离奇袭——信长的腹案此时已差不多敲定。骑兵集团长距离奇袭,这种赌博性战法是源平时代的源义经发明并付诸实施,最后取得记录性胜利的一种战法。但自那以后,任何武将都从未用过。顺便提一句的是,信长在其后半生中因为恐惧此战法的赌博性再也没敢用过。不仅如此,此后几百年来,也从未有过类似战例。 “只能如此。” 今川义元只坐轿子或马车,不骑马。如此一来,中军行军速度缓慢无疑。况且轿子、马车,人不可能坐两小时以上,中途一定要下地休息,活动筋骨。对,休息次数必定会多。 信长从清洲城突击出发。 此日是永禄三年(1560)五月十九日。为达到突袭目的,信长特意选了这一漆黑的夜晚,二时余突然吹响螺号,集合骑兵。信长自己跳了一遍幸若舞中的“敦盛”,还觉不过瘾,又把“人生五十年,轮回转化如梦幻。一度托生,未有不灭”部分跳了三遍。跳完后扔掉手中扇子,站着狼吞虎咽地吃开水泡饭,一刻钟后,他已飞驰在奔往热田的征途上。 猴子也只能光着两条腿随后奔跑。大军骑马飞驰,运搬大将行头的小人队人马当然落在后边。猴子本应率领这一队人马,但他却带着几个小人轻装飞奔。他命这几个小人只背信长必须的便当、食器等物,他自己也只背着葫芦,手持锈枪,死命跟着大队跑。 “拼了!” 这时的猴子就是这样想的。信长如果死了,自己在世上也就活不下去了。其他有名有姓的武士,也许会以“曾效命织田家,有某某武功,更有奖状两张”之类的名义,在美浓或近江找到其他升官发财之道。所以败军中越是有武功的越早早逃离战场。但对猴子来说,除信长以外再无其他靠山,信长战死之日,便是他猴子死亡之时。到最后一搏的时刻了,猴子不得不拼死命往前跑。 一路风驰电掣,行至热田,信长停在明神神社前等落在后边的士兵。这时前方传来消息,鹫津、丸根两据点陷落。信长抬头遥望南边天空,烟火冲日。他挥兵南下,途中有足轻从前线飞回报信,说在前线指挥战斗的宿老佐久间盛重大学不幸阵亡。 “大学比俺早死一时而已。” 信长把大念珠往肩上一扛,拽着缰绳,让马在原地打转,他对手下大喊: “诸位,今日把脑袋都交给老子!” 猴子在信长的鞍下,泪流满面,随众武士大声回应: “嗷……” 信长在众武士雄壮的回应声中一马当先,飞奔起来。到善照寺营寨时,得知前方又死两将。信长停下点兵点将,仅有三千。今川方号称兵马四万。从善照寺出发时,信长接到影响其终生,也对此后的日本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情报。传来这个情报的,是织田家命官,沓挂地方小领主梁田政纲。梁田向信长密报说: “今川老爷中军都在田乐狭间(桶狭间)休息。” 事实如此。 今川义元从前日宿营的沓挂城出发时第一次穿上铠甲。 穿上铠甲,当然就不能坐轿了。马夫看到老爷终于要骑马了,急忙把马牵来伺候。马是一匹装有镀金马鞍的肥马,好容易骑上马背的今川义元,头顶高竖黄金八条龙,下垂五枚护颈铁片头盔,前胸披挂白色铠甲,腰佩两尺八寸长黄金大刀,在朝日照耀下,光彩夺目,威风堂堂。但在出沓挂城门时,因身长腿短,一不小心便从马上摔下。 无奈,他只好换乘马车。 不久,传来前线胜利的消息。在检证从前线运回的织田家三大将的首级时,当地神主、僧侣等让人抬着酒肴前来祝贺。 天气炎热,今川义元害怕酒肴腐烂变质。所以他命晌午就在桶狭间安营扎寨,设宴庆祝。这一情报,被探子传到织田方。 此日清早万里无云,随着太阳升高,酷暑难耐,在尾张西边丘陵地带秘密急行的织田信长大军,疲劳不堪。但信长的行军速度不但没减,反而加快。 信长已把步兵和粮饷都留在最后的攻击据点善照寺村,在这个村子和军营竖起无数旗帜,上演空城计。猴子本来也应该被搁置在这里,但他却独自一人徒步跟在骑马兵团后奔上前线。 “松下老爷不要紧吧?” 这个多少有些情种味道的猴子,只担心自己原来的主人在敌军何处。 不会在今川义元中军——这点似可肯定。因为今川军惯例是派三河兵在最前线,远州兵随后。三河、远州皆为今川家属地,属地将士被命打前锋。而本国骏河兵作为主力当然都被配置在中军。由此可见远州武士松下嘉兵卫一定不会在要突袭的中军里。松下嘉兵卫不在,对猴子这情种来说再好不过。 信长开始走运。 正午,就在信长大军快推进到今川义元营地时,西北方向突现黑云,逐渐翻滚而来,最后竟电闪雷鸣,飞沙走石,下起罕见的暴风骤雨。更奇怪的是那暴风竟向今川军方向狂吹。因此行走在山间小道上的信长军,完全没被今川方发现。 后晌二时左右,信长大军随着电闪雷鸣从山上杀进今川军营。 敌人迅即四分五裂,乱了阵脚。织田家武士服部小平太在乱军中发现今川义元,用枪刺中,毛利新助等赶来砍下义元首级。 激烈的战斗持续两小时余。此次战斗今川军死伤两千五百余,而织田军则伤亡极少。而且因为被风雨遮断耳目,驻扎在其他地区的今川军将士,竟无一人觉察到自军中军在这小盆地遭到灭顶之灾。 猴子满战场狂奔乱跑。身体弱小如他,在战场连一个杂役兵的头颅都不可能取下。他奔前跑后也并非要砍下几个头来。这次战斗,相当于猴子的狂欢节。猴子年轻时多受骏府武士兵卒们的欺负,备尝辛酸。那些欺负自己的武士兵卒如今抱头鼠窜,被信长的骑兵像猎犬般在后边追赶,不是被踢倒就是被砍倒。这些尾张兵像给猴子报仇似的穷追猛砍,又像挥汗为猴子辉煌的未来拉开大幕。而猴子自身在这场腥雨血风中,却只不过像个司祭般狂乱奔跑而已。 四点左右信长收兵,在转晴的夕阳晚霞中,打道返回清洲。 回清洲后,信长马上论功行赏。但让人们颇感意外的是,他给砍下今川义元首级的毛利新助的褒赏并不多。 信长有他独特的理论。把战局推向能砍掉今川义元首级状况的是他信长本人。而毛利新助只不过像伸手在积水坑浑水摸鱼,摸到了一条大鱼而已。 相反,给信长密告今川义元兵马野营桶狭间,建议信长奇袭的梁田政纲却获得三千贯大赏,位升宿老级。织田家有人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与古来习惯不同。古来像梁田政纲这样只提供情报者,甚至连武功都不被记录,更不要说行赏。 “老爷非同一般!” 连猴子都感到了。信长是一个对协助策划战略战术者高度评价的天下少有的大将。 “看来俺也有戏可唱。” 听到对梁田政纲的嘉赏,五短身材、瘦骨伶仃的猴子兴奋得恨不得跳起来大叫。 宁宁 猴子终于娶到媳妇。 新娘便是猴子一直心怀鬼胎的那个浅野又右卫门家的养女宁宁。此时猴子虚岁二十六,虽说是再婚,但也算晚婚了。 新娘宁宁天文十七年(1548)生,刚满十三岁。但因身材强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 “从未见过那么糟糕的婚礼。” 宁宁对这次糟糕的婚礼耿耿于怀,直到后来被授予“从一位北政所”后,晚上还常把侍女们叫到一起提及此事。宁宁没有架子,常把自己的缺点和失败当作笑料说来逗人笑。 婚礼在桶狭间战役后第二年,也就是永禄四年(1561)举行。当时藤吉郎(猴子)按身份还不能骑马,他还只是一个步兵。而且更为难的是他没有自己独立的房子,他还跟别人一起住在排房。小者们挤睡在一起的排房,当然无法举行婚礼,更不用说做新婚洞房。 浅野又右卫门说: “还是入赘到俺家吧!” 入赘不是要他当养子,只要新郎把铺盖卷搬到新娘家去住即可。对浅野又右卫门来说这样也好。宁宁虽说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又右卫门对她比对自己的亲女儿还好,他本来不忍心宁宁住到挤满小者的排房去。 对藤吉郎来说也是好事。因为他在织田家孤身一人,有事只能靠浅野又右卫门,所以他本也想把关系拉得更近。藤吉郎虽是个以诚实憨厚为名的青年,但同时他的所有想法又都城府极深,相当有政治眼光。 “承蒙厚爱,心甘情愿。” 猴子合上自己的短小双手便拜。说到小,这个人确实很小。他平时自称身长是“五尺余”。 但实际可能并没那么高。又右卫门儿子弥兵卫(后为长政,艺州浅野家家祖)刚满十三岁,身高四尺八寸。猴子跟这少年站一起时身高相差不多。如此看来,猴子的身高至多145公分左右。 在这个五短身躯上,顶着一张硕大无比、布满皱纹的脸。仅凭这一副滑稽相,人都恨不起他来。 “宁宁竟然答应了!” 又右卫门有些不能忍受。虽说这门亲事是浅野又右卫门自己给宁宁提起的,但那是碍于猴子的情面,没有强求宁宁之意,他要宁宁自己决定。他万没想到宁宁张口便答道: “愿嫁藤吉郎兄。” 宁宁答应得痛快,浅野反倒慌张。这宁宁,心里到底作何打算呢?宁宁是这方圆内有名的美人,不愁嫁不出去。况且年龄还小,也无匆忙出嫁的必要。尾张国年过二十方才出嫁的并不少见。 婚礼前夜,又右卫门再次问宁宁是否真心愿意。 宁宁回答: “藤吉郎兄有意思。” “噢,是吗?” 浅野又右卫门虽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他还是不能理解宁宁所说的奥妙。“有意思”指的是“有趣”,还是“滑稽”?爱女难道仅用这一条来选自己的终身伴侣? “总之,还是因为年轻啊。” 又右卫门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养父虽想不明白,但宁宁自己却是明明白白。对宁宁来说,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像这几乎每日都见的藤吉郎兄更与自己一拍即合,说话有趣了。宁宁天生聪颖机智,她不喜欢无聊的人。 在这点上,藤吉郎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不论你说什么,他都会给你一个机智幽默的回答,有时甚至能把你逗得捧腹大笑。而且因为经历丰富,吃过苦头,所以也很风趣。总之,很有意思。 但仅凭这一条,一般人是不会愿意嫁给猴子的。藤吉郎几乎每日都来逗宁宁玩儿,但有时得上战场,有时要跟老爷出去打猎,因此就有不能来的日子。藤吉郎来不了的日子,宁宁像丢了魂儿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等到藤吉郎回来,又来浅野家说笑时,宁宁才能恢复正常。 所以当藤吉郎来提亲时,宁宁“啊”了一声,意外地要跳起来。她当初也确实觉得有些不像话,但冷静地深思片刻后,又觉得若能每日和藤吉郎兄在一起,这一生不是会每天都快乐吗? 就是这一瞬间的思考,使宁宁答应了这门亲事。如果再仔细考虑一段时间,单便凭猴子那条件,宁宁可能就不会同意了。 浅野又右卫门把一间平房改做他们的新房。婚礼就在这间新房举行。 “那平房其实只是一间草棚。”宁宁晚年对侍女们说,“没有榻榻米,地上只铺着白木板。木板上铺些稻草,稻草上铺一张薄草席,便算是新房。仅此而已,就算结婚了。” 宁宁结婚礼服据传是用信长当左义长时的幌子布拼接而成的。不过这是流传于尾张的《祖父物语》一书中的描写。如果真用信长当左义>.99lib?长时的幌子做礼服,宁宁未免太可怜。 总之还算是一次可圈可点的婚礼。 按当地习惯,酒宴摆了整整三日,还有不愿回去的。藤吉郎和宁宁两人单独对面时,已是结婚五日以后了。 “唉,累死俺了!” 藤吉郎用手捶着肩膀,兴冲冲地说。这猴子的笑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动人之处。 “……” 宁宁低首,一言未发。虽说跟猴子很熟,也很说得来,但如今是新郎和新娘的关系,性质完全不同,宁宁不由自主,紧张得全身哆嗦。 猴子看着新娘子羞答答紧抱着的肩头,心满意足: “俺娶了个好媳妇。” 猴子喜欢宁宁,不光是喜欢她的性格,更向往她出身高贵,看中她超出常人的机智。猴子有一个毛病,极喜美人。二十六岁了还喜欢美人,说明猴子对人待物极端执著。要真跟人比,宁宁也许说不上多么漂亮,但至少在猴子所能接触的范围内,宁宁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而且,猴子虽喜美人,但对方若与自己是同等家庭出身,或者是比自己更低阶级出身的姑娘,那即便你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对他也是毫无吸引力的。他喜欢可称作夫人的那类贵族家公主般小姐,对她们的向往和憧憬,刺激着猴子的性欲。这种心理状态与猴子出身卑贱有关。再加上猴子强烈的上进心和强烈的憧憬心。在这点上,宁宁是浅野家小姐,而浅野家杂工佣人,平时都叫宁宁“二小姐”。 所以说在猴子所能接触的范围内,宁宁就是一位贵小姐。 “俺发誓,一辈子对你好!” 猴子突然一脸认真地说。听到猴子正经八百说话,一下唤醒宁宁平时开朗的心情: “噗嗤……” 宁宁低头忍不住笑出声。宁宁一笑,猴子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哈哈,咱们一辈子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猴子也恢复到平时的猴子,说话间他拉过宁宁的手。猴子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因为从小一起玩儿,所以宁宁不经意也把手伸出去。但她大意了。 “啊,坏……” 等她急忙要卷紧袖口时,狡猾的猴子已把手伸进要害地方。 “宁宁哟……”猴子嬉笑着,像哄小孩似地说,“从今儿开始,咱们玩儿别的。” “啊,是啊,从今日起,藤吉郎就是郎官,自己就是娘子了。” 宁宁急忙对自己说。 猴子在织田信长面前的越位行为,最近有些让人看不过眼。 信长进攻美浓时,像碰上弹簧一样被击退。猴子当时也跟随大军越过木曾川,同样,跟随败兵抱头鼠窜逃回尾张。 就子当时就直觉到: “真刀实枪正面进攻绝对战不胜美浓!” 尾张兵是东海地区最弱兵团,而美浓兵却以勇猛扬名天下。他们特别擅长小部队作战。自古美名远播,近年经过斋藤道三训练更加勇猛,尾张的弱兵弱将怎会是他们对手? “给老岳父(斋藤道三)报仇!” 虽然每次进攻信长都这样连声高呼,但那个道三的弑父逆子斋藤义龙,在猴子结婚三个月前也因宿疾癞病恶化死掉。直接死因据说是中风。 斋藤义龙死后,其子斋藤龙兴继位。但龙兴年幼,还无执政能力。 “机会来了!” 信长瞅准这机会,在斋藤义龙死后三十日,便举兵侵入美浓,在美浓的森林里与美浓兵上演了一场遭遇战。结果还是惨败而归。 但信长却不吸取教训,在这次败战两个月后,又集合兵力准备进攻。信长能集中起来的兵力本来只有对方的一半,仅三千人左右。这次他孤注一掷,连领内各个城堡守军都集中起来,总算东拼西凑了八千人左右。 “这次绝对要攻下稻叶山城!” 进攻前,一贯少言寡语的信长却罕见地虚张声势。连吃败仗,对他的自尊心打击不小。连吃败仗不光是他信长,其实从亡父信秀时开始,织田家像活塞运动那样不断进攻美浓,但每次都被击退,从未胜过一次。 这次作战从永禄四年(1561)七月二十一日未明开始。织田军越过木曾川河田浅滩,进入美浓平原。经过艰苦奋战,终于把兵锋推进到距稻叶山城四五公里之处,但却中了美浓方竹中重治半兵卫巧妙的“十面埋伏”之计,信长军连退路都被截断。 十面埋伏,用后世军事用语说相当于纵深阵地。不过这次纵深阵地非同一般,骑兵、步兵全军埋伏,埋伏地包括丛林、丘陵背后、村落、土坎等所有能埋伏的地方。伏军单等敌人攻入阵地后,便截断退路,迎头痛击,然后再从左右两侧攻入敌阵,最后包围歼灭。 “这就是所谓的兵法啊!” 猴子在敌军的喊杀声中边跑边想。信长后来成长为一个堪称天才的军事家,但当时他还只知狂冲猛追打肉搏战。对眼前出现的这一美浓年轻军师摆出的魔法般的兵阵,他当然不可能想到,也不可能知道。猴子当然也不例外。 这次战斗,猴子被允许骑马参战。但并不是封给他..“骑士身份”,而仅仅是同意他这步兵骑马而已。 那马也不知来自何方,是一匹快脱光毛的老耕马,四条腿又粗又短,更奇怪的是跑起来像狗。猴子是一个吃老爷家剩饭的身份,但他却像家臣般随身带有五六个身份不明的人。 “哪儿弄来的?过分!” 信长当初看见时心里不满,怒目侧视。等到了战场附近,竟发现猴子背上插有战旗。 “大胆!” 信长当下大怒。背插战旗表示将校身份,猴子作为徒步士兵,仅凭这一条,便是重大身份伪装。 “汝竟敢如此犯上!” 信长骑马奔来,拔出剑便要砍猴子。猴子若不跑掉,当下就会被杀。 “啊呀!” 猴子像恶作剧被大人发现的顽童,用手搔搔头,一下就跑掉了。他边跑边伸手从背上扯下战旗,三下两下全撕掉了。原来那战旗是用纸做的。 猴子就这样从信长剑下逃掉,顺势逃到后方去了。猴子有一个计谋。 其实在战斗打响前,猴子就去向蜂须贺小六借了上百个小六手下的地痞,让他们穿上百姓衣服。 信长果然陷入苦战。 织田军三方阵地全被击破,最后中军也被击破,信长不得不亲自提枪肉搏。而且殿后部队也被击破,想去求援都无法联络。信长只能靠肉搏突出重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拼命刺杀,一直杀到日落。 “啊,日落了。” 落山的夕阳对信长和他的残兵败将来说无疑是希望的太阳。只要拼到日落,就能摸黑渡过木曾川,逃回尾张。 就在天快要变黑时,战场突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现象。包围织田军的那些凶恶的美浓兵,突然掉转马头,往稻叶山城方向撤去。 “发生何事?” 虽然逐渐解围,但织田方的兵将从上到下都感到不可思议。后来终于知道,原来敌方主城稻叶山城山麓通称洞山一带,突然星星点点出现大量火把。敌人以为织田军奇袭部队已攻到城下要火烧城堡,所以火速收兵回去应援了。 但信长自己却莫名其妙。 信长来不及多想,率领已四分五裂的残兵败将,一溜烟逃回尾张。当年织田信秀有次攻入美浓,也被当时还健在的斋藤道三打得只剩下织田信秀一人单枪匹马逃回尾张。这次惨痛大败,堪比那次。 逃回城堡,信长久久思量那火把,最后还是想不出是何人所为。 几日后,信长又外出鹰猎。作为负责服侍信长身边杂务的小人头,猴子当然有机会跟信长接触。 “啊,原来是你啊!” 行至萱原时,信长突然拉住马缰叫出声。直觉告诉他,当时猴子给自己身上插纸制战旗,很可能与那些火把有某种关系。 “正是。” 猴子也机灵。直觉也告诉他,信长想起的就是那事。 “正是奴才带人所为。” “为何那样做?” 信长骑在马上低头问。 猴子故意垂头,做出一副痛苦状。其实这次进攻美浓时,猴子觉得很难取胜。他当时就想,最后若不得不撤退时,怎样才能把损失减到最小。 为此他专门去拜访蜂须贺小六,向小六借了一些手下,让他们装扮成百姓,潜进美浓城下,看到战事一旦陷入困境,立刻点燃火把救援。 “你就用纸制战旗指挥人家?” 信长开怀大笑。如此看来,猴子是为了能指挥那些乌合之众,才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将校模样的。 “从何处弄来那些无赖?” “难道以前奴才没有跟老爷说过吗?” “废话少说,赶紧道来!” “海东郡蜂须贺村。该人姓蜂须贺,名小六。” 猴子把小六家描述一番:小六家宅第外观气势宏伟,一副地方豪绅庄园模样,里边还有排房。厨房总是放着食盒,领内流浪汉若饥饿,任何人随时都可进来吃饭。无家可归者随时可到他家去,睡在他家堆杂物的库房里。想赌博的,随时可到他家开的赌场去碰碰运气。 “该死的猴子,净认识些怪人!” 信长很佩服。猴子还想吹的是,不但认识,自己本来就是来自那个社会。 “再说与俺听。” 信长兴致大涨。促使他改变对猴子看法的理由是,猴子虽然只是一个拿葫芦的小人头,但其身后却有一个成百上千人的特殊社会,更重要的是关键时他能调动那些人。织田家从未有过这种奇妙的人物。 “奴才年轻时流浪四方,求吃讨穿。” “所以认识了那些三教九流?再告诉本官,小六是个何等人物?” “啊,老爷是否想招安小六?”猴子故意面露喜色。 “多管闲事!” 信长不得不用鞭抽打一下猴子肩膀。当然得敲打,因为自己还未说是否要招安小六。 “小六是个不幸之人。” 猴子说,小六是个没落地主。但何时开始没落不得而知。 顺便提一下,蜂须贺小六大盗传说(《甫庵太阁记》)古已有之。特别是江户后期创作的《真书太阁记》使这一传说广为流传。《真书太阁记》中首次出现盗窃回来的蜂须贺小六在三河矢作大桥上与藤吉郎相遇的情节。这一并非事实的情节作为绘画题材非常有魅力,后来《绘本太阁记》把此情节扩大,使之更富有戏剧性,从而更加广泛流传,几为社会常识。但此常识却使旧阿波藩主蜂须贺侯爵家倍感难堪。 明治中期蜂须贺茂韶侯爵曾任贵族院议长,也是一个外交通,他在当年的旧大名中特别受明治天皇宠爱。有天这蜂须贺茂韶与明治天皇闲谈,天皇有事途中出去。他在等天皇回来时无聊,看到桌上烟草盒中有自己从未见过的珍奇烟草,便顺手拿起三四支,装进自己口袋。 天皇回来发现烟草少了,大笑道: “哈哈哈,不输先祖啊!” 这传说似乎使蜂须贺家特别感到难堪。大正时期,他们委托历史学家渡边世祐博士论证蜂须贺小六不是大盗,而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武士。渡边博士费尽力气,根据他们的要求,头头是道地论证了蜂须贺小六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武士。本书写至此,突然想起此事。但其实即使小六是个大盗,也并非不名誉之事。 “小六是个不幸之人。” 正如猴子所说,世上少有蜂须贺小六正胜那般主家运不好的人。 小六快成人时,尾张国内织田家宗族乱立,领地势力条块分割,兄弟反目,日夜抗争。 相反邻国美浓却在斋藤道三指导下,建成近邻少有的统一藩国。小六家在尾张,却过河到美浓去给道三效命。 后来道三政权灭亡,小六只好回到尾张,成为被称为“岩仓织田”的织田家属下一个命官。两年前,岩仓织田被织田信长消灭,小六走投无路,只好又归属被称作“犬山织田”的犬山城主织田家。可谁想到这犬山织田也被信长击败消灭,家主织田信清流亡他国(后为武田信玄侍从之一,通称犬山哲斋)。小六依靠的势力接连失败,他只好谁也不靠,落草为寇,自己当起山寨王来。从那以后,他纠合山贼、浪人、强盗、赌徒等,有时抢劫富豪,有时去打扫战场,剥走死者衣服等,更多情况下是瞅准形势,看哪方快要取胜,上去帮一把,捞点儿赏钱。 “年纪四十左右。性格温和,遇事深思熟虑,曾参与美浓和尾张无数小战,要论浑水摸鱼确是一把好手。” “你这鬼猴子的谋士看来便是小六了。” 信长明白了。在远处点火把佯动作战这种不太光明正大的小聪明,伊贺和甲贺一带山寨王爱用。的确是地方武士的惯用伎俩。 “啊哈……” 猴子干笑一声,赶紧改变话题。 “何事?” “且说打美浓一事……” 猴子停顿一下,开始述说自己多日来一直思考的作战计划。猴子本来擅长策划立案,如果说是小六之类给他出谋划策,猴子只能干笑。 猴子的意思是(考虑到信长名誉,他不愿明说),迄今为止信长攻打美浓的基本战法全是错误的。这里距战场太远,每次都得率大军长驱而入,被迎头一击后又不得不长途跋涉逃回。 应设置前线基地。战争本来就没有一次决定胜败的(一次决定胜败的极为少见),都是在一进一退过程中,促使战况逐渐对己方有利,最后伺机一鼓作气战胜对方。为有利于进退,应在战场附近修筑便于进攻的前线基地(城塞)。失利则退而守之,视敌情有利时则及时出击,或以该城塞为诱饵,引诱敌方进入本国大军包围圈,诱而歼之。若能有这样一座城塞,则能视情况上演无数好戏。 “想直捣美浓心脏稻叶山城,谈何容易!” 猴子认为只能先攻打兵力薄弱的西美浓。而要攻打西美浓,就只能在国境的墨股(墨俣)河中建设城塞。 “大胆!” 信长不等猴子说完,一巴掌便打将过来。猴子正忘乎所以地讲述自己的策略,吓得怪叫一声,仰面倒地。 信长用脚跟踢一下马肚,扬鞭而去。 猴子被信长这一巴掌打得头晕目眩。但猴子此时如果垂头丧气,就一定会被认为他对信长怀恨在心。 “嘘……” 猴子吹一声口哨,奔着信长马屁股直追而去。 “总比以前受苦好。” 不管如何被信长骂被信长打,如今总比以前好。 信长生气照例是觉得猴子太显能。不过如果仅是这一个理由,这一巴掌还是显得太重。 “莫非墨股建基地一事,老爷早已深思熟虑?因此害怕被人知道泄露风声?” 信长总是用行动表现自己的想法。猴子觉得这一巴掌,是要自己保守秘密。信长是一个很难伺候的大将,周围人得多长几个心眼儿,不然理解不了他的行动。 信长并非从心里生气。证据是就在娶宁宁不久,猴子便被提升成骑士。 这表明猴子终于被列入织田家士藉。“士”上战场时可以骑马,可以戴头盔穿铠甲,可以率领几个家臣,虽然只能坐末席,但也能列席织田家的各种宴会和各种商讨会,报酬不再是口粮大米,而是俸禄。猴子的俸禄是三十三贯,属最下级将校。 “宁宁,好奇怪啊,娶你后便拿俸禄。你可是个福女呢!” 猴子高兴,也让宁宁高兴。 其实信长提拔猴子最主要的目的,是在蜂须贺村的那些野武士身上。他要让猴子担任这一特殊工作,就得给他一个织田家“士”的身份。当然猴子也明白信长的目的。正因为他明白信长的目的,所以才故意把自己与这股特殊势力的特殊关系灌进信长耳中。 信长开始时不时到墨股一带去打猎。 墨股村在距清洲城西北二十五公里处,从“洲之股”字面上便能看出,墨股川支流在这一带合流,形成Y字形。 河对岸是美浓安八郡。墨股川滋润着美浓和尾张国境田野,流逝而去。后来浓尾平原河川发生变化,墨股川变成一条小河,但在信长时代的当时,站在岸边观望对岸美浓,只能从浩瀚的水面看到渺茫的对岸。 那个Y字的V字部分是一个小沙洲。猴子得意忘形所说的就是要在这沙洲上建城塞。信长也曾这样想过,但他一直怀疑: “能建成吗?” 所以他一直没能下定决心。主要原因是墨股已被美浓占领。要派兵派人夫在敌占区修建城塞,太过冒失。 信长陷入深思。 最终他还是下不定决心。这个惯以独裁著称的人,这次却少有的招集众议。 信长把众人招集到清洲城评定所。信长两边是前辈家老柴田胜家、佐久间信胜、林通胜等元老就座,下边按身份高低就座。 “俺有一想法。” 信长说想在墨股建城塞。他还是那样子,话既少又短。他没能就墨股的战略价值说服众人。 “此为桥头堡。” 如果用后世战术用语就应如此解释。但信长开门见山便说出结论。 “不在这墨股筑城,就不可能取下美浓。不能取下美浓,也就不能走近江路。不能走近江路,也就不能上洛。” 众人沉默不语,竟无一人站出来自告奋勇去筑城。 就在众人沉默之时,最下位末席传来发言声。声音之大,震动满屋纸格子门。发言的是猴子。他本来声大。 “猴崽子竟也参列?” 众人不由皱起眉头。确实,猴子竟然也有出席评定会资格了。但以末席身份,不顾场合发言,虽在织田家,也没有前例。 “请容在下向诸位解释两句。” 猴子大声说。众人都恨不得捂住双耳。对他们来说,不快之事,莫过于此。昨日还是贱人一个,没有武功半点,单靠老爷酒后狂言便获得武士身份。一入士籍,不分场合就胆敢聒噪发言。 “讨厌的家伙!” 众人皆想——不是,是猴子自己想。但如果遭如此白眼便畏缩不前,那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身份和地位也就失去意义,与从前饥寒交迫的日子没有多大区别了。 “墨股之重要性不言自明。不用老爷多虑,唯有舍命筑城。我织田家不惜身命之人绝不会一人无有。” 猴子慷慨激昂之势,已远超无礼,堪比粗暴谩骂。众人怒发冲冠,可是信长却巧妙接过猴子的话道: “所言极是!” 信长一说,僵持不下的纷纷议论就有了结果。老臣们纷纷自告奋勇道: “本臣愿去!” 此时若不自告奋勇,在被猴子激变的这种空气中,难免会被看成一个只知保命的胆小鬼。 众议最后选定家老佐久间信盛承担筑城任务。佐久间信盛是一个爱发牢骚,缺乏智谋之人,但也有胆大心细、遇事多虑的一面。 佐久间向国境出发。 筑城工事预定二十日完工。佐久间带人夫五千。为预防敌军偷袭,信长同时派去三千护卫军。这已是织田家目前所能动员的最大兵力。 出发之前,猴子登门拜访佐久间,拿出几张自己手绘地图道: “墨股地理,在下略知一二。” 他想给佐久间介绍一下当地地理情况和地形等。但佐久间却大怒: “大胆,竟敢教俺!” 佐久间没听猴子的介绍,也没要猴子的地图。他在几乎完全没有当地地理知识情况下出发,结果惨遭失败。 美浓方翌日便觉察到尾张军的行动,第三日即在大垣城集结袭击大军。美浓军集结兵力六千,由长井飞弹守、长井隼人、槙村丑之助三将指挥。美浓方先派出主力长井飞弹守部队从西边夜袭。佐久间信盛发动全部三千兵力在河畔迎击,击退长井部队。看到长井部队后撤,佐久间指挥全军追击。但他万没想到这才是美浓军的陷阱。美浓军长井隼人和槙村丑之助部队趁机偷袭工事现场,打散人夫。人夫们你争我抢跳上筏子逃命,没跳上筏子的许多人掉入河中被淹死。工事现场也被捣毁,材料都被扔到河中漂走。 看到这一结局,佐久间信盛大惊,闹着要剖腹自杀。最后还是率领残兵逃回清洲城。 “酒囊饭袋!” 猴子对这些职业军人脑子开始产生怀疑。这些人不会思索,仅靠勇气和运气冲锋陷阵。 同为武士,美浓武士打仗更有艺术,更讲究。 信长似乎也感到这点,他曾专心研究过美浓人战法。织田家有几个美浓人。信长娶斋藤道三爱女时,有一个从美浓陪嫁来的佣人叫福富平太郎。斋藤道三被杀后,信长把逃来的道三遗臣亦悉数收下。遗臣中有一人叫福富平左卫门,是一老练武人。信长从他们那里打听到许多美浓武士的传统战法和斋藤道三发明的新战法。越听他们介绍,信长越明白本国武士的通病: “尾张武士打仗都不用头脑。” 信长又派柴田胜家去筑城。与上次同样,护卫队还是三千。 美浓主城稻叶山城主接到这一消息,马上就要派大军去攻打。军师日根野备中守制止道: “敌人必定接受上次教训,用心周到。不如先派人侦察。” 美浓十日左右按兵未动。派人侦察,结果发现与上次几无区别。柴田胜家只是把护卫军分成三队,分别警戒西边和北边。方法也极简单,只是昼夜交替,从时间上消除了警戒空白而已。 “尾张人果然无能。” 美浓方采用了更为巧妙的战法。 他们与上次一样采取了夜袭战术,兵分三路,分头进攻。柴田胜家吸取上次教训,不轻易出击,谨慎应战。但却突然听到背后人夫们惊叫哭喊,后来竟乱作一团,不可收拾。柴田派人去看,方才明白原来人夫们看到美浓袭来,都想逃回尾张,却找不到一条船筏。其实美浓在夜袭同时,派轻兵潜入柴田后方,悄悄把船筏缆绳割断,顺流放走。 人夫们乱作一团的哭叫声,动摇了柴田胜家的军心,织田军终于全线崩溃,大败而归。 这次败仗的翌日,猴子出清洲城,去海东郡蜂须贺村找小六。 蜂须贺村在一片宽广的原野中。这个村景色的特征是森林多,还有各处河川泛滥后留下的沙丘。古语称沙丘和沙地为“须贺”,所以尾张地名中有“须贺”的村落都是水田少、旱田多。 “噢,是猴子啊。” 小六正要出门,与猴子碰个正着。猴子拉小六衣袖,把小六叫到沙丘背面。两人随地坐下后,猴子认真对小六说: “俺可是提着脑袋来的,你可否也提着脑袋答应俺一件事?” “何事?” 小六顺手拽下一把身旁松针,塞进嘴里嚼。就这一个小动作,潇洒自如,足显小六沉着冷静,可以信赖。小六知道猴子最近被提拔为武士,他也替猴子高兴。 小六很器重猴子,唯一不满的是觉得他太粗鲁随便,见到前主人小六也“你你我我”没大没小。但虽然随便,可是说话却并不傲气,对人深有感情,特别知道体贴人。甚至可说小六万一患上恶行溃疡,猴子会毫不犹豫用嘴去吸出那脓血。 小六正因为知道猴..子的性格,所以虽然对猴的没大没小有些不满,却也并不放在心上。 “不是坏事。昨日俺们老爷说了,要招安你。” “当真?招安俺?” 小六不敢相信。迄今为止,自己一直帮信长敌人,他不敢相信信长会招安自己。但猴子却用力点头: “真的!说好了。” 想当年猴子穷途潦倒,浪迹到小六府上混饭,把小六称作老爷。他当时从这儿出发去远州时就发誓,若有一日能出人头地,一定前来报恩。 “不过俺们爷不喜盗贼。” 信长极端厌恶盗贼地痞,所以织田家领内实行严刑酷法,偷人一钱都会被判死刑。 “知道知道,俺从此洗手不干。” “因此,”猴子说,“你一定得立功报恩。这可是决定你终生命运的大事。俺可是提着脑袋接下来的。” “何事?” 猴子拾起一根小木棍,在沙地上画出墨股川地图,开始细说。 小六恢复到沉稳表情,边听边点头。猴子的意思,这次好像不要正规武士,而要用他们这些野武士的才智。 “你是大将?” 小六再次惊讶得双眼大睁。就算骏河府今川家那样如雷贯耳的守护大名家,也从未听说过一个足轻小人被提拔成武士,更不用说刚当上武士的人会被任命为大将。 “如此看来,织田家确是一个草创期的大名。” 小六笑出声。家臣中还没有形成有势力门阀,所以这种破格之事才能做到。另一方面,也说明信长主将性格确非一般。 “有点儿意思!” 小六双唇自然裂开。织田家家风既如此自由开放,那像自己这种有前科的,也应该有施展才能的空间。 “但有一条,织田家武士一个不用。” 猴子说出了一个意外的条件。 小六吃惊。佐久间、柴田不是都率几千护卫军去的吗?没错。猴子点一下头,伸手往自己脸上打一巴掌。摊开手一看,手掌上有一摊血和一只死蚊子。 “你想想……” 猴子说。自己不像那两位家老,目前只是一个三十三贯俸禄小武士。连家臣都没有几个。即使信长派给自己将士,那些将士每人都比自己身份高,如何指挥得动?所以织田家正规武士一个不用,只用蜂须贺小六麾下这些野武士。要说自己是大将,也就是这些佣兵的大将。 “明白了。” 小六点了点头,带猴子返回府上。很快从蜂须贺小六府上飞出许多信使,奔向四面八方。傍晚日落前后有人开始赶来,及至夜晚,领内歪瓜劣枣头头脑脑都带人赶来。 有骑瘦马来的,也有坐轿子让手下抬来的,还有手持一枪单身一人来的。 主要人员除小六外,还有小六一个拜把子兄弟稻田大炊助。这稻田大炊助,因为与小六关系好,后来成为阿波德岛二十五万七千石蜂须贺家最大家老,而且以家老身份,享有淡路岛一万四千五百石领地,作为淡路洲本城城主世代继承,直至明治。明治时还被授予男爵爵位。 其他人还有松原内匠助、青山新七、加治田隼人、日比野六大夫、河口久助、长江半之丞等黑社会中无人不晓的老大们。一个个面目狰狞,目光锐利。 “这是黄金!” 小六让人抬来一个极重的木箱。金子是信长给猴子用来笼络这些黑老大的资金。 小六打开木箱盖,把黄金亮给众人看。 “噢,野武士有野武士的办法啊!” 猴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先给对方亮出金银财宝,强烈刺激对方后,再说要办之事。 “这办法不仅可对付野武士,或许还可用到世间所有人身上。” 猴子本来常从这蜂须贺小六只言片语或一举一动中接受很多启发,这次更是被教会了黄金的价值。环视四周,所有人看到闪亮的黄金后,脸上表情都顿时大变。如果只用语言,要把这些歪瓜裂枣表情一齐搞到这个程度,谈何容易。 这段时间,信长常暗想,猴子简直是一个筹划天才。 在墨股应该构筑的建筑物有: 排房 十栋 箭楼 十座 围墙 两千间 木栅栏 五万根 猴建议说,先把所有材料按设计图准备好,运到墨股川上游,然后用船运到现场,只在现场拼装即可。 “嘿,没想到。” 这是一个谁都可以想到但谁都没有想到的建筑法。 准备材料七日; 加工木材八日; 现场组建九日。 这就是猴子的计划。从筹建到建成大致共须二十日。 防御敌人进攻也不用前两次那种野战出击方式,而是最初先构筑木栅栏,栅栏周围挖两丈深护沟,护卫队采用守城方式,只在栅栏内防战。如此一来,既能增强防御能力,又能在战斗中继续建筑城塞。 信长把这方案给佐久间信盛和柴田胜家看后,两人都连连摇头。柴田胜家嘀咕道: “外行外行!” “正是!” 信长亦有同感。这是一个久经征战和筑城的人不可能想出的办法。但自古老将不会想出新战法,所有新战法几乎都是不受前例束缚的大胆外行想出来的。 猴子全心投入到这一作战中。 准备好材料,在上游加工完成后,九月一日夜晚,所有材料终于装上船筏,顺流而下,直达墨股城塞建筑现场。 猴子同时率领两千野武士进入建筑现场设下防线。材料到后立刻开始设置栅栏,三日三夜后,多达五万根木材的栅栏完成,同时也挖成了深达两丈的护沟。 在此期间,为从外围支援猴子的行动,信长率大军驻扎小牧山,以吸引敌人注意力。 因此,最初三日三夜,猴子没有受到敌人袭击和骚扰,不但深挖护沟,建设围栏,并且还筑起两千间长的围墙外观。从外边看似乎城塞已经建成。 这便是世间所谓的“墨股一夜城”。建筑顺序是先集中人夫修筑围墙,然后竖起箭楼,最后建筑收容兵马排房。实际上工事开始三个月后排房才建成。 在围墙刚建成当日,猴子受到敌人袭击。 美浓方派出槙村丑之助率军八千,正午从稻叶山城下的井口出发,三点多到墨股附近,随即开始对猴子的围栏发动激烈进攻。但猴子却沉着冷静,他未觉意外。 “敌人接近后用铁炮阻击。绝对不能出击。” 他骑马在阵中巡回,同时命令后方工事照常进行,不能中断。 敌人多次进攻,但都被围栏所阻。结果双方只能隔着围栏互相射击,用铅弹应酬。最后铅弹应酬也不得不中断。日落前,天气突变,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两军只好停止射击,互相对峙着进入夜间。简直就像老天爷有意保护猴子不受美浓大军猛攻似的。 “幸运的家伙!”小六想。 当时,武士们最为关心的总是“运气”。一个武士,无论臂力如何过人,武艺如何高强,战功如何卓著,但若运气不好,总有一天会没落。 “猴子似乎非同小可!” 小六从猴子首次指挥的这次战斗中,就看出猴子是一个幸运的人。 “跟猴子干吧。” 持有这一观点的,不止小六一人。当时武士们都希望尽可能在强运的将校麾下效命,想多少沾一些强运之光。 小六觉得猴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性格永远开朗。在敌人多次重围中,他还能高声大笑,鼓励守军和人夫。 “意气消沉,仗就打不下去了。” 他曾对小六如此说。猴子似乎天生就知这个道理。猴子还让人夫和守军高声唱歌。 “但也应该伺机出击。” 猴子也知道这道理。因为一味防战,将使士气消沉,战斗力也将随之减弱。他对小六说。 “是否发动一次夜袭?”小六对猴子像对将领那样恭敬地说。 猴子随意答应:可也。然后又道: “不过,对方可是美浓军。戒备森严,四处设有伏兵。” 猴子似乎享受着这种指挥官之间的交谈。猴子对小六说的意思是,单去夜袭定会失败。 “让全员穿上草鞋!” 围栏前方都是湿地浅滩,雨后行动困难。袭击后敌人跑动时会滑倒,而自军穿上草鞋则不会滑倒。猴子得意洋洋,说战斗常就是靠这些细小区别决定胜负。 “这家伙!” 小六苦笑一下,但心里却很佩服。 猴子分给小六二百兵,后半夜悄悄打开栅栏。 出发前猴子拍着每个人的肩、背,鼓舞道: “兄弟们到出人头地之时了。战功大的人本官一定推荐给老爷。另外斩将校首级一个赏钱二百,斩普通首级一个赏钱一百。” 为此猴子提前从信长那里要来两千贯钱做赏钱。 野武士们悄悄出发,很快接近敌人阵地。这种偷袭,他们比正规武士更擅长。 拂晓时他们突然杀进敌阵,美浓军一时摸不着头脑,抱头鼠窜。这些野武士军像趁火打劫一样,各斩敌人首级后迅速逃回围栏。美浓军被湿地所阻挠,无法追击。 猴子把带回的首级全部送给信长,然后固守围栏内,加紧筑城。当日傍晚,城塞外观几乎完成。 美浓军看到城塞建成,大为吃惊,也大为失望,只能望城兴叹: “完了!” 城塞既已建成,当然就得准备攻城。攻城需要守城军十倍以上的兵力,而且也需要云梯等装备。 美浓军终于放弃围城,翌日午后即撤回稻叶山去了。此后城塞在沙洲上日渐增高,美浓军再也不敢轻易来攻。 “猴子,干得好!” 信长大加夸赞。城建成后,他给猴子封加俸禄百贯,命猴子为墨股城加番。 同时也给蜂须贺小六新封五十贯俸禄,命为猴子的与力,共同驻守墨股城。猴子做到战前给小六的承诺。 墨股城突出在敌地。所以总有一天会遭敌大军攻击。信长对猴子的防御能力并未寄多大期望。 信长寄予期望的是猴子的其他才能。 “那厮,莫非在开战前,就能把西美浓一带武士尽皆收买笼络?” 猴子当年是个行商人。信长期待他像买卖东西那样,给敌人讲清利害,让他们知道来这边有利可图,把西美浓一带变成无人的旷野。 事实上,随着秋深夜长,猴子几乎从墨股城内消失。他化装成一个流浪者,走遍西美浓的村村镇镇。 半兵卫 猴子的思想与凡人似乎不太一样。 他似乎与织田家其他武士生活在不同的意识中。 以这次嘉奖为例。对一跃成为新城加番的猴子,信长不能容忍他还是那种低贱的身份,所以当初加俸百贯,接着又改成加俸五百贯。猴子一下成为中级将校身份。 “自己不配受此殊荣。” 猴子嘀咕着有意让别人听到。他的表现在别人看来只能令人讨厌。 “这下麻烦了。” 猴子所说的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暂且不管,单说在接受信长褒赏后,他退到其他房间,盘腿坐下,皱起眉头。他抓耳挠腮,一副困惑为难状。 “让大人吃大亏了。不成倍赚回一千贯不行。” 猴子自言自语反复说着这一句话。用武士的常识来看,这真是一个很滑稽的想法。一般武士,建立功勋后能获得褒赏,提高自己声名就很满足。主从关系本来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的。但正是在这点上,猴子不是武士出身,而且天生就是一个商人。所以他觉得接受恩赏,就是给信长带来了损失。既然让大人受损,那就只能占领敌地,至少占领一千贯以上,首先使信长不吃亏受损,另外五百算让信长多赚的。这与镰仓、室町时代以来的武士常识完全不同。猴子全身心充满了商人思维。 其实这种思想也许是受信长影响才形成的。信长总是把想问题的出发点置于此,从这里出发思考所有政略和战略,包括统治织田家,他用的也是这种商业方法。出身门第一钱不值,他只喜欢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人。信长的想法总让其他大名感到意外,与其说是因为信长聪明机智,还不如说是他想问题出发点与别人不同而已。 猴子敏捷地觉察到了这点。 织田家其他武士还依然生活在室町时代的陈旧意识中,只有猴子看出信长的这种思考特征。说这是猴子的天才所致,还不如说是猴子的商人感觉使然。 墨股城外是宽阔的敌地西美浓。更远处若隐若现的是敌人的大垣城。 “夺过来!”猴子想。 墨股城外的村子夺过两个三个就值千贯吧。猴子命令蜂须贺小六连续作战,很快就夺取超过千贯的新领地。 “猴子很能干。” 信长对猴子的报告很满意。他当然并非因为猴子给自己夺来几个小村而满意,他满意的是猴子这种思考方式和行动。只要猴子能保持这种思考方式和行动模式,信长就能放心使用猴子。 “这猴子,活像个商人。” 信长后来笑说。不过他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才正像一个商人。 更后的事情。已身为筑前守的猴子有一天在住地安土城吹大牛。他伸开双臂夸口道:“本官近日即可夺取山阳、山阴。但谢绝恩赏,但请允许本官率军攻打九州即可。占领九州亦不需多时,指日可待。此皆为大将军威光所致,亦谢绝恩赏,只需许本官统治九州一年即可。本官用一年收获做兵粮,再烦请派给本官一位大将军亲信,本官将率大军进攻朝鲜与大明。大明献给大将军做领地,朝鲜交给本人统治足矣。” 要占领朝鲜等,与说想占领火星无二,毫无现实感,对信长来说也不疼不痒。猴子一门心思想的就是既然拿了信长俸禄,就要用这资本给信长赚钱。猴子能如此看待主从关系,应当还是因为他并非镰仓、室町体制以来传统武家出身。猴子只能用行商的思考模式,来看自己与信长的关系。从这点上来说,猴子是一个奇妙的人物,而能接受猴子这种奇人的信长,其实也只能是一个奇妙的人物。 驻守墨股的猴子向信长要求的,不是兵员和物资,而是织田家的旗帜。织田家的旗帜,说是红色,还不如说是枯叶色,是一种细长的竖旗。 猴子就想要这个。他每次都求信长: “请赐若干竖旗!” 猴子收到信长送来的旗后,给每个新占领的村庄都插上,表明这是织田家的领地。信长甚至觉得,只要给猴子送去旗帜,猴子就能扩大领地。 “只要这一只猴子,或可占领全美浓。” 信长确实如此想,回头又觉自己太过天真。 墨股城塞位于西美浓一角,高筑的石墙深深扎根于国境河中。这一带水草丰茂,即使在河川干旱期,也有积水,泛着桔梗花般的蓝色。 或许再无城下一望无际的美浓平原更令人感到富饶美丽的了,而且这是一片能激起人统霸天下梦想的土地。西美浓的关原地区,为天下十字路口。通向京都的干线道路中山道贯穿东西,往北有北国街道,向南有通向伊势的牧田街道。 信长若要夺取天下,必须首先占领美浓国。 “若欲占美浓国,须先占西美浓。” 猴子替信长想。而西美浓,就在自己驻守的这墨股城下。 美浓国虽经斋藤道三改革,已相当近代化,但国中各地村落都有称作国众、国人、地侍的村落贵族在村中修筑城堡自成一系。其数量竟达七八千。都城稻叶山城城主斋藤家为其盟主。所以实际上斋藤家只不过是这一武士联合体的代表。与织田家体制相比,在这点上斋藤家体制含有浓厚的中世色彩。 西美浓盘踞着三个巨大家族,一是稻叶、一是氏家、一是安藤。 正面进攻,必定吃亏。 “只要笼络便可。” 猴子如此想。西美浓人虽属美浓,但局外人意识强,自我独立风气浓,不像其他地区人那样对斋藤家忠诚。对他们示之以利,言之以理,或便会归顺尾张。 猴子把西美浓这些地头蛇的姻亲关系、性格、不满等进行了彻底调查。搞这种谍报活动,蜂须贺小六手下的野武士们最为得意,他们发挥了巨大作用。猴子让他们故意夸大织田家的实力,散布给西美浓人听;同时还散布谣言,说美浓国主(严密说应是盟主)斋藤龙兴是一个懦弱缺德、沉溺酒色的无能国主。化妆后的野武士们见人便神秘地说: “美浓国主腐败透顶。斋藤龙兴蹦跶不了几日。明年此时稻叶山城就会被织田大人占领。” 小六他们化装成行商人、僧人等,不分昼夜,在西美浓一带神出鬼没,在当地散布流言蜚语。 这里有一个村落叫鹈沼。 该地出产一种叫做鹈沼石的形状奇特的黑色石头,茶人无人不晓。位于木津川河畔,对岸就是尾张国犬山。 鹈沼村地侍叫大泽治郎左卫门。身材高大,脸色紫铜,以豪勇著称,每次都让尾张军大为吃亏。猴子觉得应先收拢这位治郎左卫门,事实上他很快就拉上了关系。 这一成功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有特殊关系。这一特殊关系的关键是蜂须贺小六。小六年轻时曾在美浓效命,所以美浓熟人多。特别与大泽治郎左卫门胞弟大泽主水关系深厚。他先说服大泽主水,然后通过主水说服其兄长。最终这位大泽治郎左卫门竟趁夜色混进墨股城拜见猴子。 猴子决定对这一蛮勇地侍诱之以利,收拢过来。猴子早知这大泽治郎左卫门是个见利忘义、欲壑难填之徒。 见面后果真如此。大泽拼命夸大自己的价值,提出巨额恩赏要求。无奈,猴子只好全部答应。 大泽走后猴子立刻赶回清洲城,给信长汇报了大泽的要求。信长听后当场骂道: “杀了!” 猴子一听,就觉得这下完了:自己太自作主张了。 猴子觉得自己已像信长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理解信长,信长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基本掌握,所以他一直在自己所理解的范围内独断专行,决定一切。但无论如何模仿,猴子还是猴子,他不可能是真正的信长,他没有信长的那种果断。这次他就想得太天真。 信长根本没觉得大泽治郎左卫门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觉得不答应大泽的要求,杀了这地方小地侍,不会影响大局。 信长的想法就是如此。 在信长看来,大泽唯一价值就是他那点儿蛮勇。仅凭那么点儿蛮勇,还来要求千贯以上的恩赏,信长极端讨厌这种贪欲之人。——织田信长时代,再无人比他更不能容忍家臣们的贪欲了。后来,信长把自打亡父时期以来一直做织田家家老的佐久间信盛赶出家门,其原因就是“一心只顾给自己蓄财,竟吃空头粮饷。太过贪欲”。 “大人,请三思。臣下觉得……” 猴子只能再次替大泽辩解。大泽此人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但若不接受此人倒戈,则势必影响今后对西美浓其他地侍的策反工作。 信长听后跳起来道: “大胆,竟敢教起大人我来?” 信长从上座扑下来要打猴子。猴子想跑,已来不及。他嬉笑一声,挥拳乱打自己的额头。 “该死!该死!” 猴子一只手拜信长求饶,一只手乱打自己额头。他用自虐的形式,求信长不要怪罪自己,宽恕自己?。 信长苦笑。 “饶你一次!” “大泽治郎左卫门如何是好?” “你这厮,大泽一定要给我杀了!” 猴子回到墨股城。 他派细作潜入到大泽治郎左卫门的鹈沼村打听,才知道大泽是一个极为粗心大意的人。可能他自己把倒戈一事给某个女人透露了,所以鹈沼村连种田农夫都无人不晓。 “蠢货一个。” 这样一来,不用织田家下手,美浓斋藤家就会杀他。猴子突发同情心,想救大泽一命。顺便再说一句,像猴子这般不喜杀人者,在当时实属少见。 猴把大泽叫到墨股城。既然事已至此,他只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大泽听后大惊,连声责骂织田家不诚实。 但事至如今,生气也无用。大泽既已在美浓呆不下去,尾张也去不了,他只有抛弃自己的领地,仓皇逃出美浓,无踪无影了。 猴子虽在大泽一事上失败,但他并未就此停止策反活动。他加紧策反其他人。之一就是竹中半兵卫。 竹中半兵卫名叫重治,是西美浓一个村落的贵族。 猴子很早就听说过此人大名。永禄四年,信长入侵美浓时,遭到美浓阻击,以失败告终。逃回尾张的织田军后来才知道,那个巧妙的阻击战作战方案制定者是一叫做竹中半兵卫的年轻人。 对这个使自己吃大亏的对手,信长也甚感兴趣。他多次说: “或许是个有趣之人。” 因此,竹中半兵卫的大名,在敌国尾张比在本国美浓还大。 竹中半兵卫家在西美浓关原东北方向五公里处的岩手村。城堡建在能俯瞰全村的菩提山上,规模虽小,但也算是一个要塞。 这是半兵卫父亲竹中重元掠夺而来的土地。半兵卫亡父竹中重元出身于更北的池田乡大御堂。在斋藤道三占领美浓时跟随道三打天下,斋藤道三指示他:“夺取岩手,占为本贯。”当时岩手村领主是岩手弹正信,属反斋藤道三派。竹中重元率兵攻占岩手,病死后,其子竹中重治半兵卫继承至今。总之岩手村的这个竹中家正处于创业第二代,一定程度上还有创业当时的活气。 半兵卫在其父创业期受到许多刺激,度过动荡的少年时代。但相邻村落的豪族却都说他: “不成气候的少年。” 他身体虚弱,木讷寡言,甚至有谣传说他是个二傻子。 因父亲早逝,他年少即继承家业,成为菩提山城主。所辖领土若换算成德川时代石高达两千石,也算一个乡下小豪族。 要说半兵卫有何非常之处,那就是他识字。他从小遍读兵书,不像其他武士那样仅靠经验打仗,他用头脑打仗。在这点上,半兵卫出类拔萃。 半兵卫十五六岁时开始崭露头角,每逢织田军入侵,自愿承担先锋或殿后,每次都用兵如神。因此织田家人竟都以为“半兵卫绝对老奸巨猾”。 半兵卫出征时行头也不华丽鲜艳。 他喜骑性格温和的马,铠甲用翻毛马革制作,黄绿色棉绳连结,头戴一谷形装饰头盔,身佩虎御前细长大刀。 但猴子看中半兵卫却并非是对他的战术谋略感兴趣。猴子在调查西美浓豪族间的姻亲关系时,发现竹中家与西美浓三大豪族都有姻亲关系。特别是半兵卫自己娶三大豪族之一安藤伊贺守守就之女为妻。猴子觉得只要把半兵卫拉进织田家一方,便可容易与其他三大豪族搭上话。 想好后,猴子便化装成浪人,大胆潜进西美浓,从中山道垂井拐进小路,走到山脚下,爬上菩提山,进入菩提山城,请求拜见竹中半兵卫。 猴子自称“近江浪人”。 若自称织田家墨股城加番木下藤吉郎,他害怕当场就被杀掉。 半兵卫在书房召见猴子。 “如此年轻!” 看到眼前这个乳臭未干、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猴子大为吃惊。半兵卫此时娶亲还不足一年。 半兵卫一眼便看出了猴子的真面目。 “墨股城木下大人吧?” 半兵卫不动声色地问。“正是。”猴子也面不改色地回答。凭猴子这奇异的长相,只要稍有头脑的人,不是半兵卫也会看出他是织田家桥头堡队长。“胆量之大令人钦佩。不过难道你觉得自己能从这里活着回去吗?” 半兵卫双眼眯缝,兴趣盎然。 “在下从未考虑过生死。”猴子故装惊诧地回答,“在下一心只想拜见足下,无心他想,便单身一人来到西美浓深处。如此看来,在下失虑了。” “失虑?” 半兵卫被猴子的憨态逗得大笑。他边笑边想: “或许此人果为稀世人精!” 他停住笑问: “有何贵干?” “别无他事,只想拜见一次日本第一……” 猴子用了一个极为夸大的词语。他满面堆笑说:因为自己非常敬慕,想知道日本第一战略家到底是何种模样,所以特意前来拜会。 “本人并非战略家。” 半兵卫说。猴子用力挥挥手道: “岂止岂止!美浓如何评价在下不知,但在邻国我织田家,足下美名可是如雷贯耳。特别是上总介大人(信长)见人便夸赞足下。” “此言过矣。上总介大人从不夸人。” 半兵卫并不喜欢信长。他觉得信长性格刻薄,见利忘义,残虐非道,自己不可能喜欢这种人物。信长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敌方将领而已。 “可是确实不可思议。” 半兵卫接着说。他说的意思是:美浓武士争先恐后,都是为提高自己的武名,给自己立战功,无有一人愿为国主舍身潜入敌后。然而织田家家臣中却有此等人物。眼前此人就是绝好例子。创造出尾张国独特国风的,无疑是织田信长。如果织田信长确为性格刻薄、见利忘义之辈,那如何能使家臣如此舍身为国呢?半兵卫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承蒙下问,不胜感谢。其实理由很简单。织田家臣不论何人,只要立下战功,上总介大人都会高兴并恩赏。” 信长是否是英雄对猴子来说并不重要。猴子只觉得信长是一个天下无二的事业狂。他对家臣也只喜欢能干的,不喜欢仅会谗言蜜语之辈。他赏识能干的家臣,远超赏识能跑的骏马。绝好之例便是俺藤吉郎。在下可知俺藤吉郎本是一贫贱百姓,连俺这出身低贱之人都能有今日,由此足可看出织田家点滴家风。猴子面带微笑,充满真诚。 半兵卫心静如水,冷静地听着猴子的喋喋不休。猴子说这些的真意,半兵卫见到猴子的那一瞬间就已看出。如此吹捧自己,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让自己倒戈到织田家一方。如果自己倒戈,那夫人娘家安藤家等西美浓三大豪族就都会倒向织田家。这藤吉郎打的只能是这个如意算盘。 可眼前此人的吹捧抬举实在得体,丝毫不让你生厌。他不仅用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他脸上还显出一副诚心。那样子,好像如果可能,他愿把自己的心脏放进你的身体,一切为你着想。 “贫贱如在下,尚且能有今日。” 猴子几次这样强调。言下之意,是你半兵卫这样有本事的人若能到织田家来,肯定会受到更高的待遇。 “但说实话……” 半兵卫觉得应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 “在下并不看好上总介大人。足下认为上总介大人爱士惜才,但上总介大人所作所为,不像爱士惜才,却更像使士用才。” “此言过矣。在下不能想象此言出自足下之口。爱士惜才难道不正是使士用才吗?” “嗯,言之有理!” 半兵卫受到强烈的冲击。言之有理,确实言之有理。士被人爱,并非像宠子那般受人情爱,也非像宠臣那般陪人酒色。士之被人所爱,应是被人承认自己的能力,被人看到自己的诚实。被理解,被使用,才是士的最高境界。 “美浓确非如此。” 在这点上半兵卫很羡慕尾张。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生不出给信长那样铁心冷面人效命的心境。 “出言不敬,敬请海涵。就此告辞,兵戈相见,后会有期。” 藤吉郎给半兵卫留下一个爽朗的笑颜,辞别而去。 半兵卫虽断然拒绝了藤吉郎的好意,但藤吉郎所说之言,却无形中抓住了半兵卫之心。两三个月后半兵卫挑起的重大事件,其心理状态与此次藤吉郎策反劝降不无关系。 现美浓斋藤家主为第三代。初代斋藤道三京都卖油郎出身,浪迹美浓,成为武士,赤手空拳竟夺得美浓,自任国主。晚年遇养子斋藤义龙反逆,在长良川畔被杀。义龙继位五年后,也因患癞病不治而死。义龙死后,其子龙兴继位。 龙兴是个昏君,酒色以外,毫无兴趣。 永禄六年夏,就是猴子首次拜访竹中半兵卫的那年,信长把自己的居城从清洲城搬到十公里以北的小牧城,以此作为进攻美浓的基地。 这种形势,美浓方本应特别警惕,但斋藤龙兴听到这一消息,却无任何反应。 斋藤龙兴有机会就嘲弄半兵卫。半兵卫每到城堡,必被强邀入酒席,入席后即被调笑,成为在座人笑料。久而久之,斋藤龙兴侧近们,便自然而然也不把半兵卫当回事。 还有一个理由是斋藤龙兴侧近们出身东美浓山区者较多,他们在感情上本与西美浓平原地带的人有距离。这种山区与平原的对立,已成美浓国风土传统,半兵卫自身也极厌恶“东美浓”人因循守旧的陋习。 永禄七年正月,按惯例,美浓国中所有地方命官都亲临稻叶山城,给斋藤龙兴贺年。西美浓三豪族之首安藤伊贺守守就也带女婿半兵卫登城拜贺。 龙兴接受来宾拜贺后,照例大宴来宾。 席间,安藤伊贺守高声直谏道: “大人所作所为,实难苟同!” 安藤说:在织田信长移驻小牧城,伺机进攻美浓这危急时刻,龙兴照样日夜花天酒地,不问国政,如此下去,亡国之日不远。 在满座宾朋面前被属下指责,龙兴脸上无光,恼羞成怒,顺手拿起酒杯砸将过去,又拿起扇子砸将过去。还觉不解气,最后竟站起扑过来要动手打伊贺守,侧近们忙上去拉住。龙兴即命伊贺守幽居家中,不得擅自外出。 无奈,伊贺守只得退而隐居在自己领地本巢郡北部草甸地带的庄园中。当时半兵卫一人留在稻叶山城内,找关系给老岳父求情。他想拜托斋藤龙兴侧近斋藤飞驒给龙兴解释一二,请求原谅。但斋藤飞驒知道自己受龙兴宠爱,反把半兵卫臭骂一顿。半兵卫垂头丧气回到西美浓,每日只生闷气。 连续几日,半兵卫闭门谢客,不思饮食,坐在菩提山城堡中苦思冥想。他并非想显示自己的才干,但被龙兴及其侧近们欺负到如此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 “俺要让你们看看,俺半兵卫到底是何等人物!” 半兵卫年轻气盛,终于下定动手决心。这一思维的飞跃,藤吉郎的游说,多少起了暗示作用:我半兵卫在敌国织田家被高度评价,可在自己国内却受如此羞辱,岂有此理! “这些蠢驴,有眼不识泰山。老子我干脆攻占稻叶山城,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如何?不如此,不足以让尔等知道俺半兵卫的厉害!” 半兵卫下定决心。不过他本来也没有夺取稻叶山城,当美浓一国国主的野心。他只想让那些家伙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而已。 在这点上,半兵卫相当奇特。他只企望显示自己的才能,对城堡领土并无多大兴趣。 此日,他去找老岳父,对老岳父说了自己的计划。 “稻叶山城?” 安藤伊贺守大惊。稻叶山城是斋藤道三修筑的美浓国主城,易守难攻。邻国织田家一直企图攻占,但从信长父亲织田信秀时起,虽多次侵攻,结果每次都惨败而归。 “国人大概都如此想,以为坚不可摧。其实所谓坚不可摧,只不过是人们的迷信。不论城主大人还是那些宠臣,都不过是安心地躺在这种迷信上花天酒地而已。要钻的空子其实便在于此。” “要多少人攻打?” “十七八人足矣。” 老岳父并未笑。这老头也很喜谋略。他这性格在晚年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但他对谋略的兴趣已超越实用,达到嗜好的程度。 “有何秘法?” “如此这般……” 半兵卫给老岳父说了自己的计谋。 “万一失败,如何是好?” “俺半兵卫不论成功失败,事完后都将投向近江。岳父大人您是大领主,不用逃也不用躲,只要投向织田家即可。” 半兵卫知道那个墨股的藤吉郎手下也曾来安藤家游说过——那家伙也来给老岳父灌过迷魂汤——半兵卫想。 “嗯,织田家!” 安藤伊贺守自言自语。其实就算半兵卫不说,这老人对织田家的游说都有点儿动心。老人知道,西美浓是个平原地带,易攻难守,早晚要被织田家的铁蹄踏平。 “何时动手?” 岳父低声问。攻占城堡当然是半兵卫自己,老岳父只要他攻占后,借给他占领城堡的军队即可。区区小事,有益无害,何乐不为? 半兵卫有一胞弟在稻叶山城里。 名叫久作,还是个七岁儿童,身份是斋藤龙兴儿小姓,其实就是人质。在这点上,美浓斋藤家还未完全摆脱中世陋习。尾张织田家把家臣将校都集中在城堡的周围,家臣领地由织田家代官主持行政,收取税收,所以不需每家都出人质。但美浓的小名、命官等全都分别盘踞在各自领地,稻叶山城若无事便不来。因此,为防止他们反叛,每家都得派出人质住在城堡里。.. 竹中家送去的人质就是久作。斋藤国主一方觉得既然有久作这一人质,你半兵卫便不能不服从,所以也不用提防他会反叛。 兵法的原则就是钻敌人安心之隙。半兵卫就是用久作人质当棋子,策划了周密的攻城计谋。 半兵卫派人暗中与久作取得联系,让他装病。久作虽才七岁,却超级发挥,立刻便躺倒不起。 人质病重,当然本家竹中家得派大夫和佣人来服侍。正月中旬以后,十五六日间,这些人每日都进出稻叶山城。 但半兵卫却一直未去。城里城外议论纷纷: “半兵卫薄情,弟弟病重都不来看。” 斋藤飞驒等更是向竹中家大夫佣人等不断说半兵卫不像话。 二月,半兵卫终于来稻叶山城看望弟弟。他带来被褥、换洗衣物和从京城购得的药品等大量物资,物资里暗藏武器。这些物资让十七个士兵抬进城门。 半兵卫在久作枕边坐下,直等到掌灯时分。此时城内的主要人物只有斋藤飞驒和其手下六人。半兵卫派自己带来的手下分头悄悄跟踪每个人。 太阳落山。 半兵卫还坐在久作枕边。到预定时刻,他使一眼色,手下一人便登上城内鼓楼,同时半兵卫也离开久作病房。 不久城内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鼓声。与此同时,斋藤飞驒手下六人,分别在城内各处被杀死。 斋藤飞驒正在陪龙兴喝酒。听到外边有人喊火灾,大吃一惊,拉开木门探头来看,进入他眼帘的是直立不动的半兵卫。 半兵卫手起刀落,斋藤飞驒脑袋应声落地。 半兵卫回到病房,又坐到久作枕边。他把这里当作政变的指挥所。半兵卫又命令手下去敲鼓,这次敲五下。 这五下鼓声是暗号。半兵卫的手下已把城门门闩全部拉开。听到鼓声,等在外边的安藤伊贺守一千几百人,不等鼓声消散便一气涌进城内。 与此同时,半兵卫也戴上自己那顶一之谷形装饰的头盔,穿上黄绿色木棉绳连结铠甲,走出病房。 城堡内一片骚动。半兵卫派人到城堡内各处,让所有人保持沉静。他让手下宣告:竹中半兵卫因与斋藤飞驒有仇,此次来报私仇,与此无关人员请立刻从东南角巽门退去,若不退去,均看作斋藤飞驒一伙,格杀勿论,国主大人同样。 国主斋藤龙兴张皇失措,扔下手中酒杯,戴上女人头巾,混在女人堆中逃出巽门。他吓得不敢在城堡附近停留,连夜逃进本巢郡祐向山。 半兵卫轻而易举夺得稻叶山城。占领军除老岳父派来的军队以外,三大豪族的另两位,稻叶和氏家也感到有义务支援,也都派来军队。驻守军共达两千余人。稻叶山城本固若金汤,加上有如此大军驻守,美浓国内其他武士即使敢来讨伐,也不可能伤着毫毛。 这虽是一次半游戏性的政变,但半兵卫却认真当起大名来。他派人管理城下市政,用大名的名义保护寺庙,发布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的通告等。实际上可说半兵卫已实质上完全占领了稻叶山城堡一带。 “听说稻叶山城陷落。” 事变发生数日后,信长听到这个奇怪的谣传。 “不可能啊!” 信长开始并不相信。他派探子去刺探后才知道,果真被半兵卫占领了。 驻守在墨股前线基地的藤吉郎几乎与信长同时得知这一消息,他派人刺探后才知详情。猴子叫道: “半兵卫,好一个你!这下有好戏看了。” 但猴子更感兴趣的是西美浓三大豪族的举动。半兵卫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夺城行动,以老岳父安藤伊贺守守就为首的稻叶、氏家三家却都全力支持。 这一现象,说明他们的行动即使不算叛乱,起码西美浓地区也已摆脱斋藤家统治,进入三巨头(一说细分为十八将)和议统治的半独立状态。 “只能是如此。” 促使他们产生独立意识的最直接原因,还是这个藤吉郎坚持不懈的游说活动。他的不懈努力,终于开始出现效果。 猴子立刻派蜂须贺小六去拜访三巨头。蜂须贺小六对三巨头说: “诸位放心,织田家就是诸位后盾。如需人员和粮饷,无论多少尽管提出。” 不过三巨头人人老奸巨猾,他们谁都没答应小六任何事项。他们给小六吃一碗泡饭便把小六打发回家。而且小六还带回墨股一个不妙的消息: “浅井家也派使者去了。” 浅井家是北近江一个新兴大名,领土位于西美浓西部,兵强马壮,国富民强,名震近邻诸国。长期以来只要美浓国内出现内乱,都出兵到关原附近警戒。不过浅井家并无位于美浓南部的织田家那样对领土的野心。 “这可是竞争啊!”猴子想。 西美浓三人众如今也许正思量到底是归附织田家,还是归附浅井家。 “美浓人喜欢温和的大将。若果如此,那难道会回避织田,归附浅井不成?” 长于推测人心的猴子想到这儿,觉得应该加紧游说活动。 但猴子万没想到身在小牧城的信长,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游说活动。 信长采取单刀直入的外交手法。他派出一位僧侣,直接去稻叶山城找半兵卫,开门见山地说: “请售稻叶山城与我!” 代价是把美浓分一半给你半兵卫。 后日知道此事,猴子觉得: “信长大人以为人人都会算计得失。他可能还未搞懂半兵卫这一奇人。” 猴子很为信长的行动担心。因为他知道对奇人半兵卫,应用相应.99lib.的奇法对待。 不过猴子同时也为半兵卫祈祷。他祈祷的是半兵卫绝对不能答应。若答应,不但得不到美浓的半壁江山,反倒会被极端厌恶贪欲的信长看作贪恋之人,夺走城堡,最后丢掉性命。猴子对此看得一清二楚。猴子或为一个绝无仅有的人间通。 信长使徒被招待到稻叶山城大广间会见。半兵卫岳父安藤伊贺守此时恰巧也在城内,一同会见。他听到分割美浓一半的条件,很感兴趣,探出上身便要答应,却被半兵卫用眼神制止。此时此刻,夺取城堡的半兵卫当然有决定权。 “不卖。” 半兵卫回答说。这年轻人寡言少语,却常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俺们年轻人之间闹着玩儿呢。” 他意思是说这次夺城是自己和龙兴两个年轻人之间玩闹,不需要你织田信长这样的大人参与。 僧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奈,寡言少语最讨厌讲道理的半兵卫只好给这个丈二和尚讲一下理由: “本人夺城,只是想冒死进谏斋藤龙兴大人不要太荒淫而已。此为自己出于道义的行动,绝非出于贪欲的行为。日后将完璧归赵,还给城主龙兴大人。” 僧侣似懂非懂回去。僧侣走后安藤老岳父却对半兵卫的态度很不满意。夺取城堡确实是你半兵卫的智慧,但兵却是俺安藤出的。对如何处理这座城,与其说你半兵卫,还不如说俺和稻叶、氏家三家有权力。 安藤回到西美浓,与稻叶、氏家一起商量。稻叶,亦即伊予守贞通,晚年削发出家后以一铁扬名世间,刚愎自用,见利忘义,学识渊博,长于计谋。他的最大特点是顽固不化,甚至人们都认为他便是老顽固的代名词。他是西美浓安八郡曾根城城主。 “半兵卫把打仗当下棋般玩耍。欺世大盗,年轻气盛。为何不把稻叶山城卖给织田信长?俺们不顾身家性命,提供援军,不也就是为了获得回报吗?不过还好……” 一铁停顿一下,接着说: “本人城里常有墨股城守藤吉郎的使者来往。二位若同意,本人给藤吉郎说说。” 其他两人没有意见。 一铁派自己年轻的女婿,也是自己的家老斋藤内藏助利三去墨股城见猴子。这个斋藤内藏助利三后来与一铁交恶,转而进入明智光秀麾下,本能寺事变后败亡。德川家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乳母春日局即为此人小女。 藤吉郎见了斋藤内藏助利三,知道三巨头的意思后非常兴奋,立刻骑马奔往小牧城,向信长汇报。 “……嗯?” 信长歪着头听猴子汇报,沉思不语。 其实信长已从僧侣那里得知半兵卫拒绝。他对半兵卫拒绝,并未感到有何不愉快。世上竟有如此寡欲之人,信长甚至产生某种爽快感。可是此时猴子却传来西美浓三巨头愿卖城之意。 “这件事,半兵卫知道吗?” “似不知道。半兵卫可能被排斥在外。” “三人私下商量的?” “贪得无厌!” 信长满脸厌恶。特别是刚知道半兵卫有理有据有趣的拒绝,使信长对三巨头更产生极恶劣的印象。 猴子从信长的表情看出信长内心的所思所想,不由非常狼狈: “难道与上次大泽一事同样,此次又做得过分了?” 猴子感到有些害怕,觉得服侍这位大将太难。但问题是既已到此地步,就只能想法把事情搞成。售城一事暂且不说,无论如何三人已有意归顺织田家。猴子拼命说服信长。最后信长终于点头道: “让三人送人质来。” 送来人质就是表示归属臣服之意。 “美浓半国一事呢?” “先交出城,然后再说!” 信长没明说。 猴子害怕了。他知道信长在外交上充满欺诈,绝对不可简单相信。 “啊啊,难道本人要将那三人引入圈套吗?” 猴子回到墨股,换上微服,私访美浓,见到稻叶一铁,告诉他信长痛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再说一遍,美浓半国一事,万请不能有半点变故!” 一铁直视猴子叮嘱道。 猴子面对一铁钉子般的视线,微笑着用力点头道: “绝无问题!” 这就是猴子。 他内心紧张得不寒而栗。心脏虽就像小飞虫翅膀一样轻微颤抖,但他却也厚颜地觉得无所谓。下面就看一铁和自己的命运了。如果强运,一铁三人或能得到美浓半壁江山,自己也不会被人看作大骗子。如果运气不好,那一铁三人将一个不剩会全被杀掉,自己也不知会有何种结果。其实任何事情不都是走在危险的刀刃上吗?猴子开始认识到这种人生哲学。 但谁都没想到,事情突然朝着意外的方向展开。 竹中半兵卫重治突然从稻叶山城隐遁了。 而且是一种非常富有戏剧性的撤退。半兵卫派人给逃到本巢郡祐向山城的国主斋藤龙兴送去自己的手书,说自己要撤走,愿把稻叶山城完璧归赵。同时他也分头向日根野备中守等国中主要武将们派人送去自己给龙兴的手书抄本,请他们回来接收稻叶山城。然后他让手下把城堡内打扫干净,晚间趁夜色一走了之。 半兵卫已得知老岳父们商量卖城一事,他怕成为现实。 “因有此城,所以这几个老人才起贪心,如此将给大家带来悲剧。” 半兵卫一定是想到这里,才决定放弃城堡。 对半兵卫这第二次壮举,其实身在墨股的猴子内心最为高兴。猴子与半兵卫同样,觉得三巨头的命运正在走向末日。 “与半兵卫能说到一起。” 猴子似乎突然发现这世上竟有与自己感觉相似、绝无仅有的朋类。对人的理解,对人的温情,两人也很相似。想尽情展现自己天生才能的欲望也相像,为展现才能有意断绝自己物欲,这点也很相像。 不像之处是,半兵卫不如猴子善于与人打交道,而且半兵卫也没有猴子那样对主人奴隶般恭顺的强烈个性。这点与其说是猴子的天赋,不如说是从一个流浪天涯的贫贱人开始奋斗的人生属性。而正是这最非知性的部分,才是猴子人生唯一的动力,而半兵卫恰恰缺少这一部分。其他大部分都很相像。 “本人若能得此人……” 猴子开始憧憬。当然从出身和身份上看,不可能让半兵卫做自己的家臣。他只觉得若半兵卫能成为织田家自己的同僚,那会一起做成许多大事。 “说不定半兵卫会跑来找自己?” 猴子淡淡地期待着。但等了几日半兵卫也未显踪影。猴子派小六手下四处打听半兵卫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不在美浓国内。如果他在美浓国内,斋藤龙兴和斋藤飞驒一族人当然不会放过他。 “真可惜,仅因一时冲动,竟搞到有家不能归!” 猴子如此这般胡思乱想。 话说西美浓三巨头。 事件后,他们三人很尴尬。因为陪半兵卫玩闹,结果搞得他们不能继续服从美浓斋藤家,可是也没了“美浓半国”的交换条件。但为了活命,他们只得归附织田家。他们主动送上人质,哀求庇护。 信长答应了。 “大人这次占大便宜了。”猴子想。 本来像西美浓三巨头之类的大领主归顺,一般当然应该赐予相当的恩赏。但这三人却没有得到任何赏赐。 三巨头对此也似乎不满。他们觉得不管自己的处境如何狼狈,但给织田家带来巨大利益却是无疑的。 “能否去给大人美言几句?” 安藤伊贺守对猴子说。出于交情,猴子只得答应下来,派人去给信长说情。 但信长却理都没理。信长有信长的想法,他知道对方如今走投无路,他觉得: “能保证尔等领土安全就感谢吧!” 而且信长对这三人持有戒心,丝毫没有好感。 因此三人对信长也心生恶意。他们的恶意传入信长耳中,双方关系更加恶化。 几年后,三人终于密谋反叛,却暴露风声,让信长觉察。此事发生在永禄十年八月。 信长本想立刻发兵讨伐,但因当时四面楚歌,没有多余的兵力和精力,最后只好采取谋杀手段。 他先命稻叶一铁登城谒见。一铁被带进一间房子,他知事情不妙。身经百战的一铁,当时便感到隔门后藏有刺客。 墙上挂着画轴,上书韩愈之诗。一铁能看懂这首诗。 他低声吟咏: 一封朝奏九重日, 夕贬潮州路八千; 愿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此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一铁吟诗之声抑扬顿挫,铿锵有声,令隔门后的刺客们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信长自己在外边听后,也被感动,遂消除了对一铁的疑念,终于挥手让刺客走开,自己进去接见一铁。信长在三人归服三年后,才终于理解了一铁。 氏家卜全此时亦被原谅。后随军进攻伊势长岛时,氏家在泥水稻田里滑倒战死。安藤伊贺守几年间平安无事。但在天正八年(1580),领地也被没收。 但这些后事与当时的猴子并无任何关系。 永禄七年当时,猴子最关心的是从美浓销声匿迹的竹中半兵卫。若能找到半兵卫,就能知道稻叶山城的弱点和攻城法,对笼络美浓地方武士也大有帮助。 对此事,信长也表示理解。在猴子的才能中,最近信长最为欣赏的是他的策略和谍报等谋略才能。所以对美浓的谍报活动全交给墨股城的猴子。当然活动经费要多少给多少。 猴子可说是当时最为活跃的谍报指挥官。他几乎把敌国美浓国中所有浪人都收编到自己的手下。不久,他就从自己的谍报网得到消息,竹中半兵卫重治回到美浓了。 不过当然不在岩手村。 关原之东,南宫山之南有一座丘陵叫栗原山。据情报说,半兵卫就潜伏在这一丘陵脚下的松林里。 猴子已经知道半兵卫自从撤出使自己一举成名的稻叶山城后,便逃到北近江,在浅井家的熟人处躲藏了三个月。 知道半兵卫的下落后,猴子马上就从墨股城出发。从墨股城到栗原山有十二三公里远的距离。途中西美浓村落都已被猴子策反到织田家一边,所以不会有生命危险。他装扮成浪人,也没带随从。来往的美浓人,估计无一人看出此人就是织田家的谍报指挥官。 半兵卫住在一个已无和尚、被废弃的古庙里。 “年龄不大,行为古怪!” 猴子站在古庙门口想。一个曾占领东部第一城稻叶山城,曾管理城下寺庙和商业的大男人,却像扔烂草鞋一样抛弃了那座坚固的城堡,住到如此一座破庙里来。 “寡欲之人,其实更难笼络。” 看来半兵卫是不可能被利禄所诱惑的。 既来之,则安之,猴子下定决心,抬手敲了敲门。 但这次拜访却完全失败。半兵卫不但没有答应,还把猴子赶走了。 后来猴子几次往返于墨股和栗原山之间的三小时路程,一次又一次说服半兵卫。 “求你了!” 最后猴子只有这一句话了。 “只要能把此人说服,那美浓便绝不在话下。” 猴子如此想,所以他坚持不懈,一定要说服半兵卫。 半兵卫坚辞不就,理由有二:一是不愿意背叛美浓;二是觉得信长是个太难伺候的大将。 猴子最后无意间说出一句意外的话: “夺取天下,非你不能!” 以织田家小国弱军,想要夺取天下,在世人看来简直是白日做梦。 但半兵卫却没笑。不但没笑,这句话反而意外地刺激了半兵卫。半兵卫几次认真追问,织田大人果真想统一天下吗? 可能觉得自己的谋略之才也许能在夺取天下中得到重用,半兵卫怦然心动。表现欲望强烈的人,能够发挥才能的场面越大,越会感到无穷魅力。 半兵卫最后说,吃织田家俸禄可以,但不愿跟信长大人直接打交道。若只做足下与力,则可考虑。 “这,大人能同意吗?” 猴子赶回小牧城,趴到信长膝前,低首匍匐,苦苦哀求:恳请答应自己一个要求。 “有何需求?” 信长知道不论给猴子什么,最后都只会给织田家带来利益。 “快讲!” 猴子大声叫喊般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意思,低头哀求。 他没想到信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在猴子对美浓人的谍报说服活动中,信长痛快答应的,其实只有猴子收半兵卫做与力这一件事。猴子高兴地跳起来,连声道谢。 猴子心想: “这下稻叶山城就要落入本人手中了。” 谋略 这个季节,美浓国本巢郡老百姓人人都肩挑沙地收获的真桑瓜,头顶草帽,走街串巷叫卖: 卖瓜,卖瓜, 赛蜜甜瓜。 谁要甜瓜! 这种甜瓜叫卖声,好比美浓夏日风物诗。真桑瓜产于美浓本巢郡真桑村,故称真桑瓜。原产印度,后传到埃及,再向东传入中国,为西域名产。再后来南下传入朝鲜,据传应神帝时来自朝鲜的归化人带来瓜籽,传入日本。这种瓜特别适合在美浓本巢郡真桑村的沙地种植,遂演变成该地特产。织田信长占领美浓后,曾向朝廷进献过此瓜。 历代天皇侧近女官记录的《御汤殿上日记》中天正三年(1575)六月二十九日项有如下记载: “信长献美浓真桑产著名甜瓜 二个” 信长虽以吝啬著名,但给朝廷只进献两个甜瓜,也未免有点儿太过小气。 由此可见,美浓真桑瓜在诸国多受珍重。猴子——藤吉郎年轻时,曾从美浓贩真桑瓜到尾张卖过。若干年后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在肥前名护屋设置大本营隔海指挥战斗。有一日,即文禄三年(1594)六月二十八日,秀吉感觉无聊,便召集大名与bbr>藏书网女官等开化装大会。他本喜策划此类活动。会场设在城中空地,来者皆化装打扮粉墨登场。德川家康装扮成卖竹筐的农民百姓;织田常真装扮成苦行僧;前田利家装扮成高野圣;蒲生氏乡装扮成贩茶商人;前田玄以装扮成流浪的胖尼姑;而丰臣秀吉装扮的则是卖真桑瓜的小贩。他头戴黑色小头巾,肩背草笠,腰缠土黄色粗布单衣,口喊“卖瓜,卖瓜,赛蜜甜瓜,谁要甜瓜!”出现在众人面前。众大名和女官看到眼前这个卖瓜郎,全都傻眼。因为不论怎么看,都是一个真正的卖瓜郎。 此为后话。 “从未见过人吃瓜如此滑稽。” 竹中半兵卫看着猴子吃瓜的样子这样想时,还是猴子仅为尾张织田家墨股城代官的永禄七年夏日。 猴子——木下藤吉郎一心想攻占稻叶山城。对此,半兵卫一直在想: “到底何时才来与自己商量攻城战术呢?” 半兵卫其实又很惧怕藤吉郎问及此事。半兵卫被藤吉郎软磨硬泡,实在无奈,才离开美浓斋藤家,转而归属邻国织田家。但他并未当织田信长的近臣,而是仅做了藤吉郎的参谋,带妻子住在墨股城内。既然住在这里,他知道总有一日猴子要问自己攻打稻叶山城之事。但半兵卫却很不愿被问及此 4e8b." >事。不管怎么说,那总是自己祖辈效忠的美浓盟主的城堡。 “虽已归属织田家,但并不想背叛美浓。” 半兵卫一直抱着这样的感情。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猴子好像早已看出了他这种微妙的心情,只是隔三差五给他送来甜瓜: “吃瓜吃瓜!” 一味劝他吃瓜,从不跟他提及攻城一事。也不知此人从哪儿买来的,总之每次带来的都是真桑瓜。瓜皮浓绿浓绿,剥开咬一口,果香扑鼻,满口香甜,美味滋润,令人感动。 猴子每次都天真烂漫地边吃边说: “能吃应时之物,真赛神仙呐。” 猴子吃瓜的样子,快活无比。 每当此时,竹中半兵卫都不禁觉得: “真乃非凡之人!” 猴子每次只劝半兵卫吃瓜,一句不提如何攻打稻叶山城之事。 猴子心地善良,重信讲义。半兵卫觉得,猴子的最大特点,也是猴子最大魅力,就是心地善良,重信讲义。确实,猴子自己曾对半兵卫说: “本人从不骗人,从不害人。贫贱如我,最大资本仅此两点而已。” 话虽如此,猴子却有着深谋远虑的才能。如果猴子不是一个心地善良、重信讲义之人,那还不知会是一个如何充满欺诈、谋略、阴谋的恶棍。猴子具有一个恶棍所可能有的所有阴险才能。但猴子却把这些阴险才能,靠自己自然天成的心地善良和重信讲义两个品性,完全转化成善意的智慧。 在重信讲义这点上,比如如墨股城他就拜托给竹中半兵卫,自己几乎不在城里。 “我若有意……” 半兵卫想自己若有意,要占这座城,那还不易如反掌?不久以前,自己还是织田家的敌人呢。虽说已归属,但还没几日,关系也还远未达到知己知彼的程度。可猴子却把这座城堡交给半兵卫看守,自己到外边去做事。由此即可看出猴子超人的胆量和重信。 “这才是藤吉郎的魅力所在。总之与常人不同。” 与常人不同,比如说还表现在攻城谋略上。猴子攻城的谋略与其他武士截然不同。其他武士当然是要用武力攻打。因为用武力攻占才是武士。可猴子是小商小贩出身,他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攻城哲学。猴子把自己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放在与日本国内所有武士相异之处。 猴子被后世称作“空前绝后的攻城名人”。 猴子攻城的手段,几近艺术。 半兵卫有意不说出口,只是旁观猴子的举动。对半兵卫来说,这可是少有的好戏大戏。 就拿这甜瓜来说,半兵卫早已看出,这里大有文章。 “这甜瓜其实有戏。” 证据是,有天半兵卫故意问猴子说: “瓜卖得如何?” 半兵卫看出,这瓜并不是猴子买来的,而是贩卖的商品。他甚至看到过现场。半兵卫看到猴子属下的蜂须贺和稻田手下的野武士,都化装成卖瓜小贩,到稻叶山城下去做买卖。还有人装成卖菜郎,干脆就住在稻叶山城下市内。这些举动,毫无疑问都与猴子的夺城计划有关。 “卖得如何?” 半兵卫故意如此问,就是想套出猴子的计划。聪慧如猴子,马上就听出半兵卫的言外之意。 “卖得不错。目标是大瓜,单等瓜熟蒂落。” “瓜熟蒂落”,就算没有多少教养,既能如此一语双关,猴子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才子。 半兵卫知道猴子会采取有趣的手段。对此他从老岳父安藤伊贺守那里听到过不少。 安藤伊贺守,就是前边提到过的那个西美浓三巨头之首。三巨头是安藤、稻叶、氏家,他们被猴子说服,已表示愿归附织田家。不过他们表示归附,还属机密,稻叶山城那边还不知道。 三巨头对稻叶山城“城主大人”斋藤龙兴进谏道: “织田方总有一日要攻打美浓。要防卫美浓,把兵力集中到一处恐不利。” 意思是说把兵集中在稻叶山城周围,各地就不能机动防卫。应该分散兵力,令驻扎各村各乡。换个角度说,其实就是要使稻叶山城变成一座空城。 “是吗?分散兵力有利于防战?” 愚钝的斋藤龙兴采纳了三巨头的进言。其实这一切都有猴子在背后指使。猴子采取谋略,使敌城逐渐变成一座空城。这才是猴子的夺城计谋。 猴子还指使西美浓三巨头向斋藤龙兴进言道: “万一尾张织田信长攻来,应把城下町人们连人带钱都集中到城堡内来。城下町人的财富,就是大人您的财富,不应留给敌人。应连人带财全都集中到城内来,有利于防守。” 这也是猴子一个令人惊诧的战法。目的是让城内集中大量非战斗人员吃光库存的粮食。多年后,猴子在包围攻占鸟取城时也采用了这一战术。 “这些都是传统武士绝不可能想到的战法。” 对商人出身的猴子这些奇妙的战略战术,竹中半兵卫佩服得五体投地。 猴子主子织田信长终于决定攻打美浓稻叶山城。永禄七年(1564)八月一日天未明,信长率大军,顶风冒雨从尾张小牧城出发。 “弟兄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跟俺冲!” 出发时,信长对将兵们大喊。信长每次出击作战时,都会喊出当时最能抓住人心的口号。比如桶狭间作战时,这个没有任何信仰心的人脖子上却挂着大念珠,骑在马上高举长枪,大喊:弟兄们,把脑袋交给老子!——永禄七年这次进攻美浓,信长下定死心。迄今信长攻打美浓的历史,全是一部悲惨失败的历史。信长自己开始攻打已十年,每次都被击溃。如果从亡父信秀时算起,尾张攻打美浓已超过二十年。花费如此长久的岁月,吃了如此多的败仗,可是他还不放弃攻打,单凭这点,就足以说明信长精神异常强大。 信长觉得这次必胜无疑。因为这次采用了许多以前从未用过的战术。过去二十年织田家对美浓一味地只采取军事进攻,而这次,却有猴子部署的许多计谋在内。 这些计谋,应用“谋略”一词概括。 日后,信长在征服中央地区,军事政权趋于安定后,曾对无能的部将进行整顿。在弹劾谱代佐久间信盛无能和怠慢的一文中信长指出: “汝未积极攻打石山城(本愿寺)。若武力攻之不能,则应用谋略对敌。然汝并未使用谋略。若谋略不知,本可问吾,汝亦未问。” 由此可见,信长不但极为重视谋略,而且其谋略才能,在同时代武将中也无人能出其右。但即使谋略家如织田信长,大规模运用谋略作战也是从永禄七年这次进攻美浓前后开始的。这时期与开始重用藤吉郎时期相吻合。当然也并不能由此便说是藤吉郎教给信长这种全新的战略战术。此时两人关系比较微妙。信长因为得到藤吉郎,才开始意识到这种新的战略思想,并采用和实践这种新的战略和战术。藤吉郎也正因为得到信长这个不受传统武门思想束缚武将的赏识,才能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战略战术才能。总而言之,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两人完美的合作,才诞生了这种全新的战略战术思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信长这样说,是因为这次进攻美浓,他觉得一定能夺下稻叶山城。像藤吉郎所说的“瓜熟蒂落”,稻叶山城已被藤吉郎谋略得唾手可得。 信长用于进攻美浓的兵力是一万两千,这几乎是信长所能调动的所有兵力。大军在风雨中渡过国境河川,穿过敌国村落。但与以前进攻时不同,这次不但没有遭遇抵抗,沿途村庄的武士反都带着自己的喽啰跟随织田军一同进军。这都是猴子努力的结果。 “藤吉郎果真能干!” 信长打心里佩服猴子的异才。而猴子此时并未在后方当参谋,他在前线骑马驰骋。他不只是一个谋略家,他还是一个实战家。 “一个谋略家,没有武功不行。” 在评价武勇这点上,世间还相当保守。猴子也极想在枪林弹雨中建树战功。但他矮小体弱,并无刺杀对方身体的能力。 织田军一把大火,把稻叶山城城下可能成为敌人防御据点的建筑物,不论寺庙还是武士庄园,全都烧了。稻叶山城变成一座孤城。他们还在城外设置两三重砦垒,把稻叶山城团团包围,滴水不漏。信长还占领了稻叶山旁边的瑞龙寺山,作为织田军的前敌指挥部,与稻叶山城对峙。 “一夜攻下!” 信长鼓舞自军一夜攻下城堡,可稻叶山城不愧是斋藤道三构筑的东国第一城堡,易守难攻,织田军虽拼死攻城,却只攻不落。信长心急,本国尾张已是空城,十日以上在外打仗过于危险。 “猴子,把半兵卫叫来!” 信长命猴子道。在信长看来叫半兵卫来问理所当然。半兵卫有仅凭十数人便夺下这座城堡的魔术师般的经历。 “有何方法?” 信长问从墨股来的半兵卫。信长照例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半兵卫为难地回答.99lib?:并无他法。如果说了,这不等于出卖旧主家吗?半兵卫别无多言,退而返回墨股城。猴子也悄悄跟回墨股城。 “足下之心情,感同身受。攻城之法等,不说无妨。” 在墨股城内,猴子用自己独特的善意口气对半兵卫说。其实猴子想知道的,是有无秘密通向山顶的小路。如有,那入口在何处。只要知道这些,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但猴子却并不提此事,他只是喜笑颜开地跟半兵卫侃侃谈笑。边谈笑,边在心里祈念,即使只字不提,半兵卫你若有情有义也应觉察出来啊。当然他的这种心情,半兵卫早已看出。 “此人果真憨态可掬!” 半兵卫心想。猴子本来既无门第亦无武力,他一无所有,他唯一的财产就是这种憨厚。正因为有这种憨态,他猴子才被信长收下,才能人模人样屹立于世。半兵卫终于也被猴子这种新鲜欲滴的憨态所迷惑,他终于心软: “还是让此人立一次战功吧!” 半兵卫终于开口道: “有条小路,叫做长良道。” 其实就是从长良川边的悬崖攀上稻叶山。途中有巨岩、断崖挡路,连野鹿、野猪都不能过去。但若翻过巨岩,就可直达稻叶山城二丸东北角。 “不过在下并未走过,只是听人说过而已。” 半兵卫还说: “其实无用。” 意思是说那种小山路,大军不可能攀登。有是有一条,但并无什么战术上的利用价值。半兵卫解释说: “仅数人则可一试。不过若仅有数人,即使翻山进入城内,结果也只能是被杀而已。如何?” 半兵卫凝视着藤吉郎。 藤吉郎照例脸挂微笑,高兴地喊道: “上。俺去上!” 如果去,十有八九是送死。其冒险程度,肯定超过义经当年“鹎越逆袭”。 “无疑是送死。” 半兵卫温和地说。武士只有活着才能建立功名,如果死去将一无所有。比如藤吉郎如果死去,就只剩下孤单的宁宁。有孩子的话,以后也许还会被赏赐一官半职,无子嗣则任何恩赐都没有。 “死也要去吗?” “本来么!” 藤吉郎露出他偶尔才会露出的那种恐怖眼神。人本有一死。他说的并非高深的人生哲学,他说的这话背后,有他地狱般悲惨的记忆。想到自己那些食不果腹的>.苦难日子,今日为功名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要说的只是这个意思。 “此人非同一般!” 半兵卫惊讶得瞠目结舌。同时他又想,自己也许可以把此生和子孙的未来都托付给眼前这个人。事实上,半兵卫把后代托付给藤吉郎的结果,半兵卫之子竹中重门日后有缘著作了这小个男人的传记。 猴子正在逐步给自己收罗家臣。竹中半兵卫和蜂须贺小六等人的身份属于藤吉郎推举给织田家的直臣,以“木下藤吉郎与力”资格附属在自己的手下,不算他的家臣,属于一种客居状态。但他也有几个用自己的俸禄养活的家臣。一是异父同母弟木下小一郎秀长(后为大和大纳言丰臣秀长),一是妻弟浅野弥兵卫。 “若欲立战功,必得招到有能者做家臣。” 猴子一直用心于此事。 信长在尾张狩猎时捡到一个住在山里的猎师,名叫堀尾茂助,人虽年少,却沉着冷静,其父是岩仓织田家浪人。藤吉郎看上少年的冷静神态,恳求信长转让给自己,做自己的家臣。此少年即为后日出云二十四万石大名,堀尾吉晴带刀先生。 在挑选攀登“长良道”敢死队人选时,猴子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堀尾茂助。堀尾茂助是猎师出身,熟悉山道。 猴子问堀尾: “愿意吗?” 堀尾茂助一言不发,只用力点头。出身山间,少言寡语,为其生涯特征。他一辈子与人同坐,从来不说闲话,直到年老,连对子孙都从未讲过自己的经历和武功。后来丰臣秀吉在指定丰臣家家制时,封他为“中老”。“大老”是政治职务,“奉行”是行政职务,介于“大老”和“奉行”之间的“中老”,是裁决职务。丰臣秀吉认为堀尾茂助憨厚老实寡言少语,裁决事情好坏不会有错,因此选他做“中老”。 敢死队除山道向导堀尾茂助以外,另外六人皆为野武士出身:蜂须贺小六、蜂须贺十郎、稻田大炊助、加治田隼人、青山小助、日比野六大夫。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俗话说的那种破坏捣乱分子,最适合干这种事情。 猴子把自己木下队指挥权交给胞弟木下小一郎和妻弟浅野弥兵卫。 “计划如此这般……” 猴把作战计划仔细说给他们两个。猴子他们攀登成功后,在山顶挥舞竹竿。竹竿上倒拴葫芦。看见倒拴葫芦的竹竿挥舞,立刻冲上瑞龙寺山尾根道,顺尾根道一直冲到稻叶山城外城门下。城门从里边已把门闩卸掉,只管推开城门猛冲进去砍杀即可。 “此事绝对不可泄露半点风声!” 猴子叮嘱两人。他想抢占独功。 “能成功吗?” 浅野弥兵卫怀疑地歪一下头。这年轻人是个面面俱到的实务家,有时过于拘泥小节。 “孤注一掷!” 猴子说,说完突然想起信长突袭桶狭间时的心情。那一战因有百分之一侥幸,胜利来得容易,反让信长产生恐惧感,使他在随后的生涯中,再也不敢抱着侥幸心理实行那种作战。但猴子觉得,人一生中总应有一两次赌博。这次秘密攻城作战,就是自己的桶狭间之战。 “失败了不过一死。” “兄长千万不能死。” 异父弟木下小一郎皱起眉头。小一郎是猴子的亲生母亲与竹阿弥生的小弟。性格温厚,聪慧过人,是猴子的左膀右臂。可惜在丰臣政权末期,年仅五十一岁便死去。他生前在丰臣一族中最有人望,若非早死,丰臣家估计不会那样简单灭亡。 “俺替兄长去。” 小一郎说。猴子大笑道: “小一郎,你想想,哪个笨蛋自己试运气让别人代替?” 说完毫不在乎地便带人出发。实际上这次偷袭,换别人也不行。猴子从小走街串巷,穿山越野,所作所为差不多就是这种破坏捣乱之事。所以这次行动对猴子来说,不过重操旧业而已。 这次冒险夜袭,他终生未忘。包括猴子在内的八人敢死队,趁入黑,悄悄赶到长良川河边,坐上小船出发。时值十三日夜晚,朗朗明月之下,八人尽量不出声,把船划到对岸断崖裂缝处。船驶进裂缝,月光被岩石遮断,四周漆黑,只能闻见刺鼻的青苔味。 “像岩石内脏的味道。” 猴子用诗般的语言表现闻到的青苔味。猴子有种江户时代谈林派俳谐般低俗但充满机智的才能,善说调皮话,喜开玩笑。晚年他用这种感性每日都做大堆乏味的和歌,令侧近们哭笑不得。 下船后开始攀岩。一起来的蜂须贺党徒加治田隼人家信,是一个人人佩服的攀岩名人。 “俺先上。” 他腰缠绳索,手抓岩石之间的草木,挺身攀登。 顺便解说一下。加治田隼人因为战乱,失去主家,成为浪人,后来加盟蜂须贺小六一党,靠强盗和趁火打劫混世。不过他虽然干的是乱世的“捣乱事”,但并非无家可归。他在尾张国春日井郡筱木村有祖先留下的家产。这位攀岩名人如果未遇到藤吉郎,那终其一生也只能是尾张一个“捣乱分子”。丰臣秀吉后来封小姓福岛正则为大名时曰: “把加治田隼人给你做家老。他有眼色,会行事。” 把这个加治田隼人分给福岛正则做了家老。他在福岛家,称加治田出云,食两千三百二石六斗俸禄。其子为七子助家忠。后来父子一同参加过关原之战。 猴子也攀着岩石往上爬。一行八人终于爬上断崖,然后便跟着堀尾茂助的嗅觉,摸黑前行。 “茂助,路没错吧?” 爱操心的蜂须贺小六多嘴问。猴子挡住小六话头: “茂助,相信你。” 猴子害怕别人多嘴,影响堀尾茂助走山路的嗅觉。 “茂助也没走过这条山路呀?俺们就跟着这小孩儿走,要是走错了,掉下山沟如何是好?” “不就是一死吗?” 猴子在这里把命运全押在堀尾茂助身上。为该走哪条路争来争去,不如跟着这个小孩儿的嗅觉走,把命运全押在他身上更简单。 堀尾茂助像个哑巴,一言不发,他只凭自己感觉往前走。他时不时停下脚步,仰头看星星,确认方位。 也不知翻过几条沟,翻上最后一座山崖时,天开始泛白。 眼下白色的晨雾中,能隐约看到冒着炊烟的炊事小房。猴子把青山小助叫到身边郑重其事地说: “这儿该你这会偷会摸的了。” 青山小助是猴子在蜂须贺家混饭吃时的大哥,本行是盗贼。 “把你那两手都显出来!” 猴子指示他如此这般。能被重用,小助兴奋异常,马上便消失在晨雾中。未过片刻他便回来,给大家分发烧糊了的米饭。米饭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显然是小助把厨房杂役都杀了。猴子低头一声没吭,把饭上的血迹用手抠掉,抓起白饭便吃起来。猴子有一个奇妙之处是,他厌恶杀人。晚年糊涂后此性格多少有些变化,但在他夺取天下那一时期,这是他最大的特征,也广为世间所承认。因此,他的许多敌手因为知道猴子这一性格,便放心投降他。这次他特意派青山小助去杀炊事杂役,就是不想自己直接下手杀人。 然后他们给厨房布置特殊的火药,使厨房一段时间后自行燃烧。这些办法,都是正规武士所不会的。猴子和蜂须贺一伙专搞破坏捣乱的这些智慧,也是真正的武家所不屑的。猴子一伙从杀死的杂役兵身上剥下袖标,装扮成美浓兵,抬着做好的米饭等兵粮,进了外城。 就在他们进城后,山下厨房着火,山上的守城兵开始混乱。猴子他们趁乱悄悄把城门门闩拉开,站到高处摇动倒拴葫芦的竹竿给山下弟兄报信。到此为止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 小一郎和弥兵卫指挥的藤吉郎手下首先冲进城门,接着柴田胜家的先锋队也一路砍杀冲进城门,很快便占领了外城。 外城位于稻叶山的一座山峰。城主斋藤龙兴本人此时并未在山顶的本丸里,他住在山脚下的公馆。斋藤龙兴看到山上已被占领,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开城投降,自己逃跑到近江去了。 信长的势力一下从尾张扩展到美浓。 这次战斗,确立了猴子在信长家的地位和势力。但猴子在这次战斗中立下的赫赫战功,并未给他带来地位的上升。 首先,猴子没有接受因战功而应得的加饷。 “猴子,给你加饷吧?” 信长每次看见他就说。猴子早看出来,信长只是说说而已,并无给自己加饷的真意。猴子知道信长经济头脑异常发达,从来不愿给家臣加饷。 “岂敢。区区小事,岂敢论功。应给猴子俺的那份儿,还是留给大人吧。” 猴子如此一客气,信长便再也不提这事了。因此猴子还停留在他原来的五百贯上。当然他手下人多少都得到一些赏赐。 信长不像其他大名那样,把家臣诸将每人养肥。这与他特异的军制有关。 其他传统大名,都在领地内实行室町时代以来的传统封建制度。领地内各地有小名统治当地领土和百姓,在这些小名联合体的上部,是盟主大名。若有战事,诸小名便率领家臣们集中到城下,组成军团。比如美浓即是如此。 但信长没搞这一套。他把家臣们全都集中到城下居住,家臣们的领地和百姓由织田家派奉行管理。家臣们几乎不参与自己领地的日常事务。全部的土地和百姓,都在信长的直接统治和支配下。这种体制,说是封建体制,还不如说是中央集权体制。织田家的家臣,不是其他大名家的那种“小名”,而纯粹是信长的奉公人。他们只不过是为信长而战的职业军人而已。 他们中,比如像柴田、丹羽那样的重臣,所拥有的财产等也极少,自己能养活的家臣也不多。 但作战时比如柴田却能指挥三四千人。其实那都是从信长那里借来的。借来的那些人便是“与力”。 如前所述,藤吉郎手下的竹中半兵卫、蜂须贺小六等即是如此。连堀尾茂助那样一个少年,其实都是直属信长的。这种非同寻常的中央集权军事体制,其结果就是织田家军事动员异常迅速,战场上的行动轻快干脆,而且信长的命令甚至能直接传达到一个杂役。 “谢绝褒赏!”——猴子如此回答的背后,有着如上织田军团的特殊情况。即使没有褒赏,不增加俸禄,但只要取得信长的赏识,便能得到大量与力,也就便能指挥大部队。 “猴子,好好干!” 信长赏给猴子一句鼓励的话。这就是信长的做法。及至后来,如果某部将立有战功,需要奖赏时,信长常顺手拿起面前两三个柿子扔给对方说: “赏你这个!” 信长心里只有为了夺取天下,如何扩大织田军团的人数,因此给家臣等的奖赏都简单且少量。但即便如此,家臣们却并未表示不满,那是因为每人心里都有一个其他武家家臣所没有的希望:“有朝一日,大人若夺取天下,大家都将飞黄腾达。” 信长有意给家臣们的意识中播下织田家企图夺取天下这一希望的种子。特别是在夺取稻叶山城以后,信长特意制一枚“天下布武”的金印,用于公文书等。看到这枚金印印文,织田家所有人,不仅猴子,都把自己那点微薄的俸禄忘到脑后,无不兴奋。 稻叶山城及其城下井口町,被信长命令改称“岐阜”。从这一时期开始,猴子在织田家势力大增。但如前所述,这并非因为他立下战功褒赏而来。他在织田家地位的增高,是因为他的其他才能被信长赏识。 那是猴子的谋略才能。 信长觉得: “猴子有谋略之才,不可不用。” 亡父信秀以来,为攻稻叶山城死伤无数,却屡遭失败。可猴子却利用他在敌后的日常谋略活动,轻松拿下难攻不落的稻叶山城。 “奇妙的家伙!” 信长开始对猴子刮目相看。几乎可说信长的战争观从这次攻陷稻叶山城开始发生巨变。到此为止的信长,只是一个打仗时挥军猛进、势如破竹、穷追猛打的大将。当然他也用过谋略。不仅用过,他还曾跟岳父斋藤道三学过不少谋略,都尽量用于实战。但那些所谓谋略,与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相似,都只不过是战术上的谋略而已。 而猴子的做法却完全相反。他从开始到最后,全用谋略和策略,实际战斗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这猴子不可思议!” 信长如此看猴子,就是因为这点,也正因此信长才能占领梦寐以求的美浓。所以今后织田家的发展方式,就应该是这一方向。事实上从这一时期开始,信长开始专心搞谋略外交。 “全为猴子所教。” 信长虽心知肚明,但他从未说出口。而猴子自己,做梦也未想到自己竟能改变信长的战争思想。不但没有如此想,他反倒觉得信长竟有如此新颖的战争思想,自己只能拼命配合。此二人之关系,便是如此微妙。 “一个反常的武士。” 连猴子夫人宁宁都这样想。作为浅野家的养女,武家日常生活样式等宁宁从小就知道。但与猴子这武士在一起的生活,却不像其他武家那样娴雅质朴。 他们家一年四季都有身份不明的来访者和借宿人。苦行僧、行商人、浪人、行者、木偶师、木匠等,个个都像老熟人似的,推门便进: “藤兄,在吗?” 宁宁当初极不习惯,把来人像赶野狗般一哄而走。猴子知道后大动肝火: “咋能那样?” 藤吉郎说,那些人俺将来都有大用处。 “以前的同伙?” “有以前的,也有新交的。还有慕俺名从远方赶来的。来者不能怠慢,都要请进屋,给饭吃。”猴子说。 宁宁很不以为然。首先每见这些人就像看见猴子从前身世似的,心里极不舒服。 “让隔壁夫人看见丢人。” 宁宁常这样想。他们家隔壁住的是织田家世传家臣前田家。前田家主人名叫前田利家又左卫门,通称犬千代,名震四方,功勋卓著。 顺便解说一下,木下家与前田家有一种奇妙的近邻关系。在清洲、小牧、岐阜,都隔墙而住。前田利家也曾对猴子说: “咱们还是有缘分吧!” 相互之间自然比较亲密,猴子甚至为这比自己年轻两岁的名门望族的次子做媒介绍媳妇。 猴子与前田利家意气相投。前田利家对藤吉郎的身世也没有丝毫偏见,他从未鄙视过藤吉郎,所以藤吉郎对利家非常有好感: “咱们两人亲如兄弟!” 两家私交很深。前田利家若不是与藤吉郎住隔壁,他就不会有后来成为加贺前田家鼻祖的命运。 前田利家的夫人叫阿松,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女人,后来号称“加贺唯靠芳春院(阿松)”。藤吉郎亲人不多,他把隔壁这家妻女,当做自己亲妹妹般疼爱。猴子成为丰臣秀吉后,曾对阿松说: “吾未能帮阿松何事,仅赐此地做购买舶来粉黛之用。” 封给阿松近江两千石,做其化妆费用。 阿松晚年也曾怀念说: “年轻时,俺家与太阁大人家是邻居。没有高墙,只有木槿绿篱笆,俺常跟北政所夫人隔绿篱拉家常。” 总之这一时期,前田家阿松常隔着她所说的木槿绿篱叫宁宁: “哟,宁宁大姐,”她天真无邪地笑说,“府上客人好多啊!” 自家主人出身本不光彩,听到有人这样说,宁宁心里总是不舒服。她曾当面责备猴子: “为何那些人事到如今还来纠缠我们?” 猴子只是含笑不语。他甚至说: “有来借宿的,我即使在墨股城,也要想法让其住下。” 他们家并不宽敞,要留客谈何容易。武士家屋都比较贫穷,这是织田家的特色之一。宁宁很为难,但每次还是想方设法让来客住下。 不久,宁宁开始理解藤吉郎的目的。藤吉郎是要从这些三教九流那里得到外国的情报。猴子特别注意收集有关甲斐武田家的情报。 猴子还是织田家的谍报官。 “命汝做此事!” 信长并未这样特意命令过他。但织田家其他武将无人能做此事,所以猴子按自己的意图收集情报。而且猴子以前的经历和身份,决定了他做此事最为合适。 在攻打美浓以前,猴子专心收集美浓方面的情报,如今美浓归织田家领有后,他又开始收集甲州情报。 “织田家最大敌人,当属甲州武田信玄。” 猴子早就看出这点。 信玄有能力随时动员三万兵力,而且用兵如神,麾下甲州兵能征善战,以弱兵著名的尾张兵,绝非其对手。信玄有上洛的野心。他目前只因受北方上杉谦信的牵制,不能脱身西上而已。若与北方上杉谦信的关系搞定,武田信玄定将踏平东海道,挥戈西上。 “那时位于东海道上的织田家将如何是好?” 是被践踏灭亡,还是委曲求全,臣服武田信玄? 猴子觉得信长无论如何不能与武田信玄硬碰硬地对着干。织田家除尽可能讨武田信玄欢心以外,别无他法。 比猴子外交嗅觉更为敏锐的信长,当然更是如是想。信长甚至暗想: “信玄若要吾舔其鞋跟,吾亦心甘情愿屈膝低首,舔其鞋底。” 自尊心强至病态的信长,到需要谋略时,能控制自己的自尊心。他心中暗想:有朝一日,终将把你武田家之流像做鱼浆一样全都揉碎。既然有如此野心,所以如今给你舔鞋底都愿意。 “猴子,甲州之事,可知一二?” 有一天,信长突然问猴子。猴子故意摇头,佯装不知。他这种故装糊涂的天性,不知道多少次挽救了他的命运。猴子在谍报谋略这种稍不谨慎即可造成人格崩坏的险路上,边走边努力使自己表现得阳光开朗。不然他可能早已被信长杀掉。信长自己喜欢搞谋略,但他却喜欢性格开朗、忠厚老实、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敌人肉搏、勇猛果敢的家臣。他公开这样说,而且在与那样的家臣说话时,本不善言笑的信长,也常高声大笑。 猴子异常注意的,便是在收集情报和推行谋略时,丝毫不要被信长及其朋辈感受到自己的黑暗和阴险。为此,猴子努力使自己给信长留下一种从早到晚无忧无虑、多少有点儿傻相的印象。 “并不知。但知四郎胜赖大人又娶新妻。” “多大?” 信长睁大眼睛,像一下子觉醒了似的。 “年方十八。” 信长问这问那,猴子便一点一滴,把武田家情况像武田家家臣那般娓娓道来,顺便把武田信玄的战略地位和弱点,也像亲眼看见似的一一详述。信长通过猴子,身在尾张,却对甲州武田家情况了如指掌。 “所以,如今应想法与武田家通婚结亲。” 话到嘴边,猴子没敢说出口。他知道如果说出结论,一定会激怒信长。信长只要从猴子这里得到情报足矣。至于应该做何决断,那就是远比猴子贤明的信长自身的工作了。 “有了。” 信长想出主意。他马上行动。首先应搞到一女。信长家没有与胜赖年龄相仿的幼女,他想悄悄找谁家一女养在城内。 “谁家有美貌丽质之女?” 信长得知美浓苗木领主远山左卫门尉(通称堪太郎)有一女名叫阿雪,丽质聪颖。恰巧左卫门尉夫人是信长伯母,所以阿雪应为信长表妹。信长秘密把阿雪招进城内,作为织田家公主养育。他命人称阿雪为: “阿雪公主。” 然后让阿雪故意多次大摇大摆到城下去游玩,使得满城人人皆知织田家有一漂亮公主。 其间,信长给信玄家进献大量礼物,想方设法投其所好。信玄当初对信长的行为很是怀疑: “这小人,搞什么鬼名堂?” 信玄直摇头,连应给的回礼都未送,明知失礼也只收不还。但信长照例派遣使者,进贡大量礼物。 慢慢的,信玄也不太怀疑了。不久,信长派本族织田信正扫部助作使者,从尾张专程到甲府提亲。 “噢,原来仅是想通婚?” 信玄更加放心。这种情况下,通婚实质上就是给对方送人质。信长为给信玄送人质,为得到信玄庇护,才送来这样大量的礼物。信玄想到此,觉得信长这人其实挺可爱。在充满尔虞我诈的这个世界,感到信长可爱的这一瞬间,便是信玄败给信长的开始。 “娶过来吧!” 信玄说。武田家是源平时代以来的世家,也是足利体制下的守护大名,与暴发户织田家本来格格不入。 “看在上总介忠厚老实面子上。” 两家门第不等,信玄欲以此让信长感恩。但如果信玄知道阿雪其实不过是美浓一地方武士之女,还不气死? 信玄对这门亲事很热心。他亲自接见织田家使者,亲自看好订婚日期,还亲自给织田家派去武田家使者。信玄给“尾张的乡里小儿”派去使者,这可是第一次。 阿雪公主从尾张出嫁到甲斐,是信长攻陷稻叶山城后翌年初秋,即永禄八年九月九日。 “到底是大人,做事漂亮!” 猴子对信长的谋略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猴子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走不出这步险棋。 永禄十年(1567),岐阜城改修完成,信长从尾张移居过来,藤吉郎当然也移居到城下分给自己的房屋,照例还是与前田利家又左卫门做邻居。 不久,城下到处谣传“大人要选拔黑母衣队和红母衣队”。 母衣武士是允许肩披母衣上战场的武士。任务是大将直属使番,负责警卫信长身边,帮助信长判断战况,既是将校刺探,又是将校传令,身兼数职。因此当然要选武艺高强、精于战术的武士。以前织田家没有此等职位,此次移居岐阜城后,信长趁机新设。据传一共要选拔黑母衣十人、红母衣十人。 母衣武士不仅是一种名誉。因为人人皆知: “大人一旦夺取天下,这些人皆会被封大名。” 宁宁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夫君此次如何?” 猴子狂笑,笑得宁宁恨不得用手捂住耳朵。猴子虽用狂笑遮掩自己的尴尬,但他心里当然多少有些期待。 信长对人事以严格著称。这次人选就是他独自一人决定。人选很难,预定二十人,最终只发表十九人。 “为何缺一人?” 老臣林通胜问。信长说: “无合适者。” 十九人的名单终于发表。名单里没有猴子。有佐佐成政、生驹胜介、福富平左卫门等屡建武功的老练武士,前田利家又左卫门在红母衣队里也榜上有名。 “哟,又左,恭喜恭喜!” 猴子听说后马上跳过绿篱,到前田家给前田道喜,但心中当然多少有些失落。墨股城因为失去战略意义,城塞已被拆除,猴子也被免去城守职务,他现已无任何惹人注目的职务。 “无可奈何。” 猴子只能继续专心搞自己的谍报活动。从这时起,来访猴子家的莫名其妙的行者中,近江来人多起来了。 猴子对近江开始感兴趣。信长若想上京,近江是必经之地。 “如今只能由俺先考虑这步棋。” 猴子一心扑在这件事上。信长到底何时才会需要猴子的这些信息呢? 利家 “猴子忘乎所以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岐阜城下的人都如此议论。木下藤吉郎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猖狂面貌,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在岐阜城中晃来晃去。 重臣们对他说事,他总摆出一副瞧不起对方的表情,厌烦地随便应付: “啊,是吗?” 因为受信长恩宠,他连老臣们都不当回事。猴子这种狂妄自大的态度,让织田家几乎人人怨言满腹。 大家都在背后骂猴子: “狂蛋!” “狂蛋”好像是尾张、美浓一带方言。 顺便说一句,猴子夺取天下后,相当于其秘书官的石田三成,也被人骂作“狂蛋”。 不过猴子当然不知道自己被人在背后这样骂,因为如今人人都怕猴子。猴子常在半夜三更被信长叫到住所,与信长长时间密议。猴子现已成为信长秘密参谋。如此一来,人们都觉得,猴子还不顺便说一些自己的坏话? “那家伙最令人讨厌!” 大家虽然都这样想,但无一人敢当猴子面说。 “伙计,知道吗?” 来忠告猴的,是他家隔壁的前田利家又左卫门。 “大家都讨厌你。” 利家把大家私下说的那些坏话都说给猴子听。大家都说猴子肯定会给信长密告他人不是。猴子听后,惊得打个趔趄,露出一脸哭相。 “无聊之极!” 若要说猴子有何美德,那便是从不说别人坏话,从不密告别人,从不背后议论别人。若猴子在背后密告别人,那猴子便完全是一个奸臣、佞臣了。 猴子本来具有当佞臣的素质。敏锐觉察主人脾性和好恶,巧妙迎合主人——猴子这种天生之才,也就是世间所说的奸臣、佞臣之才。 猴子明白这些。 “本人有奸佞之才。” 猴子知道自己内心的每个角落。他有时甚至对自己智慧的高深和头脑思维的神速感到恐惧。 “像本人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将身败名裂。” 这些他都清楚。近邻诸国就发生过许多此类事件。有猎鹰师出身的小聪明成为国主宠臣,教唆国主荒淫无度,结果使得国破人亡;还有靠裙带关系从贱人一跃成为国主红人,昼夜伺候国主身边,耍弄权势,欺压老臣。信长老岳父斋藤道三即为如此。他本来是一个从京都来行商的卖油郎,他看到国主弱点,教唆国主沉溺酒色,失去戒心,最后竟篡夺美浓国大权。“事实上,俺这条鲤鱼能跳上龙门,在别人看来,与那些人相差无几。” 猴子全身充满这种特殊才能。 “佞臣与我,仅差毫厘。” 所以猴子一直保持自戒。为不走错路,猴子给自己定一禁忌——从不评论织田家其他武士。后来猴子身处不受这一禁忌束缚的地位后,才毫无顾忌地评论别人长短。但在这一时期,他拼命忍耐。这种忍耐痛苦异常,伤肝动火。但猴子知道: “一旦说出,即为诽谤。” 所以他坚忍不懈,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更不会卑劣地向信长密告别人。正因为他从不密告别人,才使他与佞臣完全区别,才使他给信长一个性格开朗、活泼好动的印象。 猴子恨不得大叫出来: “在下之苦劳,谁人能知?” 猴子说话时,总先这样开头: “在下有智慧……” 利家听后打断他的话头,苦笑道: “问题正在于此。足下这种傲慢自大的态度,令别人生厌。” “听在下解释。在下一直警告自己,一个有智慧者,必须随时保持纯净的心术。在下从无害人之心。” 猴子想说的意思是:若有害人之心,那智者与恶人将是同义语。猴子为给人一个没有害人之心的印象,尽量使自己在人前表现得开朗轻松。猴子知道,只要一个人性格开朗,哪怕是个强盗,也能令人感到几分可爱。 “但现实问题是重臣们都恨你。还是注意点好。” “明白。在下小心便是。” 猴子忍住眼泪,感谢利家真心真意的友情。 利家也很佩服猴子的这种率直,他拉住猴子双手。这是一双很小的手: “伙计,还是要多立战功。” 前田利家又左卫门在织田家武功数一数二,已被选为母衣武士。他诚心诚意忠告猴子,只有在战场上持枪冲杀,立下战功,家中武士们的看法才会变化: “猴子打仗不要命,所以才被破格提拔。” 利家说,只要你立下战功,任何闲话都会随风消散。舆论其实便是如此。 如此看来,连利家都不能理解自己,猴子心里更加难受。俺猴子不是立下比一枪一骑大不知多少倍的武功吗?俺把自己所擅长的谋略、策反等不是毫无保留地都献给了织田家吗?织田家领土的飞跃性扩张,虽说有信长的天才指挥,但我猴子对其作出的巨大贡献,还是少有人能理解。 猴子在织田家没有知己。 猴子的知己只有一人,那就是织田信长。信长不但是猴子的知心知己,而且还是他开发出了猴子的这种才能,给猴子施展这种才能提供了广阔天地。 “宁宁,俺们高兴高兴!” 猴子听利家忠告后回到家,满脸阳光,开朗地对宁宁说: “大喜事,买酒来!” 他把蜂须贺、稻田等自己的与力武士和浅野长政等家臣们都叫来,对大家喊: “唱!” 猴子自己先站起来跳起舞来。大家都莫名其妙,不知有何喜事。但既然猴子高兴跳,大家也都拍手给猴子助兴。 巫女山沟草葱葱, 牛犊吃草草更葱。 主人不来寝室闲, 青楼暗涕望眼空。 这是一首表现当今神社附近靠卖身度日的巫女的民谣,猴子跳得很猥亵。山沟指的是女阴,牛犊指的是男根。 “牛犊吃草草更葱。” 猴子嘎嘎乱笑,用手指画,做出淫秽动作。宁宁看着猴子的举动,不由也偷笑。但没想到猴子却接着唱道: 俺家老婆浅山沟, 牛犊吃草草却无。 无草牛犊只饮水, 满水山沟光葫芦。 听猴子如此一唱,宁宁急了。光葫芦指的不就是那个吗?宁宁的那个光滑无毛,像个光葫芦,这不是恶心自己吗? “你!” 宁宁赶紧大声制止猴子,让猴子不要再唱下去。宁宁发急的样子太可笑,逗得蜂须贺小六他们笑翻在地。连来作客的前田利家也“哇……”的一声,大笑出来。 利家边笑边举起酒杯,彬彬有礼地敬给宁宁道: “敬你一杯!” 利家似乎对这个事实特别感兴趣。因为利家小名还叫犬千代时,也对浅野家这个宁宁相思有加。但宁宁不喜欢利家风流嗜好,所以这门亲事便没结成。因此利家对这一事实,有着跟蜂须贺他们不同的感受。 “光葫芦?” 利家低头故意装作要看宁宁腿间,宁宁赶紧抽回腿骂道: “讨厌!回去看你们家阿松去!” “阿松啊,阿松啊!” 利家站起来边跳边唱: 山有蓬莱万千岁, 万岁千秋重重叠。 鹤立阿松枝叶茂, 龟游河堤水滔滔。 意思是说俺家老婆名叫阿松,那个地方茂密滋润。其实他也暗喻“俺虽没吃上你这个光葫芦,但俺老婆比你更好”。唱完,利家大笑一声,手舞足蹈,回到自己座位。 利家喝醉,小六喝醉,大家都喝醉了。但都不知猴子为何设酒宴大闹。 酒宴快结束时,利家问猴子。猴子回答说,因为你忠告俺被人看不惯,俺才如此高兴。“你想想,在织田家如此众多的臣下中,在下能被那些有来头的重臣们讨厌,还不说明在下已成一条汉子了吗?此非喜事,何为喜事?” “原来如此。” “大喜事吧?” 猴子更是手舞足蹈,胡蹦乱跳。猴子其实酒量很小,但他根本没醉。 利家是一个单纯的人,他被猴子的大度和开朗所感动,对猴子心服口服,后来见人便说——那人你恨不得。你越恨他,他越兴高采烈。别人听后都无可奈何,慢慢也都不说什么了。猴子的小聪明又大为成功。信长本是一个疑心很重的大将,如果猴子过于被人猜疑,信长势必会觉得: “没准猴子真的……” 对猴子产生疑心。猴子其实最担心的是这个。 其实正在对猴子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少时,有次老臣佐久间信盛无意中对信长说猴子的不是。但信长当场回答道: “毋庸多言,本官自知。” 我要是看到猴子胡来,我就亲手捡起石头,砸烂那狗东西没有几根毛发的头颅——信长接着说。他显然是警告佐久间不要在背后密告。 信长这时说的话,后来竟传入猴子的耳中。猴子内心非常兴奋:“本来么!”猴子知道,信长说这些,足以证明他完全知道如何使用猴子这一特殊工具。他猴子这工具没有用处后随时可以杀掉,但只要还有用处,便尽量给自己用武之地。猴子觉得自己获得了用武之地。猴子就是一个如此奇妙之人,无论何时何事,都往明亮的方向想。所以只能说他是一个奇妙之人。 “但是,没有战功还是不行。” 利家的忠告,给猴子留下一块心病。到底何时才有立战功机会呢? 这期间,信长一刻都未停止活动。 他以岐阜为据点,出征伊势,攻占伊贺,还想通过外交手段,获得近江。 “进京!” 信长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永禄十一年(1568)。这一年七月二十七日,才是信长终生开运之日。这天有一贵客来访。 “大人捡到一个大宝物。” 对信长令人难以置信的鸿运,猴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来客就是浪迹天涯,具有室町将军家继承权的足利义昭。 足利义昭本为奈良一乘院住持僧。其长兄足利义辉被京城霸主三好、松永手下杀死后,他想继位将军,遂破门出走,蓄发为民,浪迹天涯。足利义昭唯有一个愿望,就是找到一个人助己入京,继承将军地位。 最初他投靠南近江佐佐木(六角)承祯,但看到佐佐木承祯难成大事,遂又转身投靠越前朝仓。但朝仓也无夺取天下的野心。足利义昭滞留越前敦贺,日益感到绝望。有天侧近中有人突然说: “新兴势力织田家如何?” 织田家不是足利体制下的大名。信长父辈以下克上,强取豪夺起身发家,故在足利义昭看来,跟普通百姓无二。但最近信长疯狂征战,把近邻诸国各个击破,占为己有。 “织田家出身卑贱。正因来路不明,所以我若投靠其门下,定当欣喜若狂,视为坐上之宾也未可知。” 足利义昭采纳了这一方案。对义昭来说,这一步等于终于走出生涯的不幸命运。代表足利义昭与织田家接头的,是足利义昭幕僚细川藤孝(幽斋)、甲贺大乡绅和田惟政以及致力于再兴幕府的活动家,浪人出身(严格说,是越前朝仓家食客)的明智光秀。 信长痛快答应,表示很高兴迎接足利义昭从越前来本国。足利义昭一行到美浓时,信长沐浴净身,身着室町礼仪服装,到岐阜城外三里处郑重迎接。 “看大人那一本正经样!” 猴子觉得特别滑稽。 信长把岐阜西郊立政寺修整为旅馆,作为义昭一行居所。义昭一行住下后,信长马上便前往立政寺书院拜谒义昭。 垂帘卷起,信长平伏拜谒——信长从未给人行过如此大礼。精通仪典的幕僚细川藤孝事前教给信长平伏之礼,信长如法表演一番。 信长背后是小山般献给足利义昭的一千贯铜钱,还有铠甲、大刀等物。信长献上的不是目录折子,而是实物。 信长很快退出,然后在其他房间,接待足利仪昭幕僚们。酒宴正酣时,有位幕僚说: “此立政寺整洁娴雅,颇为雅趣。但作将军御所,却稍嫌狭窄不便。” 足利义昭虽是亡命中的将军继承人,但在南近江时有专门修建的御所,在越前也有一座城堡供起居。织田家这小寺庙旅馆,相比之下,难免会有冷遇之感。幕僚这番话暗含讽刺意味:织田信长一个乡下土包子,连将军应住何处都不知。 信长用锐利的目光瞪了这位幕僚一眼。幕僚名叫上野中务少辅。 “说得好轻松啊!” 信长像吐胡颓子籽那样不屑一顾。意思是说你们这些京城来的人好优雅啊,“俺上总介,连年累月,征战四方,哪有闲空在美浓修建其他御所?况且那也太浪费。” 猴子负责接待客人,信长所说,看在眼里,听在心里。 “大人所言,狂放不羁。” 猴子对自己主人的大胆无敌,狂放不羁,喜不自禁。但织田家其他重臣却对信长出言不恭感到担心。闲空呀,浪费呀等,说这些未免太过失礼。当然在座的幕僚们也都有同感,所以满座一下冷场。 “说浪费,”信长接着说,“是大人俺计划在两三个月内占领京城。御所占领京城后在京城修建即可,为何要在这乡下修建?” 信长此言一出,满座幕僚和织田家家臣们都瞠目结舌。上京,是天下英雄豪杰的梦想,连上杉谦信、武田信玄、长宗我部元亲等也都心怀梦想,但却实现无望。可这信长,却像要去趟便所般随意就说出口。 “可能吗?” 在座的所有人都怀疑,唯有猴子一人知道信长不是吹牛,也不是玩魔术。 信长已埋下种子。 种子就在北近江。 人人皆知,要从美浓上京,必须通过近江琵琶湖畔。琵琶湖北部有浅井家..,南部有佐佐木家两家势力强大的大名。要各个击破,没有两三年功夫绝不可能。 对此,信长没有硬碰硬,而是采用了猴子的做法,用谋略来攻取。他成功地把自己胞妹阿市公主嫁给近江琵琶湖北部浅井家的年轻国主浅井长政。 如此一来,就能平安通过近江北部了。猴子多次秘密出使浅井家居城小谷城,多次与浅井家重臣们谈判交涉,浅井家答应一定保证安全通过。说两句题外之话,猴子每次出使小谷城,都去拜谒从织田家嫁过来的阿市,问候阿市。每次看见阿市,他都抑制不住与生俱来的好色之心,暗自苦想: “若能与公主同衾共枕一晚,死而无憾。” 那种心情,坐在这个席上还能感觉到。猴子抱着好色之心,从开春到初夏,来往于岐阜和小谷之间。多次来往交涉,竟然从浅井家得到口头约定: “织田大人上京之日,我方愿派兵若干配合。” 浅井家家风以诚实耿直著称,既然有此约定,当不会反悔。 “大人所言,绝非狂言。” 只有猴子知道这点。 信长主演了这场魔术。 此年九月七日,信长率领三万大军进入近江,势如破竹,击破南近江十八城,二十八日,即占领京城(京都)。此时距足利义昭寄居岐阜不过两月有余。 信长实践了与足利义昭的诺言,他立这位浪迹天涯的足利家继承人为将军,翌年,即永禄十二年,还为这位足利义昭修建了新御所。新御所四月竣工,四月十四日义昭即入住。 但信长并未常驻京城。他甚至连公馆都未固定,有事时亲率大军如风似火突现京城,事完后马上撤回自己根据地岐阜。 “心里没底。” 义昭希望信长常驻京城,但信长仅动了一下自己最有特征的半边酒窝,一字未答。事实上长年盘踞京城的阿波三好残党伺机反击,有次竟然侵入京城。信长接到飞报,冒着大雪,二日之内便从岐阜赶到京都,赶走那些残党。 “如有变故,俺织田信长随时来援。敬请安心。” 信长这样安慰义昭。但将军新御所建成后,义昭反而更加不安。他还是恳求信长: “恳望派驻一位有威望的京都守护。” 朝廷也通过久我大纳言直接要求派驻守护。 “谁人合适呢?” 信长苦思冥想。派驻的此人,将是信长在京都的代官。作为信长的代言人,该人将负责与朝廷和将军联络,并负责京城市内警备,还要向京城附近敌国展示织田家的武威形象。此人应是一位文武兼备的司令官,信长苦于选不到一位合适的人选。足利义昭希望派与自己关系亲密的明智光秀常驻,但信长却置之未理。 “该人不可信。” 信长觉得。他并不是觉得明智光秀人品不可信,主要是因为明智光秀是一名新家臣,信长觉得与他还做不到心心相印,推心置腹。而且明智光秀与义昭将军关系过于亲密,亦不利保持织田家的机密。 朝廷方则暗示希望派织田家家老柴田、佐久间、丹羽、林等人中任何一人驻留京城。他们都是织田家祖传家老,且名震天下,京城市民得知他们驻留,也会觉得安全。 但信长还是觉得他们谁都不合适。他们都长于武功,但缺少外交感觉。 “非猴子莫能为。”信长想。 猴子在天下确实还属无名之辈,在织田家也人微言轻。但没有任何人能比猴子更知道信长所思所想。比如对足利义昭将军,信长表面上表现得很尊敬,但内心其实只把其当作自己统一天下的一个傀儡,一个工具而已。将来不需要,或觉得其将影响自己统一大业时,信长会毫不心慈手软赶走他。但如今的信长却丝毫不露声色。如今信长只是尽量假装毕恭毕敬,一心一意把位尊名高的足利义昭当作武门栋梁崇敬。柴田、佐久间、丹羽等老臣,当然不知信长这种内心。他们看着信长的表现,以为信长真心崇敬足利义昭,所以他们也用崇敬神圣的态度敬仰义昭。 “唯有猴子一人,知吾心思。” 信长觉得,只能让此人承担守护京都这一复杂任务。 信长在离开京都三日前,把猴子叫道自己临时居所清水寺: “猴子,老实听着!” 意思是要猴子好好听着。这是信长做出重大决策时的口头禅。 “啊,嗨依!” 猴子急忙做出极为认真的表情。性格怪僻、诙谐幽默的信长很欣赏猴子那张像强忍口中黄连苦味、独特奇妙的得意面孔。猴子表现得越认真,脸上越显得痛苦不堪,滑稽得令人恨不得上去抽一耳光。 “本官命汝为京都守护!” 4eac." >京都守护,按镰仓幕府制度,相当于六波罗探题。猴子大惊!如此重要职位,当然应该是家老或织田本族重要人物担任,绝不应命十年前还是个足轻的自己担任。 “事关重大。” 猴子虽然心里不安,但他马上看出,信长为何任命自己来担任如此重职。在这点上,如果猴子稍有毒心,他将会是一个稀世恶人。 “承蒙大人抬举,” 猴子稍作停顿,终于开口。开口时他已想好如何应对信长。他接着说: “但臣绝不敢当。大人即使把臣五马分尸,臣也绝不敢接受大人如此抬举。” 信长一下火上心头,大叫,你该高兴,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俺让你这个烂芋头般的小人物当日本最显要官职呢,还不高兴吗? “猴崽子,害怕了?” “大人误解,臣并非害怕。大人如此做,分明是要害臣!” 猴子自有主见,所以故意大声说。这猴子真不像话,信长看着猴子非同寻常的样子,只好开口道: “讲来!” 然后便闭口不言了。那意思是说,既然你有自己的主见,那就别拐弯抹角,照直说来我听。信长有奇怪的省略病,此时他用“讲来”一词,便表现了自己的意思。在理解信长这种省略式语言上,猴子是最好的语言学者。 “那好。” 猴子只好开始解释。 他的主要意思是说,如果让自己担任如此要职,那天下和织田家中都不会理解。家中家臣们嫉妒,京都贵族绅士轻蔑,自己人微言轻,无人愿听从自己的指挥。到时只会给大人脸上抹黑,猴子我也只有自剖自己这张薄肚皮了。此事青天白日般明了,谁都能看出来。正因此,俺才冒犯大人,不得不坚辞。 “这些谁不清楚?” 信长不耐烦了。这些情况,我信长还不清楚?要说信长最讨厌什么,他最讨厌装模作样地说这种人人皆知的道理的人。他打住猴子的话时,手已抓起身边的望远镜了。 他想顺手扔过去打猴子,但又停住没打。信长喜爱工具器具,他喜欢猴子这工具,也喜欢南蛮人赠给自己的这望远镜。要是用这望远镜打猴子那顽固不化的头,一定会把望远镜砸坏。 “可惜。” 爱惜工具的心理,使信长放下望远镜。信长眼睛瞪着猴子,心里说:你这走运的家伙! 对信长的这种心理状态,猴子像肚里装有镜子似的,明白得一清二楚。 “此时必须激怒他!” 说来说去,其实都不过是猴子的手段而已。他显出一副诚惶诚恐状,平伏到信长面前,请求原谅自己考虑欠周。最后朗声道:“臣愿冒死受命!”你看他小肩膀紧张得颤抖不止,但从满口乱牙中发出的话音却充满阳气。 “滑头鬼!” “啊,过奖过奖。承蒙厚爱,不胜荣幸。臣所言诸种担心,大人当然尽皆知悉。” “你意思是要本官别听信谗言?” “臣既侍奉大人,即仅臣服大人一人,其他任何人臣皆不惧。哪怕对方是公方或关白殿下,臣皆不在话下。然京城小人谗言恶语像瘠薄田埂蓬蒿般繁衍不止纠缠不清。那些小人巧言恶语即使传入家中,家中诸臣再传给大人,臣亦不会在意。臣知大人确实听信谗言时,才会惧怕。” “明白。” 信长和蔼地说。 猴子安下心来,挪膝向前,靠近信长,向信长说了自己对新将军足利义昭的看法。 “臣以为将军是一位相当有才能的狂言师。” 意思是说义昭是一个诡计多端之人。足利义昭虽靠信长扶持才当上将军,但上台后马上显露出高慢自大的个性,企图像过去的将军那样向诸国大名发号施令。但因为他并无能调动之兵,所以毫无疑问只能施展雕虫小技,试图削弱织田家的势力。 “所言极是。” 信长对自己起用此人,感到非常满意。他说: “当马,当大早稻训化可也。” 猴子马上理解信长言下之意。信长喜马,更喜亲手调教悍马、野马。有年有人从奥州送来一匹悍马,无人能调教。信长命名其为“大早稻”,亲手鞭打乘骑,直至调教成一匹远近闻名的骏马。信长言下之意是,要猴子像调教“大早稻”般,对待公方。 信长离京而去。 猴子把信长送到粟田口,返回驻地,换上正装。他准备立刻去拜访将军。 足利义昭对织田信长这一人事安排非常不满。 “木下藤吉郎,何许人也?” 京城无人知晓。他令手下调查后才知道,原来是织田家下人出身,前身是小商贩。指派这样不明不白的人来担任京都守护职位,足见信长根本不尊敬自己。 “竟长得像猴?” 仅此一条,就够心生厌恶。门第不正的小人物也罢了,但起码应选派一位容貌英俊的人物吧? “禁里(朝廷)亦相当不满。” 义昭一直对侧近们说。 信长离京后,这位木下藤吉郎当日便手持一把扇子,前来拜谒将军。 “噢,这乡巴佬!” 义昭扭捏一下身子。想要谒见自己这样的将军,怎能随随便便。最起码应提前申请,等几日准许谒见才能前来。 “他自己来了?” “已至御所。” “先领到马夫小屋,好好给教教礼仪,让他明白自己姓甚名谁!” 虽还不至于真把猴子安排到马夫小屋,但也是先安排到一间休息间让坐等。良久,义昭宠臣上野中务少辅才进来: “木下大人吗?” 中务少辅为让猴子现丑,故意按室町幕府武家礼仪进来坐下,等猴子点头会意后才礼貌地问。 休息间内有两张屏风。一张上绘有墨画,一张上绘有彩绘。墨画一侧为上位,彩绘一侧为下位。猴子被安排坐在彩绘一侧。 “请按武家礼仪行事。” 中务少辅说。这里所说武家,与公家相对,指的是足利将军家。“谅大人礼有不知,本官并非想要为难大人,但拜谒一事,本有相当复杂之规矩与做法。大人今如麻雀飞入院落,突然闯入,恐难以应对。” 猴子听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眼前按礼数身着正装,装模作样的上野清信中务少辅,让他想起三河万岁时的自己,只觉滑稽可笑。上野家是室町幕府创始者尊氏以来的世家,也算是名门望族。但眼前这位上野清信,除服侍足利义昭以外,别无其他才能。后来收养义昭喜好男色时豢养的宠童为养子,官至从五位下大和守。 “明白了。”猴子点了点头道,“足下之意,敝人今日不能拜谒?” “并非不能拜谒。臣所言之意,请大人事先申请,等待数日,待许可后方可拜谒。” “扯淡!” 猴子张开大口,高声大笑。猴子笑声之大,惊得庭院对面马厩里的马都蹦跶起来。猴子本来声音就奇大无比。 “敝人身为织田信长京都代理。敝人知道,织田信长离京前日,曾对公方申明:对待藤吉郎,犹如对待信长本人。如今信长代理至此……” 猴子说到此,故意停下,看着院中橘树,不再多说。这棵橘树,是营造这所将军御所时,猴子亲率手下,从山科毗沙门堂门遗迹移植过来。枝茂叶亮,可见已完全适应此处水土。这所御所院内一草一木,都是信长所赐。你这位中务少辅,今日能一日三餐吃到嘴里,还不是靠的信长? “人云贵人不知感人之恩,确实如此。”猴子心想。 他继续保持沉默。这位相貌丑陋的怪男沉默不语,足够吓倒中务少辅。中务少辅不敢耽搁,赶紧起身,跑回足利义昭处,向足利义昭汇报情况,说服义昭立刻接见猴子。 “将军接见,请这边走。” 中务少辅回来说。义昭府邸在别栋,两人穿上草鞋前往。进府邸玄关时,中务少辅不怀好意地观察猴子的一举一动。 按礼法,若进同辈或下属家玄关,可从中间进去。若是进高贵人家玄关,则必须从侧边进去。 “看他怎么走?” 中务少辅眼看猴大摇大摆上了中间的台阶。他觉得这是对公方的侮辱,不提醒不行。他用扇子指着侧边暗示道: “这边。” 如此区区礼仪,猴子当然知道。但他有意这样走给中务少辅看。猴子本来爱表演。被中务少辅如此一指点,他大笑: “哈哈……” 笑声能把中务少辅冲倒。猴子大笑道:敝人本为尾张野人,疏于礼仪,啊哈哈,敬请海涵。边笑边说边走进屋。 猴子拜谒义昭。 只见正面有一面垂帘。猴子面对垂帘,按礼节认真礼拜一下。中务少辅颇觉意外: “狡猾。” 中务少辅知道自己今后得多长一个心眼儿。 猴子按部就班自我介绍说自己便是新任京都守护职,今后如有何事,不论大小,请找自己即可。猴子言辞表情,既显亲切,又有威严。义昭也觉得: “此人不可小瞧。” 义昭摆出酒宴,宴请藤吉郎。饭盘用当时流行的漆器。食器不是下贱人用的木碗,而是陶器。食物有鸡、鲤鱼、章鱼、鱿鱼、鲍鱼等,还有梨等水果。吃时应先从山珍开始,然后才能吃海味,最后吃野味。木下藤吉郎毫不马虎,按顺序吃完摆在面前的美味佳肴。 由此可见刚才猴子走玄关中央进来,并非无知,而是为在义昭幕僚前摆威风吓唬他们。 上野中务少辅只能摇头暗想: “一个百猜不透之人!” 在此期间,信长四处出击,最终把目标锁定越前。但这次信长进攻越前,却多少有些轻敌和轻率。与进攻美浓和近江时不同,这次信长考虑欠周。 “机会成熟,即进攻越前。发动大军进行突然袭击。突袭攻击,突袭消灭。” 信长把自己大致计划私下告诉京都的木下藤吉郎。信长是个秘密主义者,任何事情一般都不对家臣说,但这次却把这一机密计划对三河的德川家康和京都守护司令官猴子说了。不过这并非说明猴子已成为如此重要的人物,而是在信长作战计划上,不提前给京都的猴子说不行。 信长自称: “上京游山玩水。” 他于元龟元年(1570)二月二十五日从岐阜出发,途径近江,观看相扑比赛,缓慢行进。这些举动,都是为了麻痹越前朝仓家。 “请三河大人也来,在京都相会。” 信长也邀请德川家康参战。德川家康也自称要上京游逛,带人慢慢行进。 事实上信长在京都把京都和堺的茶人都集中起来,一起花天酒地。他还请将军和公卿们一起观看能表演,谁都不能想象此人正在筹划着一次闪电战。 从岐阜出发后,沿途以及在京都共玩乐近两个月,四月二十日,信长从京都出发,宣称打道回岐阜。他率军穿过近江琵琶湖畔,过了后来称作彦根北部、当时叫做鸟居本一带后,悄然挥军北上,如暴风?骤雨般穿越琵琶湖北山岳地带,乱军冲入越前大门敦贺平原。 越前首府在一乘谷,住在一乘谷的朝仓家听到变故消息,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暂时只能期待前线拼死守住敦贺平原手筒山和金崎两座城堡。 这次越前突袭作战,由熟知越前地理情况的明智光秀带路,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作为先锋参战。 “谋略不尽完全啊。” 从自己的战术思想来看,猴子对这次作战不太满意,也感到不安。猴子觉得,应先充分谋略,策反朝仓家三四个重臣。如今不等柿子成熟便硬摘,战争不可能取胜。 信长与猴子战术思想相同,但这次却采用了自己猎鹰的方法,先麻痹敌人,然后发动突然袭击,一鼓作气击败对方。 越前人惊呆了。越前人不但被突然出现的大军惊呆,也被织田军华丽的军装惊得瞠目结舌。尾张是富裕之地,加之信长喜好奢华,所以将士们所穿甲胄华丽惊艳。 “天兵降临啦!” 身着破烂战袍的越前人奔走惊呼。而且越前方的武器也处于劣势,铁炮数量与织田方完全不能相比。 敦贺平原上的两座城堡,在织田家震天动地的铁炮轰击下,不到两日便陷落了。 “下一目标,一乘谷!”信长鼓舞全军。 全军没有放松进攻,德川家康先锋队立刻就要进攻木芽岭天险。 但恰在此时,异变发生。 盟军浅井家反叛了。浅井家没有参加这次对越前的攻击,他们也未接到信长方事前的通告。他们看到织田家大军穿越自己领内,直奔越前,大为惊异。 国主浅井长政不知如何是好,感到非常棘手。虽娶信长胞妹为妻,与织田家结为同盟,但浅井家与越前朝仓家却自古就有友好关系,两家关系非同寻常。近江浅井家,本来在越前朝仓家庇护下才得以自立。两家因缘之深,恩情之大,非织田家嫁个公主,一日两日之关系所能比。 而且首先是信长违约。 浅井家在与织田家结亲时最担心将来织田家和朝仓家交战。浅井家当初考虑到这些,曾婉言谢绝织田家联姻的请求。但信长发誓说: “愿写誓言。” 所以浅井家才同意联姻。信长写的誓言是,将来无论何时何故,永不与朝仓家对抗。浅井家相信了信长的誓言。但信长这次发动突然袭击,等于违背了这一誓言。所以浅井长政当然遵守祖辈结下的同盟,援助朝仓,讨伐信长。 况且这次讨伐作战实在容易。信长及其三万军队,都集中在口袋般的敦贺平原。北临日本海,东西方是峻山险峰,浅井大军就在信长后方的南边。只要浅井把南部封锁,截断退路,织田军便成瓮中之鳖。浅井家只要与朝仓军前后两面夹击,信长大军就会像拥挤在山谷间的羊群般,任两军屠杀宰割。 浅井长政发出军令,浅井家大军把江北山山岭岭全部占领,完全截断织田军的退路。 信长开始不敢相信。他觉得: “那个长政,他不可能背叛我啊!” 信长一直对这年轻的盟友非常关心。长政上京时,信长亲自引见给将军和公卿们,吩咐他们道:“此为妹婿,请像待信长般对待他。”京都僧侣和富豪等来信长住处请安,信长甚至对这些人说:“请先去给浅井请安,俺这里无所谓。”他的目的就是即要提高浅井在京都的人气。信长也很喜欢浅井长政的刚直,也喜欢看浅井威风堂堂的身躯,信长更重视浅井长政政治上的存在。这位近江大名如果未与自己结盟,那他信长至今也不可能进出京都。 “不可能!” 信长不相信,是因他觉得自己一直对浅井恩意有加。信长几乎没想过自己进攻越前就是对浅井誓言的背叛。 “俺对长政有恩。” 这是信长的毛病。信长以善解人心著称,但有时却也犯糊涂。犯糊涂的理由并非因为迟钝,而是他专心于计算自己的得失,稍不注意便忘记照顾盟友和家臣们的利害和感情。 但探子回来的报告,粉碎了他的推测。 当他知道浅井背叛确定无疑后,大叫一声: “回京!” 然后翻身上马,单枪匹马飞身便跑——旗本将士随后追上。这次作战,正因为有浅井长政的后方保障,才敢实行。浅井长政既已背叛,那便只有逃走了事。若不逃,信长将与三万将兵一起在这盆地像瓮中之鳖般被杀。信长此时甚至都来不及通知自己的部将撤退,最前线的德川家康知道信长逃跑的消息时战况已非常紧迫。信长把自己的将领和士卒全都扔下,自顾一人逃跑。此人之机灵敏捷,由此可见一斑。 多年后——此为后话,猴子已成为丰臣秀吉后的某日晚上,他在大坂城觉得无聊,与近臣们闲聊。丰臣秀吉喜欢的话题是女人、茶具、人物。此日的话题是关于信长的人物论。在座的有德川家康、宇喜多秀家、前田利家、蒲生氏乡、毛利辉元等。 “蒲生大人,能征善战。” 秀吉夸奖蒲生。不光秀吉夸赞,当时,年轻武将蒲生氏乡的军事才能被世间高度评价,无人能与其比。与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不同的是,他只可惜没有能干出更大事业的命运而已。 “假设此时故右大臣大人(信长)和蒲生交战。兵力右大臣大人五千,蒲生一万,而本人不得不支援某方……” 蒲生兵力是信长两倍。战争一般都是多数战胜少数,而且这两个指挥官不论勇气还是战术能力,也几无区别。 “如何?” 秀吉问大家。这一问,连德川家康都抱头不解,更不用说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那些凡庸之辈,他们更不可能找到答案。秀吉停顿一下自问自答道: “本人支援故右大臣大人。” 信长兵力弱小,显然要吃败仗。 “但是,”秀吉说,“为何呢?因为若能砍回蒲生方五颗首级,其中必有氏乡。”——正如秀吉所言,蒲生氏乡是个拼命三郎,每次作战,都身先士卒,与敌方格斗。 “但织田方五千士兵,即使战死四千九百人,故右大臣大人定在存活的一百人中。只要故右大臣还存活,定会东山再起。最终还是右大臣胜利。” 此时正是如此。幸好连马都行走困难的琵琶湖东岸山岳地带不是浅井直属领地,信长决定从这条路撤退。 猴子此时正在信长中军。他知道如今是自己拼死立功千载难逢之时。 他决心已下,便自告奋勇留下殿后。殿后任务是阻止敌军追击,掩护全军退却,最后可能全部灭亡。百里难逃一生。 “请允臣殿后!” 向信长请战时,猴子自己极为紧张,丑陋的面容赤红,眼珠快瞪出眼眶。 “臣率军固守金崎,拥军殿后,坚决堵住敌方洪流。” 猴子觉得自己若不能有如此战例,那终生就只能被人看作一个巧舌如簧的谋士,在织田家中不会受到公正评价。前田利家又左卫门叮嘱的“树立武功”,就在于此。 猴子一直寻找机会,今日终于到来。但今日这机会,其结果谁都知道凄惨无疑,所以猴子自告奋勇殿后时,满座将领鸦雀无声,众人甚至连感动都忘记。足见这任务将会多么凄惨。 信长沉默不语。形势之严峻,连信长都不能立刻回答。信长恨不得上去抱住猴子亲吻。他首次对猴子产生爱怜之情。 “这就是猴子!” 信长的藤吉郎观,由此得到确立。信长想,如果无此坚实、可爱、高洁特性,那么他猴子就只能是个大骗子。猴子此时要报答信长十年培养,使自己过上像人一样的日子的恩情。他自告奋勇殿后,要以自己的身体作人墙,来阻止织田军全军覆灭。 “猴子,看你的了!” “嗨!” 猴子跪地拜命。也许这便是今生永别。猴子大声喊道:“愿大人平安无事,健康长寿!”他祈愿信长武运长久。 信长不知作何表示。他飞身上马,用力擦去涌出的眼泪。信长流泪,还是少年时期,得知自己的傅人(老师)平手政秀老人为教育自己走正路,剖腹自杀消息时。当时信长听到消息,悲痛发狂,在城下街道上狂奔发泄。 “猴子,活着回来!” 信长挥鞭飞奔而去,身后留下一声叮嘱。猴子立刻集中自己手下兵将,进驻金崎城。金崎城是从朝仓军手中夺取的城塞,只在海湾尽头稍事修整,说是城堡,不如说是木栅栏围起的一块山包..。朝仓方随时都可能派出黑压压一片大军前来收复。 众人对猴子的看法,在此瞬间也得到恢复。 “藤吉,祝你好运!” 织田家最长的老家臣柴田胜家特意过来拉住猴子的手,向猴子道歉,请求猴子原谅自己多年以来总是不看好他。 佐久间信盛、丹羽长秀等织田家的重臣们都特意过来,向站在木栅栏前的猴子告别。 在这些人看来,这是趁猴子还活着向猴子吊唁。猴子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给蜂须贺小六以下将兵的额头或头盔上都贴上表示行尸的三角白纸,然后高树一杆大旗,上书“南无阿弥陀佛!”迎风招展。 “拜托!” “拜托!” 武士们耷拉着脑袋,骑马从猴子他们面前走过。将领们见猴子队伍太小,忍不住都留下自己手下二三个还有战斗能力的武士,借给猴子指挥。 最后通过的是刚二十出头的德川家康。德川家康作为先锋队,已进攻到木芽岭山麓,到撤退时只能抽边阻击敌人边撤退的倒霉签。 “辛苦大人了!” 德川家康是一个容貌端正、言辞稳重的年轻人,他特意下马,向猴子致意。德川还把自己撤退时最贵重的铁炮留给猴子十几挺。德川家康也觉得织田家这小个男人定会葬身此地。如果猴子真战死此地,那不论德川家康的命运还是历史,都将重写。 但猴子照例乐观,手下士兵们也一个比一个阳气。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将不是那种无谋的武将,他们对自己主将的指挥能力,没有任何怀疑。 “大家放心坐上俺藤吉郎这条船。谁跑出这条船谁先死无疑。大家把生死都交给俺藤吉郎,齐心协力,团结一致,一切行动都听俺藤吉郎指挥。” 猴子命令大家。站在猴子面前的所有将兵相比其所处的严峻形势,都没有悲壮的表情,因为这里有猴子这位善解人心的将领。 猴子命令道: “点燃篝火,城中全部点上篝火!” 敌先锋已到城前,猴子命守军从栅栏后边拼命用铁炮射击,尽量使敌人不能靠近栅栏。太阳慢慢落山,周围逐渐黑暗起来。猴子他们没有松懈,继续防战。 不久派出的探子们一一回来,报告说朝仓大军已到木芽岭背面。从火把数量看,兵力不下三万。不过大部分都停下野营,只有两千先锋继续向这边行军。 听完汇报,猴子主意出来,随即命道: “全体出城!” 他集合兵力,全数出城,在森林中埋伏下来。 越前军先锋队队长名叫作毛屋七左卫门,他为翌日凌晨能发动攻城,连夜从森林中急行而来。 猴子的伏兵从越前部队侧面发动突然袭击。他们从草丛中突然出现,先用铁炮攻击,然后冲进敌队乱刺,夜叉般凶暴狂冲。特别是善于夜间行动的蜂须贺党徒,都是野武士出身,打起夜战来得心应手。越前兵被打得仓皇溃逃。 猴子也逃了。 猴子发出暗号,集合己方兵士,全速逃跑,跑过金崎城,至天明已撤出七八公里。被猴子突袭的毛屋七左卫门率残部赶到金崎城,拂晓开始发动攻击。他先用铁炮狂轰,轰到最后才知道金崎城是一座空城。 “难逃一死啊!” 猴子率军拼命逃跑,跑得马快断气,可当日还是被朝仓军一部追上。朝仓方地方宗族也在途中不断伏击。猴子的部队边战边逃,损失惨重。 仓皇退却中,追上了前方正在撤退的德川家康军。德川家康看到猴子的惨状,亲自率军返回,与猴子合流,阻击追兵。一旦击退追兵后马上继续退却。他们边退边打,士兵越来越少。 多年后猴子当上关白,要与德川家康睦邻友好,请德川家康上京时,他首先拉住家康的手道: “金崎退却战之恩,至今不敢忘记。” 猴子再次对早先的这次撤退战表示感谢。这次战斗,对猴子来说,确实如同一场噩梦。后来他还常在梦中梦见这次战斗光景。 他们经过长距离退却行军,终于退回京都时,几乎所有武士都失去乘骑,只能徒步行走,铠甲也都破烂不堪,一副叫花子模样。 信长得知他们逃回,立刻接见道: “如无二位殿后,我军当全军覆没于若狭和近江野路。” 信长用少有的感伤语言,对二位拼死殿后表示谢意。 猴子几乎累死。但翌日,这位人物却特意身着华丽服装,为显示脸色好还特意涂抹油彩,故作声势地大笑着在市街阔步,看见街上女人还故意调戏。 到底是何种心理,促使他如此自我显示呢? 善祥房 琵琶湖映照着蔚蓝的天空。湖西岸山脉连绵,直至若狭一带;东岸有官道,官道两侧是能收获八十万石食粮的肥沃良田。对这近江之国,信长快要想疯了。 所以信长才把自己国色天香的胞妹阿市嫁给近江北部大名浅井长政,结为姻亲。那以后,以岐阜为根据地的织田信长,才能自由往来近江回廊,进出京都。因此才能有他信长占领京都之今日。但如今浅井家成为敌人,向织田家宣战,回廊由此被截断。 要打开回廊,只有消灭浅井。越前金崎之战惨败两月后,信长率军攻入近江,在姊川附近原野布阵,包围了浅井家支城衡山城。 此时为元龟元年(1570)六月二十四日。天气炎热,空气流火。 “藤吉在吗?” 信长坐到桌几前大声喊,命人传第三线指挥官猴子来。 猴子迅即骑马从山脚下奔上山冈。猴子早有准备。他时常准备着信长所需要的信息。以前信长欲夺北部邻国美浓时,他派出大量奸细进入美浓,甚至自己也化装成奸细进入美浓策反武士,最后瓜熟蒂落,令信长轻而易举夺下美浓。目前最重要的目标是近江。猴子手下早已渗入近江,正在琵琶湖北部各个村落做地方武士的策反工作。目前在织田军中,没有谁比猴子对近江的人情地理更加了如指掌。信长大喊“猴子,快叫猴子”,就是想要猴子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全吐出来。 猴子奔上信长指挥部所在的山冈,拨开路边的羊齿草,挥汗如雨,走进信长的军帐。 “啊呀,大人啊!” 令猴子瞠目结舌的是信长的服装。只见信长头戴为自己设计的漆黑巨大斗笠,身穿白色短袖,外披黑色丝绸单衣,果然一副君子形象。 “来了?” 信长开门见山问猴子三四个关于敌情的问题,猴子全都对答如流。 两人正在一问一答,外边士兵报告,说德川家康率军已到。 这一时期,信长把盟友德川家康像自己部下那样使唤。这次从岐阜出发时,他又向远州滨松派出急使,希望德川家康同行。 “即请前来近江姊川,共同讨伐浅井为盼。” 德川家康二十来岁,这时不断受到甲斐武田信玄的威胁。但他还是马上纠集五千将兵,亲率赶来。织田军两万三千,两军汇合,号称三万。 德川家康在山下弃马徒步上山。家康此时已开始发福。 木下藤吉郎在军帐外双手着地,屈膝恭候。 “噢,木下!” 德川家康社交感觉极强,他对信长极为赏识的这位将校,总很客气。猴子抬起头,开口便谢: “上次多亏大人相助!” 猴子首先对德川家康表示衷心感谢。越前金崎退却战,在枪林弹雨中,猴子因德川家康相助而获救。两人平安撤回京都时,信长立刻接见两人说:“无藤吉则世无我信长,无三河大人,则亦无藤吉啊!”信长也对德川家康鼎力相助表示感谢。 德川家康落落大方点头回礼,微笑说: “战场上彼此彼此。” 德川说完,走进信长帷帐。信长正摇扇取凉。 “啊,三河大人!” 信长感谢德川来援,解开下颏处的斗笠绳,慢慢卸掉头上的斗笠。摘下帽子,便算是对德川行礼。信长并未站起身行大礼。 “长话短说……” 信长没有多余的客套话,他快言快语,但却像木板钉钉子般一字一句,扎扎实实。他用特有的明确语言,开始介绍敌情和己方部署。信长介绍敌情时,德川家康一直站着,无人让坐。 猴子见状,赶紧跑出去找到一张熊皮拿来,为德川家康铺上说: “三河守大人,请坐!” 家康为猴子的细心所惊,他使一眼神表示感谢,便坐上柔软的熊皮。经过长途急行,家康疲劳困顿,坐在熊皮上,他舒服得长吁一口气。 战斗于二十四日凌晨四点余,隔姊川河两军互射开始。敌方浅井军八千,同盟军越前朝仓援军一万。 开战前,信长在决定部队部署时,曾对德川家康说了有失礼貌之话。 “全军部署已妥,三河大人请随意,找敌方较弱之处布阵即可。” ..信长真意当然并非要轻蔑家康。事实上信长极为羡慕家康剽悍的三河兵。信长手下的尾张兵,实际上是美浓以东最弱的兵团,仅靠信长等指挥官巧妙和严厉指挥才勉强作战并取得一定胜利。相反三河兵则是东海地区最强的兵团。大会战时,非常需要一个尖兵部队,像锥子般直插敌人心脏,所以信长才邀请德川家康前来参战。可他却面对家康说:“请随便找一敌方较弱之处布阵即可。”这其实是信长作为大哥装腔作势。 “弟不知……”德川家康在自己下巴宽大耿直不阿的脸上,做出一副更加忠厚老实相道,“老兄何以说出这意外之言!” 其实家康早已看出信长真意。信长内心当然想让家康兵对付最强的越前朝仓兵。越前人自古以勇猛善战著称。况且越前朝仓军有一万,德川家康军才五千,仅从兵员数上说,家康就会吃败仗。 但家康却爽快答应: “弟愿单独对付朝仓军。” 家康本来勇敢,而且此时他也看出信长真意,所以自告奋勇,愿独当一面。家康陈述理由说:“为增援织田大人,在下才率军远从滨松赶来助战。若无好仗可打,则有损我军名声。若那样,还不如尽早打道回国。” 信长赞赏家康的豪气勇敢,同意家康的请战。按信长的计算,家康这次将遭受重创。但若家康取胜,则会马上名扬天下,影响力大增。因此有必要借给他部分织田军。“既如此,那便借你若干将兵。需要多少,尽管说来。”听信长如是说,家康先是婉言回绝。后看信长再次提到,若一味回绝,恐令信长不快,他便回答说仅要少许足也。比如稻叶良通一千人即可。 战斗从凌晨四点双方铁炮互相射击开始,五点部分将士开始白刃战,一直持续近九个小时,直到下午二时许战斗才结束。 战斗中,浅井、朝仓两军远超预料,非常能战,不断反攻,甚至击破织田军先锋部队的防线,接连攻破第二防线、第三防线,直指信长中军。织田方只有德川家康别动队在战场上纵横驰骋,顽强作战,从朝仓军侧面发动攻击,经过长时间酣战,最后终于大败朝仓军。织田军趁机发动总攻,扳回颓势,最终击败浅井朝仓联军,取得胜利。 猴子在这次乱战中,率领第三防线三千士兵也算英勇奋战了。但实际上多次被溃败的友军打乱阵脚,猴子的精力几乎被重整阵脚消耗殆尽。总之猴子没能发挥出自己擅长的战术,先被溃败的友军打乱阵脚,后被冲来的敌军冲击溃败。在硝烟弥漫、沙尘飞扬的溃败混乱中,猴子甚至几次与自己的部下跑散。找不着部下时,他每次都高举金葫芦旌旗高喊: “杀啊!冲啊!” 猴子用震耳的冲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以此招集部下,然后击鼓反攻。猴子天生声音洪亮,在战场上轰鸣震耳,身在后方的信长都能听得到,几次大笑: “哈哈,猴子又在喊叫。” 下午二时以后,织田方转入反攻。但敌军马上撤回浅井家主城小谷城,所以没有给予致命创伤。在浅井和朝仓看来,此次战斗虽损失一千七百余士兵,但因为及时撤回小谷城,战斗力得到保存,北近江一带等于还在自己手中。 他们觉得,只要坚守小谷城,信长攻城不得,最后只能撤退。 事实上,信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信长不能让织田军团长久驻守北近江。信长的战场分布南近江(扫荡佐佐木家残党)、摄津(本愿寺)、河内(三好家残党)、伊势(长岛反乱)等,还要考虑北边武田信玄的威胁。信长给每个占领地只留一定的守备部队,其他三万机动军团都在他亲自率领下,转战各地,打击敌军。因此,在自己率领主力转战时,应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驻守此地,担任北近江守备队长,包围小谷城,最终困死浅井军。本来应该选一个家老级重量人物担这一重任,但信长却觉得除猴子以外,别无他人。他计划平定此地后,便把浅井领地分封给猴子。 猴子被选中守备北近江,围困浅井。 不久,信长率主力转战而去,猴子成为北近江守护队长。顺便说一句,被任命为南近江守护队长的是明智光秀。 猴子驻守的这座城堡位于琵琶湖北岸,叫横山城。从叫法即可知此城堡极为土气,说是城堡,还不如说是山寨。眼前高耸的便是浅井朝仓军盘踞的小谷城(标高四百米)。横山城在南边小土岗上,与小谷城隔姊川河相望。标高仅三百一十二米。 横山城脚下是北国协街道。仅从控制这条交通要道上看,横山城就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 猴子在这座敌地城塞里非常繁忙。要做北近江地方武士的策反工作,还要防卫敌方从小谷城发动的进攻。有几个猴子都不够。 “半兵卫,战斗全拜托足下!” 猴子当初便决定把战斗交给半兵卫负责。半兵卫就是即那位竹中重治半兵卫。他并非猴子的家臣。他属于织田家直系家臣,分给猴子使用,相当于猴子的副将。这种武士,一般叫做寄骑。接受寄骑的猴子的这种身份,叫做寄亲。双方属于部下与长官的关系,不是主从关系。 “放心吧!” 半兵卫虽年轻,但却老道地点了点头。 “试看半兵卫手段如何。” 猴子其实还有这一小心眼。有一日,突然发现七千敌人涌出小谷城城门。 “怪了?” 猴子在城头远看敌方行动,拍腿称奇。从阵头大旗看,应该是浅井长政老父下野守久政军,属浅井家主力之一。可他们却无视眼前的横山城,往其他方向走去。 “佯动作战?” 猴子心虽如此想,但他要看半兵卫的反应,就故意说: “追!” 半兵卫一言不发,只是专心注视着敌人的行动。半兵卫嫌铠甲厚重,战场上也穿平装,外披绘有黑圆图案的浅黄色木棉长战袍。一般人对这位半人半神的军师印象是“潇洒飘逸”。 “不对,那只是佯动而已。观其军容士气,似有放弃作战之相。” “观其军容士气,似有放弃作战之相”,多有文采啊。猴子听得入迷,他很佩服半兵卫的文采。猴子有一种天才的直觉,因此他比半兵卫更早看出敌方意图。但猴子没有半兵卫那样的素养和表现力。眼前敌军动向一经半兵卫开口解说,瞬间便带有戏剧性,敌方和我方都像粉墨登场一般波澜起伏,跌宕有加。猴子特别喜欢听半兵卫说这种富有文采的话。 “估计敌人当掉头回来,打回马枪。” 敌有七千,猴子手下只有三千。正面野战,必败无疑。对此,半兵卫设计了巧妙的战术。他首先在城外布阵。猴子统率中军两千人,半兵卫率领前锋一千人。阵地设于距城不远的半山腰上,居高临下,俯瞰敌人。不久,敌人果然掉转头,打回马枪。 “中军本队只要坚守高地,不需参战。战斗交给山下本人即可。” 半兵卫对猴子说。 “只需袖手旁观?” “敬请袖手旁观!” 半兵卫翻身上马,飞驰而去。只见半兵卫已铠甲裹身,他头戴一谷头盔,身穿浅黄绵绳连结、满涂黑色豆状生漆、少见的翻毛马皮铠甲,坐下战马矮小,不嘶不鸣,安静稳重。 猴子看山下半兵卫布阵,不禁感叹: “果如本人所料!” 半兵卫把兵队集中在行军困难的泥水田后边,单等七千敌人从水田中间唯一小路攻击过来时,集中铁炮和弓箭一阵狂轰乱射,阻止敌人前进。敌人发现半兵卫兵少炮弱,不断发动猛攻。半兵卫时而放缓射击,时而飞骑冲击,冲击后马上又撤回,以此消磨时间。不久将会日落,日落后敌人将不得不撤退。 趁敌人撤退时追击。用猴子喜欢的半兵卫的语言来说就是: “攻敌懈怠之时。” “避敌锋锐”是兵法之大原则。半兵卫出击前解说自己战术时曾说:“敌人攻击时勇猛锐利,撤退时精神懈怠。” 太阳落山后,敌人果然开始撤退。半兵卫提前在敌人归路各处埋下伏兵,伏兵不断突然冒出,人马齐鸣,乱箭射击,然后突然消失。敌人被伏兵所扰,疲于应付,难以顺利撤回。 “无数跳蚤困狮子。” 猴子看着眼下的战斗想。七千敌军在回城路上缓慢挣扎。天更黑了,几步以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半兵卫见时机已到,便亲率少数精锐骑兵,冲入敌阵,顺手牵羊似的,轻松砍下二十多颗敌人的首级,英姿飒爽地撤回城来。 “啊哈哈哈……” 猴子在坡上仰天大笑。半兵卫的战争思想与自己和信长完全不同。猴子与信长,或许将成战争史上最能征善战的指挥官——猴子自身开始模糊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两个只是贪恋战斗。但半兵卫对战斗却没有丝毫贪恋感情,他参与战斗,只是像玩赏艺术。如果说猴子与信长的战斗是科学,那半兵卫的战斗则是艺术。两者截然不同,令袖手旁观的猴子感到滑稽和痛快,不由仰天大笑。 “哈哈,打得痛快!” 半兵卫率军返回后,猴子使劲摇动手中扇子,大声赞赏半兵卫。猴子赞赏声之大,能把城墙震裂。猴子善于夸奖人,夸奖起来,不顾一切,而且他说话声调爽朗快活。他快活爽朗的性格,极大地鼓舞了这次持久的要塞守卫战的士气。 “过奖过奖,小试身手。” 竹中重治半兵卫无动于衷,低声回答。他给周围目击者的印象是: “邋邋遢遢。” 竹中重治半兵卫言语行为多少显得慵懒和厌烦,惜声吝语,总之说话给人的感觉是无精打采。所以他不可能是统领百万大军的大将,而只能是一个自我欣赏的艺术家。 横山城守卫战,还有一场类似的战斗。战斗发生在元龟三年(1572)正月。 此年正月,信长在岐阜城准备给自己三个公子同日举行戴冠仪式。长子织田奇妙丸十六岁(后为信忠)、次子茶筌丸十五岁(后为信雄)、三子三七十五岁(后为信孝)。 “三位公子同时戴冠,当应亲去恭贺。在下前往岐阜。” 猴子把守城任务交给半兵卫,自己亲率二百部下,趁夜幕出城,急行终日,赶到岐阜城。 “猴子,回来了!” 信长看到猴子非常高兴,招呼猴子坐到身边。酒宴时信长酩酊大醉。专程从南近江坂本城赶来恭贺的明智光秀就是在这次酒宴上遭信长拳打。 “猴子,今日喝个痛快!” 猴子本来酒量不大,但信长却递来一大碗酒。猴子知道如果自己不接,>?信长定会生气。猴子赶紧口说“好好”,讨好地接过大碗,衷心祝贺道: “今日是三位公子大喜之日,这酒一定得喝!” 然后做一夸张喝酒的架势,但却一滴未喝。“这喜酒,俺得带回城给守城的弟兄们喝。”猴子边说边认真地把酒倒进葫芦装好,然后把最后一滴喝干: “好酒!” 猴子大叫一声,对信长行一礼,把大碗还给侧旁小姓。猴子的举动,滑稽好笑,信长不得不干笑一声了事。此事若换明智光秀做,脑袋肯定不在脖子上了。 酒宴结束后,猴子向信长汇报自己在近江的策反工作,并就两三个简单问题求教信长。 “如何是好?” 不论问题如何简单,他都向信长请示。信长内心特别喜欢猴子这点。 “猴子,你个小聪明,如此简单之事,还不知如何是好?如此这般。” 信长事无巨细,简单明了地给猴子发出指示。猴子发自内心地说:“噢,如此这般。”一副能亲耳聆听信长指示,三生有幸状。他知道不这样做,那就不能在这位难伺候的大将手下干事。 “总之,难伺候!” 猴子彻底研究过信长。信长憎恶部下独断专行,同时也憎恶部下不独断专行。总之左右为难。因此若是一个僵硬石头般的脑袋,那一日都不可能当织田家的武将。有些情况不用请示独自判断即可,有些情况得事无巨细请示信长,一定得在信长的严格指挥下行动。到底如何判断,一般人极难掌握。但猴子的脑袋却能轻而易举做出判断。 “猴子那厮,会哄大人。” 旁人都嫉妒猴子,但猴子自己却从未有过哄骗信长的意识。信长并非一个简单的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恐怕历史上并无几人能像信长那样不受人骗。猴子因为深知信长有火炬般敏锐的目光,所以从不敢有丝毫欺骗或哄逗信长之意,他只是专心专意甘心做信长的一个称心应手的工具,其他一切私心杂念全都排除干净。信长比任何人都清楚猴子的这种心态。猴子对天下产生私心杂念,是在得知信长死去之后。 当晚,猴子回到岐阜城下公馆,与宁宁共度久违的良辰。也许每日战斗紧张不能放松,今宵猴子如狼似虎,非同寻常。宁宁吓得“哇哇”大叫。她本也害羞,嘴里只是“不要不要!”,躲避拒绝。但猴子哪管三七二十一,“闺房哪管礼法?”饿狼般狠吃一顿宁宁。 “在近江也如此疯狂?” 宁宁拉住猴子的手,半真半假地追问。 “真可怕!” 猴子双手捂住耳朵,做出一副害怕要逃状。宁宁的嫉妒似乎刺到猴子的痛处。但宁宁想再问个清楚,猴子却摆出一个“大”字,呼呼大睡。深睡的猴子如同一只死猴子。宁宁望着眼前的死猴子,一筹莫展。 翌日清晨,猴子挥鞭赶马,出了岐阜城。在穿越大垣时,恰与从近江飞沙走尘飞驰而来的骑马传令员打个正面。 “城塞告急!” 浅井方得知猴子不在城内后,对横山城发动了总攻。 猴子不等听完,身伏马背,脚跟狠踢一下马肚,飞驰而去。随从士卒们紧随其后。他们只有二百余人,敌人却有一万多。此这时虽可向信长求援,但猴子没有,而是勇猛地冲上前去。猴子知道,此时的独断专行才会得到信长的赏识。猴子率领二百士卒,穿越关原,飞驰美浓境界,进入近江,突然出现在敌人背后。他们乱箭齐发,鼓号齐鸣,勇猛冲击敌阵。敌人阵脚出现动摇。 横山城有半兵卫守备,未给敌人可乘之机。 半兵卫率兵抗敌,发现敌阵出现动摇,便立刻打开城门,率全军出击。半兵卫战术判断非常精彩。他与猴子配合之密切,好似两人刚才在空中商量过一般。敌我双方攻守完全逆转。敌人被前后夹击,阵形大乱,死伤多数,最后只好逃回小谷城。 这次胜仗精彩漂亮,令人不得不服。消息很快传到岐阜城信长处。 “又是猴子!” 岐阜城内将领们听到这一消息,都被猴子的骇人勇气和精彩战术所震倒,瞠目结舌。信长侧近中有人批评说:“似有过于刚愎自用之疑。当时藤吉郎刚离开岐阜不远,本可向岐阜求援。”但信长并未理会这种声音: “若听到消息惊慌失措,回来求援,那便不是藤吉郎了。” 但就算猴子是一个勇猛无比的指挥官,可是仅率二百士兵,从敌人背后发动突袭,也不可能使上万敌军突然溃败逃遁。 猴子独到之处在于,开战以前,他已对敌人做了工作。 猴子从敌背后发动突袭后,浅井军中有位名叫宫部善祥房的人所率之部最先溃乱,直接影响全军,造成全军溃败。其实猴子对善祥房已做了两年工作。虽还未得到善祥房一定倒戈的确切回答,但两人之间已产生互不干涉、互相信任的感情。猴子发动袭击后,善祥房感到很为难,所以只好自己掉转马头,带部下一走了事。 “糟了!” 善祥房撤退后,马上后悔。如此一来,自然要被浅井怀疑,即使心有不愿,也只有投入织田门下一条路了。 “如何是好?” 善祥房犹豫不决。他撤退后并未返回浅井家主城小谷城,而是回到城外宫部村自己的府邸。善祥藏书网房府邸在姊川河北岸的石垣上,从石垣上垂钓,可钓到姊川河里的香鱼。 善祥房是他的僧名。他平时虽身穿俗服,但头却总是剃得光亮。而且每日用荷叶细心摩擦,擦得头皮光亮。 作为武士,宫部村善祥房家很特殊。他们属于僧兵。僧兵是源平时代的红角,但到战国时几不存在,这个宫部家属于源平时代的遗物。不过也并不全是,大和国大名筒井顺庆亦残存于世。宫部家本是管理北近江睿山寺庙土地的僧兵,在乱世中实力逐渐壮大,后竟占领寺庙领地,成为此地小霸王。浅井家占领北近江后,遂成为浅井家命官。说是浅井家家臣,目前不如说是盟军。善祥房是宫部家初代真舜房之子,骁勇远超父亲真舜房,一直是浅井军重要的战斗力。 “啊啊,这下如何是好?” 善祥房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其他各国地方武士其实都是如此。他们与猴子那种纯属织田家的奉公人不同,他们虽对主家也有忠心,但他们更为关心的是自己家族的存续。 “浅井家和织田家,到底哪家能最后取胜?” 织田家问题也堆积如山。信长从尾张半国开始扩张,桶狭间之战以来,仅经八年征战,便西上控制京都;又经十年奋战,成为八国领主,二百五十万石大名。但势力急速扩张,也给信长带来巨大的困难和挑战。诸国群雄几乎都成了信长的敌人,他们联合起来组成反织田同盟,其背后的首谋者则是信长拥立的足利义昭将军,这已是天下人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信长的未来几乎没有希望。 “信长必败。已四面楚歌。” 正因为善祥房也持如此观点,所以他这两年对多次派人游说自己的横山城藤吉郎,一直未明确表态。实际上善祥房与藤吉郎并无面交。每次从横山城来游说自己的都是一个蜂须贺小六的家臣,叫稻田大炊助,尾张野武士出身。 “不能稀里糊涂便投奔织田家。” 如此想,还因浅井家一直派人监视着善祥房。善祥房之妻就是浅井家人。与其妻一起来善祥房家的还有浅井家直臣,直接负责监视善祥房,善祥房若稍有反叛倾向,极有可能马上会被暗杀。 “在下去宫部村走走。” 击退敌人围攻的当晚,猴子脱下铠甲,对幕僚竹中半兵卫说。猴子说这话像说要去茅厕般轻松随便。 “如此便去?” 半兵卫大吃一惊。赤手空拳,单身一人要去刚刚刀枪相见的敌方驻地,半兵卫当然制止道: “请三思。那人有何心思还未可知。” “不用担心,不是去策反善祥房。别有他事。” “别有他事?” “道谢去。” “为何?” “今日善祥房意外地先掉头逃遁,因此去感谢他。” “你定会被杀!” 被杀的可能性有一半。在半兵卫看来,善祥房一定会取下猴子首级,献给浅井家,以取悦浅井,获得恩赏。当然善祥房是否付诸实施,则另当别论。 “嗯,一半一半。” 与半兵卫同样,猴子也这样看待此行的危险。猴子说,“不过,做事总是如此。”在猴子看来,不论秘密策反还是兵戈相见,总有一半失败的可能。但若害怕失败不去努力,那么也就不会得到胜利的果实。 “让别人去吧?” “不行。别人谁去都是白去。” 猴子知道今日是自己该上场的时候了。 他换上普通人的服装,腰插没有实用意义的长短刀,不等半兵卫阻拦,摆摆手便出了城门。 从横山城到宫部村有四公里路程。未带随从,不打灯笼,猴子脚踩露水,一人赶行夜路。 善祥房家府邸在村口。路边有座四条立柱的厚重大门。到门口,猴子隔着篝火把脸凑过去,对门卫足轻说: “是俺!” 门卫足轻们看到猴子,惊得目瞪口呆。眼前火光映照的是敌人大将之脸。他们刚要叫起来,却被猴子用笑脸制止: “别急。你们也许不知,俺们早已说好。快去告诉善祥房,俺已驾到。快去快去!别磨蹭!” 猴子边笑边挥动双手做出赶他们屁股状。门卫小头目迷惑不解。猴子所言极为自然,他也觉得可能早已约好来访。便说“请等片刻!”,急忙就要回去报告。猴子还嫌慢,嘴里说着“快快快”,跟在小头目后边就走进了大门。 善祥房接到报告大惊。他站起来又坐下,如是两番三次,坐立不安。但不等他做出判断,回廊那边已传来猴子爽朗的笑声。 善祥房被猴子爽朗的笑声感染,站起走到廊檐下,迎接猴子。猴子看到善祥房,伸手做出拥抱动作道: “好啊,还未入寝。” “啊啊……” 善祥房不知如何回答。“先请进!”他把猴子招呼进榻榻米房间,要互相端坐,行初次见面大礼。但猴子挥手制止,说咱们弟兄之间不要那些繁文缛节: “俺只是闲来无事,想跟足下聊聊,说说闲话。” 善祥房无言以对,却也被猴子的爽朗吸引。自古以来,大将单身一人夜访交战中的敌方要塞,即便民间传说,也从未听说。 善祥房为显示自己对猴子的好意,未叫家臣端茶倒水,而是特意从后边把家人叫来招待。妻子在小谷城当人质,家里只有小妹阿裳。阿裳端来茶水和点心。 “这位是足下之妹?刚才失礼了。” 看到阿裳,猴子感到意外。刚才猴子在回廊发出的迷人笑声,就是因为与阿裳碰了照面:“啊呀,真美!” 真是太美了,所以刚才不由说话有失礼节,还请见谅——猴子天生喜好女色,他天真烂漫,毫无杂念地夸赞。 “阿裳,坐下陪客。” 善祥房没让阿裳起来。他特意如此说,有一层特殊的意思。他心中已做出决定。他决定要投向织田家。猴子既然已看中阿裳,他就觉得可送阿裳去当人质。 猴子是一个座谈名人。他看似无意的随便谈笑,却把信长的日常都说给善祥房。别国人都谣传信长不好,说信长厉鬼般逼家臣们拼命,绝对不许失败,无异于一个狂人。这种恶劣评价,对织田家外交影响极大。猴子深知这点,所以他特别强调信长最大特征是爱惜人才,以此消除善祥房对信长的恐惧之心。 “不过,俺还是很吃惊。” 闲聊中,善祥房不由对猴子肃然起敬,感叹不已,“要杀足下实属容易。且杀足下也许对俺有很多好处。这都是不言自明的,可足下却冒险单身来访。无论如何令人难以相信”。 “难以相信?” “足下之大胆,实非常人之所能及。” “错矣。”猴子随便摆了一下手,“这在织田家属家常便饭。俺猴子背后,有弹正忠大人在。俺若被杀,弹正忠大人绝不会坐视不管。大人定会率千军万马前来复仇”。 “太可怕了!” 事实上善祥房脑子里已显现出信长惨烈的复仇影像,全身吓起鸡皮疙瘩。信长绝对会那样干。 “实话说,”猴子停顿一下说,“前日回岐阜时,在下已把足下之事介绍给了弹正忠大人。” “已做介绍?” “正是。弹正忠大人极为高兴,云有才如善祥房者,若能来投奔自己门下,真无上光荣。还说,将来亦或可封一国之主。” “如此看来,别无他法了。” 信长对自己的评价一定会很快从岐阜传进近江。而且木下藤吉郎今次造访自己要塞,善祥房私通织田家的谣言也会马上传出。如此一来,在浅井家当然是待不下去了。既如此,还不如今晚立刻表示归附织田家。善祥房虽担心“小谷城里的人质将如何是好?”但他还是端正坐姿,向眼前这小个男人低下头: “一切听从足下安排!” 对败给眼前这小个男人的天才性游说,善祥房甚至涌出一种痛快的败北感。他马上动手写誓约书一封,交给猴子。猴子点头接过誓约书,爽朗地说: “足下终生荣华富贵,在下发誓守护。” 猴子那震耳欲聋、亲切温馨的洪亮声音,令善祥房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这也许就是这小个男人人格魅力之所在。 “此人值得今后信赖。”善祥房想。 事实上,猴子后来任命这位宫部继润善祥房为“中务卿法印”,位列丰臣家诸侯之一,封为因幡鸟取二十万石大名。善祥房晚年把家业转让给长子长熙,成为秀吉身边众侍从之一,就是丰臣家老臣,接受有关家政的各种咨询。不过宫部家在关原之战后,被德川新政权消灭,长熙被移交给盛冈南部家,后没于该地。 “既如此,”善祥房回首看着身旁的阿裳道,“在下愿献上敝妹,日夜侍奉大人。”按惯例,善祥房应提交人质。 “这这这……” 此时的猴子憨厚得可怜,他不由咽了下口水。阿裳丰满肉感,正是猴子最爱。猴子像少年般红了脸。 下边的问题是猴子如何走出要塞,返回自己的城堡。为此,善祥房很是花费了一番神思。最礼貌的是派宫本家士兵武装护送,但藤吉郎可能会产生疑心“途中不会被他们杀死吗?”为了不让藤吉郎产生疑心,最好让人质阿裳作为途中的保证,陪猴子一起回去。 “敬请如此这般。” 善祥房把自己的建议一说,猴子非常高兴,天真地答道:“啊啊,可也可也!” 因此,这次送行非常特别。阿裳突然被定为人质,连女佣都来不及带上。女佣只能等事后再送到横山城。善祥房不佩刀带枪,打开要塞东门,陪藤吉郎并肩走出,一直送到姊川河畔。 “啊哈哈,抢到手啦,抢到手啦!” 猴子背阿裳过姊川河时,高兴得乱喊乱叫。尾张乡下有抢婚的习俗。猴子把自己比作村中少年,感受着那种特有的风情。 “放奴下来。奴该背大人过河。” 阿裳在猴子的背上感到为难。让织田家显官贵人背自己当然很不自在,但另一事更使她难堪。猴子趁背着阿裳,手在后边不停地抓挠阿裳后臀一带。 “难为情!” 但阿裳却说不出口,她只能紧紧抱住猴子的脖子。不过阿裳也并未感到多么难受。她心里残留有猴子刚才与兄长谈笑风生的样子,她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爽快的男人。但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她把嘴贴近猴子耳边小声道: “大人,有损身份!” 阿裳轻轻按住猴子的手指。猴子手指像竹根般骨节突出。猴子爽声大笑: “这是俺的老毛病,别在意。” “不是,不但有损大人身份,还有损大人这纹样。” 阿裳拼命挣扎说。猴子穿的衣服上确实绘有令人敬畏的纹样——桐纹。桐本是足利将军的纹章,足利义昭作为谢礼,把这纹章赐给信长。信长转手便让给藤吉郎。当时的信长和藤吉郎,当然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纹章,以后竟成为丰臣家家徽,世称“太阁桐”。 藤吉郎——以下,我们把这小个男人,按其正式通称称呼——在月光照耀下,走回横山城,在城门旁坐下小憩。他从山顶城里叫来近侍,像完全换了一个人般威严命道:“给这位公主准备住处,带去住下。贵重客人。” “大人!” 阿裳害怕。她不知道他接下来要怎样折腾自己。 “不用担心。”藤吉郎故意面无表情地回答,“既进本城,小姐即为织田大人重要人质。即是俺这藤吉郎,也不能动小姐一根汗毛。今后将送往岐阜。” “岐阜?” 阿裳大惊。阿裳内心已做好陪藤吉郎过夜的精神准备。可如今说要送去岐阜,太意外。 “奴不能住在这城内吗?” 除了对未来不安,阿裳还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却遭抛弃的那种不可名状的羞耻感。但藤吉郎却并未笑。 他说,不行。人质是织田家的,并非自己的私有物。若擅自收为自己私有,那任有几个脑袋都已不在。信长极端憎恶这种独断专行。 “俺也痛苦。” 藤吉郎的表情突然变回原来那种“无可奈何”状。 “好色如俺,却只能眼巴巴看着嘴边的美餐咽口水。俺实在是忍着自己呢,阿裳。阿裳你真是个馋人的尤物啊!” 令阿裳感到吃惊的是,眼前这男人看着自己,好像终于忍受不了,竟泪流满面。说是藤吉郎迷恋上阿裳,还不如说是他对自己的欲望异常诚实,而同时又有着控制欲望的非同寻常的意志力。 “太可惜!” 藤吉郎大喊一声,故意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但其实表现的是他自己的真实心理。 “供品嘛!” 藤吉郎这句话很奇妙。供品是供奉给神佛的,供奉结束后将从神龛上拿下来让人吃。如今是忍耐之时,这位滑稽男人对自己,同时也对阿裳说: “大小姐可否忍到那时?” “奴本无所谓。” “啊啦啦,忍不住吧?” 藤吉郎强忍没笑,故作认真,窥视着阿裳的反应。这位藤吉郎,何时是调侃,何时是认真,完全看不出来。但阿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并不觉得不快。说他好色,如此清爽开朗的男人也少见,而他这种好色——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形容——自己甚至觉得有种神采奕奕的光芒。 “理由何在呢?” 只能说明这男人不可思议。孤身一人突然造访宫部村馆邸的豪胆,与兄长善祥房的谈笑风生,渡姊川河时令人啼笑皆非的猥亵,回到自己城内面对部下,突然表现出来的那种威严,不能想象这些全为一人表演。 “啊……” 阿裳叫出声,用手去压裙角时已晚。这不可思议的男人不知用何种方法把手已经伸进阿裳裙里,阿裳惊得叫出声时,那只手却已抽出。藤吉郎把手指贴到嘴边,故装闻相,却突然一脸正经舔舔,后又高兴地笑了: “咸味,好。” 说完转过身,做出极为自然威严的表情,走出房间。 其后,信长率自己的机动军团,不时出入近江一带,攻陷小城,扫荡村落,使小谷城成为一座裸城。但还是未能攻陷小谷城。 这一时期,藤吉郎在坚守横山城的同时,还把前线基地推进到虎御前山,亲自在前线基地指挥包围小谷城。前线基地离小谷城山麓仅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敌人的说话声都能听到。但藤吉郎并未发动进攻。他的任务是等待神出鬼没的信长率军出现,信长未到之前,只是监视敌人,把敌人困在城内。 藤吉郎严命全军:任凭敌人挑逗,绝不能上当。 浅井方一直企图挑逗藤吉郎率军走出基地,在野外决战,从而打败藤吉郎。但藤吉郎却不上当。 有时浅井方年轻武士走下小谷山,来到虎御前山前,面对藤吉郎军手舞足蹈,嘲笑逗弄藤吉郎军: 信长信长,桥下土鳖, 伸出脑袋,缩回脑袋, 伸出脑袋,缩回脑袋, 下次再伸,身首分裂。 近江人或许因距京都近,擅长编这种即兴顺口溜唱词。藤吉郎很佩服,他也找出几个即兴诗人,命他们编出顺口溜让年轻人跳唱: 浅井城啊,一座小城, 好菜好菜呀,一碟好菜。 意思是说“浅井家小城其实不过小菜一碟”。但尾张人的顺口溜显然并不怎么样。 浅井方诗人听到尾张人唱的歌,又从山上跑下来回唱道: 你说浅井城是好菜, 对呀对呀是好菜, 红豆米饭配好菜。 浅井家战旗为红色,与红豆饭双关。这次口水仗无论怎么看都是近江人赢了。 吃掉这碟小菜是天正元年(元龟四年,1573)八月二十八日。藤吉郎率队作先锋,信长率兵两万作中军,发动猛攻。信长首先攻击盘踞在小谷城背后阵地的援军越前朝仓军。织田军脚踩鸡卵般一口气踏平朝仓军阵地。朝仓军阵地不堪一击,是因为守将中浅见孝成(近江地方武士)与善祥房同样,已被策反,成为织田军内应。因此号称越前王的朝仓义景只能扔下阵地,孤身一人骑马北逃,一直逃回越前一乘谷城。但信长的残酷无情就在于穷追不舍。他把攻打小谷城交给藤吉郎,自己亲率机动军团风驰电掣,长驱直入,踏平越前,逼死朝仓义景。讨伐越前后机动军团迅速掉头,沿北国街道南下,飞速赶回小谷,再次对小谷城发动总攻。攻击之猛烈,像要踩平小谷山。先锋藤吉郎率军冒着敌军的枪林弹雨攻上山,首先攻陷京极郭(城郭)。藤吉郎早知从城郭攻击本丸,易如反掌。他把信长请到城郭,如数家珍,一一解说眼前敌人主城的建筑形状、守备情况、进攻途径等。 “猴子,干得好!多亏有你这猴子,才能拿下这小谷城!” 信长用青竹敲打地面,极力赞扬藤吉郎。藤吉郎被信长如此夸赞,实属空前绝后。翌日,小谷城主城(本丸)陷落,城主浅井长政剖腹自杀。抵抗四年的小谷城,在烈焰中消失。 信长就地进行战后处理。眼前重要的是让谁来管理北近江浅井家这块领地。 信长迄今为止还从未把自家家臣封过大名。近三百万石的占领地,目前还都属他直辖。唯一例外是稍前把南近江封给明智光秀,使其以坂本城为主城做了大名。按习惯,此时应优先分给柴田、林、佐久间、丹羽等世臣一国半国。但信长却毫不犹豫地决定: “给猴子!” 群臣大惊。猴子做领主,是否有些与身份不符呢? “猴子,马上改姓!” 信长多少也意识到家中群臣的困惑。再说木下藤吉郎,难以摆脱身背葫芦瓢跟在信长后边东奔西跑的小人头目印象,如果突然成为领有近江半壁江山大名,势必会被人轻视,猴子自己也坐卧不安。信长把猴子从泥土中捡拾出来后,为让猴子能像个人样,曾把足利家家纹转让给猴子,如今又要让他改名换姓。 “想一好姓。以新姓,拜受织田弹正忠之命,统领此地!” 猴子本无名无姓,听到此命,兴奋异常。他奔回自己的军帐,马上又跑回来,平伏在信长脚下说已想好。其实信长刚才要他改姓时,他当时便已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姓来。但他觉得若马上回答,信长会不高兴,所以特意在信长帷帐与自己军帐之间跑了一个来回。 “想好了?” “想好了。‘羽柴’如何?” 藤吉郎把写好的字给信长看。信长看后差点笑掉下巴颏。这姓起得太没水平,不就是把织田家的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两个重臣的名字各取一字吗? “你呀,真没文采!” 信长对这小个男人的这种天真蛮勇非常赏识。但问过缘由,才知道他别有用心。丹羽和柴田都是本家重臣,建有本家最大的功勋,威震四方。猴子想沾一些他们的威光,所以才想到这个名字。 “可想好了?” 信长再问一遍。他还是不停地笑,同时也佩服猴子想问题周到。如此一来,对这次破格提拔,丹羽和柴田想必会觉得不至于太丢面子,心情也会比较好,对猴子可能也会多少有些好感。猴子一定是想用这姓来缓解来自他们的嫉妒。 名字还用秀吉,没有改。所以藤吉郎新的全名便成“羽柴藤吉郎秀吉”。不过信长允许他私称“筑前守”,两年后,信长奏请朝廷,把“筑前守”正式任命给他做官称。 信长对他说:“用小谷城即可”,让他以小谷城做主城。但对此藤吉郎却没答应。 “山城已落后于时代。” 藤吉郎觉得,现今长射程铁炮(有效射程也仅一百五十米)等远距离兵器已成主力,山城防御性能已失去意义。不如在平地修筑城堡,占领交通要道,像信长那样,在城堡周围建设大规模城区,获取商业利益。对藤吉郎而言,与其说信长是他的主人,还不如说是他的师傅更恰当。 琵琶湖东岸有一码头叫今滨。通向北国的街道经过这里,当然也与美浓岐阜相通,是琵琶湖北部水陆交通枢纽。藤吉郎拜谒信长,提出想在此处修建城堡。 “这猴子,只知模仿我信长!” 信长笑了。信长自己早有统一天下后在琵琶湖东岸安土地区建设大府的构想,以前给侧近也曾说过。 信长同意了藤吉郎的请求,藤吉郎马上开始规划今滨地区,修筑城堡。他从小谷城运来石头和未被烧掉的木料、门柱等。在筑城期间,他继续以横山城为据点,每日从横山城来今滨指挥筑城。 藤吉郎已身为领主。原浅井家领地是江北六郡三十九万石,其中十九万石被信长收去直属,藤吉郎得到剩下的江北三郡二十万石,也算是一个“大名”了。 “如何?” 有天晚上,藤吉郎在横山城居室突然想起一事,国都今滨应该改名。今滨一词语感不好,总觉不够大气。 藤吉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出此话,阿裳被吓一跳。浅井家灭亡后,阿裳已从人质变成普通人,她从岐阜搬来横山城,侍奉藤吉郎起居。 “到底何事?吓人!” “城名。” 改地名,也是模仿信长。信长在消灭美浓斋藤家,移居其主城稻叶山城时,改稻叶山城名为岐阜。信长让僧人挑选汉字,用汉字发音做地名,在日本史上绝无仅有。 “如何?‘长滨’名大吧?” 藤吉郎喜欢长呀大呀这些字眼。后来他把主城移往大坂时也是如此。大坂一带当时被人称作“OSAKA”,没有固定的文字表示。藤吉郎移居时正式更名为“大坂”。 “长滨好。” 藤吉郎挑逗着阿裳自言自语。 翌日,藤吉郎招集附近几个会作诗的僧人,让他们按新称呼制作颂歌。僧人们舌舔笔尖,抓耳挠腮,终于做出几首。这位猴面新领主随便抽出其中一首道: “就买这首,以此做俺的颂歌。” 他给僧人们付钱后,就让他们回去。这是一首献给信长的歌。 君之代,吾之代, 世世代代, 若长滨真砂, 数不清,永不殆。 不过目前这位新领主却有着别的强烈欲望。 女人。 他强烈的野心就是找到倾国倾城的美人,而且还要高贵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好在事无巨细要求严格的信长对女人一事,非常宽大。藤吉郎知道这一点。 “可知何处有?” 藤吉郎甚至一脸正经地去问阿裳,阿裳哭笑不得。阿裳有阿裳的面子和自尊心,她哼一下,撒娇地说: “盐味吃腻了?” 但藤吉郎早已忘记那件事,他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阿裳。 南殿 藤吉郎几乎成了色魔。 “何处有佳人啊?好想啊!” 他从早到晚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一直这样想,半边头都想疼了,疼得发热。藤吉郎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吗? 但藤吉郎照样提着脑袋东征西战。 世上如琵琶湖畔长滨城主藤吉郎这般极端繁忙而且充满活力的人应不多见。他几乎未在自己领地北近江安宁地住过。受信长破格提拔,他身居大名要职。但他根本就没想过要住在城堡里优雅地当大名,他一直驰骋在战场。按信长的战略部署,转战各地。 当然,因为要联络或接受命令,他有时也去信长的主城岐阜。只有那时,他才能回到岐阜的自家公馆,与宁宁同衾共枕。 一般都是一晚,最多两晚。每次他都不知疲倦,把长滨正在进行的筑城工事和长滨城下的区域划分等,唾沫星子满嘴乱飞地说给宁宁听。这也是藤吉郎的奇怪之处。一般武士从不与家人说外边事。不仅不说,与商人不同,他们都以寡言少语为美德。但这小个男人却属例外。他极喜干事,也极喜对人说自己所干之事。 天正二年(1574)初春的一天,藤吉郎受信长之命,火急赶回岐阜城。 “宁宁,再耐心等等。”当晚,藤吉郎给宁宁说。 长滨城建成之前,藤吉郎暂时还让宁宁住在岐阜。他让宁宁“再耐心等等”,然后拿出一张大纸,在纸上画出长滨城,此处已建成,此处还正在修建等等,热心地说给宁宁听。 “这,”藤吉郎大声说,“这箭楼完成后,俺便入城。你们当然也应一起入城。你穿上绫罗绸缎,带上你们女人一起进城。” “近江长滨,到底是什么样子?” “有个海一般大的湖,伸向西边。” 藤吉郎无数次说过这个风景。但他百说不厌。同是北近江国城,但已灭亡的浅井家的小谷城在险峻的山上,冬季雪深风大,作为国城很不合适。而长滨城却建在平地,气候温暖,还是水陆交通要冲。 “曾有过城,为京极家之城。” 藤吉郎说“京极”一姓时特意加重语气。京极氏是室町幕府大名,作为近江地区守护大名,其家系源于镰仓时代,属于典型的武家贵族名门。如此名门,近畿地区别无仅有。京极家代代领有近江地区,但后来被浅井家强夺。如今浅井家又被织田军消灭。 “京极家为名门豪族。当地人虽怕俺这新领主,但他们心底还是崇拜着京极氏。” “像尾张的斯波屋形家。” 宁宁一听就明白。尾张在进入战国织田家得势以前,作为室町幕府的守护大名斯波家一直领有该地。连宁宁都知道,没落后其后裔叫做“斯波屋形”,继续受到国人的尊敬。织田家等本来都不过是斯波屋形家老的家臣,由此可见其多么尊贵。京极家在北近江就处于此等地位。 “宁宁啊!” 藤吉郎在被窝里用手指捅了捅宁宁。其实他想求宁宁一事。 “怎么了?” “有事相求!” “听着呢!” “求求你,俺想要女人!” 藤吉郎用手胳肢宁宁丰满的身子,像小孩求大人给买零食似的央求。宁宁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救药。 “女人?” 他这时貌似厚着脸皮央求宁宁,其实他早已到处金屋藏娇,不等宁宁嫉妒,在这个战场上也忙得不可开交。 “事至如今,你还……” “对对对,正是如今才想要呢!” 藤吉郎已是近江长滨二十万石大名。与迄今为止到处觅食的飞鸟不同,作为一国之主,应有后宫。这其中也有宁宁的责任。宁宁没给藤吉郎生下后裔,本来便应主动提出来给藤吉郎纳妾。按武家习惯,正室宁宁应该统治侧室。 “听说你在横山城不是已有一个叫做阿裳的女人吗?” “啊啊,那也算一个。” “算一个?难道还有别的?” “还有心肝、宝贝、乖乖、夜叉……啊,疼死俺了!” 藤吉郎疼得从被窝里跳起来。右大腿被宁宁拧得内出血。藤吉郎按着大腿根,故作疼痛,在床上乱滚。不管怎说,长滨城建好后,藤吉郎要把迄今为止与自己有关的女人都收进后宫,交给宁宁管。为此,如今无论如何得跟宁宁说好。所以无论宁宁如何打自己拧自己,都得交代清楚。长滨城完工后,宁宁作为“北方”,得率领女人们入城。 “求你了!好不好?” 藤吉郎滑稽地双手合掌,苦苦哀求。最后干脆开始口念佛经,手舞足蹈起来。其实他内心,还有一事要求宁宁。 不过此时他还不敢说出口。若说出来,宁宁不定真会生气。 藤吉郎要说的,便.是京极家之事。 藤吉郎在近江听说京极家还有后裔存世,而且听说那家还有一芳龄之女。 “必定倾国倾城。” 藤吉郎虽非诗人,但比谁想象力都丰富。他听到这消息,眼膜里马上便映照出一个美丽的妙龄女郎形象。 但这没落贵族如今并未住在近江。 他们住在京都。浅井家隆盛时期,这没落贵族把自己家族一女嫁给浅井家,靠浅井家周济些许钱粮度日。如今浅井家已亡,相比以前更加落魄绝望。 藤吉郎对信长建言道,想给近江旧国主京极家少许生活辅助费,可否? 作为一国领主,藤吉郎一脸认真。理由当然不能提恋色之心。他真心认为这是收揽近江人心最方便、最有效的方法。 信长说: “就按你的想法办。” 他同意了藤吉郎的建议。信长同意其建议的当晚,藤吉郎给宁宁提出后宫女人一事。不过他没敢提到京极家的名字。 藤吉郎回到近江,马上派桥本甚助去京都,寻找京极家传人所在。 不久桥本甚助回来报告说,京极家传人京极高吉大人住京都京极三条一带自家旧居,过着与世隔绝的孤寂生活。 “子女可有?” “有。长子叫京极高次,年方十二。还有两位公主,一位八岁,一位六岁。” “八岁?六岁?无可奈何。” 藤吉郎颇觉沮丧。但他是一个永不失去希望之人。他马上又问:“其他堂兄妹呢?”桥本甚助回答说:京极高吉有一弟叫京极高藤,家住京都因幡堂后蓬荜里,已没落到与平民百姓无二,勉强度日,回避世事。 “京极高藤,莫非当年做足利义辉近习,官至大藏少辅的那人吗?” “正如大人所知。” “那位京极高藤,可有子嗣?” “无有男子。仅有一女,年已二十,深藏闺阁。皆因世事动乱,还未出嫁。” 藤吉郎一听,心里一喜: “便是此女了!” 虽是旁系,但京极就是京极。他问那女子的名字,说叫“千代舞”。一听名字便觉可爱。 不久为协助攻打大坂本愿寺,藤吉郎率军从近江发兵,路过京都。天还未黑,便驻扎下来。 他趁此机会特意去京极家拜访。他先拜见直系传人京极高吉。因为提前派人来联系过,所以京极高吉开门恭候。 “未曾想竟如此荒凉!” 映入藤吉郎眼帘的,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府第。长满荒草,屋檐倾斜,让人不由觉得里边会有妖魔鬼怪出没。京极高吉这位当年的“从五位下长门守”,披头散发,自称法号道安,面无生气,只是无力地抬起上眼皮,在门口恭候藤吉郎。 京极高吉把藤吉郎请进屋,让他上座入座。 “别别别!” 藤吉郎自己也不知此人与自己,到底谁应在上谁应在下。不管怎么说,这位京极高吉是藤吉郎如今领有的北近江从前的领主。但在半世纪以前就已失去领地,如今已败落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境。话虽如此,但他却毫无疑问是受世人尊敬的室町体制旧贵族,其官位比藤吉郎还高。从官位和血统上来说,京极高吉当然应坐上座。但从前是从前,如今信长把旧权威和旧体制都已打破。今日近江领主是破坏者信长任命的这位拿草鞋出身的藤吉郎。如果随便对旧贵族行大礼,有损主人信长的权威。 “这这这……” 要说表演随便,藤吉郎应算天下少有的名角。 “啊哈哈哈哈……” 藤吉郎照例放声大笑。他这种爽朗和活力,能把对方也拖进自己这个世界。“彼此不分上下。请给院中铺毯子一张,咱们盘腿而坐,隔墙欣赏残樱如何?”他说着自己先走到院子,命人铺上带来的毯子。可要铺毯子,还得先割院中荒草。藤吉郎亲操镰刀,弯腰割草。他边割边笑着对在廊檐就座的老贵族说: “俺割得如何?小时给人干活,此为本行。一个割草小儿,如今成近江大名。世道流转轮回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真是不敢麻痹大意啊。” 嘎嘎嘎大笑。 京极高吉面无表情,但他也多少感到此人不可思议的魅力。 来意几句就说完了。 对京极高吉来说,当然不是坏话,等于是藤吉郎来给他发放赈济米。京极高吉已几乎失去喜怒哀乐的能力,但听到此话,眼皮还是不停地上下眨动。他也知道高兴。 藤吉郎请辞后,走过阳光高照的都大路,接着去因幡堂,拜访京极高藤家。他走进柴扉,为了不让对方过于紧张,特意不顾礼节大喊: “啊呀,大藏少辅大人!老家来人了。” 他喊叫着,被带进一间房子,房子里没有榻榻米,地上的木板也腐朽断裂,能钻出黄鼠狼。但京极高藤却还是身着礼服,出来见藤吉郎。 相反作为客人,藤吉郎却身穿便装。藤吉郎叫进家臣,命搬进送给高藤的礼物。 藤吉郎把厨师都带来。他们借京极高藤家厨房,用自带材料开始做酒席。 “这这这……” 作为主人,京极高藤只是惊讶,不知所措。京极高藤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半老老头,相比其兄长,眼角多少还残留着一些锐气。他理解了藤吉郎为何故意免去室町格式的繁琐礼仪。他知道那是藤吉郎照顾他没有适合于举行那些繁琐礼仪的家屋和家具等。他很感谢藤吉郎,也对藤吉郎开始产生好感。 “大人所送礼物,实不敢受。” 京极高藤诚惶诚恐。 “些许束修,不成敬意。” 藤吉郎说。他的脸被战火熏得黝黑。——束修?京极高藤露出不解的表情。藤吉郎马上说: “愿拜您为师。” 藤吉郎所说大意是,足下为右大臣公(京极赖朝)以来近江守护大名家系出身,自己如今统治新领北近江,想拜请足下给介绍经验,出出主意。 “岂敢岂敢!” 京极高藤口虽客气,心情却挺舒展。 藤吉郎些许酒肉下肚后,开始高谈阔论天下形势,俨然一个织田信长教的传教士。他认真说: “天下终究要归俺们织田家。” 他说:到那一日,自己愿向织田信长大人说情,把自己的领地割出一部分,扶持京极家恢复当年的大名地位。 “哼,酒后戏言吧。” 藤吉郎所言与梦话无二。京极高藤笑笑,本不想当回事。但他突然想起世人对这藤吉郎的评价,马上认起真来。织田家来的此人当年曾任京都守护一职,与朝廷的公家和室町的将军家都有许多来往,不论好事坏事,有言必行,必定兑现。性格豪放开朗,喜说豪言壮语,但据传此人从未食言。 “大人所言可当真?” “啊呀啊呀,被足下如此怀疑,俺藤吉郎竟如此潦倒无信?俺藤吉郎一诺千金,无须多心。” 说完,他又大笑道: “请足下助俺武运高鸿。” “那是当然……” 京极高藤刚要说客气话,隔门被拉开,现出一个光彩艳丽的年轻女郎。 “噢……” 藤吉郎眼角感到那艳丽光彩,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京极高藤介绍说: “此为贱女千代舞。” 终于出来——藤吉郎暗自欣喜。他非常礼貌地转过双膝,比对其父京极高藤还郑重地对这艳丽光彩行礼。世上少有男人对女人如此敬重。 “本官长滨筑州。” 公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感谢藤吉郎的赠礼。这种时候藤吉郎用心周到,他在给京极高藤准备礼物时,特意给这位公主也准备了礼物,礼物已挂在会客间。 “噢,到底是……” 藤吉郎趁机观察眼前这位低首行礼的公主的黑亮长发,丰满双肩,并由此联想到衣下的肉体。 “容貌呢?” 藤吉郎正做鬼想,公主抬起了脸。浓眉修长,肤色白皙,额角青筋微露。这容貌,强烈刺激了藤吉郎对高贵血统的憧憬。 “对,是这样的!” 一定得搞到手。藤吉郎心知肚明。自己出生入死,安身立命,不正是为跟这种高贵的女人交媾吗?下贱女人只有肉体,而大家闺秀除高贵肉体之外,还有一种积蓄深厚、不可思议的家系之光在闪亮。藤吉郎自己所缺乏的恰恰就是这些。他对这种高贵血统的憧憬和向往,已属于一种不容他人说三道四、近乎个人信仰的审美意识。藤吉郎觉得抱拥这种贵人就相当于抱拥她所属的整个血统,把出自尾张中村的精液射进这贵人的肉体,就等于与其所属高贵家系交媾。藤吉郎觉得通过这一行为,能再次确认自己所得到的荣华富贵。 实际上坐在对面的东道主京极高藤早已知道这位织田家家臣的意图。前日,一位与京极高藤关系亲密,名叫木村隼人佐的武士曾来访,把藤吉郎的来意早已告诉京极高藤。 木村隼人佐后改称木村常陆介。更后一些,大坂城陷落时,最后献身丰臣秀赖的秀赖近臣木村重成长门守,就是这位木村隼人佐之子。 木村隼人佐是近江人。藤吉郎成为近江新领主后收拢大量的地方武士,这位木村隼人佐便是其中一员。其祖辈领有蒲生郡木村,其家族曾有人出仕京极家,所以藤吉郎派他当了一次使者。 “与人当妾?” 京极高藤初听此话,怒不可遏。一个来路不明、出身下贱之人,仅因某日摇身一变突然成为江北一带大名,竟想娶我们京极家千金?娶做正室还可理解,竟为侧室?神经病!因此他当时并未给好话。 但如今亲眼看到世间评价颇高的这位藤吉郎,不由觉得应改变自己前日的看法。 “此人并非只知打仗的一介武夫!” 他想。听说他是信长最为信赖之人,但通过这次短暂的交谈,此人显露出的敏捷思维和人心掌握之术,其巧妙程度也许早已超出信长。 这一时期,有一位与京极高藤毫无关系的人,也高度评价了藤吉郎。此人物便是中国地区毛利家外交僧安国寺惠琼。他像毛利家触角般经常出使京都,曾拜谒过信长,与藤吉郎也打过交道。他收集京都的风闻传说以及诸国情报,写成书信,寄回长洲毛利家。关于藤吉郎,他有如下评价: 信长时代似可持续三年五载。 明年此时,当拜命公家之类也。其后,居高邻渊,将有大难。 观藤吉郎似将有望。 此信十年后即发生本能寺事变。事变发生十年前就能看到这点,足以说明惠琼是位情报分析的天才。此时京极高藤也觉得: “藤吉郎似将有望。” 京极高藤不由自主地发出与惠琼同样的感叹。他直觉到,除与这位藤吉郎结缘,建立浓厚关系之外,京极家再兴之路将无从谈起。 “妾亦无妨。” 他这样想,也并非完全出于功利目的。政治上的功利目的虽有,但京极高藤更深刻地感受到藤吉郎的心地善良。他觉得此人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京极家,对不起自己爱女之事。剩下的便是自己能否下决心了。当然还要看爱女千代舞本人如何想。此事最终还得由她自己决定。 于是这般,藤吉郎告辞回去。 结束在大坂长达两个月的战斗后,为休整部队,藤吉郎与丹羽长秀换防,带兵从大坂返回自己领地近江。 穿过京都,翻越逢坂山后,就能感受到来自琵琶湖畔凉爽的秋风。此地属南近江,是明智光秀领地。但大津、草津等繁华商业与交通要冲却都属信长直辖。信长企图从这些商业发达之处得到税金收入。藤吉郎的领地在此处以北。 穿过草津,翻过守山,终于到达安土。信长规划的安土城,早已划好范围,开始建筑工事。藤吉郎顺便参观正在进行的工事,然后继续向北走。渡过大野川,便能看到长长湖岸,皑皑白沙。 “啊,到家了!” 藤吉郎骑在马上感叹。自己这块新领地,他总是叫做“家”,他要通过这种叫法,拉近自己与当地人的距离。藤吉郎是个心细之人。后来夺取天下,移居大坂城后,长滨老人们去大坂城看望他,每次他都欣然接见,见面便说: “家里来人了!” 这些地方,也许就是此人之所以被称为人精的奥妙之处。 继续驱马前行。 白沙湖畔有一片广大的松林。松林一角能看到一间屋顶,快到跟前时,围墙也看到了。大门很旧,但围墙却有些地方经过新修。此处当年是此地守护大名京极家赏月的别墅。京极家没落后曾为尼庵,如今落入藤吉郎之手,藤吉郎派人做了修缮。 行至门前,藤吉郎下马。 “小一郎,拜托!” 他命胞弟羽柴秀长率全军回长滨城,他自己今晚要住在这儿。 “遵命!” 小一郎微胖的脸上泛出笑容,率军继续前行。 藤吉郎进入大门,院中庭院树旁,站着木村隼人佐。 “啊呀,累死了!” 藤吉郎从腰间连鞘一起卸下刀,交给木村隼人佐。 进得玄关,里边有一年轻女佣双手着地,低首跪地行礼迎接,恭敬地自我介绍: “奴名小秀。” 她是京极家千代舞带来的贴身女佣。 “京都出身?父亲大人是谁?” 藤吉郎情绪很高。小秀说,自己虽为庶子,但父亲其实是公卿菊亭晴季。“果真如此,可是了不起的血统啊。”藤吉郎命小秀抬起头,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颏。藤吉郎显然是想显示自己关心她。 藤吉郎被请进客厅。客厅窗外三方都是庭院,东边隔着绿篱,能看到琵琶湖。竹生岛漂浮在夕阳映照的湖面上。 “还不来?” 藤吉郎已有些急不可待,但饭菜先端上来,无奈,他只能独自一人先吃一点。他没有吃烤鱿鱼、大葱等,觉得吃了会有口臭。 饭后水果传上小梨。尾张人为避讳“分离”,用古语称之为“合果”。藤吉郎拿起梨吃。边吃边想起十几岁浪迹诸国时,在远州滨松,自己被带到今川家命官府邸,站在院中让人围观一事。如今想那是何等屈辱啊!那家夫人和小姐们像给野猴般给自己扔水果。当时藤吉郎发自内心地感谢,为让大家高兴,他故意用门牙啃果皮吃。不迎合别人,自己就不能生存。想起这些,他甚至怀疑,如今的自己,到底与那个自己是否为同一人?当时自己觉得那家夫人和小姐简直是天上仙女,可如今与自己同衾共枕的公主,其尊贵程度早已远超那些地方小官的女人们。 “哦,来了吗?” 藤吉郎听到响动,扭头看左边的杉木拉门。画有老虎的杉木拉门被拉开,京极家公主亭亭玉立站在门外。 “哦,进来呀。站在那儿话都说不成。过来,啊!” 公主顺从地进来。态度不卑不亢,很令藤吉郎心动。 “此别墅似名叫‘日没庵’。再挪动一下,到俺这里来,从此处看湖,你看竹生岛浮在如今残阳夕照的水面上,像浮世绘一般,多么漂亮!” 藤吉郎话多起来。 “此庵本为你们京极家修建。这就等同于你的家。俺已把附近一村,赠与令堂大人作浴资。故你现在在自家领地。俺今日只是一个客人。” 太阳落山了。 藤吉郎沐浴净身,洗掉征尘,也洗掉头发上的旅尘。藤吉郎头发发黄,虽还年轻,但已开始稀疏。 进入卧房,千代舞低首端跪屏风灯影中,恭候藤吉郎。在飘忽不定的灯影?.中,千代舞单薄的身影似乎充满不安。 “千代舞,俺可是一条好汉哟。” 藤吉郎盘腿坐到千代舞面前,用力拍拍自己的大腿说:“心地善良,意志坚强,与人为善。千代舞,你可是找到好男人了哟。” 藤吉郎的笑颜,因为造化的不幸,看起来活像阿修罗那般精悍。 “思慕俺这好男人,才从京都赶来是吧?” 藤吉郎说着,拉过千代舞坐到自己腿上。千代舞一时腰没拿住,不小心双腿分开。她含羞微笑,赶紧要收拢双腿。 “不用不用。俺已如此。” 藤吉郎撩开衣服给千代舞看他胯裆。千代舞差点晕过去。藤吉郎深吸一口气,吹灭远处的烛火。他人虽矮小,可却有着惊人的气息。 差不多半个时辰,虽同衾共枕,可这北近江暴发户大名却未动千代舞一指头,他只是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的故事。藤吉郎说话有趣,逗得千代舞不时笑出声来。千代舞每听到自己的笑声,心里便感到亲近一些。最后甚至产生自己早已跟这男人生活在一起的错觉。 “慢慢靠过来了。” 藤吉郎也感到了。他像渔夫在钓上钩的鱼那般,享受着操作情爱的乐趣。这个小个男人,从不吃强扭之瓜。 他还在滔滔不绝。 千代舞逐渐也开始回答藤吉郎的问题,开始说话。这种场合,藤吉郎总很巧妙。他先说: “俺这儿怕痒痒。” 他指着自己的手腕,让千代舞用手抓挠。藤吉郎像真的怕痒痒那样笑得痛苦。实际上他手腕根本不疼不痒。 “这儿不知道疼。” 藤吉郎又给千代舞看自己胳膊肘皮皱处,让千代舞用力拧。 “真不疼吗?” 这是今晚千代舞对藤吉郎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小猫耍闹的氛围便形成。藤吉郎接着拧一下千代舞胳膊肘的同样部分,确实不疼。 “果真不疼。” 千代舞像回到童年般天真地笑了。两人之间其实不过就是这种不疼不痒的会话,但这种会话却消除了千代舞的不安。 最后千代舞在不知不觉间,自然地接受了藤吉郎的肉体。千代舞没有感到闺房中流淌的时间何时发生突变,她心里也丝毫没有产生惊讶和不快感。藤吉郎用心周到。千代舞感到藤吉郎的体贴无孔不入地进入自己肉体。不过最后那刻藤吉郎却尖声大叫: “快生俺儿!” 这声尖叫,对藤吉郎来说近似祈祷。如果幸运,这女人能为自己生个一儿半女,就等于羽柴家后嗣具有京极家武家贵族的尊贵血统。也许被藤吉郎的祈祷所感动,那一瞬间千代舞像被霹雳击中般全身颤抖。 藤吉郎划分的长滨城外市区,大部分都已建成。藤吉郎把旧小谷城下市场、江北商业中心箕浦市场、平方市场、川道市场等都转移过来。市区相继出现大手町、锻冶屋町、铁炮町、郡上町、伊部町、大谷市庭町等新町名。 长滨城主城为三层楼阁。飞檐翘角直刺江北天空,石墙高筑倒映琵琶湖水,预示着萧条的琵琶湖东北地方迎来了新时代。 宁宁为参加入城仪式,从岐阜出发,先到长滨城建筑期间藤吉郎的临时居所横山城,把这里作为歇脚地。在这里,她终于见到藤吉郎在近江的女人们。这些女人们都是今后她应统管的女奉公人。她们中有的藤吉郎已染指,有的还只是纯粹的女佣。她们之间的地位上下按其父亲的阶级划分。其中一位叫作“南殿”的女人,非同凡响,具有第二夫人的身份和地位。宁宁第一次知道这一情况。这位夫人据说是京极家出身。 如此一大群女人,宁宁因为来前已做好思想准备,所以硬是忍住心中的愤怒。但唯独南殿的存在,令她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原谅。 “可耻!” 宁宁觉得藤吉郎的心理可耻。因为自己出身卑贱,所以向往名门出身的女人,心情并非不能理解。可心情虽能理解,感情上还是不能容忍。这样做,无疑是对自己这正室的侮辱。不就是因为自己出身不高贵吗? “奴并非有嫉妒之病。” 当晚,宁宁在横山城居室责问藤吉郎,责备他娶南殿。 “她若倾国倾城,奴也心甘。” 若有着羞花闭月般美貌,那人们会认为宁宁比不过人家,宁宁自己也无可奈何。但若并非美人,那就等于从其他方面羞辱自己,宁宁的自尊心绝对不能容忍。 “你看她,长得哪里是好模样?” 宁宁气愤异常。刚才看到南殿,那模样,无论谁都能看出不如自己。不就是一个皮肤稍白、眼睛河豚般滚圆、脸颊难看的女人吗? “嗯,还不至于……” 藤吉郎想辩解一下,开口后马上又停住。关于南殿的美丑与宁宁争论起来有何意义呢? “治理近江,需要京极家。” 藤吉郎单说这一点。他的意思是:迄今为止一直把近江人作为织田家的敌人互相残杀,如今近江人虽被织田家以武力征服,但他们内心是否会服从自己,却不得而知。要让他们心服口服,现阶段得采用特殊手段。这特殊手段就是利用京极家的威望。相对他羽柴家,北近江人目前还更崇敬浅井家,而相比于浅井家,他们觉得京极家的权威更神圣。如今藤吉郎救济和庇护着这京极家。因此北近江人高兴,对他这个新领主就会产生好感。把那位千代舞娶进自己的城内,正是出于这一考虑。 “你可明白?” “荒唐!” 宁宁缩了缩肩,连珠炮地骂道:为统治北近江要庇护京极家不是不能理解,但也不至于就要把人家爱女收作妾呀。宁宁是一个直筒子性格,话匣子只要一打开,不倒完就不解气。 “还不明白?不是妾,是庇护!” “好个庇护!” “宁宁,别给俺摆脸子!” 藤吉郎终于忍不住,气势汹汹地说。若京极家有年轻男子,俺一定向岐阜方面进言,使其先当大人食客,以后找机会封为大名。可惜他们家没有男子,只有女子。 “只有女子,别无他法呀!” 藤吉郎说,男子当然另当别论,但女子只能收作侧室,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难道不是吗?况且……” 藤吉郎大声说:对俺来说,你宁宁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无论何人,都不许轻看宁宁,俺当然也不轻看你。不管今生还是来世,俺藤吉郎的心永不会变。” 藤吉郎信誓旦旦,像隆隆战鼓般在房内轰响。宁宁双手掩耳,摇头道: “不听不听!” “听着!听着!” 藤吉郎想要掰开宁宁捂着双耳的手,但宁宁使劲捂着,拼命想要挣脱藤吉郎的手。最后两人扭在一起,宁宁一不小心,便被扭倒在榻榻米上,仰面朝天。宁宁哭喊: “算了算了,明日俺不参加入城式了!” 藤吉郎骑在宁宁身上,想要堵住宁宁的嘴。但宁宁嘴虽被捂,还是挣扎大喊。 宁宁的侍女们看着两人扭打的光景,目瞪口呆。藤吉郎回头大喊: “贼奴们,快过来!” 他像在战场上那样大声命令:“带北方去寝室休息。一起抬起来,抬到寝室给喝一些人参汤。” 侍女们围到宁宁身边七手八脚来抬,藤吉郎也帮忙抬起双脚。宁宁手脚乱扭,拼命挣扎,但最后还是被大家抬了起来。 “哟,起来!” 藤吉郎拿出扇子,在空中一挥,亲自喊起调子。侍女们也都跟着一声喊,抬起宁宁穿过走廊,抬进寝室。 翌日入城式。 藤吉郎一行队列出横山城大手门,下山后,在山麓石田村停下。这个石田村是藤吉郎最近捡到的一个儿小姓石田佐吉三成老家。从此村到湖边的长滨,是一望无际的田园,大致有五公里路程。 前锋队列由蜂须贺正胜彦右卫门(旧称小六)率领,后卫由羽柴秀长小一郎率领。妻妾队列由昨晚撒娇耍赖的宁宁率领。宁宁乘坐油漆彩绘的轿子。千代舞南殿也乘轿子。其他侧室、女佣等都身着正装,随队列步行。 中军第一队是藤吉郎军师竹中重治半兵卫。第二队是宁宁养父浅野长政弥兵卫。藤吉郎身边的母衣队分黄母衣队与腰母衣队,一柳市助、尾张甚左卫门、中西弥五作、大盐金右卫门、神子田半左卫门、小野木清二郎、一柳弥三左卫门等挥鞭骑马,护卫在藤吉郎身边。藤吉郎马前,一竿画有金葫芦的马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前行。 长达五公里的沿道,挤满来自北近江各乡各村看热闹的人。沿途每个村庄都举行着载歌载舞的庆贺仪式。藤吉郎万事喜欢热闹,他提前请人作很多赞颂自己的歌谣,散布到领地各地,让百姓传唱。村人有节奏地敲打着木桶,围在一起歌舞庆贺。这些歌谣,在藤吉郎死后几百年以来,还作为祈雨歌谣,流传在这一带的村落。流传在犬上郡栗栖村的歌谣,开始先唱“欢迎秀吉神兵降临”,然后“咚哒咯咚咚”敲打木桶: 大人布阵啊七八圈, 年轻武士啊勇敢冲杀, 身穿紫战袍,战袍迎风展。 但见俺大将啊, 金丝朱色铁铠甲,铁铠甲,铁铠甲, 头盔银光闪,红绳头上拴。 朝日照海山,照海山, 照俺大将马前旗, 黄金葫芦金光闪,金光闪。 藤吉郎进驻新城后,命令在城下的十字路口竖立木牌,上书“长滨町民,免缴诸税,免除杂役”。町民们高兴得奔走相告。同时城内上演猿乐(能乐)。 怕信长多心,他没有请京都的猿乐师。北近江这一带乡下,也有土里土气的猿乐师。长滨城郊外山阶村的孙太夫、千王太夫、浅井郡马渡村的小德太夫、伊香郡森本村的舞舞太夫等,在这一带名声比较大,都被招进城里来演出。 藤吉郎与宁宁一起观看。宁宁还是不高兴,始终扭着头不看藤吉郎。但藤吉郎却在观看演出的间歇,每次从茅厕回来都大声问: “宁宁,还不高兴啊?” 藤吉郎声音洪亮,猿乐师都被吓得停住手,周围的武士们听了都低头偷笑。宁宁实在憋不住,只能苦笑。但宁宁并不承认失败。她对藤吉郎说: “俺是因为别的事才笑。不是对您藤吉郎大人笑。” 宁宁说的是真话。她暗下决心: “此事一定要告知信长大人。” 如今只有信长能管得住藤吉郎。信长若不制止他,以后这小子得意忘形,还不知道要花到什么程度。 入城十日后,宁宁组织一队人,要去美浓岐阜。表面上的目的当然不是告藤吉郎花心,而是要正式去向信长和信长夫人浓姬报告长滨城入城盛况。 出发时,藤吉郎殷勤地说: “辛苦你了。这次真的辛苦你了。” 藤吉郎的殷勤态度,令宁宁觉得可笑。当面虽献殷勤,可听说几乎每晚都在南殿处。那河豚女人,到底哪里好呢? 宁宁一行队列很长。长长的队列驮运的大量财物,全是献给信长的礼物。 略表心意——本为略表心意,结果却需如此大队人马驮运。这对夫妇不知谁像谁,总之每次献上或赏下时度量都极大,常识地看或多或少都有点儿不正常。 往岐阜途中歇一宿。 翌日晌午,一到岐阜城,宁宁便拜谒信长夫妇。 后晌,宁宁拜见浓姬的老女佣波野,把自己心中对藤吉郎的那些苦水都倒出来。 “噢,噢……” 波野边听边点头,非常关心。宁宁给她说,当然是想通过她把话传进信长耳里。 “万请大人好好管教!” 宁宁千叮咛万嘱咐。波野看她一副焦急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波野奶奶觉得与己无关,才如此笑俺,太伤俺心。万请原话传给大人。” “放心,一定传上去。” 波野答应。藤吉郎这位夫人当年在织田家女人们中口碑本就不错。 第三日,织田家这位女官长趁信长来浓姬房时,跪伏在走廊问信长道: “奴有话相传,不知可否?” 信长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波野道: “说!” 波野开始说。她絮絮叨叨地把宁宁对她说的那些琐碎事全都说一遍,时不时还模仿宁宁的声音表情。 信长听后大笑: “那鬼猴搞到手的,不就是京极家的那位贱女吗?” “正是。” 波野吃惊。她所说之事信长不但全知道,甚至连宁宁把那女人叫“河豚”都知道。 “猴子这好色鬼!” 信长作为大名之子出生长大,当然不能理解藤吉郎向往贵族女性的那种可悲心情。 “大人如何能知道?” “猴已告余。” 藤吉郎有信来。宁宁到岐阜时,飞脚也从长滨来到岐阜,送来藤吉郎给信长的亲笔信。信中把他们夫妇的拌嘴经过等,不失幽默地详写一遍:“恳请可怜藤吉郎,切勿偏听偏信宁宁所言。”最后还特意请信长教育宁宁,劝她不要再有妒心。 信长就喜欢这样的藤吉郎,连他们夫妇吵嘴都拿来让自己评理。藤吉郎当然早已知道性格怪僻的信长反而很喜欢搭理这种事情。 “好,俺来管管。” “您能教训筑州大人(藤吉郎)吗?” “难啊!” 信长进到浓姬房间,命马上拿笔墨纸砚来。 “有何贵干?” 浓姬问。信长没说内容,只说: “开导开导藤吉郎家女人(宁宁)。” 信长一口气写完。给妇人写信,信长用平假名。 他首先写道: 藤吉郎夫人: 汝曹一行,初次来访,参见老夫,甚喜。 所赠特产,美轮美奂,实属少见,一言难尽。 然后说: 本想给你们也回赠礼物,但所送礼物实在太过豪华,自己已不知回赠何物,所以恕不回赠了。下次来时,再设法回赠。 接着夸赞宁宁美貌: 常言道三日不见,刮目相看。老夫看汝,眉目愈见清秀,容颜愈加端庄。 似本为十,今可看为二十也。 意思是说:“与以前相比,你越来越漂亮了。比如说原来只有十,如今看起来已达二十。”信长还替宁宁骂藤吉郎:既已有如此羞花闭月的美人,藤吉郎那家伙还不知足。这简直太不像话,岂有此理! 然后说: 遍寻天地,恐再无汝第二。该秃鼠(藤吉郎)痴心妄想,何处再寻?…… 意思是说像你这样善良美貌的夫人,猴子那个秃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所以你应对自己有自信。从此处起,信长开始教诲宁宁: (既如此貌美心善)从今往后,汝应日日笑颜,天天快乐,当家做主,模范内室。切勿轻生妒心…… 信长 三日后,信长这封信便被送到长滨城宁宁手中。宁宁看后,捧腹大笑。她马上命侍女叫藤吉郎来里屋。藤吉郎不知何事,赶紧跑来。 看到藤吉郎,宁宁开口便叫: “秃鼠大人!” 宁宁觉得再无比这更贴切的外号了。藤吉郎确实头发开始稀薄。可能因为常戴头盔,头顶已光秃无毛,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秃老鼠。 “何事?” 藤吉郎显然不太高兴。但看信后知道是信长所言,便也觉无可奈何。 “如何?被教训了吧?” “对。” 藤吉郎看完信,高兴地点头称是。但实际上他高兴的是与宁宁夫妇关系以外的事。 “大人未生疑心。” 他放下心来。藤吉郎对京极家一事,多少还是有些不安。京极家如今虽无权无势,但却是统治近江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自己娶如此名门望族的女人为侧室,与其家族加深关系,万一猜疑心强烈的信长感到意外,令其多心,产生“藤吉郎那厮,该不是想自立”的想法,那就会惹下大麻烦。即使不被怀疑企图谋反,但只要被感到有自立志向,那他藤吉郎就会走投无路。因此,宁宁从长滨出发后,藤吉郎马上也写信送去,他要让信长觉得此事只不过是他们夫妇之间令人可笑的鸡毛蒜皮而已。他之良苦用心,由此达到目的。相比宁宁,当然信长更可怕。 藤吉郎精神大振: “宁宁,敬请海涵!” 他乐而忘形,双手从膝盖上滑下,自然地平伏在宁宁面前,额头磕在榻榻米上,显出一副求饶状。 宁宁心满意足。 北陆 当时织田家人都私下嘀咕:信长大人最喜欢的只有马与猴。 马即为四条腿的那种动物,猴却是一个两条腿的人,就是筑前守羽柴藤吉郎。 信长爱马。织田家部将、京都公卿、神社寺庙等给信长进贡时,几乎都是进献马匹。 “哦,送马来了?” 只有此时,信长才面露笑容。信长每次都亲自查看。不光查看,他还每次亲自试骑。试骑一两小时,而且几乎每次都不满意。 “此马无用!” 几乎每次下马他都如此露骨地说。可见他不是爱马本身,而是爱马的性能。若一匹马无能征善战的能力,那无论其长相如何英俊,信长都嗤之以鼻。他只爱马这一战斗物资,其中丝毫不含任何趣味。他全神贯注于此。对人他亦是如此。人对他来说,也只是一种工具而已。他喜爱作为工具的一个人的性能,赞赏具有性能美的人物;相反,对性能不好的人,即使对方是家臣,甚至是贵族,他都置之不理。 信长让画师把自己最喜爱的二十匹马,画成屏风,摆在室内。他常静坐于屏风前观赏。每到出征时,他便指着屏风中某匹命令: “给此马戴鞍!” 但在如此倾心的二十匹骏马中,信长爱用的也不过其中的五六匹。那五六匹战马被信长连战连骑,直到累死战场。信长用人照样如此。他对自己喜爱的“高性能”五六员部将,不予片刻的休息时间,所有战局都苛酷使用,使他们疲于奔命。信长喜爱的大将,出自底层的有羽柴藤吉郎秀吉、泷川一益;新加入的有明智光秀;祖传家老中有柴田胜家、丹羽长秀等五人。其中最为宠爱的,当数藤吉郎和柴田权六胜家。 信长的势力从天正初期开始飞速扩大。天正元年(1573)七月放逐室町将军足利义昭;同年九月,消灭宿敌伊势长岛的一向宗信徒(本愿寺起义),残杀数万信徒;天正三年五月,与武田胜赖决战长篠,击败武田胜赖;同年还挥师北上,消灭盘踞在北陆越前一带的一向宗信徒。为不使他们死灰复燃,信长军对他们实行了捣蒜泥般的彻底镇压和虐杀。 信长把北陆这块新占领的土地(实际上越后地区上杉谦信还健在,织田家新占领地区不过是越前与加贺一部分而已)的行政和攻防责任,全部交给了柴田胜家。 “夺取北部,全靠权六。放手大干可也。” 这就是织田信长命令部下的方式。织田家称之为北国管领。勿庸明言,这一任命就决定未来柴田胜家将会得到北陆两三国,并统管北陆七国。 同样,明智光秀被命令负责夺取丹波、但马、丹后等京都北部地区,藤吉郎被命令负责谋划进攻山阴山阳十国霸主毛利家(主城广岛)。按范围来看,藤吉郎获得负责面积最大、敌手最强的殊荣。 虽说负责进攻,当然并非马上就能发动军事行动,目前这只不过是一种安排。按织田家的常识,要击败毛利,占领中国地区(山阴、山阳),最少也得十年以上时间。 “可怜的家伙。” 厌恶藤吉郎的柴田胜家等人幸灾乐祸:“猴崽子净在大人面前吹大牛,如今背上百贯大石。等着瞧,不但要累弯他高傲之鼻,还要累弯其背,累断其腰。” 柴田胜家在织田家中见人便说此类恶言恶语。柴田胜家本为寡言少语、沉着刚毅的五十多岁的武士,但只要提到藤吉郎,他便不顾年龄和身份,说出很多难听话。每在走廊偶遇,藤吉郎点头行礼,他都露骨地扭头视而不见。藤吉郎有事对他说,他也装作没有听见。有时甚至明言: “不愿与你说话。” 柴田胜家以出身织田家家臣世家自负,他从藤吉郎开始冒头便厌99lib?恶这个假惺惺的暴发户。而在藤吉郎身份与他同等,不得不违心并肩入座以后,他这种厌恶情感已变成一种露骨的憎恶。藤吉郎一直想与柴田胜家交好,当初做了许多让步,但后来终于还是觉得: “既然对方如此无礼,若再要让步讨好,惹人轻蔑。” 从此,藤吉郎在走廊即使碰到柴田胜家,也扭头不看,甚至连头都不点。 “痛苦啊。” 藤吉郎为此感到痛苦。这种痛苦,非藤吉郎而不能理解。藤吉郎性格特征本为不厌恶人,不憎恨人,他最喜欢与人建立爽快开朗的关系。所以如今这种与柴田胜家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使他心情沉重。但藤吉郎并非那种一味讨好之人。直觉告诉他,与柴田胜家的这种憎恶关系,在自我防御意义上,当是一种你死我活的关系。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将永远持续下去,直至某方死亡。 “百贯大石压肩。” 这刺耳之言,当然也传入藤吉郎耳中。传给藤吉郎的是与柴田胜家同属家臣世家出身的丹羽长秀。 “别在意。权六年轻时就是那种人。” 丹羽长秀劝藤吉郎。那种人,意思是说柴田胜家从来争胜好强,所有武功皆欲占为己有,若别人超过自己,则心生嫉恨,最终甚至至死不相往来。作为柴田胜家长年同僚,丹羽长秀劝藤吉郎说:“胜家本不错。但即便如此武人亦会有毛病。那只是一种毛病而已。” 丹羽长秀对藤吉郎特别友好。藤吉郎因与织田家第一老臣柴田胜家对立,处于不利地位,他也想通过与丹羽长秀的密切交往提高自己的地位。所以他遇事总是请教丹羽长秀,想尽量取得丹羽长秀的欢心。 “筑州,贵兄将包揽中国。相比北陆游勇,毛利势力巨大。权六当对此心生嫉妒,怀恨在心无疑。” “此言怪矣。” 藤吉郎莫名其妙。北陆,特别是越前地区为织田全军总攻平定,平定后把朝仓家旧领全部分与柴田胜家。这难道还不是对他特别优待吗? “道理虽如此。但权六这人,讲道理的肠肚却拐有不止两三个弯。” “烦人的弯弯绕肚肠啊!” 藤吉郎也觉柴田胜家这怪僻老顽固滑稽可笑,甚至荒唐无稽。但为了对抗,他故意做出不快的表情,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啊哈哈哈哈……” 看到藤吉郎少有的苦涩表情,丹羽秀长突然笑出声来。但这并非开玩笑的事。藤吉郎与柴田胜家二人的关系,后来竟发展到兵戈相见的地步。 此是后话。 北陆道(北国)自古分为七国:若狭(福井县)、越前(福井县)、加贺(石川县)、能登(石川县)、越中(富山县)、越后(新泻县)、佐渡(新泻县)。 织田家只不过占领了其中的若狭和越前两国以及加贺小部,作为前线基地。此时加贺还是以本愿寺义兵为主体,与当地武士集团共同建立的一种和议制的变相的共和国;而越后和佐渡还属上杉领地。 北陆的织田家根据地,是柴田胜家在越前北庄(福井市)新设的居城。攻击加贺的前线基地,是位于领地境界之外,稍偏加贺领地的大圣寺城。 以勇猛备受信长赏识的户次左近被任命守卫大圣寺城。户次左近曾以梁田姓为人所知。出身于尾张沓挂村豪族,其父在桶狭间之战时,因侦察到敌主将今川义元所在,向信长建议奇袭有功,战后被信长评为第一等功勋。最近受信长之命,左近由梁田改姓户次。户次本为九州丰后地区名门望族之姓。此时,明智光秀也被命改姓惟任,丹羽长秀亦被命改姓惟住。这些姓氏都是九州贵族姓氏。信长计划将来讨伐九州时,以此三人为前锋。 但信长目前当然并无进攻九州之力,因此用于进攻九州的户次左近,也被安排在北陆最前线。 “左近虽不机灵,但有耐劲。守城最好。” 这是为信长命户次左近防守大圣寺城的理由。八月初,左近派信使飞奔岐阜信长处报告: “大圣寺陷敌重围,若无增援,恐难坚持几日。” 包围大圣寺城的是盘踞在加贺的一向义兵(由本愿寺信徒及其当地武士联合)。实际上户次左近进驻大圣寺城当日便被敌人包围,一直处于战斗状态。 但他未曾想义兵势力日益壮大,终成一万大军,重重包围大圣寺城。城堡位于大圣寺北郊敷地山,左近加强防御,日夜抗战。但他兵力弱小,终快要支撑不住。 “北国一带,全权交由修理(柴田胜家)负责。可曾向修理求援?” 信长问信使。这样问理所当然。因为北陆属柴田胜家统括,大圣寺城亦属其管辖。 “多次求援,但一直未有来援。” “为何?” 从柴田胜家的越前北庄到加贺大圣寺只有一日行程。柴田胜家只要愿意救援,立刻就能赶到。 但柴田胜家却按兵不动。理由是风闻越后上杉谦信有上京动向。信长当然知道,如果上杉谦信发动上京大军进攻,那北陆那点儿织田军根本不是对手。 信长立即招集大将们开会讨论。藤吉郎仅带数骑,从近江长滨急行而来。进得城堡,藤吉郎在走廊便高声大喊: “胡扯!他谦信能长翅膀?” 藤吉郎觉得,柴田胜家按兵不动理由不能成立。上杉谦信若从越后发兵,不可能展翅飞到柴田胜家所在的越前,途中一定得经过越中和加贺。位于加贺的大圣寺城才是对阵上杉谦信的最前线,柴田胜家当然应该救援。 “若兵员不足,那还可商量。” 藤吉郎在军事会议前,抓住丹羽长秀,先把柴田胜家痛骂一顿。 “那可以商量。若真那样,按理应由修理大人向上总介大人求援。那才是修理大人之职责。” 藤吉郎痛骂。为防卫大圣寺城,柴田胜家连如此区区小事都不愿做,实在太不像话。 藤吉郎有一个看法,他总觉得: “胜家就是一个如此心胸狭窄之人。” 柴田胜家的优良品性是不为利害所左右,藤吉郎对此虽然暗自佩服,但他知道胜家也不乏偏颇之处。柴田胜家争胜好强,好恶善变,遇事偏袒。户次左近不幸之处,就在于一直以来,与柴田胜家关系很僵,互相之间明显不信。柴田胜家心中肯定觉得: “左近那厮,平时猖狂逞能,如今一遇蜂起乱军,便哀声求救。” 所以他一定想: “不能轻易派兵支援。” 如今若派兵增援,即使打败蜂起乱军,名传天下的当然是户次左近,而不会是他柴田胜家自己。 “修理静坐观望,怪哉!” 军事会议刚开始,信长便说。与藤吉郎想法一样,信长也不能理解柴田胜家自己为何不来求援。藤吉郎看到信长不满的表情,暗自放下心来: “英雄所见略同!” 与品马同样,信长对人的性格和个性特征极为敏感,他毫无疑问早已看出柴田胜家内心的那些小弯弯。 议论结果是,决定从岐阜派一员大将带兵去增援加贺。决定既出,末座有一人抬起上半身,向前跪行两步,平伏于地向信长请战: “万请将此大任交由本人!” 说完抬起头,看着信长。这位请战的就是通称“玄蕃”的佐久间盛政。他是柴田胜家的侄子,但并非一般的侄子。柴田胜家无后嗣,他把这位盛政当作自己亲生儿子般宠爱,甚至谣传胜家将把盛政过继给自己做后嗣。从这点上来看,这位佐久间盛政自告奋勇要去增援,藤吉郎觉得最为合理。柴田胜家虽对户次左近冷淡,但这位佐久间盛政只要去增援,肯定能把那些义军乱兵打个稀巴烂。 “好吧,你去!” 信长当场同意。因为藤吉郎吵嚷,信长对盛政去增援的绝妙之处也有所认识。证据是他还说:“此番前去,不光要扫光乱军,还应继续进攻加贺、越中、能登,攻克三国,与伯父共建功勋。” 如此一来,柴田胜家也会高兴。 佐久间盛政勇气大增,当晚便集合军队,翌日凌晨即向加贺进军。 命令后,信长把藤吉郎叫到跟前,看透一切般问道: “汝还有何欲言之见?” “啊,”藤吉郎叩头道,“既如此,则容臣多说两句。既派玄蕃去加贺,干脆把户次左近撤回令其休整如何?” 藤吉郎如此建议,表面理由是因为户次左近长时期孤军奋战,早已疲惫不堪。但实际上他的想法是如果把征服加贺一事全部交给柴田胜家和佐久间盛政,让其叔侄协同作战,效果也许更好,或能更早征服加贺。 “为何?” 信长不能理解为什么能达到那样的效果。藤吉郎吞吞吐吐解释一番,信长还是听不明白。无奈,藤吉郎终于横下决心,说出自己对柴田胜家的看法。 “汝竟在背后向主子诋毁自己的朋辈?” 信长听后大怒。作为一个战争工具,信长特别器重柴田胜家的勇猛和战斗能力。藤吉郎赶紧闭口,缩头收肩,显出极端恐惧状。但他并未退缩。他趴在榻榻米上,额头触地,特意用悲哀而深沉的声音说: “恕臣直言,大人生下即为大将。” 是啊,你信长生为织田家大公子,何时受过他人指使? “大人是千年一人万年独存之天才,对臣下人情世故明察秋毫。然……”藤吉郎缓慢低沉地说:大人虽对臣下诸事明察秋毫,但却不能切身体会。大人若命户次左近驻守加贺,柴田胜家定会疏远户次。不仅户次陷于危机时不愿救援,甚至因意识到户次的存在,柴田胜家自身进攻加贺的意愿也受影响,大人便不能得到预期的战果。臣不得已犯上直言的并非柴田胜家一人的是非善恶,而是人情世故。臣下们之间此类人情世故的痛痒,可悲的是唯有诸如臣下之身份和经历之辈才能体会到。 “汝与修理不仲。” 信长瞬间便理解了藤吉郎的意思。但他又提出另一个问题。你们关系不好,所以你说人家坏话。“汝所说修理之坏话,早一一传入吾耳。若以为吾孤陋寡闻,消息不灵,那汝将吃大亏。” “岂……岂敢!” 藤吉郎,像藤吉郎这样的人精,在与这位信长大将说话时都极度紧张,有时甚至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此时,他知道不能再强行辩解,便连连磕头,一味请罪求谅。他心想: “以大人之明察秋毫,不需再多解释。所进言之事,并非出自私心私情,大人终会理解。” 对信长看人看事,藤吉郎有一种安心感。佐久间盛政自荐后,藤吉郎已当场表示推举。这对柴田胜家来说当然非常有利,对织田家来说也是最好人选。在此,丝毫不含藤吉郎对柴田胜家的个人感情。 信长最终似乎理解了藤吉郎的意思,他马上向加贺派出信使,命户次左近在佐久间盛政到防后,随即换防回朝。 佐久间盛政从北国街道北上,先到越前北庄,给伯父柴田胜家请安。他向胜家转告信长“望汝叔侄二位,不仅加贺,应将能登、越中尽皆夺取,共建功勋”之命,柴田胜家听后大喜。 “大将果真英明。你我正可摩拳擦掌,大干一场。” 柴田胜家喜不自禁说的这番话,竟传至藤吉郎耳中。虽是谣传,但藤吉郎知道,以柴田胜家强烈个性和能征善战,当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这一新部署马上奏效。不出几日,包围大圣寺的那些乱军便被打散,不出数月,加贺全域几成织田家领地。柴田胜家派毛受胜介使岐阜,给信长报喜。信长大喜,对当时正在岐阜的藤吉郎说: “听到了吗,加贺一事?事态展开,确如汝所言。” 信长高兴得合不拢嘴。最近信长情绪极好,他马上对柴田胜家和佐久间盛政论功行赏。 但前边提及的所谓异变,却并非此事。 这一年,伊势也被平定。十一月,信长上京进宫谒见,被封为“正三位内大臣”。次年二月,信长亲率大军,攻入纪州,消灭杂贺党。三月,凯旋近江安土城。 恰在此时,北陆柴田胜家连派急使飞奔安土城告急:上杉谦信将出越后。大雪消融后,上杉谦信将亲率大军,从越后出发,经越中、飞弹、越前,沿山路上京。柴田胜家的职责是防御北陆交通,所以他派急使来安土大规模求援。 “胜家那厮,这下慌了吧?” 长滨的藤吉郎冷笑。但接到信长的招集命令后,他也只能赶紧前往安土城。 藤吉郎想象着信长内心: “大人此时当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吧。” 织田家从当初开始勃兴,信长就最害怕越后的上杉谦信和甲斐的武田信玄。对此二人,信长时而装腔作势,时而平身低头,时而大送礼物,用尽外交秘术,极尽笼络和怀柔手段。幸好此二人在甲州、信州、越后一带互相争斗,再加上关东北条家,三者互相牵制,不能脱身,使得信长能乘机占领中原。在此期间,武田信玄病死。其子武田胜赖在长篠被织田军击溃,武田家实力大不如往年。因此甲州和越后之间势力发生变化,上杉谦信消除了后顾之忧,使他能抽出身来去实现长年的上京愿望。 在这种情况下,以亡命中的反织田同盟盟主足利义昭前将军为首,包括中国地方的毛利和大坂的本愿寺等,都派使者游说上杉谦信,建议大家联合起来,共同对抗织田信长。上杉谦信听后欣然同意,答应信长敌人道: “待冰雪消融后,首先踏平北陆,然后上京讨伐。” 此时的上杉谦信早以神秘名将威震天下。得知上杉谦信要上京讨伐织田,反织田同盟欣喜若狂。北陆一带本已投降织田家的地方豪族,听到上杉谦信出兵的消息,也都奔走相告,许多人都悄然倒向上杉一方。 稍有风吹草动,北陆形势将大变。 情报传到信长处,安土城信长周边一时骚然。唯有羽柴藤吉郎秀吉,并未觉得上杉谦信有何了不起。 “何至于此?” 北陆柴田胜家及安土城中近臣们的慌乱紧张,令藤吉郎颇倒胃口。 藤吉郎想问题时并不太重视某个人的武功和武略。他与一般人相比高出一筹之处在于,总把该人放到其所处的大形势中来看。这也可说是藤吉郎的一个显著特征。从大形势上看,藤吉郎觉得上杉谦信有一重大软肋——关东北条家的存在。 上杉谦信已制压关东,把关东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但却没有长期驻扎大军的实力。北条势力每次从北方如疾风骤雨般突袭关东,上杉无奈只能出兵抗击。但每次赶走北条后,却只能再撤回越后。他若离开越后上京,北条势力势必重整旗鼓,再次进犯关东。上杉谦信与小田原的北条势力,一直处于这种拉锯战状态。因此,上杉谦信如果明智,他便绝不会使大本营越后唱空城计,而自己却悬军万里,上京作战。只要他离开越后,北条不但要侵攻关东,甚至还会趁势攻入越后。而且据藤吉郎从小田原方面得到的情报,北条方无任何与上杉方和好的征兆。 “上杉谦信不可能远征。所谓远征,至多到加贺或越前一带。” 藤吉郎如此分析上杉军的行动范围。回头再看织田家,早已不是当年恐惧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的织田家了。织田家如今领土范围已达三百万石,军队动员能力早已超过上杉谦信一倍以上。 “那只不过是谦信虚张声势而已。” 藤吉郎对信长说。前将军足利义昭长期以来,一直依赖上杉谦信,不断敦促上杉谦信上京。上杉谦信每次都痛快地答应,但每次要从越后出发时,却又踌躇不定。屡被敦促,这次他实在不得不答应: “出征上京。” 但上杉谦信若真有夺取天下野心,那他如果不先占领沿途北陆七国,然后再占领近江,便不可能进京。然而上杉谦信多年以来,并没这样做。 “此即为不识庵(上杉谦信)大人不可思议之处。” 只能说不可思议。上杉谦信若想上京,本来早应如此布阵。但他却并未如此,而是进军远离上京路线甚至可说南辕北辙的关东八州,连年征战。从上京角度看,这些都不过是无头无脑的徒劳而已。 “但以上杉谦信之能,绝不可能做徒劳之事。” 如此看来,上杉谦信虽口说上京,其实内心却并无上京之意。他的真正意图,只不过是自家的富国强兵而已。既然目的只为自家富国强兵,那么攻打兵力强盛的北陆诸国,还不如攻打小豪族乱立各自为政的关东更有利。虽然去年以来也曾进军越中、能登,似乎准备扫清上京障碍,但如果相关行动是为上京做准备,那么时机早已失去,这点上杉谦信比谁都清楚。毫无疑问,上杉谦信只不过是想占领越中、能登和加贺而已。只能如此,不会有其他可能。 藤吉郎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看法。 “……?” 但信长却满脸不高兴地看着藤吉郎,歪着头一言不发。信长看法不同,他认为上杉谦信正是企图上京。 “如此聪明之人,却……” 藤吉郎心想。他认为信长对上杉谦信评价过高,已超过上杉谦信的实像。也许因为自年轻时以来,信长像被噩梦魇住般害怕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两人,那时费尽心机对付此二人所留下的精神上的阴影,至今(织田家已成长为三百万石大名)还束缚着信长对上杉谦信的看法,还使他过高评价上杉谦信。 “猴子,毋庸多言!谦信定会攻来!” 信长说。 “若攻来,汝将做何打算?” “打!” “当然要打。问汝如何打才能胜之?” “遵命。北陆如此这般……” 藤吉郎说,若硬打必定失败,不会取胜。越后兵远比尾张兵强悍,主将上杉谦信能征善战,古今无双。藤吉郎说,因此虽局部战要败,但应在战略上争取胜利。北陆战场交给柴田胜家,由他率军对抗(不送大量援军),在战略上退却和进攻不断重复,使上杉军疲于奔命。待上杉军进入近江平原后,以此地为决战战场,集结织田家总兵力,与上杉军决战。藤吉郎还详细解释自己的方案——北陆地形狭隘,适合小部队作战,在这点上对上杉军有利。但若他们进入近江平原,在战术上则对兵员数超过他们的织田军有利。决战时命北陆柴田胜家组织败兵,截断上杉退路。如此一来,他上杉即使是鬼神,也应是一筹莫展。 “因此,”藤吉郎说,“柴田胜家的增援请求,可置之不理。应令其作诱饵,而绝不应作为决战主力。若派身边大军去增援柴田胜家,则会削弱近江决战兵力,其结果不堪设想,必败无疑。” 信长未吭声。他始终无言,直到藤吉郎退出,他都一言未发。 随后,军事会议召开。在会上,信长发出的军令,却与藤吉郎进言完全相反。信长的思想是以北陆为决战的主战场。他决定派大军北上。而且更令藤吉郎吃惊的是,他自己,也名列增派的大将之一。 “大人!”会后藤吉郎拜谒信长,悲声申明,“如此一来bbr>,臣下定当剖腹,以报大人之恩!” “莫名其妙!” 信长觉得藤吉郎说的话没头没脑,不可理解。但军令已发,信长不愿再听任何进言。他抬腿狠踩一下地面,喊道: “给俺上!” 藤吉郎退出,回到长滨城。 从安土派往北陆的援军,除藤吉郎的羽柴军外,还有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稻叶一铁、氏家左京亮、斋藤新五郎、安藤伊贺守等,皆为织田家主力。北陆现地,柴田胜家总大将以下,还有佐久间盛政、前田利家、佐佐成政等。以上全兵力合计起来,毫无疑问远远超过上杉兵。 “但打不败谦信。” 藤吉郎心怀不安,率队从近江北部山岳地带北上,穿过敦贺,挥军向东,越过木芽岭,进入越前平原。 将要进入的这个北陆战线,藤吉郎没有指挥权。总指挥是柴田胜家,不论胜败,必须听从其指挥。 “听他指挥?” 藤吉郎很不舒服。而且更为生气的是,柴田胜家这个五十余岁猪脖男人惊人的自私。他得知上杉谦信西上消息后惊慌失措,不但自己不愿出兵阻击,还一方面向信长求援,一方面命自己主力远远回避到北陆深处。此战若失败(估计失败无疑),织田家最为贵重的精锐部队将全部曝尸北陆山野。其结果将使信长的军事力量失去一半以上,织田家也将由此走向衰落。 “愚拙之战!” 进入越前平原时,藤吉郎对谋臣竹中重治半兵卫说。半兵卫面露微笑,似表同感,微微点头道:“此次北陆失败,或将给织田家带来本可回避的厄运。” 当晚野营,藤吉郎与半兵卫就此问题一直讨论到深夜。但无论如何讨论,都不能得出对织田家有利的结果。两人越研究越觉得,除藤吉郎所进言的在近江平原决战方案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战法。如果采纳藤吉郎的方案,则上杉谦信上京大军将大败无疑。 半兵卫道: “如今后悔亦于事无补。当时为何不向大人死谏?” 藤吉郎摇头答道: “以信长大人之英明,也有不觉之时。不觉之时,人会鬼迷心窍。” 藤吉郎认为信长能力远在上杉谦信以上,只能用天才一词形容。但对此次信长的决断,他却万般不能理解。 “嗯,也许并非大人判断错误,而是修理大人嚷嚷过分。信长大人亦为人子,此次是被误拖下水。” “但生米已成熟饭。事已至此,即使天才……” 半兵卫看着藤吉郎说。他觉得便算你藤吉郎有天大本事,这次也毫无办法。但果真只能横尸山野,只能茫然旁观织田家走向没落吗? “无可奈何!” 藤吉郎摇头苦笑。然天无绝人之路。可那绝处逢生之路并不需要智慧,而仅需要冒死的勇气。此事做或不做,藤吉郎下不了决心。决心未定,两人便中断了讨论,藤吉郎也未给半兵卫透露自己的想法。 话说柴田胜家。 柴田胜家已不在自己的居城越前北庄。他已上前线,住在侄子佐久间盛政的居城加贺大圣寺城,以这里为前线指挥所。 增援的各路大将陆续到加贺后,被招集到大圣寺城,召开军事会议。藤吉郎故意拖延时间,最后一个入城。 时按惯 4f8b." >例,柴田胜家应到城门外迎接前来增援的同僚和下僚。柴田胜家亦按惯例到城门外迎接。但藤吉郎迟到时,城门处却没有柴田影子。 “啊呀,修理大人都不出来迎接啊?” 藤吉郎边大声说边穿过城门。他嘴上虽如此说,其实却暗自高兴。如此一来柴田胜家便欠下自己的人情账。藤吉郎急步直进,故意不给柴田出迎的时间。 “冒昧直进了啊!” 藤吉郎进玄关时故意大声说,有意让柴田家臣们知道柴田胜家的失态。 “啊?筑州已到?” 柴田胜家在内间听到消息,对自己没能外出迎接多少有些后悔。但他马上冷笑道: “谁啊?原来是那位狂妄自大无礼之徒。不去迎接,才合他身份。” 他坐起来,直接去各路大将集中的大房间。藤吉郎已到里边,他看见柴田胜家,马上抬头质问道: “修理大人,本人受上总介大人之命前来北陆应援,然今日进城,却似并不受欢迎。请允许再问修理大人,筑前俺前来应援,欢迎与否?” “筑州,汝想吵架?” 藤吉郎正想喊出心声“正是如此!”,但身旁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等急忙站起,挡住双方。 军事会议开始。 敌方上杉谦信军已抵达能登,越中各地皆被占领,加贺也有四郡被占,其前锋与织田军之间仅有数里之距。 “诸位,请各抒己见。” 柴田胜家介绍完敌情后说。大房间上座特意空出,柴田胜家坐在低一段的木板上座。其言辞举止虽合乎与同辈大将的礼仪做法,但说话态度,却充满作为织田家最长家老的自负,气派十足,架子很大,与织田主君似无两样。 与会者各自发表一番己见。不愧个个都是织田家身经百战的大将,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认为决战战场当在靠近海岸一带的加贺平原中央部。敌兵四万,我军五万。 丹羽长秀说: “前锋应越过小松北部手取川,布阵对岸原野。” 柴田胜家对此没有异议。主力布阵小松、富樫、安宅、本折等海岸沿线,对此大家亦无意见。其他小地方,或多或少有些不同意见。 但藤吉郎却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这个不管大事小事,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此次却一言不发,未免过于奇妙。柴田胜家终于忍耐不住道: “筑州,不必客气,有何高见请讲!” 藤吉郎合上扇子问: “若有意见,任何意见皆可吗?” “当然。畅所欲言可也。” “那好,且听在下道来……” 藤吉郎满脸涨红,鼻孔扩张,口喘大气,开门见山便说自己本来彻底反对此次战役部署。他解释自己的战略思想后指出: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打败上杉谦信之法。他还强调说:事至如今,修理大人,全为足下之责任。难道足下还觉得是为织田家着想吗? “大人并未为织田家着想。万事以自己为主,随心所欲。只要取胜即可,只要建立武功即可,毫无战略眼光,毫不顾及天下形势与织田家所处位置。现如今,近江安土城与空城无二。甲州武田胜赖虽说兵败长篠,但势力犹存,且与其父武田信玄时代不同,早已与上杉谦信结为同盟。万一其率兵攻打近江安土城,结果会不堪设想。其他还有诸多危险,此不过其中一例。” “猴崽子!……” 柴田胜家大怒,竟破口大骂,对身份已不同从前的羽柴秀吉筑前守说出绝不能说出口的蔑称。 柴田胜家有口吃之病。他心中发怒,话便说不出口,急得脸红脖子粗,毛孔都能喷出血来。最终也没说出其他话来,气得站起来就要拔剑。 大将们急忙站起,抱住柴田胜家,让藤吉郎赶紧回避出去。 “勿挡!”藤吉郎不但不走,反接着说,“修理大人身为织田家首席家老,在这北陆道为上总介大人代官。在下能被上总介大人代官斩首,不胜荣幸。在下俯首请斩!若被斩,即可不用目睹因修理大人不顾全大局自私自利造成的这场无谓之战。” 柴田胜家手握剑柄,口吃突然缓解,虽被人挡住,却能怒声反驳藤吉郎,最终怒火中烧,大喊: “既如此为上总介大人旗本着想,那便滚蛋,滚回近江去!” 藤吉郎站起。周围大将都以为这下该轮到藤吉郎大怒,赶紧围来组成人墙。但藤吉郎却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颇感意外的话: “遵命!在下这便打道回近江。” 藤吉郎说此话时极为冷静。自己受织田家首席家老之命,理所当然要撤军回近江。 “当真?” 众人无一人相信他真会撤军。但这小个男人转身便走出这间大房。与会者大惊,争先恐后地跑出走廊,赶到玄关去看,早已没了藤吉郎身影。 “啊,这家伙,肯定会被大人处死!” 虽与自己无干,但丹羽长秀却像自己的事一样坐立不安。前田利家等人想劝阻,他们从座位上跑下来,光着脚丫跑出去追藤吉郎。他与藤吉郎是挚友,夫人之间关系亦甚好。但在织田家军制中,他却是属于柴田胜家的小大名,为越前府中城(今福井县武生市)城主。 前田利家跑出城门时,藤吉郎已骑上马。他想喊“等等”,张了张口却没喊出声,只能跑过去想按住藤吉郎的马鼻,挡住藤吉郎。但藤吉郎巧妙地拽着缰绳,摆脱利家,大喊: “又左卫门(利家),下辈子见!” 藤吉郎还喊:人活脸树活皮,男子汉大丈夫,不说那些生死利害。他挥鞭扬尘飞驰而去,只有喊声留在后边。 ——好汉一条! 有人如此评价藤吉郎。但也有人说,有能如藤吉郎者,也会有感情用事、葬送生平之时。人果然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动物。 藤吉郎回到自己阵地,他立刻集合部队,当日便离开加贺战线返回近江去了。 “我等已成浪人!” 连足轻中的小兵卒都这样说。他们都知道,大将藤吉郎一回近江,身首便会分家。信长这个大将,自年轻时起就具有病魔般强烈的纪律意识,对手下任何细小懈怠、细微过失、不足为道的错误都决不放过,更不用说这次绝非某种“细小”过失,而是大将违反军令,擅自率军撤回后方,这简直是旷藏书网古未有,罪大恶极。死罪是不用说的,信长可能发愁如何处死才能解恨。 “到底做何考虑呢?” 连竹中半兵卫都想不明白。走过加越国境,为慎重起见,半兵卫试探着问藤吉郎。 “死而后已。” 藤吉郎没有多说。看得出来,藤吉郎已做好一死的精神准备。 出越前、敦贺,翻枥木岭,进入初秋近江路时,半兵卫又问了一次。没想到藤吉郎不知故意还是事实如此,反正心情极好。他骑在马上,箴言般对半兵卫说道: “智慧唯有配上勇气之灯才会发光。本人总是如此行动。” 但他还是没说自己内心那些复杂的想法,也不能说。如今自己生死未卜。这个豪胆的小个男人知道在自己命运被决定以前,如果说出大话,最后都只能留下空虚和无奈。半兵卫重治此时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藤吉郎秀吉,是一位绝世之人。他不由产生出一种彻骨入髓的感动。 藤吉郎率军回到长滨城,然后自己单身前往安土城,向信长侧近报告了自己的行动。 信长当然火冒三丈: “事实关系,余无兴趣。余要做的,亦即如何杀汝解恨。先回长滨,恭候待命!” 信长没有接见藤吉郎,他把藤吉郎赶回长滨。从安土到长滨骑马慢行也仅三四个小时。驻扎长滨的藤吉郎军,就等于织田家近卫兵。 藤吉郎回到长滨。 既已被信长宣告为罪人,就应该在城门前围上竹栅栏,关上大门,断绝与外部的接触,此为禁锢刑惯例。按惯例,窗子都应全部封住。藤吉郎甚至连城墙上的雉堞和枪眼炮眼都用木板封住。长滨城完全成为一座盲城。 此后藤吉郎的狂态非同寻常。 “发狂了吧!” 家中所有人都担心。藤吉郎连日从安土叫来猿乐师,看猿乐取乐。猿乐看完后他招待众人一起大吃大喝。他自己也每日喝得酩酊大醉,大醉后自顾疯跳狂舞。 “如此以往,不可收拾。” 周围人都发起慌来。特别是相当于家老的蜂须贺正胜彦右卫门和相当于同门的浅野长政。藤吉郎死刑实际并未确定。如今是闭门谨慎身份,可如果连日如此演大戏摆大宴,结果势必重者被判切腹,轻者也会被判没收财产,放逐全家。 “此番行为,与大人平时性格不符。到底发生何事?” 浅野长政冒死进言,劝藤吉郎。织田家本来家风严谨,藤吉郎也从未在自己的军营中摆过酒宴。 藤吉郎回答说: “吾从不知酒宴如此快乐。汝问为何设宴吃酒?游玩快乐何须理由?只为尽兴散心而已。” 彦右卫门伸出头道: “但万一被安土大人知道如何是好?” “安土大人?” 藤吉郎显出一副意外的表情,开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诸位放心,安土大人绝不会为此区区小事斥责本人。其实本人从奉公那日起……” 猿乐师们装作若无其事,也都侧耳偷听。 “便从未有一分一秒为自己想过。本人舍生忘死,废寝忘食。大腿在马背磨烂,甲胄无暇脱身,谋攻美浓、平定近江、火烧越前、占领五畿、扫讨伊势,历尽千辛万苦,无一次是为自身着想。本人一心一意专为上总介大人效命至今。今日偶受惩罚,赐余幽居时光。以本人所思,此为大人之洪恩。大人尊意显然是可怜筑前,特意赐予本人如此美好时光,要吾修身养性,消除长期征战之疲劳,消除长久积压之郁闷。因此本人才能如此放心消遣。” “怎么可能?” 蜂须贺彦右卫门和浅野长政等对藤吉郎这种荒谬的怪气焰感到非常惊讶,都觉得这次真是不可救药了。 无奈,浅野长政只好改变手法。浅野长政妻平时与秀吉妻宁宁关系不错,他令妻子造访长滨城内城,劝说宁宁。宁宁当然早有感觉。 宁宁同样感到奇怪与不安。她马上派侍女出去叫藤吉郎回内宅。但藤吉郎酩酊大醉(其实他并不能多喝),不但不听,反而说: “回去叫宁宁也出来。一起吃喝玩乐,歌唱跳舞。” 宁宁无法,只好出来坐到能看到猿乐舞台表演的房间。藤吉郎拉住宁宁的手,硬逼宁宁喝酒。宁宁本来能喝。 “喝!” 藤吉郎故意细眯双眼,看着宁宁。藤吉郎这个眼神,令宁宁有所感悟。她喝下一杯。但藤吉郎还硬劝她喝好几杯。宁宁很快便醉了。 “来一个!” 看到宁宁已醉,像专等这一时刻似的,藤吉郎对宁宁说。藤吉郎知道宁宁做姑娘时学过一手乡村歌舞。他大声喊叫:活至今日,还从未看到过你露一手。快跳快跳,快快快,别磨蹭!宁宁本来有些醉意,再被藤吉郎催促喊叫,也兴奋地胡乱叫起来: “好啊好啊,让你看。笛子呢?小鼓?” 不等人们反应过来,她已套上天人假面。带上假面后,她奔上舞台,便神神道道地跳了一场。藤吉郎看她跳的舞土里土气,逗得笑翻在地,拍手喝彩:“高手高手!感天动地!感天动地!” 次日,宁宁非常后悔。她先是觉得藤吉郎似乎有何计谋,自己稍不注意上了圈套,后来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被夫君的狂乱所迷惑而已。 宁宁感到不安,她把浅野长政叫到内宅,叮嘱道: “请问半兵卫!” 半兵卫是藤吉郎谋臣,也许知道一些藤吉郎的底细。浅野长政恍然大悟,马上去城内半兵卫居所。半兵卫在加贺着凉感冒还未治愈,回到长滨后一直卧床不起。他看到浅野来访,硬撑起身。 “在下亦不甚明了。” 半兵卫老实说。他说,自己虽也不明白,但多少能猜到大人的心思。自己若是筑前守大人,可能也只能那样狂乱。 “设身处地想想。” 安土大人疑心很重。筑前守大人擅自从北陆战场撤退并大胆回到后方,安土大人虽暂时命令闭门反省,那是因为不管怎么说筑前守还是一位二十万石大名。所有的城堡不但有这座新筑的长滨城,领地内还有一座难攻不落的小谷城。若固守这些城堡,与远方的上杉谦信以及大坂本愿寺遥相呼应,坚持一年半载没有问题。 “固守抗战……” 出自半兵卫口中的话,令浅野长政感到意外,也非常吃惊。但仔细想想,却也在理。身处随时要被信长处刑的恐怖之中,一般意志薄弱的人,因为心情郁闷,说不定真会走上这条路。 “若筑前守大人闭门城内,深思默考,那安土大人势必怀疑。以安土大人之敏捷,定当迅速采取手段,杀掉筑前守大人无疑。” 在半兵卫看来,没有谁更能比藤吉郎熟知人性。藤吉郎为不让信长多疑,故意表演狂欢作乐。既然每日如此狂欢作乐,当然不可能准备守城抗战。信长看他如此痴狂,自然会认为他不会有那种心境。 藤吉郎用心之周到,还表现在他为把自己表演的这种狂欢作乐传至信长耳中,特意连日从安土请来大批猿乐师。安土的猿乐师们都受信长资助,而且平日总在信长身边,比武士与信长距离还近。他们无疑会给信长传说自己的言行。 “如此而已。” 半兵卫说。浅野长政摇摇头,咂咂舌。他觉得,藤吉郎的勇敢与半兵卫的智谋,绝非人间所能有,只能是妖怪变化而来。 浅野返回内宅,把半兵卫说的意思汇报给宁宁。心中谜团解开,宁宁也顿觉豁然。但她还有未解之谜。虽然能回避谋反之罪,但如此无视安土大人的存在,狂欢作乐,信长当然不会高兴,会不会因此被砍头呢? 她苦思冥想几日,最后还是直接去问藤吉郎。 “放心,无事!” 藤吉郎没有多说,只是如此断言。信长绝不会杀自己。以信长对工具之喜爱,绝不会愚蠢到因为些许品行不正,便杀掉自己夺取天下不可或缺的工具。对这点,藤吉郎比谁都清楚。况且藤吉郎给信长的印象是(也是藤吉郎忘我的真情)自己这个工具,是一个除真心奉献织田家之外,没有丝毫私心的工具。信长看到藤吉郎的狂欢作乐,只能同情,不会憎恨…… 藤吉郎的预想一一成为现实。藤吉郎像一个演奏者拨动琴弦,弹出美妙音乐那般,弹出了信长的声音: “此人真无可奈何!” 身在安土的信长只能如此感叹。信长对自己拒绝藤吉郎有关对付上杉谦信的战略,其后一直心存不安。信长觉得,藤吉郎擅自从北陆撤回,不仅是他固执于自己的战略方案,更重要的目的,其实是感到安土防卫薄弱,死心塌地要加强安土防卫。他觉得只能如此解释藤吉郎的行动。如果不是如此死心塌地,那他绝不会故意跟柴田胜家吵架,激怒柴田,冒着被信长砍头的危险,擅自撤军回城。 “这猴子,还是要出风头!” 在这点上,信长照例觉得有些不快,也觉得滑稽可笑,还有少许厌恶。 果不其然。 这样说会有对藤吉郎过奖之嫌。藤吉郎撤出北陆战场后,织田军在加贺手取川平原与上杉军展开大规模战斗。此战为上杉军和织田军最初也是最后一次直接对战。 结果是织田军——柴田胜家大败。织田军前锋陷入上杉谦信军的圈套并遭越后兵猛攻,被打得土崩瓦解,部分将兵仓皇溃逃。上杉军乘胜追击,杀织田败兵千余人,一直追杀至手取川河边。织田军纷纷仓皇跳入河中逃命,淹死者无数。当时加贺各处贴有打油诗: 上杉追赶织田窜, 一溜窜到手取川。 谦信蹦蹦跳, 信长抱头窜。 上杉谦信方以及加贺国人大都坚信信长曾秘密来加贺前线督战,看到自军战败溃逃大为吃惊,仅带侧近数骑仓皇逃回近江安土。此谣传直到后世还被深信无疑,《太祖一代军记》等越后地方史书皆有此类记载。但如果信长秘密在加贺前线,那羽柴筑前守则绝不可能狂妄地径自撤军回近江。 “吾不知信长竟如此脆弱!” 上杉谦信在战场给自国留守重臣写信道:“信长自称将夺天下之军,竟如此不堪一击!由此安心可也。” 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上杉谦信在取得这次战役大胜后,并未乘胜追击,扩大战果,而是在手取川边停止追击,集合部队,撤回越后去了。 听到这一消息,藤吉郎想: “果如本人所料。” 上杉谦信撤兵的原因,正如藤吉郎所料,是因关东地区北条军发动侵略,骚扰后方。但如果仅是镇压北条,上杉谦信不用亲自出马,只需派手下部将足矣。因此藤吉郎觉得,上杉谦信亲自从加贺撤退,挥师关东,是因为从上杉谦信的价值观出发,保住关东的肥沃平原远比上京有魅力。 “真如本人所料。” 确实,对上杉谦信这一北方英雄的看法,藤吉郎比信长更准确。 藤吉郎所担心的另一事态也成为现实。飞报北陆败战与上杉谦信撤退消息的快马刚到安土,属信长的畿内地区也发生异变。屈于织田军威力,投入信长阵营的大名松永久秀弹正少弼,突然反叛,盘踞在位于河内与大和国境的信贵山上居城,拒不投降。弹正(松永久秀通称)认为上杉谦信出兵攻击织田军,预示着织田家将走向衰退,所以急忙转身投靠反织田同盟阵营。此事充分说明,主力出兵北陆,将诱发畿内异变,给安土带来危险,藤吉郎的这一观点正确无误。 信长早已命松永弹正攻打大坂本愿寺,为此还分给他一座天王寺城堡作攻击用的城塞。松永弹正缩回信贵山城堡后,这座城塞便成为一座空城,使畿内战线的织田军处于危险状态。必须立刻派出大军增援。 “叫猴子来!” 信长在安土城尖声大叫。他不得不立刻解除对这小个子男人的幽闭命令,把他派往另一新战线。 其实松永弹正叛乱的消息并未马上传进长滨城藤吉郎耳中,但竹中半兵卫却觉察到异变发生。半兵卫发现每日从安土来的猿乐师突然全都不来,便觉不妙,私下派人前往安土城打探信长大人的情况,得知松永弹正反乱消息。半兵卫马上报告给藤吉郎。 “早晚必将出阵。应立刻做好准备!” 半兵卫认为信长马上会下出击命令。果然当日中午,信长急使猪子兵介从安土沿湖畔道路飞奔长滨城,传达信长的紧急命令。 藤吉郎立刻率兵出发,两小时后便赶到安土。拜谒信长后,他二话没说,马上退出,高举绘有金瓢的马标,向大坂飞驰而去。 播州 西方有一个奇人。 此人就是黑田孝高官兵卫,也就是后来的如水。这位稀代的策士,这时年仅三十出头,不但没见过信长,也没见过藤吉郎。 但他却常暗想: “如此以往,日本国不久将为织田家天下。” 他喜欢预言,经常预言各种事情,但周围却没有人相信他的预言。 官兵卫自祖父一代开始,就在播州御着地方土豪小寺家当家老。家老是他家的祖传家业。 但官兵卫却并不被主君小寺政职重视,也不被同僚们所看重。官兵卫在这小城,只被当作一个有病的怪人、奇人看待。 “不会舞枪弄剑,有何用处?” 人们背后都这样议论。事实确实如此,官兵卫不会舞枪弄剑冲锋陷阵。官兵卫擅长的是运筹于帷幄之内,决战于千里之外。但如此大规模的战役,与区区小寺家,几乎毫不沾边。 “无聊!” 官兵卫颇觉怀才不遇。他觉得人间世界本为自己施展才华之处,若不能得志施展才华,那自己的大志将会像魂魄般脱离人身,变成鬼神,夜访他人枕边,梦魇他人。 官兵卫很郁闷。但他并不表现出自己的郁闷,他不愿与别人发生无聊的冲突。 官兵卫始祖无人知晓。 其先祖当是无名之辈。后来官兵卫之子黑田长政身为筑前福冈五十二万三千石黑田家初代藩主时,自称其祖先是近江佐佐木源一族,但无从考证。 官兵卫祖父从备前漂泊到播州姬路一带,是一个卖眼药的郎官。 所卖眼药据传疗效极佳,而且推销方法特别。姬路北广峰山上有座广峰神社,据传有神灵能祛病驱邪。每年初夏疫病流行前神社给播磨国内所有人家都发放驱邪神符。官兵卫祖父就把自己的眼药委托给发放神符的组织一起推销,这一方法大为成功,创了巨额财富。他发财后便用这些钱财组织武装。因此官兵卫家属于从商人转化为武家的稀有家系。 官兵卫的谋略之才,当为其祖父遗传。当时姬路一带海岸平原属御着城城主小寺家领地。官兵卫祖父黑田重隆用卖眼药积累的财富组织私兵,后投入小寺门下,成为小寺家家老。 官兵卫为第三代。其家祖辈住小寺家支城姬路城。虽叫姬路城,但并不是日后德川家康修建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姬路城,当时只不过是由几间草顶房、房子周围的护城沟、挖沟土堆成的土墙构成的一座小城塞。 官兵卫年已三十余岁。 “如此小寺家,怎能容俺?” 官兵卫每日郁闷。恰在此时,天下出现了能使他施展才华、叱咤风云的形势。 西有毛利、东有织田开始扩张。 毛利家势力圈不断膨胀,占领山阳、山阴后,越过海峡,势力延伸至北九州一带,并利用所拥有的日本最大水军,掌握了濑户内海制海权。相对的,已控制京都的织田军,其版图东至东海道中间,北至北陆一半,再加上近畿地区,其领域超过四百万石。被这两股势力夹在中间的便是播州。 一时间,双方几乎同时把手伸向群居播州的大小豪族,双方均欲把这些豪族拉到自己一边。 “归顺毛利。” 这种可能性最大。织田家根据地远,相比之下,与播州位于同一海岸线的西方毛利家似乎更为强大。他们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 况且织田家树敌过多。不仅毛利,大坂有本愿寺,甲斐有武田,越后有上杉等,海内列强皆为信长敌人。这些敌人互相联合,企图封杀信长。因此不论谁看,信长都是前途未卜。 “毛利有利。” 连小寺政职都开始这样说。毛利战略比较迟缓,换句话也可说比较坚实稳重,容易取得众小领主们信赖。而且毛利从不背叛同盟者,家风非常诚实正直。相反,世上再无比信长更无诚信的大将。昨日之盟友,为今日之利益也可毫不留情地予以处决。近江浅井就是一个绝好的事例。 但小寺政职并未最后决定是否归顺毛利家。他还在犹豫。 其间毛利不断派使者来游说,周围小豪族也几乎都倒向毛利一边:明石的明石家、高砂的梶原家、志方的栉桥家、佐用的富原家、上月的上月家等。御着小寺家也不得不尽快做出决定。 最后的军事会议终于召开。此时为天正三年(1575)夏。为出席这次军事会议,官兵卫从姬路城出发,渡过市川河,前往御着。他决心已定: “若决定归顺毛利家,便立刻抛开主家,逃离播州,单身投靠织田家。” 这并非官兵卫出于对主家归顺织田家是否有利的判断,而是官兵卫自身觉得: “有才如我,唯有织田家方可开花结果。” 他更认为,万事只有自己,主家无关紧要。在元龟天正年当时,主家并非忠义之处,而是展现自己才华之地。 毛利确实坚实正直,但家风缺乏气势,昏暗无华。 “此为致命之处。” 官兵卫觉得。官兵卫认为,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家,其家风不能无活力和辉煌。如果没有此等引人之处,就不可能有人气。 官兵卫想,且看人家织田家,主将信长确属充满权诈、不可掉以轻心的大将。但其活力却是空前绝后。天下人才被织田家活力所吸引,尽皆集中在信长麾下。信长也不断从卒伍中提拔有能者为大将,麾下不论大将或士卒,皆全力奋斗。看织田家,活像看群聚的才能之花各显其能,尽情怒放。 这一天,藤吉郎从前线撤回琵琶湖畔的长滨城休息。湖畔夏日炎热漫长,山野还未染上秋色。 “热到何时方可休啊!” 藤吉郎登上城内最凉快的追手门门楼,脱掉衣服,裸露上半身,让侍从给自己摇扇纳凉,他自己自管剥毛豆吃。藤吉郎这种恶俗举止,不知是因出身低贱之故,还是体现他天衣无缝的性格,或者干脆是受信长的影响?反正无人能知个中原由。 眼下望去尽是町民街坊,能看到商人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对新领主来说,这确是一片惬意的风景。 “本人领民人人都在拼命干活。” 如果会喝酒,这美妙风景足可作为美味酒肴大喝特喝。为促进城下街坊繁荣,藤吉郎没有从商人们那里征税。这是信长在岐阜城实行的政策,藤吉郎模仿信长在长滨城照样推行,结果非常成功。但过于成功,近郊百姓多有弃田进城经商的倾向。眼下藤吉郎最为头疼的事已成如何防止弃田经商。 “都吃都吃!再拿来!” 藤吉郎拿起吃完毛豆的空盘子,回头对侍从说。侍从石田佐吉站起来接过盘子。毛豆是石田佐吉出身地长滨东郊石田村百姓进献之物。 “哦?” 藤吉郎突然对远处一个路人产生兴趣。眼下路上有一个身份不明的武士走来,打眼一看便觉非同一般。 “那人与众不同!” 藤吉郎说。但侍从们无人理解。该人个子不高,长相也无任何特殊之处,服装朴素,褐色内衣,土黄色无袖外衣,只有一个随从。 “何处与众不同?” “看腰!” 啊,确实,这小个男人腰上没佩长短刀。长短刀用稻草包裹,背在随从身上。若发生万一,他做何举动呢? “胆大包天!” 或者说干脆不会用刀?总之乱世如今日,不佩刀剑周游各地,确实非同寻常。说他有异彩,不仅因为他身不佩刀,还因为他行走的样子,脚像踩着春风般飘飘然,好似早已完全忘记自己身无刀剑。 “把那人叫上来!” 藤吉郎命令。他想收下此人。这种行动就是织田家独特的活气。像茶人喜爱茶具那般,织田家最喜爱人才,看到有用之人,便千方百计要收为己用。 “被发现了?” 官兵卫站住。羽柴家侍童走来,估计只有十五六岁,眉目清秀,聪明伶俐。可面虽童稚,态度却严肃,面对年长的官兵卫未露出一丝笑容,只是冷冰冰地说道: “本人羽柴家家臣,名叫石田佐吉。请多关照!” 自报家门后,他说有事相告。 “噢!” 官兵卫一直微笑。眼前这个少年虽然态度高傲,却殷勤地自报家门。 “刚才,”少年说,“俺家老爷在城门上看到足下。欲与足下共饮同乐,敬请赏光!” “哦,从那门楼上?” 官兵卫故意显得吃惊,然后向门楼上点一下头。他虽像吃惊,其实却早在预料之中。万事周全的官兵卫在来长滨前,已把藤吉郎的日常行动等事无巨细全部打听过。他知道藤吉郎平时喜在城门楼上纳凉,看街坊忙碌。因此他正是抱着被藤吉郎发现的希望,才特意不佩刀来到长滨城下。 官兵卫道: “承蒙邀请,诚惶诚恐。敝人正欲拜望羽柴大人。” 藤吉郎是织田家中国地区申次。 信长早已任命。信长命藤吉郎对早晚要征服的中国地区进行研究。“申次”意即总负责长官。因此毛利家外交僧安国寺惠琼等要拜谒织田信长时,事前都得先拜见藤吉郎。与毛利家对抗的山阴尼子家遗臣山中鹿之介等,为得到织田家庇护,也都先拜见藤吉郎。 播州今属近畿地区,但当时却被看作中国地区。官兵卫当然应该先拜见藤吉郎。 “噢,果真?贵主小寺大人愿归服俺织田家?” 石田佐吉虽为小侍从,却多嘴问。他这一毛病,直到后来改名三成后都没有改变。 “详情拜见大人后再说。” 官兵卫微笑着没有正面回答。其实是他自己准备归服织田家。 前边提到的御着城军事会议,开始时希望归服毛利家的意见占多数,小寺政职多少也有点儿动摇。但官兵卫挺身而出,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力战群雄。会议拖长,就在众人都累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小寺决定归服织田家。 “也许稍嫌勉强。” 官兵卫多少有些不安。但无论如何,众人已被自己三寸之舌说服,所以他也心安理得。然而官兵卫到底还太年轻,他不知道人是一种复杂动物。明知自己口舌之争不能取胜的人,反会因为受辱闭口不言,暗藏自己的观点,不把真意传给议论的胜者。 官兵卫借用城门内一间小房掸去身上的行尘,收拾装束,刚到玄关,却惊讶地发现藤吉郎特意过来迎他: “哟,官兵卫大人吧?久仰久仰!” 藤吉郎拉起官兵卫的手一起上楼。甚至可以说,正是藤吉郎此时的坦诚欢迎,才使官兵卫决定终生臣服此人。 藤吉郎早已把中国地区稍有名气之人全都调查清楚,对黑田官兵卫,估计比小寺家朋辈们都了解。藤吉郎高度评价官兵卫。 “不知大人竟如此了解在下!” 官兵卫早知藤吉郎为稀世人精。但当他知道藤吉郎对自己了如指掌评价极高后,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正因为他平日在乡下小城内没有知己,患有强烈的知己饥饿感,所以能被藤吉郎如此高度评价,便激动得胸闷目眩,不由热泪盈眶。官兵卫看来还有一种诗人般细腻的感情。 “此人有一颗爽快纯粹的武士之心。” 藤吉郎觉得,此人值得推举给信长大人。他知道信长看臣下的美意识,最重这种爽快之处。 当晚,藤吉郎拿出琵琶湖鲜鱼、虎姬大酱、石田毛豆等招待官兵卫。他们以这些当地特产为佳肴,喝酒谈笑,像百年知己一样,纵论天下大事人间琐碎。官兵卫当然把播州情况给藤吉郎细说了一番。 自己若是织田家将领,当如此这般——他还详述了自己的战略。 有道理。若实行官兵卫所述的战略,获取播州,将如同囊中取物,易如反掌。 “此人绝无仅有。” 藤吉郎听得双眼发直。眼前此人的天资,与自己多么相似?如此有才,智谋丰富,但却温文尔雅,机锋暗藏,始终抓住对方不放。与他交谈,有一种倾听美妙乐曲的快感。真正的谋士,应该就是如此之人。 “竹中半兵卫不如他。” 藤吉郎这样想,是因为他对官兵卫的爽朗以及积极意义上的冒险心高度评价。竹中半兵卫确实看起来似乎深藏有神灵的明智,但其个性像流水,有一种隐君子风姿,从不显山露水。藤吉郎对半兵卫仅有一种敬畏,而从无嫉妒和警戒其才能的必要。但对官兵卫却不同。官兵卫有着与藤吉郎同样的冒险心,显露出某种天生我才必有用(当然深藏在其宽厚的容貌之后)的自信。 当然,藤吉郎并未看低自己的才能,他还未到要嫉妒官兵卫的地步。 “我之才能,远在其之上。” 藤吉郎坚定地这样想。但他虽然这样想,却多少感到有些不舒服,自己正在暗自得意“世上无有与自己相同天资之人”之时,却出现这么一个官兵卫。 藤吉郎对官兵卫说: “请容本官介绍足下给岐阜大人。” 信长此后第二年移居安土城,当时还在岐阜。 次日清早,藤吉郎从内宅出来,穿过廊下,进入装束房。他要在这里洗脸换装。服侍他的是侍童石田佐吉。藤吉郎在廊下边洗脸边问: “昨晚播州客人休息可好?” 这些地方石田佐吉像侦探一样全知全明。他回答说:好,奴才看客人休息甚好。然后他又多说一句。这是这个少年的坏毛病。 “奴才见客人就寝时,多次叩拜。” “天主教?” 藤吉郎甩掉脸上的水珠问。如此说来,似乎看到他佩刀的刀柄上刻有金色十字架。 “因此要归顺织田家?” 或者可做如此解释。信长喜欢南蛮。他虽有无神论的信念,未曾入教,但他积极保护南蛮僧,做他们的监护人。因此织田家将领中有不少人入教受洗,其中有名的有摄津高槻城城主高山右近和摄津伊丹城城主荒木村重等。 石田佐吉又道: “洗礼名似叫西蒙。” “这都问过?” “奴才不敢。无意听到而已。” 藤吉郎觉得石田佐吉有些多管闲事,但他并未训斥。自己当年就因多管闲事经常被信长斥责,而且至今还常多管闲事。 “但不能再让佐吉接待客人了。” 若惹怒官兵卫那将坏大事。作为“中国地方申次”,对藤吉郎来说,眼下再无比官兵卫更重要的客人。 “叫小一郎!” 藤吉郎命令。 小一郎就是藤吉郎异父胞弟羽柴小一郎。藤吉郎对继父竹阿弥怀有无数嫉恨,但他唯一感谢那人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弟弟。小一郎性格温厚,这种时候唯有他能周到地照顾客人,不会出差错。 不久,小一郎进来。 “啊,小一郎,有大事相托。” 藤吉郎给小一郎说了官兵卫一事,要他负责接待。小一郎善解人事,马上理解了事情的重要性。 “听好了,不仅要彬彬有礼,还要把光兵卫(藤吉郎如此发音)当自家人看待。光兵卫从此便算是咱们血亲,把关系搞好!” 藤吉郎的真意是无论如何想把官兵卫收为自己囊中之物。织田家对播州战略能否成功,要看小寺家向背,而小寺家向背,则全靠此官兵卫。再说,不把播州搞到手,就不可能开始攻打中国的毛利。由此可见,将来对毛利战略成功与否,全看这小男人了。 收拾停当后,藤吉郎带着官兵卫,从长滨出发,前往岐阜。 途中,藤吉郎跟官兵卫谈到天主教。藤吉郎说: “听说宗旨颇为高尚?” 官兵卫马上问他:意下如何?意思是问他要不要入教。 “俺?” 藤吉郎被这么一问吓了一跳。对神灵的信仰心,说老实话,他藤吉郎不但从未有过,也从未想过。 灵魂神佛皆不存,人死皆成黄土,无有一物留存——信长如是说。藤吉郎虽还达不到信长那种好战的无神论境界,但在彻头彻尾的合理主义者这点上,他与信长属于同类。?99lib?回头想想,自己自打少年时期以来,便从未拜过神佛,也从未求过神佛。 “俺另有神在。” “噢,何方神灵?有何宗旨?” 官兵卫笑问。藤吉郎没有回答。挥鞭驱马走一程后,官兵卫又问。藤吉郎只好答道: “并非何方神灵,织田信长是也!” 藤吉郎此话,半玩笑半认真。实话说,信长对藤吉郎来说就是神灵。信长启发了他的智慧,信长给了他幸运,信长赐予他今日之身份。不光灵验,若稍有差错,则电闪雷鸣惩罚报应。从这点上看,也像是神灵。 行至岐阜城。 但信长却恰巧外出鹰猎。 藤吉郎问: “何处鹰猎?” 侧近回答说正在岐阜城背后的权现野一带。藤吉郎安排官兵卫先在自己的府邸休息,然后自己飞身上马,绕过岐阜城南麓,单骑奔往权现野,去找信长。 “一定要晋见大人。” 藤吉郎想。介绍官兵卫,请信长接见,让信长知道官兵卫战略价值只是目的之一。他还有一重要企图,那就是: “再次叮问大人。” 藤吉郎虽已被任命为织田家中国地区“申次”这一外交职位,但并不意味着将来征伐毛利家时,他必然会被任命为总司令。 信长并未明言。 “不定会命别人?” 藤吉郎一直心存疑问。织田家军团长,比如柴田胜家负责北陆、明智光秀负责丹波、泷川一益负责伊势等,都是一个大将负责一个地区。但他们负责的那些地区都没有攻打中国地区这般困难,都没有毛利家那般强大的敌人。如果藤吉郎将来被任命负责进攻中国地区,那藤吉郎便成为织田家名副其实的第一家老,作为一员武士,也将立下空前的战功。 正因此,信长才犹豫不决亦未可知。因为此事业过于巨大,若让藤吉郎一人将如此巨大事业完成,那其所立功劳未免过大,其在织田家的地位也将随之膨胀。绝世聪颖的信长当然知道,不能让一个家臣膨胀到不能控制的地步,这是领主的思维原理。即便信长存世时没有问题,但信长殁后,其子孙将如何是好?古今被权力过大的重臣篡夺家业的事例不胜枚举。要防止此类弊害出现,还有一法就是信长命自己子嗣担任总司令,而仅让藤吉郎当监军。 “这种可能性极大。” 藤吉郎觉得。 织田信长长子信忠虽凡庸少才,但年已十九。还有次子信雄、三子信孝等,织田家不缺男儿。几位公子中,不定谁将会被任命为总大将。 “若果将如此,则食之无味。” 藤吉郎虽然这样想,但如果由此便认为这个从下仆起家的小个男人已开始对权势显出野心,似乎有些冤枉。藤吉郎把这种野心的腥味,或者说这种脏腑之味,拼命扼杀在腹部深处。不拼命扼杀,不定便会从表情或言行中显露出来。信长味觉非常敏捷,如果被他察觉,将被惩罚无疑。所以藤吉郎必须首先相信自己从未长有那种脂肪腥味的脏腑。在这点上他问心无愧,因此他的言行总是那么爽朗磊落,而信长最喜的便是他这种超过其他任何人的爽朗磊落。 话虽如此,还是要表现好。就像赌博师喜欢赌博行为超过喜欢对利益的追求那样,藤吉郎这一干将最喜做事。他自当信长仆从以来,就一直专心干自己应做之事。在做事过程中,他只追求实现自己的才能和获得名誉,从未追求过利益。 “到底如何是好?” 还是有关自己能否当上中国地区总司令官一事。虽说还是将来之事,但织田家目前的军事活动告一段落后,下一步就是攻打毛利家,不尽早下手不行。 藤吉郎挥鞭疾驰。 秋草像波浪一般,一浪接一浪从马蹄下向后飞逝。这一带没有水流,田野无人耕种,长满野草。奔着草籽,飞来大量野鸟。 野地那边能看到信长他们的身影。藤吉郎跳下马,把马拴到细叶冬青树上。细叶冬青果实还未熟,但树梢已有鸟在叽叽喳喳。 藤吉郎把长刀扔到草上,手提裤腿跑向信长。虽说年纪已大,但如果跑不利索,信长看后会不高兴。信长是一个很难伺候的大将。他一鼓作气跑了三丁多路。 “噢,藤吉郎?” 信长从草丛中站起,一脸不高兴,看样子是没有收获。藤吉郎不假思索便说: “那边细叶冬青树上鸟多。” 藤吉郎下意识地露出当年身背大葫芦跟在信长身后漫山遍野奔跑的习惯。 “是吗?猴子,给俺当探鸟人!” 信长挥鞭赶马跑来,藤吉郎大叫一声“好”,追上信长,提起裤腿跟在马后,便在草上飞起来。虽说年龄不饶人,很快便上气不接下气,但藤吉郎还是跟在马后拼命跑。这景象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织田家将领们,都像眼前这般景象,从一个战场驰骋到另一个战场,随时随地都在拼命。藤吉郎终于跑不动了,他左手拄在膝盖上,右手指着背后,大口喘气道: “那棵树。” 信长悄声点头,下马悄悄从藤吉郎前边走过。信长的手臂上立着猎鹰。信长蹑手蹑脚往前走的样子,完全是一副顽童表情,藤吉郎觉得特别滑稽。 “嗖”一声,猎鹰从信长手臂上飞起,眨眼工夫便抓回一只斑鸫。 “好!” 信长兴奋地说。他坐到石头地藏台座上,摆出一副有话便说的姿势。藤吉郎从草丛中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信长面前: “臣承蒙大人洪恩,念念不敢忘记。今有一事禀报……” “何事?” “臣不知大人愿不愿听?” “不说怎知愿不愿听?” “臣无有子嗣。” 连藤吉郎自己都没想到此时为何突然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信长也知道,藤吉郎确实没有子嗣。不仅正妻宁宁,连藤吉郎到处明食暗吃的女人,都从未听说谁给他生下一男半女。 “啊哈,原来汝无种啊!” 信长仰头哈哈大笑。那笑声,便像是说你这丑猴如何能有留后的种子? 藤吉郎也低首偷笑。这对主从,连笑都是相通的。 “那又如何?” “有事相求。请容臣说完,大人听后,若觉臣所求无礼,则即刻枭首可也。但万请听臣一言。” “快说!” 信长生气了。藤吉郎趁势喊叫: “臣知失礼,诚惶诚恐,请把于次丸让与臣做养子。臣诚惶诚恐……” 藤吉郎趴在地上,恐慌得捣蒜般直磕头。 “胡言乱语!” 信长瞠目结舌。于次丸年方七岁,是织田家第四子。这丑猴竟想要自己的公子为养子? 信长仰面朝天,长嘘一口。猴子不时会说出奇想使信长感到意外,但从未如今日这般出人意料。猴子身世之卑贱,非常人所见,对此,捡到猴子的信长自己,比谁都清楚。 “厚颜无耻竟到如此地步……” 信长虽心里不快,同时又觉果如果真能那样,没准也痛快。信长本不信神不信佛,也不信其他灵魂之类,同样,他也从不相信诸如门阀和血统之类。反过来说,藤吉郎的血统,在他的感觉上丝毫没有何处不洁。不仅如此,信长此时反倒对藤吉郎的狂妄大胆和厚颜无耻感到痛快淋漓。综观织田家上下,还能找出另一个如此大胆与厚颜之人吗? “猴子!”信长叫,“不可任性胡闹!” 信长虽然骂藤吉郎,但他内心却觉得这也许有些意思。猴子,虽叫他猴子,但这厮已不是从前那猴子,他已是一个名扬天下的奇人、名士,而且是织田家屈指可数的名将。把织田家公子过继给他,并无任何奇怪之处。 “毋宁说,应过继给他。” 信长想。为让猴子这稀世家臣高兴,鼓舞他今后更为自己卖命,过继一个公子之类区区小事,不足为贵。不仅不足为贵,仔细想想,反倒是一次将会给织田家带来不可估量利益的交易。信长想问题出发点总是交?易(猴子亦如此)。——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若把于次丸过继给猴子,今后不论给藤吉郎多大领地,最后都将是信长之子于次丸继承。等于说信长自己赐予藤吉郎的恩赏,终究归信长自己受领,而对藤吉郎来说,却只不过是玩赏一番后,每每完璧归还信长。 “竟想出如此蠢点子。” 他一方面觉得藤吉郎的寡欲无心实在可笑,另一方面又觉得藤吉郎如此归顺织田家的心情实在令人心疼。但信长有意未当场答应: “回头再说。” 脚边有野菊花随风摇摆含苞待放,仅有一支淡蓝色的菊花绽放着。信长摘下递给藤吉郎说: “插到领口上。” 信长这一动作,像禅家师父授予弟子印可那般。藤吉郎觉得这表示信长已经默许,他“嗨嗨”两声,连声表示感谢。 “不得胡思乱想!” 藤吉郎吓出冷汗,以为惹得信长生气了。信长却突然仰天大笑两声,转而一脸认真问道:到底有何贵干?藤吉郎不会仅为于次丸一事专程从长滨急来岐阜。 “正是有事禀报。臣处……” 藤吉郎把官兵卫一事和播州形势等,一一给信长汇报一遍。 “见!” 信长马上理解了官兵卫来岐阜的重大意义,立刻停住鹰猎,迅即打道回城。 天色已晚,但信长不顾天黑夜晚,在山麓馆二楼,接见官兵卫。 “余即信长!” 官兵卫头顶一声炸裂。信长话音如雷轰鸣,一般初次见面的人都会被吓破肝胆,缩头缩肩。但官兵卫却无动于衷。藤吉郎催促他,他才抬起头,斯斯文文地把播州攻略战略99lib?详说一遍。 官兵卫滔滔不绝,说了足有一个小时。 与人交谈时信长常截断对方话头,问对方二三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以封住对方之口。但这次官兵卫说话,他却一言不发一直听完。仅这一事,便是奇景。这足以说明官兵卫说话能抓住要点,能说信长所思,而且言辞简洁明了,引人入胜。 更令信长高兴的是,他直觉到这个播州人是织田派。对目前在诸侯中四面楚歌的信长来说,哪怕对方是花言巧语,他心里也高兴。 信长听完,笑曰: “汝为好汉一条!” 然后他又叮嘱: “官兵卫,今后多帮藤吉郎!” 说完转身走回里间。不一会儿又出来,拔出腰上短刀,放到托盘上,让儿小姓送给官兵卫。看来信长确实看中官兵卫了。 随后他叫过藤吉郎叮嘱道: “中国方面,全由汝料理。” 虽是口头允诺,也算是明言将来要命他当攻打中国地区的总司令。藤吉郎高兴地“啊”了一声。不知是求于次丸过继一事起了作用,还是引见官兵卫这一俊才令信长产生了好印象。 但这次口头允诺并非正式任命。 毛利家虽是假想之敌,但目前毛利家外交僧安国寺惠琼还来往于两家之间,两家之间还保持着和平状态。 如此状态持续一年有余。此间藤吉郎转战各地,并未能专心于自己的本职。 话虽如此,但藤吉郎却从未放松对中国地区特别是对其大门播州国的活动和工作。他私派自己的幕僚前往该地活动。派去的幕僚就是谋臣竹中半兵卫。当时官兵卫回播州时,藤吉郎派竹中半兵卫率五百士兵乘兵船一直送到姬路,命半兵卫就地驻扎于姬路城内,研究播州形势,拉拢播州人才。 此后第二年,亦即天正四年(1576)五月,毛利家与织田家断交。但双方并未马上开战,而是围绕两国之间的播州展开了激烈的拉拢工作。 毛利家制定出雄心勃勃的歼灭信长战略方案。到底是统占十国的一方霸王,其战略之雄大周密,旷世无比。 毛利首先收容了被信长驱逐的亡命将军足利义昭,迎其入住备后国鞆城,并以此作为讨伐织田信长的大义名分。毛利兵分三路进攻,其战略目标是夺还京都。第一路是毛利家最擅长的水路。水军从濑户内海东进,击破织田家水军,直入大坂湾,与大坂石山本愿寺军合流。 第二路为日本海沿线。大军从出云出发,经但马、丹后,沿途收拾地方武士,最后出丹波,从京都背后直接进攻京都市街。第三路为山阳道。从安艺出发,经备后、备中、备前,席卷播州,出摄津西宫,穿过西国大道,从正面直接攻入京都。毛利军兵分三路怒涛式袭击,中国地区总司令藤吉郎却只能单独抵抗。这次战役对藤吉郎来说,甚至对织田家来说,都将是一场空前大战。 毛利这一进攻方案,为毛利家的最高军事机密,但却被住在播州的竹中半兵卫探得。天正四年夏,半兵卫火速返回长滨,向藤吉郎汇报。 “嘻……” 藤吉郎击掌赞叹。 “何事?” “惊诧啊!” 藤吉郎嘴上虽说吃惊,可那双目却像自己是毛利家大将似的放光。他目不斜视,直愣愣地听半兵卫介绍情况。 “怪人。” 每当此时半兵卫都无言以对。藤吉郎万事喜欢壮大,连听到敌人壮大的作战计划都兴奋异常。 “可是,不可能啊!” 藤吉郎另一半冷静的头脑又这样告诉他。作战不仅要计划,关键还要有人,可毛利家无人啊。如今的毛利家,只有已故毛利元就之子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做两翼,协助着毛利元就之孙毛利家宗家毛利辉元而已。估计吉川元春将被任命为日本海一路进攻司令官,小早川隆景将被任命为山阳道司令官。此二人虽都称得上名将,但指挥如此大规模的作战,必须要有超级器量,而此二人却嫌器量不足。不仅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两人不行,找遍日本国内,恐怕也难有能担此重任的武将。即使死去的武田信玄或者越后的上杉谦信,指挥如此大规模的战役,也稍觉器量太小。 想着想着,藤吉郎满脸皱纹慢慢绽开笑容。 “能指挥如此战役的,遍寻古今,恐只有织田大人或俺藤吉郎了。元春、隆景之流若担此任,更像河船老大在大海划船。” 想到此,藤吉郎志气大涨。最后终于忍不住喉头震动:“嘿嘿嘿……”发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笑声。 “怪人!” 半兵卫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笑声,不知如何是好。 总之藤吉郎马上挥鞭赶马奔往安土城,拜谒信长,向信长报告了毛利的作战计划。信长始终一言不发,听到最后问: “作何感想?” 他问猴子有何想法。藤吉郎平伏在地,简洁说出自己感想。他说的大意是:此作战计划看似雄心勃勃,其实不过是画饼充饥。吉川元春与小早川隆景充其量只能在他们自己视线所及范围内作战,他们根本不具备指挥如此雄大战役的器量。 “当真元春、隆景才能有限?” “当真!” “何以见得?” “若问为何……” 藤吉郎往前挪一下,开始细说:这一战略方案,只有三路并进方能发挥威力。三路互相协调,齐头并进,同时攻入京都市内,方可最大限度发挥战略优势。若不能做到齐头并进,各自为战,则会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而且其危险程度不可估量。再说,要做到齐头并进,毛利家中军里一定要有人统管,不断协调,而这需要有相当才能和胆略的大将。可毛利家宗家毛利辉元却根本不具备此等协调能力。但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却策划出如此战略方案,所以只能是画饼充饥。然而他们却对自己所画的这张饼自我欣赏,兴奋不已,由此可见其器量之小…… “仅能策划作战计划而已,其器量之小,一目了然。” “猴子,不可掉以轻心。” 信长利剑般的声音刺向藤吉郎。藤吉郎平伏地上,磕头称是: “臣明白!” 信长把毛利家进攻方案熟虑三日三夜,最后终于想好对策,给各方下达命令。首先必须强化海军。信长命最近刚归服的志摩半岛九鬼水军建造大船,组建水军,在大坂湾迎击毛利水军;为迎击来自日本海方面的进攻,命负责经略但马、丹后、丹波的明智光秀怀柔当地武士;命藤吉郎抢先攻占毛利主力兵团必经之路山阳道。 但信长方与毛利方互相牵制,暂时都无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不过此期间还是发生过小规模战斗。为攻占黑田官兵卫守卫的姬路城,毛利方前卫部队登陆英贺浦。 就在毛利前卫部队登陆急报传到安土与长滨翌日,又传来毛利登陆部队被官兵卫轻而易举击溃的捷报。 “官兵卫果然了不起!” 藤吉郎啧啧称赞。捷报云,官兵卫为迎击毛利家登陆部队,采用了诈兵之计。他发动包括妇女儿童在内三千町民,命每人举旗,伪装成士兵,隐约遍布海岸一带的丘陵地带。 官兵卫只有很少的家臣。他率领自己所有家臣,守卫海岸,把刚登陆还未及整顿阵势的毛利军各个击破。敌军见官兵卫身后漫山遍野旌旗林立,产生“莫非织田军大军增援而来”的错觉,只好放弃登陆,仓皇退回海上而去。 实际上当时织田军并未有一兵一卒进入播州。 此事总算了结。 然而虽击退敌军进攻,但万一毛利军再次攻来,官兵卫和小寺要独守孤城,谈何容易。 应该尽快派织田将兵驻扎播州——身在姬路城的官兵卫焦急地恳请信长出兵。织田军若不来,那播州的中立势力势必会倒向毛利家。最主要的还是官兵卫自己若无织田家的援兵,单独几乎不可能守住姬路这一小城。 但形势并非那么简单。 织田家当时四面楚歌,八方有敌。在这种形势下,信长不可能派大军增援播州。实际上当时上杉谦信正在准备上京。关于这一威胁,前边已述及。北陆统管柴田胜家——用藤吉郎话来说就是惊慌失措,向安土求援,使得本应进入中国地区的藤吉郎军团,反被派往北陆。在北陆藤吉郎与柴田胜家大吵,擅自率军返回近江,被罚幽闭长滨城。幸好幽闭时间不长。当时新归顺的松永久秀突然反水,盘踞大和信贵山城,从而使围攻石山本愿寺的战略出现漏洞,藤吉郎被急派去补漏。后又被派去参加攻打信贵山城。东奔西走,战南战北,及至终于解决这些问题,回到长滨城时,已是天正五年的晚秋时节了。 “藤吉郎,休整五日可也!” 信长对明智光秀也是如此。对有能将领的休养,他极端吝啬。因为围绕织田家的形势总是非常紧迫。播州不能丢下不管,所以可给你五日休整,然后便应立刻出发,进军播州。而且即使休整,也是士兵们休整,他藤吉郎自身当然不可能休养。 回到长滨城翌日,太阳刚出山,藤吉郎便骑马飞往安土城,拜谒信长。他得接受信长关于进驻播州的各种指示。 这一天,信长话很多。 信长如果闭口不言,常可整日一言不发,但当对手为藤吉郎时,却常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能言善辩。此二人一唱一和,为一对世上最臭味相投之人。对平常寡言少语的信长来说,与藤吉郎天长地短神聊乱侃,甚至能产生一种生理性快感。而藤吉郎则事无巨细,都向信长请教,有些可独断之事,他也一一请示。 “鸡毛蒜皮,别都来问!” 信长有时虽会怒骂两句,但并未觉不快。正因此,信长才对藤吉郎有一种自己手足般的安心感。 有关军略事情说完后,信长松一口气,让侍童拿来酒菜,给藤吉郎也下赐饭食,两人一起吃喝,情绪高涨。这一时期确实是这样。前年长篠之战织田家胜利之后,甲斐武田家已元气大伤;威胁北方的上杉谦信也失去西上野心,专心经营东方(关东一带);大坂的本愿寺一派,也因二月信长把其背后势力纪州杂贺党消灭过半,失去气势。去年因反织田同盟活动猖獗,织田家陷入最大的危机状态,但从这一年晚秋开始,信长稍能松口气了。把直辖领地和归属领地粗略计算一下,从前年姬路官兵卫来访以后,确实大为增加。尾张、美浓、飞驒一部、近江、伊势、志摩、山城、大和、河内、和泉、若狭、丹后、越前、加贺一部、纪伊一部、播磨一部、摄津一部……扳指头数数,共有十七国,五百三十八万石。总兵力已达十三万五千人左右。 “于次丸那事……”信长情绪很高,他话题一转,突然说,“过继于汝可也。此后汝二人即为养父养子。” “嗷……!”藤吉郎全身发出无声的欢呼。他赶紧叩头道谢:臣诚惶诚恐!啊呀,臣太高兴了!从今往后无后顾之忧,唯有拼死报答大人! 藤吉郎回到往常能言善辩的状态说:于次丸虽还年幼,但臣想明年即找时间举行元服仪式,后年便把家业转让给于次丸。之后臣便可单枪匹马专心效命大人了。 “怪物。” 信长取笑他。当然可笑,若把领地等都给予于次丸,那藤吉郎不就成一个光杆司令了? “之后汝将何为?” “何为?” 藤吉郎吸了一口气,挺胸而言: (下述有说为此时所说,有说为日后所说。) “臣若攻克中国地区,则将该地诸国,分赐给大人近侍野野村三十郎、福富平左卫门、矢部善七郎、森兰丸等。” 这些人都是信长贴身幕僚。作为信长侧近,他们战时在战场上是收集情报、传达命令的参谋将校,平时则是为来客安排谒见的近臣。他们虽然非常有才能,可却难于建树野战攻城武功,因此俸禄极低。可因有权在手,藤吉郎之类时常身在战场的武将,一旦被他们怀恨,还不知会向信长作何谗言。藤吉郎这时虽只表现在口头上,但其实藤吉郎对他们因职务原因而不遇的处境很是理解,他也想取悦他们。当然领地分封之类,权在信长,与他藤吉郎本无干系。 “然后呢?汝又何为?” “臣将引率福富们远征九州。若能顺利平定九州,臣恳请大人允许臣仅统治一年即可。” “仅一年即可?” “正是。一年足矣。臣用一年所收稻米,作为兵粮,打造军船,攻打朝鲜。” “汝……!” 信长愕然。但藤吉郎却抬手抹一把脸道: “请允臣统治朝鲜。” “不要日本领地?” 信长张口大笑。其笑声之大,能把天井掀掉。想要朝鲜,无异于想要月亮或星星上的领地一般,毫无现实意义。说这话等于说不要领地。 藤吉郎还要说。 “还有话说?” “还有。自接到统治朝鲜命令之日起,臣藤吉郎便准备下一战役。” “何处?” “臣拥戴大人一公子为大将,率军攻打大明。大明平定后,献给公子。若此大功告成,则日本、朝鲜、大明全为大人之天下。” “胡言乱语!” 信长拍手笑翻在地。信长边笑边在心底暗思:此并非玩笑。眼前这大气者——信长给藤吉郎的美称——没准真会做到。 “胡说八道。别忘了祸从口出啊!” 信长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越发喜悦。此人不论分给他多大任务,不论封他多少领地,对织田家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害处。不仅如此,甚至可说此人其实是一个具有大公无私奉献精神,仅为辅助织田家而出生于世之人。 “藤吉郎!” 信长大叫一声,突然显出一脸严肃。不过明显能看出他强忍着笑意。 “大话少言,先把播磨攻下。汝之任务,目前唯此。” “臣知!” 藤吉郎也收起笑容,严肃起来。 “另外,”信长觉得应该让眼前这令人心悦有加的人高兴,他想起一事,“此次出征,可用朱伞。” 朱伞就是今日举行葬仪等时,杂役打在和尚后边的那种伞。伞面油纸大红色染色,没有图案,宽约八尺。当时只有相当高位的公卿们参加朝廷举行即位大典等场合才被允许使用。信长如今准许藤吉郎出征时使用。被准许使用朱伞,便等于向世人公开宣告,藤吉郎已是织田家首席大将。 “此话当真?” 如此恩典,连藤吉郎都感到意外,他不由颤声再问。 “当真!” 信长点了点头。 数日后,亦即天正五年(1577)十月二十三日,藤吉郎率军整齐排列于安土城门外,请信长阅兵,并告辞出征。 这是藤吉郎主力,共七千五百人,旌旗猎猎,刀剑闪闪,军容威烈,声势浩大。这阵势,连在天守台上的信长都看得入迷。 “当年尾州中村的一只猴子,竟有今日!” 正因为是自己亲自把这猴子从烂泥中捡拾出来,亲手栽培,所以信长此时更是感慨万千。 “看!” 信长举起扇子指向下边。 军阵开始行进。身在中军的藤吉郎,骑在马上随军阵行进,头盔在阳光中闪耀,神采奕奕。但信长让左右看的并非藤吉郎的威风,信长让大家看的是杂役迅即跑到藤吉郎身边,打开一顶鲜红朱伞,高高撑在藤吉郎的头上。 “已打上了?” 不知何故,信长仅因此一事,就兴奋得双手连拍窗台,尖声大笑。 “猴崽子,打上了!” 信长又说。 官兵卫 此年藤吉郎虚岁四十二,体力明显有些下降。但统一大业雏形日见,使他精力越发充沛。 “猴子也成英俊男人了。” 被信长如此评价,是因为对事业的自信,使他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天正五年(1577)十月二十三日,藤吉郎在秋日爽照下,高撑信长下赐的朱伞进入播州。当年十二月,他便平定了从播州到但马一带的领土,凯旋安土。前后仅用两月。凯旋安土前,信长接到来自藤吉郎的捷报,兴奋得拍腿叫好: “这猴子,痛快!” 信长拍手高兴,但藤吉郎凯旋安土时,他却不在安土。 信长在三河。信长盟友德川家康邀他到自己的领地三河吉良乡的山野鹰猎。或者说,已控制总计五百万石领地的信长,此时已有如此悠闲之心。 “唉?大人不在啊?” 兴冲冲返回安土的藤吉郎一下没了精神。留在安土的信长近臣传达了信长的留言。信长在出发去三河时留言说:“那厮从播州凯旋后,送此于他。” 信长亲自从仓库里把要送给藤吉郎的东西搬出来,摆在大房间。 信长要送给藤吉郎的,是茶釜。 这是一尊信长秘藏多年,亲自命名为“乙御前之釜”的茶釜。乙御前,意为丰满美人,后来关东一带称作阿龟,关西一带称作多福。由此可以想象此茶釜形状相当丰满,所以才被如此命名。藤吉郎往前挪挪膝盖,凑近一看,兴奋得叫起来: “竟给俺此乙御前!?” 他猛地站起,抱起乙御前——好重哟——举起右手,高兴地跳了一场。藤吉郎是一个不论任何高兴之事都表现强烈的人物。特别是若受到别人的好意,每次都发自内心表示高兴才是他的一贯作风。 “瞧,羽柴大人那怪相!” 留守安土城的近臣们看到藤吉郎天真的兴奋模样,不由对他产生好感。这些好意当然会被传到远在三河的信长耳内。藤吉郎这位极会操纵人心的人精,边兴高采烈跳舞边把这些都计算在自己的行动里。 藤吉郎终于跳完,然后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大声自言自语: “人生四十年,从未有过如此兴奋之事。本人从此亦为人上之人了。” 正如藤吉郎所言,拜领这个茶釜,还有另一层意义。当时世上流行茶事,但作为织田家家法,信长禁止家臣做茶事。家臣可以受人招待参加茶会,但除信长之外,任何人不得主办茶会。 但有一特例——功绩卓著者不在此限。 然而迄今为止,织田家还从未有一人受到过此恩典。 “俺为第一!” 能拜受这个茶釜,说明藤吉郎已得到信长特别认可。今后他可以主办茶会,招待京都各位公卿、各国诸侯以及堺商人等。可以说他从此得到成为上方社交界中心的资格。 “如此怎能使人不高兴?” 藤吉郎如此兴奋并非因为自己喜欢社交(社交也喜欢),主要还是因为信长能许诺给自己如此高的待遇。此前的朱伞,此次的茶釜,都说明自己已名副其实成为织田家第一大将。但越想,藤吉郎越觉得: “大人何等善笼人心!” 不是恩赐领地。恩赐领地,总有限度,而且若赐给下属领地,信长自己直辖的领地就会减少。而主办茶会之权,却是一个无任何形状之物,对信长来说不会有任何损失。更重要的是仅此就能使臣下兴奋得忘乎所以。 奖赏还有一项。 另一奖为骏马。信长二十匹爱马中有一匹奥州产骏马,名叫安达,身披黄金镶边、威风凛凛的鞍座。藤吉郎骑上这匹拜领的骏马,抱着茶釜,走出城门,回到城堡下更衣别邸。 播州人黑田官兵卫正在别邸等着自己。官兵卫在门前迎接藤吉郎回来,看到藤吉郎骑着骏马,由衷夸奖道: “啊呀,好马啊!马骏鞍美!” 藤吉郎下得马来,连声说: “官兵卫,见谅!万请见谅!” 他告诉官兵卫信长不在城内。藤吉郎本来仅为让信长夸奖官兵卫,才特意把官兵卫从播州带到安土来的。 “在下无所谓。” “所言非也!播州之功,全在足下。” “不,播州之功,全靠筑前大人威风。” 藤吉郎跺脚咆哮: “非也,此言非也。本人并非无才,不需盗窃他人功绩。” 正如藤吉郎所说,播州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平定,从一到十,全凭官兵卫的才略和奔走游说之功。不论官兵卫如何谦虚,都不是藤吉郎的功劳。 播州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地方。国中有多达三十六个地方豪绅,各自坐拥城堡,割据一方。正因为有同是播州人的官兵卫在他们之间奔走游说,劝说他们归顺织田,才能在短短两个月之内,把这块领地划归织田家版图。在此期间,藤吉郎不得不动武的,只有攻打上月城一处。其他全用外交手段得以解决。 “如此大功……” 藤吉郎热泪盈眶。官兵卫建树如此大功,信长却不在,使得官兵卫之功无法奖赏。 “抱歉!” 藤吉郎垂首表示道歉。他除了垂首道歉,别无他法。官兵卫并非织田家家臣,却为织田家做出如此巨大贡献,然而并未从织田家得到一分一寸土地。藤吉郎不知如何对待官兵卫才好,他先写誓约书,认官兵卫为义弟。若不认官兵卫为义弟,他不知自己如何才能报答官兵卫的贡献。 藤吉郎说: “另外,官兵卫……” 他们站在路上说话,远处能看到市场上人来人往。 “有一事相求。此马还是足下拿去吧!应受赏赐的并非本人。” “那多难为情!” 官兵卫转身要逃,被藤吉郎追上去拉住。他抱住官兵卫的肩膀,硬把缰绳塞进官兵卫手里。 “求求你了!” 藤吉郎几近哭求。官兵卫不得不接受。他垂首悲鸣,边哭边道谢,边道谢边擦眼睛: “诚惶诚恐!……” 官兵卫虽为策士,却多愁善感。他牵过马,心想: “士为知己者死……” 为藤吉郎,死而无悔。在如此感动的同时,他另一方面又觉得: “此人多会用人!” 这是一个真正的策士,头脑冷静客观。他回到自己的家臣们聚居之处,向大家显示了这次获得的褒赏,然后叫来家臣中最有才能的母里太兵卫说: “此骏马,赏与汝!” 他顺手把马传赏给家臣。理由是这次的功绩,并非自己一人所有。比如这母里太兵卫也发挥了巨大作用。 藤吉郎曾经——此年春日——私下向蜂须贺小六透露说?t>: “官兵卫之才,实在令人恐惧!” 藤吉郎所说意思是:若只是机灵和机智,那并无多么了不起,因为世上的诈骗师几乎都是如此。官兵卫吸引人之处在于,除上述才能之外,他还具有诚实的性格。藤吉郎通过自身对信长的忠心耿耿,确信只有对他人诚实,才是最大的策略。所以他能敏锐地看出官兵卫的人性本质。 “与自己何等相似!” 藤吉郎觉得。官兵卫与自己何等相似!“与官兵卫可以交心,一百绝不会是九十九,可完全放心。可是正因此,却令人有点儿毛骨悚然。” 但具体何处令他毛骨悚然,藤吉郎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与自己过于相似之故吧。藤吉郎本来一直自我感觉良好,认为与自己相似的人物不仅本朝绝无仅有,即使大唐和天竺都绝不会有。可他万没想到,播州一土老帽大名属下便有一年轻家臣,竟与自己如出一辙。两年以来,与官兵卫越打交道,他的惊异越深刻。 “到底原因何在?”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总是缠绕着他。 多年后,秀吉夺取天下,虽然功绩大半都有赖于这个官兵卫,但他给官兵卫分封的领地,却只有区区十二万两千石。其理由大概就是因为他对官兵卫一直抱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使然。多说两句,秀吉在夺取天下后,常喜长夜与近臣们欢谈。有日一位近臣觉得此事蹊跷,斗胆问秀吉:“为何给那位功臣区区如此小封?” 秀吉大笑: “试想,若封他百万石将会如何?天下将被篡无疑。” 秀吉说话的口气,就像说“此即为官兵卫之宿命”。 言归正传。 在此,我们有必要多花一些篇幅给这个黑田官兵卫。 就在藤吉郎返回近江期间,播州形势突发大变。播州最大的豪族别所家,突然倒向毛利方,固守居城三木城公然反叛。 “岂有此理!……” 接到密告后,官兵卫一脸煞白,急忙报告给藤吉郎。据密报说,受别所家影响,另外还有三十余家豪族都准备倒向毛利方。估计有相当卓越的策士在他们之间游说活动。 “无妨,只不过劳神再堆起而已。” 藤吉郎举出堆积柴薪的例子,故意笑说,以图缓解官兵卫紧张的心情。但其实他自己的内心与常人无异,也很狼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总之鄙人先回播州。” 藤吉郎答道: “好吧,足下先去吧。大人那边我会打点。看来最后只有讨伐。” 最终只能在硝烟中去踏平三木城及播州其他城堡。 “告辞了!” 官兵卫当日便与自己的家臣等一起收拾行装,从近江出发,返回播州而去。 他一路都觉蹊跷: “到底谁在策反呢?” 唯一解释就是毛利家有一比官兵卫更强的说客,在官兵卫离开播州这段时间,把形势完全颠倒。 其实此人官兵卫虽不知为谁,而藤吉郎却基本锁定了目标——安国寺惠琼无疑。 安国寺惠琼是毛利领地安艺国安国寺一僧侣,在京都结交极广,从其师父惠心起,就作为毛利家的外交僧上下活跃。藤吉郎与这位全身充满智慧的年轻僧侣曾有过几次交道。 在与毛利家断交以前,作为织田家中国地区申次——毛利问题负责人——的藤吉郎,当然与惠琼有过数次接触。他们每次见面,几乎总在京都。 “此人难得!” 与信长同样,藤吉郎也极喜人才,他对惠琼评价极高。惠琼对藤吉郎也极为看好,在向本国的报告书中曾有如下记述: 信长时代似可持续三年五载。 明年此时,当拜命公家之类也。其后,居高邻渊,将有大难。 观藤吉郎似将有望。 这篇简洁明了的报告书,写成于距此时五年之前的天正元年(1573)。他在本能寺事变十年前便预见到事变的发生,更预言到随后天下当为藤吉郎所有。由此可见,惠琼观察形势的眼光,卓绝超人。 这位惠琼——后来以僧侣身份,被丰臣秀吉封为丰臣政权大名——恰如藤吉郎所料,以毛利家外交僧的身份走访播州各地,游说各个当地豪族,反官兵卫之道而行之,最终使一半以上的豪族倒向毛利方。 彻头彻尾贯穿惠琼游说论点的,是关于信长的性格论。 “信长性格刻薄无情。” 他举出无数细小事例,阐述信长如何刻薄。比如对待一个人,信长只考虑该人对自己有无利用价值,当该人失去利用价值时,信长会毫不留情地抛弃或处死。某人万一被怀疑不忠,几十年间信长都不会忘记,伺机便会处死。惠琼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雄辩地解说诸如此类的事例。 “与此相反,中国地区的毛利却诚信有加。” 惠琼照例举出从古至今的无数事例,让对方知道毛利是一个多么尊重他人的诚实之人。“中国人守信”,似乎是惠琼师父惠心早年便流布京都的一句话,此时用于说服播州豪族,再合适不过。播州豪族们唯一关心的就是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针对这种心情,再无语言能比这句话更刺激他们,消除他们的不安了。官兵卫用来说服播州豪族的,始终只是比较织田家与毛利家之强弱。他运用的是武士式的强弱比较论。在这点上,应说他完全败给了安国寺僧侣惠琼。 官兵卫回到播州。他一路上忐忑不安的是自己主家——御着城主小寺。 “难道……” 小寺是一个凡庸之辈,并无自己主见,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播州最大豪族别所家已在三木城举起反旗,小寺政职难保不顺势倒向毛利。 官兵卫回到自己的姬路城,马上派人去刺探御着城情况,得知小寺也开始摇摆不定。 “必须立刻去说服。” 就在官兵卫正做如此打算之时,藤吉郎已从安土率大军进入播州,包围了三木城。官兵卫到阵中拜访藤吉郎,向藤吉郎详细汇报了播州的形势。 藤吉郎安慰官兵卫说: “事到如此,唯有兵戈相见。不动兵戈,则不能显示我织田家之威风。” 对付此等小豪族,到一定时期,只能以武力相见。 不过这一道理毛利方也知道。藤吉郎接到情报,说毛利家为决战播州,派吉川元春从山阴道,小早川隆景从山阳道分别率大军向播州汇集。 “如此大军,仅俺一军怎能对付?” 藤吉郎飞报安土。信长马上发命,命明智光秀攻击播州邻国丹波波多野,切断其与播州三木城的联系;同时命摄津守荒木村重为藤吉郎副将,率军紧急增援播州。 但织田家兵员合计只有两万余,怎能敌五万余毛利军?天正六年春,藤吉郎在上月城外与毛利军对战,虽胜负未决,但形势越来越不利。 “情况不妙!” 藤吉郎觉得。原本是来示威的,可是却快要吃败仗。只要有一次败仗记录,播州人心便会一齐倒向毛利方。藤吉郎巧妙回旋,避免决战,使战况一直处于一种胜负难决的状态,以等待信长的救援。 战斗规模越来越大。身在安土的信长也不得不重视事态的发展。他紧急调动明智光秀军团从丹波直行播州,同时还命泷川一益军团也急奔播州,并命织田家直属军团同时出发增援。为协调诸将协同作战,信长派公子织田信忠做总大将。六月,各路大军齐聚上月城外,双方兵力终于不分上下。 但藤吉郎心情却并未由此开朗。他总觉得: “要败!” 因为织田家大军为临时纠合的乌合之众。荒木、明智、泷川都是与藤吉郎同一级别大将。藤吉郎作为此地负责人,看似有指挥权,实际上却难于指挥。虽召开多次军事会议,可意见百出,四员大将各抒己见,难于统一。甚至可以感到其他三员大将在故意为难藤吉郎,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发挥统一军团的威力。他们当然不用卖命。因为即使此战取胜,一举夺取中国地区,但战功却只能归于这一地区总负责人藤吉郎,大家都只能是给藤吉郎做嫁衣裳之人。他们还有一个小心眼儿:他们对眼前这猴崽子本来便没好气,这次正好让他尝尝失败的滋味,打击一下他的高慢傲气。 “无可奈何!” 藤吉郎心里明白。事至如此,他只好下决心暂时脱离战斗。既然下定决心,他便马上行动。藤吉郎把自己的军团指挥权交给胞弟小一郎秀长,拜托官兵卫辅佐,然后他卸下大将铠甲和头盔,换上一身下级将校装束,趁夜幕,仅带骑兵数人便潜出阵地。他夜以继日奔驰赶路,一直急行到京都,参谒信长。要战胜毛利军,只能请求信长亲自出马。 “余?” 信长感到事态严重,低头沉思起来。自己不但要在京都做宫廷工作,镇住朝廷,还要指挥攻打大坂本愿寺以及指挥大坂湾水军,哪有时间和精力再去播州? 可是若说“不可!”当场拒绝,藤吉郎当然会非常失望。他只好回答说近期内伺机亲自出马。 “切记,不可等余!” 他还给藤吉郎交代了重大指示。他嘱咐藤吉郎避免决战,从上月城外撤兵,集中到姬路城外书写山一带,拖住毛利主力。藤吉郎“啊呀”一声,极力反对。上月城里有附属于藤吉郎的义勇军山中鹿之介手下旧尼子家家臣们拥戴流亡的主家尼子胜久固守。若撤军,等于把他们丢弃到毛利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可怜尼子一家,势必全被消灭。 “弃之可也!” 信长再次严命。只要和他们纠葛在一起,织田军在播州就只有失败——信长这一意见,从战略角度看,确有道理。但若真实行,织田家将失信于天下。 “若失信于天下,则不可夺得天下。” 这是藤吉郎的一贯观点。因为独善和追求功利,织田家在世间的口碑本来便不尽如人意,若再做出这种背信之事,让天下人人皆知,那后果将不可设想。若使人觉得信长不可靠,那势必还会有更多诸侯反叛。 “本已……” 藤吉郎想:官兵卫苦心经营,精心怀柔的播州会在极短时间内土崩瓦解,就是因为保持中立的豪族中弥漫着对织田家的不信任。因为有这些不信任,才使他们倒向毛利方,才使得今日兵戈相见。 “此时不能不死谏。” 藤吉郎尽量避免直接反驳,但还是详细列举了不能放弃上月城的理由。然而信长根本听不进去,他第三次下令: “按余命行事!” 这猴子,又出风头,多管闲事了!信长像早年那样,咬牙切齿地大怒。藤吉郎吓得一下回到早年那猴样,只管磕头谢罪。但他内心却觉得: “……这,难道此……” 他觉得难道这即为信长这一英雄的局限吗?这个天才只重视战略上的功利目的,却轻视了远比功利更重要的取信天下。在藤吉郎看来,放弃上月城,就等于放弃天下。但在信长看来,上月城只有战术价值而已。 “大人!” 藤吉郎再次斗胆抬头,试图说服信长,但他终于还是徒劳无益。 “汝过于移情流浪之人。” 信长甚至如此调侃藤吉郎。确实,在信长眼里,被毛利消灭的山阴尼子家遗臣等,只不过是一些浪迹天涯的流浪汉而已。但正因为如此,这些山中鹿之介手下才集天下同情心于一身。 “舍弃他们,便等于舍弃天下。” 藤吉郎真想大声喊叫。在这点上,信长像被人用刀子削掉一般完全欠缺,而藤吉郎则恰恰天生富有如此感觉。此或可解释为两人器量之差。 藤吉郎离开京都。 此后六月下旬,播州织田军与毛利军进行数次中规模交战后撤退,撤到姬路一带,在书写山集结。由此,上月山成为一座孤城,尼子胜久剖腹自杀。山中鹿之介被俘,在押送毛利主城途中的备中松山一带河畔被杀。 “可怜啊!” 交战播州的敌我双方都有同情之声。藤吉郎只能保持沉默。 但他心中却感到: “不定会出大事。” 心中虽如此想,但他对谁都未说,而是专心把军团转移到其他战线。必须攻下三木城。藤吉郎计划采取的战术不是强攻,而是包围城堡,断其粮道,使守城的敌兵失去战意,敌我双方不伤一兵一卒,占领城堡。这一点,与信长烈火般强攻的战法截然不同。 就在藤吉郎专心包围三木城时,发生了一件震撼天下的大事。 当初听到急报,连信长都不敢相信。信长宠臣荒木村重突然反水,倒向毛利一方。 “没搞错吗?” 信长听到报告后一时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有不能相信之理。因为荒木村重虽属新归顺织田家的武将,但却深得信长宠爱,很快被破格提拔成与柴田、羽柴、丹羽、明智、佐久间、泷川六员大将同一级别军团的司令官。 荒木村重本为浪人一个,曾效命于摄津豪族池田家,成为池田家家老,不久其权势便凌驾于主家之上。此人无特殊背景,仅凭自己手腕与才能爬上武士阶级。后来池田家与织田家作对,他与主家分道扬镳,投靠信长,摇身一变成为信长家臣。信长长期以来多面作战,深感人才不足,便把平定摄津之任交给荒木村重,后来干脆把摄津国赐给荒木,使荒木村重短时间内成为领有伊丹、尼崎、花隈等数座城堡的大名。 “如此宠爱,为何反叛?” 信长不能理解。已赐给你荒木巨大利益。信长坚信人为利而动,人为利而感,人为利可不惜身家性命。可这次,到底是为何呢?难道还嫌获利不足以至于反叛吗? 在此之前,发生过一桩小事。 对信长来说虽是小事一桩,可对荒木来说,却足以吓破他的鸟胆。原来荒木村重家臣中有人品行不良,在受信长之命围攻大坂石山本愿寺时,向被困敌兵售粮赚钱。此事被人密告到信长耳内。 “虽说是荒木村重家臣之所为,说不定还是荒木自己在售粮赚钱。” 信长对荒木产生怀疑,为当面听他解释,命他立刻单身返回安土复命。 “当被杀无疑。” 荒木害怕自己被杀。荒木家家老们也都说,绝不能去安土,信长公的人品人人皆知,此次若去绝不会放大人回来。荒木村重觉得家老们所言极是。在平定摄津期间,荒木村重确为信长不可或缺的工具。但如今摄津一带,除本愿寺一地之外,全已平定,对信长来说,荒木已失去利用价值,只能是一个累赘。 “信长即为此种人物。” 荒木村重如此理解信长。世上一般人其实也都是如此理解信长,而毛利方大肆散布的也正是有关这一方面的谣言。事实上信长以前充分利用将军足利义昭,到足利失去利用价值时,便毫无怜悯地将其赶出京都。荒木村重曾臣属足利家,这些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足利义昭流亡后,如今藏身于毛利篱下。这位流亡将军,曾多次派密使,游说荒木倒戈: “请三思而行。信长不可信,性情如狼虎。大人若前途寄托此人,则无异于寄幼子于虎狼,终究会被吞噬无疑。” 荒木每次都毫不犹豫地回绝。但这次为保住身家性命,无奈,他也只能倒向毛利了。 荒木村重公开反叛后,其亲友明智光秀亲临伊丹城说服他回心转意。藤吉郎也从三木城外战场直奔伊丹城,恳切说服道: “足下当因连战困顿,不觉做出此番事来。足下绝非此等人也,恳请回心转意。足下现时若回心转意,鄙人愿舍命说服大人饶恕足下。” 对荒木叛敌,藤吉郎倍感痛切。明智光秀虽也忠告荒木,但那不过是出于交情,站在安全立场上的忠告而已。而藤吉郎则不同。荒木反叛,从友军摇身变为敌军,从背后威胁自己。荒木村重若从位于播州东面的摄津发动攻击,恰与正从播州西面攻击的毛利军对藤吉郎军形成夹击态势。 “鄙人愿替足下舍命任大人处罚。” 藤吉郎一片赤心,双目充泪,声嘶力竭地说服荒木。藤吉郎的诚心诚意荒木村重也能充分感受到。藤吉郎愿当替身之言绝非空话,因为这里是荒木村重的伊丹城。也许明日将在战场上兵戈相见,但藤吉郎却单身一人前来游说。荒木村重若有意,随时可当场杀掉他,而且此时杀掉对今后作战当然有利。事实上家老们都这样建议。但藤吉郎却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孤身一人来到城里。仅从藤吉郎这一行动所反映的决心上,便可看出藤吉郎捶胸顿足所喊的愿当荒木替身之言,绝非空话。所以荒木村重制止了家老们想杀掉藤吉郎的行动,他甚至与藤吉郎一起痛哭流涕。但荒木村重并未变心。 “悔不当初啊!”荒木村重说,“但筑前大人,请勿再说。再说亦无用。事已至此,本人早已无有退路。” 他知道退也是死路一条。信长这位大将,即使当时原谅你,但对曾显露异心的臣下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一定会另找机会处死。事已至此,荒木能做的,只有沿自己选择的路一往直前。 “哪怕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亦在所不辞。” 荒木村重说。那语气更像说这就是效命织田家者之不幸。 藤吉郎还想说服,但最后终于知道再说也无用,只好无力地起身告辞。荒木村重也站起来,为保护藤吉郎不被自己家臣们刺杀,他抱着藤吉郎肩膀,一直送到城门外。分手时,他说: “足下果然是稀世异人。” 不仅家臣,荒木村重在与藤吉郎会谈中也几次产生杀掉藤吉郎的冲动。但最终不但没有下手,反而还护送出城。荒木说这些其实都是因为足下仁德所致。 “筑前大人才是可取信天下万民之人。” 荒木村重这句自言自语,含有更为复杂的内涵。藤吉郎感到此言意义重大,心中大惊: “有无别人听到?” 他赶紧回头四看一周,然后装作没听到,若无其事地牵过马,翻身骑上,马鞭一抽,便消失在夜幕中。 这一事件造成各种影响,甚至也影响到官兵卫身边。官兵卫这段时间野营三木城外,在藤吉郎指挥下参加攻城作战。在藤吉郎返回阵地不久,官兵卫最为担心的事态发生了。有消息说官兵卫主家小寺,受荒木村重倒戈影响,也倒向毛利方。 “不可能啊!” 官兵卫向藤吉郎汇报情况后,要紧急赶回姬路城,确认事实。若事实当真,他就想把火消灭在其燎原之前。 “可能吗?” 藤吉郎当然希望官兵卫能阻止小寺反叛。小寺为播州第二大豪族,若小寺反叛成为事实,那么藤吉郎迄今为止在播州的所有作战都会陷入危机。 “实不可知。” “事到如今,只有衷心恳求。” 藤吉郎只能抓住官兵卫这根稻草。 “鄙人明白。必要时鄙人将舍身求全。” 除此之外,官兵卫也不知说什么为好。事实上他眉间充满悲壮的决心。藤吉郎看到官兵卫表情,心里稍微踏实一些。他觉得: “此人可期待。” 官兵卫离开后,藤吉郎侧近们因为担心事态发展,对官兵卫今后的行动多有怀疑。 他们怀疑官兵卫因为是一个有能策士,会做出何事其实不可预料,说不定会与小寺一起反叛。 从常识上看,官兵卫本来并非织田家家臣,没有为藤吉郎舍命做事之理。所以甚至有人说干脆不要放走官兵卫,杀掉他少个后患。藤吉郎听到这些胡言乱语,严厉训斥道: “任何人不得对官兵卫说三道四。违者斩!” 他还说道: “告诫诸君,官兵卫为世上少有善人,绝无私心,诚实有加。诸君难道不知?” 侧近们确不知道。在他们看来,官兵卫只是一个长于计谋,能看透对方里外,四处奔跑,为野心家争权夺利,用暗示恐吓懦夫,总之是一个玩弄他人的人物,怎么可能会是一个诚实之人呢? “这才是真策士。” 藤吉郎说。他认为,最好的策士,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善人。若非善人,那怎么可能有人敢采用其策略呢?这其中的奥妙,只有他藤吉郎和官兵卫两人知道。 总之,“官兵卫既诚心诚意,自己应更用诚心诚意回报”。想到此,藤吉郎便在官兵卫离开战线当晚,拿出纸笔,在营帐中写信给官兵卫如下: 贵君与我,情同手足,非同寻常,世人皆知。 因此世人恨我者,皆会恨贵君,切望牢记于心,当小心从事。此皆因贵君于我,等同亲弟小一郎。若有闲言风语,我皆不信,贵君亦不应信之。万事皆由筑前我与贵君直接商榷处理为盼。 写这封信,说明藤吉郎实际上还未完全相信官兵卫。不——也可说他已完全相信了官兵卫。但看透人间世态炎凉的藤吉郎知道,人这种动物在一定条件下会做出平时不可能做出的事。为慎重起见,他特意写此信给官兵卫。官兵卫收到信后,看到自己被如此礼遇,被如此信赖,当不会轻易背叛。 官兵卫在姬路收到信后,果然特别感动。人一生能被如此信赖,此种幸运恐怕万里难挑其一。 “御着城大人……” 姬路城留守家臣给官兵卫汇报小寺政职动向。小寺企图谋反,昭然若揭。 官兵卫早有预料。他点头表示知道,并说因此如今便出发去御着,说服大人回心转意。家臣们听后脸都吓青了。 “被杀无疑。” 或许吧。在小寺政职看来,官兵卫虽是自己家老,但早已沦落成为织田家说客。杀掉最好,必杀无疑。 “舍命救主!” 官兵卫丢下此话,特意不带一人,单骑冲出城门,向东疾驰而去。越过市川河,丝引村一带山冈上枫叶正红,官兵卫折下一枝,插到自己衣领上。这一行为,就是这位谋士喜爱装扮之处。 到御着城后,官兵卫拜谒小寺政职。小寺政职始终态度暧昧,被官兵卫问急后,他才终于开口道: “应荒木村重摄津守之邀,与摄津守约定一同归顺毛利家。” 他不听官兵卫劝说,最后说: “本人并无所谓,全听摄津守之命。” 意思是说只要摄津守荒木村重反悔,愿回归织田家,自己也便回归织田家。你来说服我,不如去伊丹城说服荒木大人。 “此言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小寺政职说。既然如此,官兵卫下定决心,随即便要去摄津伊丹城,说服摄津守大人。他请小寺给自己写一封证明自己是小寺大人代理的信,要带去见荒木。小寺政职返回里间,与侧近们商量,花费很长时间才出来。他们在里间已计谋好——准许官兵卫去摄津,让摄津守荒木村重杀掉他。为此他们已派出飞脚前往伊丹,如此这般告诉了荒木村重。 “想不到还是蠢货一个。” 小寺政职冷笑着,把书信交与官兵卫。官兵卫往头上举了一下,收进怀中。 官兵卫出发了。 他先疾驰山阳道,途中拐上西国街道,在出发两日后傍晚,进入树木葱郁、水面闪烁的摄津国伊丹乡。这一带是武库川流域平原,伊丹城建在一座叫做有岗的小山冈上。荒木已公开举起反旗,所以城下守军充满了紧张气氛。 但官兵卫自报家名“播州小寺家”后,门卫当即放行,并把他带进城内,引见给荒木村重。 荒木村重看到官兵卫,心想: “就是此人?” 小寺政职派来的飞脚已把一切都报告给他。看着眼前跪拜在自己脚下的这一小个男人,他觉得怪可怜,也觉得此人够愚蠢。 “来者何人?” 他懒洋洋地问。不管怎样,总得听他支吾两句。 但官兵卫开口所言,却令他颇感意外。官兵卫说自己洗礼名叫西蒙,在京都南蛮寺与摄津守大人有一面之交,难道大人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吗? “足下亦为教徒?” 荒木村重大惊。荒木村重受幕僚高山右近影响,早年便受洗礼,成为近畿一代最为热心的天主教信徒。 “如此则不可杀。” 他心想。但若放其生还播州,则会失信于小寺政职。他觉得只能先监禁。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荒木村重连连点头。他对官兵卫说:需考虑一两日,足下可在城中等待消息,虽无山珍海味招待,但有寝具可睡。然后命近侍带官兵卫去休息。近侍们带官兵卫出去,没走几步便把官兵卫绑起来,送进城内牢房。 从此以后,官兵卫便杳无音信。小寺家虽没接到荒木村重报告,但他们认为荒木一定如约杀掉了官兵卫。 信长却不如此想。 信长在讨伐荒木问题上表现得非常慎重。他首先下工夫说服荒木村重属下大名茨木城主中川清秀和高槻城主高山右近。特别对高山右近,他先说服其宗教师父俄尔干奇诺,利用他成功说服高山解除与荒木村重的盟约。在这次交涉中,他得到消息,知道姬路官兵卫在伊丹城内。他认为官兵卫已成荒木参谋无疑。 “那人,巧舌如簧。” 信长大怒。他觉得官兵卫就是一个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谋士,四方出卖灵魂,挣区区眼前蝇头小利。不难想象,如今定会帮助小寺政职和荒木村重,做反织田战线的谋臣。 当年十一月九日,信长亲率大军,进驻山崎山城,指挥征讨荒木村重。他从野营地向播州藤吉郎派出急使。各个驿站换马不换人,一日即可到达。 “即杀官兵卫人质。” 命令只有如此一句。此处所说人质,就是官兵卫独子松寿丸(即后来的长政),藤吉郎从信长那里接过来,安顿住在近江长滨城内。 “……” 藤吉郎在信使面前久久沉默。官兵卫失踪,藤吉郎也不知详细事由。但他凭直觉感到,官兵卫绝对不会背叛。 但在信使面前不能说。详情不知,证据没有,随便说只能招来信长的怀疑,特别是在这种微妙时期,搞不好连藤吉郎自身都会被怀疑上。 “敬请转告大人,臣遵命。” 藤吉郎回答后,把信使送回山崎。送走信使,他立刻把竹中半兵卫叫来。竹中半兵卫与官兵卫同为藤吉郎参谋。但最近因宿疾结核加重,藤吉郎命他在长滨休养。 “全部交由鄙人处理。” 半兵卫说。他理解藤吉郎的心情,也知道官兵卫绝对不会背叛。 “难道要匿藏松寿丸?” 藤吉郎看透了半兵卫心中所思所想。可是一旦败露,结果只能连累半兵卫。 “自己命已不长。” 半兵卫沉默不语,但眼神却向藤吉郎传出如此信息,到时自己负担所有罪责。快要走近人生尽头的自己死后,只有官兵卫能取代自己,做大人的最佳谋臣。如今,为帮助大人抓住官兵卫人心,松寿丸之事,请放心交由鄙人处理。 “总之,”藤吉郎沉默良久,若无其事地说,“半兵卫,请即刻返回长滨。其后之事,全靠足下。” 半兵卫回到长滨,向信长报告说已杀死松寿丸,然后秘密把松寿丸转移到自己先祖的领地——美浓不破郡菩提山,匿藏下来。 随后荒木村重坚守伊丹和尼崎两城抗战,长达一年之久。信长花费一年多时间,发动多次猛烈进攻,攻打荒木居城,封堵城堡水源,截断其粮道,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翌年十一月,城内终于完全失去水源。 在此期间,官兵卫一直被关在牢狱里。牢狱一日只有上午一线阳光从天窗漏进,地面充满水汽,泥泞不堪,像涝池般,也不通风。连蚂蚁都不生,只有霉菌和潮虫勉强栖息,还有寄生在官兵卫皮肤深处的疥癣和跳蚤、虱子。官兵卫头上长满疥癣,头发全部脱落,已看不出人样。牢狱天井极低,不能站直,地方狭窄,也不能躺卧,只能一直蹲坐于地。久而久之,脚上肌肉脱落。更因皮肤病严重,右膝腐烂,右腿不能伸直。囚人多因之死亡。若是普通肉体,官兵卫不出半年定当狱死无疑。幸亏官兵卫自幼虽不喜武术,少有练功,但其与生俱来的生命力却远超常人。 在如此苛酷的条件下,官兵卫坚持了一年。一年间,不论白天黑夜,有多少次他都感到精神马上便要崩溃,但他硬是坚持下来。官兵卫是一个天主教徒,但他这种强韧的精神状态,单用信教之心并不能全部解释。有一事能说明官兵卫信教并非因其天生具有信仰气质——到晚年,因政治形势发生变化,他轻易地便放弃了信仰。官兵卫信仰天主教,与当时诸多年轻气盛的信?t>徒同样,应该属于对新生事物的一种憧憬。仅凭这种程度的虔诚之心,不可能克服长期身陷如此苛酷牢狱中的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 事实是,官兵卫一年坚持下来了。 “坚持就是胜利。” 他痛快地坚信自己的命运。既然坚信自己命运,他就放弃了越狱逃跑,而是一心为生存而努力——好在他本来从未为办法发过愁——轻呼慢喘,减少体力消耗;影响狱卒,方便自己;对阳光阴影的微妙变化都保持兴趣,用来安抚自己憔悴的心灵等等,诸如此类。他把沉重的精神生活转变成加强头脑回转、如何维持生存的课题。能做到这点,只能说是因为官兵卫开朗阳光的天性使然。 囚禁官兵卫的这个牢狱所在地伊丹城陷落的直接原因,似乎是起因于固守九个月后,城主荒木村重欺骗自己的部下,自己单身逃离,躲进尼崎城。随后城内士气低下,足轻以及大将土崩瓦解,接连投降信长。趁此内乱,官兵卫家臣栗山善助(即后来的备后)装扮成行商人,请伊丹城下某银屋商人为向导,在城堡陷落前夜,进得城内,找到牢狱,救出了官兵卫。 官兵卫未能站起。栗山善助背他逃出城堡,然后放在一张门板上,抬到信长中军。信长看到官兵卫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老泪纵横: “快送有马,有马温泉可治。” 他不忍心再看,让赶紧送走。他后悔自己命令杀了松寿丸,说自己“无颜见官兵卫”。 竹中半兵卫在长滨听到官兵卫被救消息,立刻出发到摄津。此时半兵卫身体实际上已经受不了长途颠簸。 但他还是坐驾笼到信长的阵地,趴在信长脚下,向信长请罪,说自己违命。 “松寿丸还在?” 信长惊讶得大叫出声,然后一切都原谅了。 竹中半兵卫拖着病身,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得先去有马温泉。 到有马温泉后,他告诉官兵卫松寿丸平安无事。然后他去播州见藤吉郎。到播州藤吉郎阵地,他向藤吉郎报告说信长已免罪,一切无事。经过长途颠簸,半兵卫病弱的身体终于吃不消,在到达播州不久,便病殁战地。 禅高 藤吉郎主导的播州诸城攻防战,或多或少带上了一些欧罗巴色彩。与其说是因为藤吉郎的时代精神使之,不如说是时代带来如此变化。 实际上毛利方也采用了欧罗巴战术。当时毛利方围攻投降藤吉郎方的上月城,就使用了巨大的攻城用移动炮楼。他们在移动炮楼上安装南蛮舶来的无坐攻城铁炮,向城里发射大量火炮,城里橹楼全被破坏,直接造成城堡陷落。 藤吉郎在攻击敌方神吉城时也采用了这一战法,并扩大了规模。他们高高组建两架移动炮楼,从炮楼上向城里发射大炮(大铁炮)。期间组织人夫前进,掩埋护城河,并从诸国拉来矿夫,令他们从城根挖洞,计划从地下道攻进城里。这种战术,与其说是攻城,不如说是土木工事。 天正中期日本人的意识,以这一时期为基点,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在此之前,攻城战只是蛮勇进攻,全凭士兵勇气和流血。而这一时期的攻城思想,明显发生变化。 这一变化的推进者,就是信长。 听说南蛮人如此这般——信长对南蛮诸事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每次面对传教士,都充满好奇地问这问那。他从对实用性的关心出发,企图改变自己的文明思想。信长敏感地觉察到,只有顺应时代,与时俱进,才能最终成为时代胜者。 信长的智慧之源为传教士们。 “地球是圆的。” 诞生于欧洲不久的这一新概念,远在极东的信长也已知道。 “为何?” 信长是个天生的合理主义者,他执拗地追问,一直要问到自己完全理解。传教士们不得不从上一世纪末出现的天文学家托斯卡耐里(Toselli)的假说开始说起,然后给他讲哥伦布冒险实证的经过。哥伦布最初出海冒险那年,是信长岳父斋藤道三在京都郊外出生的两年之前,所以并非遥远的过去。 “为何有打雷闪电?” 传教士还给他解释了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们通过最初到日本传教的圣方济各·沙勿略的经验得知,当时的日本人对这类有关科学的话题最感兴趣。当然,信长听后也击掌叫绝。传教士先拿出琥珀,然后用绢摩擦发电,给信长讲解电气原理。 传教士说,琥珀古希腊语称之为ele,不仅琥珀,万物摩擦都会产生电流,但万物中只有琥珀产生电流的现象最为明显,所以把这种生电现象也称之为electricity。雷电也是空中产生的电气现象。为了说明“空中”这一概念,他们又给信长讲解空气为何,为何会有风等。 信长也知道了望远镜的原理,知道了放大镜的原理。他为南蛮人的新知识感到高兴,自任这些南蛮人的保护者,允许他们在京都以及安土城下修建教堂及学校,允许他们修建南蛮人专用住宅。那些南蛮人建筑集中地区,被织田家人称作: “大臼。” 指的应是上帝(Deus)。这一地名,直到信长死后四百年后的今日,还在使用。 信长的思想,特别是军事思想,多受与自己天性相配的欧洲智慧影响,其思想内涵也因此而得到充实。但他却在相信神的存在这一最关键问题上,一直持有怀疑,所以他从未想要皈依天主教,成为信徒。 我们再来说藤吉郎。 在围攻播州三木城时,谋士黑田官兵卫告诉他自己是天主教信徒,并问他: “大人亦皈依如何?” 官兵卫因在伊丹城长期的牢狱生活,一条腿已不自由。但体力回复却很快,不久便参加到藤吉郎围攻三木城的战阵中,像从前那样,当藤吉郎主参谋。 “奇妙!” 藤吉郎像个小女孩般天真地说。藤吉郎性格天真开朗,万事顺势直言。他知道作为主将,自己这一爽朗性格正面影响着全军士气。 “奇妙?何以为妙?” 官兵卫笑着反问。 “难道不奇妙?时至今日才……本人连日本古来神佛都从未信过,足下在本人身边时日不短,并非不知,为何时至今日才劝说本人皈依南蛮神?” “南蛮神,”官兵卫说,“不同。” “所言极是,是不同。” 这一点藤吉郎承认。南蛮神确与日本神佛不同。为何呢?因为他们有新的攻城法,能用蚕丝以外的动物体毛织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华丽地毯。望远镜是他们的,越洋过海的大帆船也是他们的。他们主张,只要相信他们此宗旨之神,便会有如此绚丽多彩的智慧。两人所说南蛮神与日本神佛不同,也就是这一意思。其他比如教义等,与石山本愿寺所宣称的阿弥陀佛如来为宇宙唯一神圣似无多大区别。 “官兵卫果真为努力家啊!” “何以见得?” “官兵卫本已智慧过人,却还为充实智慧皈依天主。” “所言……亦对。” 官兵卫苦笑一下。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不仅官兵卫,包括荒木村重以及大友宗麟等具有贪婪求知欲及向上性格的一伙,争先恐后皈依这一宗门,其实也就是因为皈依后便能知道该宗门背后的新文明,便能知道宇宙和世界之原理,而通过这些新知识,还能丰富自己的想象力。若不是因此,至少如官兵卫之类便不可能信这一门宗教。 官兵卫在自己马前挂着画有十字架的马标。但这并非因为他虔诚,而是他欲向敌方夸示自己才智所用的一个小小装饰而已。 话说回来。 “大人为何不愿信教?” 官兵卫如此问藤吉郎,是因为他突然想起藤吉郎的一个行动。 那便是去年五月,发生在安土的一场所谓宗教论辩一事。这次宗教论辩,起因于信长文官日莲宗僧侣朝山日乘建议信长禁止天主教。信长当场命令道: “既如此,汝等在余前辩论如何?” 朝山日乘的辩论对手是耶稣会牧师贝尔·佛罗艾和日本人修道士罗伦斯。当时朝山日乘被罗伦斯辩驳得无言以对,最后竟然狂叫: “汝等灵魂为何,昭示于此!” 说完跳起来喊道: “若不愿昭示,吾便割下汝首,昭示天下。” 他完全狂乱,早已忘了自己是在信长面前。他跑进旁边房子,拿来大刀,就要砍下罗伦斯人头。 藤吉郎恰巧坐在旁边,他敏捷地起身抱住朝山日乘,夺下他手中大刀。藤吉郎抱住朝山说: “上人请息怒。大人面前不可无礼。且宗旨辩论,若动刀枪,将成佛家耻辱,永传后世。” 因此可说藤吉郎救了传教士们。藤吉郎此举,在安土和京都信徒中广为流传,到处谣传: “羽柴大人当亦愿听我主福音。” 产生这一看法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同时在座的明智光秀和丹羽长秀本来反对天主教,他们不但稳坐不动,反而露出一副期待发狂的日莲僧把那两个牧师杀死才好的表情。所以信徒们把藤吉郎猛然站起制止日莲僧的举动看作他对天主教有好意也是理所当然。 官兵卫正是听到这种传言,才特意直接问藤吉郎。 “好意是有,”藤吉郎当即回答,“但本官不行。” “为何?” “这厮!”藤吉郎猛捶一下官兵卫背,“比谁不明白?” 藤吉郎说的是女色。藤吉郎喜欢女人的程度,非同寻常。可天主教坚持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十诫第七戒即为“汝不可奸淫”,对性欲管制相当严格。藤吉郎若信教,那么他就只能把深藏在播州姬路城和近江长滨城以及安土府邸等的妻妾全都放手。如果那样,他宁愿选择死。 “上总介大人如何?” 官兵卫问。意思是说信长为何不皈依天主教呢。对此愚问,藤吉郎笑答道: “上总介大人另当别论。” 信长的精神世界总是充满自由气息,他连自己的框架都不愿设立。以信长之性格,自投罗网,接受他人创建的信条束缚是不可想象的。想象本身便是滑稽可笑的。信长自身肯定从未想过此类事情。 “本人也同样。” 藤吉郎暗自觉得自己器量比信长更大一圈。而且自己与信长同样,思想不受局限,想问题从来都像大鹏一般自由飞翔。藤吉郎知道若不能自由思想,在如今这一时代便会成为败者。钻进天主教那个不自由的框架内,对藤吉郎来说,绝不可能。 “然而……” 藤吉郎却一直思考着天主教。他们带来的西洋文明和物产,解放着藤吉郎的思想,给藤吉郎带来各种刺激。 藤吉郎在播州进行的攻城作战,改变了日本国攻城战术的历史。此番攻城战术虽属藤吉郎独创,但刺激他产生如此创意的,是以信长为中心形成的这一时代的新思潮。 播州三木城被藤吉郎军包围长达三年,此年正月十七日终于陷落。 藤吉郎的攻城法等于在山野建造一座巨大牢狱,把三木城和城内将兵人等全装进去困起来。藤吉郎在三木城周围建造附城、望楼、栅栏、障碍等,十重二十重包围,切断道路,封锁海道。攻城军队像狱卒般只是坚守,并不动手攻城,只等城堡自己干枯凋落。 “这种愚蠢的攻城之法,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因循守旧的老武士们对这种攻城法嗤之以鼻。攻城才是考验一个武士勇气的试金石,只有流血,才能显示武士的勇敢,才是武士们建立功勋的良机。但藤吉郎此法,任何人都无必要流血,同时无论如何勇敢的武士,也无建立功勋的机会。 被围攻一方也几乎没有死伤。他们长期被围困,弹尽粮绝,士气低下,体力消耗殆尽。最后因为饥馑,守城者不能自保,只能考虑如何不失体面地结束战斗。三木城情况是,藤吉郎看准时期,礼貌地说服城主别所长治,劝他投降。“只需足下与重臣切腹,其他将兵一概不问。”别所长治无奈,只能答应,带领妻子兄弟与家老们自杀,三木城像熟透的柿子一般,无血开城。 “本人做法即是如此。” 藤吉郎在这一经验的基础上,增加新手段,着手围攻因幡鸟取城。 因幡鸟取城城主名叫山名中务大辅丰国。后削发出家,自称禅高。他以禅高之名,活跃于织田、丰臣、德川三朝,所以我们在这里也使用山名禅高这一名字称呼此人。 禅高为足利贵族。 “听说深闺藏娇。” 喜欢贵族的藤吉郎早已得知这一信息。 禅高远祖早年住在上州多胡郡山名村,属坂东源氏名流,足利尊氏勃兴时,禅高远祖在足利尊氏麾下为足利尊氏创业贡献巨大,室町幕府成立时,被封为十一国大领主。当时日本六十余州,竟领有六分之一,因此世称: 六分之一大人 但如今早已衰败,仅剩山阴一带还是他们家地盘。山名家绵延二百六十余年,鸟取城主山名禅高为第十二世。 山名家如今臣属毛利家。 “何样人物?” 藤吉郎让黑田官兵卫打听后,得知禅高年方三十三四,容貌秀丽,善为和歌,喜好茶道,自尊心强,但却缺乏上进心,不习武道。如此看来,活生生一个典型名门贵族。 “家臣们忠诚否?” “否。那里与同为名家的别所长治大相径庭。” 三木城主别所长治性格清廉、人格高洁,人虽年轻,却备受家臣及播州一带地方武士们拥护和爱戴,城内充满为别所不惜牺牲的精神,所以藤吉郎围攻三木城费劲吃力。但鸟取城山名家,似乎完全不同。 “自以为是。” 禅高遇有重大方针从不与家臣商量,全由他自己一人随意决定。山名家虽为历史悠久的大名,可山阴一带尼子家勃兴后,马上臣服尼子家;待尼子家衰落,毛利家强大后,摇身一变又对毛利家俯首称臣。当时为表示臣服,重臣们也得把自己妻子等送到对方去做人质,若反叛,这些人质皆会被杀。事实上因禅高反叛尼子,转而臣服毛利,送到尼子家的重臣们妻子等全员被杀。仅此一事,便足以使重臣们对禅高怀恨在心,所以家中几乎无人相信禅高。 “如此再好不过。” 藤吉郎说。这种性格更为容易游说。他马上派使者去鸟取,说服禅高归属织田家。 禅高动摇了。他赶紧招集重臣们商量对策,但重臣们却同声反对背叛毛利。因为如果背叛毛利,那身陷毛利家的人质全会被杀。 禅高无法,只能表示拒绝。藤吉郎在姬路大本营听到这一回信。因为早有预料,所以他并未感到意外。藤吉郎另有秘法。 “关键在鹿野城。” 藤吉郎觉得。 藤吉郎看出来,鸟取城的命运,其实决定于其西方十五公里处的小城鹿野城。 鹿野城是以艺州广岛为根据地的毛利家在日本海沿岸最前线基地,兼有监视毛利友军鸟取国山名军的重任。 毛利把山名家送来的人质全部集中在这座鹿野城。所以山名禅高千金也在此城内无疑。藤吉郎计划抢出这些人质,迫使山名禅高投降,最终无血占领鸟取城。 “此人可用威逼利诱。” 他早已调查清楚。 天正八年六月,藤吉郎从姬路突然出动大军,进军至今日本海沿岸,把鹿野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鹿野城陷入一片混乱。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织田军会发大军专门来进攻如此一座无名小城,城内守军本不过千人。 “进城传达本将之命!”藤吉郎命使者传达通牒,“城内人质即刻一并交出。若交出人质,则解除包围,撤兵不问。若拒命反抗,则火烧城下,踏平城堡,守军格杀勿论。” 毛利家守备队长三吉三郎左卫门尉看到完全不是对手,只好接受藤吉郎通牒,拱手交出人质,自己领兵回广岛而去。 藤吉郎在本营军帐中接见从城内救出的山名禅高家公主。 “好一个二百余年名贵血统!” 藤吉郎被山名禅高公主的高贵气质所感动。他以前曾得到京极家公主,但论美貌,眼前这位山名家公主当更在其上。 但是年龄太小。 “芳龄几何?” 藤吉郎问。侍女接过话题答道:“刚过十三。” 只有十三岁,要区别童女或产女都不容易。 “如何是好?” 藤吉郎确实犯愁。若对一个童女下手,那将贻笑天下。 “与公主有话要说。” 藤吉郎要公主与自己到后边去。 但侍女也跟着进来。藤吉郎想对她说别过来,退回去,只要公主进来,但竟没能说出口,只好让侍女也一起在后边间里面对面坐下来。 “别怕!” 藤吉郎对公主说。 “织田家羽柴筑前守,以不杀无辜闻名天下。汝可知道?” 公主只管浑身哆嗦。 “可对汝发誓,绝不杀公主!令尊虽为敌人,亦可不杀。但为令尊不被杀,须暂借汝,使汝稍吃皮肉之苦。” “啊,何事?” 侍女抬头大惊。她可能想象到其他有失体统的场面,脸颊一下变得通红。 “好色之徒。” 藤吉郎觉得好笑,“与汝所想不同。”他打开手中折扇,递给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那意思是说,扇扇你那火辣的脸。 “鸟取城令尊,实为可悲。” 藤吉郎开始一本正经说话。鸟取城重臣们皆为毛利派,令尊虽为一国之主,其实是受人操纵而已。如此下去,我方只能强攻。若发动强攻,则令尊当然命不可保。要预防此惨烈下场,如今只能暂且借用一下公主肉体之躯。 “立刻答应!” “筑前守大人!” 侍女尖叫一声,前扑一步,急切说道:“公主肉身若遭不幸,作为家臣奴心碎胸痛。奴愿替代公主,随大人摆布。不论大人要奴受何皮肉之苦,奴绝不心生恨意。” “汝?不可!” 藤吉郎忍住没笑出声来,他照例还是一副严肃表情。回头仔细看了一眼这侍女,还不错。肩头和腰间肉感丰满,恰是藤吉郎最为喜欢的那种女人。 “汝等先在后房休息。” 藤吉郎命令后就出去了。当日晚上,侍女陪公主在后房里间就寝。为防止织田家这个长相丑陋的大将晚上糟蹋公主,侍女一晚都未合眼。但直到天亮,藤吉郎都没出现。 翌晨,藤吉郎集合部队,起营向鸟取城进军。正午以前,到达城外驻扎下来。藤吉郎与公主一起行动。扎营后,他召唤公主到桌几前,像慈祥叔父般,看着公主俊秀的脸庞和蔼地说: “看汝实在可怜,但别无他法,只能先苦汝一下。” 公主对织田家这位大将从见第一面起,便产生信赖感。从藤吉郎和蔼可亲的眼神,风趣开朗的语言,和善豁达的态度看,似不会做出伤害自己之事。 “奴应何为?” “只需双目紧闭即可。” 藤吉郎和蔼地说。你只要紧闭双眼,其他事情就不用管了。 公主放心了。但随后之事却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公主竟被带到空草地,不管愿意不愿意硬是被拴到摆在地上的一个巨大十字架上。 公主拼命反抗,厉声尖叫。但如果她能静心观察,就会发现藤吉郎其实煞费苦心。因为叫来捆绑公主手足的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少年武士。藤吉郎为此事,专门挑来一群容貌俊秀的少年武士。 其中有一少年发号施令。他个子很高,鹤立鸡群。从他犀利的目光中看不出丝毫和善。 “鄙人,姓加藤名虎之助。” 只有这位少年作为指挥官自报家名。此人即为后日的主计头清正。与..长相不同,他说话做事非常慎重。他对公主表现的关心和呵护,公主自己也能感到。但他们对公主所作所为,却是越来越残忍。他们把公主两只胳膊绑在横梁上,压住腰,双腿捆在立柱上。 绑好后,十字架被树立起来,抬到城河边上,立柱被牢固埋住。然后他们在十字架周围堆上干柴,做出准备随时点火状。 城墙上挤满了人。有人从墙垛之间射击,但距离有三百米以上,铁炮打不到这里。后来干脆停止了。 不久,有一人单手持白刃——使者佐证——在头上摇晃着,从羽柴阵地进到城河附近。此人是蜂须贺正胜家臣,名叫青江芳藏,特点是声音洪亮,能传半里之外。他站在护城河边上高声大喊: “若不开城,此人质将当汝等之面烧死。重臣们人质同样。半刻之内,答复为盼!” 城内大乱。他们马上召开军事会议,决定接受藤吉郎通告,臣服织田一方。他们当即派使者到藤吉郎阵地,传达了决定。 “既如此,则前嫌不究。” 藤吉郎表示同意,然后把那些人质作为织田方人质,同样收容到刚占领的鹿野城内。 但藤吉郎并不能在日本海沿岸驻留大军,他还得把大军带回姬路备用。 藤吉郎任命新近提拔的一个名叫龟井新十郎的年轻人做鹿野城守将。这个龟井新十郎就是一直延续到幕府末期的石见津和野藩主龟井家家祖。出身出云玉造地区,早先效力于山中鹿之介,一起为尼子家再兴而奋斗。失败后,归属藤吉郎。藤吉郎看到龟井新十郎性格快活机敏,直感到: “此年轻人,有大将之才。” 所以虽然刚加入自己阵营不久,就提拔他为鹿野城守备将领。这种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做法,一方面是他模仿信长,另一方面也说明藤吉郎麾下众多将领中,具有大将之才者并不多。龟井新十郎后官居“从五位下武藏守兹矩”。 后日还有一个逸闻。藤吉郎升任关白后,有日晚上闲谈,藤吉郎随口说: “不给新十郎封因幡国半壁江山似不行啊。” 龟井新十郎——当时为鹿野一万三千石——接口开玩笑说: “臣早已对日本国无有兴趣。若有意赐臣,请赐琉球与台湾。” 藤吉郎问是否真心,龟井回答说真有此意。秀吉兴致大增,立刻拿过身边团扇,盖上朱印,书写“琉球守”、“台湾守”文字后,赐给龟井。后日龟井新十郎果真修建征服琉球的军船,出海远征琉球。看到岛影时,突遇大风,只好撤回。龟井新十郎就是如此一个人物。 藤吉郎回到鹿野城,把山名家公主叫到身边,赠给她一套锦绣外套和丝绸内衣。 “受苦了。” 藤吉郎慰劳公主所受皮肉之苦,也恭喜她不惜舍身挽救了父亲大人与鸟取城。藤吉郎还开二三玩笑。对此公主也回报以微笑。由此可见公主开始对藤吉郎产生好感。 “小荣!” 藤吉郎叫公主侍女名。他让侍女暂且离开一时,说自己与公主有小事一件。 侍女小荣已得到藤吉郎所赐礼物,她对藤吉郎人品也有了一定了解。公主也对小荣使眼色: “走开。” 小荣只好走开。 “其实并无大事。” 藤吉郎轻巧地站起来,走到公主身边,不等公主反应过来,手便伸进公主裙内。 “只想判别汝为童女还是产女。” 公主一脸困惑。 藤吉郎手指在公主隐秘之处不停搔动。说是小事,其实却是如此令人羞辱之事。 藤吉郎终于叹息一声,从公主衣裙下抽出手。 “公主原来还未成人啊。” 藤吉郎露出稍嫌失望表情。所谓小事,仅此而已。藤吉郎本来万事慎重。 “明年开春应该可也。” 进入冬日,却发生了使藤吉郎不可能再把心思放到公主之类身上的大事。 日本海入冬很早,因幡一带白雪皑皑时,通往诸国之路全被大雪堵住,因幡成为孤岛。 趁大雪之机,因幡鸟取城再次变心。 他们再次投向毛利方。 “如此大雪,织田军不可能攻来。” 这是他们反叛的条件。事实上在濑户内海沿岸姬路城的织田军司令藤吉郎得到事变消息,因大雪封路,确实不可能向山阴地方派遣扫讨大军。 “如何是好?” 恰在藤吉郎苦思冥想之时,有一个意外人物造访姬路城。 此人即为山名禅高。 “怎么可能?” 藤吉郎开始当然不能相信。山名不是刚得知叛投毛利方的鸟取城城主吗?怎么可能只带随从一人在这里出现?而且衣衫褴褛,乞丐般站在城门外。 “确为中务大辅?” “确实无误!” “无论怎样,彼为武门名流,快借给体面衣服,沐浴休息,然后见面不迟。” 家臣们遵藤吉郎之命而行。 藤吉郎随后在城内茶室接见山名禅高。他们隔地炉而坐。藤吉郎第一次见这位武家贵族。 “鄙人诸事足下可知?” 禅高先问。他想问传报人是否已把自己情况传报给藤吉郎。 “无妨无妨,喝酒在先。” 藤吉郎劝禅高先喝酒。虽在茶室,但却并未做茶,而是先拿出酒来劝喝。因为藤吉郎知道天气寒冷,禅高已冻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了。 山名禅高不及道礼,连喝几杯后,才低声开口道: “鄙人逃亡而来。” 这个贵族风度十足的中年男人,此时却衣冠不整。逃亡而来——是从家臣眼皮底下逃出来的。 山名家重臣们决定要再次归服毛利家,他们逼家主山名禅高同意。但禅高女儿在织田家做人质,所以他不愿同意。他犹豫不决。重臣们终于忍不住: “如此窝囊大人,我等不能臣服。” 他们背着禅高派使者到毛利家,请求毛利家派一智勇双全守备大将来。毛利家当然一口答应。禅高被完全架空。禅高知道,再过若干时日,鸟取城反叛消息传到织田方后,织田军定会毫不心慈手软,杀掉自己幼女。他害怕出现这种情况,只好扔下城堡和家臣,孤身一人逃到姬路城来。 “稀有人物。” 藤吉郎想。古往今来,日本国内从未听说有大将扔下家臣(或被家臣赶出),孤身一人逃入敌阵。 “痛快!” 藤吉郎没有嘲笑之意,他只是发自内心感到痛快,高兴地大笑。此人也许真是奇人。古老家系出产美人,但因血流不畅,可能也会生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奇人。 “好了,敬请安心。公主安全,有我筑前守在,绝无人敢动根毫毛,尽可放心。哈哈,足下果真痛快,能有如此举动。” 若是信长,估计会厌恶如禅高这般人物。信长对人有他极端明快的独特审美意识。 但藤吉郎却与信长截然有别。藤吉郎天性——可称之为“稀代”——不但精于看人,还极端喜欢人。恶人当作恶人看,懦夫当作懦夫看。他喜欢各色人等,像茶人欣赏大陆舶来的那些丑陋的茶碗一般,有时甚至表现得垂涎三尺。特别是面对妇人时更是有甚者而无不足。 “来,喝吧,喝吧!” 藤吉郎只是劝禅高喝。 禅高似乎很贪酒,但却喝不醉,只是脸上筋肉有些松弛。他说话态度照旧傲慢,也许还把自己的监护人藤吉郎当作臣下看待。 藤吉郎几滴酒下肚,便满脸通红。他突然改变话题道: “听说山名家有一把传家名刀,称作‘笹作大刀’,可否拜见片刻,以作谈资?” “笹作大刀”是足利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赠送给山名家先祖之一山名时熙宫内大辅的一把天下名刀,为山名家祖传家宝。扔下城堡孤身逃来的禅高,当然应随身带着这把大刀。 欲拜见——只要对方有此要求,按当时惯例,一般便应馈赠给对方。藤吉郎说想看也是此意。藤吉郎自己并不想要那把刀,他觉得禅高若能把家宝名刀献给信长,那信长一定会高兴,当然对禅高待遇也会更好。 但禅高二话不说便回绝了。 “鄙人佩刀并非笹作。” 禅高觉得自己虽没落潦倒,如今拜倒在织田军门,但要献上作为家门象征的祖传家宝,当然还不愿意。命运既已多舛,最后留给禅高的,只有武家名流的贵族骄傲。 “明白!” 藤吉郎爽朗地点头。他对禅高敢于拒绝的这种勇气,反倒非常欣赏。 “此人竟有意外之处。” 他对禅高开始产生好意。藤吉郎日后官至关白后,从禅高隐居的但马村冈把他叫到身边,收为闲客,封给其六千七百石作养老费用。 总之,藤吉郎非拿下鸟取城不可。但鸟取城是山阴地区屈指可数的易守难攻之城,若发动强攻,双方势必伤亡无数。而且毛利方先派去以勇猛著称的牛尾大藏左卫门,后又派去更为勇猛的市川雅乐允,再后还派去毛利本家的吉川经家式部少辅,命吉川经家作鸟取城总大将。 世人皆知“中国人守信”。 藤吉郎在姬路都知道吉川经家更像一个中国诚信之人的标本。据传他从毛利家大本营广岛城出发时,特意向毛利家领主毛利辉元等毛利一家及自己所有亲戚告别,感谢“生前”之恩——自己估计不可能活着回来。 他让队首抬着收容自己首级的木桶出发。此举当为激发士兵决死一战的斗志。 “吉川经家既然入城,鸟取城则固若金汤。” 藤吉郎觉得。他知道必须改变迄今为止的攻城战术。 首先肉搏战白刃战都不可。他想采用的战术是更大规模地运用包围三木城的战术。 “饿死敌人,困死敌人。” 在这一主题下,开发和运用能实现这一主题的所有战术,而与主题无关的方法全部抛开不顾。 如今大雪封山,大军不能前往鸟取。 但正是这一时期才有方法可以实施饥馑作战。那就是垄断大米。 藤吉郎即刻动手。 与因幡国相邻的是但马国,与但马国相邻的是若狭国。若狭国现已为织田家领地。藤吉郎利用这一优势,派商人出身的家臣小西行长等从若狭乘船到鸟取,大量收购大米。 能想出这种奇异战术,不仅出于藤吉郎的经历,还因为他本性就充满商人感觉。藤吉郎家臣们装扮成商人,征集若狭几十艘大商船,不断出现在鸟取城外海岸一带,大肆宣传: “北陆发生大饥荒,急需粮食。不论大米小麦或大豆,任何粮食都愿出本地双倍价格收购。” 百姓们争先恐后把自己存粮拿出来卖。连鸟取城中山名家诸将都忍不住了: “卖了兵粮,充作军饷。” 他们无谋地拿出兵粮也卖给小西他们。城内金银越来越多,可是兵粮却越来越少。 吉川经家从艺州广岛赴任后,命令调查兵粮库存,结果得知非常匮乏。原来都卖给若狭商船了。 “兵粮竟能售人?” 吉川经家对山名家重臣们的行为惊讶得无言以对。然而不但吉川经家,即便因幡人也万没料到,这些出手阔绰的商人,原来都是织田家下臣。这种兵法,先人经验没有,任何兵书也都没有记载。 吉川经家仔细调查,得知城内将士共七千人,一日需兵粮四十石,三个月共需三千六百石。可城内只有三千余石兵粮,如此一来,连三个月都不可能坚持。 吉川经家大惊,立即向广岛求援,请求运送大量兵粮。兵粮将从海路,绕道日本海运来。藤吉郎早已得知这一消息,他在日本海配备军船,阻击运粮船。毛利方本来水军强大,但山阴海岸制海权,却早已被织田家控制。 冬去春来,冰雪融化,藤吉郎从姬路发两万大军,包围了鸟取城。他削平城外帝释山山顶,在山顶建立大本营,与鸟取城对峙。 藤吉郎对鸟取城的包围能改变山野原形,可谓彻头彻尾。包围防线总延长两里余,防线筑土坎,立栅栏,挖壕沟,每隔十丁建一座小城堡般三层望楼,每楼驻士卒百人,类似于近代战哨兵本部。再每隔五丁建哨所一座,驻士卒五十,称作“小哨”。在哨与哨之间,划分责任区域,不断派出小部队游动监视。夜间点燃篝火,整个防线亮如白昼,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过。 “这到底在做什么?” 鸟取城内那些观念陈旧的将兵们看到自己城外这些建筑,不是害怕,而是惊奇。 更令他们感到惊讶的是,栅栏外面羽柴军阵地一侧热闹非凡。 藤吉郎命人到处宣传: “山阴各地商人们,都来做生意吧。各地的女人们也都来热闹吧。这里有新设的市场,市场自由,不收运上(税金),发财归己。” 因此各地各色人等集中于此,市场一派热闹景象。他们的顾客为羽柴军两万将兵。山阴地区从未出现过人口密度如此高的集市。商人们开始盖房立家,修建道路,转眼之间,凭空出现了一座城市。 “可笑!” 被围在栅栏里的鸟取城上下居高临下观望着,奚落道: “这难道便是上方武士的战法?” 他们不知道这一战法已开始含有近代思考模式。但还不等他们开始考虑这些新的思考模式,饥饿便已袭来。 不出一月,城内已无人有跑动之力;三月后,所有守城士兵都饿得面露死相。逃出饥馑的最好方法就是冲进敌阵,拼一死命。但不论他们如何挑战,围城方绝不出栅栏一步,只是互相铁炮应酬。 “此不成战啊!” 吉川经家每日叹息。他派人去广岛请求运送兵粮,可密使刚出城门便被发现杀掉,他连与外部通信之法都没有了。 “该人可为筑前守?” 吉川经家每日两次能看到貌似藤吉郎的人物在巡视。事实上藤吉郎每日两次乘坐油漆华丽的轿子巡视前线,这就是他的指挥。 “此番围攻须花一年,不得松懈啊!” 藤吉郎看到足轻们便鼓励。正如藤吉郎所言,包围城堡作战之大敌并非被包围的鸟取城内士卒,而是己方大军的士气。松懈带来士气下降,栅栏内部戒备便会出现漏洞,给守城者以可乘之机。 为防止士气低下,藤吉郎在市场中间广场上搭建舞台,从京都请来大量乱舞能手,每日狂舞乱跳,锣鼓喧天。 游女集中区域通宵达旦,灯火通明。藤吉郎令游女们尽量热闹快乐。 “游女们若沉闷不乐,这一战术便会失败。” 藤吉郎如此想。他自己也不时仅带数人前来视察。虽是视察,其实他自己也在路上大喊大叫。看到廊檐下等客的游女他便大声开她们玩笑: “哟,丰乳肥臀啊,令余想起老婆啊!” 看到黑妞,他也嘲笑: “脸蛋好看啊。若到昆仑,更显好看喔!” 藤吉郎他们当时以为非洲就是昆仑。因为南蛮传教士曾给信长献上过黑人,所以他们都知道黑人。信长好猎奇,他解放了那个黑人,赐给他武士身份,服侍自己左右。因此看到皮肤黝黑之人,人们马上就想到昆仑奴。 但鸟取城内却是地狱一般。 在这地狱里,几乎完全依赖于吉川经家的德望,才能勉强把山名家将兵统帅到一起。 当然事情并非如此单纯。山名家重臣中也有忍不住饥饿,图谋反水,企图暗杀吉川经家之人,但吉川经家军帐被毛利家两千士卒保护,他们不能得手。 进入第四个月,城内纸张干草等,只要能入口的都已吃光。除了乘骑以外,甚至连驮马和换乘马等也都吃光了。最后终于出现人吃人的惨相。 从现存资料来看,自古以来人吃人的事例,只有此时鸟取城攻防战一例。而且攻防战开始仅四个月便出现如此惨事。此前围攻播州三木城时,三木城坚守整整两年,也未出现此等惨事。这到底是家风所致,还是因当年围攻三木城时藤吉郎封锁并不严密?这一课题比较微妙。当然武士身份之人中并未出现此等现象,但足轻以下的士卒们本来缺乏名誉心,他们毫不犹豫便吞噬尸体。为收到尸体,有人趁夜色爬到栅栏附近去拉被射杀的自军尸体。若被羽柴军哨兵发现射杀,又有其他士卒偷回去填肚。甚至发生互相残杀,活人被吃的事件。 总之还只是包围了四个月。藤吉郎根本不可能想象到城内情况已如此惨烈。他叫来蜂须贺家政(小六之子)和加藤虎之助二人命道: “速派人侦察城内情况!” 其实可说这是一种威力侦察。他还指示即使遭遇敌方,也不要开战。侦察队白天爬上城堡后山上,屏住呼吸观察城内。远远都能看出城内一片惨状。 这次侦察被城内毛利军发现,吉川经家派出五百士卒埋伏在羽柴军侦察兵归路草丛中,要一举歼灭侦察兵。因此加藤虎之助的十人小侦察队与毛利守城军发生小规模战斗。加藤虎之助藏在树后用弓箭射死二十余人,其他侦察队员也勇猛反抗,轻易突围出来。通过这一小战,明显看出城内守军早已没有追击对方体力。 “胡说!” 藤吉郎完全不能相信人吃人现状,他拼命摇头。但通过侦察,情况大白。他立刻派出堀尾茂助和一柳市助作为军使,进城求见吉川经家,传达他的口信: “阁下志气高昂,操行端正,我等虽为敌方,却深为感服。然如此以往,万人困穷。恳请阁下慈悲万民,即刻开城投降。” 藤吉郎提示的条件非常宽大。只要把城堡交出,可以一人不杀。毛利军可以放回广岛本国。因幡国当地武士,亦可不伤毫毛,各回自己家乡无妨。但互相弓箭应酬百日以上,必须得有证据表示胜败。我方并不指名,贵方只要一二人自杀即可。因为应把自杀将领首级送给安土信长大人。再次强调,我方并不指定自杀之人。 藤吉郎内心,想救吉川经家一命。 从敌方来看,吉川经家也很不幸。他只是受毛利之命,来这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鸟取城做临时将领,统帅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山名家将士,且仅百余日! “我方对式部少辅大人,无丝毫恨意。” 使者堀尾茂助再三传达藤吉郎这一意思。作为稀有珍品,藤吉郎很欣赏吉川经家这个性格非常诚实之人。 但吉川经家代表大家剖腹自杀了。山名家几位重臣,也因赶走主人,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也都自杀了。 鸟取城陷落。 藤吉郎给城内守军施舍饭食。他想起以前在尾张听过的说法,知道长期受饿之人内脏和肠胃都已收缩,突然给吃大量食物会撑死。 藤吉郎命令几个足轻大将负责,在路口架起大锅,熬大量稀粥给饥饿的残兵败将们吃。 他嘱咐负责发放食物的足轻们对每人说: “不能突然多吃。一口一口慢慢吃,一碗饭应吃至晚间。” 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大吃。那些狼吞虎咽的,正像藤吉郎家乡人所说那样都撑死了。 因幡全国被藤吉郎掌握。他命近江僧兵出身的宫部善祥房做鸟取城城代,鹿野城照例让龟井新十郎守卫。随后又制定了其他国法,然后便带兵返回姬路。 “天主教如何?” 在姬路营地,官兵卫又提起此事。 “不错!” 藤吉郎还是重复他说过几次的话。确实不错。 以前在安土神学院听过的那种神秘乐器的演奏,令藤吉郎终生难忘。当日,藤吉郎陪信长参观设在安土的神学院。 当时以奥尔格蒂诺院长得意门徒伊东杰若姆——九州日向饫肥城城主伊东义益修理大夫之子——为首的武家贵族少年们给他们唱赞美歌,还给他们弹管风琴。藤吉郎对管风琴美妙音色听得入迷,但令他更为惊讶的是信长专心听音乐的秀丽侧影。 信长本来喜欢音乐,他身边豢养有很多高明吹笛手和击鼓师。但他可能也是第一次听到世间还有如此美妙旋律。 信长凑到风琴旁边,稍微歪头,像要把所有旋律都吸收进自己皮肤那样,倾听入迷。令藤吉郎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信长倾听音乐时侧影极为美妙。藤吉郎效力信长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信长侧影,也从未见过世上还有如此容貌美妙之人。当时对他的视觉冲击,直至今日还鲜明地烙印在他视网膜深处,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变成更为鲜明的记忆。 “此人果然是神!” 当时他不由想。只要这个神在自己头上存在一日,他藤吉郎就不会相信任何其他神。若信长信奉了某种教——从信长性格看,绝不可能——那他藤吉郎就会直奔该教堂平伏地上,即使不作该神信徒,也会做该神最好的守护者。 他就是这样想的。但他也还是喜欢听官兵卫给他讲有关神与天主教的各种事情。他自己觉得,每接触一次异质思想,自己的思考便自由一次。此日晚上,他问官兵卫,到底何为神? 官兵卫回答得很神秘: “所谓神,即为万事如愿,万物之源,创造天地森罗万象,司掌世间一切,无始无终之贵体。” “概括说!” “遵命,概括说便是……” 官兵卫说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字眼: “爱!” 日本僧侣说慈悲,日本儒家说仁,这个“爱”比那些更广大。而且因为神亦即爱,所以神按自己模样创造的人也一定有爱心。关于这个“爱”,官兵卫经常给藤吉郎讲到,今日并非第一次。 官兵卫说,日本的武将,不论平清盛,还是源赖朝,或者已死去的甲州武田信玄,都缺乏“爱”。官兵卫经常说,“爱”的力量巨大无比,只要有“爱”,即使一个渺小个人,也能做出与神同样伟大的事情。 这一次,官兵卫又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 “明白!” 藤吉郎腻烦官兵卫唠叨,但他也表示理解。他在心里不停点头称是。俺不信神——这就是俺。因为俺自己即是神! 他就是在这一逻辑上表示理解的。自己是神的证据是自己正把乱世整顿平静,而且在藤吉郎理念中,有一种类似于“爱”的东西在起作用。对,其实正是“爱”也未可知。 “官兵卫言之有理。” 他这样想,是因为他觉得若意识到“爱”,那么便会产生统一天下的巨大能量。对敌人也施“爱”,不埋下遗恨祸种,天下人心难道不会自然归于俺藤吉郎吗? “官兵卫说平清盛、源赖朝没有爱。其实他不知道如今99lib.还有一人亦无……” 藤吉郎内心一瞬闪过这一念头。但他急忙摸一把脸,挥去这些念头,不再去想。 高松城 总之,藤吉郎攻克了有天下第一坚城之誉的鸟取城,平定了因幡全国。天正八年至九年这一时期,是丰臣秀吉作为织田家家臣最为得意的时代。 “如何?” 在姬路城吃夜宵时,藤吉郎经常对小姓等自夸自赞。他忍不住要自夸。试想,从古至今,有谁能取得如此大成功呢? “唯我而已。” 藤吉郎高声自夸,也不管对方是否腻烦。丰臣秀吉不是一个阴湿的谦虚家,要假惺惺遮掩自己的丰功伟绩。 “当年的赖朝和义经,皆为贵族出身,天生即为武门栋梁。再看本人,本为尾张中村割草顽童。一朝成为当朝大人草履小生,由此发家。如此人物,就算大唐、天竺亦少见。” 他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此时其领地包括:近江北部二十万石;播磨、但马五十余万石,共计七十余万石。除此之外,他还管理着织田家新领地因幡四十万石。所以其军事和经济实力,早已超过一百万石。能从一介草履小生,发展到如今掌管百万石以上领地大名,只能说是人间奇迹。 “全凭这双手白手起家。汝等可知?” 藤吉郎给福岛市松、加藤孙六、加藤虎之助等小姓夸口。 “然余并不认为此百万石为余之财产。” 秀吉突然转变论点。这是他的基本思想,也是他的信条,更是他自己坚信不疑之处。 “余将以此百万石为资本,让大人更赚十倍。” 这是一种尾张人式的商业感觉。说是尾张人式的,还不如说是藤吉郎少年时代在行商等活动中形成的思考方式,已成为他坚牢的思想骨架。他在织田家当下人时——比如负责薪炭等杂务时,就曾一门心思要使“信长赚钱”。他这种想法,信长比谁都清楚。 “百万石仅为资本。” 实际上如果无这种觉悟在织田家便也不能长久,便也不能取得对道理和利益非常敏感的信长的信任。领有广大土地的织田家祖传家老林通胜与佐久间信盛,一年前被信长驱逐出织田家。其理由并非犯了其他罪过。林通胜仅因“敛财过剩”;佐久间信盛仅因“行动迟缓”而已。因为征服天下大业已几近成功,只拿高额俸禄的将领对信长来说已成累赘,应该分封给重臣们的领地他也觉得可惜。秀吉此时就是这么看信长。 “征服天下之日,亦即自己被驱逐之时,或者被杀之时。” 他一直心存这种不安。但藤吉郎万事阳光爽快,他甚至把这种令人心凉的不安也利用起来,变成自己积极向上的动力。其思想仅此而已:“百万石并非自己私财,仅为供织田家增加利益的资本。” “余为大人捣蒜槌。” 他给小姓们这样说。自己只不过是信长把天下捣成蒜泥,调拌成凉菜的一个工具而已。除此思想以外,绝无能在信长手下阳气生存之法。 年末将至。 秀吉想: “该向安土献上年货了。” 送年货习惯相当古老,何时起源不明。估计当为唐土传来,先在公卿贵族之间开始流行。室町平安时期,不论公家还是武家、町家(市民),互相交换年货都是岁末一个重要的仪式。直至战国乱世当今,这种习惯还保留下来。人们向上司、亲戚、师父、医生等送礼,感谢对自己一年以来的关怀。 秀吉也应该给信长献上年货。他想: “既然要献,一定要献上天下第一豪华年货。” 他计划倾百万石国力,献上财物,以感谢信长栽培之恩。万事喜欢巨大是此人最大特点。既要献上,那就要献上空前绝后、匪夷所思的年货,铺陈在安土城外供人参观。秀吉用尽姬路城库银,购买了能买到的所有物品。 另一方面,备战情况也很繁忙势。 过年后,很快要与中国毛利军决战。所以开春后应先夺取备中,然后把部队向前推进。 目前是重要的备战期间。但身在安土的信长并未让正用年末仅有时间备战的秀吉休息,他命令秀吉: 即刻渡海平定淡路! 给秀吉下了平定管辖战区以外地区之命。为了今后织田军讨伐四国,必须先占领淡路岛这一前线基地。 秀吉令黑田官兵卫率军从明石渡海登陆淡路岛。官兵卫行动神速,不出十日,攻克淡路主城志智城、由良城,平定并占领淡路一国。 总之,岁暮已至。 秀吉在天正九年(1581)临近岁暮才带数名轻骑从姬路出发,经山阳道前往安土城。要献上的年货用驮马队送出,秀吉到达安土城下时,年货已经送达。 秀吉在安土城山麓有自己的更衣居所。进到自己更衣居所后,他马上命人告诉信长侧近自己前来拜谒。 如今织田家已不同从前。从前在织田家若希望拜谒信长,只要直接登城,马上便能拜谒。但如今由多人组成的侧近集团,形成一个简单行政府。在这个行政府内,有一种叫做“执次”的秘书官,不经过这种秘书官联络,便不可能见到信长。秘书官人数很多,其中有一个名叫森兰丸的“执次”最得信长宠爱,身兼加判奉行一职,具有超常权势。以前由信长一人前后奔波操持的织田家,如今终于有了行政组织,出现辅佐信长的文官。对这些文官,不仅秀吉,柴田胜家、明智光秀等野战军司令官们都得讨其欢心,看他们脸色行事。 秀吉小心翼翼对信长侧近说: “仅为给大人拜年,敬献年货,贸然赶回安土……” 他恭敬地说:自己并非专门前来拜谒,并不一定要大人来接见自己。只要转告大人,筑前守一切皆好即可。与从前相比,如今太不方便! 执次菅屋九右卫门报告信长秀吉前来拜年。他原话转达了秀吉的问安: “筑前守问安大人。此番回来,仅为给大人献年礼,并无一定要拜谒大人之意。” 信长听完后,接口说: “随意便来拜谒?” 但他并不觉得失礼。证据是他嘴唇微裂,苦笑出声: “如此则不见不行。” 信长突然高兴起来: “筑前已非从前之藤吉郎。已身为领.有数国之大名。况且最近一直未见,余亦多有西念。” “西念”当为“思念”之意。信长即刻转bbr>..身回到后房,换上一身正装。说道:“即可举行非正式会谈。”以前从未区别正式非正式,但信长如今已身为右大臣,织田家也发生不少变化。 秀吉在未生火的房间坐等。森兰丸进来,领秀吉到书院。秀吉便在这里拜谒。 “汝可回来了!” 看到秀吉,信长在房间深处上座热情地说,并招手让秀吉到自己身边去。两人近距离交谈。信长慰劳秀吉,多年在山阳、山阴辛苦了。 “余以为战阵辛苦,汝体伤身衰。余不知汝竟脸色泛光,貌若青年。” 信长兴高采烈地指着秀吉脸说。信长此举,充满感情。 “俺照旧还受大人宠爱。” 秀吉放下心来。先辈林通胜、佐久间信盛早已失宠;同辈的荒木村重被信长所疑,在绝望中反叛,转眼间便败亡;同是同辈的明智光秀虽说还保持其地位不动,但听说已不受信长宠爱。一个织田家的军团长一旦失去信长宠爱,就意味着放逐或处死,危险至极。幸运的是自己似乎与从前一样,照旧还受到大人宠爱。 “但决不可掉以轻心。” 秀吉心想。他知道若今后还要被信长一直宠爱下去,绝非易事。 信长回后房去了。 秀吉慢慢走下安土城长长石阶,回到自己更衣居所。 回到居所,秀吉全身冰冷。听说已烧好洗澡热水,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下衣服便跳进热水。就在他正享受热水澡时,儿小姓慌慌张张跑进来喊道: “上使驾到!” 在安土,连儿小姓们都紧张。 “别乱喊!上使?何许人也?” “菅屋九右卫门大人和堀久太郎大人。” “糟糕!” 秀吉赶紧跳出汤盆,也不管水滴冻在身上,马上发出一连串指示。他像在战场发布军令般指示道:先领客人到书院,招待客人茶点,上播州龙野产柿饼,炉火烧旺…… 秀吉边指示边手忙脚乱穿上衣服。菅屋和堀,都是信长最侧近的官僚。若惹恼他们,谁知他们会向信长进何谗言。可是还是想不明白,刚出城回来,随后就有上使来访,到底发生何事呢? 忐忑不安。 “这种担心,有伤身体。” 心里忐忑不安,不如赶紧会见,这才是秀吉的作风。秀吉故意急匆匆把地板踩得沓沓响,进到书院来。 菅屋说: “谨传大人之意!” 菅屋长赖九右卫门是织田家远亲之子,织田家祖传家臣。很早便作为信长侧近备受信赖,后在本能寺之变中被杀。堀久太郎即为著名的久太郎秀政。他并非织田家祖传家臣,而是美浓人,当初为美浓斋藤家家臣。与美浓出身的众多武将同样,堀久太郎也兼备武勇与指挥能力和行政能力,所以备受喜欢人才的信长宠爱。秀吉也一直关注着这位堀久太郎,与其关系一直不错,织田家中各种消息,秀吉大都通过堀久太郎之口得知。堀久太郎后来转而效命秀吉,最终成为丰臣家大名,受封越前北庄十八万石。 “可喜可庆之事!” 菅屋所说不是坏消息。右大臣大人传言,明日在城内大广间设宴招待筑前守。意思是说信长要正式宴请秀吉。 “宴请鄙人?” “正是!” “果真?” 秀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知做何回答。他随后马上回过神,双手拍打榻榻米,高兴地跳起来。此事绝不可能有。那位信长大人,竟亲自设宴,招待俺秀吉?织田家中上下人等,有谁受过如此殊荣? “非梦乎?” 秀吉本来就是一个喜怒哀乐极为外露之人。稍有乐事,不分场合便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这也正是秀吉魅力所在。此时他更是高兴得空前绝后。菅屋和堀也被秀吉的兴奋传染,高声尖叫: “恭喜恭喜!大人如此欢喜,作为使者,不胜荣幸!” 秀吉拿出酒肴,热情款待他们。 使者回去后,秀吉还有一件大事要指挥家臣们做。献给信长的年礼,今晚必须整理好。 因为这次年礼不论数还是量都多得令人头晕。这些都要在明晨城内大鼓敲响,城门打开时一并送进去。 “今晚可要通宵夜战!” 走廊脚步声东来西往,居所中吵吵嚷嚷。秀吉检查一遍摆满大广间、走廊、守候室、厨房、玄关的所有献礼,然后叫来负责献上的三个奉行,仔细嘱咐道: “做好记号,不得搞错。即刻装上台车,以备天亮出发。” 天亮后,大量的献上品全都从居所门运出来。 献上品中,仅献给织田家女人们的丝绸棉袄就有二百件。献给信长的有大刀一把、银子千枚、丝绸棉袄一百件、马鞍十具、播州产杉原纸三百刀、牛革二百张、明石干鲷鱼一千条、星野产各种铸造物、章鱼三千匹等。 城门还未开。 在等城门开时,羽柴家家臣们借火把光亮做准备。他们把献礼全部摆在从山脚到山腹城门路两边。台上铺着白布,献给信长的摆在道路左侧,献给女人们的摆在道路右侧。所有人都像战斗开始前那般屏息等待,单等城门一开,便一口气全部运进城内。 大鼓轰鸣。 信长听到山脚下动静,起来登上安土城最有特征的天守阁上往下看。 “快瞧!” 信长大叫。 他喊出口的可能是:“瞧呀,伙计们!” “那白布铺台队列为大气之人筑前守献物台车。尔等瞧啊,先头已进城门,后尾还未出其居所。” 侧近武士和医师等都吵吵嚷嚷说: “如此壮观的献上队伍,我等从未见过。” 信长也很兴奋: “余亦从未见过。” 他大声说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献上队伍。信长还说: “所谓天下无双,肚能撑船,即为那厮。即使命令那厮去平定天竺,他亦绝不说不。筑前守者,天下无双也。” 秀吉自己终于登上山来,织田家侍从们招呼他。 秀吉被领到茶室。 信长已就座主座。秀吉从小门钻进,看到信长,赶紧跪拜行礼。 信长挥手挡住: “仅行茶礼即可。” 信长自己也只对秀吉微微点头,行茶会主人之礼。今日秀吉为主宾,并非家臣。 “诚惶诚恐!” 秀吉紧张得满脸通红。今日作陪的,有织田家祖传家老丹羽长秀及信长侧近,后为丰臣家大名,尾张出身的长谷川秀一。 长谷川秀一虽被信长还用他儿小姓时小名“阿竹”称呼,但其实他如今已二十有余了。 还有一位是信长主治医师曲直濑道三,天下闻名。今日“客人”,包括秀吉仅他们四个人。 膳食端上。 吃完后信长亲自给众人点茶。动作娴熟潇洒,做法一丝不苟。 喝完茶后,众人一起移步到书院。这里分主从入座,算是正式会见。秀吉背后和两侧,陪坐有织田家三四十高官。秀吉把献上品目录呈给信长,再次表达自己对信长感谢之意。 信长坐在里间上座,起先还侧耳倾听,一一点头,后来干脆招手叫道: “过来过来!” 招呼秀吉到自己跟前。秀吉稍微挪动双膝,表示已作移动。但信长摇头,用手指身边榻榻米道: “到这里来。” 他让秀吉到自己上座去。室町时代任何武家礼法中,从未有过家臣坐上座的礼法。 “快!” 信长有些发急。秀吉急忙抱膝匍匐到上座,平伏在榻榻米边上。信长又说: “再近些!” 秀吉只好挪到信长跟前。信长突然举起手,搭在秀吉头顶上。信长掌心的温暖传到秀吉脑门。 “筑前守之功名,空前绝后。” 秀吉在自己头顶听到信长声音。秀吉因为平伏在地,所以他不知道,其实信长是环视群臣而言的。信长手掌再落到秀吉肩上,使劲抓住他肩膀,大声说: “希望汝等,效仿筑前。” 对自己受到信长如此彩虹般破格夸奖和礼遇,秀吉感动得快要窒息。自己二十多岁进入织田家以来,为织田家鞠躬尽瘁、不惜身命的种种辛苦,在这一瞬间,似乎全部得到回报。 “筑前,说两句!” 信长要他说两句话时,秀吉已趴在榻榻米上,双肩颤动,泣不成声。 秀吉对这次感动,多年后还铭记于心。本能寺事变后,他在给信长三子织田信孝家老写的长文书信中,还详细描写了此事: 安土请安,拜谒大人之时,余被招上座,大人手抚筑前额头,并广言:为武士者,皆应习筑前也。(后省略) 翌日早朝,信长派堀久太郎到秀吉更衣居所传命说: “仅以此物,馈赠于汝。” 堀久太郎拿出的是国次短刀。这把国次短刀是信长亡父织田信秀佩刀,算是织田家家宝。 “不胜荣幸!” 秀吉大叫三声,再次登城表示感谢。不过此次登城信长并未接见他。信长只是通过执次森兰丸传言给等候在守候室的秀吉说: “继续奋斗!” 秀吉毕恭毕敬下城。他在城门口骑上马,没有回更衣居所,直接掉转马头,离开安土,向南奔去。回到播州,还有平定中国地区的艰巨任务等着他。 过年后,便是天正十年(1582)。 三月十五日,秀吉大军从播州姬路城出发。 大军上山阳道,向西征进,当日就翻越了国境船坂岭。山顶上晚开的山樱落英缤纷。翻过山岭,就是备前国。从山上俯瞰,霭霭春霞中,肥沃的田园一望无际。 “看这块土地!” 秀吉在马背上喊。备前为天下最为肥沃土地之一,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水田土色乌黑发亮。 这一带备前、备中、美作之地,都是宇喜多家领地。 宇喜多直家是一个稀世阴谋家,一生用尽魔术般阴谋,把这三国收到自己手中,去年二月病死。死前,宇喜多直家背叛一直臣属的毛利家,转而投靠了秀吉。如今其幼子宇喜多秀家继位家主。秀吉遵从宇喜多直家遗嘱,当其子秀家监护人。因此,这一带都是友军领地。 行军第一日晚,在三石村野营。翌日晚在以锻冶有名的备前福冈村,第四日晚在沼村野营。大军进到宇喜多家主城冈山城,已是四月四日。这座冈山城,就是与广岛毛利军对峙的最前线。 冈山城往西不足二里半,就是备中国境。国境线南北延伸,在这条线延长线上,有毛利军七座城堡。 开春后羽柴秀吉将发动进攻——毛利方早已预料到这一事态。早在正月,他们就把国境线上这七座城堡城主集中到备后三原城,商量对策,准备防战。 bbr>毛利家家主虽是毛利辉元,但实权却在家祖毛利元就之子吉川元春及小早川隆景手中。小早川隆景不仅长于军事,也长于外交,深受内外信赖。 小早川隆景面对七位城主说: “各位做何打算?” 这七位城主不是毛利家直属家臣,他们属于臣服毛利家的领主,相当于加盟者,具有半独立性质。所以小早川特意把他们集中起来,问他们的决心。 中国地方有一特有风尚。本书在前边已稍有提及,那就是: 中国人守信。 这句话已成为这一乱世的流行语。中国地方人重信誉,守誓约,不轻易背叛。或许这是山阳道风土使然。 但并不尽然。 似乎更是因为这一地方的征服者毛利元就的政治手腕使然。 “元就为第一骁勇大将。” 元就在世时被世人如此称赞。毛利元就本来长于阴谋,也多用阴谋,其性格本来并非勇猛无畏。但他重信守誉,一旦订立誓约,不论时间长久事态多变,永不失信。因此中国各地大小豪族都知道: 要想无事,依靠毛利。 所以他们争先恐后归入毛利麾下,成为毛利家地方命官。毛利家兴隆昌盛之由,就在于家祖毛利元就这种政治特征。这种政治手腕和特征,元就死后,被后嗣继承,以至于“中国人守信”成为天下流行之语。 其家风亦波及臣下。毛利方的播州三木城别所以及因幡鸟取城吉川等,能长期坚持抗战,直到弹尽粮绝,最终都未背叛盟主毛利,就说明其守信的家风早已浸透到臣下一级。 “各位决心如何?” 小早川隆景问。并说: “织田方当用尽计谋,游说和拉拢各位。若有意转而臣服织田方,我方并不勉强。敬请好自为之。” 这七位城主都是重信守誉之人,而且他们都憎恶信长。信长外交手法与毛利家完全相反,其外交原理充满欺瞒,从不守信,策反对方,多用欺诈。这些手法在中国地区大小豪族看来,当然绝不可能把自己家族和城堡之命运托付给织田家。所以他们当场表示,即使最后失败陷落,也要与长年以来情深意长的毛利家共命运。 “所言太过无情,”他们异口同声道,“毋庸多言。若羽柴筑前守亲率织田军攻来,吾等虽是小城,也不惜粉身碎骨,坚决防战到底,献身毛利家。” 听到他们的决心,小早川隆景放下心来。他重新设筵,宴请七位城主。随后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如何防战。会后,小早川隆景赠给每人一把短刀。拜领后,有位年长者前进一步说道: “今次防战胜利之日,吾等当再次聚集三原城,共庆胜利,共饮胜利之酒。” 此时另有一个声音却说: “鄙人并不做如此非分之想。” 此人身高体大,容貌秀丽,声音低沉。他是距秀吉驻扎的冈山城最近的备中高松城城主,名叫清水宗治。 “秀吉军兵力高达三万或四万,挤满山阳道,一拥而上。鄙人小城防战能力有限,若防战失败,当剖腹自杀,一报多年庇护之恩。此番各走他方,只能永别,他日重饮胜利之酒,鄙人绝不敢想。” 小早川隆景听到此,非常感动,回答说:若果真失败,一定守护足下公子,传至百世。事实上毛利家坚守这一誓约,直到幕府末期为止三百数十年间,一直给清水家家臣待遇。顺便提一下,这一家系后来还出现一个人叫清水清太郎,被推举成长州藩第二骑兵队总裁,明治维新后,因这些功绩,经毛利本家推荐,被授男爵爵位。由此可见,中国人这种守信传统,直到遥远的今日还延绵不断,永被继承。 清水宗治与其他城主一同返回备中各自城堡,清水宗治着手加强高松城防卫。不久毛利家增援部队也赶到高松城。其将领是林三郎左卫门、鸟越左兵卫、松田左卫门、末近左卫门、中岛大炊助、片山助兵卫、长滨元之丞等。与城内原有守军合计达五千以上,为毛利方前线要塞最大规模守军。 “此番围攻,当为少有棘手作战亦未可知。” 在冈山的秀吉早有觉悟。从清水宗治的性格和守军士气及其备战状态来看,若无计划,只是强攻作战,至少得拿出损失一万士兵的决心。 还是先做策反工作。 就是用外交手段迫使清水宗治降伏。这方面的强手是黑田官兵卫。他以黑田官兵卫为正使,蜂须贺正胜为副使,派往敌城。 有一座名叫吉备津宫的古神社。 上古时代,备前、备中、备后并称吉备国,是出云族系民族居住国。作为一个先进地区,与出云国、大和国齐名,历史悠久。这一古代藩国国主吉备津彦的陵墓,就在这吉备津宫里。神社所在村庄叫做宫内村,为神社所有,属于“各色人等非请莫入”,相当于享有“治外法权”的中立地带。黑田官兵卫与蜂须贺正胜先到宫内村,然后派出使者去游说清水宗治。 这次游说的宗旨是: “若臣属织田家,备中与备后两国将封于足下。” 为取得清水信任,他们特送上信长亲笔信作为凭信。这封亲笔信是秀吉派飞马特意从安土请来的。 清水宗治郑重回绝。 秀吉又亲笔写信一封,再次劝他回心转意,但清水宗治还是没有答应。策反失败。 别无他法,秀吉只好开始军事行动。四月十四日,大军进入备中,布阵龙王山,准备围攻国境线附近七座敌城中的两个,即宫路城和冠山城。秀吉军切断宫路城水源,宫路城随即陷落。冠山城强攻攻克。攻克这两座城堡,共花十八日。对其他四城(加茂、日田、松岛、庭濑),秀吉却采取了围而不攻的态势。 秀吉中军龙王山距高松城很近,唇齿相依。从中军山顶往下看,处于田园地带的高松城城郭,近在眼前,几乎能看到房内一举一动。高松城所在的城山郁郁葱葱。 城内旌旗林立。从远处都能看出,每个望楼上都布满士兵,每个士兵都精神饱满,士气高扬。 城山稍高一些。 城周围是田园地带,而且是能陷没马脚的深水田。还有水池和沼泽。这些深水田和水池以及沼泽形成城山的天然屏障。在深水田中间,有一条细长道路,直通城山大手门。通往高松城之路,仅此一条。而且这条道路极窄,仅能通过单骑。 “如此怪城,没有两年不行啊。” 连黑田官兵卫都摇头叹息。自古城堡易守难攻。本愿寺势力盘踞的摄津大坂石山城,被织田军包围五年之久,竟然岿然不动。信长最后无法,只能说服京都朝廷,让朝廷出面调停,才终于媾和终结。织田大军围攻本愿寺势力都要五年,且不能攻克。由此可见,要攻克高松城,至少也得拿出两年持久战的觉悟。 “本愿寺一战便是借鉴。” “嗯,本愿寺为本愿寺。” 秀吉故意轻松微笑一声。那场战斗不归秀吉指挥,那场围攻战是织田家祖传家老佐久间信盛指挥。战斗终结后,佐久间信盛因这场战斗指挥无能,受到信长严厉谴责,被信长赶出织田家门,孤身一人流落高野山。驱逐佐久间时,信长亲笔写信痛斥他。信长信中写道: “汝无能至极。封汝领地,却不能容有能之士,只知敛财聚物。既无武勇,亦不知计谋。既无计谋之智慧,亦不知前来求教。五年之久,竟无一次来访!麻痹邪曲,可见一斑……” “岂可与佐久间同等相看?” 秀吉心中很不以为然。不过他也知道,如果这场攻打高松城之战失败,他无疑也将与佐久间信盛同样,孤身被驱逐出织田家。 “本人已攻克播州三木城、因幡鸟取城。若与本愿寺相提并论,本人岂不可怜?” “所言亦是。” 官兵卫觉得秀吉可能有些小瞧这座备中高松城。高松城与三木城和鸟取城不同,这座城堡离广岛毛利家最近,是毛利家最后防线。高松城如果陷落,广岛城当下便陷入危机。甚至有说法认为如果高松城陷落,毛利家就只有投降。所以对毛利家来说,高松城是生死攸关的战略要塞,其防备和抵抗当非同一般。 秀吉一直在思考。 他思考的是如何才能攻克这座城堡。不论和洋东西,攻城手段并无多少。不可能有多少。不是强攻,就是策反,促使其内部崩坏。别无他法。 但这两种方法秀吉都不想采用。实际上他在围攻三木城和鸟取城时,已大大改变了自古以来的攻城概念。只有改变概念,才是天才之所能,才可获得无上荣光。秀吉暗自觉得自己才是真天才。攻城作战,说是为信长,不如说是为自己的自负。这次同样必须想出一个对得起自己自负心理的,恰如其分的战法。 攻打鸟取城时他实行的概念变革,就是表面看起来根本不像攻城大战。 他在敌城外围修建更大的外城,把敌城完全包围到里边。敌城像被围困在巨大牢狱中一般。或说像鲨鱼吞噬小鱼,被吞噬的小鱼在鲨鱼肚里,被强烈的胃液侵蚀,最后连骨头都被溶化无存。这根本不是围攻城堡的既有概念。 “光兵卫呀,这回水攻如何?” 听到秀吉如是说,官兵卫起初以为是要对水井或河川动手,切断城堡水源。如果只是切断水源,那是现有兵法的既成概念,唐土书上就有记载,而且今日战国武人们也在使用。所以官兵卫一瞬觉得此案毫无新意。从现有地形来看,敌城周围皆为湿地,城内只要挖井,要多少水有多少水。 “嗯,水攻啊?嗯……” 官兵卫含糊其辞。 “非也。” 秀吉看出官兵卫心思,笑说: “造湖淹城!” 官兵卫惊诧得无言以对。这一想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要在这平原上,围出一个大湖,淹掉敌城,改变地形,改变风景。如此做法,除官兵卫相信的造物主以外,谁都不曾想过。改变地形和风景,这只能是神灵之为,而非人间之所能。 “可能吗?” 官兵卫更害怕神灵惩罚。这不是人所能做的啊。 “来,且瞧瞧!” 秀吉站起,把官兵卫领到龙王山南侧。这里能把高松城及其周围地形一览无余。 “如何?” 原来高松城地势确实很低,很容易被水淹掉。城两边稍高,距山较近,中间有河流过。截断河水,即可成湖。 “可是如何才能贮水?” “筑堤啊!” 秀吉毫不经意地说。筑一座大堤,把城完全包围,中间贮满水,自然就成湖了。道理再简单不过。 “孩童亦懂此理。” “然……” 然而在敌人眼皮底下,修筑如此巨大堤防工程能顺利进行吗?建筑过程中,若毛利军从广岛发军救援,那我方势将溃败。总之,能行吗? “果真可行吗?实际……” “装糊涂!” 秀吉往前走。既然最有道理,那下一步便是考虑如何实现。官兵卫,难道不是吗? “言之有理!” 官兵卫心里一片苍白,只能点头称是。他内心产生恐惧,他一直认为秀吉是与自己具有相同思维机能,同质同性之人。因此他内心总有一种不可告人的竞争意识。但如今那些思想突然全部崩溃。虽与自己同质同性,但秀吉是远远走在自己前边的巨人、狂人,非常人所能理解。 秀吉开始活动。他与其他大将不同的是,随军一直带着工匠集团。工匠头目是辻大八、多门林右卫门。他叫来他们两人命令道: “即刻测量!” 他命令他们马上测量,并比较敌城附近足手川及乳吸川水位高度和高松城附近地形高度。两人立刻动手测量。测量结果是,高松城周围地势极低。 秀吉终于下定决心。 下一步就是如何筑堤了。 敌城北方和东方是丘陵地带,丘陵与城堡之间仅隔少许水田。这里可作为自然堤防。敌城南方和西方是平原地带,只要把这一带筑堤封闭即可。 需要构筑长约四公里堤坝。构筑如此长堤一般人不敢想象,但在秀吉看来,这不过是棍棒般长度。 秀吉首先决定堤坝规模——宽度和高度。底宽四十米,高十米,堤顶部为道路。路宽(秀吉时代土木工程用语称作“马踏”)约二十米。 “如此巨大工程,短期内能建成吗?” 官兵卫很怀疑。他不经意地问秀吉如此巨大工程计划多少时日。秀吉的回答更令他惊诧: “勿用担心。十日,至多十五日足矣。” 果真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完工,那毛利援军确实来不及救援和袭击。但如此巨大工程,如此短期,恐怕只有神工才能做到。 但秀吉就是一个天生的土木神工。 筑堤用土他计划采用土囊方式。用装满土的土囊堆积起来筑堤。那么到底需要多少土囊呢? 他让长于算术的小西弥九郎(行长)计算。弥九郎当即计算出来。结论是: “共需七百五十九万三千七百五十袋。” 听到这一数字,幕僚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唯有秀吉沉着冷静。这只需要考虑如何短期内集中动员大量人力物力即可,并非难事。在集中动员大量人力物力方面,信长都远不及秀吉。这几乎是他最大的特殊技能。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更不能相比。秀吉相当于把作战本身拖进自己的特技世界里。 秀吉首先纠集了两千余劳力。这些劳力是在攻打备前和备中时抓到的俘虏。他把这些人分成二十三组,每组百人,设组长一人,监工四人。组长腰插纸旗。他们就是这次筑坝工程主力。 当然两千余人远远不够。此外,他还动员了这一带近万百姓。但其作法并不是强征。秀吉采用的是刺激百姓欲望的作法。其作法是,只要运来土囊一个,便可获钱百文和米一升。条件之优惠,做梦都不能想象。 “骗人!” 当初无人相信。一区间堤坝长度三米多,需要土囊三千五百二十八个。羽柴军需要支付的是钱三百五十二贯八百文,米三十五石二斗八升。再计算一下全部堤坝筑成时所需支付的钱米,仅米就需支付二十八万八千余石。数字之巨大,即便胆大包天的人恐怕都会吓得浑身打战。同时也说明如此巨额金钱和大量粮食将惠及当地百姓。 而且对即当地百姓来说,不需任何投资。只需用稻草编织草袋,装成土囊即可。毫无价值的泥土能变成金钱和大米,不是神话,就是童话。 等到他们知道这并非骗人童话,而是事实后,备中、备前一带百姓全都发狂了。真像发狂一般,连孩童、老妇都发疯般装运土囊。八公里远的备前冈山都有百姓拉车运土囊来。运土囊的人和车在大路上延绵不断,连成长队。神话变成了现实。 “瞧,人都在动。” 秀吉像耍猴师般天真拍手,开怀大笑。指挥人动,是他的才能,也是他的欲望。他内心明白,只要 5c1d." >尝到一次这种甜头,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这段时间,他从龙王山顶移居到中军营帐中,在距高松城更近的丘陵——俗称蛙鼻台——上发号施令。官兵卫一直伺候在他身边。他连声对官兵卫说: “瞧,快瞧!” 官兵卫一脸迷茫说: “正在看!” 但秀吉用力拍打着官兵卫的肩膀,要他睁大眼睛看,要他更夸张地表示惊讶。 “唯此即可改变天下!” 秀吉大声说。秀吉所说的“此”,指的是人的欲望。秀吉知道如何刺激人的欲望。欲望一旦被刺激,那么人们便像水往低处流那般,自然而然听从秀吉调动和安排。秀吉从小就感到改变天下的原理是人的欲望。但展现在眼前的如此巨大规模和如此壮观景象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亢奋异常。 “光兵卫,汝可曾言天神即爱?” “正是。” 官兵卫点头。这个天主教徒认为天神为宇宙的唯一神,此唯一神的作用即是爱。唯一神用爱创造万物,给予万物生命。如此万能之力的存在,天竺人、唐人、日本人都未发现。东洋的神佛成千上万,但都只有很小功能。天神这个造物主,是绝对的,唯一的神,遮天蔽地,创造人类,君临人类之上,劝善惩恶,行善者送往天国,作恶者打入地狱。如此神力,空前绝后。这唯一神统管人类的,便是爱。所以若人间帝王能具有与唯一神同样的爱,那不是可以发挥与唯一神同样的作用,能给人间带来爱吗?也就是说,只要具有了爱这个唯一神的原理,那么就能统一地上的人间。官兵卫从一个教徒的立场上一直对秀吉这样说。以秀吉之精灵,很快便理解了这一道理。当然他的这种理解,只不过是一种秀吉式的,绝对不是宗教性的,也就是形而下的极端现实的理解。 证据是秀吉对官兵卫提出异议: “改变天下者欲望也。” 秀吉认为,欲望超过爱。 “非也。” 官兵卫说其实还是爱。出发点只能是爱。正因为筑前守大人有爱心,所以不论攻打播州三木城还是攻打因幡鸟取城,都不愿杀死敌方,也不愿自军死伤,像造物主一般,费尽心思,巧取城堡。自那以后,因幡与播州两国人们都心向筑前守大人。虽占领不久,但众人并未出现丝毫动摇。备前、备中百姓,也正是听到筑前守在那两国的所作所为,相信筑前守大人,所以才能放心装运土囊。爱是基本原理。有爱做基础,百姓才能听从筑前守大人的调动——总之,官兵卫认为秀吉刺激欲望的这种作法,只不过是从爱这个原理导出的一种手段,这种手段天神也有。所以不能视刺激人的欲望当作统一天下的基本原理。 “明白!” 秀吉爽朗地喊了一声,堵住官兵卫的长篇理论。理论似乎与直感敏锐的秀吉性格不合。明白了明白了,他拍打着官兵卫肩膀说。不用你说,这些道理俺都懂。 秀吉完成了这项工程。 起工是五月八日,完成是同月十九日,前后所用时间一共不过十二昼夜。太奇迹了。 下边要做的,就是截断河川,引入河水。高松城东北有座山,山背面有一条向东流的河,叫做长野川。 应该把东流的长野川河水,掉转向南,从山上向下波涛汹涌冲向高松城。为此,最好是在山中腰鸣谷激流地点筑坝改流。改变流向,引水入流经城堡旁的足守川。秀吉采用了这个方法。十九日,堰坝完工,河水当即改变了流向。 滔滔河水,流向城堡方向。这条新水流,途经七条河川,大量河水流入足守川,与足守川合流,冲破足守川河堤,流向被新筑堤坝包围起来的高松城附近田园。 河水渐渐淹没田园。 “成功了!” 秀吉从蛙鼻台看着眼下的浩渺水面兴奋地大叫。但很快他的兴奋就变成了悲鸣。出乎预料的事态发生了。 他从未想到流入人工湖的大量河水冲力如此巨大。水的冲力超过早先预计,河水入口的堤坝转眼间被河水吞噬,附近河堤也开始溃决。河堤被水流冲刷,开口越来越大。若不尽快采取措施,那好不容易建成的堤坝便会完全溃决。如果溃决,不但作战要失败,还会成为敌方笑料。 “光兵卫,快想办法!” 秀吉站在正在溃决的堤坝上,看着激流喊道。 官兵卫马上行动。秀吉信赖官兵卫的不是他的长篇大论,而是他务实的直感。他相信此时官兵卫一定会想出某种妙法来。 官兵卫行动神速。 这里距海很近。他命令人夫把停在入海口的三十艘小型军船全部搬上陆地,再搬运到引水口附近上游,要在这里把船全部沉入河底。 他计划用沉船暂时截断河流。他把船与船连接,组成船筏,再把锚沉入河底,不让河水把船冲走。然后给船上装满石块,最后凿开船底,使船沉入河底,截断河流。随后在沉船上堆砌竹子、木材、土囊,筑成临时堤坝。临时堤坝截断河流后,抓紧时间重新修筑引水口。这次用石块修筑,防止河水冲刷。不出半日,官兵卫就解决了这个大问题。 滔滔河水开始流入人工湖。但高松城周围平坦宽广。河水流入,虽逐渐淹没大地,但水位很浅,不成为湖。 “如此将不成!” 官兵卫心想。从道理上看,秀吉构想也许不错。但流入的河水大量渗入地下,不能成湖。如此浅水,要实现秀吉匪夷所思的水没敌城,谈何容易!不能水淹城堡,敌人当然不会投降。 但官兵卫的担心,以杞人忧天而终。 堤坝竣工七日后,一直无雨的梅雨季节天气,突然大变,下起倾盆大雨。倾盆大雨一直下了三日三夜。阴历五月是梅雨季节。但虽是梅雨季节,如此天翻般大雨,也实属少见。 河流、湖水都大增。眼看着人工湖水位越来越高,降雨翌日城堡小丘陵便被水淹,第三日城堡底层全沉入水面底下,树梢也仅冒出水面。守城士卒全都上到二楼以上。他们只能在树梢之间搭上木板,木板上铺席起居。对他们来说,如今不是与敌交战,而是与水搏斗。官兵卫咋舌惊叹。 官兵卫惊赞的不是水。 他惊赞的是羽柴筑前守这位自己看好的大将的强运。在这点上官兵卫是个典型的战国人。官兵卫见过许多有才气有力量但无运气之人。对虽有力量门第,但无天助之人,官兵卫不觉得是巨人。官兵卫认为,干小事靠个人之才力,然而干大事不可或缺的却是天运。 “此人似有天运。” 官兵卫虽然这样想,但天运也并未使他能预想到距此时仅一个月后突然降临的本能寺事变这一巨大事态的发生。他只是觉得: “筑前大人行。” 他为自己没看错人感到兴奋。他已无任何犹豫。辅佐筑前,舍命藏书网为筑前,筑前的成功将为自己带来鸿运。 秀吉本人当然不知道官兵卫这些内心活动。秀吉只是专心指挥这次堤防作战。他设计修筑的这个堤坝,不仅是要水淹高松城,还具有双刃剑的功能。 这道堤坝,能像长城般发挥作用,阻止将来增援的毛利军。因为秀吉在堤坝上密布绊马栅栏,各个重要地段都设有铁炮台。这些都不是对付湖心守城敌军,而是为了野战,对付增援的毛利军。 三日后,雨小了,但并未停,乌云反而更低。水位慢慢上升,谁都能看出来,不出数日,城堡楼顶将被水面淹没。 变报 进入六月。 备中高松城依然笼罩在白色烟雨中,四公里堤坝围成的人工湖水位越来越高,湖心的城堡几近全被淹没。 毛利方援军已到。以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兄弟为两翼的毛利大军,总兵力三万。如今除了织田家,能动员如此大军的只有毛利家。毛利大军布阵城堡西南方丘陵地带,但他们却束手无策。 “无处下手。” 毛利军大将人人傻眼。羽柴军以堤坝为长城,组成漫长防线。防线背靠人工湖,人工湖后方山上是秀吉主力。 人工湖中城堡房顶几乎要被水面淹没。再有一天半日,守城兵将全员淹死。毛利军此时只能望水兴叹。因为如果开战,不论胜败至少要打三四日,届时城堡早就沉入湖底。 “如此形势,只有请求和议。” 毛利方最终得出这一结论。一弹不发就不得不请求和议——只能说是投降。但若想救高松城守军,只有此路一条。 此时开始活跃的,就是毛利家首屈一指的外交僧安国寺惠琼。 安国寺惠琼马上出发前往秀吉阵地。 关于这一外交家,我们在前边早已提过。他于十年前的天正初年上京,考察京城形势,分析信长等大将性格,向本国发送了如下考察报告: “信长或将成功。但其时代终将不长。终将要摔大跟头。此时应关注藤吉郎。此人不可小瞧。” 十年前就预测到信长的结局,而且十年前就能从藤吉郎的只言片语看出他兴隆的未来,如此僧侣,绝非寻常之人。 他外表看具有女性风姿。年龄虽四十出头,但肤色洁白如玉,足轻腰软,行走款款。 惠琼出发了。 他走进蛙鼻台秀吉中军营帐。秀吉接见这位老熟人,但对他提出的和议却几无兴趣。 “惠琼师父,在下近日餍足。” 他意思是说,我如今酒足饭饱,若无诱人酒肴(和议条件),不会产生食欲。 “总之,与官兵卫和谈可也。” 说完起身,把座让给他们两人。 两个策士相对而坐。官兵卫怕热,不断擦脸上汗、身上汗,不停摇扇子扇凉。相反惠琼却静坐不动,始终一幅凉爽相。 “我方愿割让五国与织田家。” 惠琼提出和议条件。毛利家是中国地区霸王,在与织田家开战前,以安艺为中心,统领周防、长门、出云、石见、美作、备后、备中、因幡、伯耆等十国。 惠琼所言条件是愿把其中的备中、美作、因幡、伯耆、备后五国割让给织田家。交换条件是解放高松城内所有将兵。 官兵卫丢下惠琼,到后边向秀吉汇报。秀吉不等听完就摆手说: “不可。” 秀吉顾虑信长作何感想。这个交换条件,信长绝对不会接受。所提条件中,割让五国可以接受。 问题是如何处置守城大将清水宗治。秀吉方一定要清水首级。 “一定得杀。” 秀吉说。这种场合,信长一定要敌将自杀。他并非一定要见血,而是为向天下宣传胜利。只有取得敌将首级,天下才会承认织田军胜利。若无敌将首级,胜利与否谁能说清? “上总介大人计划将来征伐九州。九州诸大名能否臣服大人,首看此番中国战之战果。” 战斗尽可能要胜得漂亮。一定要取清水宗治首级。但我方条件目前还不能说给惠琼。 “明白。不说。” 官兵卫也明白。只要不开示条件,一直表示拒绝,毛利方就只能再让。这也是外交诀窍。 官兵卫回到谈判席,对惠琼说: “非常遗憾,我方不能答应。” 惠琼颇感意外,他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打听出羽柴军想要清水宗治首级。 “此事万万不可!” 惠琼直摇头。他说,若答应这一条件,那就等于毛利家出卖清水宗治。毛利家以守信(信义)名闻天下,绝不可能接受这一条件。本来提出割让五国就是为救清水宗治一命。若一定要清水首级,那一切无从谈起。 “官兵卫大人,敬请谅解。” “不可!” 官兵卫表情僵硬。这一点不能让步。 官兵卫推测,秀吉心中只对信长有顾虑。十日以内,信长会率大军从京都赶来。作为前线大将,秀吉希望向信长献上敌城守将首级。除此之外,再无能让信长高兴的献上品。 “难道还不明白?” 官兵卫举出无数事例,暗示眼前这位敏感的交涉对手。 惠琼明白了。他脸色苍白,默默点头。虽然明白,但毛利家在这点上也不可能让步。惠琼左右为难,束手无策。 “请容休息片刻。” 他只好对官兵卫说。官兵卫同意了,给他准备了一间休息室。 侍童给惠琼端上茶果。惠琼盘腿坐下苦思冥想。在他正苦思冥想之时,秀吉家臣蜂须贺正胜和生驹甚介亲正进来,给他面陈一信说: “敬请一读!” 惠琼看后大惊,原来是毛利家上原右卫门大夫写给秀吉的亲笔誓约书,表示愿反叛毛利,归服织田。誓约书内容是“近日右大臣若赴阵助威,臣将叛离毛利家,转而效忠织田家。”如果类似内奸接连出现,则毛利家必亡无疑。 “请尽快下决心!” 蜂须贺正胜敦促惠琼。惠琼知道这一行动当然并非他蜂须贺正胜的智慧,只能是秀吉在背后指使。惠琼终于下定决心。 “且请宽容一日。” 他从秀吉阵地乘船,划破湖面,驶入高松城内。 在高松城内,他求见守将清水宗治。惠琼来这里的目的是为防止毛利家灭亡,想方设法说服这个清水宗治,暗示其做出自杀决定。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 “绝不是毛利家逼足下自决。毛利家其实想救足下一命。” 惠琼反复说。清水宗治完全明白。清水宗治与毛利家并非主从关系,而是盟主与地方领主之关系。但他说,为回报盟主对自己的一贯诚信,自己极愿以命相报。若以自己一命能救毛利家不亡,死而无悔。 惠琼再乘船,穿梭于秀吉阵营与毛利阵营之间。毛利觉得只要清水宗治自己愿意自决,当求之不得。和议终因惠琼奔波而成。 时为六月一日。 六月二日,秀吉收到清水宗治亲书。 “四日切腹。届时请尽数解放守城士卒。” 信中要求秀吉方守信。秀吉看后非常兴奋,极力赞扬清水宗治舍身救人之美举,说: “宗治者,操弓射箭者之鉴也。” 他命人送去酒肴,让清水宗治在城内设最后晚宴。由此,本次讲和的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只等实行了。 此后毛利与秀吉之间交换正式和议文书后,讲和便能生效。但这时并未马上交换。因为清水宗治切腹之日定在“四日”。 如今—— 我们不得不重复强调“日”。这次讲和预备交涉成立之日,是天正十年(1582)六月二日。此日凌晨,信长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这就是世称的本能寺事变。信长为增援秀吉,从安土出发,到京都后,住在本能寺。在此之前信长曾命明智光秀: “急驰备中,增援秀吉!” 明智光秀接到信长命令,回到自己居城丹波龟山城(龟冈),做好一切出发准备后,于事变前夜率大军出发,进军到老坂坡。这是一个分歧点,向西就是通往备中之路。但明智光秀并未向西,而是率大军南下,于二日未明进入京都,号令全军突袭本能寺。信长亲自操起武器与叛军搏斗,但终因寡不敌众,最后逃入后宫,在熊熊烈火中自杀。此时正是天亮时刻。这一事变,震撼京城。 但备中秀吉不知道,毛利方当然也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忍辱讲和。如果知道,一定会发动全军攻击羽柴军。 秀吉仅在事变发生四十小时后便接到本能寺事变急报。这个决定命运的飞脚,不分昼夜,马不停蹄,仅用四十小时就从京都疾奔到三百公里外备中高松。 派出这个飞脚的是一个叫做长谷川宗仁的茶人。长谷川家本为大和十市郡豪族,祖宗代代为足利将军幕僚,祖居京都。长谷川宗仁也生于京都。但他们一族中多有堺地商人,因此虽为武家,却有相当强的经济感觉,并具有京城教养,而且精于茶道。这所有特性都备受信长珍重。他归属信长后,备受信长厚爱。当日晚上,宗仁也住在本能寺,但在信长自杀后,他自称“当山之僧”,逃过此难。当时信长侍从几乎全部殉难,所以长谷川宗仁能脱身,只能说是一个奇迹。其实当时宗仁已隐居削发,像个僧侣。等于说光头救了他性命。 长谷川三日晚十点左右派飞脚飞奔秀吉阵地,向秀吉报告。官兵卫先接见了飞脚,然后把事变小声告诉给秀吉。 “啊……!” 秀吉听后怪叫一声,然后全身颤抖不止。 “如此英雄豪杰,竟然……” 秀吉惊讶的样子非同小可,连官兵卫都觉得不可思议。官兵卫平生,再也没有看到过自己心目中“英雄”此时的熊相。官兵卫一直认为秀吉是个英雄豪杰。人说智者不惑不惊。秀吉正是如此。任何突发事件,他都有瞬时想出几种对付手段的本事,所以从不惊慌失措。官兵卫长期以来一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秀吉。但眼前的秀吉,到底怎么了? 此时秀吉已不像一个成年人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幼儿般双腿乱蹬,喉咙深处连续发出怪声。那怪声绝非人声。后来官兵卫才勉强听出,那怪声似为哭声。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听出那是成年人哭声。眼前只有一个弃儿。唯有刚失去亲人的孤儿,才会像他这般无望地鬼哭狼嚎。 “……唉,对他来说……” 官兵卫低头沉思。对秀吉来说,信长应当是他名副其实的亲人。他被信长从卑贱小人收养,被信长亲手培养扶植。他这二十余年岁月,若有瞬间离开信长便无法述说。信长的呼吸次数他都能直感到,甚至与信长呼吸相呼应,自己也以同样节奏呼吸。 “……但……” 官兵卫又觉得,秀吉这英雄豪杰,虽像幼儿般哭叫,但说不定在内心某个角落对这一事变之将来已清澈看透。 个中奥妙,官兵卫当然也不可能知道。秀吉满脸一副刚出生的婴儿那般幼稚表情。后来他终于抬起那张幼稚的脸,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问: “飞脚,现在何处?” 这个天大机密,即使对自军将领都不能泄漏。万一被毛利军知道风声,毛利军会作何举动,不可估量。秀吉军在山阳道这偏僻之地已成孤军,极有可能被四面围攻。首先,配属给秀吉的织田家各地大名的向背目前皆不可知。事实是——事后知道——消息传到受信长之命镇抚关东的泷川一益处后,其属下将兵树倒猢狲散,迫使他只能离开关东。 “飞脚……” 在这类事上官兵卫滴水不漏。他当时便把飞脚禁闭在一间房内,禁止与任何人接触。 秀吉终于停下不哭了。官兵卫趁机稍微往前挪动了一下: “大人,悲伤归悲伤……”他小心翼翼对秀吉说,“此为天赐大人夺取天下之良机,千载难有一遇。请挑战日州(光秀)大人,以为上总介大人报仇号令天下,则诸侯群集无疑。望速决速行。” 或者可以说,官兵卫此言,给其生涯带来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官兵卫智慧超人,但其智慧过于年轻,常常不由露到脸上,冒出嘴角。一个人的智慧,有时一定得深埋心里。 但官兵卫却不由自主说出口了。他即便不说,事情本质当然也不会改变。秀吉当然早已觉察到这点,但此时他连针尖大风声都不能露出口。 “此人可畏!” 秀吉再次对官兵卫产生提防之心。秀吉在自己的创业时代,得到官兵卫莫大助力,但在取得天下后,却仅给官兵卫封一小大名地位,就是因为他感到官兵卫的威胁。晚年秀吉在夺得天下后,有日晚间与侧近闲聊——他喜闲聊——时,有位侧近问: “为何给大功劳者官兵卫大人仅封小领?” 秀吉听后大笑: “试想若给斯人百万石封土,天下还不被篡夺?” 秀吉从与官兵卫相遇之时起便对其过人智慧暗自惊叹不已。但此时,头脑活泛的官兵卫的这一瞬间判断,却让秀吉首先产生不快。因为其智慧像身上臃肿的肉块,过于显眼。 秀吉觉得: “棘手的家伙!” 当时听到信长噩耗那一瞬间,秀吉受到巨大冲击,心脏几乎停止,说实话,他当时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的利益之类事情。他不顾体面,像幼儿般大哭撒野时,发自内心的悲伤能搅散腹腔内脏。秀吉可能就是这种体质,晚年子鹤松死时,他也悲伤得昏厥。如今他也几乎昏厥过去。但他一旦从这种“昏厥”状态回复过来,则会瞬间计算自己所具有的条件、所处的环境、所可能获得的利害以及自己的命运,毫无疑问他会得出与官兵卫同样的结论。他这一智慧,仅仅比官兵卫晚了几秒或几分钟而已。而且秀吉觉得,在这种特殊情况下,迟缓几分钟产生这种智慧,作为一个正直人,反而是一种名誉。 而且,即使..他敏锐地感觉到命运对自己的惠顾,估计也不会说出口。他会深藏心里,守口如瓶,只一味悲伤,一心复仇。他会提醒自己,用悲痛和复仇心号召诸侯,集中诸侯全力,上演一出史上最大复仇战。这是自己的真实内心,绝不能说出口。 他痛感: “官兵卫智浮慧浅啊!” 而官兵卫作为一个智者,其最可悲之处还在于, 4ed6." >他在把自己的智慧说出口的同时,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个人智慧至此,对其自身来说,只能是彻骨的不幸。 “愚蠢如我……” 官兵卫悔之莫及。他像看镜子一样,完全知道秀吉心里作何思想。他也完全知道,秀吉如今在心里如何评价自己。 秀吉显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相貌。那相貌像虎斑地鸫——既非鸟,也非兽,奇怪且晦涩。秀吉一直给官兵卫看的都是自己满脸泪水的相貌,他的视线漂移在空虚中。秀吉自来到人世间,恐怕从未有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脸相。后来他终于低声叫: “光兵卫!” 他对官兵卫说: “不可多言。不可说使人不知如何回答之言。” “遵命!” 官兵卫尽可能缩小自己身体。太年轻,自己还是太年轻,他只能如此谴责自己。 “目前应做之事,便是争分夺秒与毛利家确定和议。和议确定后,马不停蹄,立刻从山阳道上京,与日州决战,为右大臣家报仇。余不惜性命,愿汝亦鼎力相助。” 秀吉决定了大政方针。 但这可是难于上青天的行动。如今织田家事实上已被消灭,而眼前的敌人却是日本拥有最大军事势力的毛利军。毛利家不会按兵不动。要想瞒天过海,匪夷所思的外交手段必不可少。 秀吉采取的措施是首先把来自京都,传播事变的所有飞脚全部抓获。绝不能使风声透露到毛利家。 恰在这时出现了一个绝大的幸运。 在长谷川宗仁派出的飞脚到来不久,明智光秀派出的飞脚也幸运地被秀吉阵营抓获。明智光秀在消灭信长后,立刻向毛利家派出飞脚。他在告知毛利家信长死亡消息同时,还给毛利亲笔写信道: “予今在京都。尊家正讨伐羽柴。若尊家与予东西夹击,则纵使羽柴有天大本事,亦与网中之鱼无异。” 但这个飞脚在夜雨中,把秀吉中军营帐误认为毛利军营,自投罗网。历史的偶然就在此时出现。如果明智光秀所派飞脚平安抵达毛利阵营,那么事态又将如何呢? 秀吉当即命令杀死飞脚。 另外,所有从京都方面来的旅客都在备前冈山关所被劝回。秀吉还命水军严防海上,凡从上方(大坂)来的船,全部停船换人。 令人窒息的夜晚终于迎来光明。 四日早晨,阳光明媚。按约定,此日正午,清水宗治将乘船到湖心,在湖心切腹自杀。但如果他们得到京都事变急报,情况定会突变。 “只能冒险。” 秀吉大早起来,骑马出行,悠然视察阵地。他要把自己这种悠然无事的样子做给毛利军看。他还命做狂歌一首,用箭射向对方: 两川合一, 掉入湖心。 毛利高松, 水中藻屑。 “两川”指毛利家双翼大将吉川元春与小早川隆景。意思是说两员大将合二而一,将掉入人工湖淹死,毛利家高松城也将变成湖中烂水草。虽然一看便知是缺乏文采的外行所写,但正因此反而刺激敌方心理。秀吉要由此向敌方显示自军还有嘲弄敌军的心态,这时绝不能向对方显示出心虚。 毛利方确实被耍弄了。高松城主清水宗治看到这首狂歌,心里不安,派人来问: “鄙人正午切腹,饶过城内士兵性命一事,可无差错?” 秀吉郑重接待了使者,回答说: “武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送走使者,也安下心来。如此看来,京都事藏书网变一事,毛利方还不知道。 “但不可能永远不知。今晚或明日,终会被嗅到。” 他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谣言越堵越传。 但至少正午为止毛利方还完全不知。到了约定时刻,有船驶到湖心。清水宗治身穿白色寿衣。 同乘的有四人。出家为僧的亲兄清水月清,检视者一人,侍从一人,助杀者一人。秀吉方也派出一艘检视船到湖心。秀吉方检视人是尾张小牧山猎师出身的堀尾茂助。堀尾茂助向清水宗治郑重行礼后,把秀吉赠给清水的酒肴之类搬到清水船上。 “虽知不敬,且容敬大人一杯。” 堀尾茂助从船边探出身子,给清水宗治斟酒。 清水宗治最后的酒宴开始了。 酒后清水宗治站起,打开白扇,跳了一曲《誓愿寺》。跳完后突然脱掉外衣,在布满人工湖周围长堤和丘陵阵地的羽柴军全军将士监视下,清水宗治自杀仪式开始。如此壮观和爽快的自杀仪式,迄今为止史上少有,后来也史上未见。从清水宗治辞世之辞也能看出,他对自己的自杀仪式也感到华丽壮观: 浮世唯有今日渡, 武士名存高松苔。 清水宗治切腹后,其背后一道白光闪过,首级便落到前边。为使清水宗治之死更加壮观,其兄清水月清以及同船而来数人相继剖腹自杀,陪清水宗治去阴间地府。他们并不是被强制而来,都是强烈要求自愿而来,他们为自己的美意识而殉死。 秀吉在蛙鼻台中军水边专门搭建凉台,在凉台上从头至尾亲眼观看。秀吉比谁都喜欢看这种华美的壮观景象。每一人剖腹,他都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一场。 等到这异样的自杀仪式完了后,他猛然举起手,发布命令: “欢呼呐喊!” 他要让全军欢呼呐喊,宣告此次战役羽柴军获得全胜。各个山头和堤坝上严阵以待的将士们争先恐后吼叫起来,几万人的吼叫声震天动地。 毛利军无法看到清水宗治剖腹自杀景象。他们听到羽柴军吼叫声后,知道清水宗治已殉难,全军鸦雀无声。 同时,秀吉叫来毛利家使者惠琼僧道: “宗治大人已死,我方面目亦保。事已至此,我方愿让步若干。割让五国可暂不提,山阴只要以伯耆八桥川为界,山阳以备中河边为界便可。仅此我方即可满足。” 意即备后地方还是毛利领。秀吉如此宽大,惠琼极为兴奋,他马上赶回毛利军阵地汇报,毛利方当然没有意见。所以双方当即交换誓约书,与誓约书一起,毛利方把人质也送到秀吉阵营。至此,本次和谈完全成立。此时为六月四日后晌三时余。剩下的最大难题就是如何撤退。 除官兵卫以外,本能寺一事秀吉还未告诉任何一个幕僚。讲和一事告一段落后,他立刻把所有幕僚召集起来: “右大臣,不幸身亡!” 他把事情大致通告给众幕僚。事情太突然,所有人都忘记呼吸般发愣不动。但秀吉根本没有问他们作何感想,他只是当即发命: “立刻撤离此地!马不停蹄,人不下鞍,分秒必争!” 但白昼堂堂,若慌张撤退会被毛利军看出蹊跷。所以白昼一定要保持队列整齐,旌旗招招,做出井然有序撤退状。日落之后,即刻卷起旌旗,不管队形,不分人马,全员奋力奔跑。奔跑彻夜。不过国境不能给士兵透露任何有关京都事变风声。此番敌人就是明智光秀。 “汝等明白?” 秀吉说话声音,低沉地几乎听不见。秀吉神秘低沉的声音越发使在座幕僚们神经紧张,人人脸上失去血色,灰土色脸上渗出汗珠。秀吉还说:先在播州姬路城集合。至于如何讨伐,到姬路后再听命。 “明白?” 秀吉再次叮嘱。此次事变,如同天崩地裂。 事实上信长之死,确是惊天动地。 “如此重大事变,我等众人,唯有决死,不可侥幸。” 秀吉决定了撤退顺序。前阵是宇喜多秀家一万余人。秀家还年轻,首先让他逃命理所当然。 谁来做这次大撤退殿后大将一事最难决定。此番殿后需要经验丰富之将。万一受到毛利军追击,必须会随机应变。为掩护大军撤退,甚至将会全军覆没。 “如此大任,唯有吾弟方可。” 秀吉叫来官兵卫,悄声说。官兵卫听秀吉说弟弟,以为指的是其胞弟小一郎秀长,但秀吉却说:“非也,吾弟者,即光兵卫,汝也。”官兵卫只能点头,内心却苦笑: “多会笼络人心!” 他只有佩服。秀吉套近乎,就是为让官兵卫痛快接受殿后任务。官兵卫痛快答应。 还有一决死之任。秀吉设想在全>军撤退后,要破坏人工湖堤坝。破坏堤坝,使湖水泛滥整个盆地,切断交通。毛利军即使想追击,也会被泛滥的湖水挡住一段时间。这一决堤大任,必须等全军撤退后才能动手。这一大任才是真正的敢死队。 他把这一大任交给森堪八和杉原家次。森堪八为他亲自培养,杉原家次是秀吉妻宁宁叔父,都不会怕死。 军议决定后,撤退立刻开始。此时为下午四时余。 但秀吉所统领的中军却暂时并无撤军意思。秀吉在蛙鼻台军帐高树表示秀吉所在的七杆大旗和朱色油纸伞、金葫芦马标等,不显出任何动静,一直给毛利军看。 但消息还是被毛利方知道了。 不过毛利方惊闻这一消息却是在清水宗治剖腹八小时后,晚上八时左右。飞脚从纪州绕道而来。派出的是纪州杂贺党党首杂贺孙市。杂贺党自元龟元年以来,十几年间一直抵抗织田家。因为面对共同敌人,所以很早便与毛利家结为同盟。杂贺孙市因为身在纪州杂贺,所以本能寺事变消息知道得稍晚一些。 他当时想: 估计毛利家早已知道,但为保险起见,还是派一飞脚去报个信吧。 他派出的飞脚从纪川河口乘船从鸣门海峡进入濑户内海,在备中港上岸,到广岛城,把事变消息通告给毛利家。对毛利家来说,最不幸的是这才是第一报。所以等毛利家召开军议时太阳已落山。其实直至此时,秀吉还停留在蛙鼻台中军本营。理由是如果现毛利军有何动静,能即刻对应——但秀吉大军,一多半其实早已撤离这个盆地。 毛利家第一大将吉川元春为西部诸国首屈一指的武将。不但骁勇,而且能临阵随机应变。但其才能多在战场发挥,外交感觉却不如胞弟,第二大将小早川隆景。所以在毛利军中,有关外交事项,总是小早川隆景意见较受重视。这一对兄弟,各自发挥自己特长,共同辅佐亡兄独子——毛利家宗主毛利辉元。 “应立刻追击!” 吉川元春大怒,主张马上发兵追击。吉川元春大毛利家自尊心病入膏肓(出类拔萃军人惯有本性),他本来就反对讲和。将领中大多数人在感情上也都赞同吉川元春意见。 但其胞弟小早川隆景却更加慎重。他从派往秀吉阵营的细作(斥候)那里得知,秀吉本身并未撤出阵地,那一定有其理由。而且细作还报告说,在四公里长堤上三十多处配置有手拿铁锹的士兵。由此看来,秀吉的意图就是做好准备,万一毛利军毁约,就拆毁堤坝,用大水淹死毛利三万大军。 “我等对手为秀吉。彼虽撤退,当设有圈套,不可草率行动。” 小早川隆景认为不能轻举妄动。小早川隆景与安国寺惠琼同样,虽为敌方大将,但内心早已对秀吉产生好感和敬畏。秀吉若为总帅,小早川隆景估计早就与其结为秦晋之交了。但因秀吉上边有织田信长,信长的天下观,似乎是要把毛利家彻底抹杀。因如今才会开战,而且虽明知难于取胜,但也只能决一雌雄。但既然信长已死,那么再与秀吉对战,已无一利而有百害了。 小早川隆景道: “据臣近年观察秀吉用兵征战所见,秀吉不仅智勇双全,且有信长所缺之信义,并志向远大。如此看来,天下归于秀吉,自然而然。信长之死,秀吉之大幸也。” 本能寺事变对秀吉来说是一种幸运,关于这点,互为敌手的小早川隆景与官兵卫看法惊人一致。 “我方今若撕毁誓约,发兵追击秀吉,则秀吉势必恨我彻骨入髓。如此,将来恐被秀吉所灭。反之,趁此机会,若我方与其加深和睦之情,助其复仇之战,则秀吉将会永记我之恩情。形势如此,兵戈相见,不若恩情相送,方为我百年之计。” 结果,毛利军采纳了小早川隆景之见,最终没有发兵。 秀吉还在中军本营,一直关注毛利军动静。待他发现毛利军风不吹草不动后,便迅速行动,自身率中军也奔下蛙鼻台,急速撤离阵地。秀吉边飞速奔跑,边向留下负责决堤的森堪八和杉原家次发出最后指示: “后事拜托!” 他大叫一声跳上马,率领中军向东方急驰而去。深夜,更深夜沉,日期已进入六月五日,时刻已过丑满(凌晨二时)。秀吉浑身湿透。雨急风吹,风雨相夹。疾行大军成千上万火把的白烟,被风吹得在雨中跃动。在弥漫白烟中,秀吉不断挥鞭赶马。 “中国大反攻” 这次秀吉直到晚年还念念不忘的史上空前的强行军,至此拉开了序幕。道路泥泞不堪,人马裹足难行;狂风蔽日,军旅只能顶风前进。 “毛利军呢?” 秀吉一直顾虑着背后。必须迅速逃离这里。必须比历史上任何败军都要迅速,要像脚底抹油般迅速逃离这里。并且应该争分夺秒,尽快与明智光秀决战。秀吉大军必须要在明智光秀还未做好战斗准备之前,就进入京都战场。 “速度即是胜利。” 秀吉把自己这次行动的主题总结成这一点。因为明智光秀既然已杀死信长,当然要组织同盟军。织田家中与明智光秀沾亲带故者——比如细川藤孝、筒井顺庆等——估计会接受其劝诱。时间越长,明智光秀盟军便越会增多。必须在其势力还不够强大时迅速歼灭之。同时还应考虑其他情况。信长被杀的消息当已传到织田家其他军团,或者正在传到。他们也势必会行动起来讨伐明智光秀。不言自明,成功讨伐明智光秀者将为天下后继者,所以绝对不能落后。总之有竞争对手存在。织田家其他三个军团长中,只有现居关东的泷川一益因为路途遥远,不幸而无参与竞争的资格。距京都最近当数丹羽长秀。丹羽受信长之命,为征伐四国副将,现正在大坂等待麾下诸将集结,但估计还并未集结多少军队,战斗力不足。而且丹羽长秀并不受诸将爱戴,他自己也并无应对如此突发事件的能力。其他还有织田家同盟军德川家康。此人有能有力。但他在事变前接受信长之邀,仅带少数侍从在上方参观游玩。而且假设他现居自己居城远州滨松城,但其目前领地只有三河与远江两国,所能调动兵力有限。以两国有限兵力想要挑战天下,谈何容易。 如此看来,唯一竞争对手便是控制北陆织田家大军的首席家老柴田胜家。秀吉必须在柴田胜家还未南下与明智光秀开始决战前,马不停蹄,人不卸甲,到达山城预定战场。 秀吉行军到备前辛川村(今一宫町)后,为加快行军速度,决定兵分两路,令一路从山阳道旧道前进。如此配置理所当然。但旧道在新道北边,不但绕道路远,而且道窄路小,只有田埂宽窄,再加上连日阴雨以及人马踩踏,早已看不出道路,像水田一样泥泞。 秀吉激励部下: “钻进泥水亦要奔跑!” 秀吉自己率军走新道。泥泞状态新道旧道其实并无多大区别。整个一夜,大军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拼死行军,天亮时赶到沼城(冈山东十公里处),稍事休息。 休息后继续急行军,行至备前福冈村。福冈村东临西大寺川,此地及其附近长船村自古多有“备前锻冶”匠人,以锻冶刀枪闻名于世。人家很多,号称: 福冈千轩 但待秀吉大军赶到时,这里的人家大都被水冲走,或仅剩房顶浮在水面,一片汪洋。原来西大寺川泛滥了。 “立刻过河!” 秀吉命令。非但人员,即使一匹马,一件刀枪装饰都不能流失。秀吉害怕流言。这种时候,即使淹死一人,也会流传成三百五百,而且会在自军内流传。将士中有人听到这类流言,也许会对秀吉军前途悲观,出现倒向明智光秀,或干脆解甲归田,逃回故乡之辈。因为羽柴军其实是为征讨中国地区临时编成的大军,其中真正属于秀吉的嫡系部队不过一万余人,其他均为受信长之命配属于秀吉而已。这些人根据他们自己对利害的判断,会如何行动谁都不敢保证。 但不管怎说,大军总算越过了洪水泛滥的地带。此时,最后留在备中高松负责决堤任务的森堪八和杉原家次等完成任务,竟无一伤亡追赶上来。 “堤坝已决。” 森堪八给秀吉汇报。他们按秀吉命令,挖开堤坝三十多处,把湖水全部放掉。湖水波涛翻滚流向毛利军阵地,冲毁了道路。毛利军即使决定追击,至少也要被泛滥的湖水困扰一日两日。 秀吉问: “毛利军动向如何?” 森回答说:吉川元春阵地旌旗如旧,坚守山脚阵地按兵不动。但小早川隆景军已开始向国许(广岛)撤退。 “事变已知无疑。” 秀吉直感。毛利军无疑得到情报,已召开军议。军议时意见不合等景象,秀吉像当时在场那样能想象到。从吉川元春性格上看,当属追击派无疑,但却被具有超凡大局观的小早川隆景说服。毛利家守住了自己“中国人守信”的传统名誉。但吉川元春估计心里还有不服,所以在山脚阵地还插着旗帜。秀吉放下心来。吉川元春的好强心理,在已经安全的秀吉看来,自有他可取之处。 “若有机会,当报恩毛利家。” 想到这里,秀吉觉得应把自己的诚意告诉毛利家。他觉得至少应写信告诉毛利,自己瞒天过海,率军撤退,无意中欺骗贵军,实为急于给信长大人报仇,敬请海量并予以同情为盼等。若不如此做,将会失去今后可为自己提供巨大支持的毛利家人心。 秀吉亲笔写信,先通告了本能寺事变中信长不幸身亡,然后写了上述意思,对自己的行动做了道歉和解释,最后为赢得对方同情,还写下更伤感和煽情之言: 今日为给不幸身亡吾主报仇雪恨,鄙人将不惜性命,与逆贼明智光秀决一死战。 鄙人若有幸武运长久(能活下来),定当负荆请罪。 给毛利军发出信后,为尽快赶回姬路城,秀吉从福冈村南下到西片上港(今备前町),乘船走海路。其他将兵继续走陆路,从备前三石翻过船坂岭天险,进入播州。秀吉在船上抓紧时间休息。海船绕过濑户内海大小岛屿,扬帆前进。船入播州赤穗港,秀吉上岸后,取道相生街道而行。大雨已停,京都方向遥远的天空,星光闪烁。 “那星为惟任大人。” 从军的祈祷僧手指天上说。当时习惯有祈祷胜利的僧侣从军,信长虽厌恶僧侣,但为提高士气,也给所有军中配有祈祷僧。 “嗯?光秀?” 秀吉在马上抬头看天上僧侣所指之处。 “哪颗星?哪是光秀?” “那杉树顶梢上赤红色燃烧闪烁的,便是光秀大人。请看其闪烁,现如今确实强劲有力,然已燃至极尽,所剩时光无几。” “汝知取悦余。” 秀吉鞭打坐马哈哈大笑。道路已干,脚下传出久未听到的马蹄声。但秀吉却手指另外一颗星星说: “那颗星闪烁明亮。光秀当为其右边那颗不起眼小星。” 秀吉从来不信祈祷僧所说的那些神妙预言和吉凶。秀吉关心的只是自军的士气。 “何为余之星?” “那颗即是。” 祈祷僧为取悦秀吉,在群星中找到一颗最亮的,指给秀吉说。秀吉干笑两声: “非也。” 他否定了这个僧侣之言。 “那星并非余之星。” “敢问何为大人之星?” 祈祷僧觉得你一个外行,口出狂言,心里颇有不快。秀吉却摇头说: “更大。” “到底为何?” “此刻并无。天亮时才会露出容颜。” “胡言乱语。” 祈祷僧心想。谁都知道天亮后星星将被太阳赶走,全都消失殆尽。 “太阳即是。” 秀吉一脸认真地说。马跑累了,换了几次马。飞驰到姬路城西郊外广田村,渡过梦前川时,太阳升起了。 晨雾蒙蒙,嫩叶闪闪。秀吉全身沐浴着久违的阳光,骑马奔进姬路城下大街。先头部队已到达城下,大街上混杂不堪。秀吉拨开人群,直奔城堡大门。 “进城后即刻沐浴。” 其实这才是秀吉急于进城的最大理由。长时间在泥泞中奔驰,铠甲、军服、内衣等所有穿在身上的东西都沾满泥水,再加上淋漓汗水,秀吉全身痒得已顾不得光秀如何了。所以他刚从赤穗登陆,便已派人指示: “准备洗澡水!” 进城后,到大殿门口,秀吉转过身微笑道: “堀大人!” 他郑重称呼堀。此人即为堀久太郎秀政。堀是信长亲卫将校之一,这次被信长派来备中做信长与秀吉之间联络员。在备中与秀吉会面,转达信长命令后偶遇本能寺事变。信长既亡,堀的任务亦也就消灭了,其存在本身已失去意义。秀吉对堀说: “一起给右大臣报仇。” 因此秀吉一直让堀在自己身边,郑重对待他。顺便解说一下,堀久太郎出身美浓国稻叶郡茜部村,自父辈开始做斋藤道三家臣。斋藤家没落后转而效力织田家。信长极为喜爱堀久太郎这个容貌端庄秀丽,才能机智敏捷的年轻人,一直留在身边,作为自己同在外将领之间的联络官。身份为两万五千石。秀吉郑重对待这个身份不高的年轻人——不仅秀吉,其他远征军司令官皆如此——仅因为他是信长侧近,害怕他回去给信长说于己不利之话。但秀吉这一态度,在信长死后也无丝毫变化。 “果真名不虚传!” 堀对秀吉的厚道人品暗自感动。若是本来傲慢的北陆柴田胜家,如果知道信长已死,必将即刻对自己这位信长侧近官僚不屑一顾。 “筑前大人确实不同啊。” 堀对秀吉人品敬佩不已。 秀吉本人当然清楚自己善待堀久太郎,堀久太郎会如何感动。如果他采取相反态度——像反掌一般突然变得态度傲慢,不齿以待的话,那么堀久太郎肯定会对秀吉怀恨在心,向编入羽柴军的其他信长大名吹风: “大人刚遭暗算,惨遭杀害,秀吉便态度突变,可见其早有自立而起,取代织田家之预谋。” 若真那样,其他大名当会产生反抗心理,也就不会自然拥立秀吉对抗光秀。所以对如今的秀吉来说,哪怕是对如堀久太郎般小人物,也必须小心翼翼,笼络他们。 “堀大人!” 秀吉回过头叫堀久太郎,只是想给堀久太郎说,自己想先进洗澡间洗澡。他给堀久太郎解释说: “实话说,家母有言,欲尽快看到余之平安。故请允余先洗。随后大人与秀胜(于次丸,信长第四子。过继给秀吉,此年戴冠,取名羽柴秀胜)可一同从容洗浴。” 堀久太郎大惊。秀吉竟然如此尊敬自己?虽说自己是织田家派来的联络官,但年轻而且身份低下,可竟受到秀吉大将如此对待,堀久太郎大为感动: “似可献身此人。” 他觉得找到了信长死后自己应侍奉的新对象。信长虽然已死,但堀久太郎身份在形式上还是“信长使者”,他觉得自己应该利用这一身份,说服羽柴军内其他诸侯,使众人团结到秀吉周围。事实上堀久太郎为秀吉,发挥了自己的作用。秀吉后来论功行赏,分给他越前北庄十八万石领地。 秀吉入浴洗澡。 秀吉本来喜欢洗澡,在改造姬路城时他还特意改建了这个洗澡间。洗澡间分成三部分,铺榻榻米的休息室,木板地的脱衣室,以及洗澡间。洗澡间内弥漫水汽,大致有八张榻榻米大小。 洗澡间里有搓澡侍女,用红带子绑起衣襟,把裙摆夹到腰间,跪等在内。里边有两个锅。 一个热水锅 一个凉水锅 还没有后世出现的浴槽。侍女用手桶打水帮秀吉洗背。洗背后,秀吉钻进墙角小蒸气间。小蒸气间只有狗屋大小,门关紧后,从地板缝隙传上来的蒸气充满小屋,溶解他全身的油垢。 秀吉从蒸气小屋爬出来,坐到洗澡间,侍女开始给他搓澡。长期出征,久违女色。秀吉伸手到背后,伸进侍女裙角。 “勿笑!” 秀吉给侍女说,可他自己却笑得满脸皱纹。笑归笑,手却不停抓挠。越动越快,越探越深,最后手指沾满淫水。侍女不知如何是好,当然不能扭身躲开,只能任这好色之徒折腾。侍女强忍折腾,还不能停下搓澡。 秀吉不光专心捣鼓女人。 他其实在想出击命令。为传达命令,他早已把传命的小姓们都叫到洗澡间休息室待命。 秀吉传出的第一声是: “明早出征!” 这一声应是宣告历史开幕之声。秀吉手已离开侍女,侍女在背后把他手指仔细洗干净。 “出征方向京都,讨伐对象为明智光秀日向守。明朝,海螺号鸣第一声,全军吃饭;第二声,粮饷出发;第三声,全军集合城外印南野接受检阅。” 秀吉命令之声调像锣鼓轰鸣,洪亮高昂,缓急自在,顿挫抑扬。小姓们觉得震耳欲聋,他们一字不漏记下秀吉命令。待命令结束后一齐出发传令。秀吉还把金奉行叫来问道: “城内天守阁有金几多?” 金奉行毕恭毕敬回答道: “仅有金子八百枚,银子七百五十贯。” 秀吉命令,不留一分一文,全部交给蜂须贺家政,令其分配给番头、铁炮头、弓头等头目。番头、铁炮头、弓头等都是战斗部队将校。秀吉把所有金银全部分配给他们,要促使他们发奋,鼓舞他们的士气。 秀吉又把藏奉行叫来问道:“城内有粮几多?” 藏奉行回答: “八万五千石。” 秀吉提高声音道: “不剩一粒,全部分配。” 粮食分配对象是足轻等被称作“混口粮”的最下级战斗员。这次要给他们每人分发的粮饷五倍于平时。 “可是……” 藏奉行大惊。这些米,可是为固守城池的战备物资啊。但秀吉说: “本人从不守城,守城兵粮于本人毫无用处。且让足轻女人们吃顿饱饭。” 藏奉行着手去办。秀吉知道,这一消息发表后?,城内外必将沸腾。沸腾定会变成此次决战的决心,会鼓舞众将士士气,提高战意。而且会把这个复杂的混成部队暂时团结到一起。 但秀吉却变得身无分文。他把本次征讨备中高松的会计叫来: “还剩几多金钱?” 此次征战因为时间拖长,花销很大,所剩无几。 “银子仅剩十贯。金子还有四百六十枚。” 秀吉点头,半日无言。 会计在邻室抬起头,问这些金银分给谁。秀吉道: “暂且留下,带往战场。” 秀吉决定用这仅有的金钱当场奖赏立下战功的将士。至此,秀吉自身囊中甚至不剩一枚铜钱。但他知道,若败战山城平野,则只有一死。本来死后钱财不需一分一文。相反若取得胜利,砍下明智光秀首级,则即便身无分文,却会得到天下。 秀吉出浴室,坐在榻榻米休息室,边擦汗边发出最后命令: “水!” 小姓站起,端来满满一碗水。秀吉一口气喝光,以此结束所有命令。此后单等明朝出征。 濑兵卫 为主报仇! 这是本次军事行动羽柴秀吉筑前守如雷贯耳般主题。这一主题,必须表现得悲怆激烈。“讨伐光秀,为主报仇!誓把光秀首级献至大人墓前,以祭奠大人在天之灵。胜利之日,我筑前守将亲手操办上总介大人大葬之仪。” 秀吉发誓。为悼念信长在天之灵,他剪掉发髻,变成一个大童。 “信长公之死,于我无异于高堂之死。我之悲痛,谁人可知?” 秀吉对别人这样说。说时一把鼻涕一把泪,谁都不会觉得那是特意表演给人看。秀吉自己也绝无要表演给谁看之意。对信长不幸冤死,他从心底感到悲伤,悲伤得——秀吉本为世上少有心软之人——“衣带渐宽人憔悴”。 但秀吉并未“憔悴”。仅在姬路城这最后一晚,夜宵就吃饼十块,喝汤三碗。他对端茶送水的儿小姓说: “我越感悲伤越觉腹空。” 深感肚饥腹空,是因为从身体深处不断涌出鼓点般节奏。这节奏与他的悲痛感觉从同一地方涌出。 “夺取天下!” 所谓节奏就是这一句话。虽说这是以信长之死为千载一遇的机会,踩在信长尸体上,去夺取天下。但在这点上,秀吉却并未感到任何矛盾。 “上总介大人对俺多般照顾,精心培养。大人对俺恩重如山,永生不能忘记。但最大之恩,其实是用他自己之死,给俺开辟夺取天下之路。” 他不但嘴上如此说,心里也确实如此想。若不如此想,他就不可能有悲伤与欲望同时井喷的这种精神状态。 出发前夜,他对自己幕僚中一位最无能之辈说: “姬路城,留汝看管。” 此人名叫三好一路,是秀吉亲姐夫——尾张一个普通百姓出身。这次留守看管居城,无能之才足够。因为此次与光秀决战,若失败秀吉只有死路一条。逃回居城以图东山再起,几乎不能想象。秀吉把这一无能之辈叫到跟前叮嘱道: “若接秀吉上方败仗消息,即刻放火烧城。家母及家眷尽皆杀死。汝之任务,唯此而已!” 当晚,那位随军祈祷僧求见秀吉,报告自己算卦结果道: “明日之日为大凶。” 算卦结果是如果此日出征,则城主将永不能回城。言下之意此日出征最不应该。 秀吉听后大吼一声: “混账!” 秀吉对众人喊道:“狗屁永不能回城,明日便是最吉利之日。秀吉俺本来就没想要活着回来。俺本来就要豁出自己性命,给大人报仇。” “还有,”秀吉声更高,“此战若俺秀吉战胜光秀,则随心所欲,任何地方都可作居城。不论如何,对本来就没想要再回到这小城堡的俺秀吉来说,今日才是大吉之日。” 夜已很深。 秀吉抓紧时间假寐,晚十点,他被第一次螺号叫醒。这是他命令的出发准备号声。 “第一次号角抓紧用餐。” 他提前发出这一指令。估计此时城内外士兵都在同时进餐。用号角命令军队,是信长所想之法。因此织田军中比任何领主家军团都纪律分明。在这点上,同为织田家军队的明智光秀军应也相同。 晚十二点,第二声号角吹响,命粮草先行。 “粮草马队出发。” 运送弹药、粮草马队若不能先行,则会影响战斗部队急行军。 第三次号角要在凌晨二时(九日)吹响,意思是: “城外印南野集合!” 在吹响之前,秀吉穿好铠甲,戴上头盔,手持麾令旗,猛地跳到地上。他一眼都不回头望,一直奔下本丸石阶,穿过数重小门,最后冲出大门。大门外是朱色栏杆木桥。过桥时,正是二时。 天已变晴。 繁星满天。 秀吉令道: “海螺拿来!” 这第三声出阵号角,秀吉要亲自吹响。秀吉接过海螺,一条腿蹬在栏杆上—— “呜……呜……” 吹响了号角。 他向东南西北各方向都吹了一遍。出发吧,勇士们,准备决一死战!秀吉使出浑身力气,不顾节律,拼命随意吹着海螺。 “听那号声,当为大人亲自吹响。” 此话在满天繁星下匆忙集合的将士交耳相传。低声耳语和阵阵螺号,点燃将士们心中亢奋的火焰。 “大人要夺天下!”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次战役彩虹般华丽色彩。他们知道,拥立秀吉,帮助秀吉战胜光秀,将改变自己命运。足轻被升为武士,武士被封为大名也并非梦想。毫无疑问,两万人,每人都会因这一战役改变命运。 “即使能活千年,亦无参加此次战役之幸运。各位皆应勇猛奋斗!” 秀吉早已通过各个头目,向全军发出了如上传言。因此全军上下,无不与秀吉胸中同样,亢奋鼓动。恰在此时,传来秀吉螺号之声。 满天繁星下,遍地林立旌旗、马队和枪林。不久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火把,火把向东,开始蜿蜒移动。 行军阵形分为五队。 先锋为中村孙平次。孙平次与秀吉同为尾张中村出身,秀吉当近江长滨城主时,出村投靠秀吉。虽反应迟钝但处事稳重,而作为先锋最为恰当是因为他勇猛无比。如今食禄千石,为足轻大将身份。 “孙平次,勇猛战斗,建立功勋!” 秀吉从后边传来口谕。孙平次揭开头盔护面,向后方传回决心: “为中村人争光!” 事实上孙平次后来被称为“中村一氏式部少辅”,领有骏府十七万五千石,位列丰臣家“中老”。猎师出身的堀尾茂助率队紧随孙平次队前进。堀尾后来也位列丰臣家“中老”,领有孙平次领地近邻远州滨松十二万石。 秀吉随中军前进。边行军,边不断发布命令。 他问身旁黑田官兵卫: “决战战场会在何处?” 官兵卫早就考虑过这一问题: “当在京都南郊。” 也就是说,京都与大坂之间,距京都较近的淀川沿河平原一带,将成为决战战场。 “余亦同感。” 在这一预定战场,有织田家两个大名的居城,即是: 高槻城,高山右近。 茨木城,中川濑兵卫。 两人皆为摄津武士。两人本为同族人,并同臣属荒木村重摄津守。荒木村重当年为织田家新归服大名,后背叛信长,被讨伐消灭。当时高山右近和中川濑兵卫没有追随荒木村重,而是表示服从信长,从而保住自己领地和城堡。后来信长把他们划归明智光秀。这种大名被称作“组下大名”。如今明智光秀又反乱。对他们二人来说,其直属上级两代都是反乱军。 “此二人命运奇妙!” 秀吉亦觉这二人命运奇妙。当年荒木村重反乱时,信长为防止高山和中川与叛军合流,采取了非常用心的怀柔手段。?99lib? “如今照例应用怀柔手段。” 但说不定这二人早已加入明智光秀阵营。若果真那样,还得想法离间他们。 因为关键是此二人的居城高槻城和茨木城位于预定战场中心地带。如果这两座城堡成为敌方要塞,那将对自军的野战行动产生极大障碍。反之若成为盟军,那将同样对战局产生决定性影响。 “高山右近几无问题。” “此话可信?” 官兵卫早已做了工作。官兵卫与高山右近同为天主教信徒,关系一直不错。当年荒木村重反乱时,织田信长曾请传教士说服高山右近。这次官兵卫亦不失时机做了安排。 “汝已行动?” 对眼前此人下手之快,行动之机灵,秀吉感到非常惊讶。这不是与自己过去在织田家所作所为同样吗? “但中川濑兵卫,臣却无能为力。那人视人……” “哈哈,视人不当人?” 秀吉噗嗤笑出声来。秀吉与濑兵卫也不太熟,但他知道濑兵卫胆量过人,作战有方。只是此人过于尖酸刻薄,说起话来简直像是一个马贩子,根本不像大名。 “濑兵卫处,余派使者可也。” 秀吉说。其实本能寺事变信长不幸身亡一事,秀吉最早确实是从信长侧近长谷川宗仁所派使者得到消息,但随后秀吉在从备中高松紧急撤退途中,不断有其他人派来使者通报。其中有一位就是摄津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所派。既然能特意给秀吉通报信长噩耗,至少说明在秀吉和光秀两者之间,濑兵卫更倾向于秀吉。由此可见濑兵卫旗色,当与秀吉比较接近。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在目前这种关键时刻,人心如何变化,谁都不能保证。 秀吉潇洒地挥笔写信。他先写几句客气话,然后写关键部分: “上总介大人(信长)及公子大人(信长嫡子信忠)皆平安脱身,勿念。” 意思是说信长和信忠都平安从本能寺混战中脱身成功。他还在信中写道:信长父子脱出后,“入膳所(今大津市)静养。随身侍从有福富平左卫门。大人脱身一事,福富平左卫门功劳巨大。总之千幸万幸不如大人平安无事。” 当然这些都是胡说。为使这一编造谎言更为真实,他甚至创作了信长侧近福富平左卫门帮助信长脱身立功的故事。事实是福富在此次事变中也被乱军杀死。但如此谎言,秀吉觉得对中川濑兵卫应多少有些效果。信长若还存命,那就说明织田军团还存在,你濑兵卫若轻易倒向光秀,剩下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濑兵卫并非傻瓜,当然不会相信如此创作。但将被迷惑无疑。” 必须找一位使者。幸运的是秀吉军中有位人选再合适不过。此人即濑兵卫女婿,名叫吉田左助。 吉田左助虽是一介武士,但更像一个茶人。此人后世称吉田重然织部正,任丰臣家茶头,成为后世所谓织部流茶道始祖。性格坚毅,能言善辩,毫无疑问作为使者此时最为合适。 “遵命!” 吉田骑马靠过来。秀吉在马上边挥鞭驰骋边发出详细指示: “目的只有一个,说服岳父濑兵卫,加入我方阵营。我军明后日即可到达摄津尼崎。余望在尼崎面会濑兵卫。切望一见。若可能,希望届时带人质同来。” “此事太为难。” 吉田心里知道此事很难,但他二话没说,挥鞭击马,疾驰而去。那个总对自己吹毛求疵的岳父濑兵卫,能答应秀吉的人质要求吗? 吉田不眠不休在山阳道上疾驰。翌日深夜,终于赶到摄津茨木城。此城堡便是濑兵卫.十余万石大名居城。 “开门!十万火急!” 吉田首先得把城门守兵打起给自己开门。 濑兵卫正在天守阁内间就寝,他起来招呼自己女婿进去。 濑兵卫耷拉半张脸说: “汝为筑前使者?” 然后吐出讥嘲之话: “何时成为筑前家家臣了?” 吉田属于织田家派给秀吉的临时援军。不是秀吉能随便命令当使者的“家臣”。 “请先看信。” 吉田并未在意濑兵卫的冷嘲热讽,他直接把秀吉亲笔信给濑兵卫看。濑兵卫眼睛非常近视,他把信几乎贴住脸,像要舔信一般地仔细看。濑兵卫此时四十一岁。 “不可能!” 看到信长还存命那一段,濑兵卫叫起来。怎么可能?他猛地抬起头问道:“当真?” “确确实实!” “早已烧成灰了!” 濑兵卫说。明智光秀方当然不断派人来拉拢说服濑兵卫,他从那些使者口中得知本能寺事变详细情况。信长在大火中自杀,尸骸不明。 “像日州大人那一样的人,绝不会放过猎物!” 濑兵卫对秀吉亲笔书信这种小动作不屑一顾。但总得加盟某方,吉田问。没想到濑兵卫毫不犹豫答道: “当然筑前啊!” 话虽如此说,但奇怪的是濑兵卫却对光秀评价很高:“武略秀吉高,但要夺天下还是光秀。光秀人正直。” “非也。说正直筑前大人最正直。筑前大人总是首先考虑回报他人功劳。为筑前大人效命,绝不会徒劳。” 濑兵卫还是摇头: “然其无知啊!” “如大人所说,若仅识字即可治天下,那随便一个和尚即可治天下。” “嗯,或许筑前高一筹吧。” 濑兵卫本来觉得跟谁都无所谓。两军兵力相比,双方本军人数不相上下。但若算上合流人数,那筑前方将大大超过日州方。 “且光秀无人气。” 如今虽是乱世,但光秀永远摆不脱弑主阴影。相反,秀吉却因高举为主复仇大旗,估计织田家大名中十有八九将会加入秀吉阵营。 “可憎可气,但恐怕那猴子终能取胜。” 濑兵卫满脸厌烦地说。不知为何,濑兵卫反正很讨厌这个总爱表演的秀吉。 “总之,随筑前。” “那……” 吉田不失时机提出人质一事。濑兵卫听后一下跳起,怒气冲天。他大叫:混账,少来这一套! “他筑前竟敢要俺送人质?!” 同为织田家大名,身份地位也是同格。濑兵卫骂道:“同辈命同辈提交人质,筑前这厮脑子灌水了?” “麻烦了!” 吉田感觉棘手难办。濑兵卫并非愚蠢顽固之人,他本明事理。明事理却开口便骂,骂得还特别难听。濑兵卫嘴很能说,一开说就不可能停下。 “俺累死了。” 吉田转移了话题。他不想一直这样听濑兵卫说下去,他想尽早回城下居所去休息。 “不过……” 吉田说,筑前大人提到“人质”,并不是要与岳父大人为仇,其实正好相反。“若其他人知道如中川濑兵卫大人这样的大名都送人质与筑前大人,发誓加入筑前阵营,那么其他还犹豫不决的大名——比如光秀亲戚细川藤孝、筒井顺庆等,势必争先恐后加入筑前大人阵营。此事其实含有如此重大意义。岳父大人,千万不能为区区一个人质,拘泥于自己面子,要看清天下大势,做开辟新时势的先驱者如何?” 吉田说完便退出,回城下居所休息去了。濑兵卫却急了: “这厮所言极是。” 女婿刚才说: “做开辟天下新势先驱。” 天下大势,无疑将是以秀吉为中心重新旋转的新世界。此战若秀吉取胜,秀吉将不会再是从前的“筑前”,而是要成为夺天下的人也未可知。 “决心已下。” 他立刻派人去吉田左助住处,传达答应人质一事。不过濑兵卫自己无嗣,所以只能把家老之女当人质送去。 这段时间,秀吉马不停蹄一直向东奔驰。 如此大军,如此疯狂神速的行军记录,古来少见。十日晚,秀吉先锋队便已进入摄津尼崎城。 军令早已发到: “尼崎休整。” 秀吉要在这一当年荒木村重旧城下,进行最后的战斗准备。 消息传到京都。 “不可能!” 明智光秀不能相信。他得到的情报并不是秀吉军已到尼崎,而是刚从姬路出发。秀吉从姬路出发,光秀就已不能相信。秀吉不是在中国与毛利军对峙吗?秀吉的命运,本来应该是被毛利军牵制,像用锁链锁住般一步也不能离开山的。 所以他不能相信。 “误报无疑!” 他不愿相信的最主要原因之一是,秀吉被困中国战线不能脱身,是这次事变成功的重要基础。光秀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才制定了突袭本能寺,进而夺取天下的计划。但现实是秀吉大军正在东进。 “但愿为误报。” 光秀内心如此祈愿,是因为他希望至少再有半个月以上的时间。光秀已控制朝廷,在京都竖起了自己的大旗。所以只要有充足时间,四方大名小名将尽皆归于自己这水色桔梗旗下。他当初的计划就是如此。 但这一计划如今将被推翻。十日夜至十一日,秀吉大军全部抵达尼崎城下。他们以这里为前线基地,等待四方织田家大名前来参战。 “恳请撤回近江坂本城。” 明智家家老斋藤利三等竭力建议明智光秀从京都撤退。利三得到情报说,羽柴军以复仇为口号,从大将到足轻杂役,所有将士士气高涨。他们认为,与如此士气高昂的悲愤之军正面作战,愚蠢至极。 “不,唯有决战!” 光秀不愿改变自己的计划。既然取胜的可能被秀吉的神速行军破坏,那剩下的就只有决一死战。 光秀急忙把军队布置到京都南郊,并命令修补阵地准备战斗。他动员大量人夫进入淀城、长冈胜龙寺城、下鸟羽堡垒等淀川河畔的城堡、要塞等,匆匆忙忙开始加固防线。 秀吉率军向东急行。 右手是广袤的大海。这一带的大海与海岸线上的松原风景到底如何呢? 高砂 明石 舞子 都一晃而过。敌人在京都,战场在远方。在奔驰的路途上,秀吉不停发出各种军令,派出各路使者,其繁忙程度不亚于在战场上。狂奔疾驰的马鞍上,已是他的作战指挥部。在这点上,秀吉的作战思想与以前的其他所谓军事天才们完全不同。以前的所谓军事天才们——比如上杉谦信、武田信玄等——都是在肉眼看到敌人后才开始战斗。但秀吉在看到敌人时,对他来说战斗已基本结束,剩下的只是夺取胜利而已。 他认为: “所谓作战,只能是如此。” 作战重要的是创造取胜的局势。扩大同盟势力,减少敌军盟友,以在战场集结数倍于敌人之兵力为目标。尽量减少战斗的投机性,不相信奇迹,创造取得战斗胜利的物理条件。 秀吉的战争思想是: “只有创造出绝对胜利的条件,才可开始战斗。战斗必须在决战前已具备取胜条件。” 晚年,他造访越后,探访神秘名将上杉谦信故迹,不由评价上杉道: “毕竟是个乡巴佬大将。” 秀吉想说的意思大概是,上杉谦信战术投机性过强,过于依赖战场上的战术技巧。此即为上杉乡巴佬——旧式之处。 在行军过程中处理万事,都是为创造胜利的条件。当出现到战场上时,秀吉应该是无事可做。 秀吉在行军过程中,向可能会加入光秀阵营的丹后国细川藤孝、细川忠兴父子派出使者;同时也向大和国筒井顺庆派出使者,试图游说他们归入自己麾下。 秀吉目前最大游说目标是远超这两家的织田家第二家老——丹羽长秀五郎左卫门。 秀吉在马上说: “官兵卫,关键在丹羽大人。” “但即使无丹羽大人助阵,我方亦能战胜光秀无疑。” “噢,官兵卫,你我看法稍有不同啊。” 秀吉赶着马跑。 “嗯……” 官兵卫想探索秀吉看法的根本所在。 丹羽长秀与柴田胜家并为织田家两大长老。他们与秀吉和光秀这些新家臣不同,属织田家祖传家臣。年龄比秀吉大三岁。 丹羽从还被叫做万千代的十五岁开始便做信长侍从,负责信长身边杂务。信长看中其才能,重点培养。 丹羽长期以来作为大将,被信长派往各个战场参战,但信长从未忘记恩宠。信长把自己堂兄信广之女嫁予他为妻。 所以丹羽长秀与柴田胜家被世间并称“织田家双璧”。 丹羽比柴田胜家能力稍差。在人物器量上,也比柴田胜家稍小,但他没有柴田胜家那种傲慢和坏心。不过两人同样顽固不化。 比如信长在控制近江地区后,向朝廷奏请,给自己军团长们各封官位。秀吉为筑前守、光秀为日向守、柴田胜家为修理亮、泷川一益为左近将监、荒木村重为摄津守。当时信长要使朝廷封丹羽为“越前守”,但他却固辞不受。 “鄙人既为五郎左卫门,仅此足矣。” 他不听劝告,坚决不受官禄。信长最后也只能苦笑,放弃了给他封官授禄的打算。对他这种质朴性格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风格,信长其实更为喜爱。他这种性格也表现在战场上。他在战场上虽无华丽的奇策妙术,但任何困难的作战都决不后退。进攻时便像用大木槌砸木桩,横冲直撞,地动山摇。信长分给丹羽长秀近江佐和山城为居城,让他住在安土附近,但封给他的领地却是若狭小滨十万石。 秀吉在从木下改姓羽柴时,取柴田的“柴”字和丹羽的“羽”字,想尽量取得这两位老臣欢心,受到织田家上下评价。当时柴田胜家曾讥笑道: “猴崽子,竟用吾姓!” 柴田胜家本来就不喜秀吉,他讨厌秀吉圆滑机灵。但丹羽长秀却不同,他听后高兴道: “能取吾姓一字,无上光荣。” 秀吉知道自己与柴田胜家关系不会调和,所以特意亲近与柴田关系不好的丹羽长秀。通过与丹羽长秀亲近,取得其庇护。当时秀吉三十来岁,还需织田家老臣庇护。 及至信长晚年,其实秀吉更为活跃,也更受人关注。但他并未忘记丹羽长秀旧恩。他每次都从远征之地给丹羽长秀送去当地特产。 信长晚年终于分给丹羽长秀一个大战任务。这就是征讨四国,讨伐四国长宗我部家。 这次征伐名义上总帅是信长三子织田信孝,但实际总指挥却是丹羽长秀。要远征四国,首先得组织军团。 信长发表了参加征讨四国的各路大名名单,他命令这些大名各在自己领内组织军队,做好准备,然后: “集结大坂,听从信孝、长秀指挥。” 长秀与信孝一起进驻大坂城,等待军团集结。在等待军团集结时,纪州杂贺党反乱,他们临时又去讨伐杂贺党。长秀率领小股部队从大坂出发到泉州岸和田阵地,与纪州鹭森(今和歌山)之敌对战。在对战中,长秀接到本能寺事变急报。 “既如此则无可奈何。” 估计长秀当时就是这种心理。他自己即使想征讨光秀,可手下也无军队。他率兵匆忙撤回大坂城,但却不知如何是好。想回自己领地若狭小滨,可路被叛军光秀占领,不可能回去。同时接受信长命令“大坂集结”的各路织田家大名,在从领地进军大坂途中接到本能寺事变急报,大都觉得这世道又要变回混乱的战国时代,所以大都匆忙掉头返回领地而去。 “你我当被困死大坂。” 长秀与织田信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此时,他们接到秀吉从中国反攻回来,正在山阳道迅猛驰骋的消息。 “怎么可能?!” 织田信孝第一反应是不能相信。秀吉不是正在与那强大的毛利军对峙吗?不是因为自己对付不了,恳求信长亲率大军出马增援,信长才从安土出发,借宿京都,在本能寺遭到不幸了吗?四面楚歌的秀吉,绝不可能从那困顿的现实中脱身,转入反攻。信孝坚持这样认为。织田信孝是伊势神户城主,在不傻便呆的信长几个亲儿子中,算是比较有灵性的一个。不过以他区区能力,若不是信长嫡子,至多只能当一个小者头目。 “嗯,不可能吧?” 丹羽长秀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熟知秀吉。他知道若事情紧急,秀吉任何事情都可能干出来。比如说让他在空中飞翔,说不定都能做到。 秀吉所派使者接踵而来。随羽柴军行动的信长侧近将校堀久太郎>..也送来亲书。通过这些情报,秀吉的神速行动如显眼前。秀吉显然是奔着光秀突飞猛进。 “有救了!” 长秀心想。此时此景像在海里遇难,失去船舵和船帆,没有航行能力的信孝和长秀眼前,突然出现城堡般巨大轮船一样。 秀吉也送来诚恳的亲书。书中恳请: “恳望同为大人报仇雪恨。” 因为有秀吉号召,长秀才可能给故主报仇,信孝也才能为亡父报仇。这难道不是应该欢呼雀跃的高兴事吗? 但织田信孝却并未笑,他不满地嘟囔道: “那猴子?” 信孝平时无所事事,每日只在城内书院吃喝玩乐。丹羽长秀不是不能理解信孝此时的心理。这次复仇的主导权,被羽柴掌握。大军在秀吉手中,按惯例,秀吉当然为总大将。信孝和长秀,都只能隶属其下。 “如此亦可。本应如此。” 长秀完全理解这一命运,他也很快就在心里决定了自己应处的位置。既然事已至此,自己心甘情愿臣属秀吉,辅助秀吉。 秀吉一到尼崎,就大声问: “哟,此处有无禅寺?” 向导带他去栖贤寺。他边走边命令: “全员上街热闹!” 他给街道路口布置大量士兵,让他们在各处立上: “羽柴筑前守阵营” 告示牌,广告四方,我秀吉为征讨逆贼明智光秀已到达摄津。这种时候,所有事项都应大操大办,制造热闹。 秀吉走进寺内命道: “先洗澡,再拿些长精力的食物来吃。” 自从信长被害以来,秀吉为给信长服丧,不食荤菜。但如今要准备打仗,必须补充体力。他喊:鹿肉、野猪肉、鱼肉、鸡肉都拿来吃。有无大蒜?搞些大蒜来。 他又对身边的堀久太郎和养子于次丸说: “俺已老矣。精力不如从前。” 几天只食素不吃荤,便感到全身无力,如此将如何打仗?为战胜敌人,如今只能对不起信长大人,身体得补充营养和精力。为赎罪,他把服丧剪短的头发,再剪短一些。 “我等亦愿剪发。” 堀久太郎和于次丸也要剪发,被秀吉挡住。他仅让于次丸把额前头发剪掉。秀吉对他们二人说:“头发剪俺的。吃素一事你们来。”秀吉本喜吃喝,尤其喜吃肥肉,几日吃素,他已实在受不了了。 在尼崎,秀吉受到三位摄津大名拜谒。这三位大名为高槻城主高山右近,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尼崎、花隈、伊丹三城城主池田胜入斋。他们接受秀吉要求,分别带来人质。秀吉把每个人质都拥抱一下道: “可爱可亲!” 然后当场全都还给他们。在秀吉看来,既然已知道他们的归属之意,那人质就已经失去意义。秀吉竟如此大度,中川濑兵卫暗自咋舌称叹。 军议立刻召开。按信长遗法,战场附近城堡和领地大名应为先锋。因此,距战场最近的高槻城主高山右近自然就是第一队,第二队则是中川濑兵卫,池田胜入斋为第三队。 先锋三队合计八千五百人。十二日未明,先锋部队出发奔向战场。随后秀吉也将率中军一万余开始北进,奔赴战场。 但秀吉本人此日直至正午还在尼崎按兵不动。他不能动。因为大坂的织田信孝还犹豫不决,还未下决心投靠过来。秀吉多次派出使者说服,一直焦急等待回音。 “三七大人(信孝幼名)从小脾气暴躁。看来爱发脾气的毛病迄今未改啊。” 秀吉嘴上虽开玩笑,但心中却不能冷静。织田家后嗣若不能参加这次复仇之战,那四方大名也就不会一呼百应。但后来他终于断念,正午以后,他亲率中军沿淀川北上。当日,秀吉大军就进入摄津富田地区。先锋部队已布阵到山崎一带。 明智光秀军也在淀川附近展开,其先锋已到胜龙寺附近。两军前线阵地相距不过两公里左右。虽然非常接近,但此日晚间双方却并无任何行动,互相也未挑逗。夜幕在互相对峙中越来越深。 “不得动手,不得挑逗,做好准备,开战须等我命令!” 秀吉严命前线部队。秀吉还在等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的八千大坂军。如今两军人数不相上下,但若大坂八千大军来援,秀吉军则超出明智军,占明显优势。所以秀吉还在等待。而光秀,此日晚间也未动手。从常识上看,光秀其实应该发动夜袭,但光秀却思虑过度。一是秀吉进军神速,对他来说像恶梦一般,使他失去充分准备时间,全军还未及全面展开。而且秀吉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所以他一时还摸不清秀吉阵容大小。 “那猴子,不定纠集了超过我一倍以上将士。” 他如此看秀吉军,所以没敢采用全军出击那种纯野战方式,而是采用了野战和阵地战相结合的战术。他希望通过加强阵地防御能力,掩盖自军弱势。由此即可看出,对这次战役,光秀精神已进入一种消极防御状态。 而且光秀还有一件痛苦之事。 光秀最寄期望的大和国筒井顺庆似乎已附庸秀吉一方。筒井还未赶到战场附近,但如果他要来参战,当从淀川东岸高地的洞岭出现。为阻止筒井,光秀不得不派自己麾下最精锐的斋藤利三部队,到与决战几乎无关的这个高地去堵截。 此日阴雨。 天亮后,就是十三日。 雨还在下,秀吉军照例按兵不动。光秀觉得这正是机会,抓紧巩固淀城及其他后方防御阵地。他像看到大鱼才急忙匆忙织网似的手忙脚乱。因此他当然不会主动出击。 正午时分,秀吉方出现一阵吵嚷。织田信孝与丹羽长秀军从大坂方向陆续赶来。 “终于来了。” 秀吉立即开始行动。他坐上轿子,在大雨中赶到大冢(今高槻南方河港)河岸,出迎信孝与长秀。 远远看到信孝与长秀,秀吉就从轿子里急忙跳下,在大雨中跑到信孝面前,单腿跪下道: “啊,有二位大力鼎助,足可告慰右大臣在天之灵。” 信孝随意答道: “辛苦了。” 秀吉站起,走到丹羽长秀身边,拉住长秀双手毕恭毕敬表示感谢。他小声说: “不胜感谢。” 秀吉通过使者知道,为说服信孝,长秀费尽口舌。秀吉在雨中,把敌我情况大致介绍一遍。同时他还介绍了自己的攻打方针和阵地地形。这一带是淀川河流域平原中最狭窄地区。西边是突出山脉的天王山压顶而来,东岸有石清水八幡山逼近河川。 长秀和蔼地说: “万事皆可酌情处理。” 他还说,事已至此,全听你的安排,不用在意,请随意指挥调动。 “那好。” 雨中军议就此结束。 秀吉丢下一声“那开始吧!”,像说开始捣年糕一般随便。他返回轿子命道: “走!” 他与信孝和长秀商定,以他们新到大军为中军,布阵后方。而本为中军的秀吉直属军,则全部(除作预备队的羽柴秀长队外)转为前线部队,出发准备攻击。 后方军队按部署重新开始移动,一队接一队,不断向前推进。秀吉在大军开始移动前就坐上轿子亲往前线。轿子奔跑在山脚下街道上。秀吉从轿子里伸出头,挥动手,向移动中的人马大喊: “抖擞精神!” 雨越下越大。秀吉连声大呼“精神抖擞,建立功勋!”与秀吉喊声呼应,移动的人马大潮发出更大轰鸣声,向前疾驰。 随着秀吉大军到达,前线原本零零星星的铁炮声,突然大变,双方几千杆铁炮一齐开火,山崩地裂。这时为后晌四时余。 明智军攻击也非常激烈。特别是从洞岭返回,加入前线的光秀第一家老斋藤利三军,把秀吉前线部队高山右近两千将兵轻松击破,直逼第二线中川濑兵卫军。濑兵卫呵斥自己的两千五百士卒,顽强抵抗。濑兵卫指挥打仗时恶口杂言不断,世上少有。他大喊: “不准后退,后退者斩!” 同时指着想后退的骑士名大骂: “某某兵卫,混账!” 看到勇敢骑士也连呼其名,口中喷火般大喊: “某某兵卫,看到了!勇敢顽强,亲眼看到!” 即便如此,中川军要阻止斋藤利三军猛攻还是显得势单力薄。在这关键时刻,第三队池田胜入斋军参战,秀吉直属的加藤光泰也率军沿淀川河床赶来增援。斋藤利三军终于开始出现溃败迹象。 此时,从大路西侧天王山上发出震天枪声,枪弹暴雨般从右边泼向斋藤利三军右侧腹部。这一高地被中川濑兵卫预先派出的一队士兵占领,这一阵枪林弹雨,无疑将加速斋藤军崩溃。明智方松田政近为救援,率队企图抢夺天王山高地,却被濑兵卫军从山上居高临下攻击,同时还受到沿山麓增援而来的秀吉方堀道利队夹击,最后战死。 在此期间,秀吉把后方中军不断派往前线。但由于烟雨朦胧,硝烟弥漫,所以敌我到底谁胜谁败,肉眼难以分辨。不过前线不断派回的信使,使他能多少知道一些前线战况。 “明智军先锋为谁?” 秀吉问。信使答道:第一队是斋藤利三,第二队是阿閇(bi)贞秀。先锋队之后,就是明智光秀亲自指挥的一万中军。 “内藏助(斋藤利三)情况如何?内藏助是否开始溃败?” 秀吉只问信使斋藤利三情况,他命信使关注斋藤利三是否溃败。秀吉专等这一明智光秀阵营最强部队,只要稍露溃败苗头,他便要展开下一步战斗。开战一小时后,斋藤军开始显出有些不稳。 秀吉抓住这一机会,即时命令全军发动总攻。他首先连续向右翼增派部队,命沿淀川河床向前推进。将兵们在沙地和河滩浅水上神速前进。能神速前进,还有一个原因是因光秀主要兵力大部在后方,这一带几乎没有守军。秀吉军这支右翼部队,进入明智先锋队侧面,摆出包围先锋队的态势。 这时斋藤害怕了,只能开始撤退。 光秀看到前线将要溃败,才急忙投入预备队。 “太迟!” 秀吉后来在谈起这次战役时为光秀感到惋惜。在观察战机方面,光秀总是慢秀吉一步。此时投入预备队,时机已晚。预备队到前线马上受到秀吉军围歼,纷纷溃败,连连后退。后方的明智军被后退士兵冲击,坚持不住,乱了阵脚,最后终于不打自败,开始四方逃散。这时自战斗开始刚两小时余。明智光秀暂时退却到胜龙寺城,企图集中诸将和残兵,准备反攻。但伊势贞兴等有力将领大半都已战死。看到如此惨状,明智光秀只好放弃作战,逃回近江坂本城去了。 日落前,奔驰在战场上的几乎都是秀吉方人马。最前线的中川濑兵卫停下战斗,决定休息。 中川濑兵卫手下兵头们都说: “应一鼓作气追赶敌人。” 但濑兵卫讥笑道: “如何能追?” 自己的部队在最前线一直激战,士兵们的疲劳已到极限。足轻们等都随便倒在路旁河畔,任雨淋风吹,只顾休息。虽应一路追击,直取光秀首级,但还是把那功劳让给别人去吧。 “我们早已干够了。” 濑兵卫命在路边摆上折凳,坐下休息。他问近习: “秀吉在何方?” 近习累得低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说不知。 “本来啊……” 濑兵卫说:战斗胜利后,在战场硝烟还未散尽时,所有大将都应该集中到总大将处,共同庆祝战斗胜利,这才是战场礼仪。如果信长在世,作为织田家部将,濑兵卫当然要去庆贺。但如今信长已不在人世。 “难道要去三七大人处吗?” 他自言自语后,又觉可笑。织田信孝虽为织田家公子,但并非继承人,只不过是伊势神户城一城之主而已。在同属织田家大名这点上,与濑兵卫同级。 濑兵卫笑说: “此战无拘无束,何等轻松!” 摄津人有一毛病便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所以若在该人身边,那么该人的思考过程会一览无遗。濑兵卫这一毛病更是利害。 “向秀吉祝贺?不可能吧!” 濑兵卫毫不客气地说给自己听。这种场合,按惯例,相反的应是秀吉向前来参战的各路大名表示感谢和慰劳。 恰在此时,大路那边过来一群熙熙攘攘的人群。 “怎么啦?” 濑兵卫睁大眼睛望去,但见两位骑士先导,后边是朱色唐伞、大马标摇动着过来。他当然知道,那是秀吉的轿子。 “秀吉!” 濑兵卫嘴上虽说,但却端坐折凳上并未站起。濑兵卫觉得你秀吉当然应下轿子,殷勤地向俺濑兵卫说几句感谢和慰劳的话。有关濑兵卫的记录上记有: “濑兵卫觉依例应受礼仪。” 这就是他当时的心情。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轿子从濑兵卫眼前通过时,秀吉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拉开轿窗,探出头随便喊了一声: “濑兵卫,辛苦啊!” 仅此而已。 有关濑兵卫听到秀吉这一喊声的反应,我们还是借用一下原始记录: 濑兵卫,短气之人,自言: “傲慢无礼!竟面露欲夺天下之色!” 秀吉公定当听闻,然公却听而不闻,无视而行。 胜家 旧织田家军团的特点是军容华丽。当年信长大军攻打北陆时,当地人看到信长军武士们华丽的铠甲,魂飞魄散: “天兵降临!” 信长有许多创新。比如为明确大将所在,他开始在大将所在地树立“马标”这种装饰旗,此举后来流行天下。 当时的民谣唱织田家诸公子马标为: 斗形金边信忠卿 金色伞形信雄卿 金色棒槌三七卿 织田家大将们马标为: 金边葫芦秀吉卿 竹枝挂金长秀卿(丹羽) 金三丸子一益卿(泷川) 金色御币胜家卿(柴田) 其中特别是柴田胜家马标被称为“鬼柴田御币”,此御币所向之处,敌人闻风丧胆。 这位柴田胜家,现在北陆。作为织田家北陆道总督,与越后上杉景胜对战。越后势力在上杉谦信死后,其养子上杉景胜继承家业,但势力已衰,成为一普通地方势力。其军事实力早已失去上杉谦信时代那种勇猛。柴田胜家率领麾下佐佐成政和佐久间盛政等织田家培养出来的凶猛大名与上杉势力对战,这一时期战况尤佳,上杉景胜已准备撤回越后本国。 正在此时,柴田接到本能寺事变消息。时为事变三日后的六月四日。 在这点上,胜家比秀吉背运,他晚知道一日。远征备中的秀吉接到事变消息是六月三日。 但胜家也有比秀吉优势的条件。与秀吉对手毛利军相比,胜家对手上杉军已相当弱势。 “马上进军上方,征讨光秀!” 胜家向麾下将领们宣言。藏书网他留下一部分将领守住越中和越后国境,防止上杉军进攻。然后自己返回居城北庄,计划在此做好各种征讨准备后,再率主力军南下。由此可见,其行动是多么迟缓。 “讨伐光秀,舍我其谁!” 这一自信使他行动如此缓慢。他相信,有能力征讨光秀的只有自己。他自信的根据主要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织田家第一家老,而且实力最大,率领着织田家最大军团。胜家此时做梦也未想到,秀吉会从山阳道抽身转入反攻。他只有如下推测: “那猴子,正被强势的毛利军缠得焦头烂额呢。” 此时正值炎夏。 北陆天气不像山阳道那么糟糕,从越前南下的大道沿线天气晴朗,北国街道郁郁葱葱。 “天下归我,亦未可知。” 胜家率领大军南下,窃窃自喜。不但胜家自己如此暗想,胜家麾下将领们虽嘴上不说,但人人心中都做如此暗想。柴田胜家,此时六十一岁。 在摇晃的马背上,自己半生的是是非非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里。 柴田胜家通称权六,官位修理亮,祖辈为织田家家老,世袭家业至今。 “织田家即权六。” 他平时自己对自己如是说,从来不把其他将领放到眼里。 年轻的信长刚当上家督时,老臣们之间心怀畏惧。他们觉得狂躁愚蠢的信长肯定会把织田家毁掉,所以出现了企图拥立信长弟堪十郎信行的举动。胜家作为家老之一,也参与了这一阴谋。但后来阴谋败露,以失败而告终。胜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去向信长请罪,不想信长却原谅了他。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其后信长还重用了他。按照信长性格,谁对自己哪怕仅有一次稍露反抗之意,他都决不原谅。但对胜家,却依然如此重用,说明他非常器重胜家出类拔萃的将才。 信长和胜家都还年轻时,信长想任命胜家为常任先锋大将。在先锋队设置最强大将,是当时军制常识,对将领来说也是一种无上荣誉。但胜家却多次谢绝。他每次都推辞说: “自己无才,不能胜任。” 但最后他还是接受了。受命后下城,在返回自己居所的路上,迎面碰到信长旗本一个武士。武士看见胜家没打招呼就要过去,却被胜家挡住: “无礼之辈!” 胜家不答应了。本来因为信长存在过于强烈,织田家家风是信长直属武士并不太尊重织田家将领。对此胜家本来就不满,而这不满也是他一直固辞当先锋大将的理由之一。这种家风,即使当上先锋大将,也很难得到尊重,没有威严。 “为何不敬礼?” 虽然被胜家责问,但那人却不以为然。胜家大怒,一把抓住那人胸前衣服,用力推倒,拔出刀一刀便砍了。 信长听后大怒。胜家当即登城道:“因此臣一直以来固辞先锋大将一职。权威既被如此轻视,先锋大将如何能任?” 信长无言以对,只好对这次斩杀无礼武士一事不予问责。 信长攻打近江时,胜家也参加战斗,他率极少人马守备近江蒲生郡长光寺城。南近江旧国主佐佐木承祯亲率八千人马来袭,包围了城堡。不仅城堡被包围,而且连城堡用水池都被占领。城堡内随即断水,将士连饮食都困难。因为干渴无水,城内渴死许多士兵。看到这种情况,佐佐木承祯向长光寺城派出使者,劝告胜家: “若投降开城,保证胜家及所有人性命。” 佐佐木承祯表面上是劝降,其实是想通过使者知道敌城水枯竭到何种程度,守城将兵战斗力还有多少等。前来劝降的使者是佐佐木家有名的平井甚助。胜家接见了他。会谈快完时,平井甚助出恭,回来说: “能否洗手?” 胜家看出其意图,他命儿小姓给大铜盘盛满水,两人抬来。平井看后感到非常意外。 在廊檐下洗完手后,出现更令他吃惊一幕。那两个儿小姓把剩下的水全泼到院中。 “可见水完全不缺。” 平井非常惊讶,也顾不上会谈,急忙赶回向佐佐木承祯汇报。 当晚,胜家把所有人集合到本丸训道:“水已用完,雨又不下。岐阜援军暂时亦不能来,前看没有希望,后望没有退路。如此下去,只有渴死。同样为死,不若今晚突袭,冲入敌阵,拼一死活,亦完我武士英名。” 城内还剩下三大瓮水。胜家命把大瓮抬到院中,给守兵每人喝一大勺。最后还剩半瓮水。胜家挥起长刀,斩断铁箍,把瓮全砸了。砸完后他说: “水一滴不剩。剩下只有拼死。” 夜色中,他命打开城门,率领全部人马冲进十倍于己的敌阵,一举击溃敌人。此即为“柴田砸瓮”故事之由来。 信长在攻打北陆时,一时难于决定命谁当总督。信长知道: “北陆人不信别国人。” 若无相当行政能力,要经营北陆谈何容易。而且越后有上杉谦信亲率号称天下最强的越后兵,屡战屡胜,天下无敌。要与上杉对抗,普通将才绝非对手。从这两个条件来看,信长最终选择了胜家。胜家苦心经营,全力奋战,以越前为根据地,攻克和占领了加贺、越中,如今又拔掉了越中鱼津城,把上杉景胜赶回越后本国,单等发动全军向越后发动全面总攻。在这关键时刻,接到本能寺事变急报。 “景胜好运啊!” 胜家慨叹。 从越前南下到近江的北国街道一路上坡。从敦贺南郊进山后,山峰连绵,高耸入云。 “到柳濑便可见琵琶湖了。” 胜家驱马行走在山道上自言自语。能给这单调无聊的行军带来希望的是突然出现的琵琶湖浩瀚淼淼的光景。胜家每次来往这条道路,都期待尽快看到琵琶湖。这次也不例外。 “过柳濑后……” 在这点上,这位傲岸不逊的武士倒像一个婉约诗人。穿过柳濑,看到琵琶湖,行军便不会如此单调…… 终于看到一块巴掌大的盆地,柳濑到了。恰在时行军的单调也被打破了。不过不是被琵琶湖宽广的风景,而是被羽柴秀吉从山城山崎战场派来的使者。 “明智光秀日向守其人……”使者在胜家马前高声宣叫,“犯上作乱,弑我右大臣大人。昨日十三日,我主羽柴秀吉筑前守大人于山城国山崎,讨伐逆贼,为含冤右大臣报仇雪恨。” “何事?” 胜家在马上,一时未能理解使者所说意思。秀吉不是在中国地区与毛利军对峙吗? “不可胡言乱语!” “不敢胡言。筑前守大人……” 使者按日详细说明如今京都已家喻户晓成为传说的秀吉“中国大反攻”这一空前绝后的反攻大战。胜家听后不得不信。 “这猴子!” 胜家仰天无言。天上乌云密布。听使者说,昨日战场大雨倾盆。 胜家心中长叹: “晚矣!万事皆休矣!” 这一事态他在这次行军路上绝对没有想到。如果想到,那即使跑断马腿,也得急行军。 “过于自信。” 胜家暗自悔恨。胜家最大的缺点就是万事过于自信。因为门第与威望太高,造成他自信过剩。他坚信,即使秀吉等辈赶回来反击,当然也应该等他这资格最老的老臣柴田胜家到来。而且他一直觉得,我柴田胜家若不参战,以他们的实力,当不敢开战。这些过剩的自信,使胜家所有行动都变得迟缓。 “那……”胜家慢腾腾下马,“那再好不过。筑前所为,值得称赞。俺替已故右大臣,夸奖两句。” 胜家傲慢地说。他想通过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夸赞秀吉,来勉强维持自己作为第一家老的体面。但他却无论如何不能展开自己紧皱的眉头。总之,胜家改变方针,命令全军就地宿营。 “难道在此柳濑宿营?” 诸将颇觉不可思议。天还很亮,根本不到宿营时刻。 “对。宿营宿营!别无可做之事。我军要做之事,早已被那猴子做完。” 秀吉打败光秀事实传遍全军后,诸将既沮丧又亢奋,在自军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匆匆忙忙都集中到胜家营帐中。 “这猴子!” 甚至有人在胜家面前如此称呼秀吉。他们大都是配属到胜家麾下的织田家大名,即所谓“与力”,但因长期共同作战,在感情上已相当于胜家家臣,甚至连憎恨对象也几乎相同。他们与胜家同样,都厌恶秀吉——只有前田利家是个例外。 当晚,胜家经过长时间深思熟虑,终于想出自己应采取的新方针,心情也随之变得比较轻松。目前的关键是信长及其后嗣信忠死后,织田家继承人如何决定。胜家腹案是,在与织田家有因缘的尾张清洲城召开会议。自己在会上掌握主导权。 “明晨出发,目标清洲!” 他重新发出军令后,利用织田家第一老臣身份,同时向四面八方织田家将领派出使者,当然对秀吉也不例外。 “清洲集合!” 这就是胜家以已故信长代理名义发出的军令。胜家利用这道军令,夺回了主导权。在此同时,胜家还派出一个更重要的使者,向南方疾驶而去。 这位使者疾驰的目标是伊势神户城。在这座城堡里,住着通称为“三七大人”的织田信长第三子织田信孝。三七信孝在与明智光秀对战时,本来驻军大坂。但被从山阳道急回的秀吉三番五次催促,只好率军参战。但他本不喜秀吉,在秀吉旗下参战内心颇不情愿。战胜后,见到秀吉时,三七信孝开口便露骨地问: “我能否继位?” 秀吉微笑道:“此话尚早。”秀吉只回给他这一句话。秀吉意思是信长还未安葬,尸骨未寒,此时便谈论后嗣问题缺乏常识。但三七信孝却敏感地觉察到: “筑前这厮,定无推举自己之意。” 实际上通过自己与秀吉长年交往,他早已预料到这点。三七信孝其实更期待柴田胜家。他与胜家关系更为亲密。 在信孝返回伊势神户城第三日,柴田胜家使者到访。 使者对信孝说: “修理亮有意保举三七大人。” 三七信孝欣喜若狂,立即收拾行装便往清洲去了。如果被首席老臣柴田胜家推举,那织田家后继当属自己无疑。 三七信孝的宿命源于其复杂的出身。他生于二十四年前的永禄元年(1558)正月,与信长第二子信雄同年同月。而且三七信孝比信雄早生二十余日,本来他应该是织田家第二子。但因为其生母出身卑贱,而且出生事实申告晚点,所以被排成织田家第三子。这一不幸一直影响着他,使他成人后也一直抱有一种被冷遇的感觉。 “三介!” 他常在背后这样称呼二兄信雄幼名,表示轻蔑。在家中大殿等处若遇到信雄,也不行礼,总是高傲地仰头视而不见。当然还有一因是因为作为兄长,信雄比较迟钝,三七信孝比较聪颖,看到信雄迟钝的样子他本来也难有尊敬之念。总之,如今父亲信长和长兄信忠不幸死去,若按顺序信雄继位,他三七信孝绝对不能忍受。 抵达尾张清洲城,胜家亲自到城门外迎接。胜家把三七信孝直接迎接进城堡内,在院中一个亭子里坐下说话。 “鄙人意中仅有三七大人。定推大人继位。” 胜家用几乎听不到的低声说。他当然是想卖人情。但三七却不动声色,连头都未点一下。他自尊心还在作怪。 “三七大人!”胜家又低声叫一声,“鄙人愿推举大人。” “明白。此话当真?” “何意?” “当真愿推俺三七继位?” “当真是当真。” 胜家不高兴了。这类事情,并不是你多问两句就能成的。胜家说:“然多有变数,不可掉以轻心。” 秀吉手上有秀胜这一绝好棋子。秀胜是信长四子,幼名于次丸,秀吉软磨硬缠让信长过继给自己做儿子,现改名叫羽柴秀胜。不能排除他们解除养父子关系,秀吉推举秀胜这一可能性。甚至秀吉转而推举二子信雄也未可知。胜家说:“筑前万事机敏灵活,不可掉以轻心。” 秀吉此时正在近江。 他率人收拾整理明智之乱时烧毁的安土城,安排逃难到近江蒲生的织田家女人们。 胜家派出的使者送来清洲会议召集书。秀吉看了一眼便扔到一边。他说: “三介大人可参加?” 使者点头说,向信雄大人处亦派有使者。秀吉听后非常满意,连声叫好:是吗?三介大人也去啊,好啊! 使者觉察到不对劲: “看来羽柴大人似欲推举信雄大人。” 想到这里,使者赶紧返回清洲向胜家汇报。消息迅速传遍清洲,当然也传到信雄耳内。据说信雄听后高兴得挥舞折扇狂蹦乱跳。 秀吉从安土出发。 这次不是轻装,而是重装上路。秀吉令胞弟羽柴秀长和蜂须贺正胜各率一千精锐,护卫自己。这次会议如果开不下去,不定会在清洲城下开战。 “本次合议,或超会战。” 不知秀吉是说此次赴会比战斗还危险,还是说要上演一番比一场大战还大的戏?总之,这次合议如果失败,将失去奋斗到手的天下霸权机会,千载难逢的这一霸权机会将被胜家夺去。 秀吉沿琵琶湖前行,途中拐了一弯。 从安土城北上十八公里,湖畔有一座城堡叫做佐和山城,城主为织田家与胜家并称双雄的丹羽长秀五郎左卫门。 秀吉一行到城堡附近后,秀吉命部队在山脚停下,自己仅带儿小姓一人进了城堡。这种轻松随便,正表现他对长秀的亲近。秀吉今日无论如何得争取到长秀的支援。 “修理亮大人似要推三七大人。” 听秀吉如此一说,长秀脸色眼看着就变了。长秀本来就不喜欢三七信孝。 “万万不可!” 长秀很不高兴。在信长公子数人中,信孝确实多少有点儿器量,但他那一点儿器量,“一村能有五人”。本事跟一个普通人差不多,可架子却学其父信长,把重臣当足轻对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让丹羽长秀不能接受的是,柴田胜家要推举三七信孝。长秀从来与胜家针锋相对,胜家说东他定要往西。 “权六疯了?” 长秀觉得明智光秀并非你胜家征讨,可如今却不可一世地召集大家合议,你有何资格? “多少还是有些。” 秀吉几次伸出双手,压住长秀双肩不要让他过于兴奋。然后他们促膝而坐,冷静恳谈。最后双方就某点达成一致,秀吉郑重告辞,退出城堡。长秀也立即准备出发去清洲。 两人分头走,是担心如果同行,会被别人猜测他们在途中商量,将于己不利。 清洲城外沼泽很多。沼泽中芦苇葱郁,芦苇荡里鷭鸟啼鸣。 合议在大广间举行。泷川一益坐在窗边通风处,比秀吉席次稍高一些。泷川一益出身近江加贺郡,本为浪人,被信长收养,在战斗中表现英勇,受到信长信赖,屡被提拔,终于跻身织田家军团长之列。信长晚年,命他负责远征关东。 关东处于织田家声威不及之地,泷川一益远征相当艰苦。经过艰苦奋斗,终于获得武州、上州等地方武士支持,与当地最大实力北条家势均力敌。但正在此时,却发生了本能寺事变。 消息很快泄漏到关东地方武士之间,许多武士脱离泷川一益而去。泷川成为孤军,只好赶紧撤回上方。他率军从厩桥(今前桥)南下,经高崎,到神流川(今群马县和埼玉县县境)附近时,遇北条军伏击,大败而溃。全军四散奔逃,泷川勉强逃回自己的领地伊势。 “左近将监(泷川官名)大人老态龙钟。” 泷川一益一夜之间变得老态龙钟,一时成为清洲城内茶人之间的话题。此时他年方五十八岁,可是看他衰老的面相,说他是七十岁老人也不足为过。他来清洲后,见人便说: “活人见过地狱!” 他只说自己见过地狱,但关于败战之详情却不愿多说。信长在世时,泷川是个常胜将军,从未吃过败仗。泷川还说: “上总介大人之威望,总算见识了。” 他终于明白因有信长威望,所以他泷川一益才能取胜,信长死后,仅凭自己力量是掌握不了占领地地方武装的。也许他自己本来只有那么一点儿能耐。总之,信长之死给他带来巨大打击。此次败战,使得泷川一益心灰意冷。 “织田家难道到此为止吗?” 通过败仗,他切身体验到信长生前威望之大,同时也使他对信长死后织田家的前途失去信心和希望。 “总之,就看胜家了。” 泷川一益如今唯做此想。信长死后,能体现织田家威信的,只能是首席家老柴田胜家。泷川一益从未考虑过服从胜家以外其他人的可能。至于织田家后继问题,当然一切听从胜家意见。 参加合议大会的超过百人。大名级的有柴田胜家、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羽柴秀吉、细川藤孝、池田胜入斋、筒井顺庆、蒲生氏乡、蜂屋赖隆等,其他还有织田家亲属和旗本主要人物等也列席。 主持人当然是柴田胜家。 “各位迢迢而来,胜家这厢有礼。” 胜家嗓音粗大。其座位背靠亮窗,逆光中黑黝黝的威容更加显得巨大神秘。仅此巨大神秘的威容,便足以镇住在座众人。 胜家简单介绍了本能寺事变前后情况,然后双目紧闭,开始念经,为不幸身亡的信长父子超度。可是途中他突然停止念佛,睁开双眼道:“只是悲痛不能解决问题。眼下最重要之事,便是尽快决定最良后继,以保证织田家永远繁荣。” “……” “唯有三七大人!”胜家威严地说,“鄙人认为唯有三七大人无论年龄还是器量,皆无可非议。各位意下如何?” 胜家环视在座各位。在座所有人都被胜家威严压倒,鸦雀无声。 “各位若无异见……” 胜家刚要说下去,坐在重臣末座的秀吉轻举一下手中折扇道: “鄙人不愿相信此为修理亮大人之高见。鄙人推测,修理亮大人因受右大臣如山重恩,现右大臣大人突遭不幸,悲伤过度,思维混乱,有失冷静,忘记正道常理。” “吵吵嚷嚷,可是筑前?” 胜家慢慢扭过头朝秀吉方向看去。他嘴角紧闭,暗咬牙齿,明显不快。后来终于还是张开嘴角道: “筑前,有劳再说一遍!” 秀吉未理睬胜家,他面对所有人说藏书网: “继承一事,大莫过于血统。” 秀吉开始陈述血统论。他说:继承家业,若失去血统,那么家将不家,势必灭亡,如此事例,古今多不胜举。胜家大人之提案,血统不正。 “筑前!”胜家坐不住了,“且问足下欲推何人?” “推三法师公。” “胡说!” 三法师年仅三岁。 三法师是信长长男信忠唯一遗孤,为信长嫡传长孙。本能寺事变时三法师与其生母一起随父信忠遭遇事变,信忠叫来僧侣出身的武士前田玄以命道: “汝本为削发和尚,以汝之相貌,敌人或网开一面,放汝生路。但望携三法师逃出火海。” 前田玄以抱着三法师,混出包围,装扮成市井闲杂,逃出京都。后前田带三法师逃回岐阜城。为参加合议,数日前又带到清洲城。 秀吉一定要推三法师。 “不推三法师则讨伐明智之功将烟消云散藏书网。” 当然天下霸权也无从谈起。 秀吉主意既定: “织田家家主幼子可矣。” 秀吉不可告人的理论是,信长之死便意味着信长霸权天下之梦的破灭。霸权天下之梦,当然不一定非得信长嫡传血统继承。信长若像当年足利幕府时那样达成统一天下的目标,那天下属织田家所有,当然得信长嫡传血统继承。但如今织田家势力所及,不足日本三分之一,还在征服途中。既然霸业未完,正在途中,那么这一霸权大业任何人继承都不存在问题。 织田家继承人,只要能保住织田家体面,不要断了香火,能保证祭祀祖先,继承其爵位和领地即可。既然无能,就不应继承尚在征服途中的天下霸权大业。因此,相比欲壑难填的大人——信雄和三七信孝——无欲无害的幼儿更为合适。 胜家当然不能理解这些。 而且胜家本人,其实内心无疑也是既想保证自己作为织田家贵族之礼遇,又希望继承霸权大业。 但现实是胜家却说: “血统云云,亦因时因地。幼君如何能渡乱世?” 他用这一论调与秀吉对抗。泷川一益也发言从侧面应援胜家这一论调。 但秀吉坚持自己观点: “血统若乱,万乱之源。” 秀吉这一观点,只有秀吉一人据理力争,本来与秀吉商量约定的丹羽长秀却双目紧闭,一言不发,保持中立。 “丹羽大人果然会演戏。” 秀吉内心觉得可笑。其实他们两人在佐和山早已商定,在秀吉与胜家双方议论激烈时,丹羽长秀保持中立,暂不表态。 “其他人呢?” 秀吉觉得,其他人虽然都害怕胜家淫威一言不发,但从众人表情上能看出,大多支持三法师。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在座的大名、小名大部分都是跟随秀吉在山崎经过激战,消灭逆贼明智光秀的人,他们只有树起秀吉,自己在山崎所立大功才能带来回报。若让胜家得势,那他们自己在山崎的战功,将随之失去价值。 在这点上胜家非常不利。胜家“与力”大名大部分因要防止上杉方逆袭,留在北陆,参列本次合议的只有极少数大名。 秀吉突然改变语气说: “如此议论……” 他特意做了一个抹去嘴角唾沫的动作,夸张滑稽地用尾张话说:如此嘴角冒泡一直议论下去也只能是平行线,不会有结果。 “总之要定咱们家家长,单由修理亮大人与俺筑前俩人随心所欲决定万万不可。咱问问大伙,让大伙决定。” “当然可以!” 胜家不快地说。这样做理所当然,哪需你这小个男人自作聪明出风头强调?但这小个男人却又开口说: “鄙人在此,各位为难,不好说话。鄙人想说之话全都已说,请大伙决定。不论决定谁为后继,本人皆与故右大臣在世时同样,为新大人不惜生命,鞠躬尽瘁。” “筑前,要退席?” “其实……” 秀吉垂下头,擦去额头细汗。他说,可能老毛病又犯了,腹痛,恶心。对不起,请允许俺到旁边房间去躺下休息休息。说完头也不回走出大广间。 “蠢货!” 秀吉见识浅薄,胜家安下心来。关键时候你不在现场,那么你秀吉推戴三法师的提案谁知会有何结果? 秀吉跟司茶出走廊,被司茶带到另一房子。这是司茶们休息之处,有沏茶倒水木台等。 司茶给他拿来枕头,他抱住腰腹,卷曲脊背,慢慢躺下。 司茶匆忙跑前跑后,找到尾张当地有名的香熏散,端开水来给秀吉喝。秀吉接过服下道:“马上便好,欲单独休息片刻。”他赶走司茶,躺下心想: “如此看来,巨恶之人,非本人莫属啊!” 怪了,自己四十余年人生,直至今日,为织田家全心全意,不惜粉身碎骨。自己对待织田家之忠不是别人那种所谓精神美,而是完全忘却自己,竭尽全力,一心一意只为信长赚取利益,只为信长扩展势力。从当侍从至今,自己为信长所作贡献,不可计数。这些信长自己最为清楚。 但信长已不在人世。 自己对信长之恩情早已还清,自己无义务继续为信长遗孤作贡献。 “今后,该给俺自己赚钱了。” 为此,织田家大权绝不能落入那些遗孤之手,自己必须夺过来。这可是一件巨恶之事啊。 秀吉觉得: “人生若要飞跃,生涯应有一次尽全身智慧去做坏事、恶事。” 对秀吉来说,如今关键是如何把这件恶事做得尽量爽朗阳气。稍露阴湿之气,则所有人都会感到此为恶事。但如果像夏日过节那般开放阳气,则就没有人会觉察出有什么问题,所有人都会击掌合拍配合行动。 “与辛若舞如出一辙。” 秀吉想起自己喜欢的歌舞。跳舞舞者中有人阴气有人阳气。阴气舞者因为跳得顾虑重重,所以即使跳得再好,看客关注的却并非其美妙舞姿,而是其舞姿中的缺点。相反,若舞者天然阳气,对自己舞姿充满自信,那么即使跳得有些缺点,看客也会被其充满自信的舞姿所吸引,不太在意其欠缺,而只关注其引人注目的舞姿。 秀吉躺了一小时余,走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听此脚步声,当为五郎左卫门无疑。” 确为丹羽长秀。 实际上这一切都是秀吉一手策划。秀吉刚才借故退场,退场后丹羽长秀开始说话。 ……事实上在秀吉休息时,合议厅议事基本按其预测进行。秀吉在场时织田家第二家老丹羽长秀一言不发,保持中立态度。等秀吉退场后,他旗帜鲜明地表明态度。 “刚才静听两位大人各叙己见,老臣觉筑前所见较为合理。” 长秀那说话口气,像一公平的审判官一样,言辞庄重,表情沉着。听到第二长老如此沉着冷静的发言后,其他人终于获得解放,般纷纷发言: “确实如此,我等亦同感。” 众人都说推举三法师公才合理。胜家被合议会场气氛压倒,但他还是坚持自己推举三七信孝的观点。然而他越是固执自己观点,越发显出自己似乎暗藏着私利私欲,越发显得他另有打算,目的不纯。这点胜家自己也有所感觉,所以不得不自我辩解: “鄙人并非出自私情才推举三七大人。” 丹羽长秀最后说: “事已至此,听从筑前意见最为合理。理由为……” 长秀停顿一下,继续说: “筑前虽远在备中,然惊闻右大臣不幸消息后,不顾自己迫在眉睫之生死,迅速返回,在山城山崎平野讨伐逆贼明智日向守。与此相比,修理亮之所作所为到底为何?” 长秀认为按所处情况看,胜家也有时间有兵力讨伐光秀。 “况足下为织田家第一弓手,射杀光秀之辈两人三人本为小菜一碟。” 他给胜家戴高帽子——但你却行动缓慢,因此坐失良机,使迅速赶回上方的筑前守秀吉率领我等为主报仇雪恨。“因此老臣愿在此提议,作为对筑前殊勋之赏,至少后继一事,似可接受其建议。唯有示此度量,方才能显胜家大人作为织田家首席家老之威望。”话既已说到此,胜家也不得不答应了。 …… 足音越来越近,秀吉赶紧闭上眼睛。即使自己同志,也不能使他知道自己这是装病。 “筑前,起身。疳积可好?” 足音变成话音。果然为丹羽长秀。从长秀轻松的口气可知,事情已按自己预想大功告成。 “兄弟,还不快起?三法师公已被推成总领!” 秀吉跳起来,抓住长秀双手,恳切感谢道:“唯有如此,织田家未来方万事大吉。” 秀吉又出现在合议大厅。合议会已进入下一议题。 信长遗领——织田家直属领地及明智光秀领地——如何处理?合议决定分配给亲属和将领,但并非永久配给,而是在三法师成人以前暂时管理。织田信雄领尾张、织田三七信孝领美浓、秀吉领丹波等。 柴田胜家领北陆道四国(越前、加贺、越中、能登)一百八十万石。议论中,胜家突然抬起头,面向秀吉厉声叫道: “筑前!” 秀吉听到胜家无礼叫声,很是生气: “何事?” “近江长滨给俺!” 秀吉大惊,一时无言以对。近江长滨并非织田家公有领地,而是信长分封给秀吉的私领。胜家想要的“长滨”,包括秀吉所建长滨城和北近江三郡二十万石。如今秀吉虽以播州和因幡为主要根据地,近江长滨相当于其飞地,但你胜家随便开口便要别人领地,也未免过于非分。 “长滨为鄙人固有封地。” “知道。但请转让于吾。” “不愿!”——秀吉其实并未如此断然拒绝,而是特意春风满面堆出笑容。他内心怀疑: “此人亦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那不可告人之的目的,便是夺取天下。因为有朝一日胜家若想率领自己麾下四万四千大军出北陆,占京都,那近江长滨城将成为其前进道路上的最大障碍。长滨城处于北陆通往京都的咽喉,只要这个琵琶湖北岸要塞在秀吉手中,那么胜家就不可能顺利进入京都。只因他太想长滨,以至自己夺取天下的野心暴露无遗。 “如此看来,彼此彼此啊!” 意思是在心怀鬼胎这点上。觉察到这点后,秀吉觉得可笑之极,几乎忍俊不禁。但他只是轻松回答道: “请便。” 听到秀吉这一回答,反倒是胜家不胜惊讶.了: “果真?” 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秀吉点头一下。此不过为大事面前小事一桩,如今为长滨一城一地得罪胜家不是上策。“请便。”秀吉再次点头道。“不过,”他提出条件,“不能直接给大人。俺与大人养子(柴田胜家无嫡子)柴田胜丰关系甚好,若给胜丰,俺愿意。” 秀吉脑子飞速旋转。自己与胜丰关系不错。不仅如此,秀吉听说胜丰作为养子,最近被胜家疏远。胜家最近更欣赏侄子佐久间盛政的勇..敢,甚至谣传胜家要把家业传给佐久间盛政。这说明柴田胜丰作为养子,因为上述理由与养父胜家已有隔阂。秀吉觉得若有一日自己与胜家开战,只要做做工作,使胜丰连人带城全部转到自己麾下之可能性也并非绝无。 秀吉瞬间计算完了,所以当即痛快答应。 胜家当然不可能想到这些。他心中窃喜: “伊介(胜丰)为吾养子。给吾给伊介,皆是给俺家。” 秀吉在这一瞬间,意外地感到这老狮子其实老实善良。 下一议题是序列问题。 既然信长已故去,为避免今后出现纠纷,得把织田家亲属与重臣们重新排序。这一序列表,被叫做“目录”。 这一“目录”由胜家提案,当场作成。其间秀吉一言未发。排在目录第一的当然是柴田胜家。 柴田胜家 丹羽长秀 泷川一益 羽柴秀吉 秀吉被排在重臣最末席。作为讨伐光秀最大功臣,却被排在泷川一益以下,秀吉心中当然多少有些不满。但他想将来若能夺得天下,那么如今在织田家中的地位高低也就失去意义。所以对这一目录,他完全保持沉默。反倒是胜家觉得有些对不起秀吉,意外地表示关心。他问秀吉: “筑前,有无异论?” “异论没有。仅有要求一个。” 秀吉如此一说,全场紧张。他们觉得,秀吉可能要以讨伐光秀之功,提出其他特殊要求或待遇。 但与他们的顾虑相反,秀吉开口却极为伤感: “诸位皆知,鄙人与三法师亡父中将(信忠)意气相投,关系非同一般。” 他一一列举自己与信忠的交情。事实确实如此,在这次明智之乱中不幸遇难的信忠,生前极为欣赏秀吉,经常叫秀吉: “藤,藤!” 要秀吉给自己讲战场上的故事。秀吉举出二三表示自己与信忠关系亲密的往事,也因恰逢其时,众人皆唏嘘不已。后来秀吉擦一把眼泪,擤一把鼻涕,说道: “因有此因缘,故恳请诸位同意鄙人照管中将遗孤三法师公,鄙人愿做三法师傅人。” “哦,交由筑前可也。” 胜家当即答应。他本以为秀吉要提出其他刁难之事,未曾想竟是如此区区小事,放下心来。 议题全部结束,接下来就是三天后,全体登城,向新继位的三法师公行礼拜谒。这其实就是一个正式的继位仪式。 与会者下城,各回住处。只有秀吉没有下城,他进入内城,对三法师侍女说,自己已被任命为三法师公傅人,希望拜谒三法师公。 到此为止,这一切都是按策划能力出类拔萃的秀吉,为自己能成为主角而亲自创作的脚本进行。现在他要提前拜谒三法师,让这个幼儿记住自己的相貌。 乳母从里间出来,怀里抱着三法师。三法师眼睛骨碌骨碌转动,看着坐在下席的秀吉。 “此人即为筑前大人。” 乳母指着秀吉对幼儿说。乳母又劝秀吉道: “再坐近些,如何?” “不用不用。” 秀吉很慎重。他知道“幼儿都怕老人”。 四十来岁虽然并非老人,但总不可能像年轻人那样容易亲近。因此秀吉在三间以外拜谒。 拜谒后下得城来,秀吉回到居所,马上招来清洲城下三十余名工匠命道: “连夜赶制玩具。明晨送进城里。” 说完便付给匠人们高额金银。 匠人们没有辜负秀吉的期待,在天亮前,他们分别带着连夜做好的鸟、兽、车、木偶、船等各种玩具回到秀吉居所。秀吉带着其中的一半,一大早便登城拜谒。 他再次拜谒三法师,把带来的玩具都献给这个幼儿。三法师高兴得欢叫起来: “筑前!” 看来已经记住了自己的名字。秀吉抱起三法师,三法师没有哭。秀吉让三法师坐在自己腿上,拿起玩具一起玩耍。 翌日一大早秀吉又登城,再次拜谒。这次他带去另一半玩具,都献给三法师。他又把三法师放到自己腿上一起玩耍。幼儿似乎已习惯这个四十来岁男人的容貌和体味。 及至全体拜谒之日。 第二遍鼓声响起,开始集体登城,所有人都集中到大广间,几百大名小名将领武士等,鸦雀无声。 正面上段,宽敞豁亮。 房间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左手有朱色门帘的武士藏身处,正面和左右绘画未用安土城那种金银丹青,只是水墨画。 终于,秀吉出现在上段。下边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他们发现秀吉怀里抱着三法师公。以柴田胜家为首的几百大名小名人等一齐叩拜。 秀吉坐下,分开双腿,让三法师坐在自己腿上。 按礼仪,叩拜者要先半抬头,再马上低首叩拜。每次叩拜者抬头往上看,秀吉都轻轻点头。因此所有人都像对秀吉叩拜一般。有些人觉得滑稽强忍笑意,有些人比如胜家,却在心中强忍怒气。 秀吉本人对自己的表演非常满意。他在接受胜家等几百人叩拜时,忍不住想大喊出声: “谁掌天下大权,尔等如今可知?” 只能是在山城山崎脚下讨伐明智光秀的本人才有权代管天下,你胜家之流,只能甘拜下风。 秀吉这一表演,与其说是他的预谋,不如说是出于其天性的诙谐。他的这一玩笑,胜家以外所有人几乎都表示理解。 退出谒见大厅,在休息室休息时,众大名小名都捧腹大笑。 “此恰像俺们大家叩拜筑前那贼一般。” 但胜家却未笑。胜家心想: “应除掉筑前!” 秀吉耍弄诈术,坐到上段,凭借三法师威风,使大家对他叩拜。别人都觉可笑,但毫无疑问会自然对秀吉产生尊敬之意。而且秀吉将来肯定会抱着三法师面对织田家所有大名,势必巧取豪夺织田家政权。 当日傍晚,诸位将领偶然都在柴田胜家居所集合,胜家准备了简单酒肴吃喝闲谈。 胜家突然说: “明日城里将有贺宴。” 对,在座者人人皆知明日有祝贺三法师继位家督的贺宴。 胜家命令大家: “贺宴结束后,请诸位抓住筑前那厮手脚,拉至外城,当场切腹斩首。” 胜家过于相信自己在各位大名中的威风。这作为织田家首席家老之命,他觉得不用说在座各位当然应该害怕,只能遵命。这种自信,使得胜家粗心大意。 当时第二长老丹羽长秀也在座。但胜家却从未觉察到长秀与秀吉私下早有联系。 “各位明白?” 胜家再问一遍,在座众人都只能点头答应。胜家也并未掉以轻心,他又对众人说: “今晚通宵痛饮可也。” 在座众人明白,这是害怕他们回到自己住处向秀吉密告。 酒酣饭饱时,丹羽长秀起来去出恭,竟无一人注意。 “筑前这厮,俺不救谁救?” 一方面这是丹羽长秀好心,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出于对自己今后政治立场的考虑。既然胜家与泷川一益以及三七信孝结伙,那自己若不与秀吉加强协作,日后就只能被孤立。 长秀在茅房把自己家臣叫到跟前叮嘱道:“设法瞒住大家,俺去去便来。”说完悄悄走出胜家居所。 他匆匆赶到秀吉居所,把秀吉叫到玄关门口,站着把胜家的阴谋告诉秀吉。 秀吉听后,扑通一声跪下,向长秀双手合掌表示感谢。他这种感谢非常滑稽,或者说表演得有些过分。但他总认为,感谢只有不够,没有过剩。表现自然的秀吉,在长秀转过身走后,还长时间双手合掌一直表示感谢。长秀背上当然并没长眼睛,而且即使他回头看,也看不清在玄关的昏暗灯光下秀吉双手合掌跪拜在地的样子。秀吉表示感谢既然已经达到如此程度,那这种表现就算是表演,也比真心还有真心。 送走长秀后,秀吉把蜂须贺正胜和中村一氏两人叫到玄关旁小屋,简单介绍一遍情况变化,然后命令道: “明日贺宴吾不参加。若有人问起,设法掩饰。” 两人点头遵命。问:“大人何处去?” 秀吉抬起手中白扇,指着西方,只说俩字: “姬路。” 同是逃离,还是远远逃到姬路安心。 “吾回到姬路,欲死睡三日三夜。” 该休息了。从备中高松起兵,到山崎决战光秀以来,秀吉几乎从未安心睡过。 “但是突然离开清洲,修理亮大人会作何感想?” “大怒无疑。” “如何是好?” “还不明白!” 秀吉骂。今晚这番不辞而别,意味着与胜家断交。 “今后唯有决战。” 秀吉当然——虽然这次宵遁是他计划以外的突发事件——早已做好精神准备。 当晚,秀吉带上一百轻骑,轻风拂面一般悄悄从清洲消失了。 羽柴少将 总之,这是一场空前的大决战。 北陆柴田胜家 近畿羽柴秀吉 “归属谁方才能保平安?” 这是目前摆在织田家众大名面前一道难解的命题。柴田与羽柴的对立表面看虽是一场信长遗产争夺战,但事实上谁若取得这场争夺战胜利,谁就将会夺取天下。因此,此时确为史上空前、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 “跟谁走?” 像近江日野小城主蒲生贤秀那样人品高洁、忠厚老实的大名们,如今也开始头疼起来。柴田与羽柴,选择一旦失败,家族与居城以及领土,无疑将全被消灭和失去。 “有何感想?跟谁有利?” 一日,蒲生贤秀叫来长子蒲生氏乡一起商量。蒲生氏乡是一年方二十七岁的年轻大将,智勇双全,备受信长宠爱,常随信长行动。 “父亲大人做何打算?” “嗯,正不知如何是好。按常识,应归修理亮一方。” 确实如此。柴田胜家英名威震天下,况且还是织田家首席家老,血统高贵,虽然领地都在北方,但却是织田势力圈中信长分给属下大将的最大领土。 胜家在织田家中血统之高贵,从其夫人身上即可看出。胜家第一任夫人是信长从表妹。此夫人死后,胜家长期守鳏不娶。但近日却娶了信长亲妹阿市。阿市本来是嫁给近江浅井家的贵人。首先是阿市自己表示愿意,而且信长遗孤们(特别是三七信孝)也都说“若是柴田,亲如家族。”阿市芳龄三十六,世称日本第一美人,在信长遗产中,被看作最为华丽的亮点。胜家此时六十一岁。六十一岁新郎感谢自己的幸运,清洲合议结束后,便举办婚礼,婚礼结束后便带阿市回越前北庄城去了。由此一来,胜家在织田家中地位甚至比信长在世时还重要。 “由此看来,似应归附柴田。” 父亲贤秀说。但氏乡却连连摇头。 “柴田也许确为织田家中流砥柱,但于我等加盟大名来说却并非知心大将。” 胜家因为出身祖辈侍奉织田家的名门世家,门阀意识相当强烈。信长在世时,属于柴田胜家系列的大名们,要么是祖辈侍奉织田家的世家,要么是祖传大名,总之都具有祖辈效力织田家的高贵血统。下边试举柴田系列主要大名如下: 能登七尾城主前田利家 越中富山城主佐佐成政 加贺尾山城主佐久间盛政 越前大野城主金森长近 加贺松任城主德山则秀 其中金森和德山虽是尾张以外出身(金森出身近江,德山出身美浓),但自年轻时便效命于织田家,所以其地位也相当于世家。总之,氏乡指出柴田胜家性格是: “本性偏袒,特别偏袒家人、谱代、同乡等,我等信长公晚年时才加入织田家家系,在柴田眼中,与他人无异。” 在这点上,信长在世时秀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杂牌大将。秀吉心腹大名有野武士出身的蜂须贺正胜;近江睿山僧兵队长出身的宫部善祥房继润;奈良兴福寺僧兵世家出身的筒井顺庆;只知生于美浓、身份不明、浪人出身的仙石秀久权兵卫等,他们多数人出身经历富有传奇性。其他还有几个旧荒木村重家系大名,他们都是新加入织田家的大名,本为住在摄津的足利将军麾下的武士。有高山右近、中川濑兵卫等,再加上京都出身的细川藤孝。细川为拓展自己家运,主动投身秀吉麾下。 “羽柴几无纯正织田家血统之武士。羽柴大人若夺得天下,势必优待我等外来大名,拓展我等运势。” “噢,如何是好?” 蒲生家商量再三,得不出结论,最后只好占卜求解。日野城下成愿寺住持阳春长于周易,被他们请来,令居一房中占卜。出卦为: 东北 失朋 西南 得朋 东北当为胜家,西南当为秀吉。蒲生家看到占卜结果,终于下决心投靠秀吉。 秀吉本人当然没有心情搞八卦。他骑在马背,用力抽打马屁股,自言自语: “俺最大长处即为盖世无双之拼命三郎。” 确实如此。这一时期,秀吉几乎没在某一地方长时间停留过。刚知道昨日在姬路,两日后又出现在京都。他辗转各地,不断完善战略。 “竭尽智慧,巧对胜家,坑蒙拐骗,无所不用,最后必使他欲哭无泪。” 为使柴田胜家那傲慢不逊的蠢笨身体痛摔倒地,秀吉夜以继日,使出浑身解数,想出各种计谋和手段。 “如今必须与猴子互比智慧。” 胜家也如是说。其实应说互比骗术更为确切。而说到骗术,胜家所使骗术一般来说总比较简素和阴暗。 这在清洲合议时便有所表现。他计划在宴会场直接下手斩杀秀吉。如此简单的手段,当然容易泄漏风声。结果被秀吉事前觉察,一溜烟从清洲跑掉。秀吉在这种情况下果然像野猴般反应灵敏。 “无所谓,还有一手。” 胜家又想出一法。他派使者出访秀吉。此时秀吉离开姬路,正住在京都南山崎宝寺城内。秀吉在宝寺城内接见胜家使者。 “胜家这贼,又有何鬼点子?” 秀吉懒洋洋接见使者。使者传达的胜家传言是: “欲在岐阜举办信长公葬仪,敬请列席。” 胜家作为织田家首席家臣,计划主办信长葬仪。他要以此为借口,诱秀吉钻入自己圈套,届时伺机杀害。 秀吉想: “此计确出那贼之手。” 虽然胜家年轻时就被人称作“黑心人”,或“弯弯绕”,但在秀吉看来,其计谋单纯浮浅,缺乏智慧。 “当然参加。然葬仪在岐阜或清洲举办,却属不当。” 秀吉痛快回答。岐阜和清洲确为信长公发祥之地,但也仅是发祥之地而已。若要索求与信长公的因缘关系,那么安土更为合适。再说,信长公为朝廷右大臣,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其本居除京都以外都不能算。而且信长公是在京都突遭不幸,冤魂还萦绕在京都上空。再说,信长公为钦差大臣,若在京都以外安葬,似不合适。 “因此,应在京都举办。” 京都是秀吉的势力范围。若在京都举办,胜家害怕,绝对不敢来。 使者无言以对,只能赶紧回去报告。胜家找不出理由反驳秀吉的主张,他只好置之不理,从清洲撤回自己居城北陆越前北庄城而去。葬仪一事,也便不了了之。 “笨蛋!”秀吉觉得,“归根结底仅为土老帽大将一个!” 秀吉这样想,是因为在葬仪问题上胜家智慧浅薄迟钝。胜家对葬仪所赋予的政治价值,似乎只有诱杀秀吉而已。 但秀吉却不同。他知道谁主持操办信长葬仪,就等于谁向天下宣布自己是正统继承人。具有如此重大政治意义的事项绝无仅有。若是秀吉自身,他觉得自己必须做到: “无论如何,绝对举行!” 但胜家却回北陆而去。政治意义如此重要的葬仪,却被他像忘掉的东西那般扔下便走了。这么看来,能有捡拾这一东西资格的,除秀吉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人。而且秀吉是主导山崎之战,消灭光秀,为信长报仇的大功臣。由他来主宰信长葬仪,当属最合适人选。 “胜家抛弃葬仪。他人更不会要办。秀吉俺虽屈居织田家重臣末位,但却不得不为旧主举办葬仪。此番苦衷天下人应可理解。此事若成,则恰似胜家专为俺秀吉苦思冥想出如此上策一般。” “胜家那厮!”秀吉不禁又想,“如今日夜沉醉在越前北庄闺房,吸吮着阿市公主果香花蜜。” 想到这里,秀吉便不由妒火中烧。可回头再想,又觉胜家愚蠢可笑。对胜家来说,如今是其生涯最为关键的时期,可他却在这关键时刻娶一主家女人,以六十一岁高龄,每日不得不做出一副新婚燕尔状,实在愚蠢可笑。不过胜家这一行为同时也诱发出秀吉心中妒火。 言归正传。 秀吉必须着手准备信长葬仪。在准备活动中,最为重要的是如何创造自己作为葬仪主宰者的身份和地位。 他上京,特意访问信长在世时就与自己关系紧密的公卿大夫菊亭大纳言。他见面劈头便对菊亭说: “敬请指教!” “何事何事?任何事皆可商量!” 菊亭晴季圆滑应付,把秀吉领到茶室里坐下来密谈。菊亭从前就相当于秀吉宫廷工作的私人参谋,而今形势急变,使得秀吉的存在突然变得巨大,所以他也想通过秀吉提高自己在宫廷中的地位。菊亭本来就长于策划,在策划方面他才能绰绰有余。 “请说。万事不难。” “官位。” 秀吉开门见山。想要高位官职。理由就是为了主宰葬仪。 “大人知道俺在织田家不是首席家老,主持信长公葬仪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织田家席次仅为一私家家臣序列,而官位则为天下公职。请想法搞一高于胜家的官位。” 菊亭击掌应道: “理所当然!” 菊亭晴季说,信长本为朝廷最高位右大臣,若主宰其葬仪者仅为“从五位下筑前守”,则有些说不过去。 “足下可明白?” “何止明白!” 晴季满脸堆笑大叫道。 “中将如何?”他讨好地说,“中将可也。若希望得此职位,朝廷工作鄙人全包。” “然一步登上中将,恐不合适?” “不怕。此事简单,鄙人自有妙法。先当少将即可。少将上任三日后,再升任中将即可。其中做法,全交鄙人可也。” “拜托。然鄙人少将足矣。” 秀吉坚持只要少将。在此敏感时期,若突然三级跳当上中将,反而会让世间反感。若为少将,则因有在山崎替织田右大臣报仇一战之功,如此程度的荣迁世间应可接受。 秀吉知道: “自己如今诓骗的对象是天下世人。” 他必须要有这种感觉。直至六月信长不幸身亡为止,他秀吉只要蒙骗过信长一人即可;可如今他要瞒天过海,其对象不是信长一人,而是天下世人。 十月三日,羽柴秀吉被朝廷封为“从五位上左近卫少将”。此时距在山崎消灭光秀仅四个月。我们今后应把秀吉称作: “羽柴少将。” 秀吉从菊亭家赶回居所,把自己胞弟羽柴小一郎秀长等有办事能力的侧近们都集中起来,命道: “诸位,葬仪一事……” 连续不断发布命令的秀吉脸庞,泛出少年般鲜艳血色。 “有何喜事?” 甚至连其胞弟小一郎都觉得秀吉神气有些不正常。 但即使秀吉自己想抑制狂涌而出的兴奋也抑制不住。首先是他喜欢这种兴奋的感觉。秀吉对这种——怎么说呢,发动大量人力举办某种大型活动(比如后来他举办的、流传后世的北野大茶会、后阳成天皇聚乐第行幸、肥前名护屋化妆游园会、醍醐赏花等),刚开始策划便热血沸腾,脸庞绯红。此次信长葬仪,其实就是喜欢大操大办的秀吉的最初一次大型活动。 秀吉告诉大家: “此次将举办日本开国以来最大葬仪。” 事实上,他主宰的这次葬仪的各种纪录,在他以前当然没有,即使到如今,也从来无人打破。 在举行葬仪以前,秀吉奏请朝廷,给信长追谥最高官位: “从一位太政大臣” 对死者来说,此举无疑为无上荣光名誉。秀吉还给信长追谥戒名为:总见院殿赠大相国一品泰严大居士。 信长葬仪从十月十一日开始,一直延续到十五日。仅葬仪警备士兵便达三万,这一数字占羽柴秀吉现有兵力(可动员兵力)一半。没有战争,却发动如此大量兵力到京都,秀吉一方面是要向天下夸示自己的实力,另一方面,也是想以此淡化北陆柴田胜家的影响。 葬仪在紫野大德寺举行。参加葬仪的僧侣不仅有禅宗,其他八宗全部到齐,僧侣总数超过五千。 再看信长那豪华棺柩。灵柩用金丝纱及金线织花锦缎包裹,外椁金银装饰,架于灵轿之上。灵轿抬杠由信长四子,即秀吉养子于次丸扛抬。扛抬灵轿的孝子只有于次丸一人。因为其他遗孤出于各自的政治立场,都未上京来参加葬仪。无奈,只能让池田辉政等冒充孝子,一起扛抬灵轿。 灵柩中其实并无信长遗骨。因为信长在本能寺事变大火中自杀,尸首在大火中早已烧成灰烬。 “无遗骨,如何是好?” 负责操办葬仪的胞弟小一郎问秀吉。 秀吉回答: “无妨。微尘黄土,正是大人所望。” 信长生前,像他爱唱的《敦盛》歌谣中所说那样,认为人生“如梦”。他对传教士们公然否定灵魂的存在,公然声称自己为无神论者,“人死则荡然无存”。所以遗骨变成灰烬,正是信长信念。秀吉令人用高价香木雕刻一尊佛像,入殓到棺中,替代信长遗骨。灵柩被抬到莲台野火葬处火葬时,随着熊熊火焰,香木微粒飘散四方,随风而逝。 为供养信长,秀吉在大德寺山内建立总见院。秀吉特意施舍钱一万贯、米一千石作为供养。并寄赠银一千一百枚、俸禄五十石作今后维持费。 消息传到北陆柴田胜家耳中时,胜家半边脸抽搐一下,冷笑道: “织田家掌门人三法师公未参加之葬仪,如何能算葬仪?活像叫花子跳歌舞伎——献丑。” 确如胜家所言,织田三法师没有列席葬仪。 清洲合议接受秀吉主张,立三法师为织田家后继。推举三子信孝的胜家以失败而告终。但胜家并未甘心罢休。他与信孝密议后对信孝说: “三法师公绝不能交给羽柴!” 随后信孝以“养育”为名,把三法师控制在其居城岐阜城内。在这点上,他们违反了清洲合议。清洲合议内容是“三法师公暂住近江安土城。”按合议,三法师如果能入住近江安土城,而近江为秀吉领地,则秀吉便能拥三法师公而令天下了。但胜家并未遵守这一合议,他在背后做动作,没有放手信长这个嫡孙,让信孝固守在岐阜城内。由此看来,这次清洲合议,却是以秀吉的失败而告终。 胜家有其自信。 “暂时任由羽柴大搞欺世葬仪,甚至收买公家,取得少将官位。将来时机一旦成熟,吾必将收拾这猴崽子。” 可能因为他对自己军力过于自信,因此行动总是迟缓。比如身在近畿的秀吉想出十个计谋,采取十个措施,胜家却至多慢腾腾地采取一个对策。他稳坐越前北庄城,几乎没有任何>99lib?举动。 秋越来越深。 对胜家这一北方霸主来说,天气是他最头疼之处。北陆入冬早,而进入冬季后,积雪封路,军队不能行动,连移动都几乎不能。所以如果冬日近畿中央发生事变,胜家则像被关进雪牢一般,只能干瞪眼,束手无策。 “得把羽柴稳住,直至开春。” 想到此处,胜家急忙把自己麾下大名能登七尾城主前田利家叫来,问道: “能否麻烦足下去羽柴处一趟?” 前田利家是织田家祖传家臣之一,年轻时勇猛倔强,连信长都觉棘手。但性格纯朴善良,对人热情,在同僚之间口碑甚好。 前田利家年轻时被信长称作“阿犬”,他那时就与秀吉交往不错。“阿犬”是前田利家幼名,有“犬千代”之意。当时前田利家虽属织田家上层阶级,但却与还被称作“猴子”的秀吉关系亲密。还因在岐阜时,他们两家居所相邻,前田利家夫人阿松与藤吉郎夫人宁宁亲如姐妹,所以两家成为至交。 “总之每日与那女人隔木槿绿篱闲谈杂说。” 后日阿松还经常提到当时情况。而且秀吉夫妇因为无子,几年前他们把前田利家爱女阿豪收为养女(后为宇喜多秀家夫人),像自家亲骨肉般疼爱。从阿豪这条线上说,他们两家相当于亲戚。 虽同为织田家家臣,但前田利家和秀吉随后的人生道路却完全不同。随着时间推移,农民出身的秀吉大为发家,成为织田家军团长五大天王之一;而前田利家在织田家长期以来仅为一普通将校,为信长直属赤母衣众之一。信长在任命柴田胜家镇守北陆时,才终于把利家封为大名,分配到胜家属下。利家当初为越前府中城主,后来被封为能登国领主,居七尾城。在织田信长旧体制下,他照旧受胜家之命而动。 “拜托!”胜家说,“足下与筑前至交。此番出使,非足下不能善任。有劳足下出使一趟。” “何事?” “实话说……”胜家首先得瞒过利家,“在下欲与筑前恢复秦晋之交。在下近日心疼难忍。大人不幸遇难,尸骨未寒,而织田家重臣却互相谩骂,欺诈愚弄,几至对战。如此以往,大人在天之灵不能安息,三法师公亦不能放心。在下欲让步若干,与羽柴弟重修旧好,足下意下如何?” “大人……”利家听着听着便泪流满面,“大人所言极是。鄙人为此,日夜心痛。如此一来,三法师公之未来,必将万寿无疆。” “对!” 胜家手拄肘几,抬起他那巨躯,换个姿势又坐下,说: “拜托。有劳亲自出使一番。” 此事非利家不能成。上述意思从利家口中说出,秀吉总该相信。 十月二十八日,以前田利家为正使,不破光治、金森长近为副使的柴田胜家使节团从越前北庄城出发。胜家托他们带的见面礼是盐腌香鱼两桶、酒糟腌菜两桶以及越前产棉花千把。棉花刚开始栽培不久,当时为较贵重礼物。 此番会见,无疑是较量智慧。 偶然,在他们到达前日,秀吉与黑田官兵卫杂谈: “柴田之痛,在于大雪。”秀吉说,“柴田定会觉得入冬后,俺秀吉将趁越前被大雪封山之机四面出击,扩大地盘。他势必因此夜不能寐,寝食不安。思前想后,无计可施,只能派使者来求和。而使者,则为老实忠厚之又左无疑。” “啊,竟推测至此!” 官兵卫故装惊讶。其实这些情况,官兵卫早有所察。 “且看,又左定会来访。” 翌日,果然前田利家与其他两人造访秀吉在山崎宝寺的临时居所。他们先到富田信广左近将监居所,请富田信广带信给秀吉。 “啊!” 秀吉击掌欢叫。在表现兴奋心情上,如今的秀吉与当年的猴子同样轻率。 “官兵卫!来了来了!” “大人果然火眼金睛!” 秀吉凝视官兵卫片刻,突然笑出声。官兵卫迷惑不解。 “官兵卫,汝早有觉察?” “绝无!” 官兵卫故作严肃表情。其实官兵卫只是没想到使者为谁而已。他暗自想: “所差唯此而已。” 若要衡量秀吉与官兵卫智慧之差异,那不过是秀吉总能进一步推测到人名而已。 秀吉急步赶到书院,看到利家,急忙冲上前去,像要撞到利家一样拉住利家双手道: “啊呀,又左,日思夜想啊!” 说完双眼自然涌出眼泪。秀吉原本随时都会感动得大哭大笑。但如今的秀吉,不论诚实还是感伤,甚至友情以及热泪,所有感情和表现都是他政治利用的商品。他自己最为清楚这些商品的利用价值。 “哇……哇……哇……” 利家也被感染得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但利家的眼泪,却天真并诚实。 “岐阜一别,有如千秋啊!” 利家边哭边说。他们共同的主人信长在本能寺遇难后,秀吉替信长报了仇。以此为分界,他们双方分属了不同政治阵营。 “有话要说。” 利家作为使者,要传胜家所托之言。但秀吉对不破与金森也嬉笑道:“我等互为挚友。严肃拘谨之话无聊。诸位有酒且喝,有歌便唱,不亦快哉!” 秀吉边喊,边命家臣备酒上菜。城内顿时像过节般热闹起来。 “但……” 不破光治挪膝向前,还想行使他作为使者的职责,但却被秀吉烦躁地制止: “别急!有话边喝边说不迟。” 秀吉像用手揉一团废纸那样把不破的情绪揉成一团随手扔掉。 酒宴开始。 按当时最高礼节,上菜斟酒的,都是羽柴手下高官们。秀吉胞弟羽柴小一郎等斟酒陪酒,蜂须贺正胜们端菜上菜。秀吉离开自己座位,亲自到使者们面前,与他们干杯。秀吉不会喝酒,他每次只舔一下杯沿儿。但最后还是从耳根到脖子,红得像被剥掉皮肤一般。 “俺说啊,诸位弟兄!”秀吉拉开他那破锣嗓子,用尾张话愉快地说,“汝等既为修理大人与力,则与俺无论关系如何好,交战时也不会少射一箭。” “此正是在下为难之处。” 利家抬起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腕,把手关节捏得嘎嘣嘎嘣响。他自小名叫犬千代时以来就有这一毛病。 “因此,俺说兄弟啊,若不能与修理大人重修和好,那左右为难的只能是织田家我等众人啊。” “又左仅为此而来?” “正是啊!” 利家与其他两人击掌称是。利家他们探出身道: “此次游说若不能成功,我等只有切腹。” 他们说这些似乎是真话。 秀吉想: “胜家这贼,轻易便欺骗了老实巴交的利家!” 但他脸上却并未丝毫表现出来。他一把抓住利家手道: “怎能使弟兄们切腹?若要弟兄们切腹,俺愿吞食世上所有苦果。即便吞下利剑亦在所不辞。为天下,俺不能原谅修理那老贼。但若兄弟你说和睦为好,俺便与那老贼和睦无妨。” “啊!” 利家与另外两个副使同时扔掉手中酒杯,摆好坐姿,向秀吉低首表示感谢。利家他们连连点头,甚至感动得哭出声来: “大人愿接受和睦?” 利家拉住秀吉手道: “为兄弟愿抛头颅洒热血。此番恩情,永生不忘。” 其他两人也同样喊叫。事实上,他们都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利家后来归服秀吉,不破光治与金森长近后来也成为丰臣家忠实大名。 “不过,”秀吉说,“有一事相求。” 他要提出条件。利家他们也觉得秀吉如此简单答应让步过多,心里甚至期待秀吉提出某种条件来。 “亦非大事。”秀吉说,自己“希望经常去岐阜看望三法师公,给三法师公请安。但去岐阜途中却无休息之所,很是困窘。” 他提出的是一个不痛不痒、非常温和的条件。 “因此计划在从大津至岐阜途中各处,修建休息所。为此想从贱岳一带砍伐木材。烦请转告修理大人,恳请许可。” 此要求极为合情合理。道路所在的琵琶湖东岸一带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唯深山能长良材。若想要良材,只能到湖北贱岳群山砍伐,那里良质材木取之不尽。 “妙不可言!”一直在背后听他们杂谈的官兵卫不由眯眼赞叹,“原来目的在贱岳啊!” 官兵卫对秀吉的战术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迄今无人知道贱岳山麓一带(琵琶湖北岸地区)有何重要军事价值。 官兵卫觉得,柴田胜家当在明年开春,冰雪融化后起兵攻打近畿。从越前到近江的道路大部分都在山中蜿蜒,越过山岭,穿过山谷,要进入近江平原的最后一座山,就是贱岳群山。因此,与柴田交战战场,无疑应在这一带。秀吉以采伐树木为名,派送大量人夫入山,其目的不外乎是要借机熟悉山中地理环境,为战役做准备。 “啊啊,无可非议。” 前田利家与其他两个副使天真地点头称是。他们说,修建通往岐阜的中途休息所需要木材,应算公用,柴田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他们接受了秀吉两日热情款待,第三日离开山城山崎所在地淀川河畔。秀吉让他们带给胜家的礼物是秀吉领地播磨名产“饰磨褐布”一千匹、明月酒二十桶。 出发后不久,利家突然叫道: “糟糕!” 秀吉虽痛快答应,但却并未拿到秀吉一字一据,这不成儿戏?其他两个副使也觉得“当然”,金森长近当即掉转马头,回宝寺城。他见到秀吉,说了利家的意思。秀吉拍手笑道: “当然,当然!” 秀吉如此痛快答应,金森很是感动。 但秀吉脑子却飞速旋转。因这合议书,他突然想到另一重要计谋。他没有使金森看出自己有何变化,只是说道:“但仅带一纸文书回去,不如我方派小弟小一郎亲往越前还礼更为郑重。修理大人也会放心。” 意思是要专门派使节去越前求和。金森大为兴奋,不断点头: “若能那样,皆大欢喜。” 说完他告辞走出这座临时城堡的玄关。秀吉也脚穿破烂草鞋,送他出来。这座宝寺城,位于山崎有名的天王山山腹。 “好地方!” 金森长近被秀吉送出,他走在通往山下山路上回头看。他觉得,要霸权天下,再无比此地更为绝妙的风水宝地。 秀吉主领地是播州,正式居城是播州姬路城。本来他应一直住在那里。可是他却自上次讨伐明智光秀后,一直住在这座天王山。他加固了宝寺城城郭,住在这里,可以两脚分踩京都和大坂两地。 “看!” 金森想。树枝间粼粼闪光的是淀川河。这条大河北通京都,南连大坂,乘船可直下濑户内海,甚至可以远征九州。 “此人有意夺取天下无疑。” 金森不由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但他面不露色,不疼不痒地说: “果真霜叶红于二月花啊!” 这个迷于茶道的人物,停下脚步,看着山道两边红叶,发出由衷感叹。天王山南面落叶树多,枫树、盐肤木、黄栌等浓淡相间,色彩丰富。甚至缠绕在树木上的藤,都变成耀眼的红叶。 “天王山秋日美不胜收。” 秀吉也接过金森的话题,认真回答。 “装模作样!” 金森——后成为桃山期代表茶人之一——觉得滑稽。但秀吉当然不知道金森觉得他滑稽。秀吉不幸的是从未学过文字,从不识字。但他这种感伤情调,却与《古今集》情趣相通。他并非一个不分美丑之人。 然而秀吉却马上转换话题: “北陆红叶亦不错吧?” “确是。下霜后,红黄绿紫,锦绣艳丽。然秋日甚短,未及享受,便大雪封门。” “……大雪啊。” 秀吉关心的,其实正在于此。 “雪很多?” “岂止多,常有整个村庄被大雪完全埋住。” 因此军队集结和移动以及行军等都不可能,所以胜家也不可能会有其他举动——金森当然不说此话,秀吉当然也一言不发。 两人走在山间小道上。 “正因此,北国之春,风光明媚,情景特别吧。冬日北国人期盼春日的心情,感同身受啊。” 话题到此微妙之处,金森感到惊讶。秀吉所言及的期盼春日的心情,不正是柴田胜家的本心吗?秀吉该不是指的胜家心情?金森不知如何回应才好。秀吉看到他为难,特意大笑出声,像要给金森解围一般。他的笑声,爽朗热情,震耳欲聋,林中小鸟都被惊飞。 “果真与柴田完全不同啊!” 金森长近不由地想。柴田胜家英勇豪迈,在武勇上确有不少可取之处。但胜家正像织田家其他人所说那样: “黑心肠。” 胜家背后总有阴影存在。金森虽知胜家并不像人们所想象那般黑心肠,但至少与人不善,傲慢不逊。 “或非永久效命之大将。” 金森常常如此想。胜家并非金森长近主人。在织田家,胜家只不过是金森上级而已,而金森也不过是胜家幕僚。互相之间本来并非主从关系。其共同主人信长死后,若按现状发展下去,势必将逐渐变成主从关系。既然同是主从关系,趁早脱离胜家,跟秀吉走也许更好。 坡陡起来。 “好可怜!” 金森开始同情秀吉。金森从越前出发时,已经看出胜家命自己来与秀吉重修和睦,其实目的并非在此,而只不过是因北国大雪封山,胜家不得不设法暂时稳住秀吉而已。在这点上,他与天真地相信这次来使真是“为织田家安稳和平”的正使前田利家不同。利家头脑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但金森却有。他知道这次出使,只不过是为暂时欺骗秀吉。所以他感到秀吉可怜,值得同情。 “羽柴大人!” 金森终于还是向秀吉说出自己看法。他说话声极小,几乎与周围小鸟啼鸣声同。 “此仅为敝人推测,不足为信。确确实实仅为推测,但请不要对柴田大人放松警惕。” 秀吉点头道: “感谢!” 秀吉知道,若不感谢他人好意,会把对方推向敌方。所以他连声说:“所言极是,非常感谢!”不用说,金森长近所说的柴田胜家心中那点小九九,秀吉像看镜子一样,早知道得一清二楚。 十几日后,秀吉把胞弟秀长小一郎叫来,命他做出使北国使者。 秀吉向小一郎详细交代各种应注意事项后说: “最为重要的只有一事,”秀吉停顿一下道,“此番前往,应缓缓而行,单等北国下起大雪,便火速通报。” 秀吉为得到这一情报以及火速密报,对随小一郎前往的人选做严格筛选。虽仅为初雪情报,但一旦大雪封山,将是胜家行动受限的一个重要信号,所以秀吉非常慎重。 他还交给小一郎随员另一极为重要的谍报任务。开春冰雪融化后,胜家定会出兵。为此他派密探与小一郎同去北国,若发现胜家率麾下大军出动,密探应闪电般向秀吉密报。密探在小一郎结束出使任务离开越前后,应悄然离开小一郎一行,潜伏柴田领内村落或山野。 小一郎最后问: “与柴田大人对面可有其他应注意之处?” 秀吉边吃自己喜欢的烤米饼(秀吉当太阁后亦身不离此零食)边叮嘱说: “尽量表现殷勤,小心谨慎,诚惶诚恐。” 如此一来,本来态度高傲的胜家,将会更得意忘形,轻视羽柴。 “稳住那蠢货,直到开春。” 秀吉觉得傲慢与愚蠢是同义词。一个人一旦傲慢,便不可能冷静思考,产生智慧。如今得千方百计让胜家摆足架子,得意忘形,觉得自己是北方霸王。 前田利家、不破光治、金森长近三人为复命,急速赶路。他们为缩短行程,从大津乘船穿过琵琶湖,在湖北长滨上岸,然后出木本,上北国街道,直达越前北庄。 胜家听汇报后非常兴奋: “筑前那贼,答应了?痛快答应了?” 他因为兴奋,对秀吉希望在贱岳采伐木材的条件,几乎想都不想便随口答应:“小事一桩,可也。” 十几日后,秀吉亲弟羽柴秀长小一郎携秀吉亲笔誓约书来到越前北庄。胜家亲切接见,自己也亲笔写回信,托给小一郎。然后设宴款待。胜家喝得醉眼蒙眬,突然想起一事问道: “小一郎,听人称汝为美浓守,何时为官?” 小一郎毕恭毕敬回答道: “吾兄奏请朝廷,赐臣为美浓守。” 秀吉在活动使朝廷封自己为左近卫少将时,同时奏请朝廷任命胞弟小一郎为“从五位下美浓守”。因此,在朝廷的官位上,小一郎与胜家已属同级。 “哦,此话当真啊!” 胜家说着,肝火就上了头。胜家知道,小一郎本为尾张中村一农民,秀吉当墨股守备队长时带到战场,临时让他当上武士。一个穷百姓,摇身一变竟成美浓守,成何体统? “秀吉不回姬路,一直赖在山崎,岂有此理!” 胜家愤怒地说。秀吉在山崎,威震京都,威慑朝廷,可以随心所欲奏请朝廷封官授禄。 “叫筑前快回姬路!” “明白!” 小一郎低首答应,说回去转告秀吉。 小一郎在北庄住一宿后,翌日便出发南下。 对胜家来说,自己计谋的各种事项目前都顺利达成。小一郎走后,他马上向伊势长岛城泷川一益派出急使。泷川一益本为织田家五元老(光秀反叛后,现剩四人)之一,如今与胜家结盟,发誓存亡与共。不仅如此,泷川一益出身近江甲贺,富有策划计谋,经常派使者给胜家献策。此次“冬季和睦”策,也是泷川一益所献。 “一切顺利!” 胜家派使者向泷川报告。虽是自己所献之策,但泷川对能如此顺利便被秀吉接受,却感到有些不安。 “那猴子,竟能如此轻易接受和睦,绝不可信。” 他觉得此事背后定有某种诡计。 泷川一益本为浪人,被信长看中收下,后成为五大将之一。他无世家出身的胜家那种文雅大方,看问题角度比较尖刻。 信长正是因为看中他智勇双全才提拔他。织田家最隆盛时,泷川一益被号称: 进亦泷川 退亦泷川 战斗中最为困难的是先锋。泷川却最为合适。因为他不但勇猛,而且狡诈。退亦泷川,是因为撤退殿后比攻击时的先锋更为困难。大军撤退时,只要有泷川一益率军殿后,大家都知道他绝对能顶住追击方进攻,所以都能放心撤退。 泷川另一个长处是善于搞谍报活动。他是近江甲贺郡出身,手下有许多甲贺人和伊贺人,他能从这些人那里得到许多情报,经常献给信长,得到信长赏识。 “这猴子,到底有何诡计?” 泷川一益心怀不安,就从伊势长岛向山城天王山山崎派出大量密探。 但这些密探却无一人回来。 “怎么啦?” 他感到情况非常不妙。后来甚至连派去查找那些密探情况的探子也一去不复返。不久,泷川听到从伏见一带传来谣言: “地藏鬼现身。” 泷川一益更觉可疑。 很早很早以前,还在文德帝时,文德帝为确保前来京都的人路途安全,在沿途每个路口都设立了地藏堂。那些地藏如今还残留在伏见以及宇治各处,伏见东口木幡山脚下甚至还有一个地名叫“六地藏”。传到泷川一益耳中的流言是,那些地藏每到夜里,便化做鬼怪,在路上夜游,碰到夜行人就抓去吃掉。 泷川觉得,这都是秀吉严密的防谍活动。估计秀吉用的都是蜂须贺正胜手下人,分布在以山崎为中心的近郊交通要道,发现行动鬼祟的行人,就抓起审问。一旦发现真有问题,则毫不心慈手软,格杀勿论。 “这猴子这厮,此次却少有地心狠。” 泷川想。秀吉一贯作法是开放式的。他把对方吸引到自己坦率宽广怀中,笼络对方。秀吉最知道用阴湿和玄乎的警戒体制是不可能收买人心的。 “如此看来,如今他需要采取这种手段。” 泷川警觉到这点。一定是因为需要,猴子才把山崎要塞一带搞成秘密地带。但其中到底有何秘密,为何要搞成秘密地带,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秀吉当然另有目的。他一直在等北国下雪。他要等到初雪下后,积雪不化,再下再积,直到胜家被困越前,手脚被缚时,才发动大军电闪雷鸣般突袭伊势,一口气消灭泷川一益,砍掉柴田胜家一只翅膀。这一军事行动并不违反与柴田胜家的媾和誓约。这次媾和誓约与柴田胜家交结,而与泷川一益并未交结任何誓约。 但这一行动目前绝对不能露出半点风声。 到军事行动开始为止,他即便有十个身体都不够用。他要做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就是外交和谋略。 秀吉的战略思想是,军事上的胜利一定要以外交上的胜利为前提。因此他自年轻时以来百战百胜。 这一时期——亦即胜家被大雪困住手脚束手无策这一时期,才是他秀吉施展浑身解数的千载良机。 纪之介 最近,秀吉开口闭口: “狗熊……” 指的是北方柴田胜家。以前他称胜家为“鬼”。 “北边狗熊还未冬眠?” 秀吉时不时看着北边天空自言自语。北边还不下雪吗?大雪封山,能截断北边和中央的交通吗?柴田能像狗熊般冬眠吗?这种令人兴奋的状况怎么还不出现呢?怎么还不见下雪急报呢?这段时间,秀吉人虽一直往来于京都和琵琶湖畔晴朗天空下,但他的心,却一直在北方天空。 “纪之介!” 秀吉在京都南部根据地天王山宝寺城喊一个小姓。 “纪之介到!” “哦,刚叫便到!好快!” 秀吉像说狂言般开着玩笑,情绪很好。 “小姓”也写成“小性”、“扈从”。作为大将侍从,多为年轻士官。平时在城堡内负责大将身边杂务,出征时在营帐时刻不离大将身边,战斗中守护在大将军马周围,手持梭镖保护大将。这一时期秀吉小姓中人才济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平野权平、协坂安治、石田三成等,为把他们培养成未来的将官,秀吉边彻底使用边教育他们。 大谷纪之介也是其中之一。他名叫吉隆或者吉继。后任刑部少辅,敦贺十六万石领主,受同辈石田三成之邀,带麻风病参加关原之战,激战至最后,自杀身亡。 他在近江被秀吉收养。 秀吉作为织田家大名,第一次得到北近江领地,成为长滨城城主时,每看到当地聪明伶俐的少年便都收进自己门下,让当儿小姓。名叫佐吉的石田三成便是其中之一,大谷纪之介也是其中之一。当年的儿小姓,比如这纪之介,此时已二十岁了。 “北边狗熊派使者来媾和,”秀吉说,“汝可知?” “当然。” “知道?伶俐的孩子。” “奴才已非小孩。” “啊哈哈哈,乳臭未干啊!汝乳臭最浓。” “请问有何贵干?” 纪之介撅着嘴说。他皮肤白皙,嘴唇红润,整个一副少年相。但在儿小姓中,他其实与石田佐吉同样,最为聪明。秀吉觉得,纪之介最有将才。秀吉晚年在大坂城夜晚闲聊时曾说: “余最想看他率百万大军,大战天下,可惜已无此机。纪之介定当指挥精彩。” 秀吉此时叫来纪之介是想试其才能,因为他想分给他一个特殊任务。 “纪之介,不得说给他人。” “奴知。” “那好。余每日坐卧不安,单等北陆下雪消息。原因为何?纪之介可知?” “确是如此。” 纪之介突然变得像个大人,他并未正面回答。因为纪之介觉察到关于北国雪情,秀吉心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密谋。所以不能随便回答。 “奴不知。”这个年轻人慎重地回答,“但奴有一想法,若如此将如此之类的。” “噢,以汝所想,将如何?说来听听。” “若大雪封山,则柴田大人将被困越前北庄,中原不论发生何事,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正因此,才派使者前来媾和。” “所言极是。然后呢?” “大人轻易便与其媾和。奴才若为大人,将趁此大雪封山绝好机会,消灭伊势泷川大人。” “嗯,然后呢?” 秀吉面含微笑,但内心却稍感吃惊。纪之介所说,正是秀吉心中秘密计谋。令他更为惊讶的是,这个儿小姓出身的小姓,在被自己日夜使唤过程中,竟已学会自己的思考模式。 伊势泷川一益是柴田最有力盟友。必须在北国大雪纷飞时期平定伊势,削弱柴田战力。而且征讨伊势泷川并不违反与柴田的媾和条约。秀吉与胜家结成的非战条约,并未包含泷川。 “看得准。仅此而已吗?” “还有一事。” “何事?” “长滨城。” “长滨城如何是好?” “趁大雪之时运用计略,劝其归入我方。” “啊,汝何等聪明!” 秀吉击掌赞叹。他欲命纪之介所做的,恰是此事。 近江长滨城耸立在琵琶湖北岸湖畔。湖水拍打石垣,从城堡内水门可以直接乘船出湖,便于控制琵琶湖。长滨为北近江 4e09." >三郡重镇,地处通往京都和美浓以及北陆的交通要冲。 总之,秀吉最为怀念的就是这座城。秀吉夫人宁宁等也经常开口闭口: “在长滨时……” 给侍女们说当年居住长滨的事情。长滨就像是故乡一般。事实上秀吉统一天下,移居到大坂城后,每有长滨来人看望,他都高兴地说: “家乡来人了?” 我们再重复一遍,长滨是秀吉首次得到信长分给的领地,而且长滨城也是他亲自设计建设的城堡,城下市区也是他设计构想的,甚至连这座城市的名字“长滨”,都是他命名的。 如此重要的一座城,在这一年夏日的清洲合议会上,却被柴田胜家强夺而去。 “筑前,长滨城,划给俺!” 柴田强硬地提出这一要求。他摆出一副织田家首席家老的威风,蛮不讲理。柴田在战略上,需要这座近江长滨城。他因为领地在北方,上京比较困难,所以极为需要一个位于中原的基地。为此,他看中的就是近江长滨城。把这里建成前线要塞,便可虎视中原。换句话说,若不能得到长滨城,对柴田来说就相当危险。因为长滨是中原通往北国的大门,如果在此堵截北国街道,则北国大军将不能南下,进入中原。 “划给俺,划给俺!” 柴田在会上连声要求。但秀吉的反应却令与会者吃惊。 “请便!恭送大人。” 秀吉在那次合议会上,通过针锋相对的交涉,成功把幼儿三法师立为织田家后继。若因长滨城一事惹恼柴田,那将得不偿失。所以他打算抛弃领有权。 “筑前,此话当真?” 秀吉这一举动,连织田家次席长老丹羽长秀都很吃惊。但秀吉却说: “当然!” 秀吉爽朗地说。同时还用他那种开朗声调提出条件:“不过不能送给您柴田大人,可送给您养子。” 条件仅此一条。柴田养子是柴田胜丰。胜家无后嗣,收养无血缘关系的胜丰为后嗣养子。秀吉解释自己提出此条件的理由是: “诸位皆知,伊贺守大人与鄙人从来意气投合。” 在场人都觉得有理。秀吉当然不愿把自己的城堡拱手让给蛮不讲理的柴田。若转让给朋友胜丰,则心里还好受一些。大家都如此解释。 “筑前大人,痛快!” 大家看着眼前秀吉的痛快,想象着秀吉心中的怒火,都表示同情。 柴田胜家也觉得: “筑前这厮,说话像儿戏。给俺给胜丰,还不都是给俺?” 他觉得滑稽可笑,同时又觉得秀吉愚蠢得令人不可思议。 因此,柴田家后嗣柴田胜丰伊贺守当年秋天便入住长滨城,成为长滨城新主人。但这一交换,却令长滨城下町民们非常失望。 “可惜,多好的城主大人!” 从他们对秀吉的异常敬慕,便可看出秀吉长滨时代所施行的政治无疑是少有的善政。 顺便再说一下。及至丰臣时代,长滨城主为山内一丰;关原之战后城主为家康家臣内藤信成;大坂夏季之战后废城。但町民们一直未忘秀吉,不仅秀吉在世时,即便到了德川时代,也秘密追慕秀吉,把秀吉当神祭祀。当然为掩幕府耳目,表面上是普通神社,而所祭祀的神却是秀吉。明治维新以后终于公开祭祀秀吉,神社名也改为丰国神社。柴田胜丰在秀吉声望如此深厚的长滨町,要想得到町民的信赖,谈何容易。 “长滨之地,筑前大人气味太浓。” 胜丰当初非常迷惑不解。但秀吉本性热情,他说: “伊贺大人势必为难。鄙人当说服町民。” 他特意派人到长滨町,召集町内老人们转告说: “今次新到领主性格善良,且与秀吉亲如兄弟。请把新大人当秀吉同样爱戴。” 秀吉说这些话并非单纯显好,他还为以后埋下伏笔。总之町民们被他说服,都不再表示反对。柴田胜丰非常高兴,向自己家臣们说: “筑前善人,世上少有。” 胜丰本来性格乖戾,遇事任性,所以更容易被秀吉之善意所感动。 秀吉当然胸中暗藏秘密: “有朝一日总要从柴田家夺回长滨城。” 所以他对胜丰所表善意,不仅这一件,其他所有事情都表现得非常热情。 而胜丰自己,对北近江这块新领地的政治也非常小心谨慎。因为自己突然成为大名,所以他得新招大量家臣。因此他收编许多近江地方武士。采用新领地当地武士,比从本国越前带人组成家臣团更容易被当地接受。新加入胜丰麾下的近江人有: 德永石见 木下半左卫门 大钟藤八 山路将监等 他们皆为胜丰重臣。秀吉看到这点,他对纪之介说: “纪之介,汝为近江出身,可认识他们?” 对大谷纪之介来说,岂止认识?他与上述几人家系相同,本为同根,与木下半左卫门还有血缘关系。 “既如此,即刻造访他们!逗留长滨。” 秀吉命令。秀吉还帮他想好暂时逗留长滨的借口。 纪之介老母健在,住在播州姬路城下。他帮纪之介编的借口是:纪之介老母念念不忘自己原来住在长滨时吃过的琵琶湖鲫鱼,而且老母特别喜欢一尺二寸大鲫鱼。为孝敬老母,纪之介要亲自去长滨琵琶湖抓鲫鱼。 纪之介出发了。 在纪之介出发前,秀吉已派出两万大军进驻近江,驻屯已接收的织田家主城安土城。安土城在光秀之乱中天守阁及其他建筑都已被烧毁,目前只是用残材临时修建了一座简陋城堡。秀吉大军驻扎此地的公开理由是: “为迎接三法师公回城。” 但秀吉拥立的幼童三法师并不在秀吉掌控之下,三法师被柴田方织田三七信孝养育,收养在岐阜城内,绝不会送来。因此应是三法师主城的安土城其实是一座无主的空城。秀吉在这座空城里驻扎大军,其实与三法师无任何关系。他实际上是要对近江长滨城主柴田胜丰造成无言压力。秀吉早已知道,外交不仅需要花言巧语,更需要实力做后盾。 此时,北陆已开始下雪。秀吉接到派到北陆出使的胞弟羽柴秀长小一郎急报后,即刻派出大军,把自己的这一计划付诸实施。 “岂有此理!” 初接此报,长滨柴田胜丰大惊。但秀吉并未疏于对他。秀吉三番五次派出使者来,诚恳地给胜丰解释为何要在近江集中大军的理由。而且每次都带来大量礼物,这些礼物,有效缓解了胜丰的警戒心。 “筑前绝不会做对不起俺之事。” 胜丰只能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平息心中不断涌现的恐怖。 顺便解释一下,在战略上,此时胜丰所处境地之危险,恐怕空前绝后。 他是北陆一方最前线城主,与越前北庄大本营距离甚远,若有战事,本国增援大军来援至少需要三日,而在冬季,更是困难重重。直到开春大雪融化为止,长滨城可说只能是一座孤城。而且是处于羽柴方近江势力圈中的孤城,若有战事,只有陷落。再加上此城为秀吉亲自设计、建设并居住过的城堡,对这座城堡的弱点等,秀吉当然了如指掌。 因此,胜丰经常对自己家臣们说: “千万不能惹恼筑前大人。” 若惹恼秀吉,结果可想而知。 但秀吉如今却以安土城为中心,在近江琵琶湖一带集结大军。本来按道理,胜丰应向秀吉提出严正抗议: “岂有此理!” 但基于上述战略上的弱点,他无法提出。而且不等他提出抗议,秀吉用他那热情洋溢的微笑和动人心弦的热情与胜丰交往,使胜丰终于像扇贝张开笑口,毫无防备地与秀吉交往。 这期间,大谷纪之介一直逗留在长滨。他住在有血缘关系的木下半左卫门家里,与自小关系亲密的德永石见和大钟藤八等你来我往。 “来长滨捕抓一尺二寸鲫鱼。” 这只能是一个笨蛋都不可能想出的借口。而且他与上述木下、德永、大钟等近江出身的胜丰近臣们交往甚密,几乎每日恳谈。 觉得纪之介这些行动“可疑”的是北陆柴田家派来监视胜丰的那些人。他们开始暗中侦查。 更令监视胜丰的人惊讶的是,胜丰竟然说: “听说羽柴大人家臣来访?吾欲知京都诸事,烦请前来一见。” 其实胜丰一年前就患有肺病,自夏日入住长滨城以来,身体更加衰弱,几乎卧床不起。他令人叫纪之介来他病床前。 纪之介听后暗自兴奋。他以私人身份探视病人为由登城,进入胜丰病房。在病房,纪之介给胜丰讲秀吉日常,讲京都市井秘闻趣事等,逗留很长时间。纪之介私下探视胜丰,与胜丰在病房密谈一事让那些监视人知道后,他们似乎一下抓住把柄: “啊呀,密谋反叛?!” 这正是纪之介期盼的结果。监视人把这些情况和猜测都密报给身在越前的胜家。 “不可能!” 胜家当初根本不信。但后来不断有密报传来,他不由开始抓挠起自己的肥头大耳了。 “胜丰背叛,并非绝无可能!” 其实胜家与自己养子胜丰这几年关系一直不太好,这点胜家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胜家命令: “家老中任谁皆可,速来越前汇报!” 胜家自己并未多么重视这些传闻。胜家虽然从来都被看作心底不善之人,但他本来刚愎自用。在他看来胜丰只不过是个毛孩子。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能成何气候?” 他根本未没把胜丰放在眼里,所以他也并没想到要放在天秤上好好衡量,认真思考一下。而且他更为自信的是因为胜家遗产,终究都要遗留给胜丰。胜丰将要继承如此巨大家产,他怎么会自己放弃继承机会呢? 但胜家并未这样说: “吾相信胜丰。任何谣传,皆不可动摇吾对胜丰之信赖。” 胜家若说这么一句话,若把这句话传进胜丰耳中,那么事态也许完全是另一种结果。 胜家总是比较暧昧。 “到底何事?速来越前汇报!” 他采取了这一模棱两可的态度。 胜家这一命令通过越前使者传给长滨胜丰时,胜丰受到极大冲击。 “养父大人果真如此说吗?” 胜丰脸色煞白,连问几次。当确知无误时,他感到自己的根基崩坏般动摇。 “老大人已怀疑俺无疑!” 去年正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在越前北庄城贺年时,胜家坐在上座,下座坐满其麾下大名小名等人。 仪式开始。 首先,两个圆脑袋朋辈带酒器进到胜家面前,把酒器放在胜家面前的三方上。 胜家点头,端起那酒器道: “玄蕃!” 胜家开口叫的是佐久间盛政小名。这是一个异常行动。因为按礼仪,最初干杯的应是除胜家以外,家中最重要的人。胜家中最重要的,当数养子,亦即继承人柴田胜丰。 但胜家点名叫的却是佐久间盛政。 佐久间盛政是胜家侄子。 他不仅是胜家侄子,而且勇猛善战,如今已是柴田军团先锋大将,深受胜家喜爱。胜家分给他加贺两郡,并封他为尾山(今金泽市)城城主,给予他柴田家最高待遇。胜家每有重要事情要商量,总是喊: “叫玄蕃!” 佐久间盛政已犹如养子,眼中几乎已无柴田胜丰。而且柴田胜丰得到的领地,不足佐久间盛政五分之一。 越前谣传: “将来势必废黜胜丰大人,重立玄蕃大人为养子无疑。” 这些谣言早已传到胜丰耳中,而且以养父性格来看,此事并非不可能。胜家最喜欢能在战场独当一面的武将,若佐久间盛政能继承柴田家,那么定会推进柴田家武勇。 胜丰当然不能忍受这种耻辱。 “玄蕃!” 胜丰拽了拽佐久间盛政衣袖,突然夺走了佐久间双手所捧酒器。 “何意?” 佐久间莫名其妙。胜丰也不管场合,大声喊道: “除俺之外,此酒谁还能喝!” 说完,急忙低首仰头,一口气把酒器中的酒全喝光。 胜家在上座一直看着,终究无言以对,只能默认。但自那以后,胜家对胜丰态度变得非常冷淡。 如今,已发展到这张召唤令了。 “养父大人难道要杀俺不成?” 胜丰甚至这样想。 “无论怎么想……”胜丰把老臣德永石见叫到病床前,悄悄说道,“这次难逃一死。” 这时在胜丰脑海里,当然会浮现出秀吉的脸庞。与胜家的冷淡相比,秀吉的恩义热情难以言表。秀吉在把这座长滨城以及北近江三郡割让给柴田方时,特意指名自己: “不给胜家大人,可给本来关系亲密的胜丰大人。” 若无秀吉的指名,自己直到今天在柴田家还是一个没有领地和城堡的人。 “如此看来,应报答的恩义不在胜家,其实应在秀吉。” 他不由不如此想。 “士为恩而死。此为镰仓右府(赖朝)以来武士传统。石见,难道不是吗?” 胜丰问德永石见: “有错吗?” “绝无!” 德永石见如此说,是因为他自己早已通过大谷纪之介,知道秀吉所思所想。 这一时期,秀吉已进驻琵琶湖东部的佐和山城。此行为之目的主要是对长滨城柴田胜丰施加无言压力。长滨与佐和山之间骑马只有半小时距离,秀吉若有意,数小时之内就能把长滨城拿下。 但秀吉却未流露出丝毫高压态度,他像招待人过来喝茶一样,派出正式使者,随意而又郑重地提案: “若能结为秦晋之交,当以泉相报。敬请三思。” 把使者引见给胜丰的就是德永石见。秀吉通过纪之介私下对这位胜丰老臣说: “若劳足下说服伊贺大人(胜丰),成功之日,当封足下为大名。” 事实上这位德永石见——德永寿昌后来成为秀吉直属大名,领三万石。秀吉死后归属德川家康。 柴田胜丰终于下定决心: “加入筑前大人阵营。” 他当即向佐和山城秀吉处送去使者和人质。 秀吉举起扇子,“啪”地拍一下膝盖,大声说: “啊呀,伊贺大人亦有意效忠三法师公。天下有救了。” 最近秀吉开口闭口便是: “三法师公。” 意思是一切都为三法师公。今天柴田胜丰拱手让出长滨城,按秀吉说法,也不是为他秀吉,而是: “为三法师公献上大礼。深感伊贺大人忠义。” 秀吉拉出三法师公,把胜丰背叛胜家之行为也正当化了。所有的阴暗行为,都被他的阳气转化为正义。 总之,长滨城又回到秀吉手中。此时距割让给柴田方不足半年。城主还是柴田胜丰,领地增加两万石。 大谷纪之介完成任务,离开长滨,回到秀吉借宿的佐和山城,登上最上段大殿,向秀吉汇报详细情况。 “干得好!立大功!纪之介一人,可顶千军万马。” 秀吉照例夸张地夸奖纪之介功劳。但声音却很低,因为间谍之功,是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大声赞扬的。 “下一步,即征讨伊势泷川!” “非也。暂不征泷川。” 说完这话,秀吉便再不做声。此后谁也不知他下一步作战计划。 此日为天正十年(1582)十二月十三日,秀吉讨伐光秀正是半年前的这一天。 我们把这一时期秀吉的行动简单记录如下: 十一月二日,于宝寺城接见前田利家一行,接受柴田胜家媾和提案。 十二月初,入京都。 十二月七日,离开京都,进驻近江。 十二月十三日,进驻佐和山城,受长滨柴田胜丰之降。 人们当然认为: “下一目标,即闯入伊势!” 但秀吉却按兵佐和山不动,焦急等待来自北方的情报。 不久,冒着北陆大雪,探子送来情报: “修理不能动。” 胜家虽得知长滨反水,但因大雪封山,欲动不能。 “狗熊被困入雪牢。” 秀吉大为兴奋,立刻对全军下达命令: “进军东方!” 东方,这是一个人人都感到意外的方向。 “果真东方?”先锋蜂须贺正胜不由再问,“非南方之误?” 南方是伊势。但秀吉的回答只有两字: “东方!” 秘藏在秀吉胸中的目标是: “攻打岐阜城。” 但这时如果公开说,全军上下都会惊慌混乱。因为岐阜城是织田家老本营,属于圣地。 岐阜城在信长没后,经过清洲合议,由信长三子三七信孝继承。三七信孝领地包括美浓国,再加上伊势一部,共达五十八万石。 “敌人为三七大人。” 过醒井后,秀吉才给部将们公开本次行动的攻击目标。他先说给黑田官兵卫。两人都骑在马上。 “嗯,比较难!” 谋臣官兵卫小声说,此事比较麻烦。三七信孝为信长嫡子,攻击三七,也就是攻击主家。对此,新归附的将领们会做何思想?不会产生动摇吗? “非攻不可。” 秀吉故作轻松,指出因为三七信孝属柴田阵营。 如果仅此一条还可容忍。秀吉最为恼火的是三七信孝把织田家幼主三法师保护在岐阜城内,不愿放手。去年七月清洲合议会上秀吉主张: “请允三法师公进驻织田家主城近江安土城。” 胜家也觉得秀吉言之有理,不好反对,只能答应。但随后却未能实现。因为三七信孝把幼主守在岐阜城内说: “我愿抚养三法师公成人。” 秀吉再三抗议均遭拒绝。三七信孝当然要这样做。只要拥有三法师,柴田、泷川、织田信孝联合军便为织田家正统,若有必要,随时可用“三法师公之命”来命令中立的大名们。甚至可给秀吉加上叛臣的烙印。99lib? 对此,秀吉当然不能忍受。 秀吉对官兵卫说: “不把三法师公从岐阜夺回,送到安土城养育,夜不能寐,食而无味。” “当然。” 官兵卫心想。清洲合议会上,秀吉为当三法师公傅人,宁愿把长滨城与北近江三郡割让给胜家。幸运的是秀吉的建议得到满座赞同,荣任三法师傅人。秀吉在众人面前取得成功,但随后柴田方却反口不认,他们用实力夺占三法师,再不放手。 “因此,”秀吉说,“我方也只能用实力夺取。” “然而结果会如何呢?” 官兵卫还是觉得比较困难。因为对方是织田家三七信孝。稍有不慎,会被天下看成攻击主君的叛臣。 “唯此……” “为难?” 秀吉突然双手松开缰绳,仰天大笑起来: “官兵卫,世上万事,只要阳气大干便可!” 秀吉认为唯此才是人生最大秘诀。不论恶事善事,都只能快活阳气地做。快活随便满不在乎地做,世间之人则会被你的阳气所吸引,所迷惑,你之所作所为多少有些恶意,也会被涂上一层明亮颜色,带上华丽光环。 “如此而已!” 在做出这一重大决定时,秀吉更相信自己的想法。 行至美浓国境地带,天气突然变坏,开始刮风下雨。秀吉在国境山中村召集将领们开会,宣布命令: “进军美浓!” 但他并未提一句“攻打三七信孝”。 他首先威严宣言: “我军此番行动,只为迎接三法师公。诸君应舍身夺回三法师公,带回故右大臣居城安土城。为此,我军不得不闯进美浓。若有人胆敢阻挡我军,格杀勿论,毁城烧市,斩其首级,作为大逆不道之首恶,悬挂京都三条河原,昭示天下。对方即使是主家之人,亦不可心慈手软。诸位可明白?” 秀吉神采威严,满座空气像凝固住一般。他由此首先确立了正义。 “原来如此!” 官兵卫听后,惊叹秀吉演技非凡。若正义总是有两方存在,那声高一方绝对有利。而且为鼓动各位大名战意,秀吉如今必须消除他们攻打主家之人的罪恶感。 “攻打岐阜非但不是罪恶,且为正义之举!” 秀吉高声宣称。他用自己威严震耳之声,激发满座,齐心协力攻打美浓。秀吉把大军兵分三路。 以岐阜城为主城的美浓,有许多小城,都是织田家大名小名当城主。他们在清洲合议会以后,都归属三七信孝。秀吉首先得降伏这些小城主。 翌日,秀吉挥鞭赶马闯入美浓,大军团团包围住美浓各个小城。然后秀吉派出使者,说服他们投降。最早是氏家行广和曾根城稻叶一铁来降,为秀吉让出城堡。他们知道,柴田既被大雪困在北陆不能来援,如果还继续效忠胜家,轻易同秀吉开战,只能被秀吉消灭。不如由此归属秀吉,从此重开自家新家运。他们知道这才是上策。 秀吉用两日时间便平定了美浓,岐阜城成为一座孤城。秀吉大军团团包围岐阜城,对三七信孝发出最后通牒: “劝君悔过自新!” 秀吉派人送给三七信孝的最后通牒曰: “若悔过自新,交出三法师公,使三法师公平安移居安土城,则即刻解除包围。若守城顽抗,则以逆贼为由斩君首级,以示天下。决心如何?” 对此,三七信孝一筹莫展。自己的靠山柴田军因大雪不能来援,美浓属下部将们也都纷纷倒戈,眼下只有暂时接受秀吉要求。 “该死的猴子竟敢欺负老子,岂有此理!” 三七信孝在大殿走廊狂奔乱喊,气得大骂。但最后他也只能听从老臣们劝说,哪怕假装,暂时也得先表示投降。他向秀吉阵营派出使者,传达投降之意: “无可奈何,同意汝所示条件。请从岐阜接走三法师公。” 但秀吉却不相信他。 “假话。”秀吉拍拍使者肩膀道,“自古以来出身高贵之人皆巧舌如簧,言行不一。” 贵族出身者不知世道之残酷,不懂誓约之严肃,总是轻而易举地食言违约。 “转告三七大人,若所言果真,当先送人质于我。” “这猴崽子!” 三七信孝气得暴跳,但在秀吉三万大军包围之下,他束手无策,只能接受秀吉条件,把自己生母坂氏及千金还有家老等作为人质送往秀吉军中。 秀吉接过三法师。 他把三法师转交给一起前来围攻岐阜的已故信长次子信雄,命信雄做三法师监护人,护送三法师去安土城。 这是秀吉表现给天下人看。信孝是信长之子,信雄也是信长之子。如今仅是把三法师从信孝手中转到信雄手中,绝非俺秀吉霸占织田家幼主。 总之,秀吉从柴田方夺回了三法师。 胜家身在北陆,通过飞脚得知中原发生重大事件,但他被大雪所困,欲动不能,只能咬牙切齿,在心里发狠。当下如果出兵,不出一日,连马带兵还有军粮都会被大雪掩埋。 “像中风一般。” 胜家如此自嘲当时的自己。既然不能出兵,那便只能用三寸不烂之舌调理四方。 胜家自言自语: “只有调理至开春。” 这是胜家的一种自虐之言。当时世间流行一种解热镇痛药叫做“调理散”。胜家的自虐双关语意即自己的中风症状只能用调理散调理至冰雪融化的那一日。 胜家本来并不擅长调理。自从还是信长部下时起,胜家擅长的就是指挥野战。他也以指挥野战为自豪,他从来轻蔑秀吉之类以调理和计谋取得信长信任的同辈。他经常在军议会上讥笑: “又是猴子的计谋。” 他露骨地对秀吉表示反感。但事已至此,他已顾不得自己擅长不擅长了。 “先说服三河大人。” 直到此时,直到此境,胜家才想起家康。本来他早就应该想方设法拉拢家康。 德川家康一直在圈外。 本能寺事变时,德川家康正在上方游玩。事变之前,他接受信长之邀,到安土作客,然后一起上京游玩,后来独自去上方,在堺游玩时得知本能寺事变消息。他当时未带兵,无法对付事变。而且同伴侍从都未武装,他只能赶紧返回自国。返回途中,在伊贺还遭遇埋伏,家康九死一生从伊贺逃到海上,乘船从海路逃到三河,终于返回自国。 归国后他立刻动员麾下大军,为讨伐光秀向西进军。行军至尾张鸣海地区时,得知秀吉已攻入淀川河畔,在山崎消灭了光秀。 “只能到此为止。” 家康马上停止向中央进军。本来家康也无逐鹿中原的实力。 他并非织田家家臣。 他属于织田家盟军。 但家康从年轻时起,便在信长指挥下,与柴田、丹羽等共同作战。在受信长信赖,被信长残酷使用上,家康甚至超过柴田等信长家臣。但家康从信长处所获恩赏,从他对信长所做的巨大贡献上来看,却少得可怜。 家康领地除自己本来所有的三河以及自己攻占的远州以外,再加上骏河,三地相加也不过七十八万石。这与信长家臣柴田、丹羽、羽柴、泷川他们统领的信长大军以及其他势力相比,相差巨大。家康在鸣海醒悟,要以自己现有实力逐鹿中原,谈何容易? 他率军掉头撤回东边。然后他采取的军事行动就是在东海地方掠国占地。他攻打织田遗产甲州和信州,很快就征服了二十五万石。 这一期间,织田家分成两派,秀吉与胜家为争夺信长死后主导权开始争权夺利。但家康并未参与其争斗,他只是专心扩大自己领地。一是因为他不是织田家直系家臣,他属于局外人,并无参与争斗资格;另一原因在于,他觉得与其参与那些无聊的争权夺利,还不如抓紧时机扩大自己领地更为重要。 胜家想调理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康。胜家使者从遥远的北方前来拜访家康时,家康正在甲州古府(今甲府)军帐中。 “修理大人,有何贵干?” 家康在使者面前故意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表示完全不能理解。这一表情使满怀期待来访的北陆使者感到非常失望。使者先摆出胜家赠送的礼物:唐织二十匹、越前绵一百把、鳕鱼五条。 使者开口道: “得知大人平定甲州,我家大人不胜恭贺之情。” 意思是仅为表示恭贺而来。实际上当然不是。 “我家修理大人说,”使者遍数秀吉野心后道,“恳请大人力助岐阜大人(三七信孝)为盼!” 胜家的意思是:“俺自己因为大雪不能南下救援,幸亏你在东海暖地,请立刻出兵,增援信孝。” “此即为修理也!” 家康觉得柴田胜家随心所欲,一心只顾自己的举动非常可笑。 “俺家康为何一定得救援三七信孝?” 毫无理由。胜家方有理由要救援三七信孝,但家康方却无任何理由要救援三七信孝。胜家从来不考虑对方心情和利害,从来都想以自己为中心掉转一切。家康觉得胜家令人可笑之处便在于此。 “似丝毫未变。” 对此他甚至觉得好笑。在家康看来,胜家根本就不会游说对方。若想调理家康,游说家康,那必须首先考虑何为家康如今最需,何为家康最怕,家康可能对何事感兴趣等。对这些都必须首先进行犀利分析。但胜家却像丧失嗅觉般缺乏这种感觉。 “迢迢而来,不胜荣幸。” 家康不动声色地对使者说。不辞辛劳专程来请俺出兵,对此我感到非常荣幸。但很遗憾,目前我也很困难。甲州虽轻而易举攻下,但信州顽抗者很多,非常棘手。而且关东北条氏也拖着自己后腿,自己如今也是左右为难。家康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情况。 “然请看在旧谊情分上……” 使者使出浑身解数,拿出旧谊情分来说服家康。家康只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的诚恳。但他内心却早已看透。所谓旧谊,那与羽柴秀吉一方也有,与你胜家也并无什么特别情谊。 “如此看来,柴田绝非羽柴对手。” 家康渐渐对自己的看法深信不疑。但话虽如此,家康如今并无意要与羽柴结盟。家康只想利用这一混乱时期,扩大自己势力,除此之外,其他任何兴趣都没有。 因为上述原因,家康热情招待来自北方的这个使者,适当应付后便送走了。 除家康以外,胜家还着手游说其他地方。中国地方毛利也是其中之一。 “请从背后攻击羽柴。” 这就是他的提案。秀吉正式领地是播州。播州以西的备前、备中以及美作宇喜多等地信长时代以来都属于秀吉势力范围。宇喜多再往西,便与以广岛城为居城的毛利家相邻。但当时,毛利家外交方针早已确立,即通过声援曾经的对手秀吉来保全和扩大自己的领土。因此胜家的计谋当然未能得逞。 同一时期,秀吉调动军队辗转京都、近江、美浓等地,不断向对方施加压力。同时,他也从未停止游说远方。他要游说的,是越后。 他向越后上杉景胜派去使者。令使者转达自己意向: “恳请共同征讨柴田胜家。” 秀吉对这次游说成算在胸。 柴田在北陆的势力范围包括越前、加贺、能登、越中。越中与越后上杉景胜势力相接。双方一直敌对。 柴田胜家本来是受信长之命,出征北陆,与上杉一方对战。在交战途中,发生本能寺事变。胜家若有外交能力和远见,他便应在当时就应与上杉握手言和。上杉家早已失去上杉谦信时代威风,被胜家率领的北陆织田军赶至一隅。胜家只要有心,上杉家肯定会接受他的提案。 但胜家当时并未那样做。 “幸运!感激不尽。” 秀吉非常感谢胜家行动迟缓。他觉得胜家“不可思议”。 他指的是胜家的思维方式。胜家有着反攻进入中央地区的强烈愿望,但却不与邻居上杉家停战。胜家不但无意停战,反而固守消灭上杉、夺取越后的思想。上杉方照例举国一致,保持紧张状态,随时准备对战织田军。这点对秀吉特别有利。 “恭请并肩战斗!” 秀吉知道,只要自己派人去说这一句话,上杉方便会狂喜,马上与自己结盟。开春后,冰雪消融,胜家势必会亲率大军南下。但相邻的上杉方一定会趁此机会举兵袭击胜家居城。为防止居城被袭,胜家不得不在越中和越后国境一带驻留数万大军。 对上杉的这一游说工作,秀吉交给儿小姓出身的石田佐吉三成。石田在深冬,被派出使越后。 果然,上杉听后当即响应,秀吉这一计谋略大为成功。但更大成果,还要等在冰雪消融的春日才能出现。 大垣 “欲在姬路过年。” 这是天正十年(1582)十二月秀吉最大的心愿。播州姬路是其居城。他如今只想回到姬路城后殿,忘掉一切,大睡三天三夜。这一时期,他的肉体实在过于疲劳了。 “正月定回姬路。” 他暗派飞脚回姬路告诉宁宁。秘密的。在这一时期,包括自己的居所以及行动,秀吉甚至对自军将领都保密。一切都得秘密进行。 “俺便是风。” 他自称是风。风无形无味,来无影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 秀吉自消灭光秀以来六个月,虽指挥基地设在京都南部天王山宝寺城,但他并未在那里常驻,秀吉像阵风般在京都、近江、美浓各地刮来刮去。他在马背上立案,在马背上发布命令,在马背上睡眠。 这一时期,他控制了京都的朝廷;迫降了美浓的柴田家傀儡织田信孝,掌握了岐阜城;平定了近江,把琵琶湖北岸山山岭岭建成要塞,阻止北陆柴田胜家南下。 “胜家被大雪困在北陆。” 胜家肯定每日眼睁睁看着大雪,顿足捶胸。秀吉抓住胜家被大雪封住这一段宝贵时间,拼命活动,为开春后的决战做好一切准备。所有这一切他都不让别人做,而是自己跑前奔后,亲自活动。 做完所有能做之事,返回天王山宝寺城时,已是腊月二十九日。天气寒冷,淀川河滩的芦苇都被大雪冻住。由此推测,北陆大雪应比往年更大更深。宝寺城院中洗手石臼中的水都已结冰。此日清早,秀吉敲开冰,在石臼里洗手。僧侣说,今年冬日比往年更加寒气凛冽。 “天助我也。” 秀吉想。至少这种寒冷天气,给了秀吉可以稍事休息的时间。 在宝寺城休息一晚,天还未明,秀吉便起来,入厕小用,然后照例到院中用拳头砸开石臼里的冰洗手。 “佐吉!” 他边洗手边喊小姓石田三成。佐吉从走廊跑来,不声不响地蹲伏在秀吉面前。 “去告诉小六,即刻出发。” “是否出征?” “出发即出征。不许反问!” “人数几何?” “即将指示,不得先问!” 秀吉告诉他应集合的将士以及要一起带走的人名。需要集合的人数意外地很少,只有不足七千。 秀吉命其中五千人做先遣队先出发。 “请问进军何方?” 先遣将领蜂须贺正胜问。秀吉应指示行军方向,他先深吸一口寒气,然后吐出来道: “姬路啊!” 说完秀吉自己先笑出声。其实不过是回姬路过年而已。但他叮嘱不能告诉士卒。 秀吉居所一直必须保密。不论对北陆敌人,还是对美浓敌人,或者对伊势敌人,都得使他们感觉到秀吉就在自己附近。若让伊势泷川一益知道他秀吉已回到遥远的西国,泷川说不定会冒险进攻,践踏近江一带。 天还未明,秀吉就下了天王山。他们一行经过山崎街道(西国街道),出摄津池田,到尼崎,停下吃晚点的午饭。随后行军速度风驰电掣。当晚在花隈宿营,翌日早上未明又出发,赶天黑已到姬路。因为已派人通知,为迎接长期野战的城主回城,城内到处灯火通明,人们前后忙乱,兴奋异常。 “众弟兄可畅怀痛饮。广告城下民众,俺已回城。” 万事喜欢热闹的秀吉,进城后马上指示。 然后他进到后殿,见到宁宁,扑到宁宁跟前,扑通一声盘腿坐下: “哟,天下无二,夫君回来了。” 宁宁觉得可笑。这男人嘴上称自己为“天下无二”,可是却经常传来他在转战之地到处寻花问柳的流言。但看着眼前沁人心脾的笑脸,宁宁当然无法吝啬自己的感情。 “请问夫君,先做何事?” 作为后殿主人,宁宁想问秀吉是先洗澡呢,还是先用餐,或者先听守军司令小一郎汇报情况。 但秀吉听到她问话后,笑得幔帐都晃动起来: “宁宁,宁宁!只想赶紧上宁宁床!” 旁边侍女低头窃笑,宁宁也听得脸红。 “不可!” “好,好。其实俺此后直至天亮,公务缠身。” “直至天亮?” 宁宁无言以对。深更半夜,终于回到居城,却连觉都不睡,还要忙公务? “因此,不在后殿用餐,在外边吃。先洗澡沐浴。” 秀吉即便回到自己居城,也与在外边野战一样忙得团团转。他洗澡后,到外边吃饭。边吃饭边把祐笔及各位奉行叫来,还叫随军奉行杉原家次七郎左卫门(宁宁叔父)把功劳簿拿来。秀吉命道: “按武士名顺序念!” 这段时间转战各地,大小战斗不少,但却一直没能论功行赏。秀吉要利用这个时间,完成论功行赏这一大事。论功行赏为大将最重要的职责之一。恩赏稍有不公,则军纪不整,士气消沉,甚至会出现反叛投敌之人。柴田胜家与柴田胜丰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胜丰对自己在柴田家的境遇不满,最后终于投降秀吉,拱手献上长滨城。而且恩赏若不及时也会影响士气,将士们会对大将产生怀疑。秀吉对这类事情,天性擅长。他一般都是在战斗结束后当即在战场上论功行赏。若亲眼看到谁立有大功,甚至在战斗中都会派侍从去通告嘉奖。 “汝之战功,亲眼所见。” 有时仅为这么此一句夸奖之话,有时他也会随手拿起身边某种信物交给将士,作为日后行赏证据。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抓起一把金银赏给有功将士。把金银装在行李中带上战场,随时恩赏有功将士,是信长发明的一种行赏方法。秀吉照搬,并发扬光大。但论功行赏是一件非常繁杂的工作,秀吉虽然注意即时行赏,却还是留下很多未及处理之事。他回城后,马上着手处理此事。 秀吉让杉原七郎左卫门念自己手下将士名,自己对每个人决定恩赏内容,让祐笔在旁边记录。 对有人他说: “加某某石。” 对有人他说: “赏其备前打造大刀一把。” 或小袖一卷、骏马一匹,不过只给买马钱金币两枚等,秀吉一一裁定。深夜,进入新年,屋外城堡内开始热闹。但秀吉照旧一心不乱地裁定,直至清晨还未能完,竟然一直搞到中午才结束。这一昼夜行赏人数,竟达八百六十余人。 “今日是元日吧!”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长伸一个懒腰。城堡内各处都摆上酒席然天下暴雨,河渡川、吕久川等河堤溃决,大部队不能靠近城堡,无奈,大军只好又撤回大垣。 恰在此时,湖北山岳战线发生异变。 “两军相峙,异变常生。” 胜家的老经验此时显灵。 变化发生在秀吉一方。而且变化非自然发生,为柴田方先锋大将佐久间盛政设计促成。盛政并不单是战场上骁将,他还具有谋略才能。 盛政想方设法策反敌将。他把秀吉方前线将领全部考察后,认为“山路将监可行”。他把眼光投向这位新加入秀吉阵营的将领。 山路正国将监本为近江长滨城主柴田胜丰家老,在此战役开始前加入秀吉阵营。因主人胜丰投降秀吉,他自然随主归属秀吉一方,随即便被派到这山岳战线最前线。但将监应该不满意自己如今的地位。柴田方听说,他本来反对主人投降秀吉。 佐久间盛政觉得: “毕竟将监顽固守旧。” 盛政手下许多将士都曾经是山路将监部下。他们都认为,将监因顽固守旧,当不能适应新环境,或许心怀抵触情绪,每日不满也未可知。 “用情说服将监。” 佐久间说。他派使者前往柴田胜家驻地,请求胜家同意他活动将监。 胜家回答说: “可以,当然可以。” 但胜家同时嘱咐道:自己对将监一人早有耳闻。他虽对现状不满,但并非怀恋旧主,而是因性格保守所为。因此仅用人情义理要想说服他回归旧巢或不可能。他妻子七人都在秀吉处当人质,今若反水,倒向柴田方,那他七位亲人当然都会被杀。宁可丢掉七条亲人生命,亦要归附旧主柴田,若无相当有利条件,仅靠人情义理,他不可能答应。 胜家说: “唯利可也!” 唯有利,才能使战国时期人动心,而绝非人情义理。柴田胜家作为乱世枭雄,对这一条深有体会。 “告诉将监,若愿归附我方,封赏越前丸岗城十二万石。” 佐久间知道,这是一个惊人褒赏。十二万石,超过佐久间盛政本人,在柴田幕僚中,当属最高俸禄者之一。 “此赏并不高。” 胜家说。计算一下山路将监反水对战局将会带来的影响和结果,便能知道这并不过分。 柴田军密使秘密潜入山路将监守卫的堂木山要塞,向山路将监转达了柴田胜家旨意。山路将监稍事沉默,最后终于说: “愿受命。” 将监说,唯有家属一事令人为难。他有七位家属作为人质生活在后方长滨城内,大部分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生活。要想解救他们出来,非常不容易。但将监同时说,秀吉万事宽宏大量,如果小心行事,也许能想方设法解救出来。 但秀吉方并未像将监所想象的那样对他宽松。周围人对将监日常不满言行本来就觉得不舒服。因此他们对将监平时也就比较关注。密使走后,将监与其亲信重臣们言谈举止发生微妙变化。这些微妙变化,引起周围人等注意。与将监同守这座堂木山要塞的是近江出身的村木重兹。村木重兹后年被称作常陆介,其子为村木重成。他是秀吉长滨领主时代以来的家臣,虽为武将,但政治感觉却相当敏锐。村木重兹此时感到情况不妙。 村木重兹为防患于未然,对要塞防守进行了调防。他让山路将监守备外郭,自己镇守本营(本丸)。 这一举动,惊动了山路将监。山路觉得自己的事情可能败露,因此行动变得乱杂起来。他想毒杀重兹,假惺惺邀请重兹喝茶。重兹表面答应,但在他正慎重观察之时,将监手下有人密告,他遂知道将监反水一事确实无误。 但此地处于两军一触即发的最前线,所以重兹故装不知,茶会托病未去,同时派人急报后方本营。时期微妙,后方也无意打草惊蛇,只是暗中加强对山路家属监视。 但这一些都被将监觉察。事到如此,只能逃向柴田一方。他选出几个胆大心细的家臣,让他们秘行到长滨,想方设法救出自己家属。 长滨城一半沉在琵琶湖水面之下。将监家臣们准备好船,计划趁天黑从湖上帮助逃脱。计划几乎成功。但船刚出水门,就被巡逻船发现。他们拼命逃跑,结果还是被抓。与此同时,身在前线的将监带领五百家臣人等逃向柴田一方。 将监逃掉了。但他家人质家属全被抓到堂木山要塞,拴在面向敌阵临时树起的木柱上,按军法全部杀掉。 “僵持则变。” 事态按胜家预言发展。 带来这场突变的山路将监逃进佐久间盛政阵地后,费尽口舌,鼓吹道: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即刻攻打。” 他所说每一个理由都能令盛政动心。其中最为重要的情报是: “秀吉不在前线。” 一段时间以来,秀吉一直不在前线。秀吉为攻打岐阜城,早已回到美浓,短时间内不可能指挥这条战线。 将监还画出详细地图,一一解说秀吉一方防御阵形,指出防御薄弱地段等。 秀吉方防御阵地,重前线与后方,要塞等也坚固。但中间防御薄弱,薄弱得像纸一般。 “中间在何处?” “此两山岭。” 将监用手指敲打地图中间两座山道。这两山为大岩山和岩崎山。大岩山由中川濑兵卫守备,岩崎山为高山右近守备。两人都是摄津出身大将。当年在织田信长体制下属于荒木村重,佐久间盛政不甚了解。 佐久间盛政问: “为何?” 将监答曰: “中川濑兵卫不过一介武夫。高山右近多思多虑,优柔寡断,不能应对突发事件。” 将监并且解释道: “只要攻克此两要塞,则敌方阵地全体必将崩溃无疑。” 盛政听后兴奋异常。当时这种战法被称作“拦腰砍”。当敌人布有纵深阵地时,避开前锋,深入敌后,奇袭敌方中间薄弱环节。这种战法在日本人传统战术思想中并没有。但当此战法在战国中期出现后,迅速在武将之间流行开来。年轻的佐久间盛政被强烈吸引的,正是“拦腰砍”这一词语所具有的新鲜语感。 “如此必胜无疑。” 佐久间盛政坚信无疑。他命令马上牵来战马,飞身骑上,直奔胜家驻地,向胜家作了说明后,请求准许自己开始作战。 “此事……”胜家听后显出不快表情道,“还是不做为妙。” 在经验丰富的胜家看来,如此些许变化,便丢开要塞,外出作战,相当危险。搞不好非但不能给敌人以打击,反而会被敌人所利用。胜家觉得还是应按既定方针,继续坚守,保持对峙。 两人当然展开激烈争论。 佐久间盛政年轻气盛,再加上对方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伯父,所以说话间言辞便激烈起来: ?“伯父大人,顽固不化。” “你这老糊涂”一言已到盛政嘴边,他又拼命咽下去。 胜家不知如何是好。若再年轻一些,胜家会大骂一声,对这一提案不屑一顾。但如今自己确实已老,在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面前,首先感到年龄已不饶人。而且他看到眼前佐久间盛政年轻气盛,也颇觉可爱。他表情终于松弛: “也好。但有条件……” 胜家叮嘱道:突袭中间要塞,经过前线要塞时,一定要留下足够的阻击兵力。因为若途中遭遇袭击,全军将陷入混乱,难免溃败。 “听好,还有一点。” 胜家还叮嘱道:拦腰砍成功后,不得占领敌地,应迅速撤回。胜家最为担心的是突袭大军被敌人包围,成为孤军。若陷入绝境,胜家势必要出动救援。若真到那时,柴田出动救援的全军,将像剥掉贝壳的贝肉一般,成为秀吉一方上好猎物。 但盛政听到这些叮嘱却反应有异。他把胜家这些顾虑,都看做胜家年老气衰的缘故。他觉得: “伯父果然老矣。糊涂至此。” 如果袭成功却要马上撤退,那还不如当初不发动奇袭。若能占领敌人要塞,当然要以那些要塞作为前线进攻基地,继续攻击敌方其他要塞,扩大战果。这才是兵法常识。若不能如此行动,我也不用来给伯父你说。但他口头上还是答应了。 “侄儿明白?!” 佐久间盛政神妙地点头答应。其实他内心却早已拿定主意: “将在外,不由帅。” 作战部署当即开始。阻止敌方其他要塞的兵力由胜家亲自指挥,动员总兵力达一万两千人。 突袭部队由佐久间盛政指挥。兵员数达八千之多。作为奇袭用兵力,在战争史上也算规模少有。 佐久间盛政带领这支突袭部队出发之日是天正十一年(1583)四月二十日,时刻是深夜一点。大军熄灯灭火,兵士衔枚,草裹马蹄,销声匿迹悄悄行军。 如此大规模夜袭,却能在到达中川濑兵卫要塞山脚下时不被秀吉一方发现,确属史上罕见成功。盛政军拂晓攀上要塞,展开激战。中川濑兵卫仓促应战。他手下兵力只有一千,当然不是对手。最后仅剩五十余人,他还坚持抵抗。侧近说: “只有撤退。” 提议放弃要塞,突围逃命。但中川濑兵卫根本不听,他大喊: “今日一战,众目睽睽。” 他一直打到仅剩侧近数人,最后退进本丸,慌忙脱掉铠甲自杀身亡。中川濑兵卫在参与讨伐明智军时,最早袭击天王山,扭转了战局。但他嘴不干净,从来不叫自己从前的同辈秀吉“筑前”,而是不屑地叫: “猴子!” 当然他从未当秀吉面叫过。 濑兵卫激烈抵抗四小时后战死。在濑兵卫激战时,守备近邻岩崎山要塞的高山右近,并未出兵救援陷入绝境的儿时以来的朋辈,而是立刻抛弃要塞,撤退到后方木本。他不想做蛮勇濑兵卫的陪葬人。 佐久间盛政成功了。 “请看!” 他更加觉得伯父愚昧。他立刻派人向胜家报告胜利,并说: “今日一战,上下疲困不堪。请容不撤,在夺得要塞中就地宿营。” 盛政意图当然不是要在此借宿,他是要以此为前线基地,明日向贱岳敌方要塞发动进攻。 胜家当即看出盛政意图,大为吃惊,发出急令: “火速撤军!” 盛政听后冷笑道: “请转达伯父大人,犹豫无用,尽可准备明日上京树旗号令天下事宜。” 胜家知道后更加惊讶,为制止盛政冒险,连续五次派出急使。但每次盛政写的回信都充满嚣张气焰,根本不听撤退命令。 胜家绝望。他自言自语: “铁马人生,到此为止啊!” 他这句自言自语都传到盛政耳中。但身在前线的盛政照例冷笑一声: “定可取胜。” 盛政觉得,直至攻下贱岳要塞,秀吉都不会赶来。因为秀吉还在美浓大垣城。大垣城距此四十五公里有余,即使他放下攻打岐阜城一事不管,要赶到此地也应是明日。而且即使赶到,人困马乏,也不可能立刻应战。在此期间,只要攻克贱岳要塞,占据有利地形,定能取胜。 但胜家大叫: “幼稚啊!” 他还是严命即刻撤退。胜家最后终于无奈地说: “以玄蕃及山路将监之流的器量,怎可度秀吉之腹啊?” 胜家这一看法,也通过第六次急使传给盛政,但盛政干脆再不回信,与胜家断绝了通信。 秀吉狂喜。 他同日就在美浓大垣城接到盛政突袭中川濑兵卫要塞的情报。盛政拂晓发动突袭,上午十点左右占领要塞。秀吉两小时后的中午便接到这一事变情报。他事前准备的急报通信体系,使之成为可能。 秀吉踢一脚廊檐,进到后屋,兴奋地喊: “必胜无疑。” 秀吉的脑袋,手脚,连舌头都陀螺般飞速旋转起来。在秀吉一生中,其言行像今天这样充满光彩的日子并不多见。秀吉从这一急报中能清晰可辨地看到架在自己头上的彩虹的光辉。但秀吉用力拽了拽脸上的皮肤,双目紧闭,拼命想把这光辉的彩虹从自己脑中消去。一定得消去。他比谁都更知道战争是由无数偶然的断片组成,他比谁都更知道只有能把这些断片有机地捡拾并组合,有机地结合到自己的战略方针和战术中,胜利女神才会向自己微笑。秀吉目前决不能去关注彩虹之类。他知道自己若去关注彩虹,那到手的胜利定会从自己手指间漏掉。 秀吉本来尖削的下巴颏像利剑般更加尖锐。他横眉立目,用令自身都惊讶的速度及准确性连续发出必要的命令。 秀吉在大垣拥有一万五千将兵。必须立刻把这支大军投入贱岳前线,决定这次战斗胜利的唯有行军速度。要想出现奇迹般速度,秀吉必须使出绝招。 时间已到中午。不等赶到战场,太阳便会落山。要把夜晚变成白昼,行军沿途必须遍燃篝火与火把。秀吉亲自挑选五十壮士,令飞骑直奔近江长滨。其中二十人的任务是让沿途村落动员村民起来点火照明。其他三十人的任务是动员沿途村民给急行军的人马准备粮草。 “要不惜一切代价!金银财宝尽可散去。” 备用马背上驮上大量金钱。秀吉把这些先遣人马和足轻以上将领集中到城门内瓮城中。他手握青竹,敲打地面命令道: “召集沿途各地豪绅大户,令他们开仓蒸饭。马草拌上麸子。大米所用几多,全凭百姓自己申告,战后赔偿十倍。” 他停顿一下又说: “如此命令百姓们:米饭蒸好后,空草袋不可扔掉。只需把空草袋一分为二,蘸上盐水,用之装填米饭。马草亦照此不误。为区别兵粮,马草袋上插上树枝或纸张做记号。所有兵粮草袋,全部放到沿街自家门口即可。” 秀吉提高声音: “无数将兵将拥满通往近江的大道。所有将兵必将不顾一切,风驰电掣。因此要让沿线百姓大声加油。让他们不断向将兵大喊:这是兵粮,请随意带走,随意带走!士卒们无装兵粮容器,令他们用战袍包裹,无战袍者可用手巾包裹。如此大量的士卒,其中肯定不乏贪欲之徒,也会有伸手多拿成倍兵粮之人。命百姓可成倍给他们兵粮。如此大量士卒,其中也不乏粗心之人,或以马草囊袋当兵粮抓取。若有如此之人,则让百姓殷勤劝说,此为马粮,若用尽管带走。” 此时秀吉最为困难的是这一万五千将兵不在一处。将兵大部分被安排在各处攻打岐阜城。秀吉必须使这些分散的将兵一声令下,迅速转为进攻大军,急速奔驰贱岳。 秀吉命令: “不得转来大垣城!” 他派出几百名传令员,命令各地各队直接疾驰贱岳战场。 “战场只有一个,贱岳山麓木本城。不得迟到,否则后悔终身。” 发完所有指令,已是下午二时左右。这一系列命令被传到部队后,各路大军开始飞奔贱岳。最早出发的是四点左右,晚的也在五点左右。 但秀吉此时却早已不在大垣城了。 他发完命令后,便飞身上马,冲出城门,挥鞭赶马,狂奔在近江大道上。跟随其后的,不过数骑。但晚其一程便有十骑,晚其两程又有五十骑等,狂奔的将兵逐渐连成长龙。 贱岳 天色已晚。 这时月亮还没出来,星辰点点。点点星辰也只在近江上空现出一团,乌云笼罩着东边的天空,东方美浓应该伸手不见五指。 “大获全胜!”佐久间盛政不知多少次自言自语,“而且连战连胜。” 对胜利的陶醉,使这位平日寡言少语的人物,说话也轻浮起来。激烈的战斗一直延续到正午,战斗给盛政带来的精神亢奋直到晚间都未平息,他不断揪起身边野草,兴奋地向左右大谈这次作战的成功。当晚,他们在敌方阵地中宿营。 不过他们并未喝酒庆功。盛政这位酒豪,滴酒不沾从未有过。但这次,他严禁将士饮酒。饮酒极端危险。这一带星空下的每座山岭都是敌人要塞。背后则是余吴湖。佐久间军处于敌人四面包围之中。 主将柴田胜家照例不断派来急使,要求盛政: “火速撤退!” 但都被佐久间盛政置之不理。 “伯父已老!” 每次看到胜家急使,盛政都如此冷笑。这二人,老人智慧超人,而年轻人则蛮勇超人。 当晚,柴田胜家身在后方,如坐针毡。他的作战构想是构筑坚不可摧的防御阵形。因为此处地形为锯齿般参差不齐的山峦地带,大路只有一条北国街道通往北国,此外便是隐现于树海中的樵夫及猎人出没的山间小道,完全不适合大部队作战。这一切才是胜家这次作战的唯一可乘之机。秀吉即使拥有多少超过胜家的大量兵力,但在这种山岳地带,最终也只能陷入各小股部队分头作战中。及至那时,取胜的要因便不在于人数多寡,而在于阵地坚固与否。秀吉似乎也认识到这点。因此在这场对峙中,先下手者必将失败。 但胜家的设想崩溃了。他所信赖的前线司令官佐久间盛政独断专行,首先发动了进攻。 “完了!” 胜家无数次咬牙切齿。 发动攻击貌似好听,但胜家苦心布置的坚固防御阵形却因自己主力部队的突出,从而遭到破坏。胜家急需尽快回复自己坚不可摧的防御阵形。所以他无数次派出急使前往前线。 但盛政想法却完全不同。 “伯父思想守旧,战法陈旧。而且关键是羽柴秀吉正在岐阜和大垣一带徘徊不定。他要赶来增援,还需相当时间。只需在他赶来增援之前击溃敌方即可。请放心,稳操胜券!” 而且他确实做到了。他占领了中川濑兵卫要塞,消灭了濑兵卫,并乘胜攻打高山右近所守要塞,吓跑高山右近。随后深入敌阵,已攻到余吴湖南岸。 耸立在眼前的就是“贱岳”。 盛政包围了贱岳。包围完成后,他在余吴湖畔安营扎寨,夜宿敌阵之中。他觉得眼前的贱岳也会唾手可取。 因为他早已派人做好说服工作。贱岳要塞守将名叫桑山重晴。 “此人并非猴崽子家臣。” 盛政正是要钻这个空子。在旧织田家,桑山重晴与秀吉同为大名。他受故信长之命,为丹羽长秀“与力”之一,只因这次事变后丹羽加入秀吉阵营,他也自动加入秀吉阵营。也就是说,对桑山重晴来说,加入柴田阵营与加入秀吉阵营,其实并无任何道义上的问题。 当天傍晚,桑山重晴要塞被佐久间盛政大军重重包围。如果正面开战,桑山一方绝不可能取胜。桑山仅有一千部下。而且与自己唇齿相依的北边两座要塞业已陷落。 佐久间盛政趁机派人游说桑山: “你我双方并非素不相识。若献出要塞,必将厚待重奖。” 桑山犹豫不决。后来他想出一狡猾之法,传达给佐久间盛政: “在下明白。愿受之。” 他提出的方法是:“请容采取弃城逃跑战术。”如果采取这一战术,则万一秀吉方取胜,他也不会被看做背叛,至多只能看成是战术退却。只要能拱手让出要塞,盛政当然高兴。盛政听后让使者传达自己意思给桑山道: “甚好。” 桑山更提出: “光天化日之下弃城逃跑,向友军不好交代。现计划黑夜悄然撤退,请互相佯战至晚。我方发空炮,请贵方同样不装铅弹发炮。” 佐久间盛政也同意了。因此他只是率军包围贱岳,夜宿山野,观察着山上动静而已。 但盛政不走运。 他的背运始于琵琶湖上。 湖北山岳地带山脚下就是琵琶湖。秀吉掌握着湖面封锁权。 直接掌握湖面封锁权的是湖东领主丹羽长秀。作为织田家次席家老,丹羽长秀在信长在世时就与柴田胜家关系险恶,一直被胜家打压。信长死后,胜家与秀吉对立。丹羽长秀当然站在秀吉一边,声援秀吉。不过这次战役,丹羽长秀因身份比秀吉高,所以从体面上说他不能加入秀吉伞下参战。因此表面上他并未参与这次战役。但秀吉恳请他: “若承蒙控制琵琶湖水面,不胜感激。” 丹羽长秀痛快答应。他派出水军,加强水面巡逻,封锁柴田方水上交通。丹羽长秀甚至常亲自乘船出巡。当日傍晚,长秀正乘船巡逻,但见贱岳上空火光闪烁,铁炮声大作。他随即派出斥候侦查。斥候回来报告道: “贱岳山麓尽是柴田军,山上士气消沉,要塞陷落,不待时日。” 长秀在船上陷入沉思。他觉得自己这次战役虽采取中立立场,但如今不能见死不救。贱岳一旦陷落,秀吉方将有陷入总溃败之险。他下定决心,决定参战。 “为助筑前,出兵贱岳!” 他迅速集合两千将兵,亲自指挥,从山梨浦登陆,登上贱岳要塞。这一意外事态的出现,完全打乱桑山重晴计划。他当即回心转意,决定还是作为秀吉军一员行动。既然援军已到,他已不能背叛,也无背叛之必要。 桑山对丹羽长秀说: “有大将增援,备受鼓舞。今后当互相交换意见,保卫要塞。” 长秀查知桑山内心,感到非常滑稽。他没有理会桑山,只叫桑山道: “阿彦!” 桑山官称修理大夫,但年少时通称彦次郎。长秀说: “废话少说,但请即刻给铁炮装填铅弹。纸弹如何能打死敌人?” 总之,贱岳因丹羽长秀意外的仗义行动,幸免落入敌手的命运。 但正汗流浃背奔驰在通往近江大道上的秀吉当然不知这些情况。 不过这一切皆未出他之所料。 他深知: “必须尽快进入阵地。若迟到则背叛者必将辈出。” 秀吉阵营大将其实大部并非其家臣,与他属于同辈同僚。曾经的同僚们,只不过分属柴田和羽柴两个阵营,各自帮助胜家和秀吉争夺权力和霸权而已。对他们来说,胜家和秀吉双方均都是自己的旧友甚至姻亲,随着战况的推移,若战局对某方有利,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转而投向有利一方。如今柴田方因佐久间盛政的活跃形势非常有利,所以秀吉必须争分夺秒进入战斗状态。他这种超越人间能力的长驱直入急行军,一方面是战术要求他必须如此行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所推行的政治也要求他必须如此行动。 佐久间盛政耐心等待桑山。 “还未撤退?桑山还未交出要塞?” 他不断问。最后终于等不及,傍晚八时左右,他向山上派出了一小队使者。这一小队使者从山谷爬上山顶附近,看到要塞围墙后,就摇动火把,向顶上围墙大喊: “为何还未撤退?何时撤出要塞?” 他们未曾想到回答他们的却是一阵枪林弹雨。可怜的使者们都滚下山谷。 使者中有几人逃了一命。他们爬上其他山峰,想从那里逃回山脚下自军阵地,却发现新的异变。异变展现在眼下。 从他们脚下向东边平原望去,眼下应是木本驿站,是羽柴阵营最后方阵地。如今却突然出现几千几万火把和篝火,照亮天空,弯曲前行。而且随着风向,还传来人马喧嚣声。 “难道秀吉军已进入阵地?” 不可能!但从那照亮天空的大量火把和篝火来看,只能这样解释。 时间是傍晚九时左右。他们大喊大叫跑回自军阵地,急报给主将佐久间盛政。 但盛政也不能相信: “不会搞错吧?” 为得到确切消息,他立刻派人去侦察。深夜,侦察人回来汇报曰: “确凿无疑,筑前守大人已抵达木本驿站。其麾下两万大军(实为六千左右)亦结集木本,山峡驿站挤满人马。” “难以置信!” 盛政目瞪口呆。 按他计算,秀吉应在明日后晌才能到达。至少不可能如此提前十五小时。到此时为止,他便是按自己这一预测制定作战计划,实施并取得成功的。 但盛政的作战计划崩溃了。不但他自己的作战计划失败,如今即便在此多呆一分一秒,都可能带来柴田阵营总崩溃。胜家最害怕的情况成为现实。盛政如今必须立刻撤退,撤回胜家当初布置的“完整阵形”。十万火急!但此时正是深夜,能火速撤退吗?佐久间盛政毫无自信。 “火速报告伯父现状。我军将迅速撤至权限坂。” 盛政命使者火速报告伯父,自己则匆忙召集各位将领,部署撤退。部署完毕,立刻付诸行动。 当晚,刚到木本的秀吉空前绝后地喧闹。根据他自己设计的政略,这时需要极端喧闹。他嗓子都喊哑了。 他边挥舞青竹走来走去边发命令。但他并未乱走,他走遍各位将领帷帐,大声激励。他还派人火速奔赴前线通告自己已经到达战场。他让士兵们大量点燃火把篝火。他边走边对点火的足轻们大喊: “多点多烧,越多越好!把天烧焦!” 说完用青竹敲打地面,自己先哈哈大笑。恰好此时有武士从旁走过,秀吉打气道: “明日为千年一遇的开运大战,多多立功!” 木本阵地为他一人而喧闹,像过节一般,热闹非凡。 秀吉集合手下大将说: “此次战斗,定可轻松取胜!” 敌人已进入我方阵地深处。连敌方主将柴田胜家都因担心前线战况,进军到孤塚一带。孤塚在木本北方七公里处。佐久间盛政阵地也离木本西方不过四公里余。 他部署作战方针: “撒大网,打大鱼。” 他把全军分成三路,自己亲率其中一军追击逃跑的佐久间盛政。 追杀,唯有追杀。他如此鼓舞自己部下。但在座各位大将都觉不可思议,因为佐久间盛政并未逃亡啊。 “要逃。盛政知道我军已进入战斗状态。他知道后,必逃无疑!必逃无疑!” 在这点上,秀吉早已看穿柴田军用意。盛政势必趁深夜开始撤退。盛政如果撤退,就开始追击。追击战最好打,决不能失去这一战机。 秀吉命令全军: “立刻出发,火速开始行动!” 夜战自古仅用于奇袭,夜间实行正攻战术实属例外。秀吉没有睡觉。 为追击佐久间盛政,秀吉不眨一眼便率军从木本出发,沿山路向西,经过钵峰从贱岳东登山,深夜登上山顶要塞。 “市松,瞧!” 秀吉对身边一个叫福岛正则的小姓说。小名叫市松的这个年轻人,这次战役身穿稍微像样的战服。上身穿黑线缝合的薄红色鹿皮铠甲,头戴植有熊毛的头盔,背插揉竹狼牙纸旗。 秀吉问: “看见了?市松!” 确实,连市松都能看出,佐久间军不打火把,不点篝火,悄悄撤退。而秀吉的先锋部队,早已咬住敌人后部。但秀吉军追击先锋却被盛政方像赶小孩一样打散。 “到底是玄蕃!” 秀吉感叹不已。佐久间玄蕃为撤退,特意安排自己部下中最为勇敢的原彦次郎做殿后,并安排胞弟佐久间三左卫门从旁侧应,两只殿后部队从羽柴追击先锋队两侧不断射击。 “大将者,当如斯也!” 秀吉教育身边的小姓。追击变得困难。不但夜深路恶,而且也仅有两条小路。 不过升起的月亮照亮了天空,给双方的行动带来方便。二十一日晚月亮在深夜零时以前升起。月牙虽不大,但因为空气清澈,显得特别明亮。月亮升起后,西风越来越大,满山的新绿不断沙沙摇动。 佐久间盛政成功撤退。他率军返回贱岳北权限坂后,停止撤退,命军掉头重新摆出决战阵形,与秀吉军对峙。此时为凌晨六时左右。 直至此时盛政还对胜利确信无疑。盛政的凌人盛气感染着全军,虽连夜撤退,但全军上下士气并未受到损伤。盛政眼下最着急的是尽快安全撤回退却时殿后的胞弟佐久间三左卫门小队。 佐久间三左卫门小队在贱岳至权限坂狭窄的尾根道上堵截羽柴军追击。他们堵截后迅速撤退,撤退一段后再继续堵截,以此有效阻止了秀吉军的追击。盛政撤退成功后,当即命令殿后部队立刻撤回。 战机就在此时。 佐久间三左卫门接到撤退命令,冷静指挥作战,稳住全队阵脚,开始有计划撤退。 “良机已到!” 看到这种情况,秀吉在贱岳上大喊。他不失时机地命令吹响号角,击打战鼓,向全军发出总攻命令。羽柴军开始勇猛追击,但遭到猛烈还击,还是败退下来。 秀吉从山坡下来,亲自指挥主力参加追击。刚败退下来的追击军被主力从后边堵住,转回身重新开始追击,秀吉军终于咬住敌人队尾。 三左卫门小队非常英勇。但他们阵势是退却,只能边退边打,所以阵形逐渐出现败迹,败迹一旦出现便逐渐加快。秀吉军趁机大喊: “冲啊!冲啊!” 秀吉军击鼓鸣金,加快追击。三左卫门队溃败而走,最后仅剩二十人左右逃到胞兄盛政坚守的权限坂阵地脚下,要从这里爬上山峰,逃回本军阵地。 山上盛政军向山下秀吉军乱箭齐发,援护三左卫门败军。山顶山谷硝烟弥漫,战斗进行到最高潮。战况不分胜负。 秀吉觉得: “时机已到!” 要打破这种胜负难分的战况,使战局有利于己方,只有大量投入兵力。但秀吉已把手上所有预备兵力都投入战斗。最后剩下的只有身边护卫自己的这些小姓们。他要把这些小姓也投入战斗。 “尔等听命!”秀吉大声命令,“不需护卫吾。马上冲上参战,建立功勋!” 听到这一命令,小姓们一哄而起,争先恐后冲下山坡。冲下山坡后还要冲上前边山坡。敌人集中在前边山坡中腰。 小姓们像猎犬般红着眼追击敌人。名垂后世的所谓“贱岳七枪”,就是此时产生。第一枪手是福岛市松(正则),他与柴田军首屈一指勇将拜乡五左卫门展开肉搏,最后杀死对方,砍下五左卫门首级。加藤虎之助(清正)也砍杀敌人铁炮大将户波隼人。其他如加藤孙六(嘉明)、协坂甚内(安治)、平野权平、糟屋助右卫门、片桐助作(且元)等也都分别建立功勋。 固守半山腰的敌人开始溃败,但山顶盛政主力阵地却几乎未受影响,旌旗照样在微风中飘动。战斗直到太阳高高升起还未结束。此间佐久间麾下许多将领战死,但盛政阵地依然岿然不动。 正在双方激烈战斗之时,却出现了一件意外事件。 柴田方一个将领突然率军撤出阵地,开始向北方撤退。敌我双方都不能理解其行动。双方正在激烈战斗,某方只要再稍加努力,便会取胜。在这关键时刻,这个将领却卷起战旗,落下帷幕,整装列队,像要去郊外游山玩水一般,随随便便就率军退出阵地,走人了。 此人就是前田利家。 “又左撤走!又左撤走!” 听到这一消息,佐久间盛政终于显出狼狈之相。 前田利家属于柴田一方。这还是信长时代的体制,前田利家受信长之命做柴田胜家属下大名,所以他也无可奈何。 但他却是秀吉亲友,特别是他们夫人之间关系非常亲密,利家小女阿豪甚至还是秀吉养女。由此看来,利家本应加入秀吉阵营,但在当时体制下,他只能归柴田指挥。 利家驻守的是佐久间盛政权限坂阵地后一座叫做茂山的山峰,东边与羽柴方神明山相峙。在战术上,他所处位置是守卫佐久间盛政背后。但他却几乎未参加战斗便率军撤出阵地,开始下山。 盛政急派使者去问: “所向何方?” 利家若无其事地回答: “有事,回国。” “回国?” 使者大惊。前田利家领地为能登国,居城为七尾城。 “正是,回国。” 利家重复一下对方问话。扔下这句话后,利家就从面向湖畔的山坡下山。此前,利家作为柴田胜家外交使节团一员在山城国天王山面会秀吉时,双方不言自明,达成默契。利家守信,尽其所能。其实利家自己也说不清此时的心情。这一行动,当然有友情在。利家本为守义重情之人,并以此著称于世。但若仅以友情或忠实决定自己行动,那眼前的现实却是过于惨烈。利家在茂山山顶观望战况,对各方情况进行分析,最后得出结论: “柴田必败!” 柴田方如果战败,那他利家也只有灭亡。因此还不如此时以“友情和忠实”为名撤退,加恩于秀吉,便于今后保身。 利家这样判断。 利家撤下茂山,越过盛政阵地背后山谷对面的山峰,下到盐津滨。盐津有一条通往越前敦贺的山路。利家率军从这条山路,头也不回撤出了战场。 利家这一行动,给柴田军各阵地带来不可估量的心理.99lib.冲击。因为主将佐久间盛政在最前线的权限坂布阵对抗秀吉,其他将领阵地为其后方各个山峰。盛政阵地在这些阵地侧面,所以从这些阵地能看到的只是撤退的前田利家。 他们看到前田利家撤退,不由觉得: “难道前线已开始溃败?” 他们如此看不是没有道理。同时他们开始动摇,坐立不安,有些人便效仿利家,匆忙开始撤退。不破光治、金森长近等都慌忙撤下山来。 这一现象使正在前线激战的盛政大为吃惊。他急忙奔上山顶查看后方阵地。眼前所有战旗都在慢慢蠕动,逐渐消失在后方。 “后方已乱!” 盛政阵地将领们也开始动摇。这一现象用当时的军事用语说叫做“背崩”,意即像一场雪崩引起连续雪崩一般。最后战场上只剩下盛政的前线部队。被抛弃的恐怖感笼罩在佐久间部队将士心头。事已至此,不论盛政是一个如何优秀的指挥官,具有如何高明的指挥能力,也不可能控制早已充满恐怖感、魂不附体的将士了。 “冲啊!” 从贱岳西坡看到敌阵发生动摇,秀吉不失时机大声呵斥全军发动总攻。山坡陡峭,秀吉只顾指挥呵斥,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摔倒了。 “扶起俺,扶起俺!” 秀吉为鼓舞全军,对左右高声大笑。左右也都“哄”地大笑,边笑边跑过来扶起这小个男人。扶起后秀吉坐到马扎上更不得安宁了。 “螺号给俺!” 他从身旁号手手中要过螺号,要亲自吹。他嘴唇紧贴号嘴,深吸一口湖北清冽的空气,便胡乱吹将起来。吹了几声还觉不过瘾,他又大声招呼一个高个子足轻过来,爬上这大个子足轻的肩上吹将起来。 “快瞧大将那样子!” 所有山峰上、所有山坡上、所有山谷中的将士都看见了秀吉,都从秀吉的行动中获得勇气。他们知道秀吉在看着自己,便更加勇猛地奔上山坡,跨过小河,爬上悬崖,向前,再向前,冲锋陷阵。胜券已在握,他们红眼拼命寻找建立武功的机会。 仗打到这种状况,已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像洪水连续冲毁下游堤防那样,只要顺其自然即可。 佐久间盛政防御线终于被冲垮。秀吉不给盛政喘息机会,一千,两千,五千,接连派兵冲击。将士们像猎犬一般,勇猛追击佐久间盛政逃兵。 “胜了!” 当秀吉知道胜利无疑时,他才感到自己像全身不剩一滴水分似的,喉咙干渴难耐。 “水!拿水来!” 他大喊。小人头目直在地上磕头请罪。给秀吉带来的水,早已被秀吉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秀吉转头看其他人腰间,所有将士腰间装水的竹筒都早已扔掉。 秀吉渴得头昏眼花,但他还是指挥将兵向前,向前,再向前。午前十时左右占领佐久间阵地权现坂后,秀吉兵继续向北追击两公里,直追到集福寺坡附近时,他才命令停止追击。此时已是正午。 “水!” 秀吉边走边乱嚷叫,他突然发现一黑锹(工兵)杂役兵身背沉重竹筒走来,急忙奔过去不顾身份连声说“求求你,求求你”,要过竹筒大喝一通。所有将士前日夜从大垣出发以来不眠不休,驰骋追击,疲劳、饥饿和干渴使他们在停止追击后,一下便倒在地上昏睡过去。漫山遍野都是奄奄一息、身穿甲胄的武士。秀吉命令黑锹从山谷打水上来分给将士们喝。 能起身喝水的说明还有一口气,不能起来喝水的说明已经死去。所有山峰、山谷都有负伤将士。秀吉命令小人们去集福寺村花高价收购大量草帽和蓑衣,拿来给伤员戴上,使他们至少不被烈日直射暴晒。这种对他人的关心,秀吉能自然产生。他这种超人的怜悯之心,绝非演出。 “可惜让玄蕃逃掉!” 战斗结束后蜂须贺正胜之子家政遗憾地说。但秀吉却说: “无妨。玄蕃有才,留下享受高官俸禄,将来做俺家臣。” 秀吉这一说法,马上在秀吉方各将领之间传开。他们本来就被秀吉宽容性格所吸引,但秀吉竟能如此宽容,当然谁都未曾想到。秀吉对刚才还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互相厮杀的对手,竟能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说“不能杀掉该人,将来要让他做自己部下”,这种神经到底来自何方?如果说这就叫心胸宽阔,那么秀吉的宽阔心胸可说已到超人境地。 随后,秀吉大军包围了柴田胜家狐塚主力,轻松取胜。胜家手下大部分将领临阵逃跑,身边仅剩下不到三千亲兵。胜家最后只能接受近臣进言,放弃阵地,仅率百人左右突围逃回北国。 柴田胜家有一种威风。即使逃跑,他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威风。他骑马走在北国街道上的姿势,像骑马巡视自己领地般悠然。胜家虽已六十二岁高龄,但他身骨本来强壮,再戴上威风凛凛的头盔,怎么看都是一个壮年人。他要向东越过木芽岭。越过木芽岭就是越前平原。 只要走这条大道,最先必经府中城。这座府中城是前田利家所领城堡之一。前田利家已回到此城堡休息。 在他撤回城堡当日午后,胜家一行为逃回自己北庄居城,也行至府中城外。 “人数几何?” 利家问报信人。报信人回答说: “不足百人。” 利家心情复杂。在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他放弃阵地,自顾撤退。他的撤退,直接造成己方全面崩溃。虽他自己并非积极主动,但他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对柴田一方的背叛,是通敌行为。在那种战况下,他的行为成为秀吉取得战斗胜利的最大原因。 “俺这是怎么了?” 利家自己也不明白。在织田体制下,自己是柴田胜家臣僚。不仅是臣僚,自己还一直被胜家刮目相看,受到胜家敬重。在胜家集团,自己从未有过任何不愉快体验。但自己却背叛了胜家。 但是,自己与秀吉自打年轻时起便是关系亲密的友人。“友情”这一伦理上的词语在基督教以及西洋文明传入并得到普及以前的漫长历史长河中,在这个国度从未有过。然而语言虽然没有,但现实中情意及节义等类似感情关系当然存在。利家放弃贱岳后方茂山阵地,用他自己辩解的话说就是出于对秀吉的友情(实际上极有可能是出于对多方利害的计算)。 “事已至此,干脆……” 侧近低声向他进言。胜家一行不过百骑,干脆趁机消灭胜家,也可作为向秀吉献上的大礼,在秀吉那里可以立大功。 但利家却大喝一声: “那吾如何做人?” 此前利家已有利敌行为,如今却为此呵斥臣下,也无道理。但从重感情讲信义的前田利家感情上来看,他这声呵斥也是发自内心。利家觉得自己应出城迎接败将胜家,安慰胜家,让胜家平安通过自己领地回到其居城。做出决定后,利家重新穿上那身沾满战尘的铠甲,走出城堡,走到城下主要道路的十字路口,在十字路口摆上折凳坐等胜家。他还命人在路上为胜家随从们准备了茶水及简单食物。 胜家一行终于出现。利家单身走上大道,仰头迎接骑在马上的胜家。 胜家从马上跳下。利家亲自为胜家摆好折凳,请胜家坐下休息。 “惭愧!” 首先开口的竟是柴田胜家。他低头说:“吾效力故右大臣以来身经一二百战,从未失手,从未吃过败仗。但此次与筑前较量,却终于武运枯竭,竟落魄到如此境地。惭愧!” 利家无言以对。胜家又说: “此前足下为吾不辞辛苦,不胜感谢。然吾武运竟到如此地步,惭愧不能回报足下。” 利家放弃茂山阵地带来全线溃败一事,胜家只字未提。 胜家当已决心一死,所以他心境爽朗,把败战原因都归于自己武运不济。虽侄子佐久间盛政的一意孤行是这次战役最大败因,但他照样只字未提。盛政若在座,此时的胜家估计也不会斥责,只会说出如下话语来安慰盛政: “作为勇士,当时汝之行动无可非议。” 胜家说: “总之,”自己已无能力报答足下,所以“今后可拜托筑前。”胜家说,“足下与筑前为至交。足下若投降筑前,筑前绝不会亏待足下。” 胜家又提到人质一事。按惯例,胜家属下大名们都有人质被收容在北庄城内。 “人质全部放回。” 胜家如是说。说完胜家接受茶汤款待,以如此高龄,竟还连吃五碗,才翻身上马,向北飞驰而去。 秀吉取得湖北战役胜利,但却放跑了敌方总帅柴田胜家。得知这一消息后,他终止全军休息,命令全军立刻追击。若不能追击胜家,消灭胜家,那么贱岳战斗这场胜利也只能是儿戏一场。秀吉挥鞭北上,当日晚间便越过木芽岭,进入东麓越前今庄一带。大军安营扎寨,点燃篝火,夜宿此地。这是秀吉征服北陆的第一夜篝火。 大量篝火从利家所在府中城看近在眼前。今庄距利家所在府中只有四里左右,像府中郊外。 “难道秀吉会攻城?” 利家不安地想。秀吉本应派使者来劝降,但却未来。 然而利家并非一个为此闷闷不乐想不开的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事情想通后,利家做出最坏打算。一旦开战,这座小城将不堪一击,但利家决心战斗到底,名留青史。 天亮了。 城外羽柴军开始行动。利家紧闭城门,在城堡各处架设铁炮,激励手下将兵决心防战。不久羽柴军先锋到达城下,他们紧紧包围城堡,开始射击。 利家方也激烈回射。 秀吉在中军。他骑马来到最前线,命令道: “停止射击!退下,再退下!” 他让先锋部队停止进攻,后撤三丁。 前线只剩秀吉一人骑在马上。 “怎么啦?” 守城一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铁炮声随之少起来,最后停止射击。 城堡内外寂静无声。 城内守军若想打,本可以轻松射杀秀吉。虽在敌人射程之内,但秀吉却跳下马,牵着缰绳,大胆走到城门下,向城墙上大声喊叫: “吾是筑前,与又左有话要说。信不信?” 说“信不信”是秀吉觉得守军可能不会认为敌人总大将会亲自单骑来访,所以他还特意把挂在腰间的“采配”(麾令旗)抽出来给他们看: “如何?由此当可知吾为筑前无疑。若还不信,速叫认识吾者来看。” 城墙上守军一阵骚动。城墙守军队长高富石见探出头看了一眼,嚷道: “毫无疑问。此脸为筑前守大人无疑。” 他立刻为秀吉打开城门。秀吉孤身一人度过木桥,走进城门。前田家守军被秀吉的大胆行动所震慑,目瞪口呆。 “又左,”秀吉边大步走边问,“又左可在?谁带吾去找又左?” “既如此,某人愿带。” 高富石见放下长枪,刚要亲自带秀吉去,却有一人跑到秀吉面前要求自己带。此人即为秀吉认识的奥村助右卫门。秀吉熟悉地叫道: “噢,助右卫门啊,平安无事啊?” 秀吉笑问,并提及贱岳撤退一事: “撤退时有无人受伤?诸位平安无事?”说完还是有些不相信,他再次重复道:“如何?果真平安无事?” “其实……” 实际上还是有些损害。撤退时与秀吉军发生小规模战斗,有五人战死。听助右卫门如此一说,秀吉大惊: “果真?令人伤心!” 他停下脚步道,“俺方不应攻击。俺多次要求部下,唯不可对又左射击(只是说说而已,秀吉从未发出这种军令)。然一旦战斗打响,万事混沌,失误在所难免。那,谁死了?” “大人所熟知的有小塚藤左卫门。” “啊?那个藤左卫门死了?可惜啊!他可是一位难得的勇士啊!” 秀吉发自内心地感到伤心。秀吉周围的守城士兵听到此话大受感动,有人甚至热泪盈眶。城内众人以秀吉为中心兴致高涨起来。 “哎,又左何在?” 秀吉又开走。 “刚才派人去本丸看,说吾主现在书院恭候大人。” “嗯,书院面会?” 秀吉走上本丸,站在大殿前。助右卫门殷勤招呼道:“请进!”但秀吉却摇摇头,莫名其妙地推开后门进去。后门里边是穿鞋可进的厨房。 “此为厨房。” “知道。见又左前想见另一人。阿松。” 阿松是利家夫人,也就是即后来的芳春夫人。人说“加贺百万石中至少一半为芳春夫人之功。”可见其深谋远虑并富有才能。对秀吉来说,阿松不仅是朋友之妻,还是当年在岐阜时的邻居。秀吉夫人宁宁与阿松之间关系亲密,远超姐妹。而且阿松之女豪姬如今过继给没有后嗣的秀吉夫妇做养女。对秀吉来说,排除情色关系,在这世上关系亲密的妇人除阿松以外再无别人。 “带俺去阿松闺房!” 秀吉说着,没脱草鞋就登上地板,在木地板上往里走。一直走到阿松闺房门外站住。这是妇人闺房,秀吉客气,没有跨进门槛,他站在外边寒暄。 阿松端坐闺房中央。阿松父亲是织田家家臣篠原主计,其父早逝。母亲随后再嫁给同是织田家家臣的高富家。当时利家父亲前田利春要来阿松做养女。利家与阿松一起长大,阿松十二岁时结婚。利家比阿松大九岁。 阿松现年虚岁三十七,身材丰满,小嘴细目,双颊浑厚,举动迟缓,但言辞却独具特征,引人注目。秀吉知道要说服利家,首先应得到她的理解。 秀吉对阿松说: “啊,俺先来看汝,是要告诉汝播磨闺女平安无事。”播磨闺女就是身在播磨姬路城的豪姬。豪姬已芳龄十岁。“宁宁要俺千万向汝请安。” 秀吉像叙旧说闲话一般。 这时前田慌慌张张从书院绕过厨房,来到阿松闺房。利家要给秀吉行礼,被秀吉摇手制止: “老朋友,何必多礼!” 秀吉又回头对阿松说: “此次战斗多亏利家兄帮忙,方大获全胜。” 秀吉意欲通过此话把自己对利家的感情和今后双方的关系尽量表现出来。事实上利家和阿松也确实通过秀吉此话理解了秀吉本意。不安地挤在厨房的利家家臣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待人,秀吉可说已达到炉火纯青的超人境地。他此时未提一句通敌、背叛等刺激对方伦理观的言辞。他只是说: “利家助俺!” 他甚至对阿松都表示感谢。在这种场合他也完全不提柴田胜家名字,为照顾利家心情,也不说“今后你将何去何从?”之类露骨之话。他只是对阿松说:“请原谅穿鞋进来。只因攻打北庄事急,无暇脱鞋。现须马上出发,欲借用夫君利家兄帮忙,不知阿松意下如何?” “那还用说?” 阿松笑看利家。利家也只能以苦笑作答。 秀吉用“借用夫君”这一句话,便巧妙建立了羽柴、前田同盟。 前田利家有长子,名叫孙四郎利长,今年二十二岁。孙四郎曾与父亲利家一起出征贱岳。“孙四郎大公子可留府中城内,保卫母亲大人。”秀吉安排大量诸如此类小事后,返回厨房问:“可有剩饭?” 秀吉要泡饭吃。他并非饥肠辘辘,他只是要用讨一点儿剩饭吃这一行为,显示自己与利家之间关系亲密。 有人端来泡饭。 “此处即可。” 秀吉端起泡饭,站在厨房连吃三大碗。 “果真是英雄好汉!” 周围人都以惊异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秀吉。秀吉竟敢不带侍从一人,孤身闯入敌城,而且大吃泡饭! 阿松也被秀吉的举动感动,她本能地觉得: “天下将为此人所有!” 她把子息孙四郎叫到面前叮嘱道: “汝亦随父亲大人同征共战。” 府中城有母亲我守,你尽可效命筑前大人。作为前田家后嗣,有必要给将要夺取天下的秀吉一个好印象。孙四郎答应母亲,立刻披上甲胄,奔出本丸。前田军已在城门前集合,他们被编入羽柴军先锋,即刻开始进军北庄。 次日,秀吉大军包围了北庄城。秀吉在俯瞰北庄城的足羽山设大本营。 胜家这座城其实已无战斗能力。他从琵琶湖北逃回城后,立即着手召集守军,但有许多士兵逃跑,最后召集到的竟不足三千。胜家绝望,只好放弃城郭,把仅有的兵力全部集中到本丸与内城。 更令胜家丧失希望的是攻城军在城下竖起木柱,木柱上绑的竟是佐久间盛政。盛政被面向城内全身捆绑在木柱上示众。盛政败走时,被地方武装追击并抓住。秀吉未杀盛政,他爱才,希望今后把盛政收作自己部下,所以并未把盛政当做俘虏囚禁。但如今为攻城,需要用盛政来示众。秀吉希望用这一场面打击敌方战意。事实上胜家看到盛政已落入如此悲惨命运,对自己前途便也完全失去希望。 战斗从天正十一年(1583)四月二十三日开始,胜家及其守军勇敢防战,竟然一直坚持到二十四日未明。凌晨四时左右,秀吉终于发出总攻命令。 战斗异常激烈,羽柴军直到日中才终于打开城墙缺口,攻入城内。胜家率残兵退到本丸,继续搏斗。战斗进行到午后四点,胜家与亲属等八十余人全部自杀,并点燃提前准备的火药,与建筑一起炸掉自己的遗骸。 “天意如此,别无他法。” 眼看敌城一栋一栋连续爆炸燃烧,秀吉大声说。他必须大声说,要让周围将领们听到。因为他部下中与胜家关系亲密者不在少数,他们每有机会便求秀吉饶胜家一命。尽量不杀是秀吉自织田时代以来每次战斗必然实行的方针,这方针如今已成为他的政治资本广传天下。因此各地出现与秀吉交战若失利可安心投降的现象。秀吉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有意采用这一战略方针,用不杀少杀吸引敌人,驯服天下。 但这次他却明确说: “唯有胜家不可放过。” 不管怎么说,胜家还是织田家首席家老,在织田家诸大名中还有一定威望。若放他一条生路,将会成为今后统一天下的巨大障碍。唯有胜家非杀不可。 “为告知天下,别无他法。” 秀吉更大声地向左右说。燃烧的本丸又发生爆炸,烟灰四散,砖瓦横飞。有侧近悄声对秀吉说: “修理大人果真在此吗?”自古伪装自杀,实际化妆逃跑者不计其数。侧近说:“是否应搜查?” 秀吉摇头道: “不用。权六若为那种人物,怎可得到故右大臣宠爱?” 说完秀吉并不再看熊熊燃烧、轰然倒下的本丸,便就地宿营。翌日二十五日,他又率军出发,去平定加贺。 政略 胜家灭亡了。 这个织田家最大竞争对手的灭亡,使秀吉生涯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变了!” 在征服加贺途中,曾经的亲友,一时还互为敌人,如今成为秀吉部下的前田利家,仰望骑在马上的曾经的亲友想。确实变了,只能说变了。 迄今为止一直束缚着秀吉意识和行动甚至才能的所谓“织田家”这一紧箍咒,因胜家的死亡,被从他的头上摘掉了。如今的秀吉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意愿推行自己的政略,可不看任何人眼色行事。秀吉像脱壳之蝉那般,可展开自己的翅膀自由飞翔。他一切都自由了。 这位天才需要自由。信长在世时,因为应该照顾信长的情绪和对应信长的方针政策,他不能放手发挥自己最为得意的政略才能。胜家的死去,使得织田家像烟雾般消散,秀吉从此自由了。 从这时起,秀吉的政略眼光、政略策略、政略手段等无一不运用得像魔术一样巧妙。 秀吉驱马而行。漫山遍野洋溢着初夏的艳阳,大道左手边时不时闪现出碧蓝的日本海。行军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加贺平原。 利家说: “加贺几可不战而胜。” 利家在织田政权末期获封能登,成为七尾城城主,与加贺领内许多城主及地方武士豪绅关系亲密。他已提前派出家老去游说他们,要他们加入秀吉麾下。 “若加贺到手,足下可领有。” 秀吉已经给利家明说过。所以在平定加贺问题上,利家不得不像自己的事一样认真对待。 “确是,应一日解决问题。加贺入手后,不能耽搁时间,应立刻出发去攻打越中。” 但越中却与加贺情况不同。 越中领主是佐佐成政,其居城为富山城。佐佐成政是织田家土生土长的大将,祖辈居住春日井郡井关村。信长父亲时代佐佐家出过一个名叫孙助的英雄豪杰,属小豆坂七本枪壮士之一,为织田家建立功勋。成政胞兄为政次,在决定信长命运的桶狭间之战中英勇战死。因此可说成政祖辈为织田家效命,成政自身出身名门。 成政英名威震天下。而且他并非粗鲁莽汉一个,他在战斗之余多读儒家之书,通晓政治与伦理。当年信长对他也刮目相看,在安土城时代,经常叫: “内蔵助(成政),来寝室一叙。” 信长只允许成政一人进自己寝室。按信长说法是要成政给自己讲古今政治,以作今后自己政道的参考。成政也没有辜负信长的期待,他针对信长性格狂躁暴戾谏言道:“大人已为天下之主,今后应施仁政于万物,甚至一虫一草。重在积德行善。”性格暴躁的信长当时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听从成政劝说。 成政自年轻时起便在生理上厌恶秀吉,他经常用僧侣们用的汉文骂秀吉: “阿谀奉承之流!” 若从忠诚、耿直、笃实等儒家所喜欢的德目来看,秀吉似乎全部具有,但也似乎全不具备。总之,秀吉用那些传统条框难于衡量。 但成功讨伐光秀以后的秀吉,若用成政那种狭隘顽固的儒教观来看,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秀吉的行动,谁都能看出是要篡夺织田家政权。成政为消灭这个十恶不赦的秀吉才加入柴田胜家集团,疯狂支持胜家。但他却未能参战关键的贱岳之战。因为当时他恰巧正与东部接壤的越后上杉景胜处于交战状态,他不可能丢开自己的越中去参加贱岳之战。 “内蔵助厌恶秀吉。” 这一点前田利家比谁都清楚。他知道成政必然要举越中一国之力,以自己超人勇气和卓越战术抵抗秀吉。因此利家向秀吉提案说,应在成政备战不足之时,乘此胜利之势一鼓作气攻入越中,消灭成政。他觉得秀吉当然会采纳自己的建议。但没想到秀吉却说: “又左,不需要。” 为不伤利家感情,秀吉特意做出笑脸: “越中不攻了。虽北陆远征至此,但取加贺后便收兵。” “为何?” 利家迷惑不解地看着秀吉。 “……” 秀吉稍作思量道: “可曾记得故右大臣故事?当年攻打甲州武田时,故右大臣在长篠战场虽击垮武田军,但却停止追击,并未追杀逃回甲州的武田胜赖。” 利家想起来了。当时信长虽拥天下最大兵力,却并未乘胜追击胜赖。如果信长有意追击,对方狼狈逃窜,一定能容易追杀掉。但信长却没有穷追猛赶。信长知道即使不追,胜赖已失去人气,自灭无疑。相反若穷追猛赶结果会如何呢?大军闯入甲州会带来何种后果呢?说不定会激起甲州人对胜赖的同情之心,迫使他们展开焦土作战也未可知。信长一定是害怕出现这种场面。烂熟的柿子不用动手自然会掉到地上,行将灭亡的胜赖会自灭无疑。信长看出了其中奥妙。秀吉说:“此类眼光,右大臣可谓古今无有之名将。” “然……” 利家还是不懂。武田胜赖与佐佐成政不论在立场上还是条件上都不同。成政如今并未受任何损失。 “嗯,境况实则相似。成政虽无伤,然形式上已失去对抗能力。” 事实上确实如此。佐佐成政已被三方像铁壁般紧紧包围。北方能登是前田利家、西方加贺有秀吉大军、东方越后是上杉景胜,被这铜墙铁壁包围,他成政纵有上天能耐,也不可能取胜。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硬要发动强攻,说不定反而会激发成政破釜沉舟之志,像俗话说的狗急跳墙那样反过来疯咬自己几口。 “况且内蔵助本为你我之朋辈。内蔵助之脾性你我尽知。俺不愿与其弓箭相交。” “但对方却不然。内蔵助极厌恶汝。” “当真?” 秀吉不知为何觉得这太有意思,竟抱住肚子笑得要从马背上翻下来: “俺可极喜那厮。然小鱼似有小鱼之心。” “内蔵助为小鱼?意外!” “俺本喜小鱼。俺欲网打小鱼郑重饲养,然小鱼却不知人心,怒气冲天,一下逃走。” 利家听到这里,为成政的未来感到安心。由此看来,若成政有意归入秀吉麾下,秀吉不但不会动他领地一草一木,甚至还有加赠之意。 秀吉进驻加贺尾山城。进驻尾山城后,当日领内所有大名小名都来拜谒秀吉,向秀吉祝胜。正如利家所料,一日之内就完全征服了加贺。 次日,越中也收入麾下。 事情是这样的。秀吉进驻尾山城当晚,有人打火把走近城门。守门卫兵正纳闷,只见一壮汉出现在火把光亮下。来人身穿平服,身披肩衣,仅有马夫一人作陪。身材魁伟,长相壮实,但细看却不是年轻人,火光照耀出脸庞上深深皱纹,冉冉胡须,年龄明显在七十上下。 来人喊道: “认识老子吗?老子是越中内蔵助,快去告诉筑前,俺来了。” 卫兵大惊,赶紧报告给自己头目,头目连滚带爬跑进本丸向秀吉报告。但秀吉听到后却并未感到吃惊。 秀吉知道他和利家谈笑时利家已派使者去富山了。那位使者对成政详细转达了秀吉对成政的看法和希望。成政已下决心决一死战,但他听使者说明来意后,毫无疑问马上放下心来,决定即刻亲自拜访秀吉,加入秀吉阵营。秀吉当时正是为获得这一结果,才特意在利家面前那样表明自己喜欢成政,故意大笑的。 成政终于来了。 “已到?何样?” 秀吉问。来人报告说,并未带士兵一人,仅单骑带一侍从,恭候门外。 秀吉稍作思量。他在思考自己应该如何表现。秀吉稍后抬起头来,但并未说“带进来”,而是一言未发,突然起身,边往外走边整理衣服,下台阶穿上草鞋。小姓大谷纪之介赶紧追上。秀吉命令道: “火把照路!” 自己只顾奔下台阶。纪之介点亮火把追上秀吉,大声问: “派谁作陪?” 即将夺取天下的大将孤身一人跑出城门,当然不可。 秀吉大声回答纪之介道: “共同侍奉故右大臣旧友孤身一人特意造访,已到门外。吾若兴师动众前往接见,违背人情。” 小姓们已从黑黝黝各处跑来,要保护秀吉。秀吉的言辞一字不差传进他们耳中。将来,秀吉这些言辞势必变成传闻,传遍天下。这些秀吉都知道。他已以天下为自己的活动舞台。他必须注意自己一言一行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 石台阶下有一块方形平地,秀吉让小姓们原地待命,然后慢慢打开钉有铁钉的大门,走出城门,跨过城河。 佐佐成政伫立在对面桥畔。 “啊呀,内蔵助!”秀吉赶紧走过去,不等成政开口说话,就拉住成政手道,“可来了!” 两人站着说话。 佐佐成政一言不发。以他那贫瘠可怜的想象力,绝不可能想到眼前这一景象。成政为乞降,单骑奔赴敌城,心里当然相当不安。他知道一旦进入敌方尾山城,生死大权便由敌方,被抓起杀掉可能性极大。但眼前的秀吉却像一个普通武士出迎好友进自家做客一样,单身一人出门迎接。陪秀吉出来的只有打火把的大谷纪之介一人。秀吉要给成政表示自己绝无加害之意,他把自己置于与成政同等危险的境地。成政若有意,他完全可以轻松抓住秀吉脖颈,拔出短刀,切开秀吉那瘦弱的肚皮。 秀吉像特意跟成政说请刺这里那样挺出肚皮,伸着懒腰看天。映入他眼帘的是满天繁星。这满天繁星下的大地,不远的将来都将归入俺秀吉之手。秀吉想给成政说一个笑话轻松气氛,但他没有想出笑话。成政不懂幽默,表情总是毫无意义地严肃沉重。对此,秀吉自有对付办法。他开门见山便谈起和睦条件来: “越中不变,照旧为内蔵助领国。以后若有无主领地,再加封于足下。有机会请上京一叙,届时当考虑加封官位。” 破格的好条件。成政当然感激不尽,而且也只能感激。他要表示感谢,嗓音干枯,干咳几次。 “既如此……” 成政开口说话。成政说自己孤身前来乞降,按对战习惯,应送来人质,这些自己当然明白。自己从越中出发时,已把次女百合带来。百合是一个还不到十岁的童女,现在城外小坂口待命。秀吉听后所表态度,更让成政感到意外。秀吉对他说,咱们都是旧友,何谈人质之类,岂不见外? 秀吉对成政开口闭口“旧友”。 秀吉本意是想用此话与成政套近乎,但对成政来说,却越听越难受,越觉别扭: “贼猴一个,何为旧友?” 成政暗想。对佐佐成政来说,最有价值的当是门阀。他当年从未把这猴子看做“旧友”。 成政这样想自有他的道理。因为成政打秀吉还叫猴子,还在清洲城下跑腿时就知道秀吉。当时成政已是织田家一位中级将校。及至秀吉刚取得武士身份时,成政已成为大将,其身份地位在织田家仅次于家老。而且从年龄上说,他在织田家也算是元老级人物,在这点上甚至连柴田胜家对他都一直很客气。 “但……”成政面无表情地说,“人质从来为军营习惯。不受则于心不安。” “言之有理。” 秀吉做出一副思考状。其实他昨日早已想好,而且把自己的想法也早已告诉前田利家。他抬起头说道: “如此如何?与其做人质,不如今后结为喜庆姻缘。幸好前田又左有一子名叫利政,一表人才。莫若等公主成人后许配于利政。现可送百合公主去又左家,由又左抚养。” 实质上与人质并无区别。但境况当然远好于人质。 成政照样面无表情: “亦可。” 他并未被秀吉好意所感动,说完沉重地低下头。 两人一直站着说话。秀吉当然不愿这样就让这位新同盟者(其真意颇不可信)回去。他说: “如何?时亦不早,不若今晚便在此休息。又左亦在,希望一叙旧情。” 但成政却冷淡回答: “谢过。” 夜幕中都能感到他那厌恶的表情: “谢过足下好意。请容日后重访再议。” 佐佐成政可能觉得,一旦进入城堡,被人三下两下杀掉多不划算。 “请容敝人就此告辞,返回越中。”他事务性地说,“百合本人交给贵方。烦请告诉又左,派人到百合借宿的小坂口接人。” “内蔵助!” 秀吉似还有话对成政说,但成政却像个壮年人,机敏地转身回到马旁,一声“失陪”话音未落,人已上了马背。他拽马缰退回两步,掉转马头,迅即消失在夜色中。 “小人一个!” 秀吉走在返回本丸的石台阶上,心里有些不舒服。回到房中,他马上把利家叫来,告诉利家见面和谈的结果,然后一脸疲倦回到寝室。可是利家不知为何,竟跟到寝室,干咳着问: “刚才所说……” 这位忠实友人不安地跟进寝室想问的是:成政真心愿意归入筑前旗下吗? 利家坚信成政日后定会背叛秀吉。秀吉应正面回答利家的担心和不安。但秀吉——这位本来表情丰富的人物——此时却不知应给利家做出一个何种表情。他只是无奈地笑笑,未作回答。他大概是想说“走着看吧!” “哦,明白了!” 利家从秀吉的沉默和表情中似乎看出了答案,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秀吉告辞后退出秀吉寝室。利家以自己之心度秀吉之腹,觉得秀吉为安抚北陆,只不过是暂时与成政结盟而已。北陆平定后,秀吉难道不会讨伐成政吗?利家回去了。 “纪之介!” 利家走后,秀吉叫进小姓纪之介,命给自己揉腰。此事对秀吉来说比较少有。秀吉确实经常腰疼。但给他揉的,总是从当地抓来的年轻女人。若觉得不错便顺水推舟。秀吉从不喜男人动自己身体。 “酸疼。” 秀吉说。纪之介知道秀吉腰酸腿疼,他手指用力推压。秀吉弯腰弓背,夸张地龇牙咧嘴。纪之介以为自己用力过猛,赶紧松手: “疼吗?” “不,另有他事。” 秀吉指的是佐佐成政一事。对秀吉来说,容易对付的是越后的上杉景胜,是山阳、山阴的毛利,以及盘踞在本州两头以及四国九州的非织田势力。相比之下,难以对付的却是自己曾经的同僚,也就是旧织田家势力。佐佐成政就是他们的代表或说象征。 “又左似感觉有异。他以为俺日后定要杀成政。” 秀吉突然低声,但语气却喊叫般自言自语道: “如何能杀!” 纪之介大惊,挪开手指,后退两步。秀吉摇了摇手,面朝纪之介和蔼地说: “无事,继续。” 纪之介挺直身子,鞠躬行礼,挪回秀吉跟前继续按摩。秀吉陷入自己的沉思。 非但不杀,秀吉继续想,还一定要放这个一直厌恶俺,一心想杀俺的小人一条活路,给他住金殿玉楼,给他穿绫罗绸缎,让他当日本一流大名。 实在气人!在秀吉记忆中,自己从年轻时与佐佐成政打交道至今,两人之间从未有过愉快记忆。而且你看佐佐成政内蔵助刚才的那态度,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秀吉还是决心强忍这一切。而且秀吉也早已习惯忍耐。对效力信长半辈子的秀吉来说,处理对佐佐成政的感情之类区区小事,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如此说服自己。 自己,秀吉继续想,自己如今正做的是征服日本六十余州之大事,不是如何对付佐佐成政这种区区个人之恩怨。为征服日本,秀吉需要这个佐佐成政。 秀吉需要的既不是成政的巅峰武功,也不是他那区区势力。与成政同等器量的人,在秀吉手下俯拾皆是。虽然经验也许不足,但加藤虎之助、福岛市松等在武功上绝不亚于成政;如今正给自己揉腰的这个大谷纪之介虽性情温厚,但却富有谋略之才;石田佐吉擅长外交,现正出使越后,与上杉景胜交涉结盟一事。虽说左膀右臂多多益善,但秀吉绝无要年近七十的成政做自己左膀右臂之意。 秀吉在成政身上需要的,是天下人的口碑。天下人人皆知成政向来厌恶秀吉,如今还照样厌恶。对这样一个成政,秀吉能摈弃前嫌,不但摈弃前嫌,还保全其领地,甚至今后还要让他更为显赫——这一消息将迅速传向四面八方,传遍天下。天下英雄豪杰听到这一消息后,将消除对秀吉这一新兴军事势力的不信。他们必将觉得自己也一定会被宽容,所以他们必将自己打开城门,扔掉刀剑,主动归入秀吉麾下。秀吉计划接受所有愿意投降的之人。如果按信长的战略彻底摧毁敌人,那要征服六十余州,必得花几十年岁月。秀吉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统一天下,哪怕是表面上的统一,或脆弱的统一也行,等政权确立后,再着手整顿不迟。事不宜迟,为了迅速推进统一,必须采取保证各地割据势力能继续统治自己领地的方针。为此,必须广告天下,俺秀吉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般宽容之人。而向天下广而告之的绝好材料,就是这个佐佐成政。 “又左当然不会想到这些。” 秀吉在沉思中睡去。大谷纪之介叫来几个小姓,命他们把秀吉抬到寝室去。几个年轻小姓们把他们这个矮个细腰、手足短小、全身消瘦、脸面干瘪的主人轻松抬到空中,抬过门槛,刺溜一下塞进寝室被窝。 秀吉疾驰在北陆大道上。他急于返回京都,向天下公布平定北陆的消息。虽然四面八方还遍布敌对势力,但他还是觉得应先把政权树立起来。 秀吉把加贺尾山城封给前田利家。他特别厚待前田利家,把加贺半国和能登一国全封给利家。他还特别对利家长子利长说: “此别于汝父之赏。” 把加贺松任四万石封给利长。秀吉希望前田利家这个无与伦比的忠诚之士成为自己今后统治天下的柱石。 秀吉四月底从加贺出发,经越前北庄、近江长滨、近江安土,于五月十一日到达近江坂本城。 在近江坂本城,秀吉拜会近江国主丹羽长秀,当面对这位当年在织田家与柴田胜家平起平坐的老将表示感谢: “此次胜利,全凭大人助力。” 他把越前一国加封给丹羽长秀。丹羽长秀设便宴招待。 酒席上,丹羽长秀始终称秀吉为“筑前”,并未用尊称,说话也很随便粗鲁。这也是理所当然。丹羽长秀一直位于秀吉之上,贱岳之战时,他也并未加入秀吉麾下参战,只不过为帮助秀吉,从侧面对柴田军施加了压力而已。 “然事至如今,如此态度成何体统?” 秀吉心里还是觉得不美气。 秀吉把越前一国加封给长秀,长秀也痛快接受。既然接受秀吉加封,那就说明已承认秀吉权威,成为秀吉臣下。既然是臣下,就应对秀吉行相应的臣下之礼。长秀心中或许也有此意,但长年形成的毛病,一时半会不太容易改掉。 而且两人座位也不成体统。秀吉竟坐下座,长秀当然地坐在上座。 “不行!” 秀吉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即使从道理上讲,他秀吉也毫无办法。 因为织田家依然存在于世。秀吉与长秀齐心协力拥立的信长嫡孙三法师就住在安土城里。虽年仅三岁,还未正式继承织田家,但只要织田三法师存在,秀吉与长秀便都是他的家臣。而只要织田家序列还存在,那他秀吉就只能坐在丹羽长秀下座。 “这不行。” 秀吉想。 要打破织田家这一序列,就必须取得比织田家权威更为尊贵的朝廷任命的权威。秀吉上京若能得到更高官位,在朝廷官阶序列上超过织田家,自然就能超过丹羽长秀。为此,秀吉早已行动。他早派人上京,找到与自己关系紧密的公卿菊亭大纳言做朝廷工作。秀吉上京后,按计划将受封为“从四位下”,补选为参议。从此他便为堂堂公卿朝臣,也就是天子家臣,自然就不是并无官位的织田三法师家臣了。 秀吉故装酒醉。 丹羽长秀说: “汝竟醉酒,少见啊!” 秀吉摇晃上半身小声道: “嗯,事情之意外,吾亦颇感不可思议。” 他更压低声音曰: “在下以前与足下同在故右大臣家时,足下身份尊贵。但身份卑下如在下者,现竟向足下分封领地,可见万事之变化,的确令人不可思议。”而且秀吉分封给丹羽长秀的领地异常巨大。包括他本来所有的近江,加上越前一国,共一百二十三万石。 长秀陷入沉默。 他低下头,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诚惶诚恐!” 说完请秀吉允许自己出去一下,说要如厕。他在厕前,叫来招待客人的家臣,命立刻进去调换秀吉座位。等他回到会客间时,便自然坐到下座。 秀吉坐在上座,没提一句有关座位之事,他继续谈笑。 “可是,丹羽大人迄今为止还未任官。趁此机会,请受‘越前守’官位,如何?” 秀吉边挥赶蚊子边说。欲奏请朝廷给您申请一越前守官位,您看如何?秀吉想问他愿不愿接受。长秀稍微抬头问道: “那么,足下呢?” 秀吉轻描淡写地点头道: “吾明日上京进宫谒见天皇。谒见时即受‘从四位下’参议。”如此一来,在朝臣身份上,与长秀“从五位下越前守”自然有别。 丹羽长秀性格异常倔强,信长时他坚辞不受任何官位。信长在世时曾奏请朝廷为自己家臣都封有官位。柴田胜家为从五位下修理亮、明智光秀为从五位下日向守、泷川一益为从五位下左近将监、秀吉为从五位下筑前守等。唯有丹羽长秀固辞: “鄙人仅为丹羽五郎左卫门足矣。” 他说让自己当朝廷大臣,还不如让自己当织田家家臣好。这样可以保证自己身心统一,精神爽快。 他坚持自己的意见,信长无法,最后只能把长秀从任官名单中删掉。连信长都未能使他任官,但秀吉如今却一定得让他俯首称臣。 秀吉恳言道: “万请受官。” 对秀吉来说,若做不到这点一切便无从谈起。他与信长身份地位不同。信长是织田家家主,本来就有自己的家臣团。秀吉却相反,家臣除几个一直跟他的人以外,其他将领均为原来的同僚。要把这些曾经的同僚纳入自己家臣序列,他有必要借助朝廷权威,把这些人都编入朝臣之列,按朝臣序列使他们成为自己家臣。因此必须要让这位最重要人物丹羽长秀接受从五位下越前守任官。 “如何?” 秀吉加重语气,严肃地问。长秀失去辞退勇气,垂下头道: “恭敬不如从命。” 可以说从这一瞬间起,丹羽长秀便成为秀吉家臣。 秀吉以“不杀”昭示天下,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不杀。他对敌人超乎寻常的宽容,其声望逐渐传遍天下。但也有一个例外。在北陆军旅中,他特意对利家说: “只有一人,非杀不可。” 秀吉事先请求利家同意。特意事先说给利家并请求利家同意,是为了不至于到时利家因受刺激,对自己的好感发生变化。他对其他织田家将领们也慎重地说明了为何一定要杀的理由,同样请他们理解自己。 此人便是“三七大人。” 也就是信长三男三七信孝,柴田胜家同盟者。 利家等旧臣们都觉得: “难道一定要杀吗?” 秀吉的回答却斩钉截铁: “若放三七大人生路,将来势必遗祸三法师公之世。” 这就是他坚决要杀三七信孝的理由。为“三法师公之世”之类当然不过是语言游戏,人人皆知三法师之世绝不可能出现。事实亦如此。三法师后改名织田秀信,官任中纳言,受封岐阜城和美浓一国,成为丰臣秀吉政权下一个特殊诸侯。但此时对秀吉来说,为“三法师公之世”还是他一个正义的根据,而此根据其实是一个公然的谎言。公然的谎言就是政治。明知是谎言却公然相信并服从,对旧织田家诸将来说也是政治。谁都知道三七信孝的存在,与其说对三法师等不利,不如说是对秀吉更为危险。三七信孝在信长几个儿子中是唯一个比较有锐气的,而这锐气,却只能给他带来不幸。 三七信孝一直公开批判秀吉: “猴子欲篡夺织田家大权。” 他是信长公子,他如这样说比其他任何人都有说服力。胜家失败,两人共同战线崩溃之时,信孝正在其居城岐阜城。因为家臣们大都反叛,跑到秀吉一方,身边仅剩二十七人,在城内性命难保,只好逃出城堡,逃遁到知多半岛去。秀吉并未亲自追击,他怂恿信长次子三介信雄去追击: “三介大人,追吧?” 信雄抱有一个幻想,他以为秀吉能让自己继承织田政权,所以当然要杀掉可能成为自己竞争对手的胞弟信孝。信孝当时躲藏在尾张知多郡内海,他对胞兄信雄派人传来的自杀劝告,早已失去拒绝的勇气,只有剖腹自杀。 消息于五月三日传到秀吉耳中,恰是他要从近江坂本城出发上京那日。 “三七大人自杀身亡。” 秀吉只是简单地回头向丹羽长秀传达一声。长秀也只是简单回答一句: “天下之大幸。” 便一言不发了。秀吉随便应一声道: “同感。” 两人再未交谈。秀吉随即出发上京。 在上京途中,秀吉对旧织田家诸将说: “三七大人,胜家,竟杀掉两人!吾之过也。” 杀两个人便觉得太多,便心生自责,这也是秀吉特意说给天下听。 但是在秀吉要上的京城,还有一个败将正等他发布死刑执行命令。此人就是柴田胜家侄子,胜家首席幕僚佐久间盛政。 佐久间盛政在敦贺被捕。他败战贱岳,在逃往越前时翻山越岭,逃至敦贺看见一个人家,就进去要艾草。他想用艾草灸一下,以解除途中疲劳。但未曾想到这里老百姓却互相串联,商量好要杀掉这个已疲惫不堪的败将,向秀吉方请求奖赏。盛政觉得自己勇武一生,最后若被区区百姓斩首,未免丢人,就扔下刀,挺身而出道: “不用杀,请活捉俺。活捉后带给秀吉,奖赏定会更多。” 百姓们一拥而上,用绳子绑住盛政,扭送给秀吉军。秀吉在翻越木芽岭时接到报告,当即命令: “不得失礼,郑重待遇。” 他命令送往京都,软禁在宇治槙岛城,而且不能捆绑,押送途中也要使用豪华坐轿。这时秀吉已决心特赦盛政,把盛政改造成自己麾下大名。 秀吉在镇压北陆,返回京都,途径敦贺时,命通知村人: “逮捕玄蕃之百姓,自报家名。” 村人当然以为要给自己奖赏,争先恐后到军中自报家名。共有十二人。秀吉命他们坐到白洲,自己亲自站到他们面前,开口便呵斥道:藏书网 “玄蕃何罪之有?” 秀吉确实曾经奖赏过杀死明智光秀的百姓。明智光秀罪状天下尽知,虽平头百姓,因憎其不忠不义,也有杀死他的权利。但盛政只不过是战斗失败而已,并无任何罪状。况且对敦贺百姓来说,盛政为领主(柴田胜家)家人。竟杀领主家人,岂有此理?他令人把这些罪状写到布告牌上广而告之,然后把这十二人拉到河滩,全都砍头。 这次杀戮,对秀吉来说完全是一种政治行为。秀吉已爬上统一天下的半山腰,所以有必要从今开始便考虑今后天下应有的秩序。必须恢复领主尊严,也必须教育惯于在乱世浑水摸鱼的百姓们尊敬秩序。作为统治者,他未用法律或道德文章布告天下,而是通过这十二颗百姓头颅告知天下。 秀吉这种思想在其他地方也反映出来。比如对一个叫做毛受胜介的武士的处分。毛受胜介号家照,尾张春日井郡稻叶村人,自小侍奉柴田胜家,后为小姓头目,领四千石。胜家在琵琶湖北山地战场败给秀吉,打开血路要突围时,毛受胜介自告奋勇哀求胜家把大将金币马标交给自己。他装扮成胜家,留在战场,堵截敌人,直到战死。 秀吉攻陷越前北庄后,令人找来毛受胜介遗族,特意赐予他未成年遗孤以钱粮,用以彰显毛受胜介的忠心。秀吉有意要用这种道德心来建立天下秩序。战国乱世已久,人们价值观多倾向于武功大小,武士们多喜向大名卖弄自己武力受禄,而武士忠诚心却并不怎么被重视。秀吉企图把忠诚心置于武士社会秩序的中心位置。他要通过褒扬敌人忠诚之士来向天下广告自己这一思想。秀吉知道,这些故事将很快传遍天下,将会发挥更大效力。 再说对佐久间盛政如何处置。 “玄蕃难逃一死。” 人们都这样想。佐久间盛政比佐佐成政更厌恶秀吉,而且他作为柴田军第一主将给秀吉军带来极大威胁。但秀吉却说: “欲助玄蕃一命。” 此言一出,诸将惊诧。秀吉表示:不但要救他一命,早晚平定九州后,还要把肥后(熊本县)一国分封于他领有。肥后是九州第一粮仓,粗略估计也有五十万石。若天下人知道秀吉对敌将都如此厚待,那势必会争先恐后向新政权表露忠心。 秀吉凯旋京都后,随即叫来蜂须贺家政,命其“说服盛政”。蜂须贺家政为蜂须贺小六之子,虽年仅二十五岁,但事关交涉以及沟通之事,其能力已远超其父。 家政当即前往宇治槙岛城监禁所,见到盛政。他非常礼貌地寒暄后,传达了秀吉的意思。但盛政却嗤之以鼻: “无用!” 盛政说:“俺为胜家家臣。胜家既已灭亡,俺孤身存活于世,早已毫无意义。即使给俺天下,亦决不接受。汝言秀吉愿给俺肥后,若真有那一日,俺将以肥后为基地,平定九州,进攻上方(大坂、京都一带),讨伐秀吉,以出这口恶气。总之,此举于你我双方皆无意义。” 秀吉听汇报后,并未死心。他又派浅野长政去说服。但回答还是同样,而且语气比上次更为强硬。 秀吉终于死心,说道: “既然如此,令其切腹。” 像盛政这种败将一般都像对待下人一般斩首,令其切腹自杀对俘虏来说是一种特殊优待。但盛政对这一特别优待也嗤之以鼻: “俺只望斩首。最好能把俺五花大绑,押上刑车,作为天下第一罪人在京都大街小巷游街示众。此为奢望。” 这正是佐久间盛政这一人物的英雄之处。既然战败被俘,被人半生不熟不冷不热处理掉不是他理想的人生终点。他希望把自己失败的形象更加丑化,以便能恶狠狠地昭示天下。 秀吉无奈,只好同意。为向世间显示自己对盛政的好意,他特意挑选两套典雅服装赠给盛政。但盛政接到后却说: “不行!” 他嫌秀吉所赠服装太土气。同样是接受馈赠,他希望最好能自己挑选。他希望服装更华丽,更惹人耳目,颜色最好是火红的唐红色,花纹要大花纹。衬衣若能给红绸窄袖那再好不过。 “好滴好滴。” 对盛政这些要求,秀吉用早已成为他口头禅的土气的尾张话边说边点头:“既然如此希望惹眼,可给红衣金箔宽袖正装。” 他令特制一套正装,送给盛政。其华丽程度,远超当时的“能”戏装。 游街示众于五月二十二日在京都举行。刑车从一条大街出发时,盛政对刑吏说:“捆绑过松。大可倒背双臂,五花大绑!” 他命刑吏重新把自己五花大绑。一行出一条大街后,游遍市中大街小巷,直到下京才结束。沿途围观庶民不下十万。庶民们感叹佩服盛政的大义凛然,同时在得知秀吉宽宏大量善待盛政后,也对这个新统治者产生好感。盛政通过这次盛大的游街示众为自己的武功锦上添花,而秀吉则通过这次善待盛政的处刑行为向世间大大地宣传自己宽容慈善的施政方针。此日游街返回槙岛后,盛政便被拉到河滩斩首处刑。 翌月,在伊势长岛抵抗秀吉的泷川一益投降。泷川一益是胜家盟军,属于秀吉正面敌人。但秀吉恩准他解甲归田,并分给他越前大野五千石领地作为隐居资费。泷川侄子泷川诠益同样赐给俸禄,收编为自己部下。 “度量如海。” 秀吉度量之大成为京城僧侣之间的话题。秀吉正是期待这种效果。他特别期待对自己的这些评判,能对在东海地区保持沉默的德川家康产生效果。 家康 织田信长次子织田信雄喜欢喝酒。他有酒必喝,喝酒必醉,醉后必挑逗侍女及家臣说: “哟,来一段吧?” 他问侍女及家臣们要不要看自己跳一段舞。跳舞对信雄来说是子承父业。信雄父信长身体灵活,乐曲感受性犀利,虽并未怎么学过跳舞,可只要有音乐,便能跳得像模像样。 信雄体型与信长完全不同。他双颊下垂,全身肥胖,根本不像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行动也迟缓,脸相也完全看不出丝毫信长遗传。但他特喜跳舞。信长在自己成人时便把舞师赶走,但信雄却把舞师一直带在身边,每日练习。 “三介大人该不是想当猿乐师?” 有人在背后说难听话。有日晚间信雄跳得时间太长,家老津川玄蕃等人实在受不了,等信雄跳完后,就向信雄进谏。他们说:“难道大人欲当猿乐师吗?”没未想到信雄傲然回答道: “胡言乱语。吾为织田宗家,未来将领有天下。” 津川露骨地显出轻蔑脸色,问眼前这蠢货:“请问大人领有天下后打算做何大事?” 信雄回答说:“领有天下后,便可每日给京城达官贵人表演这些舞蹈啊!” 他们之间这次对话,不但很快传遍信雄居城尾张清洲城内外,还传遍天下诸侯,一时成为天下人笑料。 正是这个信雄如今却在支援秀吉。去年——天正十年(1582)七月那次清洲会议就是如此。围绕谁来继承织田家这一议题,柴田胜家推举织田信孝,秀吉推举信长年幼嫡孙三法师。最后三法师能成为继承人,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织田信雄对秀吉的支持。 “筑前有意把天下给我。” 信雄对后宫的女人们说。他从秀吉言行和态度上这样推测。 “恳请清洲大人(信雄)为三法师公监护人。” 秀吉说。 既为三法师监护人,那难道不是说在三法师乳臭未干年幼无知这段时间,天下全归自己指点吗?信雄如此解释秀吉言下之意。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感谢秀吉。对信雄来说,秀吉只不过是亡父信长一个家臣而已,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意义。作为家臣,为主人一家粉身碎骨,理所当然。主人家人只要悠然享受家臣献身即可。信雄生来便为达官贵人,除此以外的人生,他当然从不知道。 结果还是交战。秀吉与拥戴织田信孝的柴田胜家决战,在北陆消灭胜家。然后秀吉进京,受封“从四位下”官职,补为参议。秀吉摇身一变,成为公卿。 “难道……” 从那时起,信雄突然开始智慧大长——都是侧近们教唆。难道秀吉预谋篡夺织田家天下?首先这次任官便令人不解。为何只有秀吉一人被封为尊贵的从四位下参议朝臣,而我信雄却不过只是一个织田三介平头百姓而已。我信雄若上京,势必要受他秀吉羞辱。 但信雄愤懑之心很快就被秀吉摆平。秀吉对柴田一战论功行赏,信雄未出一兵一卒,却得到泷川一益一国领地。其间作为信雄代表进行外交交涉的是津川玄蕃、浅井新八、冈田长门守三个家老。他们在与秀吉交往过程中,逐渐被秀吉所吸引。 秀吉说: “三介大人便是那种人……” 只要一说信雄为那种人,织田家中之人就都明白,意即是个庸人。秀吉对这三个家臣亲切地说: “……所以,汝等三人应注意不要使其犯错。” 秀吉只要点到为止,这三个聪颖之人早已看出织田家政权随着信长之死已消灭在这个乱世的道理,他们知道信雄的野望只不过是一个白日之梦。今后的天下并非织田家人继承,而应该是有能力者继承。他们同时也明白,这个有能之人,就是羽柴秀吉。他们这些旧织田政权下家臣们的思想,与当时其他大名家家臣或中世武家重视血统的价值观不同,他们更赞美能力和力量。 “筑前将会统一天下。” 他们自然会产生这种看法。眼下的问题是,他们必须想方设法让主人信雄从自己的白日梦中觉醒,必须想方设法说服信雄满足于自己能承袭织田家姓名的荣誉,以及与荣誉相称的巨大领地。 “再者,”秀吉还对他们说,“三七大人领地,三介大人亦可领有。” 信雄一直觉得,胞弟信孝是自己继承织田家权力路上最大的障碍或敌人。这个敌人也因盟军柴田胜家的灭亡而丢弃岐阜居城,投到信雄门下。信雄当然威逼这个胞弟在知多半岛内海自杀。 总之,在秀吉对平定北陆一战的论功行赏中,织田信雄得到最大实惠。包括胞弟信孝遗留领地,其领地合计超过百万石。 “三介大人百万石。” 人们议论纷纷,奇谈怪论百出,同时也都羡慕不已。信长在世的全盛时期,其影响下领地总共也不过五百万石,而信雄如今却已领有其五分之一。 但恰是从这时起,信雄心态发生了变化。 “只有武力才能夺取天下。” 这种心理状态主要是后宫宫女与能乐师及近臣们教唆而来。秀吉当然绝不会把自己用血汗换来的江山交给大人,所以既然大人已具百万石实力—— “大人如今绝不缺兵少粮。况且大人有大义名分,更应独立。” 后宫及近臣们自然这样说。信雄每日被身边人如此教唆,遂渐渐上心。为此,必须对已成秀吉同党的家老们保守秘密。到时必须把那三人想法杀掉。 “举兵则胜。” 信雄有此自信。他觉得自己是信长之子,只要举兵,暂时屈服于秀吉威势的那些大名们势必疾风般跑到自己麾下。 还有一点,大名中与信雄沾亲带故的人不少。比如织田家大名中实力强大的池田胜入斋就是故信长奶兄弟,与织田家关系格外亲密;前田利家之子前田利长妻为信雄胞妹;蒲生氏乡、中川秀政也同样。信雄相信他们当然会支持自己,或说信雄侧近们如此盘算。 但信雄自然知道,单凭这些当然不能战胜秀吉。欲与秀吉争霸,不光兵力还嫌不足,而且统率并指挥大战的将才,不仅他信雄没有,他身边侧近也无一人具有。 “此非三河大人莫能。” 从天正十一年(1583)五月起,信雄周围就不断有人提及这个名字。 三河守,就是滨松城主、东海霸王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此时几乎是游离于世外。 自天正十年六月织田信长被叛军所杀,其政权瞬间灭亡至此,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家康几乎完全背离中央。即使在京城的流言飞语中,也都从未出现过“三河大人”一词。 得知信长被明智光秀谋杀后,德川家康火速逃回自己领国东海,躲进滨松城准备讨伐。发兵行至尾张鸣海附近时,通过秀吉派来的飞脚,他知道秀吉已讨伐并消灭了光秀。 “无可奈何。” 家康不露声色,甚至连这话都没说。这位寡言少语的大将对侧近们没有流露出任何自己的心思,只是一言不发把兵又撤回三河冈崎城。从此,他未向西方争夺霸权的是非之地派出过一兵一卒。 此时德川家康刚四十出头。在与织田家结盟二十年期间,他作为信长盟军身经百战,从而知道了自己的实力,也知道了世上并没有几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内心觉得,才能超过自己的第一是武田信玄,第二是织田信长。而这两个人如今都已死去,那么这世上除秀吉以外,就再无可与自己一争高低之人。 但德川家康却按兵不动。 家康知道,自己如今若要进军中央,实力还远远不够。 家康与信长二十年来名义上是同盟关系,实质上他一直在信长手下,为信长卖命,然而他得到的奖赏却寥寥无几。信长只承认他对骏河与远江两国的领有权,再加上他原有领国三河,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三国之主。其领地甚至比织田家五大金刚——柴田、丹羽、泷川、明智、羽柴所有的领地都少。 “唯有扩张。” 家康明确了自己在这关键时期的方针,决定不参与任何织田家内讧,集中精力和武力扩张领土。 恰在此时,邻国甲斐出现动摇。甲斐武田家在被信长消灭后,信长派河尻秀隆作为织田家代官驻屯甲斐。但河尻却从未受到当地人认可,特别是本能寺事变后,甲斐各地反乱频发。家康在背后巧妙怂恿和操纵,终于借甲斐人之手杀掉河尻,家康遂无血入国。 家康仅在本能寺事变发生二十几日后,便把甲斐轻而易举搞到手。占领甲斐,对家康来说意义不仅在于扩大领地,更在于他由此获得了不可估量的武力。因为他由此获得了甲州人。甲州人被武田信玄进行了彻底的军事训练,他们依然捍卫和坚持武田家军法,他们还没有忘记依照那些军法进行野战行动。他们此时大规模新招五千左右新兵归于德川家康门下。家康把这些天下最强军人组成一个单独军团,命亲信幕僚井伊直政直接指挥,军装、铠甲、头盔、军旗等全部继续采用武田家当时的火焰般红色,并仿照信玄,称此军团为“赤备”。 “甲州军团为我尖锥。” 家康自豪地说。意思是说甲州军团在战场像尖锥一样直刺敌阵,刺穿、刺破敌阵。家康如此比喻的本意显然在此。此外,家康从武田信玄遗臣口中还获得大量武田信玄的战略战术、阵形队形、行军方法、兵站设置等信息,他对此进行研究,并悄悄融于自己的军事思想之中。 对德川家康这些举动,关东八州盟主小田原北条氏坐不稳了: “莫非家康窥伺关东?” 他觉得家康举动不审,便出兵甲州,两军终在乙骨原发生小规模冲突。但家康当即利用外交行动向北条解释自己本意,取得北条谅解,两人遂签订有关领土协定。家康在取得北条同意基础上,占领无主的信州;北条则使家康同意自己出兵上山(地名)。总之,本能寺事变发生后,家康二十数日便占领甲州,不出五个月又占领信州,加上原有的三河、远江、信浓、甲斐,短时间内成为一个领有五国的大领主。 次年,天正十一年(1583),家康暂时停止扩张,转而专心安抚新占有领土。这期间,秀吉在中原地区大动干戈,四月消灭胜家,占领北陆道,然后立刻挥军南下,穿过近江路,回到京城。 “秀吉能膨胀至何等地步?” 家康感到秀吉有威胁。此后,家康决定尝试对秀吉进行首次外交接触。他以祝胜为名,派出以自己首席家老石川数正为首的使节团,给秀吉献上绝世名器“初花茶入”。 得知家康派来友好使节团,秀吉兴奋异常,他像接待来自天竺的贵人那般,隆重接待并款待石川数正一行。他把石川数正请进自己茶室,亲自沏茶,请石川品尝。 “与七郎(数正),余觉汝与余贤弟无二。” 石川从未想到秀吉如此看重自己。他被秀吉的盛情款待搞得如坠五里云雾。石川兴奋地对秀吉侧近说:“诸位的主人竟是如此好人!”回国后他还不能控制自己兴奋心情,毫不顾忌地向家康说: “日本竟还有那般非凡之人!” 家康一言不发,听后几乎没有特别反应。但家中其他人却不答应,他们怀疑石川数正已被秀吉拉拢腐蚀。这一疑心,成为日后许多流言飞语的出发点。 此后,家康专心经营东方,或说至少做出专心经营东方的样子,再也没有向秀吉派送使节。像完全忘记秀吉存在一样。 但秀吉并没有忘记家康。 虽然家康自那以后再未派来使节,但秀吉竟在家康不在的情况下,亲自奏请朝廷,封家康为“正四位下,左近卫权中将”。时为天正十一年(1583)岁暮。 年后二月,秀吉又亲自奏请朝廷,追叙家康为“从三位参议”。 “岂有此理!” 京城公卿们交头接耳,瞠目结舌。因为秀吉自身虽同为参议,却不过是从四位下,家康的从三位官阶竟在秀吉之上。 “为何如此?” 秀吉胞弟羽柴秀长小一郎百思不得其解,赶开阻止自己的侍童,闯进秀吉卧室责问。但秀吉却平静回答说: “区区官阶,不足挂齿。” 官位是日本人的序列。作为一个人的地位——虽然家康并未求他如此做——秀吉把家康抬举到超过自己的地位上。估计家康听到这一消息,在自己国内无疑会欣喜若狂。按自古以来习惯,铨叙或升官时,本人当然一定要上京参拜朝廷,向天子表示谢意,并走访各主要公卿,向各位请安。家康一定也不会例外。 秀吉说: “真意便在于此。” 秀吉奏请朝廷加封家康的真意正在于此。家康自己穿过东海防线上京之时,就是秀吉活用自己拿手戏料理家康之日。秀吉胸有成竹。对秀吉来说,只要家康能上京来,便中自己下怀。只要家康上京,天下人就都知道家康已成秀吉伞下大名,秀吉目的就能达成。为达到这一目的,区区官位以及自己当下面目之类,皆可视而不见。 但家康却稳坐不动。 家康在初受封“正四位下左近卫权中将”时,就只对前来传达旨意的使者说了几句客气话,而且只字未提对秀吉如何感谢。第二次受封——甚至官位超过秀吉——家康照例未做任何表示,哑巴般一直保持沉默。 “不可理解之人!” 已搬进正在营造的大坂城的秀吉,对这个矮胖的三河人开始产生一种近似恐怖的感情。 他暗想: “看来应对此人重新估量。” 实际上从稍前开始,秀吉对家康的评价已逐渐发生变化。 当年秀吉作为织田家一个将校,并未特别关注家康。家康只不过是织田家盟国一位国主,主人信长礼遇的一个客将,同自己这种织田家直属将领并非同一世界之人。虽然同在一个战场出生入死,但对家康,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像对柴田、明智、泷川等同僚的那种政治意识和竞争心理,当然也根本没必要持有。 当时,秀吉——不仅秀吉,可说织田家所有将领——对家康持有两个印象。 一是家康所率三河军团异常勇猛。偏远地方不知道,其勇猛除甲州兵以外,可说天下无敌。当年织田家尾张兵与德川家三河兵在一起作战时——比如姊川、长篠两战役等,这种情况很多——三河兵负责的战场,总是黑烟滚滚,打得热火朝天。一般甚至认为三河兵一人相当于秀吉他们尾张兵三人。而且与天下六十余国任何一国将兵相比,他们还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他们对德川家异常忠心。他们不但被这忠诚心所统一,而且具有高度纪律性,他们甚至不屑向世间卖名。天下诸国英雄豪杰辈出。这个时代,豪杰们都热衷于卖名,他们一旦与主家意见不合,便毫不犹豫投向其他大名伞下。但只有三河将兵从无此风气,他们并不向世间夸示自己的能力,把自己的能力,只用于效忠德川家。他们几乎可以说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不可思议的一个武士集团。 第二个应看做是家康个人的特征,那就是他非常讲信用。对家康个人这一印象,织田家几乎人人首肯,能说明这一特点的事例不胜枚举。但与其一一举出事例说明,还不如说家康与近似奸诈的权谋政治家信长结成同盟,二十年间坚持不懈,诚实愚直,这一行为本身,就是证明家康诚实守信——战国时期近似奇迹——的最大证据。 总之,家康给人的印象是: “一个大好人。” 因此,秀吉也觉得: “唯有家康不可挑逗。” 他知道与广受好评的家康对战没有意义。相反采用何种手段,笼络和怀柔家康,把家康吸引到自己这边来才最为重要。与家康对战,有百害而无一益。若与家康对战,即使把天下大军都集中到东海地方讨伐,上述三河兵也一定会利用地利,坚持抗战。若想平定他们,需花费十年工夫亦未可知。对秀吉来说,为占领区区一个地方,动员天下大军,一进一退,长期拖延,那只会给自己威望带来伤害,失去天下人心,引起四方反乱,说不定会使自己千辛万苦夺来的织田政权,走向崩溃。 正因此,不需谁来游说进言,秀吉亲自奏请朝廷封给家康名不副实的官位,进而加封家康位超自己。 秀吉暗自期待: “家康必将高兴。” 本来诸国的所谓英雄们作为干将,个个都是好汉。但正因为皆为干将,所以每人都有极强的显示欲。利用这点,只要抛给他们诱饵,大多99lib.人都意外地像孩童一样幼稚,死死咬住诱饵不放。秀吉就是一个钓鱼名人。这次对家康,他照例采用钓鱼手法。 但家康不是孩童,并不幼稚。他不但不上当,甚至完全无视秀吉所抛的诱饵,对秀吉的一切诱惑都不显露丝毫关心。他用令人惊诧的外交态度,回应了秀吉的单相思。 “难道错了?” 秀吉像小孩扔石子没打中石头,稍觉失望。对此,蒲生氏乡记录说:“参州(家康)此人,自右大臣死后,似换一人。” 确实如此。不知总被看成老好人的家康身体何处藏有那惊人威力,在其惊人威力开始显露时,秀吉对家康的看法发生变化。家康最近在东海一带所表现的计谋,就令人刮目相看。家康变魔法一般轻易夺得甲州与信州两国,又与北条结为同盟,消除东方的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准备对付来自西方——秀吉——的威胁。 “此人竟有如此能耐?” 秀吉不得不刮目相看。秀吉一直觉得在拥有魔术般外交能力方面,只有自己才是天下唯一的名手。在这点上,自己远远超过故主信长。而如今的家康,使他不由感到某种威胁和恐怖。 家康按兵不动。 也不知是否为其性格所致,反正几乎在所有情况下,他都不主动出击,他只是静等对方出手,以便后发制人。他与织田信雄的来往,也是如此。 信雄那边来人了。 而且不是使者,是信雄自己。信雄为不暴露身份,微服来访。他屈坐简陋轿子,一身乡下小土豪打扮,悄出尾张清州城,进入邻国三河。三河国主城为冈崎城,家康恭候城内,隆重接待信雄。 信雄首先开口: “敢问昔日厚谊,依然温存心中与否?” 信雄问的是织田德川同盟一事。信长既已死去,二十余年同盟似乎已自然消亡。本来是两个家族间的结盟,信长虽死,按道理应该依然存在。 “是的是的。” 家康点头。但他点头并非对信雄所言表示赞同,而只不过是一种应付。 信雄喋喋不休,主要是诅咒秀吉。对信雄喋喋不休的诅咒,家康露出一副与武将身份不符的福相,面露微笑,专心倾听,时不时点头,但嘴里却并未吐一字,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不轻易向别人吐露自己内心,好像也是三河人性格特征。 信雄理解家康的处境。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问道:“能否助一臂之力?”家康虽然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但他本来也有此意。他没说一句批判秀吉之话,只说了结论: “愿倾城而援。” 下一步便是战略了。 信雄问道: “敢问有何制胜战略?” 家康沉默不语,内心对信雄之愚蠢感到困惑。天下竟有没有胜算,没有自信竟敢起兵的蠢货?家康自己不再说话,他只是暗示:“足下呢?”逼信雄说出其构想。信雄所说构想,在他自己看来当然是战略性计划。他说自己已把妹婿蒲生氏乡等几个羽柴方武将游说策反。家康“是吗是吗”,点头表示佩服。但他内心却想其他问题。信雄所提的这几个大名,难道真会拿自己的将来做赌注,抛弃秀吉,倒向信雄吗? 家康殷勤地说道: “策反一事,全拜托足下了。” 家康的战略是对现住近畿的秀吉组成大包围圈。 信雄走后,他马上派使者出使四方。家康设想先说服土佐国长宗我部元亲。当年信长为征伐四国,集中渡海大军于大坂,在快出航时,却发生本能寺事变。长宗我部很幸运,奇迹般逃过厄难。总之当时征伐计划搁浅,不了了之。但秀吉政权往后某日终究要继承信长进攻四国的政策。所以对长宗部来说,与其将来被秀吉消灭,还不如马上起兵,与家康一起攻击秀吉。 “元亲必将狂喜。” 家康这样想象和推测。而且家康对长宗我部提的要求极低,只要他出兵渡海,威胁大坂湾即可。秀吉为阻止其登陆,必将派出大量兵力留守大坂,决战兵力势必减少。 家康还向纪州根来寺僧兵团派去密使。根来寺僧兵团有一万人动员能力,在信长时代就一直抗击织田军。他密谋说服根来寺僧兵起义,把秀吉大军拖在纪州。 他还计划与北陆越中佐佐成政结盟。成政无疑会欣喜若狂,与自己组成共同战线,共同对付秀吉。 一切准备便绪。下一步就是刺激秀吉。 刺激秀吉,只要杀死三个人即可。这三个人就是信雄家三家老:冈田、浅井、津川。他们成为秀吉党徒这一事实早已大白天下。天正十二年(1584)三月三日,信雄邀请他们到伊势长岛城,设宴招待。食间刺客闯进,杀死三人。信雄同时发兵,包围这三个人的居城。 接到谋杀成功的消息后,家康立即率大军从滨松城出发。时为天正十二年三月七日。 秀吉晚了一步。 他一切都晚了一步。 “吾之生涯,从未有过如此狼狈。” 秀吉悔不当初。秀吉最大能力就是自己的非凡想象力以及把想象变成现实的计划能力。当年还在他被叫做猴子时,他就能在信长还未想到时便猜想出信长所想,然后提前做好准备,结果每次都使信长吃惊。另外,他在当织田家将校时还能猜透敌方作何打算,敌方作何行动。他对敌方的作战计划等,甚至比敌方自身都清楚。等到敌人开始行动时,那只不过是在秀吉掌中行动而已,因此他创造出百战百胜的辉煌战历。 但话虽如此,此时先机其实并未完全被信雄和家康抢占。信雄可能反叛,届时家康或将助力。对此,除秀吉以外,比如黑田官兵卫等也早有预料。秀吉自身当然更是早有所觉察。但秀吉心理微妙之处在于,官兵卫越是提醒他,他越是反感。他用明显不快的语气说: “汝等并不知德川大人何等忠义!” 官兵卫觉得这就是秀吉不可思议之处。 秀吉所说的意思官兵卫也明白。秀吉还是织田家将校时,经历过著名的敦贺金崎大撤退那场惨烈的撤退战。为讨伐越前朝仓氏,信长率大军亲征,在大军进到越前敦贺狭隘平地时,后方近江浅井氏突然反叛,截断了织田军退路。得知这一消息后,信长连自军都不打招呼就撤出阵地,然后才命大军撤退,最后终于狼狈逃回京城。当时撤退战殿军的就是秀吉军。秀吉一直坚持到主力从敦贺金崎撤退完毕。等主力从战场完全撤走,他要撤退时,已陷入敌军包围之中。敌人漫山遍野,秀吉军阵脚被彻底打乱,随时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其实这就是殿军的命运。但正是德川家康挽救了秀吉。家康在撤退时特意率军掉头返回,与秀吉军合流。阻击战异常激烈,大将家康都不得不亲自举枪阻击追兵。最后终于击退追兵,使秀吉脱离险境,安全撤退。秀吉获救,全赖家康助力。撤退时特意返回挽救殿军,这一行动亲兄弟都不愿做,而且战例也非常少见。但家康却做到并挽救了秀吉。秀吉将此视作终生大恩。秀吉后来常在晚上闲聊时对左右说: “俺能活到今日,全赖三河大人之恩。” 家康本为奇妙之人。他与织田家结盟二十余年,却从未与织田家部将中某个特定人物建立亲密关系。他与所有人淡淡交往,并不专注某一人。他对秀吉态度也同样。在那次撤退战后,他对秀吉态度并未改变,只不过秀吉自身态度大变,对家康寄予格外好意。 黑田官兵卫觉得意外的正在于此。“如此了不起的人物,竟也……”秀吉对人观察之准确,官兵卫一向十分惊叹。他觉得秀吉是一个人精,在看人方面从未花过眼。但唯对家康是个例外。虽被家康置之不理,但秀吉却照样殷勤地帮家康争取甚至高于自己的官位便充分说明这点。秀吉显然是期待家康来拜倒在自己膝下。 “家康怎么会来?” 如果可能,官兵卫恨不得大声呵斥秀吉一顿。在官兵卫看来,家康显然与其他大名志向不同。家康的目标,显然是夺取天下。 “那位柴田胜家都未曾如此。” 官兵卫想。胜家确实一时顺势显露出似乎想夺取天下的野心,但他并未展示出任何夺取天下的战略,也没有那种能力,他只有勉强守住自己北陆势力范围那么一点能耐。至于泷川与丹羽,只有为人效命之才。其他大名更是削尖脑袋一心想看出谁更强一些。他们发现秀吉有优势,便一窝蜂归入秀吉麾下,一门心思只图延命。 唯有家康是个例外。秀吉举旗京城后,天下所有大名中,只有家康一人对秀吉的行为置若罔闻,而且他也并不倒向柴田胜家。他背向天下,孤立东海,专心致志发展东方,扩大自己的版图。家康这种超越现实的奇异行动,就是他有意夺取天下的最大证据。官兵卫觉得,对这种人采取哄小孩般的怀柔政策,对方绝不可能上钩。 但秀吉有秀吉的难处。 秀吉这一时期实在忙得令人同情。他像一个要把成千上万匹野马收回牧场的牧马人。要么诱引,要么鞭笞,总之得千方百计一匹一匹收进围栏中。此时,若有几匹马从围栏中逃脱,那么事态将会如何?其他马势必会随之逃跑,最后所有马都会像雪崩般涌出围栏,大地轰鸣,山野动摇,牧马人也肯定会被乱马踩死。山崎大战前后,本属织田家的大名们纷纷归入秀吉伞下,看起来就像那些跑进新牧场的野马。 秀吉处于守势,相当被动。他绝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怀柔其他大名们。比如迄今为止竭力帮助秀吉的丹羽长秀,就躲进秀吉新封给的越前,再也不出山了。 “难道长秀亦倒向信雄和家康一方?” 官兵卫这样想自有他的道理。丹羽长秀在织田家位于秀吉之上,仅因憎恶同僚柴田,才支援秀吉,可结果却非常奇妙。在消灭柴田那一瞬间,他丹羽长秀却成为秀吉麾下大名。而且更令长秀没有想到的是,秀吉利用织田信雄,害死其胞兄信孝,如今还企图害死信雄,而且已明显露出自己要当天下霸主的野心。 “丹羽心中绝对不满。” 官兵卫觉得。 也许正因此,秀吉多次催促长秀:“请访大坂。”但长秀却一步都未出越前。在长秀看来,自己去大坂,便是朝拜秀吉,对此他绝对不能忍受。当然他不出越前表面理由是身体欠佳。事实上他并非装病,他目前确实身上长有肿疡。但仅因患有肿疡便不来大坂,作为理由还是有些勉强。 因此秀吉有些坐不住了。若如此长期置长秀于不顾,不定长秀会与东海家康呼应,揭起反秀吉大旗也未可知。况且已有风声传来,说长秀与越中佐佐成政串通一气,正在互相传送联署回文。 “胡言乱语。” 听到这一风声,秀吉在众人面前明确否定。为防止将领们动摇,他公开布告:今后传此流言者没收所有家产,不得上诉。 总之,长秀不能置之不理了。秀吉派蜂须贺家政为密使,紧急出访越前北庄城。 家政看望躺在病床上的长秀。家政首先转达秀吉口信: “秀吉今日能背负天下,全靠大人助力。” 秀吉首先对长秀支援自己表示感谢:“大人之恩,秀吉终生难忘。” 然后他向长秀提出一个破天荒提案: “因此,谨建议大人与我秀吉,交互掌管新生政权。秀吉愿先让出政权与大人,万请大人迅速入住大坂城。作为交换,我将出城,前往越前。” 丹羽长秀听到此,一下踢掉被子,从病床上坐将起来: “筑前竟能如此大度!?” 长秀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说: “汝现已亲眼所见,吾并非装病。然筑前如此盛情,吾亦不能在国中安闲养病。愿请医师随从照看,抱病前往大坂.99lib.城。”当然长秀还没有天真到相信秀吉与自己交互掌管天下的提案是真心。但他觉得这至少说明秀吉真诚对待自己,所以他立即开始准备上路。 接到这一消息,秀吉一声“善哉!”,用扇子拍打三下肘下小几,第四下打开扇子,拿在手上,像要跳舞,孩童般高兴得喊叫: “天下失而复得,兴煞俺也!” 虽然表面上兴奋,但他内心其实却相当不平静。虽说天下已在手中,但大名们都是织田家当年同僚,像长秀之类本来地位还在自己之上。他们如今都是屈于秀吉威望,但并未心服。秀吉知道甚至还有人在背后称呼自己为“猴子”。要驯服这些大名们,令他们对自己心服口服,无相当策略和手段绝不可能。 秀吉得知长秀为来大坂,已到京城,便说: “出迎枚方。” 枚方位于大坂与京都之间,为淀川河畔客栈地区。秀吉带一千兵士出大坂城,行至守口后,命全体兵士就地宿营。他自己换上布衣,弃轿骑马,一副五百余石武士模样。所带随行人员少得可怜,仅有骑兵一人及步兵二十人,最前方举枪一支,徒步上京。行至枚方,恰好碰见丹羽长秀一行过来。 “啊呀,筑前大人驾到。” 长秀一行先头一时慌乱,赶紧报告轿中的长秀。长秀不敢相信,急命停止前进,走下轿子,亲自走到先头去看。但见秀吉正站在前方。微微弯腰,手持折扇,那形象,令人想起当年的藤吉郎。 “哦!” 秀吉边喊边走过来,豁达地向长秀打招呼。态度虽然比较粗鲁,但所用言辞却非常礼貌。秀吉首先关心长秀病情。在回答秀吉关心以前,长秀已被秀吉征服,他激动得半日说不出话来。长秀最后终于嗓音嘶哑地小声说: “已无妨。” 其实长秀肿疡已相当严重。但一是此前使者的传言,再加上今日秀吉意外的亲自出迎,受到如此厚待,长秀早已失去自我,他诚惶诚恐。两人随后一起走回大坂。 但长秀并未跟随秀吉登大坂城,而是先进自己城下宅邸。他对秀吉说声“请容休养数日”,便去休息。到底在织田家位在秀吉之上,长秀在秀吉面前还能万事随心所欲。 想必秀吉一定想说: “敬请登城!” 但若随秀吉登城,一起在大殿坐下,秀吉当然坐上座,长秀只能坐家臣席。虽说身体欠佳,然而长秀自然还是不愿自甘下风。 其实对秀吉来说,只要长秀能亲临大坂,就已达目的。丹羽长秀隐居在越前时,世间流传各种谣言,有人说丹羽大人试图谋反。在当时情况下,谣言本身就可看做是一种政治。因为那些谣言会和信雄、家康同盟动向连动,听到此类谣言,势必会有人觉得秀吉天下已不稳定。但长秀却来大坂。只要长秀来大坂,此类谣言便不攻自破,刚建立不久的秀吉新政权,也就能增加一定安定性。 家康向远方各国派出使节,企图对近畿地区形成包围网。听到相关报告,秀吉心想: “家康目的还在天下。” 能策划如此壮大的战略外交,足以说明其对天下抱有野心。当年足利家末代将军足利义昭就有这一毛病,曾指令远方大名组成反织田同盟;明智光秀在谋杀信长后,也企图完成这一战略,但秀吉没有给他充足时间,使他未能完成这一战略;而柴田胜家则干脆没有动过这一念头。 对家康这一外交战略,秀吉暗自佩服。 但他并未感到威胁。秀吉知道,在这种大规模外交上,自己才能远超其他人。 “家康亦欲东施效颦。” 秀吉胸有成竹,他像看孩童游戏那样关注家康的一系列行动。 秀吉也向远方大名接二连三派出使节。他派人出使毛利氏、上杉氏以及阿波三好氏等,强化与他们的关系。这些外交活动,秀吉煞费心血,用心良苦。 比如盘踞在日本海沿岸越中的佐佐成政接到家康起兵的消息欢呼雀跃。但他却不敢出兵。因为其西邻是秀吉同党前田利家,东邻有越后上杉景胜。秀吉与上杉景胜有友好关系,他还派明智光秀旧臣木村弥一右卫门作为特使出访越后,加强互相之间的同盟关系。 为防止四国长宗我部氏从大坂湾登陆进攻,秀吉也做了充分准备。他派仙石权兵卫驻屯淡路岛,并分给他足够水军,使其坚守大坂湾,不能放其他军哪怕一艘军船进港。 但为这些战略防卫准备,秀吉花费了太多时间。为此,他不得不牺牲了大部分战术作为。秀吉不断失去战机。 家康迅速出兵。三月七日从滨松城出发后,翌日到达冈崎,九日便出矢作川一线,在此稍事停留,集结麾下兵力后,十三日进入尾张清洲,在清州城与织田信雄商定今后战略,十七日与驻守羽黑的秀吉武将森武藏守、池田胜入斋等发生冲突并击破。 此时秀吉还在大坂。虽然他已派麾下军团出发前往浓尾平原,但他却同时严命: “在本人到达之前不可动手!” 秀吉知道,在这个世上能打败家康的非己莫属,他担心在自己还未到战场时自己的军团被家康挑衅而迎战。事实上他的担心在羽黑战场应验。 秀吉或许想十万火急奔向战场。但各地的外交问题,束缚了他的手脚。 秀吉直到三月二十一日才摆脱那些繁琐的外交事务,并于当日立刻出发。此时家康已把军团又向前推进一步,占领了浓尾平原决战最重要的战略要地小牧山,并迅速建筑野战城塞。 秀吉向东进发,经过近江路,进入美浓,在岐阜城宿营一晚后,翌日从鹈沼渡过木曾川,进驻犬山城,把犬山城定为大本营。 秀吉动员兵力号称十二万,家康兵力不足秀吉一半。 尾张战线 秀吉必须不择手段,抢回战机。 “晚了!被那厮抢先一步……” 秀吉事关决战,总是充满自信,觉得普天之下唯我有才。但此时的秀吉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焦急。事实上家康确实抢在秀吉之前,秀吉也确实落后。秀吉在上方(大坂)处理完各种棘手的外交问题后,匆忙奔赴战场,进驻尾张时,家康已完成了野战阵地。 但秀吉并未向部下显露出丝毫内心的动摇。武将应该比任何名优都会演戏。 “久违了。” 进驻犬山城后,秀吉像虻翅一样振动鼻尖不停地哼出调子,显得非常兴奋。“久违故乡(尾张)之春啊!”确实,季节已是春日。而且春意正浓,从犬山城放眼望去,木曾川两岸美浓与尾张的田园,金黄色油菜花一望无际,雾气叆叇。秀吉看到眼前景象,似乎想起童年往事,他说:“打仗多么无聊,此时只想郊游。”他还说:“与家康之类对战,恰似郊游散心。” 话虽如此,但他进驻犬山城后却本性毕露,立刻说:“郊游散心,同时物见”,命立刻“大物见”。“大物见”指大将亲自侦察敌情,秀吉眼下当然无心郊游。 “以犬山城为大本营,毫无意义。” 这里离前线太远。秀吉想把己方阵地推向前方,更加靠近敌阵。他急于“大物见”的目的,就是想尽快选定构筑阵地之处。 秀吉三下两下吃完午饭,便立刻动身。他火烧火燎,近臣们大部分都只好扔下饭碗,匆匆跟上。 出犬山南下,沿田间小道前行两里左右,就看到一块起伏高地,叫二宫山。秀吉登上二宫山道: “此山有俺儿时记忆。” 为在山顶眺望四方,秀吉爬坡登顶。半山腰悬崖峭壁,阳光刺眼,照耀草木。阳光照耀的山坡上,有一片蒲公英。看到盛开的蒲公英,秀吉冲动地跑过去,摘下一大把蒲公英。那行为,更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幼童。近臣们不由都笑了。 但稀奇的是秀吉却未笑。 “莫非大将想起童年时光?” 近臣高山右近对秀吉说。右近觉得,秀吉肯定是想起自己童年时代摘蒲公英玩耍的美妙时光。 “不,并非如此。” 秀吉想说理由,但却止住未说。他知道即使自己说了别人也不会理解。秀吉并无右近那贵族少爷般幸福童年,他不知自己是否有过摘野花的闲情雅致。他能想起自己童年的,只有悲惨的记忆。对蒲公英,他照样只有苦难的记忆。有次从美浓流浪到三河,行走在野山小路。那是多大时候?总之他如今还清晰地记得走到这一带疯人坡时的凄惨状况。因为饥肠辘辘,两腿发酸,实在爬不上疯人坡。他回头偶然看见山坡上有蒲公英,便发疯般扑过去乱摘一通,不顾一切吮吸花茎汁液,吞吃花瓣。他今天还能感到口中发苦。 “还是苦的吗?” 他想着,把手中蒲公英放入口中,嚼了嚼花瓣。竟然并无特别感觉,也不觉太苦。 “或许其他野草的记忆夹杂进去也未可知。” 秀吉爬坡。 最后爬上山顶。山顶上光秃秃的,确实能放眼看到尾张全域。东南方向是一片宽广原野。在宽广的原野中间,有一小块古坟般隆起的高地,那就是德川家康中军阵地小牧山。 “那便是小牧山。” 身旁一将领介绍说。他不说秀吉也知道。秀吉知道小牧山一草一木。当年信长还是清洲城主时,曾想把主城移筑到这里,并大兴土木,开始建城。后因占领美浓,信长移住到岐阜城,遂被废弃。 “因缘之山啊!” 但现在不是秀吉抒情感怀之时。 总之家康中军所在小牧山,是一座标高仅有六十米左右的小山包。小山包像一个圆馒头,外形无起伏变化,因此虽筑城建塞,但并不可能修筑复杂的防卫阵地,再下工夫,也很难构成障碍。但虽已遭废弃,当年挖掘的护城河痕迹应该还在,家康肯定重新挖掘为己所用。 不过秀吉还是直摇头: 三河竟把中军阵地设置在那种地方! 也是,秀吉想,家康或觉得依赖要塞坚固,还不如相信自己属下强悍的三河兵和甲州兵。秀吉觉得唯此最难对付。 不能贸然发动号称十万,实际仅有八万的大军去强攻,试图荡平小牧山。采用野战上的正面进攻,显然对自己不利。家康小牧山阵地后方四里之地,便是与家康结为同盟的织田信雄百万石清洲城。两者若互相呼应,结成战斗同盟共同对付秀吉,那秀吉即使拥有大军,也难保证取胜。 “看来我方亦只好筑城。” 修筑野战城堡。 既然要修,秀吉想,便要修筑一座能成为后世传说的大规模野战阵地,用规模压倒家康方,使他们失去战意,达到不战而胜的结果。要击溃家康三河兵团和甲州兵团,只有这一战法可取。 “唯此可用,别无他法。” 秀吉做出决定后,把手下将领召集到山顶,开始满嘴唾沫星子讲说自己的构想。他手里还有刚才摘下的蒲公英。他挥舞手中的蒲公英,手指眼下的宽阔原野,给各个将领安排详细的工事设计等。秀吉与历史上其他武将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在战役中多用土木工事。 “此亦可称作战?” 新加入的将领们都觉得秀吉的战术特别不可思议。 “不管怎说,先深挖沟,高筑垒。具体作战随后再论。”秀吉命令道。 秀吉计划在这宽阔的原野上修筑一条长达一里的土垒,因此应该先挖沟,用挖出的土版筑土垒。而且不是一条,秀吉慎重地命令深挖双重沟壑。双重深沟这种野战工事,秀吉也是第一次。 按秀吉设计,在土垒顶部还要设置坚固木栅。不仅如此,还在各处设置出击口,修筑瞭望楼。修筑这种工事,攻打中国地区鸟取城和高松城时已有经验,秀吉幕僚们轻车熟路,指挥修筑工事。 当日傍晚工程开始。几万名士兵满身泥土,挖沟运土,砍伐木材,组编木栅。一里长工事,不出五日便显出雏形,确实令人惊讶。 家康静观秀吉工程进展。他每日观望。但他从未向部将提及一字一句对秀吉工事的感想。他早已向部将们传达并严命了本次作战的战术方针,他不允许部下有任何违背战术方针的行动。 其战术方针是:绝不可出阵地。单等敌人从阵地出来,像贝类失去贝壳,成为毫无防备的肉虫时再出击。除此之外,绝无取胜之可能。 “出阵地者败”,因此眼看敌人修筑工事,家康也未命令趁机出击。 “修筑工事,亦为秀吉之计谋。” 家康早已看出。秀吉在敌人眼皮底下修筑工事就像是一把双刃剑。秀吉的战术是故意在家康面前露出修筑工事的被动场面,若家康趁机出击,他就会发动总攻彻底打垮家康。然而家康却并没有上当。但看着眼前的巨大工事,家康也不由感叹道: “果然名不虚传,确为旷世奇才!” 家康对秀吉这种能力,不得不由衷佩服。竟能计划构筑如此巨大规模野战工事,仅此一事本身便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更不用说巧妙分段配置施工士兵,使数万士兵能有效展开,而且这数万士兵像走火入魔,为完成工事拼命挖掘堆砌。而这都仅出于秀吉一人的思维与精神。家康知道,秀吉这种堂堂正正的高尚格调,自己望尘莫及。但他绝没有向部下任何一人流露出哪怕任何一点“望尘莫及”。他向部下说: “秀吉当年在织田大人手下时,据说亦算多少有些智慧。然如今看来,似并无甚可取之处。头晕眼花啊!” 头晕眼花?家臣问何意,家康答曰: “秀吉似视我德川家康同武田胜赖。” 家康意指木栅。木栅战法有先例。当年织田信长在长篠大战武田胜赖甲州军时,用的就是这种木栅战法。信长在野战中最早使用这种战法。当时武田胜赖不知道这是信长圈套,亲率骑兵队猛冲上去主动进攻,却遭木栅阻拦,木栅内射出织田军弹雨,最后胜赖只能落荒而逃。家康觉得:秀吉难道认为我家康与武田胜赖同等水平?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告诉家臣们,秀吉如此目中无人,可见其眼光有问题,他同时也想通过此事安定家臣们的军心。 但家康也并没有眼看秀吉修筑木栅束手无策。他不甘示弱,也发动士兵构筑木栅。只不过与秀吉阵地木栅相比,规模小得可怜,其长度不过六七丁。不过对家康来说仅此足矣。家康即使不修木栅,仅小牧山原有防御阵地就足以保证攻防。而且后方还有清州城遥相呼应。 总之,两军进入阵地战、持久战。中间下过两日雨,有过一日大雾。其余日子都是晴天丽日。 如此这般,两军均未敢妄动。谁动谁败无疑。双方都深知此理。战局僵持不动,像两个高手对局一样。 “应引蛇出洞!” 秀吉每日苦思。他相当焦急。这就是他不如家康之处。因为秀吉必须考虑天下政局,而家康仅为一方霸王,即便对峙十年,对他来说也不疼不痒。 总之形势对秀吉不利。四国与纪州形势不稳,九州大友宗麟受到萨摩岛津军猛烈攻击,不断来信求救。如果可能,秀吉想尽快解决这东海战局,然后专心对付西部战线。万一东海战线进入胶着状态,世间传出“秀吉黔驴技穷,形势对其不利”的流言,那他秀吉苦心创下的天下威望,必将荡然无存。甚至会出现大量诸侯铤而走险、公开反叛的局面。 “必须尽快终结此战。然欲速则不达。” 急于求成则难于取胜。秀吉知道从未有过急躁蛮勇之军战胜对方的记录。但如今秀吉却急躁焦虑,几乎不能自控。秀吉很少有过这种体验。 “头疼,棘手啊!” 秀吉每日看家康方旌旗纹风不动,只能摇头。秀吉确实不善于对付这种情况。 秀吉觉得难于对付的是家康惊人的粘力以及与轻薄毫无关系的沉稳性格。而且作为尾张人,秀吉非常了解邻国三河人,他多少有些过于认为三河人不好惹,这一仗不好打。这种先入之见,使他的行动和思考比平时更加慎重。 对秀吉来说更不幸的是,家康及其三河部下恰恰相反。他们三河人本来就不把尾张人放在眼里。他们觉得尾张人就是弱兵的典型。比如这次大战,他们也觉得,你秀吉即便动员天下大军,然区区尾张人,能有多大能耐? 因此家康军上起将领下至足轻,反而人人士气高涨。因为此作为敌方的秀吉,更是头疼棘手。 此日,秀吉登上刚修建好的瞭望塔上,观察眼前寂静的家康阵地,突然想: “何不挑逗一下?” 由此可见秀吉还是过于急躁。为起草挑逗家康的战书,他命传精于文章的增田长盛来。但他身旁的高山右近急得脸红脖子粗,冲着秀吉喊: “千万不可!” 千万不可,绝无效果。不管如何激将,肯定只能收到令人发怒的回复。我方若上当发怒,势必正中对方下怀。 但秀吉并未采纳高山进言。后有增田长盛起草的战书送来,秀吉看后便画了花押。 战书写道:“尔等胆小如鼠,只知缩躲城中。若有胆有种,且出城决一死战。缩头龟!” 秀吉把战书交给身旁的细川忠兴命道: “汝年轻气盛,且把此战书夹在竹竿枝头,驰骋一趟,插于敌城门下。” 忠兴为大名之一。秀吉大概觉得这次送交战书,派忠兴这种有身份的大名比普通使者效果更佳。忠兴满口答应,接过战书就要下瞭望塔。但高山右近却拉住他的袖口道: “此命万不可受!” 忠兴犹豫起来。秀吉看在眼里,没有斥责右近,反而对忠兴和善地说: “啊,与一郎(忠兴)君,害怕了?啊哈哈哈……”秀吉大笑,“枪林弹雨中去下战书,心生胆怯完全理解。俺本觉此任汝最恰当,看来俺看错人也。俺当再寻更勇武之人担当此任。”秀吉这一激将法,点燃忠兴火爆脾气。忠兴甩开右近之手,甩给一句: “不需汝多嘴!” 然后便咚咚咚走下瞭望塔,飞身上马,以大将之身,单骑奔向家康阵地。奔至小牧山阵地,忠兴不顾敌方枪林弹雨,把竹竿插在一长有松树的小土包上,然后掉转马头,疾驰而回。 家康方有人跑出阵地,拔下竹竿拿回己方阵地。家康在阵地后方打开战书,命人念给自己听。听完后,他一言不发。家康的思考方法与当年的信长和眼前的敌手秀吉不同,他不是他们那种随机应变,仅靠瞬间灵感便决定一切的类型。他是思前想后,深思熟虑后才下结论。 “汝等随意回复即可。” 他把战书扔到各位将领面前。战书上有秀吉亲笔签名,但家康却不亲笔回信。这一招本身就是对秀吉的一种侮辱。秀吉定会大怒。秀吉如果大怒,则正中家康下怀。 将领们大为兴奋,交头接耳商量恶言恶语,由一人记录书写,最后由家康臣下中仅有二等身份的渡边半藏和水野太郎签名画押。 家康方同样派出一骑奔到秀吉阵前,把青竹插到地上,就跑回小牧山。秀吉立刻命人取来回信。 秀吉看后大骂: “混账!” 不出右近所料,秀吉看后怒发冲冠。只见信中写道:“尔等方为缩头龟。尔等胆敢走出木栅,便令尔等尝尝俺三河大军枪箭之厉害。俺三河大军与尔等尾张之流不同,我等只知进攻,不知逃跑。”其实秀吉感到气愤的还不是内容,而是家康未签名画押。 “瞧,不出我之所料!” 虽然高山右近看秀吉表情这样想,但秀吉其实故作夸张表现,实际上并没那么气愤。对秀吉来说,这不过是一次游戏而已。秀吉这种心理,右近当然不可能理解。 不过如果仅此而已那还可理解。更令右近等侧近们惊诧的还是秀吉的下一行动。秀吉高声大喊: “牵马来!” 粗犷的声音还未落地,秀吉已一步两个台阶跳下瞭望塔,说出更骇人的话: “俺亲自前往!” 马被拉来,秀吉翻身上马。有人跑来有阻挡,秀吉呵斥道: “不要阻挡,汝亦随俺前往。” 说完挥鞭抽马,马四蹄腾空,飞驰而去。 秀吉铠甲特别显眼。头盔是极为少见的模仿唐国模样,表面绣满孔雀羽毛的铠甲闪闪发光,华丽耀眼,不论敌我,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出秀吉。紧随秀吉奔来的只有高山右近、细川忠兴等四五骑。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只有这几人来得及翻身上马跟上来。而且秀吉也说,仅需四五骑,其他人马静等可也。如果部下们惊慌失措,率领大军团跟上,那不正成为主动出木栅作战吗? 秀吉扬鞭赶马,一溜烟飞驰。奔到双方阵地中间一座小冢前,他跳下马来,跑上土冢,面向家康阵地大喊: “睁大眼瞧啊!” 秀吉自打还是织田家小者时就以粗喉咙大嗓子出名。其声之大,以至于信长还在岐阜城时就笑他为“日本三大男高音之一”。 他深吸一口气,憋满肺腑,面向家康阵地木栅狂喊一声。家康阵地守军听到喊声吓一大跳,不知发生何事,都跑到木栅边来看。木栅后边整整齐齐排满守军惊恐的头颅。 秀吉看到人排满,又大喊一声: “快来啊!”然后掀起自己铠甲,转身撅起屁股对着木栅喊:“快来吃屁啊!” 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没说任何话,没做任何事。他的豪情壮胆自不用说,他这种恶劣举止,轻浮飘逸也同样令敌我双方都惊讶不已。如此大将,古今中外可曾有过? 家康阵地被震蒙。 终于,他们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头头们跑前奔后,开始向铁炮组下令: “彼为秀吉,快轰!打死他!” 排在木栅横木上的四五十挺铁炮齐声轰鸣,其他火炮也连续开火。散弹在秀吉上下左右乱飞。秀吉又大喊: “枪弹岂可击中天下大将?” 喊完,悠悠然走下土冢。下了土冢,走到草丛中,突然飞身上马,卷起沙尘一口气奔回己方阵地。 旷古绝今。当天,不论敌我,大家议论的中心都是此事。但秀吉这一挑逗行为,对家康却未产生任何作用。家康本来就是一个不动肝火的人。 此日家康不在小牧山。他人在清洲。晚上回到小牧山,听到汇报后,只是自言自语一声:“……怪人。”说完便独自沉思起这件离奇之事来。 他最初认为秀吉此举仅为“暴发户特有之轻狂。”秀吉这一举止,像家康这种出身高贵,生来便有家臣伺候辅佐的贵族,甚至不能想象。那行为完全是尾张一带的二杆子——乡下穷弟兄——在红白喜事上喝醉酒的轻狂举止。鄙俗田胜家军的失败。当时佐久间盛政不顾胜家制止,强行穿插偷袭,结果反被秀吉军趁机反击,导致全军溃败。 胡闹!秀吉内心虽然这样想,但却不能骂出口,他只能用委婉口气劝说对方改变主意:“嗯,主意虽好,然汝亦或有所错觉。” 若是当年的信长,麾下大将皆为自己家臣,想骂谁即可骂谁。但秀吉不同,如今他麾下大将全是当年同僚,无人认为自己是秀吉家臣。大家都认为此军团不过是诸位大将组成的同盟,而秀吉不过是盟主而已。 池田胜入斋在织田家是秀吉长辈,而且是故信长乳母之子,所以更是不把秀吉放在眼里。秀吉也害怕惹恼胜入斋。在此战开战之前,秀吉对美浓大垣城主池田胜入斋许诺“胜利之日,当赠汝美浓、尾张两国”作为破格条件,才把胜入斋拉入自己阵营。池田胜入斋不但是织田家宿臣,而且在豪族中亲戚很多。比如美浓金山城主森武藏守长可——森兰丸之兄——等就是他家姑爷,其势力不可小瞧。 因为这些原因,使得秀吉语气暧昧,态度犹豫。 胜入斋急于建功立业。他在秀吉未到尾张战线以前,就在羽黑地方与德川军打过一次前哨战,但大败而退。既有如此屈辱的经历,所以他焦虑,这次若不能雪耻,则秀吉答应赠与的美浓、尾张两国也许会变为泡影。 胜入斋献策之日是四月四日。返回自己阵地他还是不愿罢休。翌日,他再次拜访秀吉:“万请允许。”执拗地请求秀吉同意其计划。“若不同意,绝不回去。”说完他便仰面躺倒在帐前草地上,再也不动。 秀吉终生最大失败与最大后悔,莫过于这次不得不答应胜入斋的软磨硬缠。他终于无奈,只好把胜入斋招入帐中: “既如此强烈主张……” 秀吉心中虽不满,但也不得不抬举对方,照顾对方情绪,同意对方的作战。 但他还是要求胜入斋答应自己谨慎行事。而且池田胜入斋只有六千兵,再加上森武藏守三千,堀秀政三千,仅池田胜入斋及其亲信组成兵团秀吉不放心,他把自己侄子秀次及其八千兵也划给胜入斋,使其组成两万人兵团。这个临时编成的兵团作为奇袭部队甚至过于巨大。也许秀吉是想通过增强兵力,掩饰自己内心对这次作战的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感。 “但此举终将是福是祸?” 奇袭部队虽组成重兵团,但秀吉最终还是未能消除自己内心的不安。秀吉比谁都清楚,自己若想从这个不安感中得到解脱,那么除了立刻中止这一愚蠢透顶的计划以外别无他法,增强奇袭兵力等其实都是毫无效果的。但此时的秀吉还没有掌握能中止这一愚蠢行动的绝对政治权力。 两万奇袭大军兵分四队。先遣队为池田胜入斋,第二支队为森武藏守,第三支队为堀秀政,第四支队为秀次。 四月六日深夜,奇袭部队悄然开始行动。当晚夜行军非常成功,未被敌人察觉,七日早晨便抵达庄内川沿岸,大军临时宿营篠木、柏井两村。他们在这里浪费几乎整一昼夜,仅为等待后续部队到达。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兵团过大,所以使得行动变得迟缓。及至八日早晨,胜入斋还是按兵不动。八日晚十时左右,终于完成大军集结,胜入斋才命大军出发。而这才是他与“奇袭”战术成功者信长最为相异之处。此时若是信长,一定会急行军,不等大军集结便风驰电掣般闯入三河,搅乱三河。胜入斋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率大军慢悠悠夜行,并向全军通告了“经长久手进入三河”的奇袭路线。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胜入斋直到最后都坚信自己率领如此大军慢悠悠行军,绝不会被家康察觉。 家康早已察觉。虽然家康不知胜入斋军六日夜间的行动,但次日后晌,胜入斋宿营庄内川沿岸村庄,等候后续部队时,消息便传到家康耳中。最早是篠木村两个百姓密报的。时间是七日后晌四时许。但家康的第一反应是: “不可能吧!” 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知道秀吉以神算鬼谋著称,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绝不会实行危险的“穿插奇袭”作战。家康觉得这可能是秀吉的谋略。秀吉故意派出疑兵,试图诱家康军出木栅。 家康未草率行动。谨慎小心是贯穿此人生涯的性格特征。他要等更为确切的消息。恰巧安插在秀吉方森武藏守军中的伊贺奸细服部平六回来,报告了同样消息。此时距刚才那两个百姓报告仅过一时许。 但家康还是按兵不动。为确认这些消息,他立刻向四面八方派出大量间谍。翌日早晨,间谍们陆续返回,详细汇报了敌人的行动。 家康终于开始行动。他首先组织四千五百人作先遣队,命道: “火速进驻小幡城!” 在距秀吉军宿营的柏井村南不远处有座家康方小城叫小幡城。家康命先遣队急行军,进驻小幡城,如果秀吉军袭击三河,则发动攻击。家康计划随后率领大军跟进。 家康与织田信雄商量决定,家康率领六千三百,信雄率领三千兵,八日晚七时许,秘密从小牧山阵地撤走。敌人没有发现。此晚急行军成功,家康率大军进驻小幡城,赶在秀吉方秀次军前,组成伏击阵势。家康对秀吉方行动,像看蚂蚁队列般一清二楚,但秀吉方对家康方行动却完全不知。奇袭者位置完全逆转。 秀吉方秀次拥有八千大军,与先锋部队保持一定距离,位于大军最后。秀次军于九日早晨到达一名叫白山林的杂木树林后,他命令停止前进,就地休息。全军下马卸甲,埋锅做饭,不管队列,不问序列,随地而坐,大吃起来。 家康军从前日晚就完全掌握了秀吉军行动,他们像秀吉军影子般,从后边一直追到白山林,然后悄悄包围起来,单等天亮发动总攻。夜色退去,天正十二年(1584)四月九日,朝阳照亮长久手山河时,秀次军开始溃散。暴风骤雨般铁炮声和排山倒海般冲来的短兵,使得秀次军瞬间失去抵抗能力,阵脚大乱,四处逃散。仅有一部坚持抵抗的,也被突进的短兵刺杀。全军八千将兵,如灰飞烟灭,亡于山野。主将秀次等数人,坐骑丢失,随从尽亡,只能趁乱徒步逃命山野。田间土垄绊得秀次一行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家康军继续东进,他们要乘势一鼓作气击溃秀吉方第二梯队、第三梯队以及先锋部队。 家康方榊原康政等追上第三梯队堀久太郎秀政。但他们反被长于作战的堀击退,榊原等人狼狈逃命。但当堀得知后方秀次军溃败消息后,虽胜家康军,却也不得不撤离战场。 后部已经如此惨不忍睹,但第二梯队森武藏守与先锋队池田胜入斋却毫不知晓,他们继续向三河缓缓行进。终于有传令兵报告后续大队犹如瞬间蒸发般,全军覆灭。 胜入斋九千将兵成为孤军。他们立刻掉头后撤。但等待他们的是家康一万两千主力组成的野战阵地。他们已无路可逃。 “难道家康亲自出征?” 胜入斋他们当初不愿相信。他们不能想象作为主将,家康会亲自出马指挥这样的局部战斗。他们的常识使他们更不能想象家康会把全军主力投入这一局部战斗。但这一切都是事实。家康画有大马印的金扇,在富士根高地上空闪闪发光。金扇前边,整齐排列着由原武田信玄军兵组成的赤备队列。红旗,赤甲,威武整齐。 家康此日披挂着改造成日本式的西班牙制头盔与铠甲,头盔带有护颈,铠甲外挂护腿护膝。 “今日之大人宛若南蛮人。” 家康的行头连臣下们都刮目相看。家康开战前预先发布指示,把军阵前进时的喊声变成武田信玄式。家康军本为边喊“啊——啊——啊”边向前推进,此日他指示:“今后可喊啊——冲啊”。家康让武士发出武田信玄麾下甲州兵式的喊声,强加给秀吉军以恐怖感。 两军开战,胜负瞬间决定,其余时间不是战斗,只有砍人。森武藏守部下与池田部下,像被围猎的动物般东逃西窜,最终都被割草般割掉头颅。 森武藏守此头戴插有鹿角的头盔,身披纯白战袍指挥战斗,最终仅剩单骑,脸中枪弹,落马被杀。时年方二十七岁。 乱战最后,战场上秀吉方仅剩池田胜入斋一人。令人惊诧的是,这位主将大人孤身一人木呆呆端坐在折凳上。附近不见坐骑,或者早已被毙。想逃已无路,近臣要么逃跑,要么被杀,胜入斋自己,早已筋疲力尽,举枪之力都已不存。他双手下垂,莫名其妙地仰首向天,面向西方呆坐不动。 德川方两武士分头冲来。一人从东北方向冲过来,举枪便刺,刺穿胜入斋胸膛。几乎同时,另一人从西南方向冲上来扑倒胜入斋,顺势割掉胜入斋首级。 从东北方向冲来的武士道: “万千代,干得好!” 此人即为安腾彦兵卫(后为安腾带刀直次,纪州田边城主),与从西南方向冲来的年轻武士曾有男色关系。从两人情爱出发,他把立功机会让给这个年轻武士。年轻武士奶名叫万千代,现人称传八郎。此人就是后来的从五位下永井右近大夫。 ……后来,胜入斋之子池田辉政成为德川家康女婿,在伏见城下德川府邸被召见时,他问家康: “当年在长久手取吾父首级的那位永井某人,何方志士?” 他恳请家康介绍相见。家康无法,招来永井传八郎,令其与辉政对面。辉政一言不发,直视永井良久,终于开口问道:“取吾父首级,获俸禄几何?”永井答道:“五千石。” 辉政双眼涌出眼泪道: “老父首级,仅值五千?” 旁边的家康听到,马上口头答应加封永井大名身份。永井此后屡次晋升,直至身价高达下总古河七万二千石。 家康及时停止追击,撤出战场。现在不是穷追败兵,扩大战果之时。此时更为重要的是迅速返回小牧山前线,坚守阵地。而且家康已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结果,那就是“打败秀吉”这一事实,虽然只是一场局部战斗。 这一事实将迅速传遍天下每个角落,势必大大提高家康声望及其外交立场。对家康来说,目前仅有这一战果足矣。 闻听败仗消息,秀吉大惊,立刻命令全军出动,他自己亲率两万大军急行军,试图把家康消灭在野外。但此时家康已撤出战场,返回小牧山阵地。 秀吉失去抓住家康的机会,也失去一切战机。他手拍坐下马鞍,用可能超过生涯任何一次的声音大喊: “尔等!瞧啊!” 秀吉声音震耳欲聋,惊炸高山右近等侧近们。他们齐刷刷拉起缰绳,停下疾驰脚步,回头看秀吉,但却并未看到有何异样。 “尔等,瞧啊!” 大家还是莫名其妙。 “瞧德川大人何等勇武!” 大家知道是让看德川武功后,更觉意外,无言以对。秀吉接着说: “其勇武开花结果!天下秀吉俺竟不能追上。挥杆长钓,却被从钓竿梢头溜掉;铺天盖地撒网,亦被撕破网跑掉。其精明刁钻,系古今少有之名将也。” “这猴子,该不是因为吃了败仗,疯了?” 原织田家同僚将领们听后都偷笑。 但秀吉更提高话音。他似乎为说下面的话,才故意把家康捧上天: “如此名将,若干年后,定将身披俺秀吉赐予之长袍官服,被俺秀吉诱入京城,殷勤扑入俺秀吉怀抱。” 那意思是说,我已胸有成竹,想好策略,能使胜者家康自愿上京,向我行臣下之礼。 秀吉为从这一败战的屈辱中解脱自己,也为不至于因此败仗使自己在诸将中的评价降低,他只能夸赞家康,别无他法。 他还说:如此大规模战斗,家康定当豁出老命,决死一战。然对我秀吉来说,却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而且他还不得不故意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以提高部下士气。他这么做的另一目的是针对家康的。他如雷贯耳地大喊,是为让家康方也能听到。因为他下一步就要放掉家康方斥候。他要让这些人告诉家康,“秀吉绝不会杀家康”,使家康确信自己对他的宽大态度。由此便可把家康从背水一战的拼死觉悟中解放出来,也能削弱家康方战意。 此后,秀吉继续在小牧山与家康对峙,双方对峙二十余日,进入五月后,朔日,秀吉悄悄把大军从阵地撤走。家康由此失去对战目标。 狂言 秀吉这时正像一只大鹏,在广大的空间上下飞舞。他的身影一直在动,没有片刻停止。 但其行动始终落落大方。其脚步从未停在一个地方。刚从美浓回京都,又从京都奔大坂,再从大坂去美浓,或者身影出现在伊势路上。总之,他一直在悠然舞动。 与家康的对峙如果可称作“尾张战线”的话,那此时秀吉的各种表演,就好像尾张战线及家康本人之类,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似的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时期,三河守德川家康的主题也许是对战,但对秀吉来说,其表演的主题却并非对战。 秀吉的主题是“统一”。 “统一天下!” 这是一个多么华丽伟大的事业!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日本列岛自远古以来,从未统一过。镰仓幕府和足利幕府在这一意义上都很微妙,当时实质上是一种地方割据状态。秀吉要统一全日本经济,为实现这一日本有史以来的伟大事业,他已着手实验。如果这一实验成功,自古以来以各地各村为单位的自给自足经济体制将成为过去。秀吉要把大坂建成一个巨大的物产集散市场,把各国各地的稻米等物产集中于此,由市场定价,然后再销往各国各地。在秀吉推行的各种事业中,从无任何一项比此事业更为壮大华丽。如果这一试验成功,将在日本确立货币经济,消除各国各地物价的极端不均,消灭一国发生饥馑后稻米颗粒不存的极端现象,而且还能促使各国各地积极兴业,使得日本全国物资大增。 秀吉分派石田三成等负责这一事业。三成为推行这一崭新的经济形态,创新了大量技术。比如如何设立市场、外地与大坂之间如何寄钱汇款、如何记账等。 秀吉已把天下六十余国中二十四国收入自己势力范围。完全收入伞下的是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志摩、近江、美浓、若狭、越前、加贺、能登、丹波、丹后、但马、因幡、播磨、美作、备前、淡路等二十国,另外伊贺、伊势、伯耆、备中等国一部也在秀吉控制之下,其势力范围全部合计高达六百数十万石。其势力范围内诸国与大坂之间经济交流业已确立。比如稻米,某些有稻米余剩之国会将余剩稻米全部运到大坂,换成现金;相反缺少稻米之国——比如志摩、丹后、淡路——将海产运到大坂换成现金,再用这些现金购买稻米。 但毕竟规模有限。 四国、九州及东海、关东、奥州等地秀吉还未征服,还在这一经济圈之外。不仅在圈外,甚至还是敌地。势力圈内夹杂有“敌地”,对秀吉构想的流通经济来说,最为关键的流通就受到相当阻碍。奥州、九州、四国暂且不说,家康和信雄联合军在伊势、尾张、三河以东与秀吉势力范围相邻。因为与敌地相邻,所以刚开始流通的大坂经济大为受阻。 “不行,不行啊!” 大坂商人们的抱怨与牢骚,通过石田三成不断传到秀吉耳中。秀吉本来就有商人总头目的感觉与构想,所以他对商人们的牢骚抱怨非常理解。更重要的是他具有犀利的经济眼光,知道自己尽力推进的这一流通经济,若因天下统一大业迟迟不能实现,或将自我中毒,陷入危险境地。 “无论如何,不快不行!” 这才是秀吉目前最大的课题。 秀吉甚至觉得必须越快越好: “拙速亦可。拙速或许最善。” 但秀吉军毕竟在长久手战役中吃过家康败仗。 秀吉曾想向尾张战线投入大规模兵力,报复攻击,但他很快就改变自己想法,重建战略,决定撤退。不久就从尾张平原全线开始撤退,秀吉军主力最后也从战场上消失。 “应立刻追击!” 家康麾下诸将兴奋异常,家康不得不尽力阻止。因为秀吉到底玩的是何种魔法,他完全看不出来。 “置家康于不顾。” 这就是秀吉对家康的新战略方针。直接攻打家康,不如削弱其同盟织田信雄的战力。为此投入所有战力…… 尾张清洲城主织田信雄以尾张五十二万石为根据地,此外与伊势海相隔,还有伊贺和伊势五十万石飞地。秀吉觉得只要占领信雄这些领土,愚蠢如信雄便会狼狈不堪,失去战意。 秀吉仅用四日便攻陷信雄在尾张三大据点中的两个据点——加贺井城和竹鼻城,由此秀吉取得木曾川通航自由。随后秀吉加强在伊势和伊贺方面的军事活动,迅速占领这两地大部分城堡。信雄突然间变成一个穷光蛋。 “瞧吧,这下有好嘴脸看了!” 下一步就是等信雄心情发生变化。秀吉暂时返回到大坂。三个月后,信雄当然开始显露困穷。因为大半领地被秀吉占领,兵粮和军饷都逐渐出现不足。缺兵少粮的状况,极大地打击了信雄自信心。 “此战最终将会有何结果?” 这场战役虽为信雄挑起,但他却每日问自己家老。家老们每次都劝慰他: “不用担心,我尾张还有五十万石!” 他们还劝信雄学习亡父信长公。信长公从尾张半国二十万石起家,可是最终却制霸中原。而且不要忘了,我方还有三河大人一百三十余万石支持。 但家老们这些逞强豪语,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没有精神。每日军饷越来越成问题,兵力也越来越少。再加上如今居住的这织田家主城清洲城下本来是故信长下工夫建成的商业都市,如今商人们看到织田信雄前途不妙,纷纷偷跑。即使有人坚持做生意,也因为木曾川及伊势海被秀吉方封锁,商品流通受阻,生意像行将熄灭的灯火般,没有生气。相比之下,被秀吉征服的西邻伊势一带村镇因为加入大坂经济圈,商业活动蒸蒸日上。一直掌握在尾张商人手中的东海地方商业权利,如今都落入伊势商人手中。尾张商人们心里发酸,眼睛发红,开始叽叽咕咕: “大人为何不与上方交往?与草莽三河结盟,有何好处?大人到底作何考虑?” 商人们这些牢骚话,自然传进家老们耳中。虽心有不甘,但他们也开始不得不承认,时代已成为秀吉的时代。 不过使得这些家老们丧失战意的原因,还不仅是商人们的牢骚。他们这些家老几乎人人都受到秀吉方的游说。本来他们与秀吉方将领们当年在织田家都是一家,不是战友便是亲戚。从这些渠道不断有人悄然而来,对他们苦口婆心说“为织田家未来,最好停战”。 “秀吉绝不会做对不起织田家之事。” 如果停战,定将礼遇信雄,家老们也都会封大名。 “此话若当真,似不错啊!” 随着战况僵持不下,家老们也逐渐产生如此想法。况且退一万步说,织田信雄这无甚本事的大将,单凭织田信长长子名声便想统一天下谈何容易?如此以往,只有死路一条,同归于尽。 “和睦相处,亦未不可!” 这种意见通过闺房宠妃等开始不断传到信雄耳中。信雄其实早就有此想法。但他担心,秀吉难道不会杀死自己吗? 恰在此时,秀吉向信雄处派来正式使者津田信胜。信胜虽姓津田,但其实本为织田家一族,从家系上说应是信雄叔父。秀吉从自己的政治需要出发,很早以来就非常重视这位信胜,“汝为织田家贵重后嗣”,所以特意从朝廷讨来“从五位上左马允”官位赐给信胜。随信胜一起来访的副使是近江出身的秀吉侧近富田知高。 这两人向信雄和盘托出秀吉的媾和条件。 “果真如此?” 条件之优惠,令信雄不由探身向前,想听个究竟:已占伊势地区四郡首先归还。此外,“清洲城当缺谷少米,媾和后立刻返还在伊势缴获的三万五千袋兵粮。”而信雄需要做的只有一条:“送一女到大坂,做秀吉养女。”信雄当然知道名为养女,实则为人质。即使如此,对信雄来说,条件不是也太优惠了吗? “主家后嗣,理当厚待。” 秀吉方解释。并提出,来年年初奏请朝廷,封信雄为大纳言。织田家出身之人,除信长外,从未有人登上如此高位。信雄终于被这些优惠条件打动,同意媾和。 媾和会面地点定在伊势桑名西边矢田河滩。这里基本上是信雄与秀吉势力交界处,距信雄主城清洲城五里余,并不太远。 “可也。” 信雄答应会面时日。 会面当日——天正十二年(1584)十一月十一日——秀吉这一天才演出家,或说如果需要,能做任何夸大演出的这一天才演出家,上演了一番其生涯最为盛大的表演。 矢田河滩,时将正午。 天气晴朗,凛冽秋风卷起原野枯草向伊势海湾吹去。秀吉先到,他命在河滩枯草地上放一张折凳,自己从正午前就开始端坐凳上。 信雄还未到来。但秀吉像一个谦卑仆人一般毕恭毕敬地端坐恭候。他这是为显示自己的诚心。他有必要使周围人、信雄以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诚心诚意的。 信雄虽为蠢物一个,秀吉想,但此蠢物如今却具有影响天下的巨大力量。虽然其力量不过是因为带有织田家血统而已,但世人在批判他人时,每个人都会成为道德家。 “那猴子,将用何种态度对待信雄大人?” 世人都拭目以待。特别是秀吉麾下诸将,虽然随便散坐在河滩各处,但每人内心实际上都集中在这里。对此,秀吉作为人精知道得一清二楚。总之这些家伙都是不怀好意的观客。 令秀吉尴尬的是这些不怀好意的观客——秀吉麾下的——本来并不是他的家臣,而直至最近他们还是织田家家臣,与秀吉还是同级同僚。他们中甚至有人至今还不服气地在背后称秀吉为“筑前”。 总之自打前年六月信长急死,秀吉讨伐明智光秀,随后用讨伐光秀的大军原封不动讨.伐织田家首席家老柴田胜家,迫降第三家老泷川一益后,终于通过武力夺得织田信长曾经掌握的“霸权”。但令秀吉棘手的问题是,本能寺事变并未使织田家断种,具有织田家血统的人还多存于世。其中大多虽已被秀吉怀柔,但还有这个织田信雄持一大国之力,负隅顽抗,公开主张自己具有继承织田家霸权的正统资格。并且三河国德川家康等大名公开支持这位信雄,策应或扶持信雄。家康暂且不管,目前对秀吉来说,最头疼的其实就是这位信雄。因为这位信雄“身后有世人。” “那猴子,企图篡夺织田家天下!” 世人若如此看他秀吉,他将迅即失去天下人心。如何表演,才能征服人心呢? “困难重重,怎可奈何?” 秀吉本来深谋远虑,然唯独这一问题找不出答案。秀吉经常睡醒后突然觉得: “统领天下,或超过自己能力?” 现状恰似在极为勉强的基础上小心翼翼拼凑起来的积木,岌岌可危,稍有风吹草动便可被吹倒。最大原因是因为秀吉直系家臣太少。已故信长等人至少都是作为尾张半壁天下的大名之子出生,本有祖辈为他们一族效命的忠实家臣。在这点上作为三河大名的家康也同样,他也有众多祖辈效忠的忠实家臣,家康就是以这些忠实家臣为中心活动。 可他秀吉呢?本为草莽出身,而且还是独自一人。不但从无祖辈跟随他的家臣,甚至他自己本来都无名无姓。不但一无所有,连自己一人果腹之物都没有,完全是一个流浪汉出身。 他麾下诸将,皆为临时租赁。能把如此十几万临时租赁的大军勉强组成一个军团,全凭他个人的稀世才气和稀世大气以及稀世表演能力。比如拿三河家康来说,即使家康年老昏聩,德川家也不会四分五裂,但秀吉不同,他个人力量魅力如果消失,那么其势力将随之烟消云散。 “由此可见秀吉我多了不起!” 他虽也如此宽慰自己,但内心却无比痛苦。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把自己的天下比作建筑,那么此建筑就是一个如雾、如云、如霭、并不实际存在的、以“时势之氛围”为基础的、仅靠他个人魔术才能建起的巨大的空中楼阁而已。其豪华壮丽引人注目,但其真实存在,甚至一根手指轻轻一动,便会崩溃瓦解。 “因此……”——秀吉清楚知道自己应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织田信雄若要自己舔他脚面,自己都在所不辞。 终于,远方的桑名大道飞起沙尘,沙尘中远远看到一群人。信雄来了。 “尔等,恭候大驾!” 秀吉命左右将领们,要他们像恭候日本第一贵人驾到那般欢迎信雄到来。他自己为出迎,特意回帐中收拾打扮。连小姓们都吃惊,因为秀吉竟然脱下战袍,卸下铠甲,摘下长刀,脱下武士服,换上短袖宽带,还有坎肩的朴素衣装。腰上只有一把短刀,手拿一把折扇。走出帷帐时,秀吉的模样已非武将,而完全像一个乡绅。他以这身打扮迈步迎上前去。 “到底作何打算?” 诸将们呆站河滩,眼看秀吉远去的背影,不得其解。 秀吉登上河堤。眼下是町屋川河流。河面上有提前铺设的舟桥。秀吉轻松渡过舟桥,登上对岸河堤。他仅带身佩长刀的加藤虎之助一人做随从。 织田信雄此时仅有二十七岁。 信雄一行高举唐伞骨骼黄金马标,军容整齐华丽,从河堤那边一齐涌上来。但当他们看到前方只有一个身穿平民服装的矮个男人,当他们知道那人便是秀吉时,织田信雄赶紧从马背滚下。对秀吉的恐惧感,使他不由地诚惶诚恐。 “秀吉竟亲自远道迎接?” 秀吉亲自迎接本已令他感到意外,秀吉那身侍从般打扮也令他感到意外,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秀吉竟弯腰低首,毕恭毕敬迎过来。信雄诚惶诚恐,为不失礼,赶紧翻身下马,迎上前去。 信雄措手不及。信雄本打算以高傲态度面对秀吉,但秀吉竟以这种谦卑态度迎接自己,他惊慌失措,嘴说“请请请!”不由显出过分恭敬态度,单身一人急忙上前去迎接秀吉。 信雄与秀吉几乎相撞。当然,从秀吉如今的身份地位来说,只要轻轻点头致礼即可。 但秀吉却毕恭毕敬地双膝跪地,折扇置前,低首平伏,行一大礼。 “啊!” 无言的感动不仅在信雄家臣之间,甚至在河滩上秀吉麾下诸将之间扩散。但比所有人更受冲击的,其实是信雄本人。 “请伸手!” 信雄急忙伸手去接。但秀吉却未伸手,他抬头行礼后,直视信雄,小声嘀咕一声。 信雄没听清楚。他只好低下头,凑近秀吉。秀吉用仅能让信雄听到的声音说: “不知命运如此作弄人,竟使秀吉俺与大人您敌对相杀.然从今往后,吾将敬大人为主君。” 信雄大惊。自..己本为败将,今日实为前来投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秀吉会突然说今后要敬自己为主君。 “尔等可曾听得?” 信雄想向自己家臣们大喊,可惜家臣们还在远处,秀吉所说之言,他们当然不会听到。 其实这才是秀吉狡猾之处。只给信雄悄声美言,只让信雄一人心中快活足矣。 两军将士只在远处看到这一场景。他们都被秀吉恭敬态度所感动,在这一瞬间,每人都感到: “今后只有跟随此人!” 他们产生一种跟随秀吉不会背上背叛旧主织田家黑锅的安心感。同时,他们也产生了对秀吉的信赖感。这猴子多么笃实诚恳!他们知道,一辈子不会有几次能看到如此令人感动,令人兴奋的光景。 终于,秀吉带信雄返回河滩,他请信雄坐上席,自己退下来坐到一个小马扎上。 然后他向信雄呈上礼物目录,并把献上物品一一摆给信雄过目。不动国行锻长刀,黄金二十枚。前来降伏的败将不但被敬称为主君,而且还得到献上品。在这种意外状况下,信雄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表情紧张,像少年一样心神不定,忐忑不安。 信雄几近沉溺于忘我境地。这次讲和他并未通告给盟友家康。信雄觉得这非常无所谓,到时只要给家康说“杂务缠身,一时忘记”即可。 家康得知这一消息时,正在行军途中。他正率大军奔向信雄的清洲城,计划阻止秀吉军可能对清洲城实行的包围。 他一直派驻一联络将校住在信雄的清洲城,此人名叫酒井忠次。酒井忠次在城内听到这一意外消息。 忠次大惊,立刻翻身上马,奔到正在行军途中的家康面前,报告家康。家康在马背上听到这一消息,第一反应是: “不可能吧!” 与秀吉对决本来并非家康主动挑起。我家康不是受你信雄之邀,才与你结盟共同对战秀吉吗?且在战场上也全是我家康指挥,我德川兵出击对战,并且曾打败秀吉军。可你信雄竟然与盟友一字不提,一句不商量便与秀吉讲和! “果然是三介大人所作所为啊!” 家康在马背上自言自语。自己竟被人如此轻看,家康气都生不出来。作为自己生气的对象,信雄未免过于愚蠢。 “名门公子少爷娇生惯养,唯有如此!” 家康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如今去也无益,家康只好全面撤军,返回远州滨松居城。 家康好像被信雄完全忘记了一般,在居城静等几日也未等到信雄通告。当然他自己正怒火中烧,不可能派使者去问询。数日之间,家康只能忍住胸中怒火,耐心静候。终于,在和谈成立十日时,信雄从清洲派来使者,正式向家康通报了媾和情况。然而家康并未发怒。 此时如果发怒,仅此就会成为一次政治事件。 “家康对媾和难道有何不满?” 势必被对方如此看,结果就是秀吉和信雄结成联军,共同攻打自己。若果真那样,即便他家康善于野战,也不可能击溃如此强势大军。家康接见信雄使者,强忍内心屈辱,强作微笑道: “如此则万幸!”他祝贺道,“天下共喜,万民同庆!” 除信雄使者之外,秀吉也派使者前来。此日家康的表情与发言,将一一报告给秀吉无疑。家康极力隐藏自己真实表情和心情,他从头至尾,脸上堆满微笑。 家康觉得仅此微笑在外交技术上还不足于完美,他又派出首席家老石川数正,分别前往清洲城向信雄,前往秀吉驻扎的大垣城向秀吉表示祝贺: “天下万幸!” 家老对两人都说这就是家康真意。 秀吉返回大坂。临走他想: “天下奸雄,莫过家康!” 此时如果家康发怒,秀吉就会以此为借口,联合信雄,征讨家康,攻入三河,陷落东海诸城,直至席卷骏河。但他的计划被家康四两拨千斤,轻松化掉。 返回大坂时,秀吉留下人继续在后方负责外交交涉。既然信雄派爱女做人质,那么家康也必须派人质来。因为家康与信雄为同盟关系,从逻辑上说应该是共同媾和。秀吉通过外交使者向家康提出人质要求。 “会答应吗?” 秀吉企望通过此事确认家康态度。但他没有想到这位东海霸王却眼皮不眨便答应他人质要求,把自己儿子于义丸作为人质送到大坂。此人即为后来的结城秀康。 由此,双方结束交战关系。 但这场媾和表演并未给双方带来任何实质性关系。家康一直保持沉默,拒绝接受关系变化。秀吉当然想使家康臣服自己。所谓“臣服”也不过是一种形式,只要家康上京来拜谒秀吉一次即可。唯此而已,仅此足矣,可是家康却坚持不从。秀吉心急火燎,几次屈尊发信给家康: “近来京城繁华昌盛,更显都城风光。诚邀上京一览。近日受有交趾有名茶器,实属罕见。愿与君共赏器茗茶,长夜漫谈。” 但家康却总是以“诚谢盛情邀请,怎奈……”或身体欠佳,或信州出乱等为由,诚心诚意表示谢绝,拒不受邀上京。 “到底有何打算?” 秀吉苦思这位三河人肚内有何思想。一是他或已看出秀吉成不了大事。秀吉在与家康媾和后,虽立刻发兵平定了纪州杂贺众之乱,但远方诸国并未征服。四国也许今年之内可以征服,但九州却不会那么简单。如果发大军征讨九州,近畿势必成为空城。秀吉害怕家康乘虚攻入。况且九州形势不容乐观,丰后国大友氏正哀求秀吉救援。萨摩国岛津氏行动如火如荼,秀吉将不得不尽早发兵征讨九州。若秀吉不发兵救援大友氏,则将失信于天下,影响甚大。再者,秀吉自身也急欲征服九州,是因其政权与迄今为止的任何政权有根本性不同,那就是其商业背景。他已占有大坂的堺港,堺港交易利益几近独占,财富暴敛。素有日本两大贸易港之一之称的另一贸易港,是位于九州北部的博多港。他当然不能容忍博多港被岛津氏占领。 秀吉对归附自己伞下的大名一直采取“领地多封”态度,而且他也确实如此,从不吝惜土地,大封特封。这种大度做法最早为足利尊氏所为。足利尊氏因此获得人气,也因此吸引更多大名归于自己麾下,终成天下盟主。但也正因此,给足利政权埋下致命病根——足利将军家所有领地愈来愈小。因此历代足利将军被各地大名轻视,并且确实非常贫穷,最终穷困潦倒,丢掉政权。 连足利尊氏都大手大脚分封领地,而秀吉本来无名无姓,所以更是有必要阔绰地分封领地,以取得天下大名小名们欢心。他绝不能显露出半点吝啬之意。秀吉晚年夜话往事时还夸口道: “自古天下智勇双全者总有几人,此辈们便可成为诸国国主大名。然无有大气者。唯有智勇双全并具大气者,可取天下。” 所谓大气者,就是即毫不吝啬,大方、大度地向他人分封领地的精神。然而土地总有枯竭之时,大气的最终结果,便如足利政权那样自灭。事实上秀吉自己直辖领地并不多。丰臣政权最盛时其直辖领地也不过两百万石左右,比他后来封给家康的领地少一国之多,与后来的德川幕府相比,更是少得可怜,不足其一半。 “三河农民。” 秀吉内心如此看家康。如果借用他这种说法,那么秀吉自身便是“尾张商人。” “土地给大名,财富归自己。” 他干脆明确地表示。他希望以财富为基础,建立自己的政权。为此需要贸易。吸收贸易利润的据点就是堺港。但仅有堺港收入还不足以满足天下之用。必须要有博多港。如果博多港被岛津占领,那么秀吉这种独特的政权构想,将不可能实现。 秀吉心急火燎。 但家康却不必着急。家康虽无看到秀吉如此构想政权的才能,但他完全看出九州战火困扰秀吉。他看到秀吉软肋。 家康专心经营自己的东海地区。为阻止秀吉可能对自己发动的攻击,他首先与关东老霸王小田原的北条结为同盟。 在此期间,秀吉采取了可能发动的所有外交攻势。 秀吉同时也并未忘记进行策反。家康家首席家老石川数正本与秀吉比较亲近,因此在德川家中颇受怀疑,后来被迫逃出家康家,亡命秀吉家。这一事件,极大地打击了家康。 “数正既然投敌,我方军法等均被秀吉知晓无疑。” 家康不得不下决心更改自家军法。他迅速采取措施,在武田信玄军法基础上,更改了阵形、联络信号、行军队形等几乎所有军法。 在此期间,秀吉政权不断发展壮大。虽然扩大版图的对外征伐事业进展缓慢——因为家康不服——但秀吉政权却获得空前的高贵地位。天正十三年(1585)七月十一日,曾被足利义昭骂为“奴才出身”的秀吉,被授予“关白”称号,成为日本这个国家地位仅次于天皇的贵人。同年九月,又被赐“丰臣”姓。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除源、平、藤原、橘四姓以外,新增一“丰臣”姓氏。 这一姓氏从出现之日便闪烁着黄金光芒。不仅因为秀吉拥有的倾国财富给世人如此印象,更因此人拥有强运,在他获得政权的同时,竟在佐渡金山发现具有当时世界数一数二水平的黄金矿脉,并开始开采。秀吉把从这里采来的源源不断的黄金用在建筑上,用在狩野永德的壁画上,分给麾下公卿大名们,献给天皇纯金制茶室……秀吉这一连串行为,给世人一个丰臣政权灿灿发光的印象。 天正十四年正月,黄金之府派出外交使节团出访荒草萋萋的远州滨松城。使节一是织田家族中现今效忠秀吉的织田长益(即后来的有乐),一是本为织田信雄家老,现为秀吉陪臣的泷川雄利。当时家康正在三河吉良乡鹰猎,两位使者竟赶到吉良乡拜谒家康。两人口干舌燥,费尽口舌,中心只有一条,即只要臣服秀吉,必定有利无害。 他们所言太过绝对,破坏了家康情绪。家康最后终于表露出不曾有过的愤恨表情,用三河话说道: “甭小瞧俺!” 家康这时表现出愤怒在外交上比较有利。他让猎鹰停在手臂上说: “汝等二人从前到后直说有利无害,到底有何利?不愉快!” 说完,一脚蹬翻马扎,走出帷帐,狩猎去了。翌日,两位使者再次来到家康帷帐拜谒。家康照例气愤填膺: “二人还未回府?无话可说,请速离三河!” 遭到家康如此傲慢的对待,两人自然愈加谦卑。 “万一,”他们低声下气地说,“万一关白大人发怒,发兵十万,征讨东海,如何是好?” “尔等,”家康不得不加强语气道,“难道已忘长久手一战?关白纵是发兵十万,在这人生地不熟之三河山野,亦无能为力。我家康及所有将兵熟知三河山野一草一木。恭候关白大人大驾!” 两人被家康气势所迫,匆忙赶回大坂向秀吉汇报。秀吉知道家康这种态度只不过是外交上的一种讨价还价而已。家康不外乎是为取得外交上的有利条件,故意表现出强硬态度。 “难道他果真以为自己能战胜俺秀吉?” 但秀吉在这二人面前有必要显示自己威风: “笑话,区区家康,消灭斯人,易如反掌。现有方案如此这般……” 家康擅长野战,作为制衡手段,秀吉计划先在尾张、三河国境矢作川西岸建筑三座野战城堡,诱家康出来,然后在池鲤鲋原野攻而克之。同时派兵从海上远攻远州,占领二股、光明寺、秋叶并筑城,截断家康势力。三河农民中多有本愿寺信徒,命京都本愿寺发布指令,鼓动农民起义。如果对农民承诺“立功者免税”,则农民起义定会风起云涌。这就是秀吉的战略方案。 两位使者汇报在晚上,秀吉说完这些便回寝室睡觉。但他马上却莫名其妙走出来,拍了拍坐在走廊的泷川雄利肩道: “担心无用,那位三河人近日定将前来大坂拜谒。” 说完大笑,转身又回去睡觉。 “不服输!” 两位使者想到家康的顽强面容和态度,便笑秀吉过于乐观。但秀吉早已成算在胸。 秀吉看出家康已开始感到恐惧。自矢田河滩媾和结盟以来已三年,秀吉的战略地位早已远超当时。当年与家康结盟的北陆佐佐成政也早已投降,成为秀吉麾下大名。四国长宗我部元亲也投归秀吉伞下。家康除小田原的北条氏以外,已孤立无援。 “家康终于开始明白自己行将失败。” 证据就是家康那强硬态度。为遮掩自己的弱势,稳重有加的家康却轻易喊叫决战,表现出未曾有的高傲态度。这一切都是家康已感到黔驴技穷的佐证。 “但话虽如此……” 秀吉同时知道,家康绝不会主动前来投降。家康在当年不过三河及远州两国之主时,便毫不畏惧,勇敢挑战甲州武田信玄上洛军。那光景活像一条小狗面向一群老虎吼叫般悲壮。虽在三方原惨败,但家康强运,武田信玄意外在战场病殁,武田军主动撤退,家康得以逃脱灭亡危机。秀吉当时作为织田家将校,当然知道家康的顽强和勇敢。因此秀吉知道,即使如今家康走投无路,但若雪上加霜刺激他,他也定会胜败由天,决一死战。对此秀吉心有顾虑。虽然秀吉有充足战力消灭家康,但他知道,如今若展开长期战,势必造成政情不安。 结果只有怀柔。手段只有一个,那就是授予家康无上名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秀吉下定决心。秀吉有一个异父妹名叫朝日,早已嫁人,但秀吉硬是说服男方,领回朝日,要把朝日嫁给家康为妻。表面上是联姻,实质上是秀吉主动给家康送去人质。 此奇妙厚遇,连家康都感到惊讶,他觉得这说明秀吉焦虑急躁,但他同时也不得不答应。这种外交上的怀柔手段如果简单回绝,那就意味着公开对秀吉挑战。他如今并不想公开挑战,所以暂时答应才是上策。但家康却向使者提条件道: “即便朝日公主生子,亦不立为后嗣。依然答应与否?” 家康有一嫡子叫秀忠,他要把家业传给秀忠。家康态度非常傲慢。 令人意外的是使者却随口答应。家康不由反问: “此话当真?” 使者从怀中掏出秀吉亲笔信给家康看。没想到秀吉信中竟写有同样内容。家康读罢,再次感到惊讶: “竟优待至此?” 秀吉竟能如此明察自己内心,对此家康颇感惊叹,而且感动。 终于,朝日公主被送到滨松。朝日公主比家康小一岁,虽已四十有四,但家康并未介意。因为家康并不需把她当做女人看待,只要当做人质厚待即可。 婚礼结束。 “那,上京吧!” 秀吉使者催促家康,可出人意料,家康依然置若罔闻。 秀吉黔驴技穷。家康即使不表臣服,婚礼既已成立,他也只能满足。总之九州大友不断哀求救援,秀吉不得不决心远征九州。但他没有发动大规模军队,而只是先命距九州最近的毛利出兵征讨。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小规模毛利军无法制服岛津军,大友家各地城堡接连被岛津军攻陷占领。但秀吉还是按兵不动。若发兵远征,他恐家康会乘虚而入。 婚礼成立后,已过十月有余。秀吉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怀柔外交以失败而告终。但此人不可思议之处便在于,他对此绝不生气,也绝无失望反应。对家康进行怀柔,似乎已成他生涯最大事业。 “或有更妙之计?” 秀吉感到,只有不惜自己这天下关白与政权的名誉及威信,才有可能调出家康。他想到的最后一招是送自己生母去做人质。秀吉想: “这一招,家康当大惊无疑。” 但最为吃惊的首先是其胞弟秀长。秀长以自己完美无缺的常识,几乎无有大过,辅佐胞兄秀吉至今。他从未反对过胞兄秀吉,但这次他实在不能忍受: “自古以来,从未听说称霸天下者送人质与下人,更何况送亲生父母。岂有此理!其他亲族还好商量,送吾母亲大人去做人质,吾虽为匹夫,亦感耻辱。为何不讨伐家康?” “小一郎!” 秀吉喊胞弟秀长小名,但却并未正面回答秀长疑问: “俺比汝年长几岁。且看结果!” 说完便命臣下开始按计行动。形式上是派使者去邀请家康:“有关讨伐九州一事欲与大人面谈商榷,恭请上京一叙。” 然后顺便再另提一事: “还有一事相求。老母大政所思念朝日公主,欲访贵地,看望爱bbr>..女。敬请接待为盼!” 然而家康还在犹豫。 ——秀吉设计诱我上京,恐欲在殿中暗杀我亦未可知。 在这点上,正如秀吉所说,家康缺乏“大气”,他坚持怀疑秀吉要暗杀他,而且因有这一疑心,所以即便秀吉把自己亲生母亲送做人质,他还是对上京犹豫不决。秀吉此举,意在暗示家康,自己无半点加害之心。若上京后加害于汝,则杀吾母可也。 让步至此,已不能称之为普通招数,只能称之为绝招。但家康重臣们还是怀疑秀吉用心,反对家康上京。他们纷纷谏言: “那位秀吉诱杀吾主之心,昭然若揭。” 但家康又觉此为难得机会。这次若还拒绝,那将意味着宣战,而如果开战,自己必败无疑。所以他意欲上京。但在怀疑秀吉会暗杀自己这点上,他比之自己重臣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真发生类似重大事件,”家康叮嘱重臣们,“吾将设法逃脱,固守东寺。三日之内,风声定将传至滨松。尔等以井伊直政为大将,速发一万将兵,分二十阵,火速上京。酒井忠次另率一万,速占睿山。” 天正十四年(1586)十月十八日,大政所作为人质,送达三河冈崎城。家康怀疑是替身,用各种方法确认是否真为秀吉老母。当确知果为秀吉老母后,家康命本多重次监视。本多重次安顿大政所到冈崎城内居所下榻,然后关紧大门,居所周围堆积薪柴。如果上方传来事变消息,便放火烧死秀吉老母。日后秀吉得知此事后,对三河人心地之坏、无礼野蛮、残酷冷漠大怒: “吾将生母送往三河,然三河人何等绝情绝义!” 但家康总算出发了。为防万一,他带同将兵一万,二十四日到达京城,停留一晚,翌日出发,二十六日黄昏抵大坂。 秀吉把大坂城内最大的秀长宅邸整理出来做家康临时宅邸,并派藤堂高虎负责接待。藤堂高虎安排好后对家康说道: “明朝登城会见。今晚请安心休息。” 但家康主从无人相信此言,他们为防万一,把一万将兵分成两部,半夜交互睡眠。并与战时同样,晚餐从简,提供夜宵,全员禁酒,更在宅邸周围路上点燃篝火警戒。 “警戒至此,量他秀吉不敢动手!” 家康如此想,幕僚们也连声说。 可是到了半夜,宅邸大门口却传来嘈杂声。有人大声喧哗,有人在走廊奔跑。 家康惊跳起来,问下人何事。有人说秀吉驾到。 家康不敢相信。与秀吉不是定好明日殿中面会?况且下人说秀吉突然来访,却微服平装,仅带小姓三人随从。 “不会错吗?” 家康不能相信。下人报告说,秀吉突然来到玄关,自用敬称喊: “本人。殿下,殿下!” 边笑边大喊大叫:别在意,并无急事。中纳言(家康)远道而来,久未相见,非常思念,等不及明日,自来造访。 “快快带路!前边带路!” 家康匆忙起身穿衣,走出卧室,来到玄关,但见秀吉正在那里叫嚷。家康家臣们未与秀吉行礼,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木桩子般围在秀吉周围。秀吉用手中折扇一一轻拍他们肩膀道: “贵人驾到,敢不跪下?怎能直立不动?” 秀吉像折叠提灯似的把这些木桩子都按到地上跪下。家康出来,看到果真是秀吉驾到。 “何等大胆!” 家康被秀吉近似疯狂的胆量所震撼,狼狈不堪。他急忙伸手拉开门,招秀吉进屋。 “长篠以来啊!” 秀吉对家康说。确实,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信长与武田胜赖大战长篠的战场上,数一数自那以来已过十一年。秀吉兴趣盎然地提起往事,兴奋地说:明日自有明日事,今宵有酒今宵醉。 但家康却还未从惊讶中醒来,一直呆立无言。秀吉并不问他可否,招呼小姓拿来包裹,亲自打开包袱皮,揭开漆器木盒盖子。木盒里是菜肴,还有美酒及酒器。 秀吉把木盒酒器推到家康面前。家康唯恐有毒,未敢动筷。秀吉见此,拿起自己筷子,夹起菜肴便吃,还端起酒杯道: “吾先试饮,看是否有毒。” 秀吉本不能喝酒,此时却连喝数杯,然后才给家康送上酒杯。 “盛情难却。” 家康终于开口。秀吉“啊哈哈哈”大笑,招呼跪坐在下边的家康重臣们都喝。 家康途中离席如厕。方便后出厕,有重臣轻手轻脚,影子般靠过来悄声道: “不如趁此……” 家康狠瞪一眼,无言叱责对方,走出冰冷走廊。他终于明白,真败了。他第一次知道,世上若有所谓出类拔萃、超凡出众之人,那便是此时坐在房间的那位矮个男人。房间里传出秀吉爽朗笑声。家康回到房间。 此后不久,家康酒酣微醉。秀吉亦脖颈黑红,手脚微颤。秀吉拍拍自己脖颈,自言自语道:啊哈哈,无人搀扶,恐不能回府啊。然后突然若有所思般,往家康跟前凑凑: “有事相求。” 秀吉歪头低声说出的话,令家康更加惊诧。 “在下出身流浪奴仆,承蒙故右大臣厚爱,能有今日之身份地位,此世人皆知。?如今伞下命官人等,皆为当年同僚朋辈,彼等待在下,敬主之心皆无。拜谒当日,诸位大名尽皆到场,共同拜谒。因此有一事相求。” 秀吉声音更低,恳求家康答应: “当日在下将仰头挺身,做出未曾有的傲慢尊大之势。请切勿在意。并有事相求:中纳言大人,能否请大人尽量显出礼数周到,恭敬殷勤的姿势?若德川大人毕恭毕敬以礼相拜,诸位大名目睹此状,自此以后,定将尊崇吾为霸主无疑。” 说完,用力拍了拍家康后背。家康后背闷响一声。 家康未出声,但却忍不住笑了。他不知道此人竟然如此天真无邪!秀吉为说此话才深夜来访。由此,家康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非但满足,竟由此对秀吉产生好感。 “遵命!” 家康笑完,点头答应: “敝人既已迎娶大人胞妹,并上京拜谒,定当尽力效命。” “不胜感谢之至!” 秀吉边笑边挪开身子,对家康左右嘻嘻哈哈打招呼起身,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摇摇摆摆,走出走廊,出了玄关。家康一直送到玄关外边。 秀吉回去。 翌日,家康身穿正式礼服,在藤堂高虎前导下,登上海内最大城堡大坂城。穿过几道门,登上许多台阶,终于走进本丸大门。门内有曾经的盟友,大纳言织田信雄正装直立,迎候家康到来。信雄在矢田河滩媾和后上京,成为秀吉伞下大名。家康与信雄自前次战役以来,首次见面。 “请!” 信雄在前亲自带路,脚踩白砂,走向大玄关方向。大玄关前,秀吉自身站在白砂上,像等待天下最高贵宾客亲临般恭候家康。 家康进玄关,自然他要谦让贵族出身,身份亦为大纳言的织田信雄先进。但信雄诚惶诚恐,请家康先进。看到他们两人你推我让,秀吉上前,拉住家康手道: “中纳言大人,请!” 先让进家康。这一瞬间,便决定了家康在丰臣家的序列。秀吉更为细心之处还在于,他没有让自己家臣进到殿内,反而让家康家臣进入殿内。 谒见顺利结束。 随后几日,大坂城倾城款待家康一行。连日连夜城中上演能乐狂言,大摆酒肴宴席。最后终于决定议论征讨九州一事。此日,大名、小名全体登城,齐聚大书院大厅。中间榻榻米上大名们按序列顺序盘腿坐下,小名们跪坐周围。大名小名们的随从等,皆并排端坐院中。 秀吉身穿小袖战袍,也就是半军装装束坐在上段二十榻榻米间。战袍大红质地,金丝绣桐叶唐草,足令观者耳目一新。 家康坐在首席。这位若在平时定会郁闷不乐,闭口无言之人,今日不知为何,却挪动跪膝,靠近秀吉,议论刚开始便笑道: “大人战袍,稀世珍宝。若蒙下赐,不胜荣幸。” 秀吉未笑,一脸不高兴道: “此为吾军用战袍!” 言下之意,怎能随便给你。但家康却大声道: “从今往后只要大人左右有俺家康在,”他像背书一样说,“家康愿效兵马之劳。绝不再劳大人身披战袍受征战之苦。” 秀吉大为兴奋,站起来边脱战袍边大声说: “有此妹婿,三生有幸。尔等且听,从今往后,吾可不再受征战之苦!” 然后亲手把战袍披到家康身上。两人关系之亲密,本已令满座大名小名颇感意外,更令满座吃惊的是家康竟能如此献身。家康这一行为,使丰臣政权的巨大与尊贵,作为现实光景,尽现天下。 当晚,秀吉特意去现称北政所,也就是自己正妻宁宁的内宫,令宁宁端出佳肴,斟上美酒,道: “今宵终可开怀畅饮!” 他把侍女们尽皆支走,只剩两人亲密交谈。佳肴是烤年糕和炒黄豆。秀吉直到晚年都离不开儿时这两种食物,喝茶吃酒时只要有此二物,便可满足。 “今日如此这般……” 秀吉自打年轻时以来养成的习惯,白日发生之事,事无巨细,晚间都说给宁宁听。今日要说的是家康战袍一事。 “亏那位德川大人,竟说出那等感人之言。” 宁宁对家康态度突变颇为吃惊。秀吉躺倒笑道: “何足为奇,狂言而已!” 秀吉提前策划好,命胞弟秀长悄悄转告给家康,请家康届时表演。 “吾之天下,即靠此狂言,一言定乾坤。” 说完,秀吉突然觉得自己自打开始效命织田家,不是一直就在上演着一场狂言吗? 如果说秀吉生涯就是一场狂言,那么这场狂言何等之长?这场狂言的主角,在家康上京后并无多长时间,仅十二年后的庆长三年(1598)八月便死去,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首临终诗句,似为秀吉自作。秀吉本有一定歌才,年轻时曾咏过狂歌。得天下后又跟公家贵族来往学习,做过短歌之类。这首临终短歌,包含他本有的狂歌意味: 似露非露我之身, 浪花拍岸梦中梦。 (完) 2011.11.25 初稿译完 2012.4.3 二稿改完 2014.4.8 再改完 代译后记 此司马非彼司马 还是我在大阪上学的时候。 我有两个《朝日新闻》社的记者朋友,一个叫村井重俊,一个叫中村智志,他们每星期跟我学一次汉语。说是跟我学汉语,其实不如说是他们变相资助我一个穷学生。所以那学习,不过是每次在他们《周刊朝日》杂志编辑部内天南海北聊天而已。 有一次,村井拿出一篇改得一片红的校样给我看,说:“你看,人家好不容易整理好了,又让司马先生给改成这样。”我知道他是《周刊朝日》杂志司马辽太郎《街道漫步》连载的责编,每周都要到司马辽太郎家去拿稿子。我们由此便聊起司马辽太郎,从其人其事,到其书其文,直到其观点其影响等。他说你看,人家司马先生这么长一篇稿子(三五千字左右),我们每次才给这么这么点稿费。我在心里大致算了一下,吓了一跳——他说的那金额,相当于当时我好几个月的收入。难怪在日本国税局公布的高额纳税人名单中,司马辽太郎连续多年都排作家类前列。 村井每次给我他们的《周刊朝日》杂志,该杂志上每期都有司马辽太郎的《街道漫步》等文字。我不但由此接触不少司马文字及其作品,还因与村井他们的交流,对其人其事几乎每周都有耳闻。如此状况,一直延续到1996年司马辽太郎去世,村井本人也调转到《朝日新闻》东京本社为止(村井重俊《街道随行——司马辽太郎责编六年》,朝日新闻出版社,2008年)。 既有如此“特殊”关系,所以当北京贝贝特杨晓燕编辑跟我谈及翻译司马作品一事时,我直觉得有一种命运的安排,甚至也觉得是一种应尽的义务。因为我从村井那里知道了很多有关司马辽太郎的事情,而我当年贫穷的留学生活,甚至也有一份司马辽太郎的间接资助(从某种意义上说司马是村井的工资来源)。所以我很痛快地便答应了这个工作。 但是真正翻译起来却发现很难。 学过日语和汉语的人都知道,日语是“黏着语”,汉语是“孤立语”,语法系统完全不同。日语文章一句话可以分为几段而意思不断,而汉语如果照样分段,那将支离破碎,无法阅读。司马辽太郎与日本一般作家同样,大量使用这种黏着分段。若照葫芦画瓢直译成中文,其可读性将大大降低。 语调上也有难度。司马因为是给一般大众读者写的,他的读者对象决定了他必须尊重大众读者的阅读习惯,决定了他必须使用人人都懂的白话。但因为写的是历史故事,有时又不得不使用古语语调。所以不论主人公说话或叙述语言也都是时而大众语调,时而古语语调,所谓现代口语和古文并用。再加上原著最初是边写边在杂志连载的,所以可以想象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语气上并不完全统一。 为此,我只好在初译完后,又重新改译一遍,使其在中文文本上达到一定的语气一致,达到一定的可读性。我翻译时更重视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重视司马辽太郎写法的神髓,99lib?摒弃了简单的直译,对原著的语言风格和分段等进行了一定的调整。若有方家批判本书翻译语言风格与原著语言风格不同,本人甘愿接受。 翻译既已完成,下边就应该简单介绍一下 href='9032/im'>《新史太阁记》(本书日文版书名)以及司马辽太郎的情况了。 href='9032/im'>《新史太阁记》写的是日本历史上最为不可思议的一个人物——丰臣秀吉的发家史。丰臣秀吉本是一个穷得连名字都没有的叫花子,没有任何身世背景,跟任何豪门贵族,甚至乡绅地主都沾不上半点边,想造假都造不出。但就是这么一个人物,因为种种原因,后来却能在日本战国乱世中露出头角,以至于最后结束战乱,统一称霸天下。如此空前绝后的人物,日本历史上众多的史学家、文学家都表示出极大兴趣,留下许多有关此人的传记等作品。如此人物,司马辽太郎当然不会放过。司马辽太郎在他的历史小说写得炉火纯青的1966年开始在新潮社《小说新潮》月刊上连载 href='9032/im'>《新史太阁记》,直到1968年3月结束。连载结束后新潮社马上就分上下出版了单行本,后又收入袖珍版新潮文库。1972年另外一家出版社“文艺春秋”出版《司马辽太郎全集》时,收入全集第17卷(尾崎秀树《司马辽太郎的世界〈新史太阁记〉——人生的演出家——》,《司马辽太郎全集》第17卷 href='9032/im'>《新史太阁记》,文艺春秋,1972年)。连载杂志、单行本、文库本、全集本这些林林总总的版本全加起来,其销售总数当在三百万部左右。司马辽太郎厉害,就这还不算他的销量大哥大。据.统计,他还有几部作品销量超过千万,甚至有超过两千万的(《读卖新闻》2010年1月1日广告称《龙马行》2400万部、《坂上之云》1900万部)。两千多万是个什么概念?日本人口一亿两千多万,也就是说六分之一的人都买过。如果再算上在各地各级图书馆被借阅的……妈呀,该用“我晕”了! 但是日本社会对司马辽太郎褒贬不一。最多的当然是坚挺的铁粉们。铁粉们甚至把司马辽太郎的小说作品当做历史事实看——虽然司马在很多场合强调自己写的是小说,不是历史!——以至于日本社会出现“司马史观”一词(鸠田小弥太《司马辽太郎 人间的大学》,PHP研究所,1997年)。对此,很多有识之士多有诟病。他们大篇幅地讨论司马作品如何歪曲历史事实,如何不真实。识者特别批判的是司马有关日本近代历史的小说。比如《坂上之云》等作品,许多近代史研究家指出其曲解历史,美化侵略行径,鼓吹所谓明治精神等(高井弘之《谬误连篇的〈坂上之云〉——论司马辽太郎美化明治日本的欺诈术》,合同出版株式会社,2010年)。 司马辽太郎的历史小说能如此被人热议,其实正说明了他的成功和影响。不过作为一个作家,他首先是一个文学家(而非历史学家),他本没有严谨治学的义务和责任。而且他写的是小说,他所取舍的历史现象和细节等,无不经过他作为一个作家的特殊滤色镜滤过。比如其所著小说多在主人公完成主要使命时突然结束,很少写完主人公生平。 href='9032/im'>《新史太阁记》同样,在丰臣秀吉成功怀柔德川家康,称霸天下指日可待时突然终结,并未继续描述丰臣秀吉统一天下,大权在握后刚愎自用、残杀无辜、侵略朝鲜等人生后半的各种愚蠢行为。但因为他睿智,因为他渊博,因为他讲历史故事引人入胜,因为他的写法常常类似彼司马(即司马迁),有些历史记录风格,所以造成很多人几乎毫不怀疑地把其作品当做历史事实看,以至于连上述那些历史研究家都掉进他设计的圈套,把他的小说当做史书批评(中塚明《司马辽太郎的历史观——试问其“朝鲜观”及“明治荣光论”》,高文研,2009年)。 司马辽太郎这名字乍看有些人(包括一些日本人)以为是真名字,其实是他的笔名。藏书网司马本名为福田定一,大阪生、大阪长、大阪学、大阪住,直至1996年2月大阪死。如此固守大阪(近畿地区)之人,在著名人物中其实不多。日本政治、经济、文化异常集中,特别是出版文化,基本都集中在东京。大多地方上的人出名后都上京(东京)谋求发展。但是司马除年轻时因被招当学徒兵曾被派往中国大陆参加战争时期以外,几乎终生(特别是出名后)没有离开过大阪。 司马辽太郎1942年入大阪外国语学校(后为大阪外国语大学,现为大阪大学外国语学院)蒙古语专业,但实际上他似乎并不大喜欢学校的学习,而是把大部分时间用于读书。据他自己回忆,当时特别心醉于俄罗斯文学和司马迁的 href='9038/im'>《史记》。特别是 href='9038/im'>《史记》对他震撼很大,他认为“ href='9038/im'>《史记》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有此才能,写出如此水平的大作。因为向往,也因为自叹不如,他后来竟借司马迁的姓给自己起笔名“司马辽”。“辽”为“辽远”之意,取义为“自己是一个远不及司马迁的人”。只是觉得“司马辽”太像中国人名,便加上日本男子常用“太郎”一名,所以才有了今天大名鼎鼎的“司马辽太郎”(司马辽太郎《辽远的司马迁》。见《司马辽太郎所思所想》第2集,新潮社,2001年)。 他日后的思想以及观点形成与战争体验关系极大。1943年,正在上学的他被招为学徒兵,44年被派往中国大陆战场,入“四平陆军战车学校”学习操纵坦克。但因成绩不佳,最终未能直接参战,遂有幸被调回日本,捡回一命。复员后几经周折,司马入《产经新闻》报社做记者,常驻京都记者站。遂多有机会与京都大学著名教授桑原武夫等大学者交往,为后来创作历史小说积累大量知识及灵感。(以上参见司马辽太郎《司马辽太郎所思所想》丛书,新潮文库,新潮社,2004年至2006年) 司马辽太郎从记者时代起便开始发表作品。1958年他第一次以“司马辽太郎”笔名出版《白色欢喜天》,此后一直使用这一笔名。1960年因《枭城》一作获当年直木文学奖。一年后他辞去记者一职,回家当起职业作家来。司马当初多著传奇小说,也曾著推理小说,1962年以后才专注于创作历史小说。 中国历史以及司马迁对司马辽太郎影响之大,不但表现在他的笔名上,还表现在他写有 href='8937/im'>《项羽与刘邦》等不少中国历史小说,更表现在他的历史小说与一般历史小说写法不同,含有大量司马迁 href='9038/im'>《史记》的笔法痕迹。有兴趣的读者阅读本书时大可多长一个心眼,许会有不少发现。 所以虽然自叹“远远”不如,但此司马特别向往彼司马,梦想成为彼司马。然而此司马毕竟不是彼司马,也不可能是彼司马。抛开别的不说,二者根本的区别在于,一个虽然也是以历史为题材,但是以虚构为主要手法搞“小说创作”的文学家——虽然司马辽太郎的创作手法更依赖于历史事实;而另一个却是严格尊重历史事实,对历史进行客观记录的历史学家——虽然司马迁的文笔更是千古绝唱。 同样,所谓“小说”就是“小说”,“历史小说”也是“小说”,司马辽太郎的“历史小说”,当然也只能是司马辽太郎所著的“小说”而已。绝不是历史记录,更不是历史事实——虽然他写得颇像“史记”,颇引人入胜。所以作为读者,我们不应过分迷信,看看热闹,受点感染即可;作为学者,我们也不必脸红脖子粗地跟他较真。 感谢《周刊朝日》杂志村井老朋友,是他用自己作为最后一个跟随司马辽太郎多年的责编的丰富知识,为我解答了翻译中的许多疑难。感谢同事高木教授,是他帮我解决了直到交稿前都不能找到答案的几个问题。感谢北京贝贝特杨晓燕编辑对我的信任,是她给我一个如此“报答”司马辽太郎“资助”之恩的机会。但请原谅我日本历史的知识有限,所以误译曲解当不会少,衷心希望读者诸君批评指正。 何晓毅 2012年6月20日 于日本山口嗜眠斋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