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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盗物语·织田信长》
三助
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
幼名唤作吉法师,大名为信长,本人却毫不中意这些名字,而是自称为“三助”。一听就是生龙活虎的、碰到打架则擤了鼻涕卷起裤腿就要冲上去的感觉。非常轻快,生动形象。
“我是三助,你们也要叫我做三助公子。”
他命令道。
我就是三助。他豪迈地宣布,在城外召集村童们打石仗或是打水仗。
实际上,“三助”一词的语感中,包含了这个少年“我想这样”的不明所以的美感。对于他自取的名字,一天,父亲信秀问道:
“吉法师,听说你让大家都叫你三助。”
嗯,少年翻了翻白眼,算是回答了。信秀笑着又问:
“三助怎么写?”
少年蹲在地上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后,拿起枯树枝写了“三助”两个字。恐怕就连士兵们都不会起这种名字吧。顶多也就是个下人的名字。
“你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
他点点头。这个年轻人好像极其喜爱这个名字,后来生下老二信雄(后来的尾张清洲城主、内大臣)时,给他起名叫三介。信长对自己孩子的名字都带有自己的喜好。长子信忠叫做“奇妙”,老三信孝则为“三七”,老九信贞干脆就叫做“人”。
他的美感区别于常人,带有某种偏爱。
他的穿着、行动和所有的日常生活都不同于常人。衣服也都是自己考虑,这个三助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世上一般是这样”、“这是惯例、习惯”等这种常识概念,从来不按照习惯穿衣,平时看上去就像是土匪的儿子。和服总是露出半边,下身穿着小厮们常穿的半截裙裤,腰上挂着五六个布袋装着小石子和打火石,横插着粗糙的红色刀鞘,梳着冲天辫,用红发带系着。作为织田的少主确实是奇装异服,行动起来却是异常方便。刀鞘也好发带也好,之所以喜欢火红的颜色,也是这个少年无处发泄的郁闷情绪的表现。应该怎么来表达他的精神世界呢?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如果实在要表达的话,也许只有用前卫精神这种暧昧的词来体现。
然而,这名少年并不是要用奇装异服来炫耀自己。他的出身显贵,还不至于要刻意去炫耀自己。仅凭他出自尾张织田家这一堂堂的贵族名门,即使穿着再平凡,身边的人也会阿谀奉承。
他到野外玩耍时,会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弄得满身都是泥。他的贴身小厮们自然也会沾得一身泥。
城下的市民和百姓们,每逢他经过时便会悄悄议论:
三助公子,鸭子?还是水鸟?
三番五次,掉在了河滩。
甚至编成了小曲。
他在城下行走时也与众不同。几乎是靠在侍卫们的肩膀上走路,一边走还一边啃着香瓜和柿子。有时候独自一人站在城里,忘我地啃着糯米团。
于是,家里人和城下的人们,都把他称作“呆瓜公子”。在他们看来,此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辅佐他的家臣平手政秀不禁认真地思考:
这位少主继位之时,织田家就要完蛋了。
他之所以请求“美浓的蝮蛇”将爱女许配给信长,并不仅仅意图让织田信秀与斋藤道三和睦相处,而是出自利用蝮蛇的实力来保护信长的长远打算。
信长的愚钝到了如此程度。
又一年,这名少年突然从尾张消失了踪迹。估计他也考虑到平手政秀的心境,留下一封信写道,“大叔,我出外上香便归”,便离家出走了。
政秀发觉后几乎气绝身亡,悄悄汇报了主君信秀。信秀听后虽略有吃惊,很快就笑道:
“是吗?这个家伙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吧。多看看外面也没什么不好。别让家里人知道,包括贴身的侍卫们。”
少主只身出走。这一消息一旦传到邻国,便有生命危险。
“这次他回来后,请主公大人好好说说他吧!”
“我又不是吉法师的辅佐,只不过是父亲而已。”
“只是……”
“他的任务都交给你了,好好管教吧。”
信秀并不理会。这名父亲也是颇有个性,然而要说有一些理解这个呆瓜的人,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恐怕唯有信秀一人。
也可能是天才。
信秀心中暗想。
信长正朝着京都方向赶路。
他只带了一名随从,让他背着一张草席和一个草筐,看上去就像是流浪的少年。
逛完京都后,他又去了摄津。
摄津有99lib.一处叫做浪华的地方有不少人家,还有规模巨大的寺院。
四天王寺。
信长到了四天王寺,看见殿前的房檐下聚集了四五名浪人,正一边往墙上写字,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什么名堂?)
信上凑上去一看,才知道他们在议论武士的名字用哪个更好。他们都想给自己起个满意的名字。
“名字很重要。”
一个为首的蓄着胡须的人说道。他好像懂得不少文字,在墙上写了一片。有赖定、义政、清之、兴长、公明、道正、宗晴、忠之什么的。
瞟了一眼墙壁,少年有些吃惊。墙上有两个字比别的大了一倍,不正是“信长”二字吗?虽说从文字的组合上有些特别,不过信长这个名字是父亲给自己取的。
(岂能让这些浪人们抢走这个名字?)
信长心想,决心要抢回来。他交代给随从,让他去和胡须汉交涉。
“这个名字,”信长的随从走到走廊下,举手指着墙壁上的字,“能不能给我们主人?”
“你是什么人?”
浪人们显然吓了一跳。
“我们是从尾张来上香的。那里的信长二字,就送给我们主人吧。”
“藏书网主人,就是那里的小孩儿?”
浪人们发出一阵哄笑,直说不行。他们口中的“你小子不配”出自《祖父物语》,意思是“这个名字太响亮了给你太浪费”。然而随从不懂这些,仍继续说道:“哪里哪里,我并没说要叫这个名字,只是想带回老家当做礼物。”
他不厌其烦地请求道。浪人们听了直点头:“这还差不多。可不许叫这个名字。叫信长的人,可是要得天下的。”
信长一听也吃惊不小。回尾张的路上,他一路都在想着这件事。到今天为止,他还从未想过“天下”。只是依稀知道自己长大成人后要继承父业,没想到还能得到天下。虽然天下为何物看不见也摸不着,但他却感觉到自己身上出现了某种变化。
信长回到了尾张。
平手政秀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随后的几天便开始了绵绵的教导。让你说去吧,信长心想。表面上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听着,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怎么做才能得到天下呢?
(要能打架才行。)
这一点肯定没错。他本来就生性好动,弓箭马术游泳尤其精通。他特别喜欢游泳,寒春三月他就早早下水,一直游到每年的九月。
(光靠这个夺不到天下吧。)
他又想。夺天下的本事,只能自己训练。虽然平手政秀也教自己阵营的摆法和战术,但是在信长听来却是千篇一律,提不起任何兴趣。
(战术自己来想不就行了。)
他想。就像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样,这名自称为“三助”的少年,一向不擅长接受“一直都是这样你也照做”,从心底感到抗拒。如果生在卑贱人家,估计这种性格要饱受世人欺负,然而生在可以为所欲为的权贵之家,虽然平手政秀口头上很严厉,但只要自己道歉并表示今后注意,政秀也就作罢了。
回国后的信长开始迷上了“鹰猎”。
这个酷爱运动的男子之所以以前不喜欢猎鹰,是由于这项集体竞技在室町幕府时期被严重形式化,从服装、随从人数、各自分工到装束都十分繁琐。
(只要能抓到鸟不就行了?)
他虽这么想,辅佐的平手政秀却十分拘泥于形式。猎鹰是天皇、将军、公卿、亲王,在各国则是大名的竞技运动。如果不举行相应的形式显示威容,会遭到人们的耻笑,由此,他为信长安排的猎鹰总是99lib.索然无味。
(那样的猎鹰,不玩了。)
信长心想,他开始思考其他办法。
去掉无用的东西,不断加入实用方法,他终于独创出一套专业的猎鹰法,就连专家们也感到震惊。
新的猎鹰法充满实战性。在上阵之前,就像打仗一样先派出探子。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二三十人。这些人叫做“探鸟人”。
探鸟人两人一组,跑到远山侦察鸟的位置,找到群鸟聚居的地方后一人留在原地盯梢,另一人则跑回来报告信长。信长立即出动。
信长有六名类似于战场上在主将身边的骑士,总是跟随其后,被称作六大将,一半使用弓箭,一半用长枪。
还有一名骑士。到了现场,负责从外围接近鸟群。大将信长则藏在他的身后徒步而行。手上拿着鹰,躲在马的后面不让瞄准的鸟发现,马转圈的时候信长也跟着转圈。
一旦接近目标——
“来了。”
信长疾步跑出放鹰。
这种办法抓鸟百发百中。更有意思的是,他让现场附近的人都穿上老百姓的衣服,不仅是服装,还让他们拿着锄头和铁锹,装作在耕地的样子。鸟儿们见了,就会以为,“这些人是百姓”,而放下心来啼叫。
这种猎鹰可以说前所未闻。
原本,就连看狗的随从都要在粗布衣服上套上皮裤子和官帽,右手拄着白木拐杖,左手牵着狗绳,场面壮观。装扮成百姓模样骗鸟儿这种方法,从人皇第十六代仁德天皇开始兴起后,从未有过。
要说殿下的猎鹰可不是一件小事,信长等人却像一群浪人出去打架一般出城去。城下的人都感到无可奈何:
“简直就是乞丐们的猎鹰”。
由此可见这个年轻人的脾性。
“传闻中的呆瓜公子的确不假。”
耳次手下的几名伊贺人从尾张回来后,前往美浓稻叶山城汇报。庄九郎——不,从这一册的《织田信长编》开始唤作现在的名字斋藤道三吧,这样更有利于把信长作为这个故事的中心人物——饶有兴趣地听了每个密探的报告。
他每每大笑。再没有比傻瓜的事情更让人可笑的了。
道三高兴得直拍膝盖。
“猎鹰时也穿得像乞丐吗?”
这件事也实在是有趣。密探都是用自己的判断带回的情报,就算是准确也不能全信,道三懂得掌握分寸。
(还真是个白痴。)
他不禁发笑。派出的密探们,却没有调查到信长想出来的猎鹰新法。
听完报告后,他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黄昏时分,他把重臣西村备后守唤来:
“还是把归蝶嫁到尾张去吧。”
说完,还举了几个信长的白痴例子。
备后守听后也咧嘴大笑。西村备后守就是赤兵卫。
“赤兵卫,看来要仰仗这个好女婿把尾张给吃了。婚礼尽可能办得热闹些。你和织田家的平手中务(政秀)好好商量,不得有误。”
道三吩咐道。
相思草
道三告诉浓姬和尾张织田家结亲的事情,是在天文十七年的年底。
这天早上,道三让侍女传话给浓姬:
“有话要说。自己单独到鸭东亭来,我在那儿等你。”
他现在住在鹭山城。
最近道三把自己的稻叶山城让给了嗣子义龙(深芳野所生之子,生父是前代主公土岐赖艺),自己修建了鹭山的废城后搬了进去。庭园造得极其美观,特意挖了运河把长良川的水引进城里,又引入庭园,起名叫做鸭川。
连绵起伏的假山让人联想起京都的东山群峰。庭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道三亲自设计的。
一般的园艺爱好者们都喜欢常青树,道三设计的庭园中却以樱花树居多。不仅是喜欢观赏樱花,他还喜欢把它用作木材。樱花和道三两者之间,精神上存在着何种默契呢?
连风都是静止的。
浓姬推门走出长廊,抬眼之处都是湛蓝的晴空。她踏着碎步穿过长廊。足底踩在地上传来寒意,倒好像感觉到冬日99lib?的温暖。
浓姬下了台阶,侍女各务野早早摆好了院里行走用的拖鞋,她穿上鞋,99lib.
环视着庭园。
“暖和得樱花像是要开了。”浓姬说。
满园的樱花树却似乎不领浓姬的情,光秃秃的树枝直指天空。
“春天快到了吧。”
各务野接话。她已经从府里的传闻中听说了浓姬的婚事。春天——她指的不是樱花,而是浓姬这个年纪崭露的芳华。浓姬对此却一无所知。只有她自己,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何去何从。
浓姬别过各务野,独自沿着庭园中间的小径朝着鸭东亭走去。
有一座亭子。
父亲道三入道穿着厚厚的棉服坐在中央。
身旁是道三喜爱的贴身侍卫明智城的嗣子明智十兵卫光秀。
从小道三就对他视同己出百般呵护,如今已长成翩翩美男子。是浓姬的母亲小见方的亲戚,两人是表兄妹。
“十兵卫,你先退下。”
道三吩咐光秀道。光秀低头行礼后优雅地退后几步,乘着空当瞄了一眼浓姬。
接着,他又急忙收回了视线。不巧和浓姬的眼睛对个正着,他慌忙转开脸。
“归蝶。”
光秀离去后,道三唤着女儿的小名。
“你坐下。”
浓姬顺从地坐下了。她微微地侧侧头,似乎在问父亲有什么话要说。她的眼睛清澈见底。
“到底是表兄妹呀,”道三笑了起来,“不容置疑,眼睛嘴巴像极了十兵卫。”
其实,道三经常觉得,浓姬和光秀虽是表兄妹,却一点儿也不像。然而今天的开场白却说出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来,看来这个做父亲的有点心虚。
浓姬去年有了初潮,之后就出落得越发楚楚动人了。就连道三和她相向而坐时,都觉得耀眼,甚至有时候红着脸转移视线。
(我这辈子看了那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归蝶的。)
这种时候,道三与其说是用父亲的眼光,不如说是用男人的眼光不自觉地去打量浓姬。现在也是如此。
浓姬坐了下来。她弯腰时动人的曲线,让道三忘了自己父亲的身份。狼狈之下,他只好随口说“和十兵卫很像”来掩饰自己的失态。不,是打消自己俨然陶醉其中的心情。
“以前,”浓姬开口道,“父亲大人不是经常说我和表兄十兵卫根本不像,共同之处顶多就是皮肤白而已,今天怎么说起反话来了?”
——浓姬小声地提出抗议。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道三开心地笑着,“我以前那么说过吗?”
“您忘了吧?”
“糟糕,忘了。”
“您真无情。归蝶连说这话的去年的几月几号都记得。归蝶总是想着父亲大人,这就是父亲大人心里没有归蝶的证据。”
“这……”
道三拍了拍额头,笑着做出无奈的样子。能够让他做出这种轻松动作的,世界上也只有浓姬一个人。
“那我重说。你和十兵卫,小时候很像。后来长大了就不像了。这回行了吗?”
“对不住您了,”浓姬俯首咯咯地笑着,“我逗您玩儿呢。”
天突然阴下来了。瞬间,庭园里的树木和石头上的苔藓立刻变回了冬天的颜色。
“我有话要对你说。”
道三夸张地倾下身子,伸出双手,放到地上的火盆上烤火。
“虽然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小女孩,但你还是长成大姑娘了。”
“那有什么法子?”
浓姬想笑,却马上换成一本正经的神色。她直觉,今天的话和她的亲事有关。
“父亲大人,是要让我嫁给十兵卫吗?”
浓姬不知不觉地脱口问道。
“哦,你喜欢十兵卫吗?”
道三面露诧异之色,又很快恢复正常。虽说是表兄妹,对方毕竟是斋藤家臣的儿子。
“不是,没什么。”
浓姬倒是若无其事。她知道,父亲道三十分溺爱明智十兵卫光秀这个聪明英俊的美浓名门之子,自己从小也就自然地对光秀怀有好感。而且刚才的话题说到了光秀,所以才脱口而出。
“不是的,没那回事……”
浓姬又重复了一遍,脸上也渐渐出现了红晕。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并没有太多接触到父亲的贴身侍卫光秀的机会,还谈不上喜欢对方。
“如果你是庶子的话,”道三说,意思是如果是侧室所生还有可能,“下嫁倒也无妨。但是你是嫡出,而且是我唯一的女儿。当然能嫁的地方不多。一国的大名才能门当户对。”
道三稍作停顿后,又接着说:
“嫁到尾张去。”
“什么?尾张?”
“织田信秀的嗣子,叫做信长的年轻人。比你大一岁。”
夸张地说,浓姬的婚事搅得整个美浓斋藤家沸沸扬扬。道三命令家臣堀田道空负责此事,并吩咐道:
“花多少钱都可以。尽量办得气派些。”
之所以选道空,首先是因为他精通茶道,懂得器具的美丑。而且此人还熟知礼仪。不仅如此,此人素来有出手阔气不善计较的名声,因而特意挑选了他。道三多次嘱咐他,不用省钱。
喜欢各种器具的道空,领命后欢呼:
“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他欣然领命,立即派人前往京都,请来了绘画师、木匠等器具师傅。
道三另有打算。
(即使花再多的人工费,办得再隆重,也算不上什么。和织田家一打仗远不止这些。)
织田信秀贪恋美浓富饶的田园,想据为己有才会数年来一直挑衅。虽然每次道三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然而着实也为之烦恼。比起和尾张打架,道三更重视的是在美浓建立起新的体制。
(隔壁住着信秀这样精力旺盛的好战家,真是我最大的不幸。)
道三想。不仅需要大量的军费,士民也疲惫不堪。士民一旦疲惫了,就会将矛头转向统治者。
(都是道三造成的,以前的土岐时代多好啊!)
他们会想。织田信秀的好战对道三而言真是最大的麻烦。
(这场联姻能解决的话,太值了!)
他想着,又燃起了对将来的希望。女婿信长听说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信秀一死,也许木曾川对岸的尾张平原就会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样落到自己手中。
浓姬有着与其外貌不相称的风风火火的性格。
当然,她每天都待在房里。陪着母亲小见方喝茶吟诗,偶尔到院子里走走,几乎从不走出鹭山城。
然而,她甚为宠爱的侍女各务野作为她的分身,已经到了尾张。各务野化妆成商贩,潜入到信长居住的名古屋城和他父亲信秀居住的古渡城,到处打听着自己主人未来的夫君信长的人品。
浓姬派她去的。她想尽可能地知道未曾见面的丈夫的事情。当然并没有什么重要的目的。
“我只是想知道。”
浓姬吩咐着各务野。这个少女好奇心很强。当然,这种时候,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关心和好奇未曾谋面的夫君的吧。只是浓姬和其他大名家的女儿不同的是,将其具体付诸行动。
“不许让父亲大人知道。”
她叮嘱各务野。各务野以回家探亲为由出了府邸,径直去了尾张。
不久后回来了。
“那个人怎么样?”
浓姬把各务野带到房间里,让侍女在走廊上放哨,不让任何人进来。
“是位俊俏的年轻公子。”
各务野屏住气说道。她在名古屋城的街上看到了信长。带着五六名随从,头上缠着头巾拿着六尺棒,走在街上,看上去像是个武士家的下人。
一问街上的居民,说这位少主正在抓野狗。各务野差点没乐得笑出声来,仔细端详信长的脸,发现这个十五岁的年轻人比她见过的所有的人都要眉目高贵。各务野首先被打动了,便有了好感。
虽说确实有些问题,不过这么英俊的长相,倒也配得上我家公主,她想。
后来她又听了很多传闻,老实说这些传闻都不是什么好内容。但是各务野怀着好意加以理解。
因此,综合这些消息的话,和道三命令耳次派出的那些伊贺探子们听来的信长的印象截然不同。
“就像平曲中出来的平家公子一样,”各务野说,“风度翩翩。却又不像平家的公子们那么柔弱,不愧出身于武门喜欢武艺。”
“怎么个喜欢法?”
“在学铁炮呢。”
“是吗,铁炮吗?”
浓姬感到有些意外。铁炮当时还是新奇的兵器,就算是各国的大名也不见得能有多少。而且,扛着这些东西的都是步兵,武士身份的人是不会去碰的。信长身为大名的儿子却酷爱铁炮,模仿名人桥本一巴沉迷在练习中。
“此外他还特别喜欢马,每天早上都要到马场去练习。听说以前源氏的武士会一种骑马在原地打转的武艺,平家的武士却不会,所以平家才会在源平之战中被打败,他便说自己要学,结果一个多月他每天都在马场专门练习,最终还是学会了。”
“另外呢?”
“还喜欢打架?”
“厉害吗?”
“更不用说了……”
各务野眉飞色舞地讲着。
有一次,信长又是那身打扮到城外的村里去玩耍,看见村里的顽童们聚在一起吵闹,约有三十人。
——怎么了?
信长上前问道。村童们不知道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孩儿就是城主的公子,告诉他说:
“要和邻村在那块地上打架。”
然而村里的孩子们都很胆小,只凑齐了这些人。
“二十九人吗?”
信长点着下巴数着。他又问对方有多少人。一名村童回答说有上百人。
“那我来帮你们打赢吧。”信长让随从拿了几吊铜钱,将五分之一公平地分给大家:
“剩下的就看你们卖不卖力气了。想多得的人一定要拼命。打架的窍门是,打架前要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这样才会受了伤也不觉得疼,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告诉大家自己会亲自指挥,然后带着这群村童奔赴“战场”,左蹦右跳地打了个大胜仗。
“很聪明吧?”
各务野的报告和道三所掌握的信长有很大的出入。
“不过,就这些吗?唱歌跳舞什么的呢?”
浓姬问道。这些曲艺,她深得父亲道三和母亲小见方的遗传,甚是爱好。
“当然会了!”
各务野夸.99lib.张地叫着。然而这一点她却没有自信,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信长确实很喜欢唱歌跳舞。各务野也确实打听过。教信长跳舞的师傅,是一位叫有闲的清洲人。
然而,信长却有个怪僻。他只跳“敦盛”的第一段。而且他跳舞时喜欢唱着“敦盛”里的同一句歌词。
人间五十年,
与下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信长边唱边舞。
歌曲也是这样,他喜欢小声哼哼,也只是唱同一首歌。
人人都会死,
如何流芳百世,
让人传唱。
他用鼻音哼唱着走过城下的街道。
(好奇怪的人。)
浓姬心里不由一惊。
她试图从这些信息中尽可能地去理解这个叫做信长的年轻人。看透自己最多只能活五十年而自暴自弃、沉醉于玩乐,还是与之相反,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前卫哲学思想,以其为动力来挑战人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总之,浓姬从中清晰地闻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体里流淌的新鲜的血液气息,那天夜里一直辗转到了天亮。
很快,婚期就定了下来。
只有两个多月。选在了天文十八年二月二十四日。
华烛
人间五十年,
与下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看来养成习惯还真是可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浓姬就算是如厕的时候,也会哼着这些奇怪的句子。在厕所中,她会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都怪那个奇怪的公子……)
把责任都推到未曾谋面的信长身上。
总之,信长走在尾张城下的街道上,哼着这首歌的光景,就浮现在浓姬眼前。浓姬自己配上音调来吟唱时,眼前总是能浮现出织田信长的模样,还真是不可思议。
“人人都会死,”她又开始哼起信长喜欢的另外一首歌,“……如何流芳百世,让人传唱。”
这天也是如此。她沐浴着阳光坐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无心地哼着这首歌时,侍女各务野穿过庭园走了过来,满脸都是担忧。
“公主最近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就快到了。”
眼看婚期就要到了,公主怎么染上了哼小曲这种粗鲁的坏习惯呢。
“这样粗鲁会让那边不喜欢的。”
“是吗?”
浓姬停止了哼哼,但又转念一想,以粗鲁名扬三国的,不正是那边的公子吗?
(所谓门当户对,我也得变得粗鲁些嫁过去才般配。)
浓姬认真地想。
日子过得惊人的快,转眼离出嫁的日子还剩三天了。
母亲小见方自从这门亲事定下来后就住在浓姬的房间里。按照战国的习惯,一旦嫁给邻国的大名,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每想到这里她不禁悲从心起,时不时还掉下泪来。
父亲道三却是一反往常。近十几天很少到后宫来,就算来了,也刻意回?99lib?避与浓姬碰面。
(以前那么宠爱我。)
浓姬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问她的母亲小见方。
“父亲大人怎么了?”
小见方也感到很奇怪。
当天晚上,小见方在寝室里问道三怎么回事。
“我怕碰见了要哭。”
“归蝶吗?”
小见方狐疑地追问。道三苦笑着回答,不是归蝶,是我自己。
(他会哭吗?)
小见方不由得望着他。道三说:
“这么乖的女儿要白白送给尾张的傻公子,一想这事我心里就堵得慌99lib.。”
“那你当初为何要答应呢?”
小见方早已热泪盈眶。她一向极其温顺,甚至从未向道三提过怨言,这次的婚事却让她耿耿于怀。她接着又问:
“为何不许配给十兵卫呢?”
她豁出去了。明智十兵卫光秀既是美浓的官吏,又是自己娘家的人,如果嫁给这个人,想见的话随时都能见到。
“别说了。”
道三说。他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光秀从小就是自己的义子,脾气秉性也十分了解。不仅才华横溢,作为女婿也绝不差。
“但是。”
道三告诉她,联姻涉及外交,是国防上最重要的事情,岂能掺入父母之情加以干扰。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过。我也一样,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女婿了。”
道三说。这是战国的习惯。总是处于临战状态的老丈人和女婿,怎么可能在同一个屋檐下见面呢?
浓姬的花轿离开美浓鹭山城的这一天还是来了。
凌晨,太阳尚未升起。宫里到处都点着烛火,庭园里、通道、各个入口、城下的街道上被篝火照得犹如白昼,在星空下准备行装的、仪仗队的和看热闹的好几千人熙熙攘攘,只等着花轿出发的时刻。
道三坐在大殿里。
旁边坐着小见方。
不久,浓姬在各务野的陪伴下,来到双亲面前道别。
她的风情万种,就连父亲道三也差点叫出声来。他的心里感慨万千。
(真要把女儿给那个傻公子吗?)
道三不觉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
浓姬很镇定地向他们道着别。道三的思绪却飞向了天际,听不到她说的话。
“归蝶,”他不自觉地叫着,“上跟前来,过来。”
他招手让浓姬上前,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金丝绣的小袋子,并不放在三方台上,而是直接放在浓姬的膝盖上。
是一把短99lib? 刀。道三为了这一天,特意让美浓的铁匠关孙六制作的。
这是惯例。父亲送给要出嫁的女儿短刀用以防身,最后关头还可以用来自尽。
道三也应该说些什么。好好保重,或是对女婿好些之类的话都可以。然而,从道三嘴里脱口而出的是:
“尾张的信长是个呆子。”
浓姬一愣,睁大了眼睛。道三点点头,始终微笑着低声道:
“恐怕你会嫌弃他。肯定会。那时就用这把刀刺他吧。”
然而,浓姬接下来的回答却大出道三的意料。
“这把短刀,”浓姬从膝盖上拿起它,“也许会用来刺父亲大人。”
好伶俐的女儿。她笑得很灿烂,看不出笑容后面的情绪。
道三顿觉狼狈,却又立刻放声大笑道:
“太好了。这种道别真是太好了。哈哈,你不愧是我斋藤山城入道道三的女儿啊!”
这场交战以道三的惨败告终。道三嘴上虽在笑着,心底却在想:
(信长,你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的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有愤怒郁闷,有喜悦,还有伤感。
时刻已到。
去尾张的新娘花轿已被抬到大门口的台阶上,浓姬上了轿。
花轿来到城门跟前。
城门内侧,一同去尾张的仪仗队三百人在此等候着。
光是行李,就装了五十匹马。
负责婚礼的堀田道空穿着礼服骑在前头的马上,光秀的叔叔明智光安则作为道三的代理人,虽未穿着隆重的礼服,胯下的马鞍却是绣着金丝图案的。光安自己带的五十名家臣排在仪仗队的末尾。
星空下只见数百只火把吐着火苗燃烧着。不久这支火龙般的队伍开始前进了。
队伍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十步一小停,二十步一大停,这种仪式象征着远嫁的女儿对父母的依依惜别之情。
走在浓姬花轿前面的,是道三为她选择的终生侍奉她的家臣美浓山县郡福富人福富平太郎贞家。跟在后面的,也是将终生跟随她的各务野等五名侍女。
道三和小见方,从城门旁目送着队伍离开。
很快队伍就看不见了,按照习惯,为了祈祷新娘日后的幸福,要在门的右侧点起篝火。浓姬离去了。篝火点燃时,道三默默地消失在城门里。
沿道的村庄里,梅花已经开了。送亲队伍到尾张的名古屋城,需要行走四十公里。
来到木曾川的国境,织田家的老臣平手政秀正率领了三百人在河对岸等候。
花轿上了船,过了岸,进了尾张的领土。这回由尾张的队伍代替美浓抬起花轿。
两家队伍合在一起六百人,浩浩荡荡地朝着灯火通明的名古屋城而去。到达城下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浓姬进了城。
她在专为她新建的殿中换了衣服。雪白的窄袖和服领口绣着菱形图案,外面再穿上鲜艳的婚衣,亭亭玉立恍若仙子,就连各务野都看得痴了。
接下来是婚礼。
在这里,浓姬第一次见到了自己将要终生跟随的织田信长。
浓姬十五岁。
信长十六岁。
这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发髻光洁油亮,唇角收敛,鼻梁挺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都像是画中的翩翩美少年。
(还好,不像听说的三助那个模样。)
浓姬不由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的目光充满了霸道。兴许是看见浓姬和她身上罕见的盛装,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真是奇怪,浓姬心想,不过自己也很紧张,并未太往心里去。
敬过酒后,浓姬跟着织田家的老侍女到大殿去拜织田家先祖的牌位,又去问候从今日起成为父母的信秀和正室土田御前。
婚礼还远未结束。
一直要持续三天。在此期间,浓姬一直要端坐着,几乎连如厕的功夫都没有。到了第三天换上色彩鲜艳的衣裳,接受织田家侍女们的跪拜后,才总算从婚礼仪式中解放出来。
到了晚上。
第三天,才能与夫婿同床共寝。
浓姬被带到新房,等着信长的到来。
经过整整三天的婚礼,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甚至无法思考。
(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她念头一转,或许是疲惫让她无力多想。
只是奇怪的是,这三天几乎都不见信长的踪影。
(一定是,那个人不喜欢这种无聊的事吧。)
浓姬勉强支撑着劳顿的身子,茫然地想象着。
正如浓姬所想。昨天还被称为三助的街头霸王,突然被拽到从未经历过的规规矩矩的宴席上,自然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我可受不了。)
他中途溜出去好几次,每次都在走廊上、庭园里、门旁边,或下人的屋里被辅佐平手政秀逮住。第五次被逮住时,他终于忍不住,生气地叫喊道:
“师傅,你到底有几个分身?”
不管他逃到城里的哪个地方,政秀老人总是能跑出来抓到他。
“小子,你就听话吧!”
政秀道。之前政秀也一直告诫他,“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这样会让邻国来的送亲队笑话的”。第五次抓住信长是在婚礼的第三天,政秀竟也红了眼圈:
“小子,你想想。这么年幼的小姑娘离开父母,千里迢迢来到举目无亲的尾张,唯一可依靠的人就是你。你还不好好疼惜人家吗?”
他拽住信长的袖子,做势就要踹他的屁股。信长听后“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明白。他似乎在想,投奔自己而来岂不是太可怜了。
(不过,那个小姑娘太美了。)
他又有一种奇怪的反感。不是迷惑或害羞。就像看到美丽的蝴蝶想要抓住戏弄一番,信长多少还留有这样的童心。
“师傅,我一直和伙伴们玩扔石头和潜水。没和女孩儿玩过。”
信长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政秀老人会错了意,说道:
“知道你不会。前些日子不是让你看了一些图画,解释了怎么和女子相处吗?你照那个做就行了。”
“师傅,你真是色鬼。”
“啊?”
政秀简直听不下去了。他叹着气说道:
“别说了,照着图做吧。”
过了一刻钟。
浓姬正在新房里对着烛台一个人无聊地摆弄着棋子,走廊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接着门就呼啦一下被拉开了。
“我是信长。”
脸涨得通红的年轻人闯了进来。
浓姬慌忙坐正了身子,把棋盘推向一边,“我是归蝶。多有不周,将来也请多多指引。”她跪下俯首道。
“嗯,我是信长,记住了啊!”
“三天前就见过了。”
浓姬心底偷笑。信长仍杵在原地。
(这可怎么办?)
浓姬想。不坐下的话,就没法履行事先学习的洞房仪式。只好由浓姬来指挥了。
“坐下吧!”
浓姬说。信长竟老老实实地答应一声,坐下了。
同时,他叫了一声“阿浓”。不知为何,信长避开归蝶的名字,直接就取了浓姬中的浓字,叫她做阿浓。这是信长第一次称呼浓姬。
“阿浓,睡觉吧。”
他三下五除二地脱了个精光。
浓姬惊得目瞪口呆。信长接着又发出了命令。他最不喜欢人在自己面前磨磨蹭蹭。
“睡觉!”他又说,“接下来的事我知道。”这里的事指的是平手政秀提到的图画。
蝮蛇之子
浓姬无奈,只好钻进了被窝。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阿浓你看。”
信长股间只系了一根带子,取出99lib.一节竹筒。
大概有四尺来长。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春宫画呀。”
信长一本正经地说。那个时代的武士时兴把春宫画装在竹筒里,背着上战场,听说这样能保平安无事。
竹筒上系了一根能挂在肩上的旧皮绳。想必是信长从城里的某处仓库里翻到的。
(哦,那种东西。)
浓姬在城里已经办过成人礼。这种东西的存在,她还是知道的。
“你看。”
信长哗哗地把画抖落出来,绸缎上面画着五颜六色的男女。
“阿浓,就照这样。”
信长把画举到浓姬跟前,自己也有些烦躁地盯着。
浓姬虽然脸对着画,却紧闭着眼睛。
(不想看。)
“看呀!”
“讨厌!”
以后,只要想起这天夜里的信长,就止不住地想笑。在浓姬看来,这件事也是信长古怪脾气的表现之一。什么都要自己亲自研究、亲自思考,再以自己的方式付诸实施,这个男子的怪异也体现在新婚初夜的举动中。
(疯子。)
浓姬不禁有些害怕。做的事情奇怪不说,表情也像青蛙一样严肃。青蛙是不会笑的。这么一想,浓姬在这三天里,从未见到这个年轻人笑过。
而且,做起事来不带任何感情。
原本这种男女之事,自然会流露出真情实感,信长却用右手提着春宫画,宣布道:
“照做吧!”
浓姬自幼受到父亲道三和母亲小见方的影响学习和歌,《古今》和《新古今》里收集的著名和歌几乎都能背诵,也不时和各务野一同凭空想象着爱人写了不少情歌。
(和想象完全不一样。)
浓姬想。然而她脑海里一片混沌,身体却燥热不安。
信长却自以为自己的做法很体贴。
(平手师傅都教给我了。)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事先看过春宫画,浓姬应该就会照做了吧。信长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
这也是他表达爱情的方式之一。
信长收起了画卷,躺到浓姬的身旁。
“抱着我的脖子。”
他严肃地命令。浓姬羞涩地摇着头不肯照做。
“我说阿浓,”信长说,“画上是那么画的。”
“我不,我不嘛。”
“你在美浓时没人教你这些吗?”
“没有。”
“那你都学什么了?”
“只是说让我什么都要听夫君的。”
“那不就是了。”
信长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他最不喜欢别人违抗他的意志。“快点。”他催促道。
浓姬只好伸出雪白的胳膊抱住了信长的脖子:
“是这样吗?”
她的声音里透着悲伤。信长“嗯”了一声,得意地点点头说:
“下面该我了,我要这样。”
他伸出右手抚上浓姬纤细的腰,浓姬低喊了一声蜷起了身子。
“怎么了?”
信长停下了手的动作。
“痒。”
“忍着点。”
信长按部就班地施展开来,很快就紧锁双眉、双眼紧闭,满脸痛苦。
浓姬也是一脸痛苦。虽然两人都不明所以,平手中务政秀教导的大事已经结束了。
信长从被窝里窸窸窣窣地爬出来,走到墙角取出一个小袋,又钻回了被窝。
他趴着打开小袋,取出两个柿子干。
“阿浓,吃吧!”
他将其中的一个递给浓姬。看来传闻中信长习惯在腰里挂着袋子,原来是这么回事。
(确实方便。)
浓姬感到好笑。
“你身上挂着几个袋子?”
“两三个吧。”
“袋子里装的都是柿子干吗?”
“有时候还有马粪。”
“什么?”
浓姬吃了一惊,难道这个袋子里也装过马粪吗?信长连忙开口道:
“不是的,这个袋子是新的。”
他解释说,这些柿子干是为了给浓姬吃,好几天前钻到城下的农民家中偷来的。
“谢谢。”
“不用客气。”
他大口啃着柿子干吃得十分香甜,看上去也就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阿浓。”
“叫我归蝶吧。”
“无所谓吧。从美浓嫁过来的就叫阿浓。”
(真不近人情。)
浓姬有些生气。她开始嗔怪地用眼角瞥着信长。
“听说你的父亲是蝮蛇。”
“……”
“不知道美浓人怎么说,反正尾张人连贱民都异口同声地叫他蝮蛇。是不是他长得像蝮蛇?”
“不是。”
浓姬脸露愠色。
“人人都说我父亲跳起舞来,身形高大,容貌俊美。我也那么想。”
“这样啊。”
信长一直凭空想象着长着一张蛇脸的怪物,心有余悸。
“与常人无异吗?”
“对。比一般人要强。”
“不过,他很厉害吧?”
“怎么说呢。”
浓姬知道父亲在尾张名声不佳,极力想避开这个话题。
“我父亲可是厉害得很。不仅是半个尾张,还夺下了邻国三河的安祥。骏府的今川义元率领骏远三三国的大军来袭,也被我父亲轻而易举地击退。堪称东海第一。”
“是吗?”
“不过,”信长咽下口中的柿子干,接着说,“还是你父亲厉害。我父亲几次挑战,都大败而归。厉害啊!日本第一。”
“哪有啊。”
“我说的是真的。”
信长热切地注视着浓姬。
“我喜欢厉害的人。喜欢你父亲。美浓的蝮蛇多了不起啊。”
“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
浓姬答道,她想尽快转移话题。然而信长细长的眼睛熠熠闪光,继续滔滔不绝。
“不过阿浓,我可要事先告诉你,我比蝮蛇更厉害。”
“那是……”
浓姬顿了一下,心想这人真像个孩子。她虽比信长年幼一岁,却深受父亲的熏陶熟记了好几首情歌。而信长,在这春宵宝贵的初夜里一个劲儿地讨论着谁比谁更厉害。
“阿浓。”
信长望着浓姬。他的眼神异常的清澈。
“什么?”阿浓微笑道,“阿浓是个女子,不懂打仗的事情。”
“你骗人,你不是蝮蛇的女儿吗?”
“但是……”
阿浓一时语塞。信长左右摇晃着脑袋说:
“不对,我不是在说打仗。是在说我自己。大家都小看我。”
“……”
“家里人,甚至连城下的老百姓都叫我呆瓜公子。你没听说吗?”
“没有。”
浓姬感到害怕,急忙掩饰。
“骗人。听说美浓也传遍了。大家都说,美浓蝮蛇的女儿嫁给尾张的呆瓜公子,肯定有好戏看。”
“……”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笨蛋。只是,我觉得好的事情,从世人来看都不好。挂袋子也是如此。”
的确,腰上挂的袋子,想吃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吃,还可以掷石子。方便得很。他觉得方便,人们却觉得这种举动太傻。
“到底我是笨蛋,还是世人们是笨蛋,争论这个没什么意义。我要用自己的做法改变这个世界,然后让大家看看,究竟谁是笨蛋。”
“改变世界吗?”
“依我看这个世界愚蠢至极。就拿猎鹰来说,按照以往的做法在野外跑上一整天,也只能抓到两三只山鸠和野鸭而已。而我却能抓到三四十只。人们看见我猎鹰都说我是呆瓜,这帮人的世界,有什么不能改变的?”
“……”
“我想告诉你,大家叫我呆瓜都无所谓,你要是也那么想就麻烦了。”
“……”
浓姬拼命忍住笑。信长说“麻烦”的时候,满脸都写着麻烦的表情。
“知道了。九九藏书”
“还有一件事。”
“什么?”
浓姬对他展露着笑容。然而少年接下来的话题却让她吃惊。
“有人想要杀我。”
“不会吧!”
浓姬差点叫出声来。
“我只是觉得。不过,大家既然小看我,肯定也很讨厌我。这我还是知道的。”
“嗯。”
“我并不需要让人喜欢。我是大名的儿子,再不讨人喜欢也能当上大名。只是有人想杀我就不好办了。”
“怎么会呢?”
“那可说不定。不过阿浓,你可不能加入他们一伙。”
“那还用说!”
浓姬简直听不下去了。相信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在婚礼后的洞房之夜,反复叮嘱媳妇不要伙同别人来害自己。
“但是,是谁不喜欢公子呢?”
“首先要数我母亲。”
信长回答。
浓姬已经习惯了这种惊奇。
(您母亲吗?——)
她先是下意识地点头,然后才发觉到此事非同寻常,不禁愕然。世上哪有母亲会厌恶甚至想杀死自己的亲骨肉呢?
这里指的是正室土田御前。浓姬行过礼所以记得她。虽然是个面孔略长酷似信长的美人,却给人一种易碎的、一旦激动便无法控制的感觉。
“我有个弟弟叫勘十郎信行。”
浓姬在婚礼第二日受过他的礼拜。容貌端庄彬彬有礼,看上去很聪明,却透着一股狡猾,浓姬不是很喜欢。估计和信长的脾性截然不同。
“大家都看好勘十郎。”
信长说。浓姬后来才听到勘十郎的名声,总之家里和城下人都对他赞赏有加,母亲御前更是异常溺爱他。而且,勘十郎的辅佐柴田权六胜家和佐久间大学盛重这些朴实粗犷的家臣们,都对他的母亲御前说:
“勘十郎公子一定会成为他哥哥的左膀右臂,把织田家发扬光大。”
他们绝不是谄媚,而是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弟弟的评价太好,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那么应该传位给勘十郎。
难保大家不会生出这种想法。
土田御前常常对信秀说:
“兄弟俩要是反过来就好了。”
而信秀总是护着信长:
“别下定论。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现在城里,”信长接着说,“只有父亲看重我。平手师傅怎么想不清楚。”
“阿浓呢?”
浓姬差点噎着。
“阿浓也看重你。”
“所以我要提醒你,别加入讨厌我的人一伙去。”
两年过去了。
浓姬觉九九藏书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两人的身心尚未成熟,就像是一对玩伴。
突然发生了变故。
天文十二年三月三日,父亲信秀在最近刚刚建好的末森城一命呜呼。
年方四十二岁。
可以说是猝死。
前一天傍晚,他还在城下的猫洞池边遛马,晚上一如往常地饮酒作乐,回房后让最近的新宠给他揉着腰,说了一声“头有点疼”后,很快就睡着了。凌晨起来上厕所,被人发现时尸体都凉了。
太阳高高升起时,名古屋城的信长才接到急报。
他沉默不语。
他整天一言不发,浓姬安慰他也不做任何反应。过了好几天,他也只字不提父亲的死。
八天后——
美浓来人找到浓姬,告诉她亲生母亲小见方的死讯。三十九岁,死于结核。
唯有此时信长才说了一句:
“阿浓一定很难过吧。”
他的表情显得很难看。浓姬不禁感到委屈。父母死了,子女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掷香粉
父亲葬礼的前一天,家臣平手政秀逮住信长说:
“你听好了,明天要是再偷溜出去,师傅我就只好切腹自尽了。”
“知道了。”
信长却连如此简单的回答都没有,反而别过脸,一条棕毛狗正好经过。
平手政秀仍不放心,之后又唤来浓姬的随身侍女各务野叮嘱道:
“告诉你们夫人。明天的事就拜托了!”
夜里,浓姬对信长说:
“真是奇怪。”
她笑得花枝乱颤。
“什么事?”
“大家都把你看成野鸭子,担心你钻到水里或是飞上天去。”
“一群蠢货。”信长紧绷着脸,“这个世界上全是蠢人。”
“嗯。”
“城里有好几百人准备着葬礼。好像要请三百名和尚。就算来了成百上千的和尚,祭品堆成山,父亲也不会死而复生。阿浓,你说是不是?”
“嗯。”
浓姬点点头,她想信长一定是误会了。葬礼是悼念死者的,而不是让人死而复生的。
“自古以来死了好几亿人,葬礼办得再好也没人能活过来。”
“只是,葬礼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我当然知道!”信长提高了声调,“所以我才说是徒劳。尽做些于事无补的事情,跑到寺院里,让和尚念着经痛哭流涕。世上没有比人更蠢的了。”
此话倒也有理。浓姬缓声道:
“你说的我都懂,可是公子是丧主啊!”
“我可不想当。”
“别任性了。不按照世上的惯例做,大家会在背地里骂你是不孝藏书网子。”
信长不做声了。他一旦沉默,脸就会马上阴下来。此刻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浓姬的存在。
这个年轻人说话向来简短。他根本不擅长对话。几乎整天不开口,要表达意志时,马上会付诸行动。
(就是这种脾气。)
浓姬看在眼里。
然而,她根本不了解信长的心中隐藏的愤怒、怨恨和悲哀。
首先,他恨.99lib.透了父亲才刚刚四十二岁就死了。
(父亲这个笨蛋。)
他想破口大骂。信长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锻炼和引导自己。游泳或是扔石子,让步兵们比试棍棒什么的,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夺得天下。
他虚岁不过十八岁。虽然他自知尚不成熟,父亲却以死的方式猛地把他推到了织田军团总指挥的位置上。
(父亲,真是太随便了!)
他气得想骂人。原本这个男子,一旦事情的发展不符合自己的预想,便会愤怒得抓狂。
还有一点让他生气的是,自己的家族姻亲们都对他的器量感到绝望时,只有父亲信秀会说:
别在意那些坏话,只有我了解你。
对他呵护有加。信长从小时候就敏锐地看穿了这一点:
(我的事情只有父亲才懂。)
他想。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这点,他才能放心地为所欲为,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
也就是说,正是由于信秀的存在,才让信长不感到孤单。而此刻失去了唯一理解自己的人,对信长的打击实在是无以复加。
(愚蠢的族人和老臣们连这点都不懂,一味地准备着葬礼。)
所以他厌恶葬礼。万松寺的葬礼,就像是不理解自己的人们的一场庆典。葬礼办得越是盛大,信长就越觉得这群人在与自己无关的地方干着蠢事。
“不过,丧主也不是什么难差事,只要坐在那里就行了。香还是要烧的。”
“阿浓懂得不少嘛。”
“我让各务野问过中务(政秀)了。”
“自己还是个孩子,操这份闲心干吗。”
“我不放心你嘛。”
“我会照办的。”
信长点点头让她放心,又说:
“光烧香的话再简单不过了。”
到了葬礼这一天。
声势宏大。
会场外挤满了人,士兵们和他们的家属、城下的居民们、领地里的大户人家再加上普通百姓,足足有好几千人,都蹲在路边上。
会场的松林四周挂着黑白相间的帷幔,武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山僧们鸣弓避邪,大殿里坐着三百名和尚。
不久,织田家的队伍到了。他们从山门进入会场。信长的弟弟勘十郎身穿笔挺的外套搭配肥大的裤子骑在马上,略宽的下颚略微向下勾着。
他的身旁是辅佐勘十郎的老臣柴田权六、佐久间大学和次右卫门等人。
路边的人们都交头接耳地低声道:
“这就是勘十郎公子。”
末森城城主织田勘十郎容貌俊美、气质温柔,不仅在家里,也深受领地上的百姓们爱戴。
——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如果他当了总领,织田殿下也能含笑九泉了。
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继承了母亲土田御前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下乌黑的眼珠,加上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笑起来艳光流转,就连男子都会被吸引住,家里的女人更是为他着迷。
他低垂着眼。
当他抬起头来时,路边的女人们就像被定了魂一样。
——勘十郎公子多伤心啊!
有人甚至哭得直不起腰来。
后面跟着丧主信长。
陪伴他左右的是家臣林佐渡守通胜、平手中务大辅政秀、青山与三右卫门等人,大家都沉默地徒步而行。
信长骑在马上。路上的人们看见他,都吃惊得屏住了呼吸。
他竟然没穿裤子。
一件短边的小袖和服,腰上胡乱系着一根麻绳,挂着大小不一好几个袋子,头发则用红绳扎成冲天辫,摇摇晃晃地骑着马。
(看来传闻所说不假。)
沿路的人们顿时炸开了锅。
——还是那个呆瓜公子。
——这个国家还能保住吗?
有人轻叹道。
信长在山门旁轻巧地下了马,然后沿着长长的石阶向大殿走去,每一步他都走得无比坚实。
大殿中已经开始奏乐诵经了。
“少主,这边请。”
平手政秀小声提醒他入内,信长却问道:
“香炉在哪儿?”
“那边。”
“呃。”
他点点头,推开政秀大步流星地直奔香炉而去,抓起一把香粉举在手中,眼光炯炯地直盯着前方,突然哗地一声将手中的香粉掷了出去。
顿时,诵经声戛然而止,乐音紊乱,宠臣们都相对愕然。
信长却面不改色,转过身踏上来时的路就要离开。
“少主!”
平手政秀刚想抓住他的袖子,信长却猛一挥手:
“师傅,你可看见了。”
他大喊一声扬长而去,到了山门处飞身上马,挥手就是一鞭。
他像一阵飓风飞驰过街道,出了野外消失在树林里。几个贴身侍卫急忙在后面追赶,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直到太阳下山前还在拼命地寻找。
最后,终于在城外东北方向四里开外的橡树林中找到了他。
信长正躺在树木间的草地上,四仰八叉地睡着。
“少主!”
不管怎么喊,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始终一言不发地望着天。
浓姬娘家的美浓国主斋藤道三,也派出重臣堀田道空参加了当天的葬礼。
堀田探望了浓姬后回到美浓,到鹭山城向道三仔细描述了葬礼上所发生的事情。
然而,道三听完后一言不发。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道:
“道空,你觉得信长是个疯子吗?”
“此种行为确实不同寻常。”
“长相如何呢?”
道三又99lib.问道。
浓姬的贴身侍卫福富平太郎和侍女各务野时常寄密函给道三,因此信长的动静他基本都心中有数。然而这个信长到底是什么底细,他却丝毫都猜不透。
(我这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
没有模型,也就无从判断。
“要说长相,”道空想了一会儿说,“不好说。年纪尚轻,容貌到底是超出常人,要说是疯子或傻子,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吗?”
“只是,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清亮,唇角线条收敛,不仅不像愚钝之人,反而是极有器量之士。”
“那就对了。”
道三不禁叫出了声。福富和各务野在密函中都是如此描述的。
“所以我才无法判断信长的人物如何。”
“家里,可以说是国内都把他看成是傻子或疯子。”
“胡说八道。”
道三笑了起来。道三比谁都清楚,众人怎么说并不重要,关键是有眼光的人如何评价。
“你想想,织田信秀那么厉害的人一直不废除信长的嫡子之位,比起尾张群臣们的浊眼,我更相信信秀一个人的眼光。所以,才会苦于判断。”
“要说废嫡,”堀田道空压低了声音,“听说家中的老臣中有人密谋要废除信长公子,拥立勘十郎为主公呢。”
“我也听说了。”
道三也是为人父母。无论信长此人如何,一旦要被弟弟杀害,那么为了浓姬,就算倾尽整个美浓兵力,也要前去救援。
“看来要和女婿见一面了。”
道三说。
“噢,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要见面应该很难吧。”
“嗯。”
虽说是老丈人和女婿,按照战国的惯例,会利用会见来谋杀对方,织田家也会提高警惕,而自己也必须多加小心。
“不过,双方都事先确定人数,把地点放在国境上怎么样?”
“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同意。”
道空说后,道三哈哈地笑了。
“我的名声可不好。”
他喃喃道。织田家一定会看做是蝮蛇的惯用伎俩而一口回绝吧。“再耐心等等吧。现在信秀刚死,马上要求见面会引起对方不必要的疑心。”
葬礼之后,信长的狂躁也未见收敛,在家里的声望也逐渐下跌,拥立勘十郎的活动简直就在半公开地进行。
就连信长唯一的靠山平手政秀也听闻了此事。
绝不是传闻。信长的生母土田御前在葬礼后唤来政秀,毫不掩饰地说道:
“信长公子无法保住国家。”
她暗中指示平手加入到拥立勘十郎的队伍中去。事实上,土田御前将第一大臣林佐渡守调离信长身边,派到了末森城的勘十郎那里。
(看来已经进行得不一般了。)
政秀感到胆战心惊。确实,政秀一向把信长看做是“呆瓜殿下”,从织田家的重臣这一角度出发的确应该废了他拥立勘十郎。
然而,这个老人无法做到这一点。政秀与信长之间,流淌着一股父子般的感情。要把自己从孩童时代就开始抚育的信长,像杀鸡一样勒死,再拥立他的弟弟,政秀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此后,政秀每次都扯着信长的衣袖:
“殿下,别这样了。”
或是:
“这种事连贱民都不做。”
等等,比以前加大了说教的频度,甚至用生气发怒的口吻。信长的颓废,老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政秀说的十句话里,信长通常只听一句。然而葬礼后政秀的唠叨变本加厉,信长也深感不快,不久关系就逐渐疏远了。直到发生了一件小事。
政秀的长子五郎右卫门手里有一匹骏马。有一次被信长看见了,他凑上来说:
“五郎,把它给我吧。”
一旦想要就无法收手是信长的脾气。
而五郎右卫门却说:
“不行。我正在潜心习武。虽说是您的命令,请恕我难以从命。”他一口回绝了。
由此,信长对他的父亲政秀也怀恨在心,政秀想要见他都被他推辞了。
政秀陷入了窘迫之地。
这位老人在天文二十二年春天选择了自尽,临死前给信长留下了一封忠谏信。
信长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父亲死时,他甚至未在人前哭泣,这次却表现反常。他紧紧抱着政秀的尸体,放声恸哭:
“师傅!师傅!”
接下来的日子,信长或在寝室,或在路上行走,只要一想起政秀,就会突然失声痛哭。
有一次他突然跑到河滩上,踢着浅滩的水,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师傅,你喝水啊!”
还有一次,在猎鹰回来的路上,他骑着马忽然悲从中来,将捕获的野鸡撕裂成碎块抛上天空,哭着喊道:
“师傅,你吃啊!”
他的行动让人捉摸不透。
他如此悲痛欲绝,熟读了政秀留下的忠谏信并背诵下来,痛哭的时候甚至能一字不差地拼命喊叫出来,而导致政秀自杀的他的德行,却压根儿没得到改变。
他和往常一样,经常像个疯子般冲出城去和村童们打闹,饿了就到田里拔萝卜充饥,一不高兴就拧着下人们的脖子出气,或是露宿野外,也不归宿。
就在尾张的呆瓜殿下的声望一日不如一日时,这天从木曾川的彼岸来了一位使者,手中拿着一棵樱花古木的树枝。
正是道三派来的使者。
美浓的使者
“什么?美浓蝮蛇派来了使者?”
信长问道。
“来者何人?”
“名叫堀田道空,是美浓山城入道殿下的重臣。此人脑袋极圆。”
“秃顶是吗?”
虚岁二十岁的信长,兴趣总是放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前来禀报的下人心想:
(是不是秃顶有什么关系?)
还是回答道:
“不是,剃了头发而已,不是秃顶。”
“那头皮是青色的吗?”
“不,是红色的。”
“你这个蠢货。”信长瞪着他,“听着,如果是红色的,说明一半脑袋是秃顶。你为何不报告说一半是秃顶,一半是剃光了的呢?”
(有道理。)
下人不禁点头称是,然而又觉得实在是可笑。这点小事至于计较吗?
“就像派你去侦察敌情,你看见了敌军,马上跑回来报告说,‘敌人来了很多人’。光说很多人可不行。应该报告‘武士有几十名,步兵有几百人’才行。看见来人的脑袋,光凭一句‘秃顶’可不行。我不喜欢这种表达不准确的人。”
信长很罕见地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
这个年轻人在以自己的方式训练手下。
平时跟随信长一同去猎鹰的贴身孩童们习惯了信长做事的方式,就算信长不一一叮嘱也能理解他的想法,可以说合乎他的节拍。
而这个通报消息的下人却从未跟随过信长去猎鹰或是掷石子,自然无从知晓他的习性。
(呆瓜殿下,又在装疯卖傻。)
下人面露不悦之色,退下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信长自是看在眼里。
他马上叫来家臣青山与三右卫门。
“把那个人赐给末森的勘十郎吧。”
意思是让给分家后的弟弟作下人。
青山与右卫门吃了一惊,正要为那人说情,信长却大声喝道:
“我不要那个人。”
青山嗫嚅着劝他,信长挠着头皮,不耐烦地呵斥道:
“照我说的去做!”
青山害怕极了。如果还说情的话,恐怕这位呆瓜殿下会扑过来拧断自己的脖子。
“属下遵命。”
青山伏地跪拜,信长转身进了里屋。
“阿浓,阿浓。”他在走廊上边走边喊,到了浓姬的房里,说道,“蝮蛇派使者来了。”
浓姬听了多少有些不高兴。满口称自己老婆的父亲为蝮蛇,总是不太礼貌吧。
“您应该叫他岳父不是吗?”
“蝮蛇。”
对信长来说,比起岳父大人或是道三殿下,蝮蛇的称呼更加响亮,也包含着自己对他的尊敬。
浓姬虽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总归是不喜欢父亲每次都被叫做蝮蛇。
“来的是何人?”
“听说叫做堀田道空。”
“噢,我嫁到这里来时,他是领队。”
“我怎么不记得?”
“那是自然。婚礼那几天,您几乎都不在座位上。”
“我太贪玩了。”
信长满脸都是对浓姬的歉意。这个年轻人也唯有在浓姬前面,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您父亲大人葬礼时,道空也参加了。”
“是吗?”
那天信长在葬礼上掷了一把香粉就走了,自然不记得参加者的脸孔。
信长穿过走廊,来到小书院。
他身后跟着持刀的小厮,便服未换就登上了坐台,面无表情地坐下。
只见他身材高大却略显瘦削,鼻梁挺直,肤色雪白。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视线也朝着其他方向。
他似乎根本就没看见跪拜在眼前的美浓使者堀田道空。道空心下不悦,他微微抬起脸,心想:
这个呆瓜殿下一点儿也没有长进。
道空先是把盛有樱花古木枝条的三方台进献给信长。
“您的岳父大人、我的主公山城入道在鹭山庭园中极其喜爱樱花。特意让我带来给您欣赏。”
“嗯。”
信长点头不语。连谢谢都不说一句。
他心里却在想,倒是经常听说,蝮蛇喜欢樱花。
他又想,蝮蛇倒是有这种温柔的雅兴。
不过,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的心理活动。
只是看着左右,高声喊了一句:
“把花插起来。”
道空差点就要哑然失笑。
接着道空开始口头诵读来意,大致内容是:
“岳父道三想和女婿殿下您见一面,不知如何?”
“什么?”
信长似乎听不懂道空的话。出于礼貌,道空的语言、态度都用上了修辞和装饰,信长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于是,他把老臣青山与右卫门叫到跟前,小声问道:
“那个秃子在说些什么?”
青山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他才恍然大悟。
“我懂了。”
他对着道空喊道。
随后,道空又用修饰语问他“地点选在哪里好”,信长开始不耐烦了,站起来说道:
“以后的事就和与三右卫门商量吧!”
话音未落便拂袖而去,离开了来自美浓的这个能说会道却不知所云的秃头。
会面的地点要放在美浓和尾张的中间,于是,两国的重臣决定选在富田的圣德寺。
确实是最佳的选择。
应该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点了。
美浓和尾张的国境上流淌着木曾川。
从信长的尾张名古屋城向西北方向四里半。
道三的美浓鹭山城朝西南方向四里。
“富田”这块土地,在地理上虽靠近尾张,在战国年代却是中立地带。
这种地方在哪个国家都有。
它不从属于任何一个大名的行政管辖之下,也没有任何一个大名能在这里动武。
也就是说,是路过之地。
富田庄里有一座一向宗(净土真宗即本愿寺)的大庙叫做圣德寺。附近有数不清的小寺和拥有门徒的其他等级的寺庙,住持是由摄津生玉庄(如今的大阪)的本愿寺直接派遣的。
前来烧香拜佛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
于是,这里盖起了供拜佛者们使用的旅馆和祭祀用品店等,由于拥有“守护不入”(治外法权)的特权,美浓、尾张两国的商人纷纷携带各种商品来此自由买卖,此地便带上了商业城市的色彩。
共有七百户人家。
在当时可以说是中型城市了。
说个题外话。——
今天的富田庄由于木曾川河流的改向被彻底淹没。对信长和道三两人都具有纪念意义的圣德寺,如今被移到了名古屋市内。
使者道?99lib?空从织田家告辞后,信长的重臣中有人提出反对:
“没有见面的必要。道三殿下一向诡计多端,恐怕要对殿下下毒手啊!”
信长却不以为然。
就连勘十郎那边的家臣林佐渡守都特意从末森城赶来劝阻道:
“对方可是蝮蛇啊!”
信长不禁笑道:
“我要是被蝮蛇咬了,不正是合了你们的心意了吗?”
林佐渡守只好怏怏地回了末森城。夜里,信长告诉浓姬:
“阿浓,见面的日子定在四月二十日了呢。”
“太好了。”
阿浓在信长的怀里甜甜地笑着。
“阿浓好像无所谓嘛。”
“什么意思?”
“和蝮蛇见面之日,或许就是我归西之日。”
浓姬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说?”
“蝮蛇想要我的命。”
“那我也会没命的。”
“还算你识相。”
信长微微一笑。
浓姬是织田家的媳妇。同时也是人质。一旦信长在富田的圣德寺送了命,织田家的家臣们便会马上杀了浓姬抵命。
“不过阿浓,蝮蛇就算牺牲掉一两个女儿,也会实现自己的野心的。”
“不对。”
“哪里不对?”
“只有一个女儿。我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阿浓,我并不是要讨论人数。”
“我知道。殿下凡事都要求准确,所以我告诉你只有一个。另外,我父亲绝对不会把我置于危险的境地。”
浓姬有这份把握。虽然到处有人说父亲的坏话,然而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却是不容置疑的。浓姬相信父亲对自己的爱,胜过相信任何神仙菩萨。
“父亲年事已高。他想看一眼自己的女婿,聊以慰藉。仅此而已。”
信长笑了。他想戏弄一下浓姬,伸手到她裸露的肌肤上挠痒痒。平常浓姬总是咯咯地笑个不停,这次却说:
“不要。”
她按住了信长的手。
“如果你不能明白,就别这样。”
“那这样好了。”
信长吻住了浓姬。他一直喜爱掷石子玩水,却没想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让人兴奋不已的玩具。
“正因为我明白,才要去富田的圣德寺赴约。我喜欢蝮蛇。”
“是呀。”
“我一生下来,家里人和老臣们都围着我转。不过比起他们,我更喜欢蝮蛇。”
浓姬心下点头。虽然无法用语言形容,不过父亲道三和面前的信长,两人身上似乎有某种相通之处。
道三在鹭山城里会见了从尾张回来的堀田道空。
“信长答应见面了吗?”
“是的。”
“他怎么说的。把他的原话学给我听。”
道三想借此分析信长的愚钝程度。
堀田道空却苦笑道:
“他只是说——我知道了。其他什么也没说。”
“是吗?”
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归蝶好不好?”
道三的表情像个傻孩子。
“不错。看起来很健康。”
道空拜见信长后,又去看望了浓姬。
“她有没有说什么?”
道三以为她会问起自己的健康或是生活起居等。
“没有。”
道空并未领会道三的意思,只是摇着头。虽然见到了浓姬,她却只是笑眯眯地,几乎不怎么说话。
“这个闺女,越来越像信长那家伙了。”
道三气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他又感到很失落。
“道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
“所言极是。”
道空点点头。他也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同为斋藤家的家臣。不同的是,都在同一城里居住,只要想见随时都可以见到。这一点要胜过道三。
“归蝶让我给宠坏了。”
道三自言自语地说。确实是太宠她了。
当时的大名子弟,从小就与父亲分隔两地。或是住在其他城里,或是寄养在家臣家里,有时会住在同一座城里的不同房子里。自然感情就很淡薄,送作女婿或嫁出去、充当人质时就不会有牵绊,就算大名之间发生摩擦,异死他乡时也不会太过悲伤。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体制。
(但是归蝶是我亲手养大的。)
想起来确实不是好事。越想越是割舍不下。
“这可怎么办?”
道三苦笑不已。
“打算在圣德寺怎么处置您女婿?”
“还没想好。”
道三把视线转向了庭中的樱花树。
这是一棵名为“养花天”的老树。树干上有一处被刚刚砍断的痕迹。被砍下的枝条,已经越过木曾川送到了信长手里。
(就像砍枝条一样杀了信长吗?)
他忽然想到,马上叫了一声:
“道空。”
“什么事?”
道空问道。道三这才注意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
(我这是怎么了?)
他抚了抚自己的脸,笑道:
“噢,没什么事。”
油菜花
这天夜里,美浓鹭山城的道三失眠了。
(就是明天了。)
他想。要和那位呆瓜殿下会面了。在木曾川河畔的富田圣德寺中。信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见了面就知道了。所以才要去见面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心底却在默念:
(信长这个家伙——)
道三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愚蠢得可笑。
(我和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从来没把谁放在心上。这回却如此在意邻国的这个小鬼……)
这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对方是女儿的丈夫吗?)
他问自己是否出自人之常情,然而又好像不光是这些。
(那个小鬼和自己,没准儿前世有很深的缘分呢。)
这是和尚经常有的想法。而此刻的心情,也只能用缘分这个似有似无的抽象的宗教用语来形容。
天亮了。
道三跳起来大声唤着贴身侍卫:
“都准备好了吗?”
城里一片忙乱。
道三将预定的出发时间提前了半刻钟。
随行的有一千名武装士兵。
人数是双方约好的,与信长的随从们相同。只是道三挑选了十名武艺高强之人守在自己的座驾四周,让他们徒步跟随。
这是为了防止万一织田家来偷袭。同时,也是为了道三自己想要杀死信长时,能够迅速地下达命令。
这天是天文二十二年的春天。天空晴朗,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明晃晃地十分耀眼。道三的队伍沿着油菜花间的小道,徐徐南下。
(时过境迁了。)
道三望着油菜花,心里想道。
道三年轻时,最好的灯油是用紫苏榨的。道三的故乡大三崎的离宫八幡宫的神官发明了榨油的机器得到了专卖权,用得来的利润养着军队(神人),势力显赫一时。道三就是靠卖紫苏油来到了美浓。
而现在,人们发现菜籽可以榨油,于是紫苏油被替代,大山崎离宫八幡宫也由此而没落。
就像紫苏油会被菜籽油代替一般,战国的当权者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新的霸主所替代.99lib?。
很快,木曾川对岸的村庄就跃入了眼帘。
一大早,信长吃过泡饭,就来到浓姬的房里。
“阿浓,那我就去了啊。”
他说。
“见到我父亲,就说归蝶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也许会忘记。”信长拈起一颗干豆放进嘴里,用洁白的牙齿咯嘣咯嘣地嚼着说道,“我要是平安回来了,今晚就好好抱抱你。”
“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傻瓜,人活着本来就尽是些不吉利的事。”
“你总是说一些怪话。”
“我说的都是正经话。那些整天祈祷一辈子平安的人才不正常呢。”
浓姬只是笑,并不理会他。
信长出了房门。
他吩咐家臣青山与三右卫门道:
“我让你派的探子们都去了吗?”
青山跪地答道:
“二十多人都派出去了,扮成商人模样混进了富田城里。”
信长点头,下人们麻利地为他换好衣服。
“吹号出发吧!”
他跨步出了走廊。
道三出了鹭山城,走了四里地,晌午前到达了木曾川河畔的富田圣德寺。
(看来尾张人还没到。)
他仰头望着山门。
圣德寺四周都有围墙,就像一座城池。这里原是一向宗的寺庙,太鼓楼墙上涂着白漆,兼有望楼、角楼的功能。
会见的地点选在大殿。
住持的房间南北各有一间。北边的归美浓用。
道三在房里休息了片刻,唤了堀田道空前来,吩咐道:
“见面前我想看看信长。找一间能悄悄看见他的人家。”
不久道空就回来了。“我领您去”,他说。
道三一身平常打扮出了山门,进了那户百姓家。
这家朝着大街。透过格子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街道。而且屋内光线很暗,从外面根本看不到。
“这儿不错。”
道三为自己的计策感到得意。只是他未曾想到,这一切早被织田家派出的探子们看在了眼里。
接下来是等待。
街道忽然出现了小小的躁动。织田家的先头部队在驱赶人群。
“殿下,尾张人到了!”
堀田道空兴奋的声音与他的年纪太不相称。不仅是道空,美浓的随从们都盼着看这场好戏。
“在哪儿呢?”
道三凑近了窗户。
阳光照耀着街道。先头部队的疾驰扬起了一阵轻微的尘埃。
终于过来了。
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尾张的队伍步伐惊人地快,很快就来到了道三的眼前。
信长在队伍的中央。
他跃入了视线。
(啊!)
道三不自觉地把脸贴在窗户上,睁大双眼,屏住了呼吸。
(什么玩意儿啊!)
马上的信长正如传闻中所言,梳着冲天辫,束着鲜艳的明黄色发带,身上竟然裹着浴袍,脱了一边的袖子垂在腋下,刀鞘倒是贴了喜签,刀柄上却绑着绳子。
他的腰间也缠着好几圈绳子,吊着葫芦和七八个袋子,下面的裤子也出人意料地是用虎皮和豹皮拼成的半截裤,下面露着两条长长的腿。
一身疯子的装束。
然而,最让道三不能接受的是,信长的浴袍背上,竟然用油彩画着一根巨大的男根。
“噗。”
道空拼命地忍住笑。其他随从们也都埋下脸忍着不笑出声来。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
道三心想。只是这个呆子率领的部队让他很意外。这些人马的装备已经和信秀的时候截然不同。首先,步兵们的枪很长,都悉数换成了三间柄,涂成红色。共有五百支。弓箭和铁炮各五百。弓箭还好,问题在铁炮。恐怕能拥有如此多这种新武器的,放眼天下也只有这个呆子了。
(什么时候搞到了这么多。)
道三的眼睛开始变得凌厉。当时铁炮的产量十分有限。不少武将都怀疑其实用程度。而这个呆子却能在这种时期轻易收集了这么多的铁炮。
(紫苏要被油菜籽取代了。)
道三突然联想到。
“殿下,快从后门离开吧。”
堀田道空一边忍着笑,一边给道三带路。
众人都上了田间小道。要抄小路赶回圣德寺的后门。
进了北边的住持间,小厮们正准备好了礼服等着。
“不用换正装和长裤了。平常衣服就行。”
道三说。女婿穿得像满地乱跑的猴子一样,老丈人却要一身正装,太不协调了。
他在窄袖和服上套了一件无袖的披肩,手持一把扇子,来到大殿。
座席的角落安放着屏风,道三缓缓在屏风后坐下了。
接着,信长从大殿门口走了进来,道三从屏风的一角注视着他,不禁“啊”地一声,气血上涌。
这哪里是方才的猴子。
头发整洁地扎成发髻,褐色的长袖下穿着长裤,佩戴的小刀恰到好处地露出前端,好一个翩翩公子。他悠然地迈步跨过门槛,在适当距离处坐下后,身体靠在后面的柱子上。
他的脸微微向上仰着。
一身平常打扮的道三顿感狼狈。他不得不从屏风背后踱步出来,弯腰坐下了。
信长却对他视而不见,仰着脸,自顾自地扇着扇子。
“上总介殿下,”堀田道空忍不住挪到信长的身边,提醒道,“那边坐的就是山城入道殿下。”
“这样啊?”
信长点点头。
他的口头禅“这样啊”似乎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各种传记中都有记载。
信长缓缓地站起身来,到道三跟前,很寻常地打着招呼:
“我是上总介。”
便坐下了。
道三和信长之间隔着二十来步的距离,说话声音小的话都互相听不见。
两人相对无言。
信长的眉端稍带郁闷之色,面无表情。
道三心下不快。竟然被这个傻子耍得团团转,导致自己一身普通装束坐在这里。
很快泡饭就端上来了。
寺里的下人在旁边伺候着用餐。
两人一言不发地举起筷子。默默地开始吃着,一直到放下筷子都没有任何交谈。
这场会见就在无言中结束了。
道三踏上了归途,他感觉到说不出的疲惫。
途中经过一个叫做茜部的村落,祠堂里供奉着茜部明神。他进到神主的房间休息了片刻,唤道:
“兵助。”
他叫的是猪子兵助。道三的侍大将之一,名震邻国。后来又归附信长、秀吉麾下。顺便提一句,猪子家族又侍奉家康门下,担任旗本。
“兵助。你一向有眼光,怎么看我女婿?”
道三问道。
兵助侧着脑袋回答道:
“殿下的女婿,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回头看了看旁边的道空,说:
“道空大人怎么看呢?”
道空屈膝向前,说道:
“要恭喜殿下啊!”
一听这句话,大家都哄然笑出声来。他的意思是对美浓是好事。
“兵助也和道空一样看吗?”
道三再次问道。兵助竟也笑嘻嘻地说道:
“是啊!恭喜恭喜!”
道三却没有笑。他的表情阴郁。
“殿下怎么看呢?”
道空问道。
道三扔了手中的扇子道:
“只有你们才会觉得高兴。估计过不了多久,我的子孙们都要给那个呆瓜殿下牵马呢。”
牵马的意思是,归附门下成为家臣。
道三连夜回了城,顾不上睡觉,而是拉近烛火,立即给信长写信。
“我为有个好女婿而高兴。”
他本想写一篇平常的文章,写着写着却情绪高涨起来,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感情。其中部分字句如下:
“我感到你比我的亲儿子还要亲。”
“本来不必回城后马上就给你写信的,却按捺不住心情。”
“我已经年老了。就算再有什么心愿,恐怕也实现不了了。看见你,就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我想把自己半辈子的体验、智慧和军事上的见解,都在今晚倾诉于你。”
“虽说半个尾张都是织田家的,要平定它也不是易事。兵马不足的话尽管向美浓开口。随时都可以借给你。对你,我愿意倾尽所能来帮助。”
对平时一向沉稳的道三而言,这封信可真是吐露了真情。
自己的人生已经迟暮。年少时的梦想连一半都未能实现。交代给后人,可以说是这位老英雄的感伤情怀。
就像是老工匠。这个男人大半生都在玩弄权术。在他身上,与其说是对权力的欲望,不如说是艺术上的表现欲望更为贴切。而他的“艺术”作品尚未完成,却已经步入晚年了。剩下的就交给信长吧,他几乎是颤抖着写完了这封信。
信长回城后,立刻脱了那件描着男根的浴衣,进了澡堂。
出来后让人端了酒来,站着连饮了三杯,便去了浓姬的房里。
“我见到蝮蛇了。”
他说。
“怎么样呢?”
“和我想象的一样。下次有机会的话,想吃着干豆好好聊聊呢。”
“那就99lib.好。”
浓姬笑了。虽说表达方式不太寻常,不过对于信长来说,已经是最高的赞美之辞了。
清洲攻略
邻国的道三,开始表现出殷勤。
信长不时能收到他的亲笔信,还有各种物品。
刚开始,信长也不由自言自语道:
“蝮蛇这家伙,搞什么名堂?”
渐渐的,他也开始接受道三的情谊。
(那个大叔,不像是骗人的。)
一天,道三让人给他送来了一套新制作的步兵用的简易盔甲。
铁炮的出现使中世纪的盔甲被淘汰,开始流行当代盔甲。
军队的战法也从武士的骑兵战变成步兵战。由铁炮组、弓箭组和长枪组这三类步兵,组成密集部队与敌人作战。
然而,政府发给步兵的盔甲却是个大问题。只是用皮革穿成的护胸,子弹轻而易举就能穿透。
步兵大量阵亡的话,军队的前阵就会崩溃,必会造成败局。因此,每个国家的大名都在精心研究简易盔甲的制作。
而道三送来的,正是新制作的简易盔甲。
“若不嫌弃,织田家也用这个吧。”
道三在信中写道。换而言之,他无偿地提供了自己的军事机密。
信长将盔甲拿在手中端详,发现还真不赖。
织田家自从铁炮出现后,便使用叫做桶皮胴的盔甲。用四五根钉子连上打平后的铁板,虽然简易却无法伸缩自如。
道三送来的盔甲却是用皮绳来连接铁板,就像灯笼一样提升自如。道三给它起名为“胴丸”,也用作武士盔甲。
为了试试效果,信长特地把它挂在树枝上,从约六十米开外发射铁炮,“砰”的一声后,胴丸上果然没有弹孔。
他又叫来一名步兵,穿上它后拿着铁炮在铺着白砂的院子里奔跑跳跃,问道:
“怎么样?”
“很好。”
步兵答道。
于是,信长下令城下制作了五十套相同的盔甲。
穿上新盔甲的五十名步兵,与穿着传统的桶皮胴的相同人数的步兵进行了棍棒比试,果然,行动轻快的胴丸大获全胜。
信长这才感叹道:
(蝮蛇这家伙给的好东西啊!)
也许是天生的性格,信长凡事都要经过实际验证才罢休。
验证后,他体会到了蝮蛇的好意。
(蝮蛇若有歹意的话,不会把这样东西送给我。)
他心想。蝮蛇年轻时为了夺取美浓太守土岐赖艺的地位,不惜从京都弄来女人,使其沉迷于酒池肉林而丧失心智,最终达到了目的。
这次,他送给信长的却是武器。而且,并不是大名佩戴的名刀这类的东西,而是为了使织田军队变得更加强大的武器。
(那家伙一定喜欢我。)
信长心下领会。
能理解这个疯子的,只有死去的父亲信秀而已。自杀而亡的“师傅”平手政秀,是唯一疼爱这个万人嫌弃的少年的人。然而,政秀直到临终也未能真正地理解信长。
(这事有些蹊跷。)
信长感到奇怪,为何邻国99lib?的蝮蛇会偏偏选中自己,并且不加掩饰地来疼惜呢。
(难道是要让我放松警惕,乘机吞了我?)
不可思议的是,信长却从未起过这种疑心。蝮蛇让自己的父亲伤透了脑筋,信长虽未亲眼所见,却很是欣赏对方。也许正是这种感情,让信长丝毫没有怀疑。
同时,他也在研究对方。
他从浓姬和浓姬的随身侍女各务野以及美浓派来的福富平太郎等人口中,尽可能地打听蝮蛇的外交、谋略、军事和民政思想。
这一天,迎来了实践的日子。
织田家另有宗家。
驻扎在尾张清洲城的织田氏,城池号称尾张国的第一坚城,拥有大量领地。
——一定要吞并清洲。
这是亡父信秀的毕生心愿,却未能实现。
清洲方面也考虑——不摧毁名古屋的织田(信长),将会留下隐患。
从父辈开始两地就不断交战。只是到了信长这一代,信秀死去,对方的主公织田常祐也一命归西,双方暂时处于停战状态。
这里要提到斯波氏。
斯波氏是尾张的足利大名,地位等同于美浓的土岐氏、三河的吉良氏,虽说势力已经一落千丈,却仍然是国内最受尊崇的贵人。
当代的主公叫做义统,是个喜欢饮茶作诗的中年男子,且性情温和。
由于志趣相投,信长的父亲信秀素来与之交好,信秀死后,他也时常前来名古屋城做客,每次都少不了问候信长:
“过得还好吧!”
都说信秀的遗孤是个白痴,义统一定也很在意吧。
义统住在清洲织田宗家所在的城里。要说起来,清洲原本是斯波氏的城池,数代以前家臣织田取而代之,如今,斯波义统反而缩在城里的一角苟且度日。
义统泄漏给信长一个重大信息:
“清洲的织田家正计划要消灭你呢。”
正好是信长和道三在圣德寺见面的前后。
之后,他也时不时向信长提供情报。虽说并不是来自信长的委托,也许义统同情这个将被灭掉的呆瓜殿下吧。就像闲人的一种消遣而已。
然而,清洲织田家却开始有所察觉:
“好像有人把城里的情况透露给信长。”
他们开始监视义统的一举一动。
常祐死后,清洲织田家由养子彦五郎继位,织田三位入道、坂井大膳、河尻左马三位老臣加以辅佐,这三名老臣都纷纷献计道:
“武卫(斯波家的通称)明显和名古屋的信长在私下沟通。不如乘现在立即把他宰了。”
他们开始暗中着手准备。
天文二十二年七月,也就是信长和道三见面后的第三个月。这天,义统的嫡子岩龟丸外出打猎,家中正好无人。
清洲织田家的人马突然闯入,杀死了义统,还将三十余名下人杀了个精光。
外出打猎的岩龟丸得知后,直奔名古屋城向信长求救。
信长一边听着岩龟丸的控诉,一边想:
(就是它了。)
就借此机会试试从道三那儿学来的计策吧。
“留在城里玩几天吧!”
他只向岩龟丸丢下这句话,便吩咐手下吹响军号,召集队伍,命令道:
“讨伐清洲。”
他任命老臣柴.99lib?田胜家等七人率领将士向清洲进发,又派遣使者前往美浓拜见道三。
“请借援兵千人。”
道三连一句“用于何处”都未问,便说:
“既然是我女婿的要求,一千两千都没问题。”
他当下拨了两千名美浓将士,火速开往尾张。
信长将美浓部队迎进城里后,只等着已经奔赴清洲的柴田胜家一行的战报。
清洲城里却雀跃不已,老臣坂井大膳等人看到城外出现的柴田部队后,不禁嘲笑道:
“你们看看,呆瓜殿下的本事也就仅此而已。”
人马少得可怜。
这些人马分成数队,沿着田间的小道直奔而来,却毫无气势。
“攻城的一方起码要三倍以上的人数。”尾张赫赫有名的战将坂井大膳开口道,“可你看看,对方的兵力还不到我们守城方的三分之一。”
坂井大膳认定,信长的兵力顶多不过如此,再也没有余力了。
他主张进行野外决战,清洲军队大开城门蜂拥而出。
他们先使用铁炮和弓箭,在田间小道、庄稼地里、池塘边和橡木丛中顿时展开了激战。
名古屋城里的信长抓住这一时机,大喝道:
“全体出动!”
他又把后宫的浓姬叫到外间的大殿,吩咐道:
“阿浓,我走后这里就交给你了。”
大家都吃了一惊。
信长要把城里所有的织田兵统统带走。那么剩下的,全都是美浓兵了。
这不是开玩笑吗?
作为战国时期的常识,城里尽可能地不放入别家的人马。一旦他们起兵,城池便会落入他人之手。亡父信秀就曾经借歌友之名到朋友的城中做客,谎称患病留宿城里,趁着夜深人静,和自己的手下里应外合,将其夺为己有。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对方是美浓兵。被称作蝮蛇的道三可是精通此道。这就好比是让小偷来给自己看家。
信长却毫不介意,自顾自地扬长而去了。
(真是名副其实的呆瓜殿下啊!)
受道三之命率军进了城的春日丹波守也只好苦笑。
春日站在城楼上,目送着信长和他的部队扬尘而去。
“关闭城门。”
只要春日一声令下,织田部队就再也回不了这座城了。
(此人当真是心无杂念。)
春日心想。他可知道自己的主人斋藤道三是如何的让人畏惧。而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却轻易相信了道三,率领自己的人马倾巢而出。
(要不要向美浓汇报?)
他进了大殿,唤来手下正要吩咐,浓姬出现了。
只见她系着金丝头巾,手持短刀,站在大殿的正前方,侍女们则守在一侧。
“丹波,”浓姬叫道,“你要派此人上哪儿?”
“到美浓您的父亲大人那儿。”
“不行。”
浓姬拒绝道。她又轻声道:
“这座城,在上总介殿下回来之前由我说了算。”
她让侍女取来双六棋,在大殿玩了起来。
(还那么孩子气。)
春日丹波守心想,他想逃出浓姬的视线。
“要是不方便,我们就去别的房间吧。”他说。
浓姬却扬起脸不假思索地命令道:
“不必了。丹波晚上也待在这里就好。”
夜深时,信长满身灰尘地回来了。
他进了大殿,还是那幅稍带阴郁的表情,吩咐道:
“阿浓,拿泡饭来。”
浓姬一身武将的打扮,他竟然视而不见。
他一面让小厮脱着盔甲,一面对跪在地上的岳父麾下大将若无其事地说道:
“丹波,明天也要靠你了。”
(还真是贵族的派头啊!)
春日有些被他的威力所折服。只有生来的大名,才会有此等气魄吧。
“仗打赢了。”
过了好一会儿,盘腿坐在大殿正中哧溜哧溜吃着泡饭的信长才开了口。
“那真是恭喜您了。”
“托你的福了。”
信长嘴里嚼着饭。
“关键是彦五郎那个家伙和坂井大膳逃回城里了,没逮着。还要花些功夫。”
“您的人马还包围着清洲城吗?”
“没错。”
他还在狼吞虎咽。看上去就像个顽皮的孩子玩累了回到家一样。
“丹波,得派人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岳父大人。”
“您真是心细啊!”
“那可不。我走后,你不是想派人出城吗?那是没有用的。”
“这……”
(此人不傻。)
春日不由得怒火中烧。信长从刚才就寸步未离开大殿,不可能是浓姬告诉他的。
“不,其实是留下来也无事可做,我想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效力,才想通知山城入道大人。”
“那也没用。”信长搁下了筷子,“我是这里的大将。既然到了我的阵营,那么就把我当做是独一无二的大将。要不,你就回美浓去吧。”
这场战役,信长赢在了战略上。
清洲织田家屈服于信长的猛攻,请求中立派的守山织田家出面调停。
守山织田家的主公叫做织田信光。信光和信长私下里早有往来,他和信长商量道:
“此事如何处理?”
“骗他们来吧。”
信长答道。由此,信光杀了前来守山城的坂井大膳的兄长大炊,大膳被迫流落国外。
信长立即出兵包围了清洲城,发起了猛烈进攻,抓住了主公彦五郎,以“为武卫大人报仇”之名将其藏书网诛杀,清洲城转眼间就变成了信长的居所。
这一年是弘治元年四月。和道三见面后正好过了两年。
半个尾张国基本都臣服于信长之下。这一年,信长二十二岁。
猴子问世
清洲。
城下很是繁华。
城脚下面向街道的须贺口,号称是尾张最大的妓院街。
当时,尾张的孩子们都会唱:
喝酒上酒馆,喝茶去茶铺,
清洲的须贺口耍女人
一边唱着还一边编着线球。
信长年少时也和村里的孩子们一同边唱边逛。
(清洲看来很是热闹啊!)
怀着对京都的向往来想象这座城市。毕竟,这里作为尾张的国都已有了将近二百年的历史。
信长搬进了清洲。
而且是从远在乡下的名古屋城。乡间的豪族摇身变做了国都的主人,照理说应该无比兴奋,然而在这个奇妙的年轻人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
他只是在前一天夜里突然跑到侍卫的房里,喊了一声,“明天去清洲”,第二天清早匆匆召集了人马便像一阵疾风似地搬走了。
甚至让人以为是“连夜出逃了”。
家财、武器和军粮都被留在了名古屋城。就连浓姬,他都没带走。
武士们的家属却无法迅速搬离,等到全体人员都搬过去,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美浓鹭山城的道三听到这一消息。“小鬼还挺能干”,他颇感满意地喃喃自语道,还说,“我果然没有错看了他。”
道三向尾张回来的奸细打听道:
“我女婿在清洲的日常生活如何?”
“与往常无异。”
“怎么说?”
“每天都练马。把头埋在马脖子上绕着马场狂奔,要不就突然和家臣们比试摔跤,或是出去猎鹰。总之,白天根本就坐不住。”
“还是那副打扮吗?”
“不,好像戒了。到了清洲,再没听说他出城偷百姓家的柿子,或是潜到水里之类的事了。”
“总算长大了吧。”
道三眼珠朝上翻了翻,很是愉快。
长大了吗?
信长确实再也不独自出城了。也许他生平第一次攻打清洲,自己成为加害人后才领悟到,作为大名,再也不能大意地独自出去了。
然而,他的奇异举止却并未停止。
上次提到了胴丸。道三派人送来,信长作了试验后,作为步兵配备的盔甲大量进行生产。
关于胴丸还有个神奇的故事。
这里要提到骏府今川家奉公的一名叫做松下嘉兵卫的武士,他住在远州滨松附近的久能村。他手下有个身材矮小的男仆。
据说出生在尾张中村,小时候由于家境贫寒而四处流浪,甚至当过小偷。
大家都叫他“猴子”。
虽然他自己取了一个叫藤吉还是藤吉郎之类的名字,不过他的身份低贱得让人忽略。
一天,嘉兵卫把藤吉郎叫到院里,从走廊上问道:
“你是尾张人吗?”
“正是。”
“尾张比起咱们这儿来,大小诸事、物品工具都要先进。听说最近织田家出了一种叫胴丸的步兵盔甲,你见过没有?”
“见过,方便得很呢。有了它,桶皮胴就派不上用场了——您看,”藤吉郎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腋下,“把四块铁板绑在这两处,便可伸缩自如,不影响活动。那玩意儿太方便了。”
“噢。”
“要不九九藏书让猴子我去尾张买两套回来吧。”
“也好。”
嘉兵卫给了他几块金锭,让他即刻动身。
藤吉郎怀揣着金锭,沿着街道一路疾行,到了尾张清洲城后找了个地方住了下来。
他打听到,小时候住在尾张中村时人们口中的“呆瓜公子”信长,如今却是如日中天。
猴子很是机灵。
他善于分析听来的消息。当他听说攻打清洲城一事后,左思右想。
(看来此人将来必能统一尾张乃至邻国。)
他有此预感。
即便他的身份低贱,他的智慧却提醒他,人的命运会因自己委身之人而好转,反之则会恶化。首先,让所有的步兵都穿上胴丸这么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名大将都办到了。
(对,还买什么胴丸呀?)
他用那些钱买了旧的麻布衣服和腰刀等物品,瞄准信长外出的时机,翻身跪在路边,脸埋在地上痛哭流涕,再三请求,信长终于同意收他做小厮。
之后,他就留在城里打杂。
信长很快就把此人忘得一干二净。
这天,信长像个淘气的孩子般在这座刚夺到的新城中闲逛,来到一座叫做“松木门”的城门旁。是座低矮.99lib.的两层建筑,屋顶上盖着茅草。
(不知道二楼是什么?)
他爬上楼一看,不过是一间普通的二十贴大小的木板房。?99lib.
(真没劲。)
他从门缝向外看去。由于在二层,四周的景色还是不错的。
这时有人走过来了。是个拿着扫帚的小矮子。
“说是人却是猴,说是猴却是人。”
后世的传记作家如此评论此人的长相。
(哦,原来是他。)
信长想起来了,此人长得尖嘴猴腮,却偏偏一本正经,引起了信长的兴趣。
(长得还真奇怪。)
这么一想,他顿时兴奋起来,想捉弄一下此人。心急之下脱下短马裤,掏出了男根。
说来也巧,墙板上有个小孔。他把阴茎插在孔里,对着外边哗哗地尿了起来。
这么一来,正好溅了迎面而来的猴子满脸。
猴子惊得大喊一声“天啊”,跳了起来。他用手臂拂去脸上的液体,顺着小便洒下的方向看去,发现眼前的墙板上露着一条男根。
“你是哪儿来的家伙?”
猴子蹦起来,抓住门边的梯子就噌噌地往上爬。一看,竟然是织田上总介信长。
“对不住了。”
信长一边把男根塞回裤裆,皱着眉头,仍然是平时那副严肃的样子。
猴子并未跪下,而是半屈着膝,揪着自己的前胸:
“就算是殿下您也不行。”
他满脸涨得通红地喊道:
“往男人的脸上尿尿实在是太过分了。士可杀不可辱!”
面对对方的愤慨,信长也自觉理亏,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此乃见汝心之故也。”
他只好引用了《祖父物语》中的话来作答。
“您是说为了试探我的心才尿在我脸上的吗?”
“我经常这样。”
“只是,您也要为对方想想才是啊。”
“好了,”信长主动讲和道,“从明天开始,你来给我提鞋吧。”
即便都是小厮,能给大将提鞋的话,意味着有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那这次就算了吧。”
藤吉郎答道。信长被他的表情逗得直乐。
(有意思。每天有这个猴子做伴,应该很有趣吧。)
信长恢复了一贯的严肃表情,心里却偷着笑。
总之,当上了清洲城主的信长,爱玩恶作剧的天性并没有改变。
搬迁到清洲前后,发生了不少事情。
有个地名叫做尾张春日井郡守山(现名古屋市东北郊,同市守山区)。
这里地处矢田川和玉野川的两条河流之间,有一片低矮的丘陵连接着龙泉寺山。这片矮丘陵上建着一座城,叫做守山城。同为织田家族的孙十郎信次作为附近的小领主驻守在此,他的辈分相当于信长的叔父。
(有机会也要拿下守山城。)
信长暗想。
信长有个弟弟也住在清洲,深得信长的宠爱。名叫喜六郎,年纪尚幼,容貌俊美得传遍了国内。信长一家本就被誉为美男美女的血统,喜六郎尤其突出。
他生性温和老实,只有一点酷似信长。就是喜欢骑马,经常独自出城。
信长搬到清洲后的第二个月,六月二十六日这天,喜六郎又只身一骑出了城。
他时而纵马飞奔,时而歇.99lib.息,或是练习水中的骑术。到了龙泉寺山下的松川渡时,他策马下了水。
不远的下游处,有棵巨大的柳树。树下正在捕鱼的是守山城主织田孙十郎信次和手下几名家臣。
“哪个混蛋竟然骑马下水了?”
他们为水流被搅乱感到气愤,由于离得远,也没认出对方是喜六郎。“看我怎么收拾你,”其中的须贺才藏跳上岸取来弓箭,上了弦瞄准对方,嗖地就放了一箭。
箭被射出二十米开外,不偏不倚穿透了喜六郎的胸膛。喜六郎一声未发就落下马去,掉到水里时已经气绝身亡。
“大人的箭法真准啊!”
众人一片欢呼,等到下河打捞起喜六郎的尸体,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织田家的公子。
“天啊,这不是喜六郎吗?”
织田孙十郎信次吓得面无人色,他眼前似乎浮现出死者哥哥信长激怒的样子。
孙十郎信次立即上了河堤,一路赶回自己的居所守山城。
“你们好自为之吧。我得赶紧逃走。”
他牵出马翻身骑上,立即逃往外国。此后下落不明。
叔父如此害怕自己的侄儿,可见信长的性格过于激烈。
信长听到喜六郎被杀的消息后,立即奔出大殿的正门,从家臣们的头顶上飞跃而过,出了大门:
“备马!”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马童赶紧牵了缰绳过来,信长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里离守山三里地。
信长的速度快得惊人。后面跟着两骑、五骑、二十骑,却无法追上他。
他座下是宝马。
信长每天都要训马。武士们的马不仅素质低,再加上平常在马厩里喂养,跑了一里便跑不动了。贴身侍卫山田治郎左卫门的马便折了前腿,倒地毙命。
信长来到守山口的矢田川河畔,下了河滩洗了洗马嘴,又跳上河堤,这时附近的乡士犬饲内藏从城里赶了过来,跪在马前道:
“有事禀报。”
“什么事?”
“敌人已经不在了。”
“滚开!”
信长伸腿去踢他,犬饲躲开了,他抓住缰绳道:
“孙十郎发现大事不好马上就逃跑了。家臣们也四处逃散了,只剩下一座空城而已。”
正说着,信长的家臣们赶了过来,四下搜索后发现确实已经人去城空。
“回去!”
信长勒转马头,踏上回城的路,和来时不同,这次是不紧不慢的。
道三也听说了这件事。
“那个小鬼,好像全国的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有关信长的各种传闻中,道三对这件事最感兴趣了。
“简直就是个瘟神。”
他笑着对堀田道空说。
“我就说他是个疯子嘛,”堀田道空一向对信长没有好感,“这人只要一兴奋就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凡是不服从他的,哪怕是近臣也格杀勿论。”
“这就对了。”
道三的评价却是截然不同。他认为,身为国君就必须要有威望。深得人心又不失威严者,恐怕一万名将领中也就一人而已,普通人是绝对没有如此器量的。在这个乱世当中,再没有比将领的一声号令如雷贯耳更具有现实意义的了。
(那家伙,看来也是条蝮蛇。)
道三心想,他用欣赏得意弟子成长的眼光来看信长,丝毫没有恶意。
“不知道下回,女婿又会做出什么事来让我高兴呢。”
道三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有所防备,派出大批探子潜入到信长的周围以及清洲城下、尾张境内。
阿胜风波
一大早,信长正在马场挥鞭驯马,对面的木槿篱笆那边跑来一个年轻人,跪在他的马前。
“什么人?”
他急忙收了缰绳。年轻人跪在地上,埋头道:
“鄙人乃佐久间的七郎左(卫门)。”
此人年纪二十出头,擅长打斗,信长小时候经常带着他到城下招摇过市。
“喂,你是不是杀人了?”
信长骑在马上问道。七郎左的肩膀上沾满了血迹。
七郎左抬起脸。提到佐久间,可以说是织田家臣中首屈一指的名门,七郎左排行老二,受弟弟信行青睐,在末森城奉公。
他尚未娶妻。
“确实杀了人。”
信长勒马围着跪地的七郎左转着圈,又问:
“对方是谁?”
“和我同辈的津田八弥。今天拂晓,我冲到他家门口大声喊他,他一出来我就把他宰了。然后就来找殿下了。”
“事出何因?”
“为了女人。”
“哈哈,是那个阿胜吗?”
信长向来和家臣们的老二、老三们混得熟稔,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了如指掌。
阿胜是佐久间支系家的女儿,在织田家的家臣中是出了名的美人儿。而且,她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倔。
——阿胜真的那么漂亮吗?
信长也曾经有过兴趣,还向贴身侍卫打听过。
——每人的眼光都不同吧。我可不喜欢那种又黑又瘦的。她有点儿神经兮兮的。
侍卫说。神经兮兮,指的是发起脾气来歇斯底里。
最近,阿胜和信长的弟弟信行的贴身侍卫津田八弥订了婚。这个消息使青年的家臣侍卫们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让八弥这个家伙得手了。”
众人都愤愤不平。其中一人当着大家的面嘲笑佐久间七郎左道九九藏书:
“你不是一直暗恋阿胜吗?这回可惨了。”
七郎左忍受不了这种侮辱,立即离席而起直奔阿胜家。他偷偷溜进阿胜房里当面质问她.99lib.。
“你竟然敢骗我?”
他大喊道。阿胜对他的粗鲁厌恶之极,对方三番五次通过宗家前来提亲,她都让父亲回绝了。
事实上,阿胜连七郎左的脸都不愿见到。
据说两三年前的一个夏日,信长和七郎左在龟濑的急流中骑马嬉戏打闹时,两人都不慎落入水中,差点被淹死。阿胜听闻后对她父亲说:
“这两人都在龟濑淹死才好呢。”
她父亲气得直拧她的嘴。白痴信长一向声名狼藉,七郎左作为他的狐朋狗友,阿胜自然没有好感。
“你骗了我。”
阿胜却是不知其所云。
“你信口雌黄!”
阿胜怒喝道。七郎左却坚持己见:
“那为何你每次见到我,都笑眯眯的呢?”
“您是我宗家的公子,阿胜是支系家的女儿,当然不能板着脸了。”
“你误导99lib?t>我了。我也傻乎乎地信以为真,告诉朋友们阿胜会嫁给我。你却说要嫁给津田八弥,让我在朋友面前还有何脸面。这已经不是你我之间的男女情事了。”
“那是你自找的。你怎么告诉大家的,阿胜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但是男人得有个男人样。你能不能取消和津田八弥的婚约嫁给我呢?”
“不行。”
我讨厌你,阿胜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她只好说:“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从阿胜看来,对佐久间一族宗家的公子也只能这么说。这样一来适得其反。七郎左反而坚定了信心。
(原来她并不讨厌我。)
他觉得功夫不负有心人,每天都来找她。几天后阿胜终于忍不住了。
“我喜欢的是八弥君。”
她表明了心迹。只是她仍无法直白说,我不喜欢七郎左君。
七郎左仍不肯死心,每天都上门。如果不得到阿胜,那么自己在家臣的同辈们当中会被耻笑。
然而,七郎左的一举一动都成为同辈们取乐的对象。一天,一个好心的友人提醒他:
“他们都在笑你呢。”
当时的武士社会,最忌讳的就是受人耻笑。武士们为了不让人嘲笑才在战场上英勇搏斗,决不退缩。平时也要言行谨慎,一旦被人耻笑,不是杀了对方,便是剖腹自尽。
顺便提一下,剖腹流行于江户时代,当时除非战场失利无路可退时,很少会选择自尽。反而是迅速杀敌后拔腿就跑更具有英雄气概。
“是谁造的谣?”
七郎左打听道。同辈们告诉他是津田八弥传出的话。
“该死的八弥。”
七郎左骂道。当天晚上他回家整理了衣物,来到津田八弥家的门口抱着剑一直等到天亮,门一开他就冲进去,杀死了闻声而来的津田八弥。
“尽干傻事。”
信长呵斥道,声音却不大。信长对这个孩提时代的狐朋狗友,除了君主之情外还有其他感情。也可以说是友情。
“小七,我自从当了家,再也没上街闲逛过,也不做恶作剧了。”
“您变得认真多了。”
“只有你,还是个呆瓜。”
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信长十分羡慕他。身份低下的七郎左始终未长大成人,可以随着性子胡作非为。
“你想死?还是逃命?”
“我想离家出走。”
“既然我知道了此事,就不得不杀了你。不过,你既然知道要受死又为何特意来找我?”
“我准备见您一面……”七郎左开始放声大哭,“见您一面后就和您告辞。”
信长骑在马上,仰起脸望着天。
(这人真有意思。)
跪在一旁拎鞋的滕吉郎暗暗感叹。他从小就四处流浪,至今已改过三十九种职业,颇有看人的眼光。
(大家都说这名大将难以捉摸,看来有个关键。爱戴他,然后一味地从此角度迎奉他,如果这样做其实他倒是很有人情味嘛。)
他想。眼前的这一幕就是证据。
“七郎左,快逃吧。就当我没看见。”
信长破天荒地大发慈悲。此人一辈子都没有纵容过手下,总是一丝不苟地严格要求他们。因此被评价为冷漠无情,由于他善记家臣们的陋习和缺点,被后世称为:
“专门钻人空子的大将。”
这次却破了例。对杀了家臣后想要逃走的七郎左,他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按照藤吉郎的理解,信长从小就不被人理解,缺少关爱,一旦有人像七郎左一样崇拜他、靠近他,信长便会对其网开一面。
(看来伺候此人得从这方面下手啊。)
藤吉郎跪在地上,垂着头感慨不已。
还不仅仅如此。信长甚至还为他找好了下家,嘱咐他道:
“你到美浓去投奔我岳父吧。”
阿胜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
当她得知七郎左投奔到美浓鹭山的斋藤道三门下后,留下一封信就悄悄地离开尾张去了美浓。不言而喻,她要为未婚夫报仇雪恨。
(就算我去求道三,也行不通吧。)
阿胜判断。
听说七郎左逃走是信长一手安排的,而且他还给岳父道三写了信,拜托他照顾七郎左。
(太不公平了。)
藏书网阿胜悲愤不已。虽身为女子,她下定决心要报这个仇。
阿胜自幼在邻国尾张长大,深谙美浓的人文地理。
道三虽然在美浓称霸,不过最近也风闻他的国主之座开始摇摇欲坠。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道三最初在美浓落脚时,投奔于前任美浓太守土岐赖艺的门下,不久又使用伎俩掳走了赖艺的宠妾深芳野。当时,深芳野已经身怀六甲。
当时连赖艺都不知情,道三自然也被蒙在鼓里。深芳野只将此事透露给了赖艺,尚不足月就生下了一个男婴。
道三虽然觉得蹊跷,但是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因此把他作为自己的后继人而极尽宠爱,也从不追问深芳野。
随着道三在美浓权势的扩大,这个孩子也逐渐长大成人。
如今,这个年轻人的身世在美浓已是妇孺皆知,只有他本人还被蒙在鼓里。
道三当然也心知肚明。他甚至反过来利用了这一点。在夺取美浓的统治权时,他饱受如何安抚美浓人心的困扰,只好打出招牌,“让位给义龙”而隐居二线,顺便把稻叶山城让给了义龙,自己则修建鹭山的城馆搬了过去。虽然实权仍握在道三手中,这项举措却使国内的反抗大致得以平息。美浓人把深芳野所出的义龙视作土岐氏的直系血亲,也就不存在异议。
再说说深芳野之子义龙。
他十五岁举行了成人式,起先取名为新九郎高政,天文十七年三月正式继位,改名为义龙。
今年虚岁二十九岁。
他的体格异常的健壮。身高六尺五寸,体重三十贯。
他跪坐在地时,膝盖离地面竟然有一把扇子那么高,而扇子通常高一尺二寸。简直就是个怪物。
他的力气自然很大。要论腕力,家臣中无人能及。他还喜欢武艺,就像是一种嗜好。每年,稻叶山城脚下为守护神伊奈波明神举行祭祀时,他都要从各国请来练武之人进行比试。
这时,虽说剑术已经过了创始期,开始为天下人所重视,有身份的武士们却嗤之以鼻。
——那不过是步兵的小伎俩罢了。
纵横沙场的名将们也不屑一顾道:
打仗时根本派不上用场。
可见,身为一国之主就算再怎么喜欢,也不至于要到召集身份低贱的剑客举办祭祀比试的地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爱好。
义龙的脸胖得像鼓起的球,一双眯缝眼看起来像是没睡醒,缺乏面部表情。给人一种极其愚钝的印象,人却并不傻。
“那个蠢家伙。”
只有道三会这么批评他。义龙的近臣们都认为:
(才不是呢。他可是耳聪目明。)
由于他出身贵族,在与人的交往上缺乏应有的机灵敏锐,再加上他的体格给人的印象,看上去显得很蠢笨。
道三不喜欢义龙。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道三自己也不清楚。估计是十五六岁发育得最快的时期。
他的脸渐渐脱去稚气时。
(什么啊!)
道三顿感失望。压根儿就不像自己。眼看着义龙十八九岁时猛地蹿到六尺五寸高,道三终于彻底绝望。
(简直就是个怪物!)
不仅如此,义龙的身体就像一头巨兽给道三施加了无形的压力,道三开始从心底感到厌恶。
“他蠢笨的躯体让我恶心。”
他在下人面前也毫不避讳地说。这些话传到了义龙的耳中。
(父亲大人不喜欢我!)
他敏感地觉察到了。和其他弟弟们共处一室时,父亲道三的态度也表现得截然不同。自然而然地,义龙开始疏远道三。
就任稻叶山城主后,形式上虽为美浓国主,却和掌握实权的“鹭山隐居者”道三之间渐生嫌隙,两人之间的对立也与日俱增。
(投靠义龙殿下就好了。)
阿胜通晓其中事由,下定了决心。
她来到稻叶山城,委托义龙的家臣提交了诉状。
义龙立即接见了阿胜,亲自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点头道:
“那个佐久间七郎左,太不是东西了。虽说是鹭山的父亲大人的贴身侍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仇我一定帮你报。”
阿胜喜不自禁。
就这样,原本不过是尾张的年轻武士之间的男女情事,发展成连阿胜本人都无法想象的事件。
第二天,义龙立刻派出使者去拜见鹭山城道三。
秘事
接着说上面的话题。也就是阿胜、七郎左引起的骚动。
听了阿胜哭诉的稻叶山城城主义龙,派了使者去鹭山的道三家中传信道:
“父亲大人最近收的侍卫当中有个织田家来的人,名叫佐久间七郎左。这个人在尾张残暴地杀了人后逃难至此。死者的未婚妻誓死要报仇,上门来找我。请把七郎左交给我吧。”
道三紧盯着来人。眼睛虽在动,却是一言不发。
他始终沉默着。这个男人只要一沉默,四周的空气立马就停滞流动。稻叶山城的使者跪在地上簌簌发抖。
庄九郎也就是道三,年届六十后明显露出了老态。他瘦得厉害。皮肤衰老显得面色枯黄,让人觉得他似乎患了某种重疾。
一双眼睛显得更大,稍带浑浊地四处转动。似乎他的霸气和精气都尽悉从肉体蒸发出来,凝聚在这双眼睛里。
“那个怪物这么说的吗?”
道三终于开了口。他的眼里满是怒气。义龙越过了身为人子的界限,来向父亲张口要人,也太狂妄自大了吧。况且,义龙清楚地知道自己十分宠爱佐久间七郎左。此人是受信长之托,义龙也不会不知道。
“佐久间七郎左,”道三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女婿上总介孩提时的玩伴,也是宠臣。我是受上总介之托收留了七郎左。不会交出去的——你回去传话。”
使者回到稻叶山城后,汇报给义龙:
“鹭山的主公大人是这么说的。”
“岂有此理!”义龙的胖脸蛋涨得黑红,“难道我义龙,在父亲的眼里还比不上邻国的女婿吗?”
他怒吼道:
“既然父亲大人如此不讲情理,我也只好把七郎左抢过来了。小牧源太听命。”
小牧源太生于尾张春日井郡小牧,由于种种原因四处流浪,来到美浓后被道三收留。
道三隐退后,转到其子义龙门下,因勇猛而得到义龙的赏识。
很快,小牧源太就来到义龙面前跪拜道:
“源太听命。”
义龙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来了。听说鹭山的佐久间七郎左和你是同乡?”
“不错。”
“认识吗?”
“是的。”
“想办法把七郎左带到稻叶山城来。有这么件事。”
义龙把阿胜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只是,鹭山的主公不会交出七郎左的,不是吗?”
“不管他。鹭山那边要是发怒的话我会出面的——源太。”
“在。”
“领旨。你陪同阿胜助她一臂之力。杀了七郎左遂了她报仇的心愿。源太,不得有误。”
小牧源太低头叩首,瞬间下定了决心。主命难违。他决心舍弃道三为义龙效力。况且,助人报仇是以勇猛自负的武士最高的荣誉。
那个时代,比起主仆关系,武士们更看重自己的勇猛和声誉,换过主公的小牧源太答道:
“在下遵命。”
过了一会儿,阿胜跟随着侍女进来,远远地跪在下方。
“她就是贞女阿胜。”
义龙亲自介绍说。
之后小牧源太和阿胜退下大殿,四目相对时,
(真是个美人。)
源太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原以为是个强悍的贞女烈妇,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子颇有姿色,让人浮想联翩。
“主公传令,让我助你复仇。”
小牧源太说。阿胜的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源太,很快又低下头去说:“那就全仰仗您了。”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与她的长相颇不协调。源太喉头一紧。刚才阿胜低头时,衣领有些松懈,能看见胸前饱满的山丘。小牧源太无比振奋地表示:
“一定满足你的心愿。”
受如此佳人所托,源太自然无法推辞。
源太径直去了鹭山,找到住在城楼大手门附近的佐久间七郎左,通报一声:
“是俺,小牧源太。”
就闯进门去。佐久间七郎左热情相待。在美浓做官的尾张前辈唯有小牧源太一人,而且还来看望自己。七郎左陶醉在乡情中:
“太不敢当了。本应该我去看你,却因有事缠身迟迟未能成行。今后,还请念在同乡之情多多照应啊。”
当下便好酒好菜款待。小牧源太酒足饭饱后,邀请道:
“多谢款待。也请你后天到稻叶山城来做客。我会安排好渔夫,一同抓鲇鱼去吧!”
“那太好了。”
佐久间七郎左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七郎左中计了。他如约来到小牧源太家,吃着鲶鱼,开怀畅饮。眼看已经酣醉如泥了,小牧源太突然喊了一声:
“主上有令。”
便扑了过来,源太的家丁们也闯进来将他五花大绑后,关在屋内的临时牢房里。
第二天,他被带到伊奈波明神旁的空地上的竹篱笆内,见到了阿胜。七郎左也持剑抵抗了一阵,却不敌小牧源太以及三名家丁长枪的围攻,大腿中枪后仰身跌倒,被阿胜用短刀刺中了咽喉。这一招足以致死。阿胜九九藏书
随后又拔出腰刀,对着倒地的七郎左胸膛狠狠刺下,七郎左当时气绝身亡。
这次的复仇被称作“稻叶山复仇”而名扬远近。贞女阿胜和勇士小牧源太的大名也响彻远江、骏河一带。
然而,此事却激怒了两个人。
他们是道三和信长。
信长大发雷霆。
(我要杀了阿胜。)
他痛下决心。信长觉得,阿胜实在是该杀。她竟然私自跑到邻国杀了自己委托给道三的七郎左。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向邻国的年轻国主求助,让信长颜面扫地。阿胜越是出风头,信长就越是觉得耻辱。
“阿浓,阿浓,”信长听闻此事后,一边喊着一边走进后宫,“你听说了没有,那个女人?”
阿浓也听说了发生在自己娘家地盘上的这件事。
“阿胜在稻叶山城下出了名呢。”
浓姬不动声色。
“连你都向着阿胜吗?”
信长大吼。
“怎么会呢?”
“我和岳父道三可是丢尽了脸。”
“不过,阿胜确实是个贞女啊。”
“愚蠢!”
“比起阿胜,她身后那个得意忘形的义龙更让人可恶。我要是有余力的话,恨不得现在马上就攻打美浓,包围稻叶山城。”
信长道。义龙是浓姬的哥哥,也等于是信长的哥哥。
“阿浓,义龙此人怎么样?”
他又问道。信长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打败义龙的事。
于是,浓姬大概介绍了义龙的情况。包括他体格庞大、迷恋武艺、表情虽然迟钝却异常敏感等等。
“此人真是你的哥哥吗?”
“不。”
浓姬摇摇头,看着信长却说不出话来。她在犹豫应不应该将真相告诉信长。
“怎么回事?”
“其实,义龙和我不是亲兄妹。”
浓姬一咬牙抖了出来。信长“咦”了一声,神情微妙。他吃惊时总99lib?是这副表情。
“不是亲哥哥吗?”
“嗯,不是。”
浓姬道出义龙的身世。
“也就是说,深芳野那个女人嫁给蝮蛇做妾时已经怀了前任赖艺的孩子。义龙知道自己不是道三所生吗?”
“不清楚。那人表情向来迟钝。”
“阿浓,”信长毫不讳言地说,“义龙一旦知道这个秘密,道三会没命的。”
说完,信长出了房间直奔大殿,派出使者速往美浓。
“请交出阿胜。”
使者传话道。信长另外又派了使者去找道三请求道:
“请说服义龙把阿胜还给尾张。”
第二天晚些时候,使者回来报告说,遭到了义龙的拒绝。
“再去一趟。”
信长又派出别的人。如果义龙坚持不交出来的话,那就每天不断地派人前去。
义龙仍然表示拒绝。
再说道三。
与信长的杀气腾腾相比,道三对此事保持缄默。要说这件事中最伤感情的,要数道三。女婿托付给自己的家臣,被义龙设计骗走,白白地送了性命。
他却始终沉默着。心腹大臣堀田道空从旁提醒道:
“这件事闹得很大啊。”
“是吗?”
他只应了一句,便匆匆转移了话题。然而,他的一双眼睛却燃烧着火焰。谁都可以看出,这件事后,道三对义龙感到深恶痛绝。然而,他却选择了沉默。
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呢?道三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道三从还是庄九郎的年轻时代开始,就懂得如何不在他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情绪。藏书网这并不等于是脾气温和。他其实是非常易怒的。只是,要深思熟虑才行。要让怒气在腹中沉淀下来,再三思考后,变成其他的形式。这也是蝮蛇之名的由来吧。
眼前让道三苦苦思索的,不是对着义龙大发脾气,而是转变为“如何处置义龙”。
接连几天,道三都沉浸在思考中,终于决定:
(我要废嫡。)
撤去义龙的头衔,让自己的亲生子即“义龙的弟弟”取而代之。要平息怒火,也只有这个办法。
道三膝下有好几个儿子,都一同住在鹭山城里。其中,孙四郎和喜平次已经长大成人。然而两人都未能得到父亲的遗传,胆小无能。道三自己也对此不抱希望。
“无用之辈也。”
故而没有把他们培养成武将的意愿。武将生存的圈子勾心斗角,善良懦弱的贵族子弟最终只会落得被除掉的下场。他甚至考虑——是不是把他们剃度送入佛门呢?
(让孙四郎继位吧。)
道三心中闷闷不乐。虽然不是什么上策,但也总比让义龙占着稻叶山城要来得放心。
道三正在筹划此事时,信长的使者前来求见。
“是关于阿胜的事情。”
使者转达了主人信长的口谕。
道三点头道:
“佐久间七郎左死于非命,我未能替女婿保护好他,实在惭愧。不过阿胜不在我这儿,她在义龙的稻叶山城。”
“主子知道。因此想请求您利用父君的权威,让稻叶山的主公把阿胜还给织田家。”
“恐怕不行。”道三苦笑道,“义龙近来颇为自负,我已经管不了他了。就算派人去也会被赶回来的。”
“只是……”
信长的使者还想接着说,您不是父君吗?却被道三打断道:
“我自有打算。少安毋躁。”
使者满怀希望地告退了。此时道三对尾张使者说的一句“我自有打算”,却迅速传遍了美浓国内,当然也落入了稻叶山城义龙的耳中。只是,这句话传到他这里时,已经变了味,内容是:
“据说鹭山的主公要废掉嫡子拥立孙四郎呢。”
义龙听后,心想:
“果然不假。”
自从自己成人礼后,道三对自己就异常冷淡。对弟弟们却是百般迁就。这种父亲,让弟弟来取代自己这种事完全做得出来。
义龙当然不愿意舍弃今天的地位。
(干脆豁出去了。)
他想。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谋反,赶走父亲和弟弟们。
他左思右想后,悄悄地传唤了长井道利商议此事。长井家曾经担任美浓的小太守而盛极一时,后来失去了大部分领地,如今的主公道利靠着俸禄寄养在义龙门下。
这个半辈子小心翼翼苟活着的道利,当义龙向自己倾诉了不为人知的烦恼后,虽然稍有犹豫,却义无反顾地开口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足以颠覆义龙的世界。
石破天惊
仅凭一句话就改写了整个历史,恐怕也只有这个例子了。
“隐居在鹭山的主公,并不是您的亲生父亲。”
长井隼人佐道利一语道破了天机。
还不仅如此,他继续说:
“主公您真正的父君,正是先代的美浓国主赖艺啊!”
“此、此话当真?”
义龙全身的血液竟像是凝固了,连手指尖都顿时变得煞白。简直不敢相信,无法相信。先代的土岐赖艺被父亲道三赶跑时,当时十六岁的自己初次随军攻打大桑城,挥枪从大手门蜂拥而入。简直荒唐至极。就算自己不知情,却奉了假父亲的命令亲手将亲生父亲赶出了国门。
“我不信。”
义龙脑海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思考能力逐渐恢复过来。很多疑问都茅塞顿开。父亲道三在众多的子女当中,唯独对自己极其冷淡,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而且,传闻中还说道三打算废了自己,把美浓国主的位置让给弟弟孙四郎。
“隼人佐,我再问你一次,此事可是千真万确?”
“不是我一人这么说。美浓国内,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恐怕也只有主公您被蒙在鼓里。”
“如果此事属实,那么鹭山殿下不仅不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杀父仇人,对不对?”
“正是。”
告密的长井道利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吓得说不出话来,跪在地上肩膀不停地哆嗦着。
“隼人佐,对不对?”
“是,正是。的确如此。”
“隼人佐,父仇子报。对方是鹭山殿下。”
义龙不禁脱口说了出来。他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严重性,怒目圆睁,嘴角下垂,身子因为愤怒而开始颤抖。
“是,是啊。”
长井道利抖得越发厉害了。
“报仇。”
义龙自言自语道。往往在这种时候,语言带有某种魔法。义龙的内心已经失控。要想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需要强大的富有磁性的言语。
那就是报仇。
除此以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可以挽救被真相撕裂的义龙。否则,义龙恐怕要一辈子活在战栗和震惊当中。
“报仇。”
义龙又重复了一遍,就像得到了奏效的咒语一般,身体停止了抖动。
“要不要下手呢?”
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半睡半醒般迟钝的表情,似乎在自言自语。
“不过,殿下,”长井道利仍在哆嗦,他想要减轻自己告密的罪过,“什么?”
“您到底是赖艺殿下还是道三殿下所生,天下之大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您在川手正法寺削发为尼的生母深芳野夫人。您亲自去问问比较稳妥。”
“有道理。”义龙点头道,“不过,隼人佐,如果母亲告诉我的确如此,我该怎么办呢?”
“这……”长井道利低头说道,“请殿下定夺。”
“是啊,要我自己决定。”
义龙起身离座,带了几名随从,出了稻叶山城直奔川手的正法寺。
不速之客义龙造访时,深芳野刚从庭院里的枫树上剪下一枝红叶,供在佛像前。
她马上备了座,自己坐在下方。
“母亲。”
坐在上座的义龙开口叫道。美浓的国母是道三的正室明智氏小见方。前几年小见方因病已经不在人世。总之,深芳野作为道三的偏房,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并不高。考虑到她是当今国主义龙的生母,入佛门之前被尊为夫人,削发为尼后,才勉强允许她住在正法寺中的持是院。
“什么事?”
深芳野小声问道。
“让左右退下。”
义龙的家臣和深芳野周围的人都退下后,他从上座下来走到深芳野跟前,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
“请告诉我真相。道三殿下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对吗?”
“啊!”
深芳野惊得张大了眼睛。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义龙。很快她又垂下眼帘,极力想要掩饰脸上的表情,然而她膝盖上双手的战栗暴露出她内心的波涛汹涌。
“难、难道是真的?”
义龙叫 出声来,深芳野猛地抬起脸。
“我不能说。”
她低声道。义龙不禁怜悯起眼前的母亲,他扶着深芳野的肩膀说:
“母亲,儿子不愿打听您以前的风流旧事。但是我必须要知道,母亲您原本是赖艺殿下的偏房,有孕在身却被道三抢走了。是这样的吗?这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告诉我的。”
义龙称呼道三时已经不用尊称了。
“道三对待母亲如此冷酷,不立为正室,还娶了明智家的小见夫人,让您终身为妾。对母亲来说,道三太应该被诅咒了。”
“殿下还不懂男女之事。”
“您别骗我了。母亲年纪尚轻就看破红尘遁入空门,难道不是为了报复道三吗?义龙是您的儿子,怎么会不懂呢?”
义龙说。深芳野泣不成声,连忙抬起袖子擦脸。
“告诉我吧。义龙是先代美浓太守土岐赖艺的儿子。”
义龙99lib?深深望着生母的脸孔。
深芳野更加伤心了。她纤细的脖颈微微颤动着,让义龙觉得她只不过是个懦弱的女子罢了。他对母亲滋生出一种奇妙的陌生感,就像闻到了某种不快的气味。
“老娘们。”
义龙拼命忍住想要喊出来的冲动,很快移开了眼光。然而,孕育自己的女人还在继续哭泣。
义龙耐心地等着深芳野的回答。只要她的一句话,年轻时被四周叫做庄九郎的道三在美浓苦心经营的权力这一艺术品将灰飞烟灭。庄九郎即道三眼中这个不起眼的女子,将淡然地把他推向不幸的深潭。
义龙还在盼望母亲嘴唇开启的瞬间,深芳野的沉默却漫长无边。他终于爆发了:
“母亲,你不回答也行。义龙只好相信这是真的了。我的父君不是斋藤山城入道道三,而是先代美浓太守、土岐源氏的嫡流美浓太守赖艺殿下。”
“殿下,”深芳野终于抬起了头,“如果是这样,您打算怎么办?”
“义龙身为男子,当然选择男子之道。”
义龙站了起来。他走出去拉上门,停了一会儿聆听里面的动静,深芳野好像还在恸哭不已。
义龙从走廊上飞身跃下,他的庞大背影落在了院里。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平静自己的心情。
鹭山的道三自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他并没有明确表示:
废去义龙之嫡位。
虽说阿胜报仇一事使他对义龙更加憎恶,却还没到从心底开始考虑废嫡的地步。坦率说,他已经年过古稀,没有精力去完成废嫡的大事。
他希望安稳的生活。
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在他身上,从前精力旺盛的权术家的影子已经逐渐远去,他正在迎接和平而慵懒的老年。
而且——
道三重视的是义龙的愚笨。孙四郎以下的亲生儿子们更是不值一提。就算换人也是无用。当初传位给义龙时,他就认定这个乳臭未干的肥猪不会有任何作为。
道三不曾想到,知道义龙出生秘密的还有深芳野。他曾经贪恋过她的肉体,并加以利用。道三在实现美浓的梦想时,深芳野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过现在已经无用了。丧失了利用价值的深芳野,到川手的寺庙出家为尼与世隔绝。也不过仅此而已。深芳野无言地告知了义龙事情的真相,点燃了义龙心中的熊熊怒火,如此重大的事件,道三做梦都不曾想到。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是无能懦弱的,都是为了被自己利用而存在的,这是这个年老的英雄过于惯性的思维。
义龙得了重病——
当他听说这一消息时,这种思维让他没有觉得任何意外和蹊跷。
(义龙得病了?那个怪物实在是太庞大了。庞大的身体肯定要出问题。估计某个部位已经开始崩溃,弄不好会一命呜呼。)
他一心这么想。倘若义龙死了,道三也不会让亲生儿子孙四郎继位。义龙有子嗣叫做龙兴。当然应该让龙兴继位。这样的话,.99lib?美浓的统治者中将不会有道三的血统。他已经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这个老人通过亲身经历彻底看透的是,就算硬把无能的人推上王座,也迟早会因为无能而垮台。
(反正,我死后美浓一定会落到尾张的女婿之手。那个年轻人一定会这么干。他拥有与生俱来的天分。我苦心经营的美浓国,将成为他壮大实力的好肥料。这样也好。)
道三心想。处于这种超然和虚无境界中的道三,自然不会浪费精力去注视义龙这种人物的一举一动。
义龙的病,竟似一日比一日加重了。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千家万户。
弘治元年的十月,义龙的家臣日根野备中守作为使节来到了鹭山城。
“臣惶恐,稻叶山的主公已经病入膏肓了。”
日根野备中守把义龙的病情描述了一遍。
“那么严重啊?”
道三信以为真,甚至有些怜悯起义龙来。
“我会找时间去看他,让他振作精神,好好养病才是。”
道三说。
“臣遵命。”
使者日根野备中守叩谢,他已经知道义龙要谋反的机密,所谓的“病入膏肓”不过是幌子而已。
日根野从道三那儿告退后,又去拜见了道三的亲生子孙四郎和喜平次,说明了义龙的病情并捎了话。
他捎的话大意是,义龙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了,想和弟弟们见最后一面。孙四郎和喜平次马上表示:
“兄长如此,我等马上就去。”
他们马上收拾东西,跟随日根野备中守的人马登上了稻叶山城。孙四郎和喜平次一直把义龙当做是自己的亲哥哥。
义龙躺在病榻上。
这个病榻要比常人的大上一倍。他从枕头上微微地扬起头:
“你们来得正好。”
他的声音微弱。道三从心眼里瞧不起的这个庞大的蠢货,在关系到生死的要紧关头演技竟是如此逼真。
“孙四郎,我的子嗣尚且年幼。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家国都要托付给你了。”
“父亲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不是学武之才,武士无能则会身败名裂,让我做学问或是出家。孙四郎不敢违抗父亲之命,当不了武士。”
义龙虽然听着,心中却嘀咕着怎么不对劲。不过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回头了。他仍然装得有气无力地说:
“我想叙叙旧。你们在城里住上一两天陪陪我吧。”
“好啊!”
二弟喜平次也欣然应允。
“我们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安慰大哥。”
“那真是太好了。”
义龙露出疲惫之色闭上了眼睛。见此,孙四郎和喜平次退出了病房,被领去歇息。
负责招待的是日根野备中守兄弟。他们备了酒菜,还为尚未成年的喜平郎准备了甜点。
当晚,他们就宿在城里。
夜里,日根野备中守来到义龙的病榻前报告道:
“他们已经睡下了。”
日根野备中守虽然可怜两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却不敢违抗君命。他来是为了确认君命有没有变化。
“请殿下吩咐。”
他请示道。一贯缺乏表情的义龙只是抬了抬眼皮说了一句:
“照旧行事便是。九九藏书”
便翻身面朝屏风睡了。备中守甚至未能看清他的表情。他出了房间。
他的弟弟在外面等候。
两人相视会意后,进了事先准备好的房间。房里有五名日根野家的家臣。主仆几人很快就换上了窄袖衣服和裤子,用绳系了裤脚,蒙上黑面罩出了门。
他们飞速赶到孙四郎、喜平次的房间,分头闯了进去。
“主公有令!”
备中守大喊一声,家臣们鱼贯而入,睡梦中的孙四郎立刻被利剑穿透了胸膛。
喜平次也同样一命呜呼。
战端
听到两个儿子被杀的消息时,斋藤道三正在鹭山城外的原野上猎鹰。
原野已经染上了一片秋色。他策马奔过原野,进了树林,刚来到林中的小池塘边,只听见“报告主公殿下!”的大喊声,有人从树林间急奔而来。估计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只见来人骑了一匹无鞍的耕田用的马,没有马鞭,只是用一根带着叶子的树枝抽打着马臀。树枝上的叶子颜色深红。是漆树叶。
(冒失的家伙,也不怕过敏。)
道三侧马立在池塘边,静静地等着来人。
“主公!”
武士翻身下马跪倒,一口气报告了孙四郎、喜平次两人在稻叶山城遇害之事,才大大地吐了一口气,趴在了地上。
犹如晴天霹雳。不是弑子一事,而是假儿子义龙既然接连杀了两个弟弟,应该已经做好了独立的准备,即在稻叶山城招兵买马,推翻道三的政权。不,岂止是准备?应该是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计划,否则也不会动手杀了孙四郎和喜平次。
道三表情僵硬。
此时若作出无谓的举动,只会让手下人心惶惶,传出去将有损大将的权威。为人之父的道三即使在听到如此悲痛的消息的这一瞬间,也保持了大将的仪态。与其说是表演,不如说是这个男人从庄九郎的时代就持有的天性。
“把漆树枝扔了吧!”
道三从马上下令道。来人仍然紧紧握着鲜红的漆树枝。
“好好给他洗洗手。”
他吩咐左右道。
“带他去池塘。”
他补充道。虽然嘴上在下着命令,他的眼里却根本看不见漆树枝和来者。他仿佛看见,自己亲手建造的天下第一坚城稻叶山城巍然挺立,城墙上到处插满了义龙的战旗。
“与助,”他唤着来人的名字,此人是遇害的孙四郎的贴身侍卫,“再说一次,稻叶山城的情况如何?”
“忘了报告了。稻叶山城的城墙上,插着崭新的九条桔梗旗。”
桔梗图形是先代土岐氏的家徽。斋藤家的旗帜是道三亲自设计的二条波纹。义龙用桔梗旗取代了波纹旗,等于是公告全国和天下:
“恢复土岐的姓氏。”
(怪谁都没用。)
道三苦涩地拽过缰绳。
(看来我低估了那个蠢货。没想到会有今天。)
他仰望着天空。晴空万里,一望无垠。
(看来要背水一战了。)
道三缓缓地策马而行,马蹄踏过树林中的草地。他一路都在思考如何与自己的儿子打仗,却九九藏书理不出个头绪。
骑在马上的道三陷入茫然之中。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此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也难怪,一想到竟然要和义龙交战,他感到荒唐至极。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如此不堪的时候。义龙一定会招兵买马来对付我。而这些兵,不都是我培养起来的吗?义龙一定会死守着稻叶山城,这座城不也是我耗尽心血才建起来的吗?再说,义龙这个对手——最最荒唐的是,他到底是我的儿子。虽然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他却是我一手抚养长大,还让他当上了国主。所有这些都是出自我的手掌,如今却要和我作对。想我英明一世,竟然会遭遇如此下场!)
道三眉头紧蹙。
不知不觉,他笑了起来。除了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从年轻时就给自己定好了周密的计划,所有行动都在我的计划之内。才从一介无名之徒跃身当上了美浓一国的主人。我的计划可以说是奇术。而这种奇术得以发挥完全是仰仗前任太守土岐赖艺。我先是接近他,然后利用他,仰仗他的权威玩弄手段,终于得到了美浓,赶跑了赖艺。赖艺有如此下场也是自作自受。谁让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呢?但是我却忘了这个蠢货唯一不缺的是生殖能力。他藏书网和深芳野交欢时不曾忘了播种。深芳野这个成天只知道哭的娘们,却厚颜无耻地藏匿了赖艺的野种,十月怀胎生出了一个义龙。我把他当做亲儿子养大。虽说是出于政治需要,却也没必要把国主之位让给他。我却这么做了。也许是出自心底对赖艺的怜悯之情吧。而恰恰就是这种该死的怜悯,耽误了我的计划和奇术……)
他哭笑不得。倾尽所有智慧设计好的美浓经营策略,却输给了无需任何智慧的男女交媾、受精、孕育这一动物本能,功亏一篑。
(大势已去。)
道三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这应该会成为自己人生落幕的一大笑话吧。
他骑马出了林子。
上了大道,道三抖擞起精神,和刚才树林中的自己判若两人。只见他麻利地挥着马鞭,马儿犹如长了翅膀一样,朝着鹭山城飞驰而去。
回到鹭山城,道三马上吩咐:
“让老臣们到大殿集合。”
他穿过庭院进了茶室,点上炉子泡上茶,喝了两盅后,心里有了打算。
(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战。要打得痛痛快快的。)
大殿里,石谷对马守、明智光安、堀田道空和赤兵卫等人已在等候。
“你们听说了吗?”
道三落座后即刻发了话。
众人都点了点头。每个人的目光都炯炯地盯着他。道三一一环视,眼光扫过每张脸孔,似乎要看到对方的心底去。
(这些人都会誓死跟随我的。)
他确信。石谷、明智和堀田等诸将领均与道三志同道合,都和道三有着深深的默契,应该不会投敌叛变到义龙那边。
不过,他们毕竟是在道三隐居的鹭山城里奉公的将领。人数一向不多。道三把家臣兵团的百分之八十都让给了稻叶山城的义龙。
“马上通知,让士兵们集合吧!”
道三向众臣下令。转眼到了第二天。
稻叶山城里的动静也打听清楚了。义龙废了斋藤的姓氏,重新起名为一色左京大夫。他暂时借用了母亲深芳野娘家的丹后宫津城主一色家的姓氏,想必是打算除掉道三后再恢复土岐的姓氏。
而他招募兵马的理由是:
“杀道三入道,报我父土岐赖艺之仇。”
他堂而皇之地四处劝诱着美浓的武士们。这意味着,他作为数百年来美浓的神圣血统太守土岐氏的当代主公在下达命令。
美浓的武士们开始动摇了。他们习惯了听从主公的命令。眼下的主公是土岐义龙。
从利害关系来看,义龙一方具有明显的优势。首先,他是当今的国主,稻叶山城的奉公者人数众多——在常备军队上,道三隐居的鹭山城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另外,义龙盘踞在美浓第一城的稻叶山城中。与鹭山城这座建在小山丘上的小城相比,这里可是百攻不破的要塞之地。就连小孩儿都知道,无论是攻是守,盘踞在要塞的义龙都具有绝对的优势。
……
(看来劝募是行不通的。)
道三心中暗叹道。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灰心,而是全力加固鹭山城的防守。
美浓出现了两名主公。来自双方的使者跑遍了国内的村头巷尾,动员大伙儿:
“加入我们这边吧。”
道三自己也判断道:
能招到义龙那边十分之一的人马就不错了。
他虽未抱太大期望,却也没有死心。所幸的是,虽然道三的旧臣们陆陆续续地前往稻叶山城,义龙倒也无法立即攻打道三。
道三高明的战术,让义龙和他的党羽们都有几分忌惮。他们对此谨慎万分。这种慎重中体现出的无能,为道三的备战赢得了时间。
关于道三面临不测的消息,传到了隔着一条木曾川的邻国信长的耳中。
信长很是惊讶。他正和本家的岩仓城主织田信贤处于内战状态,没有多余的兵力。不过他还是立刻决定:
“可派援兵。请告知事情经过。”
他派人前往道三那里,同时又派出大量密探去打听美浓的动静。
探子们很快就回来了。他们报告说,道三的兵力少得可怜。
“道三殿下肯定打不赢。”
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那么少吗?”
信长语气凄凉。
“与此相反,稻叶山的义龙殿下人马却是与日俱增。”
(蝮蛇命中逃不过此劫啊!)
信长也不得不这么想。就算道三的战术有如魔法,兵力上的差距却是足以致命的。如果只是相差半数,还有可能用战术来弥补。然而,道三的兵力甚至不到稻叶山城的十分之一。
“此事要瞒着浓姬。”
信长向后宫的侍从们下了关于美浓情势的封口令。已经失去母亲的浓姬,如果知道要再次失去父亲,该是多么的痛苦。
信长的密使到达道三居住的鹭山城时,是一个降霜的清晨。
道三穿得很厚。
“女婿说要派援兵?”
道三惊喜地睁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过了良久,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长睫毛下隐约有泪光闪烁,随后又展颜一笑:
“想不到上总介公子年纪轻轻,却如此关怀体贴别人的事。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这边人手够用了。”
他轻描淡写道。
道三的答复出乎信长的意料。他听后心想:
蝮蛇这家伙光嘴上逞强。
不过这倒像是道三一贯的作风。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蝮蛇会不会已经做好了送死的准备。
他不禁愕然。怀抱必死之心的话,也就无需尾张的援兵了。如此看来,道三最后的战术,不是为了打胜仗,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轰轰烈烈地闭幕。
信长不得不向浓姬吐露了此事。
“你父亲想要自杀。”
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他说的自杀,意思是道三在准备一场浪漫的带有自杀性质的战争。
“就连我的援兵也被他拒绝了。是不是老糊涂了。你也赶紧写信劝劝他吧。派福富平太郎去送。”
福富平太郎是受到道三宠爱的青年武士,作为浓姬出嫁的随臣迁到了织田家。派他去的话,道三应该会敞开心扉说真话吧。
福富平太郎奉了浓姬之命,装扮成小贩趁着夜色蹚过了木曾川。义龙已经派出部队在国境边上戒严,以断绝道三与信长在军事上的联络。
福富沿途杀了三名戒严的士兵,自己的左肩也中了剑,浑身是血地赶到鹭山城,与旧主人得以久别重逢。
道三听他说明来意后笑了,宽宽的前额上布满了皱纹:
“呆瓜殿下很是关心我嘛。”
却坚持不肯接受援助。
平太郎眼中的道三变得很是悲观。与其东山再起,不如为自己想好退路。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以前那个贪婪的野心家和冷血的阴谋家,料事如神的斋藤山城入道道三吗?福富平太郎反而对道三的变化心生怜悯:
“殿下,不可气馁啊!”
他想提醒道三不可过于悲观。
道三却苦笑道:
“你真傻。”
我的心计怎么会退步呢?道三接着说:
“正因如此,我才谢绝了信长的援军。”
“为何如此?”
“美浓是个大国。”
“那又如何?”
“一着火就是大火。”
“您的意思是?”
“信长的地盘还只是半个尾张国。”
“此话不假。”
“再说信长也正在和岩仓的织田氏交战。你想想看。自家着了火,他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余力帮我灭火呢。就算他硬要匀出人手,也就是一千人,顶多也就是一千五百人。一旦匀给我了,他自己的清洲城就岌岌可危了。再说,就算他拨给我两千人马,也于事无补。结果只会是丈人女婿一同完蛋。”
“怎么说?”
“这场仗没有胜算。”
道三回答得很干脆。这就是道三谢绝信长的原因。他的计算能力不仅没九九藏书有衰退,而且他的拒绝,恰恰是由于他精确地算出了将要交付给死神的人数的结果。
“明白了吗?”
道三甚至有些得意于自己的冷静,脸上竟然浮起了明快的笑容,说道:
“回去告诉那个呆瓜,我还没老糊涂呢。”
“不过,殿下,”福富平太郎不禁流下泪来,他也顾不上擦,“这次是出于道义上的援兵。请接受。我愿意献上微薄之力,死在殿下的鞍前马后。”
“道义之战?”
“真想不到,从信长的嘴里会听到这种话。回去后告诉他,打仗是出自利益之争。除非有必胜的把握,否则不可出兵。不懂这一点就得不到天下。让他这辈子都好好记住。”
“那,那我要怎么做?”
“你只不过是个武士,我刚才讲的是身为大将应有的道德,武士之道另当别论。武士要有仁有义。”
道三凛然道,语气铿锵有力。福富平太郎被他的威风慑住,半晌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之后,平太郎用过饭菜,又换回百姓的装束出了美浓,回到了尾张。
道三和义龙各自做着开战的准备,速度却缓慢得惊人。
转眼到了弘治二年。
稻叶山城终于结集了一万两千兵马,义龙决定开战。而道三的鹭山城里,充其量只有两千数百人而已。
南泉寺之月
数量决定胜负。
敌方的义龙拥有一万两千兵马,而自己鹭山城中的人马只有他们的六分之一,道三对自己的落魄光景也只好苦笑不迭。
(倒是和我预想的人数差不多。)
道三心想。
(不过正如世上的凡夫俗子所盼,要是出现奇迹就好了。)
堀田道空和赤兵卫等人都心怀期盼。他们每天都一边祈祷一边核实着城里的人数,当他们认识到不可能再增加时,便去央求道三:
“主公,咱们吹号吧!”
他们想做最后的尝试。得到道三的同意后,他们在城墙的各个角落配置了擅长吹号的人,轮流让他们吹着。
——加入道三这边吧!
他们用的是催促各村的海螺。滴滴的螺号声传遍了整个美浓平原。号手和风向不同,有时候能传到三四里开外。
吹号的士兵们立在城墙处,不分昼夜地对着东、西、北三个方向吹着。之所以不对着南边,是由于敌人的稻叶山城位于南侧。
鹭山城地处美浓平原的正中央。螺号声响彻天际,越过田野。广大无垠的田野上,螺号声中透着一股哀伤。
四处春意盎然。从城墙上放眼望去,有的村庄开满了白梅,有的则是粉艳的桃花,看上去就像是童话中的风景画一般。而对着这些春光中的村庄吹着螺号的道三手下的兵士们,又何尝不是画中的人儿呢?
螺号声持续了两天两夜。
然而所有的这些村庄里,却未见有一匹马或是一名士兵前来助阵。夜里,道三躺在床上听着空旷的螺号声,倍感凄凉。没想到自己最后的时光,竟然会在这种寂寞荒凉的伴奏声中度过。
第三天早晨,道三起身后立即唤来堀田道空:
“让他们别吹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
道空跑到城墙上,命令吹号的士兵们停下。士兵们一副尽了力的表情,纷纷放下了螺号。
城池内外,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接下来要看战术了。
己方的人数太少,无法在平原交战。看来只好躲在山里,利用天险来开展山地战了。一向喜欢光明正大地在平原决战的道三,并不喜欢像猿猴一样上蹿下跳地进行山地战。
四月初,道三召开了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决定了基本方针。
“先挑一天刮风的夜晚火烧稻叶山城下的街市。”
稻叶山城下的街市井口(现在的岐阜市)因道三断然采取了经济行政手段“乐市乐座”而异常繁华,道三一向引以为豪。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会亲手烧了这座街市。
然而事出无奈。城下一幢幢的武士住房就像是整座城的碉堡。必须先烧了这些碉堡,才能对付主城。
翌日刮起了风。
巳刻一到,道三开始行动。他亲自率领全军渡过长良川,就像强盗队伍的首领似的迅速赶到稻叶山城下,命令道:
“放火给我烧!”
道三的将兵们手持火把,都化身为火魔闯入大街小巷,所到之处统统点燃。
到处都蹿起了熊熊烈火。
火光下的道三策马立在名为恩明巷的小巷边,黯然看着四周的夜色。
前方的稻叶山高高耸立,道三亲手建成的百攻不破的稻叶山城跃入眼帘。点点篝火犹如星星点缀着黑黝黝的山峰,敌人不断在本丸、二之丸、三之丸中出没。
只是,义龙即使被人少势弱的道三烧到了脚后跟,也不见他出城应战。
义龙眼里的假父亲道三,在战术上简直就是出神入化的名人。既然他敢明目张胆地过来放火,就一定做好了好几步的打算。
当然,道三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倘若敌人打开城门攻打过来,埋伏在两侧的伏兵则会从侧面痛击他们,同时佯装后退把他们引诱到长良川河畔低洼的湿地里,包围他们从而一举歼灭。这种夜间作战最适合以小部队对付敌人的大军。
敌人却毫无动静。任凭道三的人马好生折腾,就是不予理睬。
道三一见烧得差不多了,又勒马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没有出城的意思,便向地上啐了一口痰道:
“真没劲。”
他掉转马头迅速下令到野外集合,全军开始向稻叶山城东北方向四公里处的丘陵地带——北野城进发。
途中,他拨出一队人马,下令放火烧了自己一直隐居的鹭山城。
经过大桥村时,后面的天际升起一缕黑烟。鹭山城被淹没在火海中。
(都烧光了。)
道三骑在马上频频回首,他干涸的双眼注视着原野上空的烟雾。
这座城里有太多的回忆。记得刚到美浓的时候,第一次拜见土岐赖艺便是在这座城的大殿里。也是在这里,他为了得到深芳野,举起长枪刺中了画中老虎的眼睛。把赖艺推向酒池肉林使其成为废人的,也是在此时熊熊燃烧的这座鹭山城里。美浓到手后,他把稻叶山的主城让给义龙,自己则隐退到这座城里,把浓姬在内的几个孩子抚养成人。这么一想,自己人生的画卷,开始于这座鹭山城,随之徐徐展开.99lib.,最后仍在此地告终。
(我这一生都在燃烧。)
道三心想。然而,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举旗向北行进。
不久就到了北野城。
数日后。
道三把距离北野南侧二里开外的岩崎城,指定为北野城防守的最前线。部将林道庆负责把守此地。
可以说是北野城的出丸。岩崎城地处低矮的丘陵,连接北野的街道自下朝北而行。敌人想进攻北野城,就必须先拿下进攻路上的岩崎城。
四月十二日,义龙率领大军攻打岩崎城,双方短兵相接,仅仅一天,岩崎城陷落。守将林道庆向北野城的道三派出传达遗言的使者,放火烧了城中心,在火焰中剖腹自尽,结束了生命。
“道三的手段也没什么特别嘛。看来他青云直上的法术已经不灵了。”
岩崎城的陷落使义龙和他的部将们欢欣鼓舞。
“一点儿也不奇怪,”道三听到这条传闻后,自嘲地笑了,“既然已经没有法术了,我斋藤道三也就是个行尸走肉而已。”
道三沿着山脊朝山里奔去,径.99lib.直进了他以前特意为赖艺建造的山城大桑城。然而他并不打算要躲在这座城里。
敌人追到这里多少要花些时间。借此时机正好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
进了大桑山里的翌日清晨,竟然罕见地下起了霜。两个时辰后,山峰和幽谷看上去都似乎铺上了一层白白的雪。
“难道是老天要让我欣赏这山中的雪景?”
道三心中欢喜,沿着下了霜的小径攀上了山中一座叫南泉寺的寺院。沿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时,雾气散去,四月的阳光从云层中照射出来。林间结的霜迅速融化,刚才的雪景犹如昙花一现。自然界尚且变化无常,人生繁华又何尝不是如此?
南泉寺里供奉着被道三赶走、最后客死他乡的两名美浓太守的牌位。即土岐政赖和赖艺两兄弟。道三召集和尚,拨了巨款,在此供奉二人。事到如今竟然会在这两名美浓旧主的灵前伤感不已,就连道三自己都不明所以。道三的政治哲学遵循“君主无能乃罪恶所在”的原则,一定是出于此因,道三自己才赶跑了前两代的美浓国主:
“我也要加入进来了。”
便跻身于其中。而道三又出于大意沦落到被义龙驱逐的境地。只是与前两代不同的是,这个男人不会像他们一样为了保住性命落荒而逃。他甚至谢绝了女婿织田信长让他到尾张避难的好意,准备体面地迎接最后一战。
除了被杀害的孙四郎和喜平次,道三还有两个儿子,尚且年幼。他们现在正被藏在北野的深山里。道三的首要任务是先把二人送到国外。
道三唤来了赤兵卫。这个京都妙觉寺本山的杂役出身、长相狰狞的男人,跟随道三征服美浓后当上了国守,眼看又要重操旧业。
“殿下。”
赤兵卫跪地叩首后抬起了脸,这阵子他也明显见老了。
“赤兵卫,这出漫长的戏快要唱完了。你回京都去吧。”
“啊?”
赤兵卫惊讶地张大了嘴。理所应当,他早就做好了和道三同生共死的准备。
“那、那怎么行。”
他着急地想要争辩,道三却沉默地蹙起了眉头。道三从庄九郎的时代开始就一直将赤兵卫用作手足,却不喜欢手足多嘴插话。
“我让你去,你就乖乖地去。顺便把我剩下的两个儿子带上。明白了吗?”
赤兵卫沮丧地低垂着脑袋。
“离开美浓时,把他们头发给剃光了。”
“啊?是要当和尚吗?”
“这样才能安稳。要当上武士大将太艰难了,即便像我这等才华最后也不过如此下场。到了京都后直接带到妙觉寺本山去吧。妙觉寺是你我曾待过的地方。后来也一直通过美浓的常在寺进贡了不少香火钱。虽说我是个犯规破戒的佛门弟子,现在却是最大的施主。想必也不会亏待你们。”
“话虽如此……”
“而且,你又是以前寺里的杂役。再好不过了。”
“真是好极了。”
赤兵卫笑得比哭还难看。对他来讲,就像兜了一个大圈子后,又回到了原先的栖身之所。
“您不也是那座寺里出来的吗?”
“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回去?”
“正是。”
“你以为这是下棋玩儿呢。”
“不行吗?”
“人的一生不过如此。途中哪怕只是看见了风景,也要觉得自己赚了。”
“真的吗?”赤兵卫就像中了魔一样怔怔地望着道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主公有何打算?”
“我嘛。”九九藏书
道三走到案几旁,手指拨弄着笔尖。
“是问我吗?”
“正是。”
“我打算把美浓让给织田信长。我认为,制美浓者制天下。把这个国家交给此人,成为我修建的稻叶山城之主,以此为据点出兵天下,最后上京称霸。我未能实现的梦想,由此人来完成。想必我不会看错。”
“要把美浓让给上总介殿下吗?”
“正有此打算。”
“那么,两个年轻的公子就没有继承权了吗?”
“都要当和尚了,江山又有何用?不过说不定长大后,想起自己是斋藤道三的儿子,效仿义龙惹是生非。我还是写下来,以备后患吧。”
道三铺了纸,压上镇尺,挥笔写就。
在此立证,
美浓一概托付于织田上总介,
此信为凭,
任信长处置。
眼下追兵在后。
坚守此约上京妙觉寺。
一人得道,九族升天。呜呼哀哉!
置笔泪洒,
乃南柯一梦也。
斋藤山城于法花妙谛间,
终生老病死之苦,得佛果于战场。
不亦乐乎?
明日一战,
纵五体不全,
然成佛也,
舍人世之虚无,
如朝露之无踪。
弘治二年四月十九日
斋藤山城入道道三
“赤兵卫,盖上大印吧。”
道三命令道。
赤兵卫拿起案几上刻有“斋藤山城之印”的方印,蘸足了印泥,在道三署名的地方按了下去,这也许是他最后能为道三做的事情。
“有劳了。”
道三谢道。他想用这几个字来表达对赤兵卫效忠自己半辈子的感激。
一听此话,赤兵卫竟然一反往常,“哇”地哭出了声。
“我可是向来不喜欢哭哭啼啼的。”
道三说。
“这种时候哭的话,该吵醒那些我这大半辈子打倒的亡灵们,它们说不定高兴得很:道三,你也有今天啊!”
“我不是故意的。”
“知道就好。快动身吧。我晚上还有事情要做。”
“夜都深了,您赶紧歇息着吧。”
“歇什么歇?等到半夜月亮出来了,便要全军下山到长良川河畔与义龙决一死战。”
赤兵卫听后心里咯噔一下,道三却已经在挥笔疾书了。
这封信是写给信长的。
让国状兼遗书。
道三简洁地书写后,签上名画了押。一国的主帅用一张薄薄的纸片,便把江山拱手让人,恐怕史无前例。以后也不可能会有。
烛台照在道三的侧脸上。赤兵卫小心翼翼地退下,到了门旁对着道三的背影施了一礼后,拉开门出去后,反手关了门。
道三又唤耳次。
耳次来了。
“把这个交给尾张的织田上总介。”
道三吩咐道。
耳次与赤兵卫相反,他一向沉默寡言。接到命令时从不追究。
他鞠了一躬后便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道三要做的便是命人取来盔甲,穿戴整齐。
月亮快升上天了。
奔赴长良川
月亮真是善解人意。
两头弯弯的,就像一把锐利的镰刀悬挂在山峰的上空,此刻正散发着万丈光芒,为道三和他的将士们照耀着前进之路。
(也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看月亮了。)
道三骑在马上想。
“哦,道空,”他叫着堀田道空,“你听过我唱经吗?”
“唱经?”
由于是山路,道空吃力地拽着缰绳,一边回头看着佛门出身的主公。
“是,就是吟唱经文的意思。”
或者说是佛教音乐。
道三还在京都妙觉寺本山当学徒时,就学习了声乐,因他的音量宽广和充沛的肺活量,教他的老师曾认真劝说他:
你不如放弃学问当乐师吧。当唱经师怎么样?
唱经是用唐代的音律来诵唱经文,古代中亚的大月氏国盛行的音乐传到中国、又传入日本后,睿山的僧侣们得以传承。相当于西洋音乐的音阶,分为宫、商、角、徵、羽五音,以此为基础配上旋律、曲子和拍子。后来的谣曲、净琉璃等大众乐曲都来源于唱经。
“还不曾听过。”
堀田道空答道。的确,自从道三离开妙觉寺还俗后,就再也没唱过。
此刻,道三忽然很想深吸一口山间的空气大声吟唱,或许是为了感谢今晚的月亮,为自己照亮通往最后一战的道路。更单纯的是,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往事。
(如果当初我做了唱经师,也不会这把年纪还要在这山里率领着孤军奔赴战场了吧。)
他不胜唏嘘。
或许,他还想用自己的声量鼓舞全军的斗志。或者说,是为了鼓舞自己。如果不放喉高歌,孤军深夜下山行军,是何等的凄凉。
“那我唱了。”
道三缓缓地大口吸气,似乎要把星光都吸进肺里。然后他开始徐徐吐气。
伴随着歌声。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抑扬顿挫。
刚开始是柔和的,就像春天的波浪缓慢涌动,接着旋律如怒涛般突然加快,进而又像地上的虫鸣般声声幽怨。此起彼伏,高亢时响彻夜空,如此反复,充满着节奏感。
(简直是仙乐啊。)
沿着昏暗的山道下山的两千余名将士都忘记了自己的所在,陶醉在道三的歌声中。
对将士们而言,前面的战场充满了绝望,然而道三的歌声却赋予了他们对未来的另一种希冀,那是个神圣的世界。
他们沉醉其中,领悟到死后才能到达极乐彼岸,为了奔赴彼岸,此刻需要加快脚步、敲响战鼓昂首阔步地向敌方进发。
就连堀田道空——跟随道三左右而由衷折服于这个谋略家魅力的人,一路听着道三的歌喉,也不禁热泪盈眶:
“难能可贵啊!”
他喃喃自语重复了好几遍。
道三仍在展喉高歌。
唱着唱着,他感到自己体内涌起了一股热流。
大彻大悟后的喜悦。
比这种喜悦更激荡。道三在为自己人生的终结而歌唱。这首挽歌动摇、震撼着道三的心灵,最终沸腾为昂扬斗志。既是挽歌,也是一首战歌。
道三的“假儿子”义龙,如今已改名为一色左京大夫义龙,此刻正盘踞在稻叶山城指挥着这场军事政变。
派往北部山地的探子快马加鞭回来报告道:
“入道殿下的部队正在下山。”
义龙听后马上下令吹号,全军整装待发。
义龙自己也披盔戴甲上了马。这具身高六尺五寸、体重三十贯的庞大躯体骑在马上,如果不踩着马蹬,简直就能双脚着地。
家中的下人都背地里叫他为“六尺五寸殿下”。
尤其是武仪郡出身的下人们说话向来刻薄,他们议论道:
“六尺五寸殿下只要骑上马,就变成了六条腿。”
意思是他的腿长得可以从马上着地。当时的马不同于三百多年后从西方进口的品种,身材矮小,类似于驴子。
因此,对于身体发育得异于常人的义龙来说,步行反而比骑马更舒服。然而毕竟是统率全军的大将,步行难免有失体面。
然而,骑出不到三町地,胯下的马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义龙只好时常备好五匹马以供替换,每行走三町路便换乘一匹马。
全军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义龙却仍然按兵不动,他待在稻叶山山脚下的居所中,密切关注着不断南下的道三军队的动静。
(他到底要上哪儿?)
义龙揣测着。道三部队的目标会是哪儿呢?
(该不是要决一死战吧?)
双方人数的差距太大了。道三这么精明的人,决不会蠢到要以卵击石吧!
(一定是想从美浓的中心突围,逃往尾张信长的城里。)
这种可能性最大。
义龙自然已经做好了作战计划,断掉尾张之路,将他们歼灭在木曾川的北边。
他还向尾张方向派出了戒严别动队。这支部队肩负两大任务。一是防止信长万一为了救援道三派兵北上,二是布下天罗地网,不让道三逃出美浓投奔尾张。
别动队的队长由牧村主水助和林半大夫两人担任,他们领兵三千,在稻叶山城的西南方向大浦(现在的羽鸟市)附近用削尖的木头扎成栅栏建成坚固的野战阵地。义龙命令他们死守,“如遇信长来攻,不许出去应战。只需死守阵地,不让信长的一兵一卒闯进美浓。”
半夜,接到了重要情报。
道三的军队似是直奔稻叶山城而来。
“难道真要决斗?”
义龙不禁哑然,同时感到了恐惧。
他马上部署军队,让大军赶到稻叶山城的防卫前线长良川,并布好了数层阵营,而作为统帅的自己,则在位于稻叶山西北边的小山丘“丸山”上搭起了大本营。一切就绪后,月亮已经开始东移。
话说信长。
这天夜里,道三的密使耳次翻过了大桑山,跨过美浓平原,游过了木曾川,好不容易到了尾张清洲城。
虽说是深夜,耳次仅仅用了五六个时辰,就跑完了大桑到这里的十三里路。
信长在对面给耳次赐了座,展开了道三的亲笔信。
这是一封遗书。
也是一封让出美浓的让国状。信长看过后便怪叫一声:
“这条蝮蛇!”
他站了起来。他体会到了蝮蛇的危机、蝮蛇的悲怆,以及蝮蛇的走投无路。想想世上除了父亲再无人理解自己,邻国的岳父却不然,而是不计回报地关怀着自己。这个老人如今走到厄运的尽头,送来密信让出江山,这种好意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而这种待遇与情分,自己却未尝从亲属家人中得到哪怕是一分半毫。从来没有。
他想到此,不由仰天长啸。如同慈父般疼爱自己的平手政秀切腹自尽时,信长也曾经如此失态。
此刻,信长的贴身侍卫们都大惊失色:
“殿下疯了!”
信长像一阵疾风冲向后宫。只听见他又发出一声长啸。
众人都不知所措。既像是命令“牵马”,又像是下令“吹号出征”。虽然一般人听上去只是怒喊声而已,家臣们却立即分头去做准备。
信长径直闯进了浓姬的房间,连叫了三声“阿浓”。
浓姬刚刚得知美浓派来了使者,预感到美浓的父亲处境险恶,马上起身梳妆。
听到信长的喊声从走廊上传来,她连忙答道:
“阿浓在此。”
说话间已经跑到房门口打开了门。
信长却不像往常那样招呼道“你在呀”。
他只是沉默着,将道三的遗书扔向浓姬打开的房门中。
“我这就去把蝮蛇领回来。”
他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信长一边穿过走廊一边开始脱衣服,到了大殿时已经是一丝不挂。
小厮们赶紧上前,动作麻利地为信长缠上崭新的棉腰带。套上内衣和披肩后,接着是裤子、帽子和长袖外衣,最后戴上盔甲。
接下来就看信长的行动了。只见他出了大门翻身上马,扬鞭直奔城门而去,只有五六名骑兵跟随在后。
信长的一生中,从未下达过出阵的号令。他的做法一贯是自己单身一骑先行,众人察觉后方才跟上。
到了海东村时,已经聚集了两百名骑兵。从清洲前往海东的街道上,只见追赶信长的队伍高举着火把一闪而过。信长到了镇守海东村的山门前,收了缰绳立马等候来兵。眼看着队伍已经增加到了三五百人。
道三举兵南下。
途经伊佐见和富冈,出了粟野后,在岩崎端掉了敌人的前哨小部队后继续朝南前进。
他打算强渡长良川,直捣稻叶山城。
有几处渡河口。
道三选择了离稻叶山城距离最近的“马场渡口”,命令先锋部队先行。
天还没亮。
探子回报:
“马场渡口的对岸,有大军部署。”
(义龙看出我想从马场渡河了吗?)
道三无可奈何。义龙今年三十岁,尚无作为一军统帅作战的经验。一定是周围人出的主意。
道三派出了大量探子。
他们很快便打探到敌人的阵容、人数和部署等情况。
照此看来,估计这场仗要隔着长良川打了。
道三拿定主意后命令大军停止前进,开始在长良川河畔部99lib.
署各军。
首先是大本营的位置。
附近有座叫做崇福寺的寺院,西南角沿着河堤有一片松树林。
他决定选在林子中。
道三的将兵们行动迅速。他们很快在帐营前围上了削尖的栅栏,搭起了竹篱笆,又垂下帷幔,安置了护卫队。
道三进了帐营后,将士们立即在四周竖起了九面白旗,正是道三的“二头波纹”大旗。
天逐渐亮了,太阳从薄薄的朝雾中升起。迎来了弘治二年四月二十日这一天。
道三在案几旁坐了下来。
“吹号!”
道三毅然下令道。
朝雾徐徐散去,对岸的风景清晰地浮现眼前。
可以说对方的大军是云霞之势。
只见数不清的大小旗帜林立,后面是义龙坐镇的丸山,插着象征着土岐源氏嫡流的蓝色桔梗旗,在霞光中迎风而舞。
“不赖嘛!”
道三只好苦笑。
他缓缓地转移视线,望向自己的部队。每个将士脸上,都露出绝望的表情。
(难道都要随我下地狱吗?)
道三眼眶不禁一热。为了自己这个三十几年前漂流到美浓的外人,竟然有两千人与自己同生共死,岂能让人不为之动容?
突然,他心头一转。
(信长不知道会怎么样?)
虽然自己拒绝了他的救援,但难保他不会赶过来。
(是不是应该告诉全军援兵会来)。
这样的话,就能让大家心生希望。后有援兵,就能激发斗志,拼死抵抗。
道三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注意到,每个人的表情,都透露着必死之心,没有半点犹豫。
这种时候提起援兵之类的话,反而会让士气瓦解,滋生依赖之心,坏了大事。
又过了一会儿。
从对岸的义龙阵营中,传来惊天动地的冲锋螺号和鼓声,先锋部队开始浩浩荡荡地渡河。
“出动!”
道三挥舞着令旗。
鼓声顿起,道三部署在河堤上的铁炮队开始不断填充火药,向敌军猛烈射击。
义龙军队的先锋竹腰道尘率领的六百人马,冒着弹雨硬是上了岸。
道尘曾是道三的爱将,道三将他封为大垣城主,还把自己名字中的道字赐给了他。
道三拍案而起。
血战
时值农历四月,树木繁盛的稻叶山此刻满山都是耀眼的新绿。
阳光照射在云雾笼罩的稻叶山,从地处长良川北岸的道三等人看来,雾中的结露一粒一粒竟似染成了碧绿色。
这片绿雾正在飘动。
朝西而去。
劲风西吹,敌军的大旗沙沙作响。
眼前的绿雾中,竹腰道尘率领的六百名先锋,抖擞着长枪冲了过来。
(啊,还挺美的。)
道三望着敌人色彩缤纷的盔甲和各种形状的旗帜,觉得像极了一幅绚丽的彩色屏风。自从来了美浓,经历了大小无数的战争,却从未觉得战场像今天这么美。
每次都是背水一战。从未将战场当做有色彩的风景来欣赏过。根本没那种心情。
(看来我是变了。)
道三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自己来。
唱着经文从山上自北而下时,道三就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似从前了。
(因为我已经不在乎输赢了。)
道三遥望着敌军。这一生,他都在不断地爬着梯子。梯子上头总是有敌人,只有杀了他们自己才能继续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梯子顶部,又要提防下面的敌人。
也就是防守。
防守战缺乏输赢的刺激。赢了是理所应当。道三生来就对进攻作战乐此不疲,却在对付梯子下面爬上来的敌人中丧失了热情。也无法期待数量。这些都淡化了道三对输赢的执著。于是,出现了另一个道三。
道三远远望着突击而来的敌人,就像是一位风流老者在红叶的季节欣赏四方的景色,脸上带有几分慵懒,怎么也不像一名就要指挥作战的大将。
不过,道三却也没有冷眼旁观。
他已经从案几旁站了起来。
他不停地挥舞着令旗,巧妙地指挥着五个阵队的人马,首先用铁炮击溃敌军的前列,接着又令弓箭组左右夹击敌军的侧面,趁敌人阵脚大乱时长枪组立刻进攻,一见敌人的中军不稳,道三马上从左右的母衣众中挑出三名:
“取道尘的首级来”。
他有条不紊地下着命令,就像是老练的厨师吩咐备菜一般。富有作战经验的道三断定,混战中敌人的将领往往容易被孤立,现在正是接近的机会。
道三的判断极其准确。三名母衣武士疾如闪电般飞驰而去。他们直奔乱军队伍中的中军,瞄准道尘后包围上去,就像割草般轻易取下了他的首级。
前后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主将一死,敌军顿时大乱,纷纷朝着长良川逃窜。
道三放声大笑。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他捶了捶腰,重重地坐了回去。有点累了。
道三的将.99lib.士们就像猎犬一般追逐着溃败的敌兵。然而道三清楚地知道,眼前暂时的胜利,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
(不过,多少能喘口气。)
也只有这一效果而已。
雾很快散去,聚集在对岸的敌军主力,兵分三路开始渡河。
敌军铺天盖地地涌来。三路兵力中的两路大有从左右迂回之势。估计是想大范围包围道三的部队。道三一眼就看穿了。因为这也是他经常用的拿手战术。
(难道我要死在自己的战术下?)
道三自己都觉得滑稽。
他下令鸣鼓收兵。
道三打算先把分散在战场的士兵们集中起来组成一队,拼足火力将敌人的包围圈各个击破。
话说信长,他正在领兵北上。
途中,他几度驻足等待追来的家臣们,然后又接着赶路。很快就到了富田大浦的村落。圣德寺就坐落在此。三年前,道三与女婿信长在此上演了一场戏剧性的会面。信长穿过寺院的山门时,不由得悲从中来。
“蝮蛇,你一定要活着啊!”
他在黑夜中大喊。
喊着喊着,他忽然发现,与道三见面是在天文二十二年四月二十日,虽说年号已经变了,今天却是三年后的同一个日子。
也许是偶然。
信长却不这么认为。
(道三的计算太高明了。)
他不禁惊叹。莫不是蝮蛇故意选在和自己见面的四月二十日,来作为自己的忌日吧?一定是这样。四月二十日成为忌日的话,对吊唁道三的信长而言将是具有吉日和忌日的双重意义。而信长一辈子也不会忘了道三吧。
(此人竟然想得如此周到。)
年轻的信长为自己的发现无比感伤。
迎着晚风疾驰的信长不时用手拭着泪。
赶到木曾川支流足近川的土堤时,天色大亮。
太阳出来了。
回头看看,追来的人数已不下三千人。
“殿下,您听!”
有人骑马凑近前来。是织田家的大将柴田权六胜家。
听见了。
对面的薄雾中,从美浓平原的远处隐约传来号角声、鼓声和铁炮声。道三似乎已经开始决战了。声音来自北边。稻叶山就在北边。战场一定在长良川的渡河口附近。
相距尚远。
“还有几里地?”
“呃,最少有四里吧!”
柴田权六答道。
信长策马立在土堤上,眼前是足近川。
“渡河——上!”
信长扬鞭喊道,自己已经一马当先下了河滩,又蹚进水流中。
三千织田大军开始过河。他们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眼前逐渐出现了连绵的低矮的丘陵。
让人吃惊的是,这些大小不一的丘陵,竟然都被布置成敌军的野战阵地,无数的旗帜迎风招展。
是义龙的小分队。
虽说是分队,人数也超过信长的部队。
——估计信长会搬来救兵。
义龙猜想,便派了牧村主水助、林半大夫等率领一支部队部署在此,阻挡信长前往战场。
这些丘陵阵地的将领们无不接到命令——
只需防守。就算信长挑衅也只守不攻。
所以,他们在阵地前挖了壕沟,搭了栅栏,插了削尖的树枝,建起了坚固的野战堡垒。
要想攻城,通常需要比守兵多出十倍的人数。信长的人马却比守兵还要少。
信长部署好部队,立即命令铁炮队和弓箭队前进,开始射击。
却不见敌军出来。
对方开始用铁炮回击。信长又派出了先锋队。
敌军在栅栏里架起铁炮,织田的先锋队进入射程后,便成为活靶子。
信长在马鞍上急得快要跳起来。
“我要踏平你们!——”
他驱马进入敌人的射程内几次试图突击,却不见成效,身边的护卫们还白白赔上了性命。
他只好从栅栏前后退一町开外,布置好铁炮阵后再次开战。
此间,从稻叶山城下长良川的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战斗声。
(蝮蛇这家伙,正在以死相拼吧。)
一想到此信长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他骑马在原地兜着圈子,嘴里不停喊道:
“蝮蛇,你要死了吗?要死了吗?”
道三此时正在硝烟中。
敌人已经将自己包围了。
道三剩下的部队,好几次突击冲破了敌人的包围圈。
然而,就算是冲破了,敌人却又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包围圈正在逐渐缩小。
敌人尽可能地用铁炮射击包围阵中道三的士兵们,这种战法果然奏了效。
道三的士兵们无法与敌人刀剑相拼,不断有人中弹倒地身亡。
道三命令士兵们逃入松树林中躲避弹雨。
利用松树来抵挡子弹。
敌人的骑兵队却不示弱,勇敢地逼近前来。
敌人的目标,现在只剩下一个道三。
道三身边仅仅剩下几名母衣武士护驾。
他却仍旧坐在案几上,纹丝不动。
年轻时,他上阵时从不用案几,而是在马上坐镇指挥,驰骋沙场,时不时还亲自挥枪上场突击,现在的道三,却极力克制着这种冲动。
反正,横竖都是死。他不想沉不住气慌忙应战,损毁自己的形象。而是要拿出美浓国主的风度,沉着地坐在案几上迎接最后的时刻。
这时,道三的知己好友、亡妻小见方娘家的主公明智光安赶了过来。他是今日之战的主将。
他的脸似乎中弹了,半边脸都是血污藏书网。
“殿下,快撤吧!”
明智光安喊道。他打算拼出一条血路,让道三退避到城田寺。
“明智你才应该撤呢!”
道三微笑着告诉他,自己有些累了,不打算离开此地,立即撤回明智城是最后的军令。他又道:
“回了城,把我的话捎给十兵卫光秀。”
光秀听从道三的命令并未出阵,而是留在明智城防守。一旦道三失利,光秀就不得不弃城逃往国外。
“光秀的器量足以包容天下之兵。我这一生阅人无数,然而胸怀大志之人,不过是我的尾张女婿信长和我的外甥光秀两人而已。决不能让光秀在这场无谓的争斗中送了命。你告诉他,让他出城逃往国外,周游天下,丰富见闻,好继承我的遗志。”
稍顿了顿——道三又接着说:
“光秀一定会上京。京都有被我扔下的妻子万阿。我这一生经历的女人中,她是最出色的。”
“万阿夫人?是让光秀去找她吗?”
明智光安有些哽咽。
“嗯……”
道三脸上浮起了少年般羞涩的微笑,说道:
“对,我已经派人送信去了,光秀要是能亲口告诉万阿我是怎么死的,就更好了。”
明智光安领命离去了。
环视战场,道三的将士已经所剩无几,在硝烟中四处奔跑的几乎都是敌兵。
他们正在寻找道三。
义龙的手下大将、号称美浓第一勇士的小牧源太,正打算穿过数十米间距的松树林,猛地一回头,吓得赶紧从马上滚落下来。
他看见了旧主人道三。
道三的案几靠在一棵松树根下,他傲然端坐着纹丝不动,似乎仍在指挥着三军。
关于小牧源太此人,在前面的阿胜风波中已经提到过了。他原本是尾张人,投99lib.靠道三门下后受到了道三的亲手栽培。
“主公!”
源太刚想下跪,突然想起这里是战场,还来不及伸直弯下的膝盖,便举着长枪冲刺过来。
“我当是谁呢,源太你啊!”
道三就像看见了一只苍蝇似的,盯着眼前这位美浓第一勇士。
“我、我来取您的玉玺。”
“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道三缓缓站起身,伸手握住改制成战刀的数珠丸的刀柄,微微眯着眼注视着源太的动静。
当的一声,他拔剑出鞘。
源太的枪也已经刺了过来。道三挥刀削去了枪头,乘机逼近一步。源太敏捷地向后退去,这回是短枪来袭。
道三抬起右腿正要迈一大步,源太的枪凌空横扫了过来。
道三跃身躲避。
就在此时,身后有一骑闪电般奔了过来。道三刚注意到,来者已经跳过他的肩头,大喊一声:
“对不住了!”
只见马背上寒光一闪,已经刺中了道三的脖子。
此人是义龙的部将林主水。
道三的躯体重重地倒了下去。义龙的步兵头目长井忠左卫门急忙上前,想要捆住道三的手脚。
然而,不等长井动手,这名美浓国主的魂魄已经上了西天。
长井只好从尸体上割下首级,抱着正要起身,却不料脚下的青苔一滑,连同道三的首级摔倒在地。这是题外话,并无特别的含义。
只是这件事随后也传了开去,说是道三的首级太沉,就连武士抱着都要摔倒。
道三遇害时,正要北上的信长却被阻隔在狐穴附近的丘陵地带。此时的信长,自然不知道道三已死。
只是,此前从北方天际传来的枪炮声忽然停了下来,可以推测到事态的进展。
信长寡不敌众。
他下令撤退,却由于美浓兵的穷追不舍而加倍困难,每交一次火便要牺牲一部分尾张兵,太阳高高升起时,总算蹚过了足近川,逃回尾张时已经溃不成军。
义龙亲自验过道三的首级后,将它丢到了长良川附近,不久便消失了。小牧源太盗走了它。源太将它埋在道三最后战死的松树林中,从长良川里捞了一块天然石头,压在了坟头上。
万阿之庵
京都的万阿得知道三的死讯,是在这一年的初夏。
赤兵卫带来了这个消息。
道三步入晚年后,赤兵卫也每年数次往返京都与美浓之间,捎去道三的信,或是送些银两什么的。
不知为何,道三在北野的山里与赤兵卫道别时,唯一没吩咐他:
“把我的死讯告诉万阿。”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赤兵卫向来都猜不透道三的心思。
赤兵卫领着道三托付给自己的两个孤儿,逃出美浓,千辛万苦到了京都。他们投宿在妙觉寺本山的塔院中,接连数日隐姓埋名打听京都的各种风闻,终于得到了美浓政变的消息。
“斋藤山城入道道三殿下在长良川畔与土岐义龙决战,道三兵败身亡。”
(难道是真的?)
赤兵卫虽依稀抱着一丝侥幸期待,却仍然备受打击,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京都的消息称,尾张的织田信长急忙赶往美浓相救,无奈在途中受到美浓兵的阻挠,最终未能赶到战场。
(这是个笨蛋。就算精力旺盛,到底是缺乏头脑和实力。)
赤兵卫对信长的不济感到愤愤不平,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了。事已至此,只好按照道三的嘱托,把两个孩子送到妙觉寺本山出家为僧。
“这是山城入道殿下的遗嘱。”
他恳求道。道三生前就经常向妙觉寺本山布施土地财物,寺里欣然应允,挑了师傅,很快就剃度成为寺里的小和尚。
赤兵卫也在同一天步入了晚年生活。他不愿意孤身一人飘零俗世,同两个孩子一道削了发,披上墨染的僧袍,皈依佛门,终生守护两人。
出家第二天,赤兵卫沿着京都的街道向西而行,前往嵯峨野。
万阿就住在那里。
万阿早已不是油铺的老板娘了。七年前,她关了店铺,在嵯峨的天龙寺旁盖了一座庵,出家为尼。
油铺关闭与道三并无关系。自从几年前开发了菜籽油以来,万阿等老油商们凭借“大山崎神人”垄断油座的资格而经手买卖的紫苏油,被大量廉价生产的菜籽油取代,老油商们也都逐渐没落下去。
万阿之前就看到了紫苏油的未来,早早关了店,在嵯峨的天龙寺旁建了庵,买了地,只是为了确保年老后的安逸。她并未受到没落的影响,虽是出家之人,却依然过着奢侈的生活。
只要一提到“嵯峨野的妙鸯大师”,洛中洛外无人不晓。这个尼姑出手阔气,甚至曾把国内的歌舞伎召到庵里献艺。
赤兵卫来到庵前。
虽说是座庵,四周却围着结实的围墙,虽小却安装着四脚门,进门后是两栋下人居住的房屋,看来生活很是富足。
赤兵卫先去了杉丸房里,详细描绘了道三死前的情况。
杉丸听后,叹气道:
“那些传闻看来是真的。”
“有传闻吗?”
“这里虽是京都的乡下,但洛中不时有人来往,自然会听得到。不过,毕竟是传闻,无根无据,还没告诉夫人呢。”
“告诉她的话,一定会吓一跳吧!”
“嗯,不好说。”
杉丸似乎很懂地侧了侧脑袋,他从年轻时就有这个习惯。也难怪。这十年间,道三从未回过京都,夫妻之间有名无实。万阿夫人对这个虚幻的、神秘的丈夫道三,又会作何想呢?
(已经没精力再生气了,索性想通了,自己一个人过。)
这十年,杉丸如此看在眼里。
“那好,杉丸,”赤兵卫还是一幅大大咧咧的口气,“由我来说怎么样?”
“确实很难办。”
杉丸为难得很。他这半辈子都守在万阿夫人身边,希望她快乐幸福,然而这件事情却是非同小可。
“我想知道,”杉丸道,“美浓的姑爷临死前,交代你要传话给京都的夫人了吗?”
“嗯,交代过了。”
赤兵卫顺势撒了个谎。依他所见,道三没提到万阿,一定是认为就算自己不说赤兵卫也会去告诉万阿。
“那也只好这样了。”
杉丸向万阿传话后,领着赤兵卫到女主人的房里,进了房间,对着里屋紧闭的拉门道:
“赤兵卫大人来了。”
里屋的万阿,转膝朝着门口,立起了右膝。
然而,她并不让人打开门。沉默片刻后,她开口道:
“庄九郎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也许是隐约有了预感。
“您怎么知道?”
“就在十天前的凌晨,他好像回来了。我吃惊地招呼他,他却立即不见了。应该是做梦了吧。”
“他已经遇害了。上个月二十日,在长良川河畔死于义龙殿下之手……”
赤兵卫简单描述了经过,停顿后情绪激动,不由得双手捂脸哭出声来。
“义龙殿下,是那个叫深芳野的女子生的吗?”
“是,正是。”
赤兵卫答道。万阿依然在紧闭的拉门后保持着沉默。
房间的四周静悄悄的。
又过了一刻钟,赤兵卫一直跪伏在门口等着万阿发话,却连一声咳嗽都不曾听见。
——如何是好?
他抬头望着杉丸。杉丸伤感地点点头,小声道:
“还是退下吧!”
同一年秋天,一名武士踏着嵯峨野的草地来到万阿的庵前,登门求见。
年轻的男子。
稍带棕色的头发梳成漂亮的发髻,两道薄眉下一双星目,深不见底。称得上是美男子。
他腰间佩着不起眼的大小宝刀,朱红色的无袖坎肩下是一件印着格子花纹的和服,下身穿着一条染色皮革裁剪成的宽松裤子。只见他静静地走到围墙边,站在门口。
待到杉丸出来,这名气质不凡的武士恭谨地问道:
“请问这里可是妙鸯大师的庵室?”
杉丸回答是,武士又道:“我想见见大师。”
“不知您是哪位?”
“失敬了。我是美浓明智人,名叫明智十兵卫光秀。”
他表明自己是已故斋藤道三的亲属,这次是来转达道三临死前的遗言的。
杉丸禀告万阿后,万阿欣然同意。
光秀被领到南边一间能看见庭院的房间,在那里等了一会儿。
(是个不错的女人。)
他在美浓时略有耳闻。这次他远上京都寻找万阿的踪迹,当他得知万阿起了妙鸯的法名隐居在嵯峨时,
(妙鸯——)
精通文字的他,也不禁对这个女子罕见的法名感到新奇。鸳鸯中的雄性称为鸳,雌性称为鸯。即便是落发为尼,也依然爱恋着俗世时的夫君。
(道三殿下,罪孽不浅啊。)
他不禁叹道。虽说自己的姑姑小见方是美浓的正室,听闻后才知道这座庵的女主人才是原本的妻子。
不久,万阿出来了。
她戴着白色的绢帽,身上也是雪白的装束,体态丰腴,完全不像想象中的枯槁。
“十兵卫是吗?”
她未施礼便坐了下来。
十兵卫刚要按照规矩行礼,万阿伸出圆圆的手掌道:
“啊,不用了吧!”
她笑容可掬。
“你看到了,我这一辈子,都不在乎什么规矩方圆,只是照着性子来。既然你到了这里,就不用讲究那些了。”
一向谨小慎微的光秀不由一惊,不知所措之下只好望着女主人,想道:
(这个女子可真是随性之人,估计天生就是这样。)
他马上放松下来,在万阿面前开始滔滔不绝,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惊奇。
光秀的叔父光安,为道三尽忠而死。
他逃出长良川河畔的战场后回到明智城,一边加固城池的防守,一边小心翼翼地注视敌人的动静。
义龙当上新国主后,不断派出使者前来劝降,光安每次都坚决回绝道:
“我不仅是已故道三的姻亲,还是他的老知己。我们共同度过了半生的时光。在杀害道三的义龙膝下俯首称臣,我无法接受。”
无论左右如何劝告,他都不肯到稻叶山城去朝拜。义龙无奈,只好于九月十八日派出一支三千七百人的讨伐部队,由长井隼人佐道利率领,不到两天便攻陷了明智城。
城池陷落前,光安唤来光秀叮嘱道:
“为道三殉死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能因此而断了明智一族之后。你赶紧从这儿逃走吧!”
光秀也只有听从,他带着光安托付的遗孤们逃出城外,暂时在西美浓府内的领主山岸光信的城馆里躲避了一阵,把遗孤们安置好后,自己孤身一人上了京。
“这些血淋淋的事情,您一定不爱听吧?”十兵卫光秀道,“不过我倘若不讲,您就不知道我和亡去的道三殿下是什么关系。”
随后,光秀又一口气讲起了自己的生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
他讲到了自己年幼时就拜道三为师,受到道三的宠爱,传授自己学问、武术、战术和艺术,虽说是道三手下之臣,却被视若爱徒。
“难怪你说话的语气、相貌举止,都和我丈夫年轻时有几分相似呢。”
万阿不无感慨地上下打量着光秀的脸。
“那个人,对尾张的信长殿下,也是喜欢得很呢。”
“确实不假。”
光秀微微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听到信长的名字,他不由得想起了浓姬。然而自己已经沦为一介浪人,这些人和事,距离自己实在是太遥远,远得太不现实了。
太阳开始西移,光秀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停留了很长时间,惊道:
“我想多讲讲道三殿下的事,话不由得说得太多了,天色已经不早了。”
“不用多虑。”万阿回答,“我更喜欢听你讲你自己的事情。”
“哪里哪里,道三殿下……”
“道三那个死鬼,在美浓怎么混,又是怎么个结果,我压根儿不想听。”
“这?”光秀满脸不解之色,“这又是为什么呢?”
“斋藤道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根本就是个陌生人。更说不上是丈夫了。”
“可是……”
“当然不是。万阿的夫君是油商,名叫山崎屋庄九郎,年轻时去了美浓,时不时回京都来。至于他在美浓干什么,和万阿没有半点关系。所以,关于山崎屋庄九郎的事我可以听,那个斋藤——对了,叫什么来99lib?着?”
“道三。”
“对,对。叫这个名字的人,就算和山崎屋庄九郎同属一人,对万阿这辈子来说,也是个毫无瓜葛的人。”
“您这话太让我意外了。”
“不过,山崎屋庄九郎殿下每次回来都会说,万阿我要当将军了,到时候就把你接到宫里什么的,其实想想,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有意思了。”
说到“世上再没有人……”这里时,万阿虽然仍微笑着望着光秀,眼中却盈满了泪水。
万阿又挽留光秀在庵里住了几天,光秀告辞时,她一直送到庵门口。
“你要去哪儿呢?”
她问道。
“并没什么打算。”
光秀回答,自己只是想浪迹天涯增长见识,万阿的笑容凝固了,她紧盯着光秀道:
“男人真是不易啊!我看你的样子,也想夺天下吧!”
“哪儿的话。我才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离开美浓,就像是从树上掉下的猴子一样,一文不名的浪人而已。”
“浪人才可怕呢。山崎屋庄九郎起先就是妙觉寺的法莲房,后来逃出寺里还俗时,身无分文便在京都闯荡。”
“但愿吧,”光秀微微笑道,“能有法莲房的福气就好了。”
他转身沿着门前的小路向东大步流星地走了,连头也没回。
朽木谷
光秀踏着落叶,一路北上,来到琵琶湖以西的山区。
时值弘治二年的冬天。
也就在这一年,恩师道三战死沙场,明智一族没落,光秀自己也变得无家可归。
(今年真是多灾多难啊。)
光秀越是这么想,越是感到前途渺茫。
(以后怎么办呢?)
应该择主而仕才对。只是身在乱世,他不甘心屈就于碌碌无为之人。最理想的是能够走遍天下投靠到某个英雄豪杰门下,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只是——
光秀的渴望还远不止这些。身为武士的他饱读了史记文学,他立志要成为诸葛孔明或是文天祥那样的人物。这些人为了复兴王室、保卫国土倾尽了心血,死后也在青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篇章。
看看诸葛孔明和文天祥,光秀想道,名字就充满了诗一般的高雅格调。身为男儿,一定要有所作为。
应该如何理解光秀呢?他渴望自己的一生能像一首诗,归根结底来源于他的心志——男人当中的有志之士。明智十兵卫光秀本人,无疑也知道自己是这么一种类型。
因此,仅是侍奉主人难以得到满足。他梦想的未来,更加刺激、更加壮大、更加轰轰烈烈。
“像我这么厉害的人,”他颇为自负,“只是寻找主子的话,一两千石的俸禄岂不是唾手可得。”
倒也不是吹牛。
他掌握的技能中,光是铁炮之术就足以换来两千石的报酬。尚在年少时,道三就教导他:
“以后都要靠铁炮了。”
他从堺市购来铁炮,交给光秀反复练习。如今的光秀,甚至可以站在二十间开外,射中树枝上挂着的木棉针。从火药的制作方法,到战场上指挥铁炮部队等,光秀掌握了这种新兵器的所有知识,足以发挥威力。遇上独具慧眼的大名,就算用一万石来评价光秀的这项才能也不为过。
此外,光秀还精通枪术和剑术,熟读古今兵书,通晓城池的营建,无论在哪一方面,天下之大恐怕也没有几人能与光秀齐肩。
他有这个自信。
(可不能贱卖了自己。)
他琢磨道,既然自己天资过人,比起区区一个大名,他更想做出一番事业,流芳百世。
那么找谁作为对象呢?
把志士的一腔热情用在哪里呢?
光秀逃出美浓后一直在苦思冥想这个问题,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就是足利将军家。
光秀上京后停留了数日,前往将军的居所室町御所和二条馆去打探了一番。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住着几个不明来历的乡间武士。
京都受三好长庆的掌控,他手下的阿波兵在市里横行霸道。提到三好长庆,从将军家来看,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将军不在京都。
他被驱逐出境后流亡在外。
“将军殿下现在何处?”
光秀在京都的期间,只要一有机会就到处打听,却无人能够答复他。只有万阿,到底曾经给幕府机构里供过油,透露道:
“听说在近江的朽木谷。”
她还说:
“朽木谷地处深山,腿脚不麻利的人可去不了。”
(到朽木谷去看看。)
光秀下定决心。将军藏身在豺狼虎豹出没之地,光是这一想象就合乎光秀的胃口。
朽木谷位于琵琶湖西岸的里端,湖面占据了大半个近江,湖东地势平坦,湖西却是绵延不断的山脉。
安云川从这些山脉的溪谷中穿过,朽木谷就位于这条河的上游。
山幽路遥,却有路通向京都,另有山道通向若狭,地名很早就广为人知。
自称为近江源氏分支的朽木氏在此建城居住,已过了数代之久。
(看来这里不会受到时局的影响。)
光秀一边想着,一边顺着安云川的溪谷向北攀登而上。满山的落叶已经呈现出一派冬天的景象,想必这里的秋天一定是枫叶醉人吧。
(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光秀叹道。朽木氏之所以能够在乱世中保全自己,多亏了这个远离尘世的山谷。
这里要提一下朽木氏。
正如.99lib.光秀所感,朽木氏之后也安然躲避开战国的风云,德川幕府建立后位列诸侯,又分出数支,成为将军之下的旗本,以六千石位居其首直至明治时期。
足利将军家每逢京都发生叛乱,便会躲到朽木谷避难。光秀出生的享禄元年将军义晴、道三建造稻叶山城的天文八年将军义晴·义藤(后来的义辉)父子都曾寄居在此,当今的十三代将军义辉,随身带了几名近臣正隐居此地。
朽木氏的当代主公稙纲虽年事已高,却以自己能够亲手保护落魄的日本武士之首将军为荣,在城里建了一座小小的公方馆供义辉将军居住。
光秀来到了朽木谷。
这里的村落名为“市场”,虽在山中,却是炊烟袅袅,称得上是朽木谷的首府。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
他找了一户农家,递上银两朗声道:
“途经此地,可否借宿一晚?”
这家人十分热情,拉着他的手进了门,当家的还让出火炉旁的99lib?上座。
“客官从哪里来?”
“美浓。”
光秀早已习惯了游子生活,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出门在外的人最忌讳不通人情,否则反倒容易让人怀疑。
山村向来缺少娱乐,讲述各国的传闻一定会大受欢迎。光秀挑了一些美浓和京都的风土人情娓娓道来。
很快,火炉上架起了一口锅,炖着猪肉汤。
“听说朽木殿下的城馆里,住着将军殿下呢!”
“时运不济啊!”
当家的详细描绘了一番将军的日常起居。他的手下,好像只有五个人而已。
“五个人吗?”
光秀凝视着半空。他不禁热泪盈眶。
他向来多愁善感。
“日本堂堂的一国之主、征夷大将军,居无定所,四处流浪,身边只有五个人伺候,实在是……”
“生不逢时啊!”
当家的似乎受到光秀情绪的感染,也开始吸溜着鼻子。
“朽木殿下的城馆在哪儿呢?”
“就在林子那边。”
“不远吧?”
当家的直点头。
“我身为武士,能见一次将军殿下此生足矣。”
“不过,这……”
当家的虽心地善良,也不禁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光秀。将军说是人,倒不如说是神。即使再怎么落魄,起码也要大名才能参见。美浓来的区区一介浪人,别说参见了,就连跪拜可能都不够格。
“痴人说梦而已,当我没说过好了。”
“此人真是个好人啊!”
当家的盯着光秀心想。如今,天下的武士早就忘了京都还有个将军,互相残杀争名夺利。此人却千里迢迢来到朽木谷,为将军的不幸处境凄然泪下。倘若不是好人,又怎会有如此举动呢。
家里的其他人也都这么看。
坐在光秀身边为他斟酒添饭的少女,也深深被光秀的人品打动。
“您尽管喝吧!”
她不停劝着酒,带着当地的口音。
光秀向来谨慎礼貌。
虽说是在普通的农家做客,他却像造访贵人府上一样,坐姿端正,彬彬有礼。每斟上一杯酒,他都要点头谢过:
“不敢当。”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渗透到少女的心里,她不禁感觉到心底引起了某种悸动。
少女的名字叫志乃。
按照这里的风俗,不仅是这里,到处都有这种习俗,她今晚将要陪伴这个过路人。
到了就寝的时间。
光秀被安排在大堂北边的一间房里休息,不久听见门响,志乃端着蜡烛进来了。
“志乃姑娘吗?”
光秀躺在褥子中望着移动的烛火。志乃沉默着跪坐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来陪您说说话。”
光秀未作回答。
他在这方面也一向懂得自律,旅途中即便有这种机会,他也总是委婉地回绝。今晚却不同。他渴望女人。自从他踏上朽木谷这片土地,对流亡将军的离愁却是有增无减,裹在被褥中仍觉得身体燥热、心头湿润,四顾清冷。不知为何,他无法忍受只身一人度过这个漫漫而冰冷的长夜。
“你过来。”
光秀清晰地唤道。少女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我的脚很凉吧。”
少女有些羞涩。
“我给你焐焐吧。我可是热量很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就够了。”
“和您的长相挺不相称的。”
“我看上去很冷漠吗?”
“刚开始有点儿——不过围着火炉说话时,觉得就像个善良的哥哥。”
说着,少女突然缩紧了双腿。
光秀的手伸向了她的花丛。
“讲个故事听听。”
“还是明智君来讲吧。”
“男人在床上是不讲话的。闭着眼睛才能享受女人发出的各种妙音。”
于是,少女讲起村里的事情。
“有件事很可怕。”
“哦?”
“这里出了个妖怪。”
志乃说。
“在村里的明神庙里,好几个人都见到过。”
旅途中经常有这样的传闻。要是都当真的话,那么每个村里都住着一只妖怪,天下之大,岂不是有几百万只妖怪在夜里出来作怪了?
“妖怪长什么样.99lib.?”
“说是化成武士的猫怪,每晚都会到庙里偷油吃呢。”
“什么。偷油吃?”
这种传闻已经见怪不怪了。光秀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些事情都是骗人的。”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沉默着在少女身上摸索。
少女也不再往下说了。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湿润。
“志乃,”光秀抱紧了她,“你好好听着,我是美浓明智乡的99lib.t>明智十兵卫光秀。直到今年九月,我还是美浓的一座小城之主。加上族人家丁也有七百号人。现在已经没有了。只是一个浪人而已。但是,将来你肯定还能听到这个名字。”
“……?”
“可不是一般的血统。”光秀接着说,“来自土岐源氏,家徽是桔梗。”
“……”
已99lib.经被侵入领地的志乃,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偏要在此时,就像武士出阵时一般自报家名。
“你要记住。”
“是。”
“将来万一有了孩子,你就来找我。记住了吗?”
光秀叮嘱道。少女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男人还真是考虑周到。事先声明倘若有了孩子,自己愿意承担父亲的责任,才进行男女之事。与其说他心思缜密,不如说他的性格极其自律。
“志乃,我来了。”
光秀呢喃道,志乃在黑暗中微微地点了点头。后来,志乃长大成熟,想起这件事,才发觉光秀真是个细心的男人。总之,志乃眼中的光秀,乍一看是个举止文雅的翩翩公子,仔细想想,却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子。
清晨,志乃在光秀的怀中醒来。他温和的外表下,藏着热情的火焰。
第二天,光秀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掏出橡树叶般大小的银片递给当家的,说:
“我喜欢这里,还想再逗留几天。”
家里人自然也无异议。
到了黄昏,光秀忽然问道:
“志乃,你昨晚说的妖怪,是在明神庙吗?”
光秀虽不信这种怪事,然而他想弄清楚这件事使众人信服,以方便自己接近朽木馆。
“今晚我去看看。”
林中之妖
光秀沿着石阶直奔明神庙。
林中的树梢上挂着一轮弯月,就像一把镰刀。
(等等。)
光秀途中弯下腰去。倒不是发现了什么。草鞋的绑带有些松了。
他的后背吹过一阵凉风。树上的枯叶被风卷向夜空,又被甩向林中,发出簌簌声响,听上去就像下起了豆大的雨点似的。
(真是不辞劳苦啊。)
他安慰着自己,在这夜深人静时还要孤身一人来到林中。
(但愿能碰到妖怪。)
光秀继续爬着石阶。只要发现妖怪,揭露他的底细从此不再作怪,光秀就可以接近朽木谷中流亡的将军,即使无法接近,也可以从中获得机会。
(无名之辈,也只有用这个办法了。)
年轻人就得多行动。凡事付诸行动才能抓住机会,死去的道三曾如此教导光秀。光秀深信不疑,才会来到朽木谷。将军在这里。为了接近将军,光秀采取了除妖这一奇妙的行动。
(将军的日常生活中一定缺少新鲜话题。流浪汉除去了妖怪——这件事一传开,明智十兵卫光秀的大名一定能传到将军耳中。)
(妖怪,你一定要出来啊。)
光秀拾阶而上。就算是妖怪,也可能为光秀带来一生中难得的机缘。
他进了庙门。
庙里的大殿中透出一盏灯光。
光秀踏着青苔滑到大殿前,抚剑观察着四周,很快便松了剑柄。
(看来不会来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大殿,跃上走廊打开了格子门。
烛火摇曳。
(今晚就歇息在此吧。)
尚不清楚大殿上供奉的是何方神仙,光秀绕到神坛背后,只管铺好稻草躺了下来。
迷迷糊糊地挨到了天亮。
清早,他回到志乃家中。
“怎么样?”
志乃向这个好事的浪人打听结果。光秀温柔地笑道:
“没出现。他每晚都会来吗?”
“听说是啊。他是来偷神灯里的油吃的,当然会每天都来啰。”
“此话怎讲?”
“肚子饿了呀!”
光秀笑了。志乃虽是成年女子,却仍童真未泯。
“也是,妖怪也会肚子饿的。”
“就是嘛。”
志乃一本正经地点着头。
“晚上我再去看看。”
“讨厌。”
志乃脸上稍有怨恨。她想说的是,今晚你也不和我亲热吗。
“妖怪有那么好吗?”
“挺有意思的。”
“什么地方呢?”
“我是被赶出家园的天涯孤客。恐怕也只有妖怪,才愿意搭理我这个被世间抛弃的浪子。”
“志乃也愿意啊!”
“谢谢,”光秀伸手捏了捏志乃的下巴,“志乃确实对我很好。不过,男人总不能沉迷于夜里吧!”
这天晚上,光秀又来到了庙里。
(今晚我就不睡了。)
光秀坐在神坛的后面。过了一会儿,初更的钟声响起,随后传来踩着落叶的脚步声。
(来了。)
光秀屏住呼吸,抓过大刀。
吱呀一声,格子窗被抬起,然后是落地的脚步声。有人进到了大殿里。
(比想象的个子要大啊。)
从动静和声响判断,此人身材高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估计他正在碰盛油的碟子。
很快,格子窗嘎哒落下,妖怪已经出了大殿。
光秀立即转到神坛前,隔着窗户望着正要离开的妖怪。
妖怪的背影一身武士打扮。是个体格魁梧的大兵。
“等等!”
光秀大叫道。
武士猛地一回头。
“不许动!”
光秀喊道,他一脚踹开格子窗跃身而出。
“来者可是每晚到庙里偷油吃的妖怪?”
“你又是何人?”
妖怪说,他小心翼翼地把盛油的碟子放在地上,嗖地拔出了刀。
光秀也拔了刀,从走廊上跳了下来。
他想取对方性命。
光秀艺高人胆大。他双手挥刀上前,刀锋直指云霄,到了跟前腾空一跃,嗖地就向对方的颈项砍去。来势凶猛,一般人怕是早就头颅落地了。
妖怪却纹丝不动,硬生生地接了一招。双刀相碰,顿时火花四溅。
两人相持不下。对方似乎对自己的臂力颇有自信,不但不见退后,反而直逼过来,局势千钧一发。
对方身材高大,臂力惊人,光秀明显处于弱势。他正想后退,对方的刀势却让他动弹不得。
有个主意。
光秀试着从左侧面去刺对方的手掌。对方果然中计——估计在剑术上比光秀略逊一筹——重心转移到右侧面。正中光秀的下怀。他借对方的力道向左边躲闪,稍一站稳后即刻从左方刺向敌人的面门。
对方不敢大意,马上挥刀接招,光秀乘势逃开。
他跃到六尺开外,正面对着敌人摆开架势。
正在这时。
“奇怪。”
他不禁自言自语道。刚才和对方举刀对峙时,觉得对方的脸并不像妖怪。
“喂,你是人是妖?”
光秀这句话问得不合时宜。
“人。”
对方却从容地答道。想必此人一定不同寻常。
“村里风传有个妖怪,”光秀连忙解释道,“老到神坛前偷油吃。难道是你?”
“正是。是我偷的油。”
武士回答道。
“这是为何?”
光秀接着问道,语气已经不似刚才那般凌厉。他已经注意到其中的误会。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缓缓地收了刀锋。
光秀一看,便把自己的刀收回鞘后,轻轻点头道:
“方才失礼了。”
对方也收刀回鞘。
“明白了。”
对方听光秀道过原委后,大方地表示谅解。
误会了对方的光秀于是自报家门。
他需要对方理解,自己乃出自美浓的名门之后。对他而言,身为一名四处流浪的无名之辈,能显示自己存在的,也只有自己的出身了。
明智氏确实是土岐氏的分支。祖上出自清和天皇。自从源赖光的第十代孙子土岐赖基之子彦九郎定居美浓的明智乡以来,便改姓为明智。光秀便是彦九郎的曾孙。
然而,光秀刚说了句:
“鄙人乃美浓明智乡所居明智十兵卫光秀。”
对方便点头道:
“呃,是土岐的明智啊!”
对方似乎很熟悉明智氏的由来。
“这次道三殿下不幸没落,很是可惜啊!”
对方接着说。如此通晓各国武士家谱与盛衰情况,此人一定来历不凡。
“敢问殿下是?”
“我是将军身边的侍卫,名为细川兵部大辅藤孝。”
“请恕鄙人有眼无珠,多有得罪!”
(能遇上此人运气真不错。)
光秀心想。
“只是,您身为将军侍卫,为何要到这种乡下的庙里来偷油?”
“晚上的灯油不够用。”
藤孝朗声笑道。
“我偷了油,回去挑灯夜读。将来若有成就,估计神明也会原谅我吧!”
“一定会的。”
看来此人酷爱读书。
二人沿着台阶下山。
细川藤孝解释道,白天要陪伴将.99lib.军左右,因此只好夜里等将军睡下后才能看书。
“晚上看书是要花钱的。”
细川藤孝爽朗地笑道。没有这笔开支,只好来偷明神的灯油。
(看来将军比想象的要困窘。)
通过此事也能知晓一二。保护将军的朽木家也算不上很有势力,也无法提供丰厚的生活费吧。
光秀一向感情丰富,听到这里早已热泪盈眶。
“恕我斗胆,”他说,“鄙人听说将军藏身在朽木谷,本想远远参拜将军的居所,没想到处境竟是这般艰难。”
“寄人篱下啊!”细川藤孝道,“无奈的很。”
光秀点头又道:
“提到征夷大将军,是我们日本武士之统帅。如今统帅落到如此落魄的田地,真不是滋味啊!”
“生在乱世当中啊!”
“真想平定天下之乱,恢复将军家往昔的荣耀,创造一个万民安乐的太平盛世啊!”
“你这种人还真是少见啊!”
细川藤孝着实吃了一惊。他反复端详着光秀叹息不已。没想到群雄割据的年代,还有人如此殷殷期待着将军家的复兴。
而且此人绝不是普通的乡间武士,从他的谈吐就能感觉到良好的教养。
(不是一般人。)
细川藤孝断定。.99lib?
下了山,两人分头告别时,细川藤孝说道:
“今天得一知己,明日请来鄙舍小坐如何,咱们好好一叙。”
“哪里,鄙人求之不得。明天定当拜访。”
两人约好后分头回家。
在回志乃家的路上,光秀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就升了天似的。
(这次的除妖堪称奇遇啊!)
光秀又想到两人的缘分起源于灯油,不禁叹道:
“真是不可思议。当初道三殿下也是入赘到油商奈良屋,办起山崎屋,一路卖油到了美浓。虽说是姻亲关系,都和油有关也太过巧合了吧。”
只是自己和道三的野心却截然相反。道三一心想推翻传统守旧的足利时代的秩序,凭借实力在美浓建立起新的王国,光秀却要在乱世当中光复已经衰弱不堪的足利幕府。
光秀抬手敲门,志乃出来开了门。看到光秀早早回来,她不由得惊讶地问道:
“怎么样了?”
光秀笑答:“也不知道妖怪会不会出现,恐怕自己再等下去会冻死,于是就回来了。”
他看上去春风满面。
(这人真奇怪。)
志乃眼中,尚看不穿男人为何物。
光秀让志乃烧了水洗过手脚后,便回了屋。
很快志乃就来了,她揭开被子的一角钻了进来。
“我的脚是不是很凉?”
她重复着前天晚上的话。志乃的脚确实有些凉。光秀却亲切地用自己的脚揽过她的双脚:
“我来给你焐焐。”
他的动作不带有任何的猥琐,而是与生俱来的温柔。
“将军的贴身侍卫中,是不是有个人叫细川兵部大辅藤孝?”
光秀脑子里全是此事。
“年纪很轻吗?”
“嗯,很年轻。个子很大99lib?。”
确有此人。志乃想起来了。
不仅在作诗和学问上颇有造诣,还是个力大无比的勇士。
“有一天……”
志乃讲起了一件小事。一天,将军带着五个侍卫上山,回来时有只牛挡在路中间睡觉。几个侍卫们试着用各种方法想把它赶走,牛却纹丝不动。
“这时那位勇士,他抓住两只牛角,硬是把它拖到了田埂上,然后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连大气也不喘。”
“有意思。”
光秀道。他指的并不是此人的力气之大。而是拖牛这种粗鲁的、异样的,可以说是冒失的行为,说明此人与众不同。如果缺乏这一点,细川藤孝也只不过是个爱好学问的武士,还不足以让光秀产生兴趣。
(人生有这么一个朋友也不赖。)
光秀的情绪高涨。
细川藤孝。
后来号称幽斋。与其子忠兴一道将细川家发扬光大,成为江户时期肥后熊本享禄五十四万石的大名。忠兴的妻子即光秀的女儿,洗礼后的名字叫做加西亚,后来因为别的事情广为天下人所知。然而此时的光秀,自然无从预料这次的缘分会延伸到遥远的将来。
桶狭间
光秀浪迹天涯时,信长正在尾张的清洲城里。
正如痴者一念,他正勤于和国内的其他豪族们争夺地盘。
浓姬看在眼里,心想:
先不论他是否是天才,着实很勤奋。
信长却时常嘟哝着:
“我要打到美浓去为蝮蛇报仇。”
却迟迟不能实现。美浓兵强马壮,浓姬的义兄、同时又是杀父仇人的斋藤义龙巧妙地笼络了国内的人心,信长尚且不具备从尾张前去讨伐的能力。
此时信长的版图被统称为“尾张半国”,严格地说尚且不到半国,而是五分之二左右。按照丰臣时期的石高法来计算,尾张的总收获量是四十三四万石,信长的统治范围不过十六七万石而已。就兵力而言,只有四千人左右。势力弱小。
不言而喻,给蝮蛇报仇的事情,还是遥遥无期。
结果,还等不到攻打美浓,织田家正承受着来自东部猛兽的巨大威胁。
骏府(静冈市)的今川义元有了动静。就像巨龙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今川义元以骏府为都城,占据着骏·远·三三国,是拥有百万石生产量的一大势力,兵力也不下于两万五千人。
义元今年四十二岁。
今川家原本是足利尊氏创业时期的大名,是仅次于将军的名门望族。与中途出.99lib.道的大名织田家不同,他们在东海地区深受军民的爱戴。
——假如京都的将军家断了血脉,将由吉良家来继承,如果吉良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么就将轮到骏府的今川家。
以上有关足利隆盛的传说,至今东海道一带的军民仍然深信不疑。
今川不仅身为名门,还拥有庞大的领土和军事力量。恐怕是那个时期天下最大最强的大名之一。
因此,骏府被称作小京都一点儿也不为过。
不少公卿都从京都搬到城下居住。义元的生母原是中御门宣胤的女儿,义元的妹妹也出嫁到山科家。然而,包括山科家在内的这个时代的宫廷官僚们已经无法在京都维持生计,便大举搬到骏府,在今川家的庇护下生活。
义元主宰着整座小京都城。城里就连一般的百姓当中都盛行着围棋。这种娱乐信长之辈连见都未曾见过。
此外,骏府城里还频繁地举行和歌、蹴鞠、弹弓、香道等各类集会,几乎每日都大摆酒宴。
义元也不是等闲之辈。
他素有教养,气宇不凡,具有身为骏·远·三三国的领主所应具备的资质,只是过于附庸京都文化。
他喜好公卿的打扮,虽是武士却梳着公卿的发髻,剃去眉毛后画上柳叶眉,牙齿染着黑浆,脸上施着薄粉。
前面讲过,他的年纪四十有二。
正是“音乐歌舞也有些腻了”的年纪。到了这个时期,开始追求权势。
“上京都竖旗拥立天子将军,谋天下之政治。”
他扬言道。也就是说,他要光复名存实亡的天子、将军的权威,自己坐镇天下。寄居于他篱下的那些公卿和文人墨客们,都纷纷劝他:
“请重振京都。”
他们盼望有朝一日能离开地方,重返京都。拥立义元统一天下是最快的捷径。
“凭我的实力,还不是轻而易举。”
义元心想。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开始热衷于这项与他年纪十分相称的夺权游戏,并在永禄三年五月一日这天,毅然将此事昭告天下。
按照新历的话,九九藏书
也就是六月四日这天。东海道的天气进入了盛夏季节。
信长的领土处于沿道,任谁来看,都不是拥有将近十倍兵力的今川的对手。
——骏府的今川义元开始准备挥军上京了。
信长接到这个消息时,并未感到十分的意外。尽管他手中的棋子都处于劣势,只有一样,让他尚且保留了一丝自信。
——义元曾是先父的手下败将。
父亲信秀在世时的天文十一年,信长年仅九岁,信秀在三河的小豆坂与今川义元交战,大获全胜。如果没有这一前例,即使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恐怕也会吓破了胆。
“能打赢吗?”
浓姬问他。
“不知道,不过先父胜过他。”
信长简短地答道。
然而,毕竟和父亲的时代不同了。织田信秀在尾张颇有威信,加上他的活动能力和英勇善战广受称颂,尾张国内的豪族们纷纷倒向他这边,兵力多少也能和今川拼个上下。
如今却不同。
“呆瓜殿下”的称谓使他备受嘲讽。
若是正常人,一定会想:
“让他当了国主织田家就毁了。”
由此,尾张国内非织田派的豪族们都暗自与今川方面私通,从今川义元的角度来看,自己还未踏出骏府一步,前线就已经推进到了尾张。
永禄三年五月十二日,义元率领大军两万五千人,从骏府出发。他的先遣部队和侦察队十五日出没于池鲤鲋,十六日大军到达冈崎,十七日出没于鸣海,十八日大军到达沓挂。
尾张沓挂的西边,有织田家最前线的两个哨所,分别是丸根和鹫津。明日十九日,两军就该首次交战了。
义元命令大军在沓挂扎营,又进行了部署,准备第二天十九日进攻。
“织田的哨所,简直就像只苍蝇般不堪一击。”
义元根本没把织田放在眼里。
义元将大军分为四支。一支五千人的部队直接绕过两座哨所直奔织田的大本营清洲城,直接威胁信长。义元亲自率领五千人随后。另两支部队各两千余人,对付两座哨所。其中统帅进攻丸根的两千五百人队伍的松平元康,就是年轻时的德川家康。另部署预备队三千人马,防守今川军队的前线要塞鸣海城和沓挂城。单是从作战部署和兵力上来看,恐怕没有任何一位军事家会怀疑今川军队必胜的局势。
——今川方面正驻扎在沓挂,准备进攻。估计明天一早就会发起总攻。
当天夜里,清洲城的信长接到了探子来报。
“来了吗?”
此时信长正在浓姬的房里。
他还穿着平常的衣服。
“立刻召集重臣。”
他下令后,转身出了门。浓姬端正了坐姿,微微颔首相送。信长的行动敏捷利落,胜过常人,然而这回究竟有多大的胜算呢?即便她如此了解信长,此刻也不禁有几分狐疑。
(他会怎么做呢?)
这个道三的女儿心想。
信长到了大殿。重臣们已经在此等候,昏暗的烛光照射在众人的脸上。
信长入了上座。
“说说你们的想法。”
他一声令下。
老臣林通胜带着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沙哑地表达了意见。
笼城。
可以说是常识。敌人沿道部署的兵力号称四万(实际为两万五千)。而己方的兵力,除去前线的丸根、鹫津两处哨所后还不足三千。
“出城与敌人进行野战十分不利。应该守在清洲城中抵抗敌人的进攻才是。”
信长两眼望着别处,沉默不语。
其他的重臣们都没有异议。众人都认为,也只有采取林的这个方案了。
信长挪了挪身子。
似乎牙里塞了东西,他呲地咧了咧嘴,说道:
“我不同意。”
他接着说:
“自古以来,恃城而战者都没有出路,多数不战自亡。笼城会使士气消沉、心生胆怯,最终有人变节。先父也曾说过,打仗不能赖在城里,而应该出城迎战。”
先父的确如此教诲过他。
“生死有命。我已经决定出城迎战了,愿意的人就随我一道。”
他并没有说,“那就出发吧”。也没有部署军队。他只是表达自己的决心后便解散了会议,让众人各自回府,自己则再度回到浓姬的房间,仰面躺下。
夜已经深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
浓姬满腹疑问。
而信长表现出的行动,只是躺着盯着天花板发愣,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其实他并不是在思考。也没什么东西可让他思考的。他只是睁着双眼,在心里说服着自己。
(不能贪生怕死。)
他想。从浓姬的方向看去,信长的脸十分奇妙。就像白蜡做成的佛像,晶莹剔透。
(真是俊俏。)
浓姬不由暗暗惊叹。信长将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死这件事上。他的脸,从未像现在这么庄严肃穆过。浓姬屏住气注视着他。她感觉到一种无名的恐惧,似乎自己窥视了原本不应看的神灵之物。她的身体微微战栗着。
信长很快恢复了常态。他这才发现浓姬就在身旁,惊道:
“阿浓,有事就叫醒我啊!”
说完,他疲倦地睡去。
凌晨两点。
“今川开始攻打丸根了!”
送信的人一路跑过来汇报。
“来了?”
信长一跃而起。
他飞奔到走廊上,大喊:
“吹号!”
经过跪在走廊上的老侍女阿菜身边时,他又问道:
“现在几点了?”
“已经过了午夜了。”
阿菜茫然地答道。一向要求汇报准确数字的信长,此时仅仅说了一句:
“是吗?过了午夜了?”
便点头离去。对他而言,任何数字都不带有任何意义了。他手下的兵马,都少得可怜。
“拿盔甲来!放好马鞍,还有泡饭!”
他一路嚷嚷,进了大殿。
“鸣鼓!”
他命令道。只见他径直走到大殿中央,侧身向东,啪的一声打开了银扇。
他开始吟唱起那首拿手的歌曲,翩翩起舞。并不是为了让人观赏。他只是通过这一举动来表达自己决心赴死,并勇敢挑战死亡的身体里的躁动。
信长载歌载舞。
人间五十年 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 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入灭随即当前
他重复了三遍,舞毕,小厮们拿来盔甲给他穿上。很快就准备就绪。
信长走向上座。那儿摆着军用的案几。他坐了下来。
面前摆着三方。里面放着出征时的吉祥物海带和胜栗。信长随手拈起一粒,扔进嘴里。瞬间他已经飞奔出去。
“跟我来!”
他大喊着出了大门,翻身上马而去。跟在后面的只有七八名小厮而已。
穿过城里到达大手门时,柴田权六胜家和森三左卫门可成等一百余人正等候在此。
“权六、三左卫门,你们跑得挺快嘛!”
信长表扬着穿过队伍,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急忙跟上。
路上很黑。
高举的火把在前往热田的街道上闪烁。沿路的人家只听到一团逐渐远去的马蹄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年轻人对市政并未表示出特别的热情,他的“不语自威”却是家喻户晓。只要有人违法则绝不留情面,家人和领民都熟知他的性情,来自国外的行人只要进到信长的领地,把行李扔在路边呼呼大睡也不用担心会被偷盗,商户农户夜里睡觉都不用上锁。可以说是乱世之中罕见的国泰民安。
另外,尾张本来就土地富饶,再加上尾张南部推进填海开发水田,国民的生活相比其他领地更加富裕。社会秩序自然安定,军事力量和经济力量也颇有实力。当然这些并不是出自信长的功劳,而是生他养他的尾张这片国土上大自然赐予的恩惠。此刻,信长正在这片幸运的国土上,扬鞭疾驰着。
信长中途几次勒马原地等候着追上来的将兵,然后再次赶路。他佩戴的佛珠不知什么时候,斜落在他的肩头。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到达热田大明神宫时已经是上午八时。信长停下来休息了片刻。不一会儿,传来一阵马蹄声,又有二百余人追了上来。等的时间越长,赶来的人越多。
话说沓挂城中的今川义元,天亮时起了床,第一次穿上了盔甲。
他的一身戎装可谓耀眼夺目。胸衣上披了一件红缎质地的阵羽织,头盔上镶着五枚黄金八龙片,腰上挂着今川家祖传的二尺八寸松仓乡太刀,和一把一尺八寸长的大左文字的匕首。他正要跨上青色宝马的金履轮图案的马鞍,离99lib?开沓挂城时,却一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此人腿极短,上身却奇长。据说在他小时候,见过他的人都会惊叹道:
“天啊。怪物。”
由于腿太短无法勒住高头大马的马腹,才会从马上滚落下来。
而正在热田歇息的信长,随着赶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终于聚集了千余人。
风雨
说是织田军队的最前线阵地,其实简陋得很。丸根哨所由这一带的旧寺院改建而成,船底板的地桩上稍稍插进树枝作为围墙,哨所周围则挖了一圈两间距离的沟而已,在势力强大的今川大军看来,不禁要嗤笑。
——这就是尾张织田的关口吗?
负责进攻丸根哨所的今川军队分队的将领,正是照寺花了将近三个小时。
在善照寺的东部高台上,信长命令停止前进,进行最后的进攻准备。加上各方涌来的将兵,目前的人数达到了三千人。这也是信长能投入决战的最大人数了。
从热田出发时,信长就派出了大量探子去打听今川义元的踪迹,却仍然没有线索。这时,有急报传来。
又是战败的消息。向鸣海方向行进的信长的右翼部队五百人遇上了敌人的大部队,全军溃灭。右翼队的队长佐佐隼人正和热田的大宫司千秋加贺守季忠都战死沙场。
“.99lib.死了吗?”
信长听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很快,右翼部队的残兵败将们前来汇合。其中一名叫做前田孙四郎(之后的利家)的将校,年方二十,他高举着自己讨取的人头跑上前来:
“殿下,这是我砍下的第一个人头!”
信长只是回了一句“笨蛋”就移开了视线。孙四郎气得七窍生烟,退下后便把人头狠狠地摔到了泥塘里。
这时传来了一条侦察消息,改写了信长的命运和整个日本史。
这条消息的内容是:
“义元殿下此刻在田乐狭间搭起帐篷,正要吃午饭呢。”
带来这条消息的是沓挂村的豪族、从织田信秀的时代起就归附织田家的梁田四郎左卫门政纲。这天,梁田自己也派人四处打听情报,其中一人潜入田乐狭间一带,得到了这条重要的信息。后来信长论功行赏,赏赐了梁田三千贯的封地。
顺便提一句。后世把这次决战的地点称作“桶狭间”,其实按照地理上正确的称呼,应该为“田乐狭间”。桶狭间是田乐狭间南部的村落,距离一公里半,和这次战役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全军出发!”
信长大吼,随即翻身上马。他下令直捣敌人的大本营,鼓舞将士道:
“要想成名兴业就看这一战了。大伙儿加油!”
他率先奔出,接着喊道:
“全军获胜才是我们的目标。别光顾着个人的功名。不用取项上人头,刺中了就可。”
从善照寺到田乐狭间有两条路可选。信长挑了山里的绕远道。距离有六公里。
这时,太阳旁边忽然多出了一片乌云,天顿时就暗了下来。
山澄淡路守找到的马倌回忆道,当时感觉天就要黑了。
早些时辰,今川义元从沓挂村向大高村行进,中途接到了丸根、鹫津两座敌军哨所被攻陷的报告。
“果然不出所料。军旗所指之处,连鬼神都要退避。更何况区区一个信长!”
他欣赏着前线送来的织田家诸将领的人头,像个孩子似的开怀大笑。
今川部队战捷的消息传到战场周围的村落里,附近寺庙的和尚、神社的神官们都纷纷前来贺喜。他们估计,今川部队的绝对胜利将大大改写东海地区的政治地图,为了保住寺庙和神社的领地,需要提前讨得义元的欢心。他们带来了美酒佳肴,以及数不清的礼品。
义元一路上欢喜地接受着他们的道贺,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这些酒肴。运的话太沉,扔掉又太可惜。于是,他下令大军停下来用午餐,兼一场小型的庆功宴。当时还盛行一天两餐的习俗,就算中午要补充干粮,大军也不会特意停下来用餐。义元之所以下此命令,是出自战胜的欣喜和进贡的酒肴这两大原因。
“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前面的田乐狭间,有一块松林围绕的洼地。”
“好,就在那儿吧!”
义元策马而行。手下人急忙先行一步前去布置。
义元的坐席被安排在松林中的草地上,铺着虎皮,周围则围上了印有桐叶花纹的帷幔。
义元坐在虎皮上。他肥白硕大的上身看上去,俨然就是气派非凡的东海霸主。脸上却由于不断出汗,原先化好的妆早就一塌糊涂了。
义元举杯畅饮,酒过三盅后便让贴身侍卫们敲起鼓,开始高声唱起歌来。
今川的两万五千名大军,其中五千名是义元亲自率领的亲卫部队,都集中在田乐狭间的小洼地里。义元的帐篷戒备森严,路上的各处要道也都有重兵防守。然而不幸的是,所有的人都在用午餐。
“下雨了!”
不知是谁喊了起来。时值正午时分。天忽然暗了下来,紧接着刮起狂风,一时间飞沙走石,暴雨倾盆而下。
附近没有可以避雨的农家,只好躲在松林中的松树根旁。身份低贱的步兵们则向松林的四周逃散,跑向山的背面或是野外的小屋子。
此时的信长,正翻越山头进入了山谷,途中遭到了这场暴雨,
(天助我也!)
他心头狂喜。然而这场暴风雨来得太凶猛,风大得像要卷走地面上的一切,大雨瓢泼如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部队沿着狭长的山谷前进,水位猛然上涨,不少人被困在水中。信长却命令继续前进。
途中,他们穿过了宽约六百米的平原,由于暴风雨的掩护,今川部队没有发现他们。信长又改行山路南下。山里连路都没有。全军只好拽着树枝、草根攀登。信长却始终未曾下马。从小就酷爱骑马的信长,只要马蹄能够落脚,他就能驾驭自如。
离开善照寺后,在没有道路的山里一连行军了六公里,下午一时过后,终于到达了可以俯视田乐狭间的太子根。风雨的势头更加猛烈,大军暂时原地歇息。
天空略微见晴,风却未见停。下午二时左右,信长的大军也如飓风一般向田乐狭间发起了突袭。
敌军的护卫队为了避雨而四处分散。意识到织田部队来袭的人,由于风雨和友军失去了联络,无法采取有效措施,只好四下逃散。于是,乱军中出现了最不幸的情形。
“有人叛变!”
传来喊声。今川部队以为信长还在热田,顶多到了善照寺,只能判断内部出现了叛乱。这种混乱的情形下一旦起了疑心,原先的自己人也互相猜疑。他们厮打在一起,逃的逃,跑的跑,部队顿时四分五裂。
义元孤零零地守在松树边。小厮们都不知道跑到哪里混战去了,没人顾得上他。
“骏府的主公!”
有个人嘴里大喊着,挺枪直奔义元而来。他是织田军队的服部小平太。
“贱贼,看招!”
义元拔出今川家祖传的二尺八99lib? 村“松仓乡太刀”,啪地削去了小平太的青贝枪的枪柄,并跃上前去刺中了小平太的左膝。
小平太应声倒下,毛利新助从一旁挥刀欲取义元的首级,义元倒地后被反扭双手,两人滚在泥地里厮打不停,很快新助刺中了义元,割下了他的首级。义元的嘴还紧紧咬着新助的食指不放。
下午三时,偃鼓息兵。四时,信长点了人数,像一阵疾风般离开战场回到了热田,太阳落山后,部队回到了清洲城。
“阿浓,我打赢了!”
他这样告诉浓姬。
须贺口
从近江木的山脚下沿着北国街道的山坡而行,左边可以看见贱岳山,山对面的余吴湖波光粼粼。
山顶上有座茶馆。
茶馆靠山而建,周围种满了皋月杜鹃,也称做为杜鹃茶馆。
茶馆里来了个游僧,他坐下不久后便开始向一名商人模样的男子讲起东海地区发生的政治巨变。据这名僧人说,他一路经过骏河、三河、尾张、美浓和北近江,正打算前往若狭,因而十分熟悉东海地区最新的政治动态。
“说到尾张的织田上总介殿下,那可是个出了名的呆瓜,连当地的妇孺都骂他白痴。没想到这个呆瓜,竟然在田乐狭间轻而易举地就要了东海霸主今川治部大辅殿下(义元)的性命。今川殿下竟然死在清洲的呆瓜手上,一定死不瞑目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月十九日那天。”
“呃。”
真是最近发生的事情。
“不就是三天前嘛。”
商人很是兴奋。沿途讲给其他人听,一定很有趣。
“据说今川殿下举大军上京,是为了挟天子、将军而号令天下呢!”
(确有此一说。)
坐在角落里品茶的一名肤色白皙的武士,不禁暗暗点头。
“东海的霸主,”游僧接着又说,“要是上了京,天子、将军的生活也会好转。公卿们和将军身边的武士们都伸着脖子盼着今川殿下的到来呢!”
(是啊,都等不及了。)
一旁的武士心中暗叹。
“真是可怜啊!”
游僧道。
“一切都化作泡影了。今川殿下死于非命的消息今天会传到京城,那些显贵人家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呢?”
“客官,”武士站起身来,“刚才你所说的可当真?”
“定不会有假。我经过战场去了尾张,又从美浓赶到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怎会有假呢?”
“在下失礼了。”
武士郑重地道了歉,把茶钱放在桌上,带上斗笠离开了。
他身后的杜鹃花,在阳光照射下如同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武士停顿下来稍微思考了片刻,像下定了决心,掉转身子走上来时的路。
“刚才那个人,不是要到越前方向去的吗?怎么好像回去了?”
游僧对茶馆的大娘说道。
这名武士就是明智十兵卫光秀。
他本来想从京都前往越前的一乘谷,经过湖北到了这座山峰。没想到在此听到了如此重大的消息,便临时改变主意前往尾张。
这几年,光秀游历天下,掌握各国豪族的动静。
(我要光复足利幕府。)
这个决心没有任何变化。他坚信,要想统一当今乱世建立秩序,除了恢复日本武家之首的将军的权威之外别无他法。他走访了各国的城池,诉说自己的志向。
比如说,他前往中国的毛利氏领地时,在重臣桂能登守的府上逗留了几日,劝说道:
“毛利氏可谓富甲天下。应该趁此时机树立大志,镇服山阳道同时挥师拥立将军,天下诸侯便会闻风而来臣服于脚下。光秀不肖,愿意从中牵线。”
“你能为毛利氏和将军家牵线?”
周围的人无不感到惊讶。
“绝无半句假话。”
光秀在此世上唯一志同道合的挚友细川藤孝,就侍奉于将军左右,藤孝负责打理宫内,光秀则担任外交,两人里应外合,以光复幕府为共同目标。光秀虽说是无职无位的草民,却肩负着将军代理的任务。
然而,即使光秀磨破了嘴皮,各国的大名都以一句“所言甚是,只是时机未到”来敷衍了事。几乎所有的大名都处在混战当中,根本没有余力挥师上京。
不过他的游说倒也没有白费。最起码周游列国使他掌握了大小诸侯的动静,而且给将军家也带来了好处。有的大名听了光秀的劝说后,对将军家的没落处境深感同情,当即表示:
“至少为将军家的日用开支略尽薄力。”
下令给将军送去银两和粮食。甚至有的大名看中了光秀,劝道:
“投靠天子、将军不切实际,不如到我手下做官如何?”
光秀却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理由很简单。如果投靠在一个既无意愿也无实力拥立将军的大名之下,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乡间大名的家臣而已。
——自己可是出自明智氏,代表美浓源氏的名门望族。
光秀撇不开这个头衔。虽说家道中落,怎么也是足利将军家的分支,比起当一个为了一两千石的薪水就心满意足的武士,不如独自闯出一条道路来制动天下。正因为有如此志向,他才会遍访乡间的大名们,诉说如今虽为草芥、将来却是前途不可估量的将军家光复的必要性。
(这是我的志向。)
可以说是光秀的行动理论。生在这个时代,光秀罕见地有自己的理论。而且他属于那种没有理论就不付诸行动的性格。
就在这个时候,光秀听说了今川义元上洛的事情。是将军的心腹细川藤孝透露给他的。
“将军家总算有盼头了!”细川藤孝说,“不过,十兵卫,你说今川义元此行会顺利吗?”
“依我看……”
光秀凭借自己对各国情况的通晓,把今川家的军势力量和沿路各国大名的实力分析了一番,得出结论道:
“今川义元应该会赶走三好的党羽,为将军建造新的宫殿吧。这些事情都能成功。问题在于靠义元的实力这种权威能够维持多久。这点让人怀疑。”
“那要如何是好呢?”
“把越前的朝仓氏请到京都来。”
光秀光复幕府的构思是——由这两名大名联手来拥护足利政权。
藤孝也表示赞同。于是光秀决定由自己先去找朝仓氏商议,之后再送去将军谕旨。这就是他为何单身一人前往越前首都一乘谷的缘故。
(终于等到实现多年夙愿的机会了。)
光秀满怀希望地离开京城,北上直奔湖北地区,从近江木本一路上山,到了山顶想找个地方歇脚,便进了这家茶馆。未曾想竟然听到了今川义元在田乐狭间一命呜呼的消息。光秀惊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将军也是如此时运不济啊。)
他黯然叹息,又觉得应该前往尾张清洲城证实一下这个传闻是不是真的,然后再做打算。
他转向取道清洲。
这个行动迅速的男人,在湖北五月的习习凉风中衣袂飘飘,片刻不停地向木本方向下山而去。
出了近江,就是美浓的关原,穿过大垣城,经过墨股和竹鼻,便是木曾川。
(那个信长?怎么可能?)
渡了河,光秀仍未能打消这个疑问。那人不是个白痴吗?对光秀来说,信长的传闻已经先入为主,所以他才会判断此次今川义元上洛,“应该会轻而易举”。
还告诉了细川藤孝。
虽然是间接,光秀与信长的渊源却不浅。死去的道三曾经说过:
“将来能有出息者,不外乎美浓的外甥光秀,和尾张的女婿信长二人。”
道三还将自己毕生所学的“战国策”传授给光秀,据说也同样传授给了信长。从这点上来讲,就是同门师兄弟关系。再说,信长的妻子浓姬乃道三与小见方之女,而光秀是小见方的外甥,和浓姬是表兄妹的姻亲。
正因如此,光秀对信长的感情才更加复杂。
(信长算什么?)
他的情绪近似于一种竞争意识。信长的诸多传闻中,光秀甚至为他的愚笨感到窃喜。
(不知道看中了那个笨蛋哪一点?和我的器量无法相比。死去的道三殿下,想必晚年也是昏了头了。)
他心中愤愤不平。出于这种偏见,他才判断这次今川义元上洛必会一气呵成,清洲的信长将会像只蚂蚁一般被踩死。
而现状竟然是,这只蚂蚁居然一路进攻到三河国境,还在田乐狭间割下了义元的人头。
“这件事千真万确!”
最初证实这个消息的是美浓大垣城下旅馆的主人。他并不喜欢邻国的大名,语气也毫不遮掩:
“就像垂死挣扎的老鼠把猫给咬了。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他似乎对信长没什么好感。
然而,一旦渡过木曾川到了尾张,由于战争结束还不到十日,领土内一片庆祝胜利的景象,光秀所到之处,所有的村庄和城镇都在津津乐道田乐狭间的战绩,信长也一扫过去的传闻,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那人是个白痴。”
曾亲口这么说过的人如今嘴里赞叹不已:
“简直就是战神摩利支天再世啊!”
态度上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白痴仅仅一个晚上就变成了活神仙,就算是一路见闻了各国稀奇古怪之事的光秀,也是闻所未闻。他熟读的本朝他朝的史书当中,也未曾出现过如此极端的事例。
(不过,信长在田乐狭间取下义元首级后,为何不乘胜追击,歼灭敌人的大部队呢?要我的话肯定这么做。)
这个疑问,随着逐渐得知当天战事的细节得以分晓。信长为这次奇袭投入了全部的兵力,奇袭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取义元的首级,事成后并没有追击今川部队的余力。不如说,在取得如此赫赫奇功后,并不扩大战果,而是满足于一个人头便打道回府,这等忍耐力可不同寻常。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光秀途经了大小村庄,终于到了信长所在的清洲城。
这里的藏书网 情形也让光秀微微动容。尾张领地内的其他村庄无不在庆祝战胜,而作为首都的清洲城的光景却截然不同。街道井然有序,肃然这个词用在这里可谓恰如其分。街上行走的武士们也都举止端正,老百姓们也无人交头接耳议论战争的事情,就连列队走过的步兵们,也都有礼有节。
(大家好像都害怕着什么。)
恐怕就是信长这个人吧。这个喜欢立规矩喜欢到病态的人,自己虽然是为所欲为,却要求家臣和领地的百姓们绝对服从命令。当然,这种脾性是织田家一贯的作风。
“尾张人胆小懦弱。”
这是东海地区对他们的评价。在东海一带,最强势的要数美浓,其次是三河。这两国的兵力都很强大。尾张却由于土地肥沃,百姓丰衣足食,再加上海陆交通便利,商业较早得到发展,并不具备培育猛兵的条件。而信长率领着这些弱兵,能够一举击溃骏远三三国的猛虎今川军队,可以说完全是仰仗他的统帅能力。
(也许此人不容小觑。)
光秀找了家旅店住下。
他马上给织田家的猪子兵助写了新信,让旅店的主人送去。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来自国外的浪人要在城里逗留,为了不招人怀疑,让家里的朋友做个担保而已。
猪子兵助原是美浓的武士,在道三生前深受其宠爱,道三遇难后逃出美浓,投靠在尾张的织田门下。光秀原本没有和猪子兵助这种身份低下的人打过交道,不过,对方听到“明智十兵卫光秀”这个大名时,一定会连滚带爬地跑来拜见吧。
很快,猪子兵助来到旅店,与光秀寒暄了一番方才回去。
第二天。
光秀上了街道,走到清洲的须贺口附近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四周的路人们顿时像遭遇了雷阵雨一样纷纷退避到路边的屋檐下,屈膝跪倒在地。
“发生什么事了?”
光秀询问路人道。路人告诉他殿下要路过此地。光秀感到万分惊讶。百姓们如此惧怕信长,甚至能从老远就分辨出信长的马蹄声。
“你也快跪下吧!”
路人扯着光秀的袖子。光秀于是摘了斗笠,退到屋檐下的一角,微微弓腰等待信长的到来。不一会儿,只见信长一身猎鹰的打扮扬鞭而来。随从们大概有五骑、三十人左右。作为刚刚讨伐今川义元的尾张大将,阵容未免过小。
(这就是信长啊。)
光秀第一次看到他。唯一让他感到异样的是,信长一直仰着脸凝视着天空,视线都未曾动过,双眼一眨也不眨地从眼前走过。
信长走出半町开外,向身旁的猪子兵.99lib?助开口道:
“刚才在须贺口看见一个怪家伙。”
信长的视线曾一瞬间停留在光秀身上,光秀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反而紧盯着信长。直视主公是大不敬的行为。路人的礼仪应该是跪地低头,视线望着地下一直等到领主通过才对。信长所说的“怪家伙”是指,“有人在看着我”的意思。他想问猪子兵助此人是谁。
猪子兵助也注意到了屋檐下的光秀。
“那人是,”他似乎下了个小小的决心,“夫人的表兄、美浓明智人,叫做十兵卫光秀。”
“美浓人吗?”信长面无表情,“查查他来这儿干什么?”
兵助立即掉转马头返回须贺口,早已不见光秀的踪迹。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光秀的住处,却被告知:
“已经离开了。”
去何处了——兵助追问道,旅店的主人歪着脑袋想了想,说:
“好像说要去越前,其他就不知道了。”
一乘谷
光秀迎着盛夏的山间凉风,朝着越前一乘谷徐徐而行。
(今川义元在田乐狭间命丧九泉。东海的政局大变。我得修改自己的思路,暂且先到一乘谷去,再考虑以后的事吧。)
一乘谷。
此处是越前霸主朝仓氏的首府。可谓是北陆的雄都,光秀的希望可以在此重新点燃。
从敦贺向东延绵七里,都是山坡。只有一条小径穿越于树海之中,阳光照射进来,感觉手脚都被染成绿色,光秀走着走着,也会突然感到失落。
(这样走了一年又一年,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何方。)
人的一生,有时候要和这种突然来袭的失落感做斗争。
到了木芽峰,他与一名旅行的商人结伴同行。这是个习惯外出的中年男子,自称是一乘谷的人。
“我也要去一乘谷。”
光秀自报了姓名和出生地。对方商人既然是一乘谷的人,自己可以沿途打听今后要栖身的都市的情况,倒也不错。
“一乘谷很是繁华吗?”
“那是,毕竟是朝仓家五代的百年老城了。城堡、寺院、庙宇、武家大院、百姓人家、冶炼厂什么的应有尽有,就算是一介山谷,也绝不亚于京城的繁华。”
“谷中之城吗?”
光秀来了兴致。
这座山谷长约一里地,只有一条道路贯穿谷中。沿着道路的两旁形成了狭长的街市,从防卫的角度来看,只需堵住道路的两端便可百攻不破。
(就连大唐也不曾选择如此地形建都。本朝也前所未闻。可见开辟一乘谷的朝仓氏的开运之祖敏景是何等英明的人物。)
朝仓氏的祖先朝仓敏景原本住在但马。由于协助足利尊氏统一天下有功,被封为越前的代理太守。之后又取代太守斯波氏升任太守,在一乘谷建立了首府。
“敏景殿下虽是五代前的主公,却真是料事如神啊!”
“众人都这么传闻。”
敏景十分擅长笼络人心,按照越前的说法是,“一颗豆粒都要与将士同享,一杯酒水也要和下人共饮。”
敏景亲笔写下的家训成为日后朝仓家繁荣的源泉,光秀也略有耳闻。
即“不采用宿老制”。
也就是说不根据门派血统来分配官职,而是完全按照实力来任用重要官员。
在奉行门派主义的足利时代,这种组织思想简直难以想象,光秀却认为,正是由于这种体制,才使朝仓家在战国时期也得以抵挡四方的风起云涌。尤其是对于浪迹天涯的志士光秀而言,这种体制无疑太具有诱惑力了。
(像我这样的浪人,说不定能得到朝仓家的重用呢!)
光秀心想。正因为听说此处爱惜人才,他才举步踏上了这片北方霸主的土地。
不仅如此,越前紧挨着京都,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扶持流亡的将军光复幕府,此处的可能性无疑最大。
然而,只有一个缺憾。
当代主公义景与先祖敏景简直没有相似的地方,平庸无为。这一点缺憾或者足以致命。
“当代主公义景殿下为人如何?”
光秀追问道,商人停止了评论缄口不语,紧接着很快转移了话题:
“宗滴大人真了不起啊!”
宗滴也是朝仓氏的同族,名字叫做朝仓教景,辅佐当代主公义景掌管军事和政治,把朝仓氏的权威提升到当年的敏景之上。
“只可惜前几年不幸离世了。好像是在弘治元年的九月。”
道三死去的前一年。称不上很遥远。
“从那之后家道就中落了。”
商人用辞向来委婉,其实不仅是家道中落,京都一带严厉地批评道,宗滴死后朝仓家就像一具空架子。看来当代主公义景不是一般的无能。
(真可惜,要是让我坐上原先宗滴的位子,朝仓的权势定能蒸蒸日上,吞并邻国挥师京城,拥立将军而号令天下。)
义景无能也没关系。此人无能,反倒能给光秀提供尽情发挥的空间。光秀心里琢磨着。
光秀在一乘谷并无熟人,不过在北边二十公里处一个叫做长崎(现在的丸冈町)的村落,有一座时宗的大寺庙名为称念寺。
他脱鞋进了寺里。这里是京都相识的一名叫做禅道的和尚介绍给他的,还附上了一封介绍信,里面写道:
“明智十兵卫,乃美浓贵族所出。”
有这句话,称念寺也不敢怠慢他。
称念寺的住持叫做一念。一念和一乘谷的很多高官都有交情,还经常被当代主公义景请去作陪。
“您在越前有什么打算吗藏书网
?如果能帮上忙,老衲愿意效劳。”
两人刚打照面,一念便答应做光秀的后盾。也许是光秀的贵族气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高贵教养使他折服。
“如果想做官,我来给你介绍吧!”
“倒也不是。”
我想坐上宗滴死后的空缺位子,这句话毕竟说不出口。
“我要是说出来,您一定会笑话区区一介游民口出狂言,不过我想在一乘谷的城里先安顿下来,结识一些朝仓家的人,再观察观察当家的情况,是否真的值得我光秀托付终身,然后再做决定。”
这确实是光秀的肺腑之言。
“好啊,有志者就该如此!”
一念为光秀丝毫不肯看低自己的姿态而感动,由衷欣赏光秀的器量。
“那好,我想在一乘谷城下举办讲习文武的道场。”
“道场。”
一念拍手称快。
“这个主意不错。一乘谷还真没有这种东西。”
任何国家都没有。武士大部分都不识字,顶多也就是跟着寺院里的和尚学学,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设施。学“武”就更不用说了。当时的常见做法是,把武师请到自己家里,或是追到武师的家中学艺。
“我要讲习的内容是,”光秀道,“兵法、枪术、火术(铁炮)、儒学的概要,以及中国的军书。”
“这么厉害啊!”
一念不由得连连点头称是。先不用说无人能够同时教授如此多的门类,而且,能够将这么多方面的科目聚集一堂来教授的私立学校,可以说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家。
“肯定能吸引很多人。”
“嗯,我也要努力。”
“我会到处去宣传的。这么一来,应该要在一乘谷借一处作为落脚之地,这件事也交99lib.给老衲吧!”
“那就有劳了!”
光秀低头谢过。
之后二人又接着谈古论今,一念得知光秀正在致力于光复幕府后,更加感动了,“当代的将军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
他天真地问道。
“要说起来,义辉将军他……”
事实上,光秀由于没有官职,未曾参拜过将军。不过他早就通过将军的贴身侍卫细川藤孝,对将军身边的诸人诸事都了如指掌,听上去就像每日侍奉在将军左右似的。一念越听越感激涕零,对光秀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过意不去,也只好如此了。)
光秀心里有些懊悔。不过他又马上安慰自己,凡是流浪天下的孤客,身在异乡,为了求得人缘,稍微吹些牛皮也是情有可原的。他故意用谨慎保守的口吻,娓娓道出将军的日常起居。
“将军曾拜剑客上泉伊势守的门人塚原卜传为师学了一身好剑术,深得真传。”
“剑术吗?”
一念又惊叹道。他似乎很容易受感染。
“将军竟然学习下等士兵们的剑法?——想不到竟然没落到如此地步!”
一念不禁凄然泪下。剑术这种个人的伎俩,稍有名气的武士尚且不屑一顾,将军怎么能学这种东西呢?看来将军的生活已经困窘到接近平民百姓的地步,想到这里,一念不禁悲从中来。
“你说的确实不假,”光秀有些困扰,“或许是将军的爱好也说不定。不过最大的理由是,将军身边没有众多侍卫,只有寥寥数人护驾而已,修炼剑术可以防身。然而要想得到真传,那可不简单。”
“嗯,确实不简单。”
一念也点头表示同意。
总而言之,一念承诺明日会开始准备光秀长居一乘谷的各项事宜,他由衷地笑道:
“越前来了个贵人啊!刚才您说的打算,明天在一乘谷传出去,估计人们准高兴得不得了。”
第二天,一念去了一乘谷,拜访了当地一名被称作“土佐大人”的武士,将漂流到称念寺的明智光秀大肆吹捧了一番。土佐是朝仓的家臣,名为朝仓土佐守。
土佐守听后,却并不像一念那么激动,只是开口道:
“既然身怀绝技,就在府里给他腾出一间小屋,让他教士兵们剑法吧。”
几天后,光秀来到土佐家,拜见过管家后,在府邸外分得了一间小屋子。
(如此而已。)
他心中虽感到失望,却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冷遇。他又请求管家无论如何想拜见土佐守大人,管家心想,“这人是不是有问题”,而满脸狐疑。土佐大人可是朝仓王国的家臣,岂是一介浪人能够拜见的?
“我找找机会吧。”
管家敷衍道。
光秀在小屋里住了下来。这间小屋和牛舍没什么区别,连地板都没铺,只有十几平米见方的土坯地。
光秀从百姓家要了一些稻草,铺在角落里充当床具。想当初自己也是明智城城主的公子,身为美浓的村落贵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今天竟然落魄至此。他也顾不得多想,先在门前挂起一块“武艺教习所”的牌子,等待弟子入门。一天下来,竟连饭钱都没挣着。他只好到称念寺找一念借钱。
反复了几次后,称念寺的一念也逐渐对光秀失去了耐心。
他甚至想:
(还说是将军身边的人呢,怎么穷得叮当响?)
虽还不至于怀疑他是吃九九藏书白食的,只是随着光秀借钱次数的增多,他的态度也开始变得傲慢起来。这天,光秀又来找他借些零钱,一念问道:
“十兵卫啊,还没有上门的吗?”
他的语气也透露着不逊。
“是啊,还没人来。”
“这可不行啊!”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没办法啊!”
光秀却语气强硬。
(这里可是关键。)
光秀心想。多年四处漂流的经验告诉他,如果在这种节骨眼上低声下气,就会变得和乞丐一样一文不名。
“我听说……”
一念又说道。
一乘谷的城下很早就来了个浪人,曾是武田家的下人,名叫六角浪右卫门。
此人一面寄人篱下,一面教授家中的士兵剑术。他自称是常州鹿岛明神松本备前守的门下,剑术之精湛在城里无人能及。
“听说那个浪右卫门,到处放出狠话不让人们投到十兵卫大人的门下呢。”
“是吗?”
光秀对此事也略有耳闻。
修炼剑法之人的圈子本来就窄,何况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光秀要想在一乘谷开创门户,首先就要和六角浪右卫门比试并击败对方。
“和他比试比试如何?”
“那不是太傻了吗?”
光秀冷静地笑着说。
“此话怎讲?”
“比试剑术,不是在优劣上取胜,而是机遇性太强。就算我本来技高一筹,也可能因为运气或一念之差而失手。我可不想死在拼剑术上。”
“想不到你会有此言。这么说你是不想收徒弟了。要是这样,恐怕本山就无法收容你了。”
一念心中不悦,就差没下逐客令了。
光秀回到了一乘谷。
翌日清晨,他正在小屋里煮饭,门外有人敲门。
(是不是有人来报名了?)
他满怀期待地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高三尺的壮汉。
“我是六角浪右卫门。”来人不屑地笑道,“你就是明智十兵卫吗?”
“正是。”
“听说阁下要在城中传授剑术。我早在之前便立了门户,左等右等也不见你上门求见。只好我自己上门来找你。能否赐教一手?”
“赐教?”
“比划比划吧。”
意思是比试一番。
光秀心中暗叫不好,脸上却浮出笑容,缓缓地点了点头道:
“遵命便是!”
六角之死
“那就定在十三日辰刻,地点在枫林马场,记住了吗?”
“记住了。”
光秀点头。
“有证人的人选吗?”
六角浪右卫门问道。
“悉听尊便。”
也只能如此。光秀对朝仓家的人,根本一无所知。
“那好——就请士兵队长鲭江源藏大人吧,他用的是天流剑法。我去请他好了,你没意见吧?”
六角浪又卫门接着说道。
“您安排就好。”
“离比赛时间还剩十天。你可别悄悄溜走了。”
浪右卫门的心里,其实没准是希望光秀溜走的。向面前的这个职业剑客下战书,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他一定也不是发自内心的。虽没有亲口说出“快逃吧”,却故意留出了十天的时间,足以准备逃走。
光秀也揣测到他的用意。
(要不就开溜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如果这次溜走了,将留下洗刷不掉的污名。
“我不会溜走的。”
他向六角保证后送走了他。
七天后的黄昏,光秀正在小屋前扫着地,看见街道西面升起淡淡的霞光,暮光中只见一对旅人打扮的男女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由于逆光,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眼看人影披着霞光越走越近了。
(这不是阿槙和弥平次吗?)
阿槙是他的妻子。
弥平次光春是徒弟。
两人都看见了光秀,一路小跑着过来了。两人的表情都像激动得要哭出来。
光秀的妻子叫阿槙。
在美浓时娶的妻。同族的土岐赖定之女。写作于牧或是于槙。性格虽略微内向,但还在少女时就因才智出众而享誉美浓。身材娇小,却胸怀大度。后来被誉为天下第一美女的细川玉子就是阿槙所生。
光秀也深爱这位夫人,几乎终生未娶偏房。然而,这对夫妇年轻时却是处境凄凉。
刚举行婚礼后不久,道三就魂归西天,新国主斋藤义龙下令攻打明智氏,明智城沦陷,身为城主的叔父也战死沙场。光秀带着妻子和叔父之子弥平次光春逃往国外,过着流亡的生活。
连温饱都成问题。
京都的天龙寺里有位叫做禅道的老和尚。禅道曾云游列国,后来驻足美浓的明智城,一住就是三年。由此,光秀才把妻子和弥平次托付给了禅道。
禅道欣然应允,借了门口的房子让他们住下,还供给他们米粮。
“我要去越前。”光秀离开京都时,曾交代他们,“倘若我在越前朝仓家待遇不错,就把你们接过来。”
光秀觉得,不能总是给禅道添麻烦。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越前了呢?)
光秀感到不解。自己并不曾写信让他们过来呀。
他先让二人进了屋。天色已晚,光秀没钱买灯油,屋里漆黑一片。
“你们也看到了。还不到能把你们接过来的时候。出什么事了吗?”
阿槙抬起脸来:
“禅道大师已经圆寂了。”
“真的吗?”
“我们无处可去。”
他们离开京都也是被逼无奈。阿槙在黑暗中垂着发辫,苍白的脸低着。光秀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她似乎在啜泣。
“阿槙,振作起来。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我并没有消沉啊!”
“那就好!”
光秀心里暗暗赞赏着眼前的阿槙。在美浓时,她是土岐赖定的千金,整天被一大群丫鬟们伺候着。现在虽说过着乞丐一般藏书网的生活,她却不曾抱怨过一句。
“肚子饿了吧!吃饭吧。”
光秀站了起来,有没有米心里却没底。打开米罐一看,剩下的还能煮顿稀饭。
“我来做吧。”
阿槙起身出去了。屋里没有炉子,只好到外面去生火。
弥平次生来机智过人。他点了火把,拿着鱼竿出去了。一路上,他们为了不挨饿,寻找溪谷钓鱼充饥,才来到了越前。
过了半刻钟,晚饭准备好了。
弥平次把火把插在房角的地上,借着火光,三人围着锅开始吃饭。
“这种生活也蛮有意思。”
光秀道。如果世道未变,十兵卫光秀和弥平次光春都是明智家的年轻公子。阿槙也是美浓备受崇拜的土岐一族的千金小姐。
“阿槙,你说呢?”
“阿槙不怕挨饿,就是不愿意和相公你分开度日。”
“这么一想,”这对年轻夫妇,自从明智城被攻陷后,一起度过的日子还不足二十天,“以后不再分开便是。”
“真的?”
阿槙低声欢呼起来。
“那,阿槙可以住在这里吗?”
阿槙所指的“这里”刺痛了光秀的心。这里,其实是一间连乞丐都不愿住的小库房而已。
“太高兴了。”
(女人太容易满足了。)
光秀强忍住就要浮现的泪水,开始吃饭。
吃过饭,弥平次道:
“刚才我去河边时,发现一块好河滩。我这就去,明早定能钓上鱼回来。”
说完,他就举起火把站了起来。
“不用了吧。”
光秀劝阻道。弥平次前额还蓄着刘海,稚气地笑着:
“我喜欢。”
便出去了。日后,这个年轻人成为光秀的部将,在坂本城渡湖时留下了英勇事迹,此时虽然尚且看不出骁勇善战,却能洞察成年人的心思。
“他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他走后,光秀不禁苦笑道。弥平次想让这对年轻人独处,其用心良苦让光秀感动不已。
阿槙恍然大悟,在黑暗中羞红了脸。
“我还当他是孩子,没想到心思这么细腻。”
“不过,”他在阿槙的眼里始终还是个少年,“他还是个孩子呢。一路上不是捉鱼,就是抓鸟,把我扔在一旁自己跑到树林里和河边,经常是不到天黑不出来。”
“照你这么说,他没什么别的意思了?”
光秀抱起阿槙,把她放到墙角的稻草褥子上。两人顿时陷在稻草堆中。
他双手捧着阿槙小小的脸,俯下身子吻住她的唇。
两人从小都在贵族家庭长大,一向懂得控制住情绪,此时的阿槙却伸出手腕紧紧地勾住了丈夫的脖子,光秀的呼吸声也开始粗重起来。
“我太想你了。”
阿槙喘息道。她雪白的小腿在稻草堆中缓慢优雅地开始蠕动,光秀也似乎换了个人。他似乎要填满阿槙的整个身体,直到抵达快乐的巅峰。
过了一会儿,光秀唤醒阿槙,用手指轻轻为她拈去长发上的稻草屑。
两人回到房中间。
“我早就想问你,在京都没生病吧?”
“受过一次风寒。”
几句平常夫妇间的交谈后,光秀突然道:
“我想暂时不抱太大的野心了。”
光秀原本想当上朝仓家的军师,与潦倒的将军家结盟,由朝仓氏执政来光复足利幕府。然而到了一乘谷后,他才知道想一跃成为朝仓氏的军师,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就怕一旦当上个小官,让人觉得没什么大本事,真让人发愁呢。”
然而,阿槙和弥平次既然已经来了,不能总在这个小屋里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光秀决定,暂时放下远大的志向,先想办法维持生计再说。
“是不是……?”
阿槙抬眼看着他。她的表情像是在询问,是不是因为自己来到越前,反而给光秀带来了负担?
光秀捕捉到她的含义,否定道:
“不是的。”
接着他又连忙掩饰道:
“男人总是沉醉于胸中翻涌不已的欲望。我就是这样,现在也还没醒过来。”
“不过,”光秀话锋一转,又回归正题,“最近我才明白,光是有志气可过不了日子。我是个男人,就得养得起老婆阿槙你。”
(什么呀。)
阿槙笑了起来。这么简单的道理,却在四处流浪后才明白过来,到底是个不谙人世劳苦的公子哥儿。
反过来说,这点倒也是自己相公的可爱之处,阿槙心想。
“其实,过几天我有个剑法比赛。输了的话会没命。”
“你说什么?”
“其实我,”光秀就像说着别人的事一样,“想过逃跑。离开这个越前的一乘谷。倘若死在一个无名的剑客手上,我明智光秀也未免太可惜了。”
“那,那就别去了。”
“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你来了后,我就改变心意了。”
“因为我来了吗?”
阿槙哽咽道,如果自己的到来消磨了光秀的意志,那么自己愿意立刻动身回京都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正因为你来了,我才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可以和那个剑客比试一下。如果打赢的话,朝仓家一定会看上我的。起码也能当个小领队,怎么也能挣个二三百石左右。”
光秀解释道,为了不让老婆挨饿而战,也是男人的一大荣耀。
(和那种身份下贱的剑客。)
阿槙面对着光秀,竟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少年时代的光秀,在美浓明智乡时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不禁心如刀绞。
那时,光秀还是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年夏天,他在城外的河边玩耍,看见芦苇丛中漂着一尊大黑天的木像,便拿回了城。
明智城的年轻侍卫们看见了都说:
“古人说捡到了大黑天,就能位居万人之上。少爷您一定能飞黄腾达啊!”
光秀却不言语,只是取了锤子将大黑天砸碎了,丢到火里烧了。
叔父光安,也就是弥平次的父亲,听闻此事后却欣慰地说:
“做得好啊。不愧是我亡兄的儿子。将来一定能位居大名,立身于万人之上。”
光秀听了却不以为然。万人之上,他并不觉得满足。
(如今,却要和一个无名鼠辈比试剑术,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
想到光秀怀才不遇、身处逆境,阿槙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
不过,她对光秀的剑术却没有半点担心。
寄居在明智城的中村闲云斋,从光秀幼年时就一直悉心传授他枪术和剑法,就连闲云斋本人也打不过的西国浪人中川右近,光秀却代师出手,凭着一支练功枪仅一个回合下来就刺穿了对方的喉咙。
“有把握吗?”
阿槙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问题。”
光秀没有这么回答。他一向习惯脚踏实地地加以思考,不喜欢随便吹牛皮。
“胜败取决于当时的运气和意志。剑术只是其次。所以我也不好说。”
“只是——”
“不用担心。打败了六角浪右卫门这个练武的原本倒也不值一提,只是这回关系到能不能吃饱的问题。”
这样便能背水一战。光秀的意思是,在这一点上,要比藏书网 一心想防守的浪右卫门要强。
且说到了比试这一天。
光秀按照约好的时间,手拎一根拳头粗的黑木棍,站在枫树下。
浪右卫门手握一把四尺见长的木刀,从南面的帐篷后走了出来。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只见他身形矫健、眼神锐利,不愧是习武之人。
(想必武艺不逊于我。)
光秀心下思量,扔掉了手中的黑木棍。
“那我就动真格的了。”
光秀紧握刀柄,上前迈出了三步。
浪右卫门一听此话不禁一愣,他眼里浮现出瞬间的犹豫。
似乎有所动摇。
等他下定决心扔了那把四尺的木刀,伸向腰间的刀柄时,光秀已经扑了过来。
浪右卫门拔刀出鞘,眼看就要刺向光秀的头部,光秀的刀却比他更快一步,只见寒光一闪,扑哧一声刺中了浪右卫门的右胸。
光秀径直跃出十几步后,转身收了剑。浪右卫门已经一命呜呼。
堺与京城
再说说信长。
永禄四年的正月,信长在清洲城摆宴贺岁后,“有些醉了。”他嘟哝着起身离席,进了后宫。
——殿下不胜酒力。
大殿上的群臣们早就知道。他们也都见怪不怪。
信长摇摇晃晃地穿过走廊。
右手边的庭院里,青苔上昨晚下的雪尚未融尽。卧龙梅的枝条上,花蕾已经含苞待放。
还有樱花树。
枝条尚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离开花还早着呢。
(死去的老丈人道三酷爱樱花。如此喜爱樱花的男人,还真是少见。)
他突然想起了道三。
(道三真是个奇人。)
自己在尾张饱受众人的歧视,道三却没来由的赏识自己,临死前竟然送来委让书:
“让出美浓国。”
(道三给我的让国书,到如今不过是一张纸片而已。)
出人意料的是,新国主斋藤义龙竟然在美浓的武士们中深得人心,要想攻打美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定要为道三报仇。)
心里虽暗下决心,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这期间也不是没有成就。之前,就突袭了桶狭间(田乐狭间),取了今川义元的性命,铲除了来自东部的威胁。
(接下来就该瞄准北部的美浓了。)
虽然有此打算,却没有足够的把握。
他的想法一向与众不同。
行动上虽然疾如闪电,然而事先必须要做好周密的侦察、政治工作,除非稳操胜券,否则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虽然,信长的骨子里渗透着“机敏”,却似乎天生带有某种“轻率”的脾性。
此刻的信长,并不是为了要缅怀道三,才中途离席来到了走廊上。
他突发奇想。
才从家臣们的眼皮底下溜了出来。
(悄悄地出城。)
他暗自决定。
很快到了浓姬的房里。
“阿浓,借膝盖用用。”
他倒头躺下,头枕在浓姬的膝盖上。闭着眼睛开始盘算。
“您困了吗?”
“要说困,我一天到晚都想睡觉。”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意思是让浓姬闭嘴。过了一会了,他开口道:
“阿浓,我要出去一个月,可别大惊小怪。”
“不会的。”
“和丫鬟们就说我受风寒了,在后宫养病。其他人,可信的才可透露。我暂时要去名古屋城。”
“您要去名古屋城吗?”
“你就别管了。”
信长睁开眼,从浓姬的膝盖上望着她。
紧接着信长又把两位老臣唤到茶亭里。
他们是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
“我要去一趟京城。”
信长直截了当地说。两人听了差点要背过气去。
“殿下您在说什么呢。如今四面楚歌,国内也有心存异念之徒,这个时候怎么能去京城呢?”
“还要去一趟堺城。”
信长只管下令。
“权六(胜家)留下来守城,五郎左(长秀)随我一道去。随从们都穿便装,别引人注意。就像乡下的小大名去逛京城一样。人数控制在八十人以内。”
“殿下您要去京城和堺城做什么呢?”
“逛逛。”
他用惯常的口吻嚷嚷着,之后便再不言语了。
“那么,您打算何时出发?”
“现在。马上备马。”
再问下去估计信长就会大发雷霆了。柴田和丹羽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见见京城里的将军。)
这是目的之一。
(去堺城看看南洋传来的东西。)
这是目的之二。
使他滋生这种想法的固然来自他超出常人的好奇心,背后却有他自己的打算。为了他日统一天下,他需要观察中央的形势,以用作今后思考的根据。
现在的时机难得。
正月中,人们都沉醉于饮酒作乐。今川氏的威胁也刚刚解除,这一短暂的安全时期正是天赐良机。
借着夜色的掩护,二十骑人马、六十名步兵像一阵疾风般出了清洲城,从一处不知名的海滨上了船,驶向伊势。
穿过伊势就是大和。一行人翻越了葛城山脉出了河内,又经过羽曳野的丘陵进入和泉,终于抵达了堺城的入口。
“这就是堺城吗?”
信长勒住马,望着眼前这座都市的景象。
就像南洋和中国的城市一样,城的周围挖了护城河,盖着土垒,上面则插着数不清的巨木搭建的栅栏。
(整座城市就是一栋城池。)
这里聚集了日本的财富,施政也几乎依靠居民们的自治。各国武将们都不得在此驻军,城里别说打仗,就连吵架都不允许。结下怨仇的武士们要想拔剑争斗,必须要出了城门才行。
据说大名们即使在别国交战,路过此地时,也会像好友一样谈笑相处。
“和威尼斯市一样,由市政官来管理。”
信长初到堺城的那一年,到过此地的传教士曾对他说过。
这里的大部分99lib?富商都从事海外贸易,为了防备海盗,他们雇佣浪人作为士兵随船航行。这些士兵们下船待在城里时,便充当守护这座自由之城的财富与秩序的警卫军。
“五郎左,我只带十骑进城。”
信长命令道。如果带着八十名侍卫进城,一定会引人注目。剩下的七十人分头借宿在市外。
信长策马徐行,渡过护城河上的板桥进了城门。他知道太阳下山后这座城门将被关闭,从里面拴上巨大的吊锁。
进入市区,信长下了马徒步而行。街头建筑的华美让尾张的乡间武士们目不暇接。
信长下榻在宿场町。这里有妓女,还有美酒。只要客人需要,还有各种红红绿绿的南洋酒。
器具用品也都是中国或南洋风格的,感觉置身国外。
信长生来就讨厌古旧传统的东西,喜欢新鲜的事物,他马上就爱上了这些南洋的舶来品。
第二天,信长挨个儿观察了商铺,思索他们是如何成功地积累财富的。
来自与海外的交易。
(能有这么丰厚的收入。)
他惊叹于这种交易。
顺便也去了一趟港口。
中国的船只停靠在岸。港口内外还到处可见庞大得犹如一座城市的南洋商船。
“你们看看船舷侧面大炮的数量。”
信长不禁叫出声来。
港口里到处都是身着绒制服装的南洋人。
“给他们发糯米饼吃吧。”
信长吩咐丹羽长秀。
丹羽长秀只好把众人聚集到信长面前,让他们单膝跪地,依次给他们发糯米饼。
这些南洋人手中握着糯米饼,不解地望着信长。
“你们的国家很远吗?”
信长冷不丁问道。
由于语言不通,这些南洋人纷纷摇头不语。这时在他们船上充当翻译的一名中国人赶了过来,才得以继续。
“有时候在海上漂流一整年才能来到此地。”
“这样啊?”
信长不禁为他们惊人的冒险精神与雄心壮志感到惊叹。
(我也要像他们一样。)
他生出这个念头,接下来又问了他们国家的情况,政治和风俗习惯等等。
信长一连在堺城逗留了好几日。这里成为他培养气概和增长世界知识的课堂。
在此之前的信长,最大的愿望只是一味地要——
称霸日本。
然而来到这里,感受到了华美的时代潮流,他觉得先前的称霸日本的野心变得微不足道。
“称霸日本”这个概念,不再是这个年轻人的凭空想象,而是变成理所应当、非常现实的一个目标。
几天后,信长从南庄的城门出了堺城,和等在那里的随从们会合后朝北而上。
“殿下,您离城已有好些日子了。就怕发生什么大事,尽快动身赶回去吧。”
“去京城。”
信长不为所动。
到了京城,他想拜访将军义辉的寓所。为了实现在堺城逐渐膨胀的称霸日本的野心,他需要事先掌握情况。先和将军打过照面,将来自己吞并邻国具备实力后,一举挥师进京拥立将军,凭借将军的谕旨铲除反抗自己的各国大名。信长此次出行的两大目的,便是亲自观察堺城的繁华和京城的局势,所以他必须前往京城。
到了京城,信长借宿在二条的日莲宗寺庙里,派出了使者。
义辉没有自己的将军府。
他最近寄居在足利家历代的菩提寺等持院中,然而寺里担心随时会有外面的大名冲进来讨取义辉的性命。
——受到牵连可不得了。
因此并不欢迎义辉在此停留。
接待信长使者的是,将军的心腹、年纪尚轻的细川藤孝。
“将军同意接见。”
藤孝回话道。乡下的大名进京总是会带来一些金银礼品,将军又掌握着向朝廷申请加封官衔的奏请权,还能加收一些买官的礼金。这些人来参拜并不是什么坏事。
信长来了。
他恪守室町风格的礼节,远远地隔着屏风向将军跪拜。
“这位是织田上总介。”
将军的侍从介绍着下座叩拜的信长。
将军义辉微微点了点头。
他是个虚岁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肤色黝黑,长脸,眼里放着异彩。
虽称不上相貌出众,却也身材矫健,和信长原先想象的日本最高贵族的印象相差甚远。
当然,义辉醉心于时下流行的剑术,朝夕都练习木剑,又深得塚原卜传的真传。
信长一向少言寡语。
将军自然也不发话。
参拜就这么结束了,信长退到另外的房间休息,受到细川藤孝悉心款待一番后,离开了等持院。
当天夜里,藤孝到信长下榻的地方来找丹羽长秀。
“有事情相告。”
他透露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美浓的斋藤义龙也派了随从们进京,几天前还给将军送来了礼品。事情还不仅如此。
“我还听说……”
他们知道信长上京一事,密谋在京城刺杀他。
细川藤孝似乎对织田家颇具好感,临走前甚至留下了斋藤一行人留宿的地址。
丹羽长秀立即汇报了信长。
“是吗?”
99lib?信长只是用一贯的口吻应了一声。
第二天天还没亮,信长忽然下令出发,上了路后,吩咐寺里的和尚道:
“带我去美浓的刺客们住的地方。”
寺里的和尚将他们领到二条西洞院的临济寺时,天已经亮了。
“包围这里。”
信长下令后,独自拿着马鞭进了寺门,唤来小和尚领路去刺客们睡觉的房间。
美浓的一行人在院里借了三间房,此时刚刚起床。
有人还在床上。
有人在洗漱。
信长没脱鞋就径直进了房间,大摇大摆地站定了:
“我就是上总介。”
他大喝道。
屋里的美浓侍卫有十二三人,都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众人纷纷跳起来端正了姿势,来不及多想就跪趴在地。
“城里传言,说你等奉了义龙的密令欲加害于我。天子脚下,怎能如此不逊?”
他的声音透露着威严。
“绝无此事。”
等他们抬起头时,信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的慌忙去取剑,有的冲出走廊去追信长,顿时一片混乱。等他们再看到99lib.t>信长的时候,只是一个出山门的背影。
信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随后门前响起一片马蹄声,都朝北渐远而去了。
信长回到了尾张清洲城。
“信长秘密地参拜了将军。”
越前一乘谷的明智光秀接到细川藤孝的来信得知此事时,北国的雪已经开始消融。
(尾张的信长?)
信长是表妹浓姬的夫婿,光秀总是有意识地记着此人。
(难道此人也有到京城称雄的野心?)
他心头有些不屑,又感觉到一丝对对方实力的嫉妒。
(也许真的像道三殿下所说,此人说不定胆识过人。)
他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信长,心中情绪不禁百般复杂。
沉浮
虽然打败了六角浪右卫门,光秀却并未因此而名声大噪。
“两个穷浪人在枫林马场比武,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
仅此而已。这算什么事啊。
(真让人失望。)
光秀只好作罢。光秀之所以和六角赌上性命,就是为了出名。如今的情形,想必六角也一定死不瞑目吧。
(六角也是徒有虚名。)
光秀在破旧的柴屋中想了又想。他分析了所有可能的原因。
首先,朝仓家是越前历史悠久的大国。五代前的朝仓敏景吞并邻国,定都一乘谷,制定家规,大到军纪、人才录用、选用武器,小到服装、器皿、猎鹰和耍猴等日常生活和娱乐的所有项目,都奠定了朝仓家运营的基本方针。那时候的朝仓家,可以说是北国的太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五代后的今天。主公义景碌碌无为,重臣们也都安于享乐,朝廷沉醉在国泰民安之中。
(所以才不为所动。)
光秀心想。年轻且具有活力才会受外界事物影响,一乘谷的人们已经失去了这种劲头。
(所以他们才会觉得两个浪人比武一决胜负,就像乞丐之间打架一样。)
朝仓一乘谷这个古老社会对外界事物的感受性,就像老人一样迟钝。在这样的环境中再怎么挣扎,一举成名,这种浪人的梦想恐怕难以实现。
不过,还是有人听说了光秀的事迹来上门拜师。
寥寥数人而已。
而且这些人都是小卒,顶多是个步兵组长,或是武士家的杂役工。要想靠这些人攀上朝仓家这棵大树,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
光秀虽然教给他们剑术和枪法,却并未打算真正把战略战术传授给他们。一个小卒学了大将的谋略又有何用?
生活也捉襟见肘。
光秀不曾向他们收取任何的学费。倘若收了,就会沦为流浪的艺人。谷里的权势人物,都把光秀视为——
穷鬼。
由此,光秀决心不收学费,就算饿死也要维持自己的尊严。
不过这些学生们,多少会送些柴米油盐上门。加上阿槙到底是土岐一族的千金,生得一双巧手。徒弟弥平次也经常上山打打猎、下河捕捕鱼什么的,总算得以勉强度日。
这时,光秀病倒了。
起先是受了风寒。高烧不退,食欲减退,人也迅速消瘦下来。得的像是肋膜炎。
“我来替您教,您就放心养病吧。”
弥平次自告奋勇道。他把光秀教给自己的剑术和枪法传授给徒弟们,徒弟们却心生不满。
——怎么能代替呢?
他们逐渐减少了上门的次数,很快就无人登门了。
前面提到的越前长崎称念寺的旁边,住着一个叫做考庵的医生,在乡里颇有名气。考庵多少和光秀有些交情,特地到一乘谷来看望光秀,他给光秀把了脉后说:
“这样可不行。赶紧搬到我家附近来吧。我就不收你药钱了,专心给你医治。”
光秀离开一乘谷去了郊外的长崎,在称念寺门口租了一间小屋。
(我怎么这么不走运啊!)
他感慨道。
自从离开美浓,他周游了列国,得以和足利家的年轻幕僚细川藤孝成为莫逆之交。两人发誓要光复幕府,他只身前来越前的朝仓家,是为了要说服义景挥师上京,借他的兵力和财力拥戴义辉将军。
这个愿望,就像平九九藏书原的天际上架起的一轮彩虹般壮观而华丽。然而,现实中的他却连朝仓家的家臣都无法接近,还被迫离开一乘谷,病倒在荒草丛生的郊区,穷困潦倒。
徒弟弥平次也是如此。光秀总是叮嘱他:
“有朝一日,我会当上大将,那么你就是首席家臣,负责守城卫国。一旦打仗,你还要替我统帅大军。平时你一定要勤于修炼身心,可不能到了那个时候上不了台面。”
可实际上,弥平次不但无法修炼,而且还要受雇于附近的百姓们,整日耕地锄草干些杂活,只为换些粗粮度日。
阿槙也一样。
医生考庵曾悄悄告诉阿槙,“十兵卫殿下的病只有一种药能治,那就是朝鲜人参。”
朝鲜人参价格昂贵,一文目要花上一两黄金。
阿槙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买来了人参,让光秀服下了。光秀躺在病床上望着阿槙,只见她像寒念佛的尼姑们一样,头上包着一块白色的麻布头巾。
(你把头发卖了?)
光秀发现真相后,心里难过得想要大哭一场。
(壮士人穷志不穷。然而连累妻儿一并受穷,就不是什么引以为豪的事了。真正的贫穷,足以消磨人的志向气节,到最后沦为真正的穷人。)
光秀悟出这个道理。此时,除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这个梦想之外,光秀再没有第二个能支撑自己熬过目前困境的方法了。光秀越是心灰意冷,这个梦想就越是强烈。类似于念佛的和尚拼命念佛来渴求西方净土的如来佛祖的心境。不断念叨着佛祖的名字,就能心生向往,一心向佛,最终功成名就。
这场病整整耗去了一年时间。
病后的身体仍然虚弱,尚未完全康复。
这时,越前的上空已经笼罩着战争的阴影。
加贺是越前的邻国之一。
加贺的守护大名原本是富樫氏,前后持续了五百年,历经二十三代。
这里的富樫氏,正是《劝进帐》中出现的富樫氏乃同一人物。《平家物语》中有富樫入道,《义经记》中描写了义经主仆的道行,记载道:
附近有加贺国的富樫。该国的大名叫做富樫介。
历史悠久的加贺国大名家族,也早在这个故事前半部描写的斋藤道三出生前几年就破落了。
促使他们没落的原因是宗教。信奉净土真宗的本愿寺门徒们发起暴动,与加贺的地方武士们里应外合推翻了富樫氏。
之后的七十余年,加贺国始终未出现统一全国的大名,由地方武士、本愿寺的僧侣们和门徒们三方联合执政,形成了一种共和制国家。或者可以称作本愿寺国家。
这个加贺本愿寺之国也经常面临内部分裂,或是卷入与能登、越后和越前的交战中,这七十年也并不是风平浪静。不过,这种“共和体制”一直维持到后来信长攻打本愿寺之前。
“共和”其实内部颇为复杂。地方武士们为了争夺权势,国家难以统一,期间又不断地涌现出野心家们。
当时,加贺有个叫做坪坂伯耆的人。
此人原本是加贺石川郡鹤来的地方武士,是个天才的战略家和权术家。他很快就在“共和国”中崭露头角。
或者说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坪坂为了掌控国内的权势亲任野战军司令出征,想凭借在国外打胜仗来树立自己在国内的名气。
“坪坂伯耆要打到越前来了。”
传来这条消息,是在永禄五年的初秋。对方的间谍不停在一乘谷附近出没。到了这一年的九月,对方的军队开始骚扰边境一带的居民。
“坪坂伯耆在北陆道可是智勇双全的人物。不知道朝仓家会作何反应?”
光秀住在称念寺门前的陋室里,仍不忘打探各方传来的消息。
听说要出兵了。
又听说朝仓义景拨了四千名兵力交给家臣朝仓土佐守,自己亲自率领一千人殿后,驻扎在靠近加贺、越前边境的加贺大圣寺城中,建起了大本营。
“阿槙,弥平次,秋天到了。”
光秀让弥平次迅速收拾了行李,带着一柄枪、一把白扇离开了称念寺门前的陋居。
他朝北而行。
目的地是大圣寺。
过了九头龙川,通往边境的道路上都是朝仓大军的运粮部队。
光秀进了大圣寺城,在朝仓的大本营附近找了地方住下,先去打探了敌方的军情。
坪坂伯耆的人数比想象的要少得多,只有一千五百人。
朝仓大军却有五千人。
然而,朝仓的将兵们却被敌人坪坂伯耆的作战能力所震慑,士气消沉。坪坂伯耆率领的加贺门徒士兵们都是信佛之人,打起仗来都是拼命三郎,他们在头盔的内侧贴上南无阿弥陀佛的名号,坚信一种自称为“进则天堂,退则地狱”的就连佛祖们都不曾听说过的信仰。这是来自本愿寺的僧侣们思考出来的非正统信仰,号召大家,勇往直前者将升上天国,逃跑后退者则坠入地狱。加贺军本着这种信念驰骋沙场,朝仓的五千大军反而战栗于人数甚少的加贺兵,在前哨战中一败涂地。
(明天应该就是决战了。)
当天夜里,光秀带着弥平次潜入最前线,借着夜色的掩护接近敌阵,他趴在地上侧耳聆听着人马的沸腾声,又眺望前方分辨敌情,过了半晌,他喃喃自语道:
“坪坂明早一定会冲过来。”
他们穿过田野和树林回到了大圣寺,整理装束后赶到朝仓的大本营。
在军营门口他们被朝仓的手下人拦住,光秀凛然道:
“我绝不是什么奸细。我出自美浓的明智家,名叫明智十兵卫光秀,有十万火急之事要求见朝仓土佐守殿下。事关将士们的生死存亡,千万不能误了大事。”
士兵们被他的气势压倒,便依次通报给朝仓土佐守。光秀被请进了军营中。
他边走边观察着军中的情况,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样下去朝仓肯定要打败仗。)
阵中军纪松弛,军队之间缺乏沟通,每个帐房和军营中,士兵们都鼾声大作。天亮前坪坂伯耆一旦发起突袭,估计连片刻都招架不住。
朝仓的家臣土佐守接见了光秀。
他看见坐在走廊下的光秀时,才想起来:
(此人不就是在我府上门口的小屋教授武艺学问的那个美浓浪人吗?)
土佐守不由得傲慢地问道:“你有何事找我?”
光秀满脸凝重道:
“如今局势紧急啊!”
他告诉土佐守,明早天亮前坪坂伯耆就会率领大军奇袭,然后不说话等着对方的反应。
“加贺军早上会发起进攻?”
“没错。”
“你怎么知道的?”
(真是头蠢驴。这不是兵法的基本吗?连这一点都察觉不到只顾着呼呼大睡,真不知道朝仓家怎么都是一群饭桶?)
敌人人少兵寡。两军相距不到五里地。要想以少胜多,只能夜晚或是拂晓偷袭对方。光秀通过侦查已经否定了夜袭的可能,那么就一定是拂晓时分。凭着坪坂伯耆的智慧,一定会这么做的。
然而,如果讲出上面的理论,兵法的神秘性就会大打折扣,尤其是对朝仓土佐守这类的俗人。光秀于是提议道:
“?99lib.您要是不信,可以登上城楼证实一下。”
土佐守带着几名随从上了角楼,眺望着敌军的方向。
四周一片漆黑。
夜空中只有几颗星星。什么都看不见。
“您看看那个方向。”
光秀用手指着茫茫夜海中的一角,“那里就是加贺的阵营。御幸塚以东的天上升起了一片好像月晕的红光,您看得见吗?”
“没看见。”
“肉眼是看不见的。”
光秀却不这么说。他解释道,兵书上说敌阵上如出现红光,就是拂晓偷袭的前兆,“您再仔细看看,一定能看见。”
土佐守又仔细望去,不知道是不是光秀的暗示起了作用,他好像隐约看到了对面有红光升起。
“看到了。”
“那就请您早做准备吧。”
做好准备总是万无一失。土佐守立即传令下去,又转向光秀道:
“如果真让你说中了,想要什么赏赐?”
光秀拒绝了。
“不过,请允许我加入您的阵营一战。”
那个时代的规矩,浪人们往往请求加入一方大将的“阵营”,立功后接受军功。
土佐守应允了。
果然不出所料,丑时三刻后,朝仓大军四周的草木中冒出了坪坂伯耆的部队。
敌人未竖起军旗,也未点火把,只是在盔甲上套了白纸做成的披肩用以辨认自己人,并一路用暗号接头围了过来。无奈朝仓军队已经事先做好了围剿的准备,敌军很快就被击退,太阳升起时,敌人已经被追得落荒而逃,溃不成军。
光秀可谓立了大功。
乡下大名的家臣朝仓土佐守,开始对光秀刮目相看。
“我一定要举荐你。”
他把光秀带回一乘谷,在自己的府上招待了几日后,引荐给了义景。
义景一眼就看中了光秀的不俗气质和相貌,当即表示要收留他。俸禄只有区区二百石而已。
美浓攻略
再说说信长。
弘治二年四月二十日,老丈人道三死后已经过去了五年。
这期间,信长好几次都嚷嚷要为丈人报仇,却始终未能对木曾川对岸的强国“美浓”发起攻势。
谋杀了道三的美浓国主斋藤义龙,出人意料地拥有统治才能,可以说是一点一点地消磨了信长的野心。信长在这五年中,也曾对美浓领土.99lib.打过主意,却每次都被义龙巧妙的指挥和美浓军队的英勇所击退。自然而然地,信长打出的“为丈人报仇而战”的旗号也就不再有号召力了。
这天,信长来到浓姬的房里小憩:
“我说不定被道三给骗了?”信长道,“你说是不是,阿浓。道三殿下老骂他的义子义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的确如此。义龙身高六尺五寸,体重足足有三十贯。超出常人好些。
——怪物。
道三平时都不唤义龙的大名,背地里叫他怪物。逢事都看不起他。
而这个义龙,且不论事实真相,他推翻了形式上的父亲道三坐上了美浓国主的宝座,再怎么看都不像是傻子。
国泰民安。美浓的国民们似乎也对拥有土岐血统的义龙心服口服,尊他敬他。
而且,美浓国兵强马壮。邻国的信长竟然无缝可钻。
“蝮蛇一定是看走眼了。”
“是吗?”
浓姬含糊地回答道。美浓的斋藤家是她的娘家,虽说当代的国主义龙杀了自己的父亲,但那个身高六尺五寸的庞然大物毕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她甚至很喜欢那个高大魁梧、待人亲切的“兄长”。
信长仔细地向浓姬打听了义龙的事情。虽然都是些“在院里采了蕨菜给我”、“送给我京城做的小盒”之类的不足轻重的琐事,却能帮助信长了解义龙的一些特性。正因为义龙如此脾性,美浓的人们才会臣服于他吧。
还有一次——
信长又问浓姬:
“听说义龙有个女儿叫马场,容貌出众。你听说过吗?”
“我也确有所闻。”
“呃,你也听说了。我想娶那个女孩给我生孩子,阿浓你怎么想?”
信长突然冒出这句话。他的表情却很认真。
浓姬不能生育。信长需要后嗣,最近他身边有几个女子,为他生了几个孩子。
浓姬并未作答。
信长却不顾浓姬的反应,开始将自己的这条“妙计”付诸行动。他马上派使者前去美浓的稻叶山城,向义龙提亲。
对义龙而言,却是这辈子听到的最不愉快的事情。
“尾张的小东西说什么呢?”
他气得直撸胡须。
“他是不是疯了。我家可是美浓太守土岐家的嫡流。信长之辈,要追究的话也只是尾张太守斯波家的家臣的家臣所出。就算他要娶做正妻都是痴心妄想,何况是个偏房!”
他赶走了使者。
使者回来后向信长复命,信长表面上装作对义龙的傲慢很生气的样子,心里却暗暗佩服道.99lib.:
(看来这个六尺五寸,真的不傻。)
他的用意,一半是觉得有趣,一半是为了试探斋藤义龙的器量。
之后,他告诉浓姬:
“阿浓,纳妾一事没成功。那个六尺五寸的家伙似乎很生气。”
浓姬也不禁皱起眉头,嗔怒道:
“那要是这样,殿下真是受委屈了呢。”
说完后,她才换上一副同情的表情。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呢?)
说实话,浓姬也有很多时候猜不透信长的心思。
还有一件事。有一阵子,信长一到夜里就离开后宫,爬到城墙的最顶上,从窗边眺望着美浓的方向。每天晚上都是如此。
浓姬觉得蹊跷。一天,她忍不住问道:
“殿下一到晚上就望着美浓的方向,难道有什么事情吗?”
“我在看有没有起火。”
信长毫不掩饰地答道。
“起火?”
“美浓的一个老臣,偷偷跑来找我,说义龙没什么前景了。我便对他说,你要是真心的,就放火烧了稻叶山城。所以我每天都在看有没有起火。”
信长故意说得很大声。
浓姬身边的丫鬟们不少都来自美浓。当然不乏有人,使用某种手段将尾张的情况向美浓方面通报。
信长大声撒了这个谎,是为了让那些人听到。
这件事传到美浓,义龙也听说了。他自然而然地开始用猜疑的眼光观察起群臣来。
不过,美浓可不是那么容易陷入混乱的。
由于发生了一件意外,美浓开始动摇了。
这是信长悄悄地从堺城和京城视察回来后,第四个月时发生的事情。
传闻义龙死了。
“会不会搞错了?”
谋略家信长刚开始怎么也不相信。
(是不是想引我上钩呢?)
他心下怀疑。而且就在不久前,义龙还派出刺客想在京城暗杀自己。义龙一心想要除掉自己,绝对不可能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去打探一下虚实。”
信长派出几名探子,从其他渠道打探消息。发现此事确实千真万确。永禄四年五月十一日,义龙在稻叶山城暴病身亡。年仅三十五岁。
“是他的老毛病复发了吗?”
信长问来人。义龙身患顽疾。
“不是,死于脑溢血。”
来人还特意抄下了义龙临时前留下的诗歌。歌中写道:
三十余年
守护天人
刹那一句
佛祖不传
充满了禅道教义。义龙生前沉迷于禅道并皈依在禅师别传和尚门下,故会做此诗歌。信长向来对禅道毫无兴趣,根本连意思都看不懂。
他也根本不想明白。信长只是清楚地了解到一件事:
(我的道路没有障碍了。)
“喜太郎是个蠢货。”
信长如此评价义龙的后继人。喜太郎名叫龙兴,十四岁。
义龙死的那天是十一日,信长是第二天的十二日得到准确消息的。
义龙死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十三日这天,信长麻利地穿戴好盔甲,下令吹响战号,出了清洲城。
(乘着机会讨伐美浓。)
他的天性促使他下了决定。邻国的不幸给自己国家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好运。如今,美浓国上下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土岐家的老臣们也都慌了手脚。准备葬礼也一定忙得不可开交。这些对信长而言都是空隙。信长如同恶魔一般立刻付诸了行动。
信长在国境的墨股附近纠集了六千人马,浩浩荡荡地向西美浓挺进。
附近的美浓军队首领日比野下野守和长井甲斐守等人,一面急忙派人到稻叶山城通报信长的突然袭击,一面吹号召集西美浓各村的士兵们,却终于未能抵挡住来势汹涌的织田大军,都死在织田兵的手下。
稻叶山城的老臣们急忙编制军团,以一万大军之势出城迎战,信长却并不恋战,即刻下令收兵回了尾张。
美浓的武士素来骁勇善战。信长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拿相同人数的尾张兵与美浓兵较量,简直是拿鸡蛋碰石头。从上一代的父亲信秀开始,尾张在与美浓的战争中就几乎没有占过上风。
信长撤回尾张后,极力开展对美浓人的离间活动,在七月二十一日这天,“这回看我的——”率领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蹚过木曾川,闯进美浓平原。一踏上美浓,他们就气势汹汹地逼近稻叶山城脚下。
可是这次,信长仍然惨遭失败。
信长从河田渡的渡口上了木曾川的对岸,立刻命柴田胜家为第一军的先锋,池田信辉则率领第二军,丹羽长秀率领第三军,自己则亲自率领第四军,顶着炎炎烈日发起了进攻。这个渡口距离稻叶山城只有十二三公里,猛攻的话估计能一举拿下稻叶山城。
美浓的防军却出人意料的不堪一击,处处败退。织田军乘胜追击,不断前进。
(真不经打。没想到义龙一死,美浓兵变得如此脆弱。)
信长也惊愕不已。对于美浓兵的急剧衰弱,信长有充足的理由来解释。或者说,信长过分迷信是由于义龙的死造成的原因,反而蒙蔽了自己的判断能力。
虽然,日后的信长被誉为是天才的战略战术家,此时也不过刚满二十七岁。要说经验,几乎都是国内的小规模作战,只有上次偷袭今川义元大功告成的桶狭间(田乐狭间)一战,是他唯一一次与大规模部队交战的经验。
(桶狭间一战我打赢了。)
信长滋生出信心。这份信心让信长勇往直前。
这里要提到的是,信长作为战术家的特点是其惊人的快速行动。在需要的时间和场所迅速汇集最大限度的人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击对方,一旦发现形势对己不利,便马上掉头撤退。这种战法酷似拿破仑。
他并不是那种巧妙应变型的战术家。那种工匠型的战术家,多出自甲州、信州、美浓北部等地形复杂的地区。例如,武田信玄、真田昌幸、幸村和竹中重治等就属于这一类型。
信长从小就在一望99lib.无垠的尾张平原长大,掌握了平原上的战斗经验。尾张的道路网发达,便于灵活调动兵力,然而地形单调,决定了信长在利用山河或地形地物等小型战术思想上有所欠缺。
从这一点而言,美浓的地势多变,恰恰培育了很多阴险狡诈的战术家。
来自单纯的尾张平原的士兵们乘胜追击,一路无阻。
然而,眼看他们来到长森,面前就是稻叶山城时,局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四周的树林、灌木、土堤、村落突然钻出了数不清的美浓士兵,分别从两侧袭来,而先前被切断退路,仍在节节败退的美浓兵们,却开始反攻织田军的先锋队来。
美浓的战鼓、号角声响彻天际,织田军整个中了埋伏。
(糟糕!)
信长意识到形势不妙,扭转马头想要逃离战场时,美浓军中以勇猛著称的日根野备中守兄弟对信长的旗本发起猛攻,信长竟然无法脱身。
织田军的阵脚一乱,美浓军的主力部队冲出稻叶山城迎战,他们采取隔断织田部队逐个歼灭的战术。
信长只身一人杀开一条血路,总算逃回了尾张,回头向对岸望去,织田兵们被美浓军赶尽杀绝,惨不忍睹。
幸好太阳很快就下山了,借着夜色的掩护,织田兵们开始向南撤退。
不仅是夜幕的降临救了逃兵们。织田军的一名将校,提前就带着野战兵们埋伏在与稻叶山相连的瑞龙寺山的山脚下。他们按照事先的计划,在山脚点起了无数的火把并来回晃动,让冲出城来应战的美浓军误以为是,“这里有织田方面的别动队”,便急急忙忙地解除了包围圈退回稻叶山了。由此,织田军才得以虎口脱险。
而摆下这次的火把阵,救全军于危难之中的织田军的将校,就是奉命率领一支分队殿后的木下藤吉郎秀吉。
这回,美浓军把置信长于危险境地的巧妙战术名曰:
“十面埋伏之阵”。
消息传到尾张,发明者竟然是一位刚满十七岁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是美浓不破郡的菩提山城的城主,名叫竹中半兵卫重治。后来,半兵卫投靠织田家,成为秀吉的参谋,参与了多方作战,天正七年病死在播州三木城的攻城战中。总之,通过这次战争,敌方的半兵卫及己方的藤吉郎,让信长领会到了以智取胜这句话的价值。
身在越前一乘谷的明智十兵卫光秀听闻此事时,不禁抓着徒弟弥平次的手唏嘘不已:
“信长还真是能折腾啊!”
在光秀看来,屡战屡败的信长对染指“美浓”这块富强的土地毫不气馁,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同时他又感到:
(这份执著也许最后真的能吞并美浓)。
这一年的五月,信长已经与三河的德川家康结为盟友,消除了东部的威胁。他可以集中精力对付北部的美浓了。
(一旦得到美浓,那么离得天下也就不远了。)
对寄身在朝仓篱下的光秀来说,信长势力的壮大并不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情。
光秀奔走
光秀的野心只有一个。
那就是,“振兴幕府”。让在京都名存实亡的足利将军家重新掌握天下大权,恢复以往作为武士首领的威信,统一各国的部队,平息天下的战乱。
仅此而已。
(仅凭一介匹夫之躯。)
有时,就连阿槙和弥平次,都对光秀的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感到怀疑。
光秀却有光秀的本事。每当他在越前一乘谷的家中一角庄重地提及此事时,阿槙和弥平次听着听着,都会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眼前似乎展现出一幅鲜艳的太平盛世的华丽绘图来。
光秀在朝仓家奉公的报酬是二百石。
这是他凭借自己的能力所获的第一份收入。
然而,这二百石的身价,对踌躇满志的光秀来说微不足道。
当初,他受到朝仓家的家臣朝仓土佐守的举荐第一次参拜义景时,提出:
“如果无妨,在下想做主公您的门客。”
辞退了二百石的封地。光秀只想要二百石的身份,并不是封地。只要得到粮米,保证家人衣食无忧即可。而且门客拥有进退的自由。
越前的国主朝仓义景,却是昏庸到了极点。按照常理,光秀提出这样的要求,一般都会感到奇怪:
“为何有此要求?”
这样的话,光秀就能乘机回答道,自己之所以这样是为了“立志于光复幕府”。然而,义景却未有任何的疑问。
“这样就行吗?”
淡淡回了一句,便同意了光秀的要求,收留他作为二百石等级的门客,隶属家臣土佐守之下,草率了事。
(这个蠢家伙,怎么不问我理由呢?)
光秀多少有些心急,一天早上,他早早地用过饭,便整理装束来到朝仓家家臣土佐守的跟前:
“有事相求。”
“什么事?”
“我想去参见京都的将军,请准许休假。”
乡下大名的家臣土佐守自然是大吃一惊。虽说将军家已经衰败了,到底还是天下第一的贵人。而早些天还是个浪人的光秀,竟然轻巧地说要去看将军,就像要悠闲地回老家探亲一样。
“其实,”光秀解释道,“将军家的礼部侍卫细川兵部大辅藤孝殿下有信在此。由此我务必上京走一趟。”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假,光秀递上了那封信。土佐守看了信后,就像被魔法定格似的愣了半晌,才说: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十兵卫殿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连语气都变得毕恭毕敬。
“哦。”
光秀开口道。其实自己不过是将军心腹的朋友而已。然而在越前这种远离京城的乡下,没必要透露自己的底细吧。
“在下深受将军信赖。去年秋天,还曾陪伴将军出席连歌的集会。将军有不少机密的要事,也都会和我商量。”
“真的吗?机密要事?”
土佐守满脸诚惶诚恐的表情。
“这么说,您这次前去,也是有要事相谈吗?”
“据我所知。”
光秀把从细川藤孝每次的来信中得知的各种京都传闻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京都的将军义辉,早就受控于盘踞于阿波、山城的三好、松永两位大名之下。然而,居住在二条宫殿中的将军义辉年轻气盛,又在剑术上颇有造诣,不甘心一直任由三好长庆、松永久秀摆布。
早几年,义辉曾请求越后的长尾辉虎进京,希望他助自己一臂之力,可见他有意摆脱三藏书网好、松永等人的纠缠。
辉虎率领北越的精兵强将们上了京,进贡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向将军宣誓效忠。离开时,他对义辉说:
“在京城这几日,我发觉三好、松永之辈不仅对将军没有尊崇之情,反倒有叛逆之心。如将军有令,我等即刻诛杀此等奸贼,当作我离开京城送您的大礼。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辉虎在京都逗留期间,获得名家上杉一姓的赏赐,又被封为名誉上的关东管领,形式上位居幕府的“重臣”。估计辉虎之所以这么说,一是为了报恩,二来也是出于自己性格上的正义感。辉虎也就是后来的上杉谦信。要凭他的军事才能,对付三好、松永之类就像拍死苍蝇一般容易。事实上,辉虎在京都逗留的这段时间,松永弹正少弼久秀等人几乎每天都到辉虎住的旅馆,奴颜婢膝地讨好巴结他。
“请殿下定夺。”
辉虎追问道。其实这时,只要将军义辉一声令下:
“杀无赦。”
就没有日后的大患了。义辉虽然聪明勇敢,但到底有贵族的软弱。他犹豫了,最后说:
“不必了。”
拒绝了辉虎的提议。
辉虎率领北越的大军离去后,三好、松永又恢复了之前的胡作非为,义辉重新陷入了之前的烦恼中。
不过,义辉倒也没有袖手旁观,束手无策。他本就有勇有谋,再加上还有细川藤孝这位谋臣。
(总有一天要赶跑三好、松永恶党。)
义辉暗自下了决心,开始秘密地拉拢诸如近江等附近地区拥护将军的豪族们,加入自己的阵营。越后的上杉毕竟山高水远,一旦需要出兵,肯定来不及。
“将军大人也真是劳苦奔波啊!”
土佐守听得入了神,也不禁心酸落泪。
“估计细川藤孝大?99lib?人正是为了此事找我商量。讨论天下到底有哪一位大名能够成就大业。”
“我们朝仓家不知道怎么样?”
土佐守终于说出这句话。
光秀却一直苦笑不语。土佐对光秀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感到不解,再次追问道:
“怎么样呢?”
光秀故意转开了视线道:
“如今虽是战乱不断,这十几年期间一定会出现天下统一的大运。99lib?就看谁能成功了。”
“谁?”
“依我看,只有能够与将军志同道合、协助将军,听命于将军,召集各位大名,奉将军之命讨伐忤逆之徒的大名,才能得以统一天下。”
(将军有如此大的权威吗?)
土佐守听后,对光秀描述的统一天下的方式感到疑问。如果只需听从将军的命令,不早就能够平定这个乱世了吗?他提出这一疑问后,光秀微笑着答道:
“您所言极是。”
他接着说:
“如今的将军确实无权无势。然而,一旦出现了天下统一的征兆,将军的存在就会重新大放光辉。统一需要一个核心。而这个核心只能是将军,具有眼光的诸侯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尾张的织田信长就是最有竞争力的大名。”
“信长?”
朝仓土佐守不屑地笑了。织田家甚至连祖先都不明确,传闻其原是越前丹生郡织田庄的神官,不知何时流落到了尾张,信长就是他的末裔。虽然,信长最近在东海地区稍有名气,然而从名门的朝仓家来看,不过是从自己领土流落到他乡之人的后代罢了。
“信长有那么厉害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听说他年纪轻轻,最近还亲自到京城打探形势,慧眼独具,不容小觑啊!”
“到了京城?他参拜了将军吗?”
“那怎么可能?他原本出身低贱,虽自封为上总介,又不是什么正式册封的官位,有什么资格去参拜将军?”
“就是嘛。哪能和我们朝仓家相提并论。我们可是代代相传的越前太守,主公身兼从四位左兵卫督的官职,不是时下流行的什么自封,而是正儿八经从京城赐封的。我们主公要是上京的话,天子也好将军也好都能参拜。”
“那么,主公能上京吗?”
光秀终于点到了问题的核心,他紧紧地盯着土佐守。
“如果有这个打算,我就先行进京,提前通知将军和公卿们,做好迎接你们的准备。”
“这……”
这位老臣有些狼狈。义景要想挥师上京,不仅要和东边加贺国的本愿寺门徒们和睦共处,还要和中途必经的近江国的浅井、六角等实力强大的大名们一决胜负或是主动示好,否则绝不敢轻易离开国土。朝仓家向来缺乏这种胆识。
“您意下如何?”
“眼下,即使我们有意如此,却被近邻们绊住脚步,半点也动弹不得。心里却是一百个愿意啊!”
“真的愿意吗?”
“绝无假话。”
“那我就先向将军转达朝仓家的意向。只是光靠语言不足以表白心意。请准备一封主公殿下的亲笔信,再带上一些贡品以示朝仓家的诚意才好。”
这样,光秀在将军家和细川藤孝面前也有面子。
“言之有理。”
土佐守听后大喜,答应在光秀出发前做好准备。
自然而然的,光秀奠定了自己的特殊地位。这次是他第一次因公进京,短暂停留后就回到了越前,之后,他作为越前朝仓家的联络将校频繁地往来于一乘谷和京都之间,成为连接将军家和朝仓家的纽带。
如此反复,将军义辉也记住了光秀的名字和长相。甚至在他第三次进京时,将军义辉破天荒地主动提出:
“我把你当做家臣看待,你意下如何?”
光秀由于没有官位,跪在开满了山荻花的院子里,将军路过他身边,站在屋檐下的走廊边望着他。这句话从天而降时,足智多谋却又多愁善感的光秀激动得伏在地上,泪如泉涌,感激涕零道:
“请细川兵部大辅大人作证,光秀在有生之年,不,哪怕是粉身碎骨、投胎转世也要为将军鞠躬尽瘁、死而无憾。”
光秀的泪水止不住地掉下来,最后竟趴在草坪上呜呜地哭出声来。光秀性格中让人意想不到的这一面,让将军义辉无比怜惜。就连陪在一旁的细川藤孝,也不禁用袖子拭泪。
藤孝一向机灵过人,这一时机也没忘记向将军推荐明智光秀这位莫逆之交。
“光秀大人并未奉公于朝仓门下,只是门客而已。这种身份再好不过了。虽说失去家园,要说起来还是美浓明智乡生人、土岐源氏的名流之后,寻根究底的话恐怕和将军家的血统同出一处呢。作为将军的家臣自然是不过分。从今天起你就将自己当做家臣吧。”
藤孝接过义辉的话题,又特意加以强调。义辉忽然想起来,赐给光秀一袭官袍和一把刻有家纹的白桐柄宝刀。
光秀伸手接过,拜谢道:
“这些赐品,就当做是光秀加入将军麾下的证据。”
这件事,彻底改变了光秀在朝仓家的地位。虽然所获的粮米薪酬并未提高,朝中看待光秀的目光却不一样了。在众人眼中,光秀俨然是“京都将军家的使者”,对义景也拥有与家臣们同等的发言权。这也不奇怪。有朝一日,朝仓家拥立将军起兵的话,光秀也就会成为将军家派遣的督军。
到了永禄七年。
这段时期,尾张的信长始终未能放弃夺取美浓的梦想,不但没有放弃,他还主动出击,反被美浓兵打得落荒而逃。他却执著于与美浓的争斗,从永禄四年至今,虽然是屡战屡败,却始终没有灰心。
(此人还真是倔脾气。)
身在越前的光秀心想。他发觉信长的体质中有一种执著,让他不寒而栗。
(就冲着这份执著,也许信长才是真正的英雄。)
以前听多了信长的传闻,光秀一直认为他做事急躁,通过此事才有了新的认识。在攻打美浓这件事上,信长的贪婪和执著给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两点可以说都是作为英雄的重要资质。而且无论失败几次都不灰心,这可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每失败一次,信长的战术都会长进几分。
(此人在失败中进步。)
在越前的光秀眼中,信长的行为甚至让他相信,信长是为了取得进步才故意打输的。
最新的消息传来,信长为了侵略美浓,暂时离开了长年居住的清洲,在距离美浓边境不远的小牧山建设新城,赶着建成了城下街道,还把家臣们的府邸都迁到此地。家臣们由于生活不便并不乐意搬迁,信长却一意孤行。
(他打算扎根在稻叶山城的咽喉地带。)
光秀不禁感到心悸,对尾张的动向日益表现出过分的关注。
光禄八年,信长依旧没有放弃对美浓的念想,将之前指向西美浓的矛头一转对准了东美浓。光秀听闻,今年夏天,信长侵入了东美浓的部分地区,此后不断地保持着进退。
这一年的五月,光秀身边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将军义辉被松永久秀杀害了。
剑与将军
这件发生在永禄八年、震惊了整座京城的事,该从何说起呢?
这里先要提到被称作“弹正殿”的这个人物。官位是弹正少弼,名为松永久秀。
历史上,他与斋藤道三一并被列为坏人的典型。在这个故事的某一阶段,道三曾和弹正打过照面。当时,弹正还只是控制着京城实权的大名三好长庆手下的一名管家而已。
他的势力日益增长,虽然表面上还是三好家的家臣,实质上却是三好家的主人,掌握着阿波、河内、山城和京都等地,控制着日本的中枢地带。
“弹正殿无恶不作。”
尽管人尽皆知,却无人能对付他。他不但拥有强大的军队,而且足智多谋,外交能力卓越不凡,论起战术,近畿地区的诸国大名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他原是三好家的文官出身,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不仅如此,他还通晓风流之道,与京都的公卿、堺城的富商们打得火热,就冲他是为数不多的当今风流人物之一,就足以看出他的实力。
他所在的信贵山城,也足以证明他的才能。
信贵山是生驹、信贵山脉的群?99lib?峰之一,好似一座屏风隔开了河内和大和两国。海拔四百八十米。
信贵山城位于大和国一侧的山腹,是弹正在永禄三年间建成的。这一年,信长在桶狭间突袭今川义元大获全胜,弹正也正忙于吞并河内和大和两国。
城里有座天守阁。
这座阁高高耸立在云端,放眼望去,整个大和平原尽收眼底。城里建阁还是头一例。
“弹正殿盖了一座庞大的楼阁。”
这个消息一传开,京都的公卿、堺城的人们都钦佩不已,不少人还专程慕名前来参观。这件事也传到了尾张信长的耳中。
“此人还真有本事。”
信长原本就喜欢新奇的事物,尤其喜爱标新立异,对此事格外表现出了兴趣。只是,等到他拥有自己的“天守阁”时,却是十六年后建起安土城以后的事情。
其实,“天守阁”并不具备太多的实战功能,它华丽高大、直耸天际,向天下显示城主的威风,倒不如说宣传的作用更大。
理所应当的,世人的心目中,“不愧是弹正殿啊!”这一印象放大了本人的实力,并散布到了其他各国。
信贵山城建成两年后,弹正觉察到主人三好长庆的世子义兴比自己想象中要英明,并逐渐在疏远自己。
(不除掉这个年轻公子,就不能随心所欲。)
他使用诡计把义兴毒死了。
这一时期的父亲长庆却昏庸无道。世间都在传闻——
弹正殿杀了义兴殿下。
他却深信义兴死于疾病,终日郁郁寡欢、厌恶尘世,躲避在河内饭盛山城不问政事,把权力移交给弹正,身体也日渐衰弱。弹正变成了独裁君主。
此时的弹正还有一块绊脚石,那就是长庆的亲弟弟三好冬康。冬康乃摄津茨木城的城主,他擅长连歌,被封为“集外三十六歌仙”之一。
弹正向年老昏庸的长庆谗言道:
“冬康殿下有谋反之意。”
得到长庆的许可后,他立即发动兵变杀害了冬康。长庆后来才得知冬康的清白,后悔不已郁郁而终。义兴、冬康、长庆三人接连死去,三好家只剩下一副空壳子。弹正立长庆的养子三好义继继承王位,自己掌握了实权。
长庆死后,弹正还剩下一个棘手的对象。
他就是将军义辉。
义辉生来就气概不凡,不肯听任弹正的摆布。
(有没有什么好计策。)
弹正苦苦寻思。
所幸足利家的血脉、将军叔父义维的儿子寄养在三好家。即十四代将军义荣。只要拥立义荣,弹正就能随心所欲,最终把天下占为己有。
(一定得杀了义辉将军。)
弹正绞尽脑汁日夜思索。
当然,义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从小就生在乱世,身为将军,自然对自己的安危分外敏感。弹正时不时地到二条的将军馆来拜见义辉。一看弹正的表情,义辉就能感觉出异样的空气。
(这个家伙。)
松永弹正是个美男子。
年少时,他的美貌堪比少女,据说长庆曾宠幸过他。即使现在,他的风采也不减当年。
他虽已年逾五十,却肤色白皙,一双大大的眼睛,脸色润泽,嘴唇也生得精致。乍看上去如此俊美阳光的男子,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他竟是接二连三谋杀主人的凶手。
这个弹正,最近频繁地拜见义辉,每次都扯些不相干的话题,还对义辉身边的大臣们表现出异常的讨好。
义辉不由得起了疑心。
“此人笑里藏刀。”
弹正的笑脸甚至闯入了义辉的梦中,义辉常常被噩梦惊醒。
“干脆杀了弹正吧。”
细川藤孝提议。要说动武,义辉手下却没有军队。只能请求邻国的大名。而且这件事还要极其隐秘。否则一旦泄露,将军反而会死在弹正的手上。
“能行吗?”
“我到周围国家去转转看。”
细川藤孝亲任密使,怀里揣着将军的亲笔信,打扮成各种装束到邻国打探,走遍了对将军怀有好感的大名家中。当然,他也给越前朝仓家的明智光秀写了信,让他——
一旦有事,即说服朝仓义景挥师上京。
虽然藤孝也明白,光秀的力量还不足以说动朝仓义景,但是好比落水濒死之人,连一根稻草都恨不得紧紧抓住。
当然——
为了防备外部的侵入,还向下深挖了将军二条宫殿的护城河,加高了城墙,并在四周大兴土木搭建角楼。
这些动静传到了信贵山城的松永弹正的耳中。
(难道将军猜中了我的心思?)
弹正判断此事不能耽误,乘着还在盖楼赶紧动手,他叫来心腹林久大夫。
“你去探听一下将军的日常情况。”
他命令道。
久大夫即刻动了身,住在京城七条朱雀后街附近的旧相好家中,每天都到二条馆周围转悠,打听行情。
时值阴历五月,正是梅雨季节,每日阴雨绵绵。二条馆的工程暂时中断,护城河边看不见人影。向市里的人一打听,都说:
“将军殿下由于雨季无聊,每天都饮酒作乐。”
久大夫急忙赶回信贵山城,将这个消息汇报给了弹正。
弹正开始着手准备袭击。当然,他没有忘记推举河内饭盛山城的三好家主公义继为总元帅,结成所谓的“三好三人众”,正式出兵。
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采取大军行进的方式,而是将人数分为三十人或五十人一组,分头向京城出发,沿途还散布消息,自称是,“西部某个大名的家臣进京前往清水寺参拜”。
五月十九日这一天,太阳下山后,所有的人马都在京城市内的各个关卡做好了部署。总元帅三好义继率领四百五十名士兵在鸭川沿岸的三本木布下了阵营,松永弹正则在乌丸春日的正面、十河一存在室町、三好笑岸在西大路、岩城主税助在勘解由小路一带分别埋伏下来,将二条馆包围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当天夜里下起了雨。
二条馆中,将军的贴身侍卫们已经退下,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馆中只剩下小厮和光头的修行僧们,毫无战斗能力。
义辉的谋臣细川藤孝,这几日都住在京都郊区的乙训郡胜龙寺里。这里有他的一小块封地和府邸。藤孝自然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天夜里会发生如此的剧变。
二条馆的正门对着室町大街,这栋门的改修已经完工了,角楼也已经建好。
晚上七点过后,雨势稍微减弱了。到了八点,各地埋伏的军队同时手持火把,从各自的所在地包抄过来,到了护城河边,听从弹正指挥的战鼓声跳下河,向城墙上攀爬。
“什么声音?”
在后宫休息的将军义辉一跃而起。
(难道是三好、松永的党羽要造反?)
他猛然悟到,急忙派了心腹沼田上总介(细川藤孝的丈人)去察看。
上总介从馆里跑到大门口的室町口,上了角楼一看,所有的大街小巷上都点着火把。
“究竟何人谋反?为首的大将报上名来!”
他向下大吼道。负责进攻室町口的十河一存示意众人安静后,策马走到河边,大声回答道:
“我乃三好修理大夫(义继)的部下。为报多年遗恨,今日特来此地。”
沼田上总介急忙飞奔下了角楼,报告将军后即刻前往守卫的房中,换上甲胄取了大弓,正想回到角楼时,城门已被攻破,敌军已经闯了进来。
义辉的小厮们在昏暗的后宫中摸索着套上盔甲,集合到义辉的身边。他们都是出身于幕僚名家的子弟,其中的畠山、一色、杉原、脇屋、大脇、加持、冈部等都是武家有头有脸的大姓。
义辉似乎已经悟出自己的末日已到,下令道:
“把蜡99lib?烛都拿来,照亮大殿。有酒吗?马上拿过来。下酒菜就用墨鱼干吧。女官们也都过来。办一场最后的酒宴吧。”
众人连忙准备。
于是,在一片敌军的吆喝声和打斗声中,一场酒宴匆匆地备好了。
小厮们或许是因为年轻,众人脸上都不见惊慌。其中一名与细川藤孝有姻亲关系的叫做细川隆是的年轻人跨步走上前来:
“我来助兴一曲吧。”
他向女官要了一件鲜艳的和服,套在身上舞了一曲。
义辉拍手称快,笑道:
“把衣服给我。”
他又让人取来笔墨,在衣服上洋洋洒洒写了一首辞世之歌。
五月雨?99lib.
似雨似泪不如归
还我英名
青云之上
虽说歌词并不惊天动地,然而这名年仅三十、剑术超群的将军,写出了自己的气概。
“我要冲出去杀敌了,尔等也莫贪生怕死!”
义辉挥剑而起。小厮们也应声冲出门外,奔向敌人。
义辉换上足利家祖传的长身盔甲,戴上配有五枚金缀的头盔,从大殿后面的床架上取出十几把宝刀,只身一人奔出走廊来到大门前的高台上,对着扑上来的敌人就是一刀。只见刀光一闪,来者已经人头落地。
他的剑术受到上泉伊势守的启蒙,又深得塚原卜传“一之太刀”的真传,估计能是义辉对手的,当世恐怕没有几个人。
正门口很窄。
不断有人冲上来。义辉不停地躲避枪头斩落对方的薙刀,跃上前去刺中敌人的空隙,或是直取对方的首级,身形极其灵活。
(将军难道是鬼变的?)
刺客们不禁心有余悸,保持距离不敢靠近。义辉急忙跑回到大殿又取出几把宝刀,再度回到门口杀敌。
这些宝刀都是足利家秘藏的名刀。有的甚至透过盔甲直刺入骨,每逢此刻义辉便大喝一声:
“看刀。”
而后便举起滴着血的刀放声大笑,砍过盔甲的刀则随手扔掉。一旦与金属相碰,刀刃便会有缺口,无法再砍倒下一个敌人。
此刻的义辉,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他本就武艺高超,再加上视死如归。从镰仓时代一直到明治维新,身为征夷大将军亲自挥剑杀敌的,恐怕也只有义辉一人了。而且,作为一名剑客,从兵法(剑术)时兴以来,他的勤勉也无人可比。
不久,城馆的四周都着了火,火势渐渐逼近正门,义辉只好退至大殿继续奋战,这时有个叫做池田的人从背后挥枪对着义辉的双足横扫过来。
义辉被绊倒在地。
对方将门板盖在义辉身上,使他动弹不得。枪从缝隙中不断地刺了下来,义辉终于咽了气。
光秀在进京的路上,偶然得知了这一噩耗。
当时他正在江州草津的旅馆中,从同样在此下榻的出云卖符商人那里听来的。
(前功尽弃。)
他不禁为自己命运的不济而唏嘘。他之所以在朝仓家受到特殊对待,正是因为他受到义辉将军的知遇之恩。义辉一死,被委任筹划战事的自己,也就失去了施展魔术的道具。
出于友情,他马上想到了好友细川藤孝的安危。
(是不是一同殉职了?)
藤孝一向勇猛。十有八九,他与将军一同遇难了。
光秀飞也似的出了草津,一口气赶了六里二十四町的路,一到京城就直奔室町大街北端的二条馆。
只剩下一片废墟了。
光秀不停地向街上的居民打听当天晚上牺牲的侍卫。从中得知,事情发生的夜晚,将军的贴身侍卫们几乎都不在馆中。他还打听到,藤孝离开京城去了自己的封地胜龙寺。
(天意啊!只要细川藤孝还活着,幕府就还有希望。)
光秀心中狂喜,他决定要先找到藤孝,于是他离开京城前往藤孝的封地、乙训郡胜龙寺。
(藤孝一定还在那儿。)
光秀之所以有把握,是因为松永弹正一派为了将他们的下一个棋子义荣推上将军之位99lib.,贴出告示宣布保护幕僚的性命、身份和封地。自然,藤孝也无需躲藏。
(一定要找到藤孝,共商重建幕府之事。不能让松永弹正等人推举义荣坐上将军之位。我和藤孝要拥立其他人做将军。)
他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心情也就变好了。换一种角度想,义辉的死,未尝不是给自己提供了更多的去向。
(我这一辈子倒也很精彩。)
光秀急急忙忙地赶路,从绿意盎然的南山城原野朝南而下。
奈良一乘院
(趁着天还没黑。)
光秀一个劲地朝前赶路。
天气炎热,里外的衣服都让汗水湿透了,简直可以拧出水来,光秀却不管不顾。
(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这一天、行走在这片原野的自己。)
南山城的原野上,长有许多竹子。竹叶已经换新,放眼望去,原野上一片新绿之色。
终于来到了胜龙寺的村子。
“请问细川兵部大辅(藤孝)的府邸在何处?”
光秀打听道。毕竟是此地的守护,村民们热情地为他指路。
“就在对面,那儿有棵椋树。”
一看,果然有棵巨大的椋树,枝叶参天。
“你朝着那棵树走就行了。”
到了那儿,果然看见了藤孝的府邸。到底是守护的住处,四周挖有浅沟,用土墙围着,占地约有一百平米见方。
(荒废了。)
门上屋顶上都铺着稻草,房顶上青草繁茂。
光秀站在椋树下,响亮地敲着门。
无人应答。
时间已近黄昏,东方的天空升起一轮弯月。光秀在门前徘徊。
(日后会不会想起黄昏时刻敲着门的自己。)
他脑中浮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大和绘,仍继续敲着门。
门总算开了,一个下人打扮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握着把大刀,露出了脑袋。估计是京城的事变,让他们如此提防突如其来的客人。
“请转告兵部大辅,越前一乘谷的明治十兵卫光秀担心他的安危,特地从京都赶来探望。”
“是您啊,明治大人。”
下人似乎从主人那儿听过光秀的事情,他当即放下心道:
“我们主人一定很高兴。稍候片刻。”
他说完立即汇报去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主人细川藤孝从里面飞奔而出:
“十兵卫君。”
他握着光秀的手,泣不成声。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想必一定是掉泪了。
“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这儿虽简陋,快快请进。”
藤孝引着路,带他到了客厅,又派了一名婢女帮他换下汗湿的衣服。
藤孝却不知去向。
(怎么回事?)
光秀来到凉风习习的走廊上,呆坐着等藤孝。
房间已经残破不堪,让人看不下去。
(世道真是不公啊。照理说位居从四位下、兵部大辅的幕僚身份显赫,怎会沦落到如此潦倒的地步。)
很快藤孝就回来了。他换了身衣服,发髻也重新梳过了。不愧是从小受过室町流的宫中礼仪教育的,举止端庄得体,这一点也颇得光秀的好感。
“这就去备茶。”
藤孝说。
(这如何敢当。)
光秀心想。细川的茶道技术可是在最正宗的京城里的室町御所(将军馆)学来的,在茶道师当中也是鼎鼎有名的年轻人。
(日子这么艰苦,还能用茶道待客,真是不容易啊。而且我只不过是一介乡村武士罢了。)
想到这里,光秀的胸口充满了感激敬畏之情。
“趁着备茶的功夫,你我情同手足,不妨见一下我的内人,你看如何?”
“荣幸至极。藤孝殿下的夫人,不正是前几日在二条馆被松永弹正害死的沼田上总介的爱女吗?如今大人(将军)已不在人世,想必正是伤心之时吧。”
“那件事现在暂且不提。等会儿在别的房里再谈论此事吧。”
过了一会儿,藤孝的妻子进来向光秀施礼。
她还仿佛似待嫁闺中的少女般年轻。光秀也回了一礼。
接着,一名貌似乳母的女子又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婴进来了。
“名字叫惣领。”
藤孝介绍道。光秀凑上前去端详婴儿的小脸。
睡着了。
“虽然尚在襁褓之中,但看他眉峰高挑、唇角紧闭,一看就是学武九九藏书的好材料。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这名婴儿就是后来的细川忠兴。他娶了光秀的女儿阿玉(加西亚夫人),在关原之战中表现出色,获封肥后熊本五十万石。当然,此刻端详着婴儿脸庞的光秀自是不会知道,日后两家会结下姻缘。
茶室已经准备就绪。
光秀在客人的席位上就座后,先端上了一碗山芋泥。
(简直无可挑剔。)
光秀端起碗想道。如果说茶水相待是接待客人的心得,那么为远道而来、饥肠辘辘的光秀先端上一碗山芋泥暖胃,帮助恢复元气,这等用心良苦,不正是茶道的精髓所在吗?
“喝了这一碗,感觉如何?”
藤孝憨憨地笑道。也许他自己也觉得滑稽,把光秀领进茶室,在茶炉前就座,端上来的却不是茶水。
“这称得上是山芋泥茶啊!”
光秀难得地回应了一句并不高明的玩笑话。光秀向来不解风情幽默,不过此情此景他倒也乐得体会。
接着上了山菜和鱼肉,两人开始饮起酒来。
他们谈到了京城里发生的突袭事件。
“弹正这个贼子罪大恶极。”
藤孝怒道。
他杀了将军义辉后又继续作恶。
义辉有个弟弟在鹿苑寺(通称金阁寺)出家做了住持,法名周暠。一天夜里,弹正命令平田和泉守率领别动队,前往鹿苑寺拜见周暠:
“大师的哥哥将军要在二条馆连歌会友。特命我前来接您提前过去。”
便带走了周暠。
周暠虚岁十七岁。他毫不犹豫地跟着平田和泉守,从鹿苑寺门口上了轿子,被众人围着下了山。
一行人缓缓而行。
到了纸屋川时已经日落黄昏,奇怪的是只有前面领路的两人举着火把,其他人一律不用灯火照明。天开始下起雨来。
到了纸屋川的土堤边上,周暠也开始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连声唤着平田和泉守:
“泉州、泉州。”
其实周暠并不熟悉这个出生于阿波的三好家的重臣。
“泉州,为何不点灯呢?”
“臣惶恐,”平田和泉守靠近轿子旁,他说话带着阿波口音,“请您诵经吧。”
“什么?”
“诵经才可谓是无明长夜之灯。”
他装作悲痛地说。无明长夜是指人死了之后黄泉路上漆黑而漫长之意。而为死者点亮无明长夜之灯的便是经文。眼下正时兴的一向宗宣扬这一教义,变为一种流行用语。
“恕我冒犯了!”
平田和泉守打过一声招呼后,一把拽过周暠,将一把短刀刺进他的胸口,又麻利地割下了他的脑袋。
载着尸体和头颅的轿子继续前进着。
平田和泉守跟随在一旁。毕竟是杀了生99lib.,他口中念念有词地朗诵着经文,对着轿子里周暠的首级说道:
“勿要恨我。要怪也只能怪您生在武家之首的人家。自古贵人多风波,下辈子要记得投胎到寻常百姓家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人的命运果真是无法预料。短短几分钟后,这个喜好念佛的平田和泉守也追随着周暠踏上了黄泉之路。
杀他的人叫做龟助。此人是上京小川商人美浓屋常哲的儿子,经人介绍到周暠手下当差,每逢周暠外出便为他扛行李或是撑伞什么的。
他一直跟在轿子旁行走。尽管夜色昏暗,他还是发觉了这场变故。这个豪胆的男子,既没有嚷嚷也没有逃走,而是屏住呼吸不动声色,注视着下毒手的平田和泉守的一举一动。和泉守取了周暠的性命后,逐渐放松了戒备。
(时机已到。)
龟助神不知鬼不觉地抽出腰间二尺长的短剑,悄悄地靠近和泉守,从后背猛地扎去,一剑穿心,和泉守还没来得及哼出声便一命呜呼。
“奸贼,让你好看。”
他大叫起来。这一叫惊动了四周。众人围过来凑到和泉守的跟前。
“快、快拿火把来。”
举着火把的人赶来一照,才发现刚才还在念经的那个人,已经横尸倒地。
“谁干的?”
他们举着火把四下搜寻,发现了一旁的龟助。
龟助刚刚取了一名武士的性命,还有些精神恍惚。
“是你干的?”
众人连连逼问,他才回过神来,“哇”的一声撒腿便跑。身后是一家农户。
他退到农户的门前,挥剑抵挡来人。龟助已经决心一死,下手也异常勇猛。
“附近的人都听好了。三好殿下的家臣平田和泉守以下犯上,害死了鹿苑寺住持周暠大师。我乃周暠大师的家丁美浓屋龟助,当场为主人报了仇。”
他抬高嗓门,好让全市人都能听见。
有人循声挥刀而来,对着龟助凌空劈下。没想到一刀砍在屋檐一角,龟助乘机对着来人腾空的身子狠狠砍去。
然而,龟助还是寡不敌众,死于乱剑之下。这条消99lib.息第二天一早便传遍了大街小巷,位于三条的夷川巷口挂着一首打油诗。
滚落而来的泉水(和泉守)
不及美浓龟一口之瘾
事发之后,立即赶到京城的细川藤孝偷偷地去了一趟三条夷川,把这首诗抄了下来。
他取出来给光秀看。
“美浓屋?”
提到自己出生的国家,光秀首先想知道的是龟助的来历。
“龟助的父亲是何许人也?”
“市里传闻是商人美浓屋常哲的儿子。”
“对了,美浓屋常哲可是通称小四郎,住在京城上方小川町之人?”
“听说正是如此。是相识之人吗?”
“再熟悉不过了。”
光秀惊奇于人与人之间奇妙的缘分。美浓屋常哲原名叫做武仪小三郎,是明智家的家臣。明智城陷落后,他逃脱了斋藤义龙的追赶,进京弃武从商。光秀也由于常哲曾为旧臣的缘故,进京时经常在他家借宿。但是龟助这个年轻人,倒是未曾见过。
“真的?竟然是你的旧家臣的儿子?这可真是太巧了!”
藤孝也惊得呼出声来。
“而且美浓人太勇敢了。你虽然是美浓源氏的名门之后,已经城破家散、浪迹天涯,却仍立志于光复幕府。这就已经够稀罕了。没想到你的手下旧臣的儿子,身为一介杂役却挥刀为周暠大师报了仇。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幕僚倒觉得惭愧了。”
龟助这件事,加深了藤孝对光秀的友谊。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光秀问道。他是指除了京都的这场事件外,有没有其他的新闻。
“还有,皇宫也为此惊慌不已。”
“那是自然。一夜之间征夷大将军便死于非命,公卿们想必也狼狈至极吧。”
“关白以下都震动不小。”
义辉将军位于二条的府邸距离皇宫很近。夜里突发的这场恶战让公卿们大惊失色,他们急忙加固皇宫各个入口的防守,打算万一有变时动员皇帝到叡山躲避。到了天亮,只见一名全副武装的年轻武士带领三十余人来到皇宫门外,大声讲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并喊道:
“如此一来,将军家将不复存在了。今后,朝廷的事情就由我来负责了。”
皇宫里的掌管人(处理宫中杂务的职员)出来打开小门,战战兢兢地问道:
“请问您是哪位?”
武士答道:
“此番有礼了。在下乃三好修理大夫义继是也。”
说完便掉转马头扬长而去了。三好义继就是松永弹正推举的三好家的继承人,对弹正是言听计从。
“三好、松永一党真是狼子贼心,他们把在本国阿波长大的义荣推选为将军,妄想夺得天下。”
“必须得粉碎他们的阴谋。”
光秀立刻接过话来。
“当然,”藤孝点头,又说,“先代的义晴将军的次男自幼出家为僧,如今掌管着奈良一乘院。要把他立为将军才妥当。”
“哦?”
光秀压根儿不知道,将军家还有这么一个出家的嫡传后代。他是死去的义辉的弟弟,在途中被杀害的周暠的哥哥。
“那位一乘院住持,不会遭到三好、松永的毒手吧?”
“还好,谢天谢地。”
细川藤孝颔首道,却面现担忧之色。“虽说尚未遭到毒手,但是听说三好、松永的手下在杀害义辉的同时也向奈良派出了别动队,包围了一乘院,密切监视着住持不让他逃脱。”
住持的法号九九藏书叫做觉庆。
他就是后来的十五代将军义昭。
“太过分了!”
光秀道。他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就算敌人的警备再森严,我也要前往一乘院,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把住持给救回来。”
光秀的双眼熠熠闪光。他意识到,这件事无论多难,也是他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
“你愿意吗?”藤孝上前握住光秀的手道,“天下之大,愿意为救回将军继位者豁出性命的,只有你我二人而已!”
藤孝不禁气血上涌,一张脸涨得通红。
奈良坂
救人——
这个冒险的举动,让光秀浑身流淌的血液熊熊燃烧起来。
(此举值得赌上性命。)
光秀下定决心,他绞尽脑汁,从早到晚地和细川藤孝商议如何行动。
首先要弄清楚奈良的局势。两人去了奈良。
奈良的油坂有家卖茶具的商店叫做镰仓屋。主人名叫柏斋,经常往返于奈良京都之间,与藤孝也是至交。那个时代,武士反复无常,谈不上什么仁义,反而是商人当中不乏侠义之士。镰仓屋的柏斋,就是其中的典型人物。
两人来到油坂的镰仓屋,向柏斋透露了计划,并请求他的协助,柏斋喜道:
“谢谢你们把我当做男子汉来看。”
当即表示,即使粉身碎骨也当竭力相助。
镰仓屋柏斋很早就被允许出入一乘院,觉庆住持也很欣赏他。
出于这一缘故,光秀和藤孝委托他:
“请代交一封密信给住持。”
“这太容易了。”
镰仓屋柏斋为了不让二人担心,故作轻松地答应了。然而,这件事实际上并不容易。三好、松永的部队死守在一乘院的门口,连只猫都不肯轻易放过。
不过,柏斋在奈良有头有脸。他又买通了看门人,得以进入后院见到了觉庆住持。
“柏斋你来了?有什么事吗?”
觉庆有严重的口吃,他一着急,两道长眉便一耸一耸的。
他今年虚岁二十九。
不愧是足利将军家的嫡传之后,长得仪表堂堂。这天看上去却是两眼充血、双颊发黑。三好、松永的手下随时可能来取自己的性命,他似乎六神无主。
“大人。”
柏斋叫道。奈良的市民都这么尊称觉庆住持。
“我这里来了一些京都的稀罕茶具,请您过目。”
他打开那些茶具。
其中有一个从中国进口的壶身有棱肩黑釉制的茶壶,并不十分起眼。
觉庆却酷爱黑釉,拿在手中观赏个不停,结巴着说:
“这个,给我留下。”
柏斋俯身跪下道:
“您要是中意,就献给您了!”
“不错。”
觉庆说着,脸色却变了。他并不是吃惊于.99lib.自己能白白获得这个茶壶。从壶中掉出一张折好的小纸条。是一封密信。
出自长兄义辉的侍臣细川藤孝之手,内容出乎他的意外。
“逃离此地。”
藤孝写道。大致内容是:
“义辉将军、周暠大师身亡之后,足利将军家的嫡亲就只有您一人了。如有心逃出此地继承将军之位,从今日起开始装病。您的身体欠安,自然会有医师上门诊断。我会派医师米田求政前往。米田求政会偕同另一人前往。此人叫做明智十兵卫光秀,原是土岐源氏后人,绝非等闲之辈。一切听从十兵卫光秀安排即可。”
觉庆的脸上渐渐涌起血色,双眼放光。
“太好藏书网了。”
他压低声音喃喃道——他指的是将军之位。这个出家为僧的贵公子心里,燃起一股欲望之火。
“镰仓屋柏斋。”
觉庆的口吃竟然消失了。不知道是由于受了剧烈的打击,还是因为自己的命运中出现了巨大的光明。
“给这家茶商赐名叫做镰仓黑吧。镰仓黑,听着吉利!”
足利家是源氏的至尊。早在源氏的嫡流源赖朝时期,不过是伊豆蛭岛的流民,后来奋发崛起,号召天下各国的源氏兵变灭了平家,亲任征夷大将军,在镰仓建了幕府。觉庆寄寓于赖朝的“镰仓”,所以才会赐给茶商此名。
柏斋出了一乘院的门,飞也似的奔回油坂的家中,向藤孝和光秀汇报了情况。
“柏斋君,大恩不言谢。”
藤孝紧握着他的手谢道。接下来,他继续躲藏在柏斋家中,筹划营救觉庆之事。
藤孝偷偷地联系上流散在京都附近的幕僚中的有志之士。然而,他们都不愿意加入到这项危险的行动中来,唯有一名叫做一色藤长的年轻人,原是前代将军的小厮,他打扮成普通百姓找到油坂的柏斋家中。
“胆小之人反而会碍事。有我们三人已足矣。”
光秀道。
出人意料的是,一色藤长为人十分机警,由他担任密使帮了二人的大忙。首先要考虑的是,救出觉庆后要把他安置在何处。
“近江甲贺乡的乡士和田惟政向来与足利家志同道合、才略过人。而且甲贺地处山中,也不容易走漏风声。”
细川藤孝提议道。一色藤长即刻作为密使动身去了甲贺。不久,他就回来向藤孝和光秀复命:
“和田大人说要拼上全家保护觉庆住持。”
后来,和田惟政被信长封为摄津高槻城主。
京都的医师米田求政也联系稳妥,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就只有一件未了的大事,那就是从三好、松永的重兵防守下如何救出觉庆住持。
太阳还未下山。
这天——准确地说,是永禄八年七月二十八日,春日的树林中升起当地特有的暮霭,一乘院的门口来了一位医师,自报官名道:
“法眼米田求政拜见。”
门旁的小屋中看守的武士晃着明晃晃的长柄大刀正要询问,医师后面的随员猛地上前一步,大喝道:
“不得无礼!”
此人正是光秀。
“虽是医师,却不是寻常之人。官位法眼。”
光秀的声音虽有些尖,却透露着一种威严。三好、松永的手下们不由得被他的气势所慑,回礼道:
“请问何事?”
“给大人看病。”
原来是足利家的御医从京都赶过来了。看守的武士们只好放行。
大门是四脚门。
周围是一圈围墙,里面与其说是寺庙,倒不如说是公卿的府邸,有主卧房的常御殿、杂舍、澡堂、看守房和马厩,都是京都的建筑风格。
光秀没有官位。
按照常理,应该到侍者们的房间等候,却以“拿药箱”为由进了常御殿,一直进到觉庆的卧室,在外间等候。
米田求政按照惯例给觉庆把了脉,很快就退下了。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第三天,接着第四天,他们都在同一时刻来访,在常御殿把过脉后,开了药方便退下。
第五天。
“今天法眼殿下有些迟啊!”
看守的武士们正在议论时,光秀举着火把随同米田求政来了。
“放行。”
武士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法眼像往常一样看过病开好药后,看到四下无人,便悄悄耳语道:
“大人,就在今晚。”
计划已经事先安排好了。觉庆住持亲自宣告:
我的病已经全好了。
为了庆祝康复,他下令给门旁的看守武士们赐酒。
一切按计划进行。三处出口都各自分到了三壶酒。
“大家痛痛快快地喝吧!这是喜事啊!”
小厮们甚至送来了下酒菜。虽说三好、松永的侍卫们现在掌握了京城,但归根到底是阿波乡下的出身。
酒中自有含义。
他们都开始狼吞虎咽,到了午夜,连值班的武士都喝得烂醉如泥。
(时机已到——)
等候在常御殿的光秀断定后,蹑手蹑脚地从外间走到了觉庆住持的病榻前:
“鄙人十兵卫光秀。”
他第一次开口和觉庆说话,接着招呼一声“失礼了”,便握住了这位贵人的手。
“您千万记住,现在开始离开这个地方,请一切听从光秀的指挥。”
“明白了。”
觉庆点头答道。然而到底还是害怕,牙齿直打哆嗦。光秀拽着他的手。
他的手掌很柔软。
外面刮着风。
觉庆、求政、光秀三人,从茶室的院里翻过了篱笆,又猫着腰跑到乾门旁的围墙下,停下来观察四周的动静。光秀伏在地上倾听。
(都喝醉睡着了。)
光秀立刻直起身来。他的动作麻利。
嗖的一声,便跳上了围墙。又伸出手依次拽了觉庆、求政上了墙,继而跳到地面上。
天上没有月亮。
不习惯走夜路的觉庆,根本迈不开步子。
“得罪了,我来背您。”
光秀轻松地背起他,放低脚步声开始小跑。
“光秀,辛苦你了!”
后来当上了十五代将军的觉庆,在光秀耳边喃喃道。此时对觉庆来说,光秀就像是守护佛天的神将。
光秀跑得飞快。
(难道他晚上也看得见?)
觉庆不禁惊讶于他脚下的准确。光秀在黑暗中穿梭着。
过了树林,前面可以看到二月堂的灯光。
“您再忍耐片刻。”
光秀说着,很快就到了二月堂前方。细川藤孝和一色藤长从黑暗中奔了出来,俯首跪拜。
“你们这次的忠诚气节,太让我感动了!”
觉庆哽咽道。
藤孝替换光秀背起觉庆。他们一同向前跑着。
(.99lib?一定能改变世道。)
奔跑着的光秀,觉得自己化身变成了拯救世界的救世主。
这种豪情却未能持续多久。到了奈良坂,他被藤孝喊住了。
“十兵卫君。”
藤孝指着眼前不远处。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骑着马紧追了上来。
“藤孝大人,这里交给我吧。翻过这座山就是山城。顺着木津川往上游走,出了笠置,穿过翻山道,逃到近江甲贺去吧。”
“但是……”
“已经没时间了。如果能活命,就在甲贺的和田馆集合吧。快跑!”
光秀转身冲向山下。
他藏在松树林中,等着骑马的人群靠近。心里不禁感慨万端。
(这才是男人出人头地之举。)
和细川藤孝等幕僚不同的是,光秀是朝仓家的门客,只是浪人的身份而已。倘若不舍命冒险的话,将来就没有机会进入将军的麾下。
突然。
光秀无端地想起了尾张的信长。
(他在突袭桶狭间的时候,想必也是抱着豁出去的念头吧。人的一生中需要有这种时刻。)
马蹄声渐渐响亮起来。
骑在马上的是将校,下士或步兵们则徒步行走。都说擒贼先擒王,光秀却另有打算,故意放走了两三名骑在最前面的将校。
(夺取铁炮。)
光秀的目的在此。
提到铁炮,光秀小时候,早在铁炮还很罕见的时期,就受到道三的指点开始学习,如今可以说是天下无人可比。
去年在越前一乘谷,朝仓义景亲自点名,光秀在他面前演示了铁炮术。
虽说铁炮的威力颠覆了以往的战术,要想射击准确却着实不易。
光秀99lib.在一乘谷的安养寺境内设置了射击场,距离四十间处堆起草垛,从上午八点到正午一共发射了一百次,其中六十八发穿过了靶心,其他三十二发也都射在了内圈。就连义景这样的平庸大将,也不禁为光秀的铁炮术大声叫好。
他的铁炮术堪称一绝。
光秀从暗处闪身而出,左右灵活跳跃,只见他的剑光过处,三个铁炮手瞬间应声倒地。
(夺取铁炮。)
是他的目的。
他夺下三支铁炮,连同火绳和子弹袋,原地轮番向敌人射击,前面的三个骑兵统统被他射中了。
战斗开始了。
去甲贺
光秀将三支铁炮夹在腋下,奔跑在黑暗之中。
“快追啊,那人跑到林子里了。”
后面的人一路大喊着紧追不舍。
光秀择路而逃。这也是他的战术之一。
首先,给追兵制造麻烦,可以为觉庆住持一行逃脱争取时间。另外,他想给敌人制造错觉,在奈良坂抵挡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而是五六个人。
他在松树林中时隐时现,不时地现身出来,大喊一声:
“看剑。”
便刺中对方。
光秀思维敏捷,当他注意到追兵们开始形成了远远的包围圈,便暗暗思量道:
(差不多该撤了。)
他心生一计。手里握着三根火绳。
光秀将它们分别缠绕在三支铁炮的火夹上,然后悄无声息地将它们挂在松树上,每支枪之间相距五间远。
(准备就绪。有风,火绳应该不会灭)
光秀将铁炮抬高,打开火药盖,灌上火药,又熟练地啪嗒一声盖上。
“对准哪一个好呢?”
光秀望向火光中的人群。有个人骑着马,来回在白色的烟雾中穿梭。
光秀端起铁炮,把枪身架在松树干上对准了那个人,他屏住呼吸。
他的手指已经扣在扳扣上,却没有突兀地扳动。光秀那个时代的铁炮术,已经讲究“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发射”。这一铁炮术上的经验之谈,在数百年之后一直被用于日本军队的射击训练当中。
光秀掌握好分寸后开火了。缠绕在火夹上的火绳碰撞到火药盒中的火药粉,产生火花后轰地喷出火光。
黑暗中,子弹穿过三十间的距离击中了骑在马上的人,他一头栽落下来。
紧接着,光秀又跑到第二棵松树根后蹲下,开始屈膝射击,又是轰然一声巨响。
只见他扔了铁炮,飞奔到第三棵松树旁,又射击了一次。
追兵一片哗然,包围圈顿时溃散,众人纷纷四散逃向铁炮的射程开外。
(好了。)
光秀蹬地而起。
他穿过树林上了大路,弓着腰向奈良坂上山而去。
一口气跑出五町远,突然从黑暗中奔出一个庞然大物。
光秀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匹马。这匹马失去了主人,自行跑到了这里。
(真是手向山明神的保佑啊。)
光秀手握缰绳把马拽了过来,又双手合十对着兴福寺方向、手向山的树林施了一礼。这个男人对神仙佛祖也是一丝不苟。
他翻身上了马,朝着北边疾驰而去。
光秀跑出十里路,进入山城(京都府)木津的村落后,弃马而行。天已经亮了。他走进一座寺庙:
“取碗粥来。让我睡到黄昏行不行?”
他把银两塞给寺里的和尚。
和尚狐疑地打量着光秀沾着血迹的衣服,总算开口道:
“请。”
让光秀进了院里。
光秀在厨房的地板上喝了一碗凉粥后,便躺下来呼呼大睡。白天出去会很危险。
太阳逐渐西斜,旁边有人发出声响,惊醒了光秀。
只见厨房里站着五名武士,正观望着自己。
(臭和尚,一定是告密了。)
武士们估计是来查房的。
(随机应变吧。)
光秀假装熟睡着,他调整了呼吸,猛地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出到厅里刺倒其中一人,立刻迅速奔向门外。整个动作就像松鼠一样敏捷。
他出了山门。
马系在门边。他飞身上了马,双腿紧夹马腹狂奔而去,穿过木津的村落后,沿着木津川的街道向伊贺飞驰。
(赶快天黑吧。)
光秀一路祈祷着。除了夜色,没有其他能保护自己的办法。
到了加茂,太阳下山了,山河一色,变得黯淡下来。
光秀下了马,为了不让人发觉,他把马扔在了溪流里,自己则大步朝东而行。很快就到了笠置。
他选了近道,从山崖下跳入溪谷中,又在急流中游到了对岸的崖壁下,攀上崖顶沿着险峻的山道而行。
(不会追到这99lib.里来的。)
这片树海东起伊贺,北至甲贺。由于是原始森林,里面巨木参天,有时还需要用剑砍断树枝才能前行。
光秀在山中露宿了两晚,第三天总算到了近江甲贺郡的信乐乡。
信乐是一座山里的小乡村,这一带地名被称作“99lib? 信乐谷”,地如其名,是个四周群山环绕的小盆地,酷似碗底。因奈良时期,圣武帝曾一度在此修建离宫而出名。
(快要走不动了。)
自从逃离美浓后,光秀浪迹天涯,却从未如此饥饿劳累过,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他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掏出钱袋恳求道:
“给口饭吃吧!”
此时的他看上去狼狈不堪。衣服褴褛,到处都溅着血迹,左脚的草鞋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你是何人?”
“我乃美浓生人,名叫明智十兵卫。在山里遇到了狗熊,才变成了这样。”
主人让他进了屋,在桌角坐下,给他拿来了饭。
这位中年男子说话柔和,接近京都的方言。
“这里可是甲贺郡?”
“正是甲贺。您要去哪里?”
“和田。”
位于甲贺郡境内。
“离这里很近对吧?”
“哪里。甲贺虽说是山里的乡下,方圆可不小呢。离这里起码有个八里(三十公里)吧。您到和田去找哪一位呢?”
“和田殿下。”
“那不就是伊贺的太守吗?”
主人的语气增添了几分谦恭。
甲贺的大小村落由五十三名所谓的“甲贺乡士”统治,这五十三名乡士交情颇深,结成同盟一致对抗来自外界的军事和政治压力。
“这一带由谁掌管呢?”
“多罗尾四郎兵卫尉大人。他的府邸就在对面的多罗尾。”
“为人如何?”
“听说人品不错,武功也很高强。”
(会会此人。)
光秀灵机一动。如果下任的将军觉庆住持逃出奈良后,要想在甲贺的和田惟政家中栖身,多一个帮手总是好事。
(劝说他,把他拉到自己这边。)
光秀下定主意。他让这家的主人带路,来到了多罗尾的府邸前。
屋前有棵巨大的杉树。多罗尾家是当地历史悠久的豪族,四郎兵卫尉光俊是第十三代。四周挖有沟壑,建有土墙,看上去像个村寨,大门和房屋也体现出京都的公卿住宅风格。
“在下乃美浓的明智十兵卫。”
光秀主动向看守报上姓名,请求会面。
多罗尾四郎兵卫尉虽说是当地最高的掌权者,却爽朗地接见了光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旅人。
比想象的要年轻。
此人身高五尺七寸、身材魁梧高大,容貌却是一副公卿的样子,看上去很谨慎。
光秀并未马上说出自己的来意,而是先闲聊了一些各国的情况。
多罗尾四郎兵卫尉每次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啊。”或是“没想到会这样”什么的,时不时发表一些感想。
在那个年代,地方的豪族们喜欢让游行僧或练武之人留宿在自己家中,听取各国的风土人情。久居山中的多罗尾四郎兵卫尉对光秀的见多识广、清晰易懂的讲解,自然是十分欢喜。
(此人非同一般。)
他开始觉得,语气也愈发客气了。
话题自然提到了刚在京都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刺杀将军一事。
“就连将军的弟弟也惨遭杀害。”
多罗尾叹道。
光秀详细地描述了一番,才发现多罗尾对此事的了解并不比自己少。
(到底是甲贺乡士。)
光秀不禁赞叹道。甲贺的武士们与山对面的伊贺的乡士们不同,尤以忍者出名。由此,他们对世间的动向反应要灵敏得多。
“甲贺此地,”光秀道,“离京都近,再加上在山里持有军队,足以抵抗外部的侵略。也正是因为如此,得到历代将军的信任,经常来此躲避。”
“哪里哪里,也有反过来的时候。”
第九代将军义尚亲自率领幕军进攻近江的大名六角高赖时,甲贺乡士团加入到六角一方,独自在夜里对将军义尚所在的钩城发起突袭,将军因此而负伤,最终撒手人寰。多罗尾指的就是这件事。
“是那次有名的钩城之战吧。”
光秀苦笑道。那场夜袭后甲贺名扬天下,甚至传闻说——
甲贺人会变魔术。
其实并不是什么魔术,甲贺原本就是山国,各个豪族割据一方,自然而然的战术就会变得细致巧妙,往往做出一些平原上的武士们意想不到的举动。
“上一代将军,”多罗尾四郎兵卫接着说,“应该还有一个弟弟吧。我记得他在奈良一乘院当住持。”
“千真万确。”
光秀点头道。
“那位住持,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多罗尾问道。虽说是通晓世事的甲贺乡士,毕竟住持失踪的事情是最近几天才发生的事情,尚未传到他的耳中。
(该讲不该讲呢?)
光秀有些犹豫。
(不,还是再观察观察此人心里的想法吧。)
他拿定主意,巧妙地引开了话题,不经意地开始聊起诗歌管弦来。
让他吃惊的是,这位多罗尾四郎兵卫尉竟然也精通此道。甲贺乡士历史悠久,也许是来自多年来教养的积累。
多罗尾也惊诧于光秀造诣的深厚,他不由得拉着光秀的手要求道:
“今晚就留宿在我家中吧。拜托了。”
正合光秀的心意。
晚上,两人又把酒言欢,各自介绍了经历。
(此人值得信赖。)
光秀渐渐感觉到。多罗尾四郎兵卫尉似乎与光秀志同道合,都对传统的权威怀着强烈的爱戴与憧憬。
例如说——
“有将军家才会有武家。”
或者——
“当今的世道是以下犯上,根本谈不上什么秩序。这都是因为室町将军的力量衰退所致。”
这些话听起来,都带有重新恢复幕府政权的意味。
当天夜里,光秀留宿在府中的客房,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第二天,他低声告诉多罗尾:
“其实,下一任的将军觉庆住持正藏身在同是甲贺的八里外的和田馆中。”
他又叮嘱道:
“这可是天下机密。”
“那是自然。”多罗尾欣慰地点头道,“我就觉得你不是个普通人,没想到竟是觉庆住持身边的人。既然,承蒙你告知我此事,我也断不能袖手旁观。”
他的目光坚定。
光秀拗不过多罗尾的挽留,又留宿了一晚。
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可以说,多罗尾四郎兵卫尉由于此时与光秀结下的友情,日后才得以飞黄腾达。
他后来经过光秀的引荐成为织田信长的部下,仍旧住在甲贺信乐的府邸中,又得到山城、伊贺两地的跨地区封地,当上了六万石的大名。后来又为秀吉尽忠,因受丰臣秀次事件的牵连被没收了大部分领地,却又受家康青睐成为甲贺郡的代官,并世世代代世袭下去,直到幕府的末期。
第三天清早,光秀离开了多罗尾馆,走了八里的山道,到了甲贺郡和田(现甲贺町内)和田惟政的馆中。
幕僚细川藤孝,看见光秀简直欣喜若狂。
“你安然无恙吗?”
他握着光秀的手进了门,立刻汇报了觉庆。
“十兵卫背着我,”觉庆的口吃愈发严重了,“跑了那么远的路。他在奈良坂与众人告别时自告奋勇单独?99lib.对付敌人,一切还好吗?”
“十兵卫一定是拼了性命。”
“此人一片忠心啊!”
觉庆掉下泪来。
“我本想带他来见您,只是十兵卫光秀无官无职,无法前来参见您。”
“不碍事。我本就是四海漂流之人。不拘泥形式。”
“可是……”
藤孝还要接着往下说,觉庆却不耐烦地招手道:
“十兵卫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吗?快带过来吧!”
他一阵咳嗽。看来觉庆对光秀很是中意。
和田馆
和田馆的大门朝西开着,背后和两侧都被低矮的松山环绕着。
光秀被领到门外看门人的房里等着。虽说是战国乱世,没有官衔身份之人的待遇也依旧如此。
院子的另一头是主殿,觉庆住持应该就在里面,虽说将近黄昏,却已是灯火辉煌,隐约有欢声笑语传来。
(我也想早点出人头地。)
光秀在夕阳的余光中,心里弥漫着某种哀伤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了尾张的织田信长。
(听说信长终于攻陷了美浓的稻叶山城。)
虽说这个消息尚未核实,却在这一带流传着。如果事实确实如此,信长不但拥有富饶的尾张,还掌控了强大的美浓军队,简直是如虎添翼。接下来就算他要统一天下,也不足为奇。
(信长运气真好。父亲一死,他就继承了尾张的半壁江山和织田家的军队。有了这些后盾,接下来就看他的能力是否能够实现自己的野心了。)
光秀从心里感到羡慕。两人都有各自的理想,然而光秀是赤手空拳,信长却是一开始就有基础,境遇大不相同。
(我到现在,甚至连座小城都没有,还要四处漂泊。像我这样有能力的人,遭遇却是如此悲惨。)
光秀丝毫不曾怀疑过,自己比信长的能力要高出许多。
(如果把我和信长都光溜溜地放在秤上称的话,就会知道我更厉害了。)
然而赤手空拳之身,却无能为力。
(男儿有志,就怕赤手空拳。死去的道三到美浓时,只是一介油商,凭他的才干、他的努力和计谋,终其一生不过得到了半个美浓国。如果道三殿下生下来就拥有半个美浓国,恐怕早就统一天下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道三的女儿浓姬是光秀少年时憧憬的对象,又是表兄妹关系,两家曾经有意让他们成亲。浓姬最后却嫁给了“尾张的呆瓜殿下”信长。从那以后,光秀对信长便怀有了某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既可以说是嫉妒,也可以说是超出正常的竞争心理,两种感情互相交织。总之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意识到尾张的织田信长。
(秋虫开始叫了。)
虽然离秋天还有些日子,山里太阳一下山,风吹过来,已有些许凉意。
晚霞一片火红。
院子前有棵巨大的樟树。
树的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手里端着烛台摇摇晃晃地靠近了,又停在脱鞋的石阶处。来者是细川藤孝。
“十兵卫,让你久等了。蚊子很多吧?”
“哦,蚊子吗?”
他一直九九藏书陷在沉思中,竟然没有发觉。一经提醒,他才发现小腿和手臂到处都很痒痒。和田馆里似乎无人关心光秀是否会被蚊子叮。
“十兵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住持说十兵卫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定要当面道谢。还吩咐摆酒上菜,高兴得不得了呢。”
“那真是太感谢了。”
光秀礼貌地低头回礼。自己为了觉庆九死一生,他善待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请跟我来吧。”
藤孝举起烛台照着路。光秀下了走廊,和藤孝一起穿过院子。
“已经听得见虫鸣了。”
藤孝吟了一首到这里以后新作的诗歌。是首佳作,丝毫不逊色于古人。
光秀进了城馆里的书院,觉庆住持暂时在这座城馆中居住。顺便提一句,这里如今的地址是滋贺县甲贺郡和田小字门田,由于觉庆住持曾在此居住过,四周用槙树篱笆圈起来,作为“将军寓所”而保存至今。
光秀被领到外间坐下。
俯首叩拜后,坐在大堂中央的觉庆,有些不耐烦地扬起手:
“十兵卫来了?我可等急了。”
他又连着嚷嚷了好几声:“你上来吧,上来吧。”
要和觉庆同坐一席需要相应的官位。觉庆却没把这些规矩放在眼里。
“十兵卫,你就别顾虑了。我要是当了将军,还不是会封你个四位或三位的。按你的功劳,一点不为过。”
(此人还真是不太稳重。)
光秀心里觉得有些意外,觉庆,也就是后来的义昭将军,滔滔不绝的声音从光秀的头顶上方传来。
“十兵卫,”藤孝沉着地唤道,“将军既然都这么说了,你就坐上来吧。虽然现在还没有官职,你就把自己当做三位的官职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光秀挽起衣襟向前跪爬了几步,入了席后再次叩拜。
“抬起头来。准许直接对答。”
觉庆道。
“让我看看你的脸。你在奈良坂杀了三十多个人呢。”
“哪里,不过七八人而已。”
光秀低垂着眼睛。
“抬头看着我。”
光秀这才抬起头。
觉庆的声音虽然不够浑厚,却生得一张国字脸,表情倒也诚恳。相比之下,眉目略嫌小,看上去有些猥琐。
(虚岁才二十九岁而已。不知道将来能不能保持这种器量。)
且不论人品如何,觉庆的权威在于他身上流淌着足利将军正宗的血液。这个世上能当上下一任足利将军的,也唯有此一人而已。
(足以托付我的命运。)
光秀胸中激情澎湃。
(要想追上信长,除了成为将军的幕僚外,别无他法。)
将军虽然没有什么实力,权威却足以耀眼。将军拥有(奏请天子)赐予天下的大名和豪族各种官位的荣誉授予权。光秀可以成为将军的心腹,左右将军从而掌握天下风云,这是一条前人不曾尝试过的青云之路。
(信长会做何反应呢。)
光秀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信长。
光秀在和田馆里住了下来。觉庆似乎非常欣赏光秀,总是不停地喊着:
“十兵卫、十兵卫。”
让光秀寸步不离自己的身边。要知道光秀通晓各国的地理风俗和政治形势,他的解说和分析也丝丝入扣、非常到位,在觉庆看来,恐怕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智慧的人了。
光秀还有一身好武艺。
觉庆与亡兄义辉将军不同,他自幼投靠佛门,不谙武功。如今,他却在外避难,需要有人护卫。身边没有可靠侍卫的觉庆依赖光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且说——
光秀进入和田馆的第二天,就召集众人商讨以后的对策。
“广招天下大名求得支援。”
觉庆道。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群雄割据,到底哪一个会效忠将军家呢?
“首先要数越后的上杉辉虎(谦信)。”
贴身侍卫的一色藤长发言道。他说的确实不假。普天之下,纵观群雄当中,无人比得上上杉辉虎对将军的尊敬,无论是从诚实、行侠仗义,或是实力来说,他都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唯一的不足是,距离太远。
“而且,辉虎殿下长年与邻国的武田信玄为敌。只要信玄还在,辉虎殿下就无法离开本国。万一我方情况突变,恐怕是来不及伸出援手啊!”
光秀道。他又继续说:
“不过还是应该将辉虎作为第一人选,派出使者递上您的手书。”
觉庆等众人,纷纷点头同意。
“说到远国,萨摩的岛津家向来以赖朝公以来的名家自傲,而且当代的岛津贵久、义久父子俩经常心挂将军,如果派使者前去定会感激涕零。我周游列国,曾到过鹿儿岛城,他们也亲切地接见了我。”
光秀的见闻极广,远到了鹿儿岛。众人也只有点头惊叹的份儿。
“不过该国路途遥远,也无法指望他们出兵。先送去御书,以防患将来之不测较为稳妥。”
接下来,还提到了中国的毛利氏、出云的尼子氏以及土佐的长曾我部氏等等。然而这些国家都距离甚远,而且各自的近邻都存在强敌,自顾尚且不暇,更谈不上对外出兵援助。
然而,觉庆必须得找个靠山。
只有找到强大的靠山,挥师上京,驱逐三好、松永的势力,否则觉庆无法坐上将军之位。首先,三好、松永等人正打算拥立阿波的足利义荣继位。如果光秀等想要拥立觉庆,就必须抢在前面。
“尾张的织田信长怎么样呢?不是说最近几年,此人势如中天吗?”
觉庆竟然也听说过织田信长。光秀却一反常态地摇着头道:
“还不清楚信长的底细。再说,他的出身也太微不足道了。”
倒也不是谗言,光秀确实是这么想的。信长出生的织田家家系低贱。
有志于拥立将军的大名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名门意识。越后的上杉辉虎虽出自低微的长尾家,后来得以继承足利管领家上杉氏的家系,对拥立宗家将军一事也愈发热衷,萨摩的岛津家亦是如此。岛津家早在镰仓幕府时期就家道兴旺,更被赖朝封为太守一职。正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别于当今半途出道的大名,才强烈地主张要尊敬武门的首领足利家。
从这点来看,织田家又如何呢?不过是几代前从越前漂流过来的神主而已。
“虽说当今世道凭实力说话。拘泥于姓氏出身听上去也许愚昧,拥立将军一事却必须考虑到这些。现下流行的那些‘出身卑贱却具备实力’的半路大名,谁也不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假称保护将军,私下里却是狼子野心,用作自己实现野心的诱饵也说不定。三好、松永之辈,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光秀的九九藏书论调确实有道理。然而,他的言辞中开始带上过激的色彩,无疑是来自于他对信长的感情。
“有道理。”
和尚打扮的觉庆同意地点了点头。
“我看这样吧。”光秀道,“对身在远国的合适人选送去御书,军队则从附近召集吧。”
然而近畿地区的大名们,都兵少势弱,不足以依靠。只有近江南部领有十数万石的六角承祯,勉强可为其用。盘踞在纪州根来寺的僧兵集团“根来众”也不弱。他们拥有很多铁炮,因铁炮术高明而闻名四方。
还有越前的朝仓氏。
正是光秀身为门客领取俸禄的那家。当代主公义景虽然平庸无为,但从光秀的姓氏论而言,他是正式被任命的越前太守,如果觉庆要拉拢他,应该会感恩的。
“朝仓家就由我去游说吧。就算当代的义景不能亲自率领大兵来护驾,先给将军的御所拨个一二百的警卫兵应该不成问题。”
“那就靠你了。”
觉庆眼中噙着泪道。他本以为只要逃出寺庙就能当上将军,没想到天下的局势如此严峻,他开始有些心慌了。
随着觉庆躲避在近江甲贺郡的土豪家中的消息传到京都的幕僚们耳中,他们都纷纷前来投靠。
“这些大人们,”光秀又出了个主意,“他们都聚在山里,整天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不如让他们拿着您的手信和御书四处奔走。”
可是路上的盘缠怎么解决呢?
“远国的大名无法出兵,就让他们出礼金。去的时候发给他们盘缠,回来的路费就从礼金中扣。”
光秀道。
而光秀自己,也只在和田馆里待了十天左右,就和细川藤孝一同上了路,前去说服朝仓家。
到了一乘谷,光秀立即登了城,在义景及群臣面前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当时就定下了支援觉庆的对策。
内容有二,派遣护卫队和进贡礼金。
回去的途中,又拜访了近江小谷的浅井氏、近江观音寺的六角氏,得到支援觉庆的承诺后,回到了和田馆。
由于和田的所在地交通极为不便,不久后觉庆便搬到近江的矢岛(守山附近)的少林寺中,蓄了头发,改名为足利义秋(义昭)。
矢岛靠近野洲、守山和草津等街道枢纽,容易打探到各国的消息。搬到矢岛后,不停传来风声:
“尾张的织田信长势力是越来越了不得了。”
光秀更加坐不住了。
“我想去探探情况。”
得到义秋的应允后,光秀便动身去了尾张。能支撑这名将军继承人的存在的,似乎只有光秀的才华与活跃。
光秀到了尾张。
半兵卫
真是奇怪。
笔者这段时间过分地关注着光秀。人之常情,孤军奋战的光秀总是容易博得同情。
不过光秀也算小有成就。他把觉庆住持这根人生中的魔法棒攥在了手掌之中。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四处奔走,召集觉庆的后援者们,把这位足利家出身的和尚推上将军的宝座。
再没人比光秀更适合这份工作了。他属于“奔走家”的类型。扯远一些说,后世这种人物倒是不少。尤其是德川末期。幕府末期,各藩的脱藩浪士们都梦想着实现尊王攘夷、建立天皇政权而奔走呼叫。然而,在战国中期的这个年代,也唯有明智十兵卫光秀可以称得上是志士和奔走家。
而光秀在辗转各国时,也从不曾忘记过:
(尾张的信长有何动静。)
他始终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信长这个家伙势力延伸到了哪里,或者在哪个地方吃了败仗。
说是关心,可是到底是盼望信长势力增长,还是希望他溃败而逃,就连光秀自己也说不清楚。
总之,光秀为了打听信长的近况,去了尾张。
那么,再来看看信长。
数年来,光秀眼中的“信长这个家伙”,一直热衷于攻打美浓一事。武力、计谋、在国境上放火,信长各种方法都试遍了,却收效甚微。
“我想得到美浓和稻叶山城。”
他在浓姬面前嘟哝了好几次。
浓姬终于受不了了,讽刺道:
“请便吧。把它们抢过来吧。”
对她来说,信长要攻打的对象是她的故乡。虽说死去的父亲道三在临死前给信长留下了“让国书”,她却无法接受美浓国支离破碎的结果。
情况却发生了变化——
“不好了!稻叶山城早就被攻破了。美浓国的太守龙兴殿下弃城而逃,躲到偏僻的乡下藏起来了。”
探子(间谍)带来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一派胡言。”
起初信长根本不信。尾张的数万大军多年不懈的进攻,都未能拿下稻叶山城一草一木。
——其实早已被攻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龙兴逃到哪里去了呢?谁攻破了这座城,又是谁留在城里了呢?
“再去查查详情。”
他又派出众多探子,他们陆陆续续地回来时,却异口同声地肯定了这一惊人的事实:
“确实是城破了。”
但又为何,尾张境内连一声枪响都未曾听见呢?
(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
信长心想,他又打听了攻城者的姓名。
“一个叫做竹中半兵卫重治的人。”
说起攻城这件事,还真是有些脱离现实、不可思议。
竹中家和光秀的明智氏乃同族,也是美浓的小豪族之一,在不破郡的菩提村中建有小型的城馆。菩提村位于关原向北两公里处的山里。
后世将半兵卫重治评价为天才的军事家,可是他在少年时代并不起眼。甚至有人议论他:
“菩提村的半兵卫是个傻瓜。”
半兵卫自幼丧父,尚未成年就当上了城主。也许他担心自己若耍些小聪明或是言语不慎,弄不好会被邻国的成年城主们给吞并了。战国时期很少有像他这样喜爱读书的人,熟读各种军事书籍。
此人性情稳重,缄默少语。有时候,众臣在稻叶山城集会,过了许久才会发现:
“喂,半兵卫你也在这儿呀?”
可见他在人群中显得多么的安静。
就连他的坐骑都是安安静静的。他不喜欢悍马,或是肥壮的大马。他选择的是那种瘦小沉稳的马,可以安静地驾驭。
虽然年纪轻轻,他却喜欢退隐人士的着装,颜色也都是一律的素色。
打仗时自然会穿盔甲。他的盔甲至今仍保留在岐阜县关原町的区委会里。盔甲用的是马的内侧皮,涂上速干的红漆后,用绿色和黄色的中间色(黄绿色)的线缝制而成。头盔上立有一谷兜的标志,腰里佩戴的则是家中数代相传的“虎御前”宝刀。
他自十七八岁起,就参加各种野战,特别是参加抵抗从南部侵入的织田军队。他也屡次立下赫赫战功:
“撤军时,如果有半兵卫殿后,就万无一失了。”
这个消息开始散开。他在指挥撤退时也是静悄悄的,而且部署也是神机妙算,从不出错。
他平时就把军略当做一种艺术来思考,偶尔与人交谈时也是讨论军略的事情而已。对他来说,也许除了军事以外,其他不过是小事而已。
二十岁时,他成了亲。
妻子的娘家也是美浓的大豪族。本巢郡芝原的城主安藤氏,当代主公安藤伊贺守守就正是半兵卫的丈人。
丈人伊贺守,是个极不安分的土豪。能言善辩,再加上好动的性格,片刻都沉不住气。当然,他的主意也多。
“半兵卫,咱们的主公真让人头疼。他这个样子,美浓迟早得让信长给吃了。”
他经常指责年轻国主龙兴的荒淫暴虐,还前往稻叶山城要求拜见龙兴。
“主公殿下如此胡作非为,恐怕美浓来日不多矣。”他直言不讳地挑明,言辞中带着恶毒,“您等着看吧,邻国的信长一定高兴坏了。美浓的太守是您这位主公殿下,简直太合信长的心意了。”
伊贺守的话带有过度挑衅的意味,龙兴不由得开始憎恨他。一天,在酒席上。
“伊贺,闭上你的臭嘴!”龙兴跳起来,举着扇子对着伊贺守的大脑袋上狠敲一记,“退下,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下令让他禁闭。
安藤伊贺守怀恨在心,在女婿竹中半兵卫面前不停念叨。
“确实不像话,就算是主公,也不能打丈人您啊,您还是美浓三人众之一呢。龙兴也太歹毒了。”
“还不只是歹毒。我被打了或是不许上朝都没关系,只是美浓有了这样的君主,迟早要灭亡的。一旦被织田占领了,就会像以前的明智家一样,美浓人都要被迫离乡背井,四处流浪啊!”
“那就让主公殿下醒醒吧!”
“你想怎么做?”
“我要攻下稻叶山城。只是夺城,并不是要夺国主之位。赶走主公殿下,等他醒过来再把他接回来。”
“半兵卫,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气概。”
伊贺守惊讶得合不拢嘴。半兵卫立刻提出要商量夺城的计划,两人便一道商议起来。
“嗯,这个方法行。”
“那就交给我好了。”
“好吧,就看你的了。”
伊贺守俨然变成一位大阴谋家,亢奋得满脸泛红。
过了没多久。准确地说,是永禄七年的二月七日。
一大早就是个罕见的大晴天,只是冷得出奇。顶着刺骨的冷风,半兵卫骑着马出发了。按照事先的计划,他一身轻装打扮,静悄悄地骑着马,只带了十六名随从。一行人径直进了稻叶山城的大门。
“我想拜见斋藤飞驒守殿下。”
他进了殿中,在一间屋子里等候。斋藤飞驒守深得龙兴的欢心,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此人一味地迎合龙兴,安藤伊贺守挨打的时候,他竟在旁边煽风点火:
“打得好!”
安藤伊贺守灰溜溜地退出大殿时,他还在身后辱骂不休。
“半兵卫君,有何贵干呢?”
斋藤飞驒守进门后,竹中半兵卫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飞弹守自是听不清楚。
“你再大点儿声!”
他说着,便向跟前凑近过来,半兵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你,你要干什么?”
飞弹守刚想喊人,已经迟了。?99lib.
“送你上西天!”
半兵卫的短刀已经插进了他的心窝:
“我也是不得已。打仗不一定非要率领千军万马上战场才行。一把匕首就能瞬间决出胜负来。”
他安静地退到走廊上。同一时刻,半兵卫带来的十六名侍卫已经干掉了五名龙兴的贴身侍卫。
而且是光天化日之下。
谁也不曾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殿里竟然会有人造反,众人都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荒淫度日的龙兴身边本就缺少得力的勇士,更加不幸的是,负责保卫稻叶山城的老臣日根野备中守正巧回自己的领地厚见郡中岛庄去了。除了备中守,无人能控制住殿里的混乱局面。
半兵卫正是瞄准了这个空当。他刺杀了斋藤飞弹守后,马上令人登上城里的钟楼,先是静静地敲,逐渐变得激烈,最后鸣响警钟与城外的人里应外合。
安藤在城外埋伏了两千人马。他们同时出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涌进城门,迅速占领了城里的各处要害。
一眨眼的工夫,这座城就被夺下了。
再来看那 位龙兴。
最紧要的时刻,他还在殿里和女人饮酒作乐,得知消息后,忙派倒茶的下人去打探,下人回来报告说,一万西美浓大军开进了城里。
“一万。”
自然是半兵卫放出的谣言。龙兴被敌军的人数所震慑,发现已无力回天后便逃之夭夭。半兵卫事先早已安排的追兵穷追不舍。龙兴没命地穿过美浓平原,朝着本巢郡文殊村的祐向山狼狈逃窜。
“达到目的了。”
半兵卫下令关了城门,在城下竖起一块高高的牌子,内容写道:
“夺城决无恶意,是为了向龙兴殿下进谏的非常手段。军民大众不用惊慌。本城暂时由竹中半兵卫掌管。”
他也转达给了美浓的诸位将领。众人平时就担忧龙兴的胡作非为,他们也熟知半兵卫的人品。
“干得好!”
有人反而表示赞赏,有人虽不表态,却无一人出兵,大家都采取了冷静观望事态的态度。
这场突变,几天后传到了信长的耳中。
“半兵卫是什么样的人?”
他叫来熟悉美浓的家臣们询问,众人都一致称赞不已。半兵卫是公认的谦谦君子。
“多大年纪?”
“好像是二十一岁。”
信长惊叹于此人的年轻。不过他无法理解半兵卫的为人。半兵卫出于一种义愤和狂热赶跑了龙兴,在信长听来,就像是童话故事,自然无法相信。
(肯定有野心。)
信长心想。他觉得,美浓出现了第二个道三。怀抱着这一想法,信长派出使者前去拜见竹中半兵卫,口头请求道:
“把此城让给我吧。”
他让使者带话道:
“我手上有已故的道三写的让国书。稻叶山城原本就是我的。半兵卫既然如此辛劳,我愿意送上半个美浓国。”
(我才不上当呢。)
半兵卫听后表情肃穆。
毫无疑问,他没有半点接受信长提议的意思,他甚至能够清楚地预见到,一旦他接受了信长的提议之后,自己将面临何种光景。恐怕信长得到稻叶山城后,不仅不会给他半个美浓国,还会以赶走主人的叛徒之名把自己给杀了。
“请恕不能接受您的提议。上总介殿下似乎有什么地方弄错了。鄙人这么做,是出自忠义,绝没有半点私心。”
他回答后便打发走了尾张的使者,当天就去文殊村把龙兴接了回来,自己则撤回到自己的领地、不破郡菩提山城中。
“此人真能铤而走险。”
信长在尾张小牧山听闻了此事,反而很欣慰在当今的乱世,有像竹中半兵卫这样的人物。信长好像很喜欢这种无欲无求的狂热超人。
“我想让此人做我的家臣。”
后来,他又派出已当上织田家部将的木下藤吉郎秀吉前往美浓菩提村,劝说了多次。
藤吉郎六次造访了菩提的城馆,却每次都被半兵卫拒绝了。
半兵卫之所以拒绝,理由是要体现出自己对龙兴的忠诚,还有就是对信长粗暴性格的一种回避。
(那位殿下待人苛刻。而且脾气一向不好。答应了自己也就死定了。)
他一味回绝了。
其实,半兵卫的内心对织田信长这个年轻的武将还是赞赏有加的。
(美浓迟早要亡国,自己赖以栖身的大树就要倒塌了。而信长也许会大展宏图,最后君临天下也说不定。与其埋没自己的军事才能,不如投靠信长,获得施展身手的机会。)
他想道。木下藤吉郎看穿他的内心,不断加以劝诱,他终于在第七次时答应了。
不过半兵卫提出的唯一条件是,自己不直接听令于信长,而是成为藤吉郎的参谋。
半兵卫对信长的看法,不幸地言中了。与半兵卫同时归顺的老丈人安藤伊贺守就是如此。信长不喜欢诡计多端的伊贺守,始终未曾重用他。
伊贺守觉察后,与两三名归顺织田家的美浓将领一道合计谋反,均以失败告终。最后,他被没收了领地,在武仪郡的山中度过余生。
半兵卫事件发生的半年后。
信长在美浓国内做了充分的部署后,在这一年的七月三十日,迅速出动了大军。
藤吉郎
攻打美浓时,要属木下藤吉郎秀吉这名尾张流浪儿出身的将校贡献最大。
秀吉今年年满二十八岁,比信长小两岁。
“猴子干得不错。”
信长心中暗暗称赞。
他的性格古怪。仅仅从功能上来对人进行评价。为了让织田部队更加强大、侵略他国、最后一统天下这个“目的”成为一把锋利的刀刃,他聚集了所有亲属们和家臣们的力量。
虽这么说,信长聚集的并不单纯是他们的肉体。
也不是他们的门第和血统,或是他们父辈的名声。对信长来说,这些“属性”不具备任何意义。
要的是功能。
他看的是实力,会干什么、能干多少,再决定是否选拔任用,有时则加以排除,甚至驱逐或是杀掉。他的人事标准可以说是残酷。
而秀吉能够忍受这种残酷的人事标准。不,应该说正因为织田家的方针和家风如此,像他这样的无名之辈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门第主义的国家里,这些几乎是不可能的。
还不仅仅需要能力。
信长的家臣必须要会干活。信长要的不是一般地干活,而是那种豁出命的干法。
还有其他条件。
他喜欢有趣的部下。就算有能力,却满腹经纶、有谋反嫌疑的人并不合信长的心意。他会把他们看作与织田家的锋利“目的”不合之人,将他们赶走或是杀害。
这就是信长的家风。外国都纷纷传闻道:
“上总介殿下生性残忍。对家臣十分苛刻。”
或者“一般人可当不了织田家的手下。”
事实上,有些被织田家看中邀请的有名浪人们都转身回绝道:
“唯有织田家不行。”
最近的半兵卫就是如此。
而木下藤吉郎秀吉早在小厮时就忍受住了信长的这种方针,不仅是忍受住了,他还作为适应信长方针的典范开始崭露头角。
竹中半兵卫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才会向秀吉提出:
“我不愿直接进到织田家,而是当你的手下。”
能够忍受信长极其苛刻的方针当上中级将校的,已经是相当不易。信长不是个简单凭口舌就能被糊弄的人,他能一眼看到部下的骨子里去。
(秀吉一定能够飞黄腾达99lib?。)
半兵卫想道。发达了就能有军权。半兵卫可以当上大军的军师。军师的工作则有无穷的乐趣。
那么秀吉如何呢?
他善于观察人的心思。可以说是这方面的高人。当他看到信长专注于攻打美浓之事,自己也以一名将校的身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力配合。
甚至有时,他超越了自己的范围。
建设攻打美浓的桥头堡(野战要塞)时,他主动请愿:
“让我来。”
他冒着危险在边境线的河中洲建城,终于完工,成为“墨股一夜城”的美谈。
信长十分欣慰,下令道:
“藤吉郎,你来负责。”
秀吉一跃当上了野战要塞的指挥官。他在此地凭着自己的才能召集了不少无名无分的武士。蜂须贺小六等人就在其中。
墨股驻屯的经历为秀吉的未来铺上了一条光明大道。理由是这里是通往美浓的最前线。
“好好防守。”
信长只交待了这么一句,秀吉做的却不止这些。他开始展开对美浓的秘密工作。
其中包括说服美浓武士竹中半兵卫成为自己的下属。
半兵卫有利用价值。
秀吉开始利用他来分裂美浓人。他又收集了很多情报。
“猴子对美浓的政情很是熟悉啊。”
信长也认可他的成绩。事实上,秀吉在织田大军中成为当仁不让的美浓通,事情无论巨细信长都得和秀吉商量。
秀吉的秘密工作可不寻常。
举一个例子说吧。
美浓的首府稻叶山城。
“稻叶山城毕竟是已故道三殿下居住过的城池,军粮充足。就算笼城两三年也能撑下去。”
竹中半兵卫告诉他,秀吉听后和半兵卫商量,如何才能分散这些军粮。
他通过半兵卫,和已经答应与织田方面内部接应的美浓三人众商量出了一条计策。
美浓三人众立即登上稻叶山城,劝说龙兴:
“将来,织田大军会从各个方向侵略美浓。把部队和军粮都集中在稻叶山城,不利于国内各地的防卫战。应该四处分散才是上策啊。”
龙兴生来愚钝。他听后发话道“言之有理”,便立刻下令从城里运出军粮,将守卫部队也分散到各地。
这个计谋成功了。
秀吉将此事报告信长。
“猴子,干得好!”
信长拍膝而笑,又再次确认道:
“军粮分散了,人手也减少了,绝对不假吧。”
“千真万确。小的向稻叶山城下派出了探子,直接确认过了。没有半点纰漏。”
信长不喜欢虚浮的工作。秀吉也熟知这一点。
秀吉告退下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信长下令大军到美浓的前线指挥地小牧山城紧急集合。
天还是黑的。
头天夜里就开始雷雨交加,大雨倾盆而下。
(桶狭间一战时也是下着大雨。)
同样的大雨激起了信长的斗志。正是这场风雨,才促使信长迅速下定决心,紧急发出军令进行突袭。
“目标是三河。”
信长布告全军,他首先瞒过了自己人。三河在东边。
美浓的稻叶山城却在北边。信长出了城门后在路上骑马兜着圈,很快拉紧了缰绳,调转马头朝着北方:
“向美浓出发!”
一声令下,他扬鞭启程。
美浓的稻叶山城(岐阜市)距离尾张的小牧二十公里。
道路崎岖不平,也就比乡间的小路稍微宽敞些。大军有时分为三列而行,有时只能并为一列。他们沿着狭窄的道路向北部行进。
风雨却不见停歇,部队就像在瀑布中穿行。不时有人马摔倒在泥泞中,甚至有人被后面的马蹄践踏。
“目的地是稻叶山城。”
就连杂兵也无人不知。
早在先代的信秀时期,就不停地攻打稻叶山城,数以千计的尾张士兵为此丢了性命,这座城却仍然屹立不倒。
信长也淋着雨。
雨水沿着头盔的护目处流淌下来。滂沱大雨中只能依稀看见前方部队高举的火把。
“藤吉、藤吉。”
信长喊道。下人赶紧到前卫军中通知秀吉。
秀吉赶回来,下了马,握着缰绳望着马上的信长。
“藤吉郎在此。”
“有办法吗?”
信长突兀地问道。他向来不说前提。有时甚至没有主语,让人摸不着头脑。没有足够灵敏的脑袋和智慧,当不了他的家臣。
秀吉却习以为常。
(殿下是问我,有没有攻下稻叶山城的主意。他省略了用词而已。直截了当就问我有没有主意。)
秀吉当然不会疏忽。自然是胸有成竹。不仅是主意,他事先还做了准备。
秀吉的用心还不仅在此。如果太擅自行动,会招来信长的嫉妒。他十分清楚这一点,尽管是不是能称之为嫉妒。
总之,秀吉知道信长是个天才。当两个天才相遇时,会引起嫉妒。秀吉可不想惹麻烦。
而且,如果部下过于能干时,越是敏锐的将领,越会加以谨慎,“该不会?”而心存戒备。怕对方有朝一日会抢了自己的位置。自幼就在人堆里混的秀吉,熟谙这些人情世故。
有个例子,秀吉自己的例子。后来秀吉功成名就时,只给了创业的功臣竹中半兵卫少许的封地,并没有赏赐与他的功绩相应的代价。
——为何只给半兵卫那么少的俸禄呢?
心腹们提出疑问时,秀吉笑着答道:
“要是封给半兵卫五万石,他说不定会夺了天下。”
秀吉对参谋长的黑田官兵卫(如水),也只是赏赐了少许封地而已。秀吉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秀吉在性情无常的信长手下当差,自然是十二分的用心。
就拿这个“主意”来说,他也经常向信长报告说自己有这样那样的想法,要如何实施才好,反过来请求信长的指点。这么一来,信长也乐意下达指示。
不过,雨中行军的信长好像忘了此事。
“殿下,遵照您以前的指示?”
“指示?”
信长头也不回。
“有吗?”
信长的话语一向简短。
“是的。您吩咐我在稻叶山城下埋伏一批流浪的武士。藤吉郎按照您的指示,十天前就让那些墨股的武士们装扮成百姓、小贩、化缘的和尚、山里的土匪、乞丐、高野圣或是纤夫什么的,分成小股掩人耳目,潜伏在美浓。”
“不错。”
信长与其说是夸赞秀吉的才气,不如说是佩服他在人后的勤勉。这也正合秀吉的心意。他希望自己的勤勉受到表扬,而不是才能。
“那么,这些浪人(流浪武士)知道要突袭美浓的事情吗?他们要是不知道,怎么从里面接应呢?”九九藏书
“回殿下,”秀吉有些得意地回答道,“蜂须贺小六已经去通知他们了。”
小六原是这群流浪武士们的头目,被秀吉收留。他已经赶往美浓召集人手。
“他们在哪里汇合?”
“请恕我擅作主张,地点在瑞龙寺的后山。”
瑞龙寺山是稻叶山的群峰之一。他们定在后山秘密汇合。
“殿下,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是我的部署。请让我加入瑞龙寺山方向的队伍。”
“准许。”
信长愉快地应允了。
天亮了,雨也停了,风却仍然刮着。上午十一时左右,信长到达稻叶山城下,形成了一个大包围圈。
大军共一万两千人。
稻叶山城由于先前的策略,守备军被四处调离,城外的防卫战节节败退,尽数逃入城中。
信长通知全军:
“这次一定要打胜仗。”
仅仅一句话。从父辈以来,曾十几次攻打这座城,均遭惨败。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决一胜负了。
风向转为西风。
乘着风势,首先进行火攻。为了烧毁敌人防守的据点,在城下一带放火,尤其是那些神社寺庙和醒目的建筑物都化为了灰烬。滔滔的黑烟冲天而起,甚至盖住了整座稻叶山。大火烧到了下午,稻叶山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光秃秃的城堡。
然而,到底是傲视天下的坚城。光靠力气是攻不下来的。
信长围着城墙在城外搭起了两三重的栅栏,防止敌军援军来袭,他想采用持久战的方式,等到稻叶山城弹尽粮绝。
双方对峙了十四天。
在此期间,秀吉吩咐手下的流浪武士:
“没有去大本营的近道吗?”
去打听稻叶山周围的地形,终于找到了一个猎人。是个年轻人,名叫堀尾茂助。
人的命运真是无法预料。住在稻叶山的这个年轻猎户,后来成为秀吉的家臣,几经提拔后晋升为丰臣家的中老官位,成为远州滨松十二万石的大名。
茂助指路道:
“山麓的一角有个叫达目洞的小山包。从那里爬上去的话能到二之丸。”
这一句话改变了稻叶山城的命运。秀吉让茂助在前面领路,带了新归顺自己的流浪武士出身的蜂须贺小六等五人,乘着夜色爬上了山,潜入第二营放火烧了粮库,又让自己的弟弟(秀长)率领部队七百人抄近道赶到天守阁的石壁,打开了攻城的缺口。
第二天,龙兴投降,信长饶他一命,龙兴从此逃亡近江。
大功告成。
信长本想搬来居住。
但是考虑到美浓战后局势尚不稳定,便任命了守城军负责修建,自己则撤回尾张,仍以小牧山城为大本营指挥着美浓的战后建设。
总之,信长占领稻叶山城后并未迁居至此。于是各国都传闻说——
美浓的稻叶山城尚未被攻破。
一时间难辨真假。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智光秀前往尾张探听虚实,就在这个时候。
探索
光秀悄悄地潜入尾张国内调查,确认了信长夺取美浓稻叶山城这一事实。
(没想到那个呆瓜殿下,还真有一手)
光秀虽不情愿,却不得不开始对信长刮目相看。
(如果说上次成功奇袭桶狭间仅仅是出于偶然,这次夺取稻叶山城可不简单。)
道三倾尽毕生的才能和财力,凭借地形的天险才砌成的天下名城。光秀也不至于相信靠偶然事件就能攻破它。可以说信长凭借自己的器量取得了胜利。
(到底是如何成功的呢?)
同为军事家,光秀饶有兴趣。如果追根问底,那么,信长这个像谜团一样的人物就能清楚地被揭开。
到了美浓。
这里是光秀的故乡。光秀从尾张领河渡的渡口乘上小舟,进入了美浓领地,又一路直奔稻叶山城而来。这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此刻已经是泪流满面。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说的就是这种感伤吧。)
光秀伫立在城下的胡同里,在夕阳中摘下头上的斗笠,仰望着这座已经属于织田家的稻叶山城。
(道三殿下的荣华也已转眼成梦。曾几何时,城头上飘舞着道三引以自傲的二条波纹旗的光景,竟恍如昨日。
街市的名称在沦陷后也被信长改为“岐阜”。这座城再也不是稻叶山城,而是变作了岐阜城。
(岐阜?)
对于出生在美浓名族的光秀来说,没有比以前的稻叶山城更响亮的名字了。岐阜的发音来自中国,听上去就像是外国的地名。
(信长一定是想通过改名来让美浓的人心焕然一新。不过,他还真敢起岐阜这个名字。)
光秀途中听说了此名的由来。古代统一了中国的周王朝,发祥地是陕西省的岐山。信长取了岐山中的“岐”字,定为岐阜。当然,信长本身并不知道这个词的典故。他委托一名叫做泽彦的禅僧选出几个新地名,听了“岐”字的起源后,赞道:
“这样啊?原来有这个意思!”
当场就起名为岐阜。
(信长难道要学周王朝?)
这个地名中,无疑隐喻着信长的勃勃野心。当今天下,虽然英雄豪杰层出不穷,然而像信长这样赤裸裸地想要一统天下的壮士,恐怕为数不多吧。
(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傻人才光知道做梦。没其他念头可想了吧。)
光秀心怀醋意。
他在岐阜城下来回彷徨。
城下的街市名以前叫做“井口”,自从改称岐阜以来,就连街上的光景也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到处都在大兴土木。)
不光是为了恢复以前的原貌。信长制定了新的街道区划(城改计划),要建设全新的岐阜城。
光秀还听说,信长占领此城后,立即返回了尾张。如此梦寐以求的东西到手了,他却不以为然。
信长的行为让人难以猜透。
(到底什么原因呢?)
光秀在尾张和美浓的土地上苦苦追寻着答案。
他终于找到了谜底。信长占领后,命令前田利家清理城内,又指派柴田胜家和林通胜两位老臣负责主持城下的行程和建设工作。
看起来,光秀心想,信长准备打造一个规划性的城市。估计需要两三年时间完成,所以信长便只身回了尾张。
(无论是从岐阜这个名称来看,还是从城里的大兴土木来看,信长一定是打算将这里作为根据地,向周围扩张势力。)
光秀猜想,岐阜将会成为织田家的首府。
再看看城里,人声鼎沸,一片热闹景象。从美浓和尾张各地请来了数千名木工泥水匠以及苦工,织田家的家臣们正指挥着他们各就各位。
从两侧挖出的沟的宽度就可以发现,道路比道三在的时候要宽出许多。
为武士们新建的住宅也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看来整个织田大军要聚集在这座城下。
光秀四处观望着。
最让他吃惊的是,山麓下正在兴建的宫殿。
(这里就是信长将来的住处吧。)
光秀走上前去观看。这里是道三居所的旧址所在。本是道三亲自设计,由名匠冈部又右卫门建造,却被战火烧得片瓦不留。
眼前,道三旧址的这块地被重新平整,上面已经搭好了新房子的骨架。
(世间风云多变。)
光秀不禁感慨道。
“找个人打听打听。”
光秀看到路边有一群搬运石头的工人正在休息,便走上前去礼貌地搭话。
“请问这里的现场由谁负责?”
“呃。”
苦工说的是三河方言,促音较多。光秀听得很吃力。
首先,苦工来自三河这一点,就很让光秀感到震动。三河是比信长年幼八岁的德川家康的领国。几年前,他与信长结盟,当时世人对此同盟非常看好。
(果然是坚固。)
光秀从苦工身上证实了这一点。家康为了支持信长的城市建设,不惜从自己的国家派出劳工。他们之间的同盟关系,正是推断织田家实力的一个重要因素。
光秀重复问了好几遍,才听懂了一个名字。冈部又右卫门。
(原来如此,冈部在负责此事。)
冈部又右卫门被道三慧眼看中,又一手提拔为城市建设的巨匠。原位于此地的道三居所,正是出自他的杰作。
“那可是名匠啊!”
光秀一边随声附和着苦工,一边望着工地上的场景。
(会建成什么样子呢?)
信长一定有自己的喜好。眼前的工地尚且看不出什么名堂。
先前道三的建筑与庭园是传统的东山风格,可以看出城主的造诣颇深。
“要盖成什么样的呢?”
“这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明白的。不过听说,负责的冈部大人也很头疼呢!”
“哦,此话怎讲?”
“说是要建成南洋风格,少见得很。”
原来,信长要一改道三的闲情雅致,下令冈部盖成三层楼,并大量地使用黄金、朱漆和黑漆。冈部正为此事头疼呢。
(真是不长脑子。)
光秀终于发现了能让自己轻蔑的信长的缺点。
(呆瓜再怎么变也终究是个呆瓜。)
光秀忽然愉快起来。就算信长善于打仗,没有教养这一点却是无法弥补的。竟然要盖南洋式的房子,真让人笑话。
(那个家伙几年前经常微服出行,跑到堺城去看那些南洋的东西。喜欢那些外表华丽的东西,说到底也只是个乡巴佬。)
光秀向来重视教养。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粗俗又没有教养的人。信长此时就成为他蔑视的对象。
(说穿了,不就是个爆发的大名吗?)
他嗤笑道。
(那个家伙娶了道三殿下的女儿。还深受道三宠爱。到最后还是继承不了道三殿下的衣钵啊!)
此刻,光秀脑中的“道三殿下的衣钵”,指的是道三深受东山文化熏陶的高雅格调和教养。而不具备此点的信长,在光秀看来,与一个蛮荒之地的国王并无二致。
光秀继续在美浓国里停留。这里是生他养他的故乡,自是再熟悉不过了。亲戚和旧友们也不少。
他借宿在这些土豪们的家中,打听一些当地.99lib.的消息和美浓的局势。
特别是他去拜访西美浓最大的土豪之一的安藤伊贺守守就时,收获颇丰。
安藤伊贺守此人,在本编的前半部已经出现过。再次重复一下,他就是竹中半兵卫的丈人,与半兵卫一同倒戈投奔了织田家。
他天生叛逆,爱打抱不平、出谋划策,总是在当地鼓捣出一些小事。虽然投奔了织田家,却没有得到所期待的待遇,不免滋生出新的不满。
“这不是明智的十兵卫吗?”
安藤伊贺守看到悄然而至的光秀不禁愕然,又唏嘘不已。
“叔父大人,别来无恙乎?”
光秀多少与他有些血缘关系,用词也更为恭敬。
“十兵卫,我还以为见到鬼了呢?弘治二年,明智城陷落时,有人说你死了,也有人说你逃到京都去了。原来你还活着呀!”
此人惯施计谋,全身的气力却似乎都凝聚在喉咙上,声大如雷。
“你现在在做何事?”
安藤打量着光秀。只见他身上一件深黄色的无袖披肩已经破烂不堪,大小腰刀的刀柄套也都磨破了,似乎过得很是窘迫。
光秀也为自己的境遇感到无地自容。
“我现在和流浪汉没什么两样。在越前的朝仓家奉公,当了一名门客。”
“这样啊?你这么有才能。说到才能,我的女婿竹中半兵卫虽年纪尚轻,却已经不简单。不过公平地说,他还比不上你明智十兵卫。”
“不敢当。”
“那么,你这次来可是想到织田家来做事?”
“不是不是。”
光秀故意一笑置之。他的笑容里写着,别看我穿着打扮不怎么样,并不代表我这人不值钱。
“是这样的,”光秀解释道,“其实,我已经得到即将继承将军之位的一乘院住持觉庆殿下的信赖,不便到织田家来奉公。”
他看似不经意地道出了自己目前的身份。
“哦?”安藤立刻表现出了兴趣,“再说得仔细些。你现在,和将军家有关系吗?”
“您迟早会知道的,现在不方便说。”
“真是让人着急。快别那么说,且说来听听。”
要说安藤伊贺守这样的地方武士,根本无需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情报,此人却生性喜欢打探各种消息。
“我只能告诉您,”光秀道,“觉庆住持如今已改名为足利义秋(义昭),潜伏在乡下。他需要的是能保护他的人。要想保护义秋殿下并让他登上将军之位,需要忠义强大的人支持。想我十兵卫……”
光秀简洁扼要地把自己受到未来将军的密令,云游列国,四处物色适当的大名之事讲了一遍。
“而我来到此地,”光秀接着又说,“是想看看织田殿下作为人选如何。不知道这里的局势如何?”
“糟糕得很,”安藤伊贺守接话道,“实在是糟糕。我费尽了周折,才拉拢西美浓的豪族们投靠了织田,没想到织田这个家伙,完事了竟然这么对待我。”
“稻叶山城不是让织田家给占了吗?”
“也就是占着罢了。我要是信长,就马上搬到稻叶山城居住,重建美浓。信长这个胆小鬼,却不敢来。”
“那是为何?”
“胆小呗。”
“我问的不是胆小。为何信长不立即坐镇稻叶山城平定美浓呢?”
“因为美浓国内还不稳定呀。”
他说得不假。西美浓已经倒戈,东美浓还在继续抵抗信长。代表人物有铸铁出名的关城城主长井隼人佐、加茂郡坂祝的有“猴城”之称的山城城主多治见修理、常洞城的岸勘解田和加治田城的佐藤纪伊守等人,都出没于山间野地中顽强地进行抵抗。
“太大意的话,局势发生逆转也说不定。我好不容易才让信长打赢了,这种样子可不行。信长到底只是个蠢货。”
(这个老头对织田家的封赏心怀不满。)
光秀看穿了他,又不经意地问道:
“要是叔父大人是信长的话,您会怎么做?”.99lib.
“在稻叶山城备军。”
安藤讥讽信长是个胆小鬼。
(正因如此,才让人害怕。)
光秀的想法却正好相反。
(要论性格,信长一向用兵如电光石火,生性勇猛。桶狭间的奇袭就是最好的证据。不过他还有另外一面。在攻打美浓之前,他十二分谨慎地充分做足了准备工作,冒着风雨兵临稻叶山城下。他并没有采取短兵交接的战法,而是放火烧了城下使之成为一座孤城,然后在城外围上栅栏采用持久战略,等待瓜熟蒂落。可以说这是一种极其保守的战术。)
性格风风火火的信长还有如此的一面,倒是出乎光秀的意料。信长不仅能等待,还能忍耐。在桶狭间一战中冒险获胜的信长,反而吸取教训,变得不再喜欢冒险和下赌了。
(类似桶狭间的胜仗,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似乎信长也已经下了决心。
(这么看来,此人真不简单。)
光秀心想。安藤伊贺守之流的乡间武士们眼里的胆小鬼信长,其实正是表明了此人的心机复杂和胸怀大度。证据就是,信长一面与东美浓作战,一面开始计划用上好几年来建设“岐阜”城。
(难以捉摸。)
光秀想,又急忙摇了摇头。
(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纠正着自己。光秀对信长的缺点过分苛刻,自然不愿意高度评价信长的优点。
“不行的,”安藤又开口道,“此人的前途还不足以保护将军。”
安藤伊贺守断言道。光秀也情绪化地随声附和着。留宿一晚后,第二天,他出了美浓的关原,沿着北国街道向北,朝着妻子所在的越前一乘谷方向而去。
(到最后,也只有劝说越前朝仓家来保护义秋殿下了。)
估计此事并不难。因为朝仓家一向重视名誉,能保护下一代将军,定会感到万分荣幸。
光秀夜以继日地沿着北国街道北上。他单薄的衣裳,已经不敌北陆山风带来的寒意。
花笼
去越前。
光秀加快了脚步。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国主朝仓义景,不仅让他保护义秋,还要抢在信长的前头挥师上京,讨伐三好和松永等党羽,将义秋推上将军之位……
(凭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相信义景这个懒人也会听从的。)
要抢在信长的前面。光是这一点就让光秀全身充满了力量。
很快,越前朝仓家的首府一乘谷就出现在眼前。光秀走到自己的家门口。
篱笆上的木槿叶已经半枯凋落,可以望见里面简陋的屋子。
(阿槙在家。)
水井旁传来流水声,大概是阿槙在洗衣服吧。
(阿槙。)
光秀在心中默默念着,未作停留就悄悄离开了。
(该给她买一件新衣服了。)
从篱笆中看到阿槙身上破旧的衣服,光秀心里不是滋味。
这时,表弟弥平次光春拎着鱼篓,从对面的路口走了过来。有段日子没见了,他俨然已经长成了个大小伙子。
“天啊,这是!”
弥平次光春大喊着跑上前来。光秀并未停下脚步,嘴里说道:
“我刚回来。这趟去了京都、奈良、近江、尾张和美浓,发生了不少事情。等回到家我再说给你听。”
“您不先回家吗?”
“我要先去参见主公。晚上应该能回家吧。”
“那我这就去买酒。菜是现成的。”
说着他举了举手中的鱼篓。
“鲤鱼吗?”
“哪里,这可是江鲑。”
“一定好吃。”
光秀疾步走开了。弥平次光春原地不动目送着光秀的背影,然后猛地一转身朝着家中跑去。他想早点把光秀回来的消息告诉那对母女。
井旁的阿槙听闻后,红霞染上了双颊:
“此话当真?”
她连问了三遍,惊慌失措的样子让弥平次都觉得可怜。有什么必要慌张呢?
她马上跑进屋重新挽了头发,又要重新化妆。却又停了下来。
邻居家的枫树枝伸进来,映入了阿槙的眼帘。一枝已经枯了,另一枝红得正艳。阿槙呆呆地坐着,望着那两>棵枝条出神。
此时,光秀已经上了大殿。
他坐在客室里等候时,有位交情甚好的御医悄悄告诉他:
“土佐守殿下生病了。”
老臣朝仓土佐守一直明里暗里帮助着光秀。最近二十几天,他几乎是不能进食,卧床不起。
光秀刨根问底地打听着他的病情,不禁悲从中来。朝仓家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便是这位土佐守。这次他回来,也是想通过土佐守来做义景的工作。
(为什么会事事碰壁呢?)
“那么,土佐守卧病期间,由谁在辅佐主公殿下呢?”
“刑部大人吧。”
“呃,刑部大人吗?”
看到光秀满脸诧异,御医又凑到光秀的耳边忠告道:
“家里人都说,宁愿惹主公殿下不高兴,也千万不要招惹刑部大人。您可得多加小心才是啊!”
这位御医似乎对刑部这个谋权弄术之人没什么好感。
他嘴里的“刑部大人”,正确的称呼应该是鞍谷刑部大辅嗣知。应该如何说明此人在朝仓家中的地位呢?
他并不是家臣。
就连义景都对他使用敬语,俨然当作贵人相待。家里人也把嗣知敬称作“御所”。要知道,他的血统比越前国主朝仓家还要高贵得多。
原在京都经营“金阁”的足利三代将军义满的二儿子大纳言义嗣的儿子嗣俊,因故流落到越前,在今立郡鞍谷定居下来,他的后人依次是嗣时、嗣知。
国主朝仓家一向喜欢名家,便赐给鞍谷家封地并加以保护至今,到了当代主公的义景这一代,关系更是紧密。
义景的夫人便出自鞍谷家。
由此,鞍谷嗣知当上了国主的丈人,开始过问国政,自从土佐守生病退隐后,他更是以老臣的身份自居。
(那个满脸麻子的家伙。)
光秀虽然未和他搭过话,却曾经远远地看见过此人步履飘忽,当时就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
(要是把国政交给这种人来打理,朝仓家自身也是前途未卜啊!)
比起尾张新兴的织田家采用的极端人才主义方式,越前朝仓家却只怕是无法摆脱尊崇血统的旧习。
(不过这样也好。)
光秀喜忧参半。正因为尊崇血统,才有可能让朝仓家去拥立足利家。信长只从功能上看待人,让他来保护足利家才真是危险。
所以,光秀并不反感朝仓家对血统的执著。他自己也和尾张的藤吉郎之辈不同,是美浓名家的出身,他也一向以此为傲。
(不过,这个庸俗无能的宰相真让人头疼。)
光秀又想。辅佐国王的人一定要有能力。宰相的无能会招致亡国。按照光秀的理论,无能即是最大的罪过,这种想法溯其根源,本是来自道三。
“十兵卫大人,这边请。”
下人来为他带路。光秀出了走廊,略微屈着腰静静地迈开步,这是他一贯的谦恭做法。
藏书网到了大殿。
虽是大白天,义景正在五六名小厮的陪伴下喝着酒。旁边还有两位老臣。
(鞍谷御所不在。)
光秀安下心来。他迅速整理好衣服,麻利地跪下请安。
“有何事?”
义景开了口。光秀心下一惊。自己为了朝仓家的外交四处奔走,如今中途回国,却迎来一句:
“何事?”
就像浇了一盆冷水。当然,他也知道义景并无恶意,然而他的情绪还是低落了下来。
“要是为了上次的义秋殿下一事,我也按照你的建议给他派去了护卫队,还送了礼金。”
“是的。”
“难道又想要别的了吗?”
“没有。只是担心殿下的安危,急忙赶了回来。”
“太夸张了吧。”
义景笑出声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这次去了尾张和美浓,仔细地观察了织田家的情况。”
光秀将信长的势力膨胀仔细地描述了一遍。
“你的话还真有意思。”
义景锐利地说道,嘴角挂着冷笑。
“你上次回来时,不是才说过信长并没什么.了不起,织田家的势力好比用青竹去敲打岩石,虽然发出的声音不小,竹子却是会破裂的。”
“确实如此。”
光秀一时语塞。他确实曾经那么说过。不过,这两件事意思却不同。
“信长的势力好比青竹,总有一天会破裂的”这句话,指的是远观将来时对信长的预测。
他现在要说的是,脚底开始起火的这一现状。他的话并不矛盾。
“信长得了美浓后,就会到近江去拥立义秋,拿着义秋的手谕挥师进京,赶跑三好、松永之辈,拥立足利将军。就凭信长那个火烧火燎的急脾气,一定会这么做。这么一来,主公您,”光秀继续说,“就会晚织田家一步。越前在北,尾张在南,虽然方向相反,中间隔着近江,到京都的距离都差不多。接下来就是您和织田家赛跑,看看谁能早一步到达京都,分出胜负来。”
“你的意思是要怎么做?”
“所幸殿下与北近江的浅井家交情深厚。和浅井家结盟,立即派出大军前往近江的湖畔拥立义秋殿下,到京都插上旗帜才是啊。”
“东边的邻国加贺(本愿寺起义团)看我不在,打过来怎么办?”
“那殿下这个时候就要和越后的上杉(谦信)家结为盟友。上杉家也一向同情义秋殿下,估计此事不难。”
光秀又巧言辞令劝说义景。义景明显动了心。
他最后终于同意了。
“十兵卫,就这么定了。”
义景少有如此豪爽,他笑道:
“到了京都要喝京都酒,还要抱京都的女人。看来我有乐子了。”
光秀退了下来。
他正要走出城门时,义景派来的人跑步来阻止:“请等等。”光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跟随进了指定好的房间,等待义景的命令。
等了大约一个小时,眼看着天黑了,肚子也饿了。却迟迟不见有人前来。
(究竟搞什么名堂?)
光秀仍然正襟危坐着。按照朝仓家的规矩,不给家臣们上茶。口渴、饥饿让他头晕眼花,他却仍然双膝并拢,笔直地跪着。
同一时刻义景在干什么,等在房里的光秀自然不会知道。后来他才听说。
幕后发生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
刚才,光秀退下后,义景得意得好像马藏书网上要去京都似的,起身离座跑出走廊,进了后宫后,他借着酒意大肆吹牛,还不断地嘟囔:“到了京都一定要去找那里的姑娘们。”
这些话都传入了后宫夫人耳中。夫人派人通知了正在城中服装店中的生父鞍谷刑部大辅嗣知。
嗣知立即上门找到义景,劈头盖脸呵斥道:
“别得意忘形了!”
嗣知的意思是,朝仓家要想在京都称雄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义景一旦离开这里,加贺本愿寺的死对头们就会一举攻打越前,后果将不堪设想。
“再怎么说,”嗣知批评道,“身为一国之主,岂能轻易被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几句花言巧语蒙蔽?而且,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也不和我刑部商量一下。”
“刑部,那只不过是醉话而已。”
“醉话?”
“对啊,喝醉后的胡言乱语罢了。”
“那就立刻告诉十兵卫刚才的事情都不算数。那种人,还不知道他会到城里去说些什么呢?说不定还会向国外造谣说越前朝仓家要出兵之类的。此事事关重大,务必马上喊住他,晓以利害才是啊!”
于是,侍卫追上光秀,让他“等等”。
接着,年老的重臣朝仓左膳也追赶上来,传达了义景的口谕:
“具体情况不是十分清楚,主公殿下只让我告诉您,刚才那件事不过是醉话而已。您明白了吗?”
老臣问道。
光秀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以为此话中含有深意,再度询问后才恍然大悟。
(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光秀哭笑不得。自己拼了性命奔走天下的大事,到了一乘谷的大殿上,竟然变成了酒后的戏言。
光秀回了家。
他先到澡堂泡了个澡,洗去长途跋涉的尘埃,再来到房里接受妻子和弥平次的问候。
阿槙陆续端出饭菜,光秀却神思恍惚。
大家看到光秀一脸严肃,也都大气都不敢出。
等到光秀缓过神来,才举杯道:
“弥平次也干一杯吧!”
明智家一向不胜酒力,像弥平次这样酒量大的年轻人却是少见。
光秀一杯下肚后,脸上开始泛起红潮。
“你听着,弥平次。”
光秀的声音有些哽咽。
“男人的身上有块嵬石。”
“石头吗?”
“写作嵬字。形状类似石头。我心中的嵬石却是怀才不遇,夜深人静后只能悄然饮泣。”
弥平次低着头默默饮着酒。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光秀心底剧烈的起伏传递到了阿槙和弥平次的心里。
“你们看。”
光秀试着改变屋里的气氛,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回头望着角落里的小茶几。
那里放着刚才的鱼篓。鱼篓里放了一枝红叶煞是好看,反倒比放在花瓶里更有情趣。
“这是谁想到的?阿槙还是弥平次?”
说着,光秀伸出手去取过鱼篓。
“不错的花篮嘛。”
他递给弥平次。
“弥平次,我现在要唱首新曲子,你就随意地跟着起舞吧!”
弥平次站起来,左臂下夹着花篮,取了扇子在右手。
“我开始唱了。”
光秀低沉着嗓音开始唱。
花篮取水
邀月对影
请拿好了
别让它漏了
别让它漏了
是时下京都流行的歌谣。歌词的大意是对无法实现的爱情的悔恨。花篮自然盛不了水,更谈不上能看到月亮的倒影了。然而,自己心里恨的那个人,硬是要用花篮盛水,让月亮倒映在水里。
终究是一场空虚。
光秀把自己满腔壮志却无法抒怀的苦闷,寄托在这首情歌中。
跳着跳着,弥平次也感受到这份悲哀。他拼命地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满脸的隐忍竟衬托得这个年轻人格外的俊美。
夕阳
光秀对朝仓家感到失望,却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在他的反复游说下,朝仓家终于同意:
“虽然不出兵援助,义秋殿下若遇险境,可来越前一乘谷避难。定当小心保护。”
对于行事消极的朝仓家来说,能答应到这种程度已经是破天荒的大事了。
这些并不是光秀一个人的力量。义秋的幕僚、才华横溢的细川藤孝从旁相助,才终于说动了这个守旧的越前大国。
细川藤孝猜想到,仅凭光秀之力要想说服朝仓家一定很难,于是领了义秋使者的身份来到一乘谷。
藤孝虽是漂泊之身,却有兵部大辅的官职。朝仓家自然是盛情款待,洗耳恭听。和光秀这个来自美浓的流浪汉相比,信誉当然是大不相同。
而且,细川藤孝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他没有忘记在朝仓义景和众臣面前称赞光秀:
“十兵卫光秀大人可是位少见的人才啊!”
或是:
“请恕我直言,主公您可是收留了难得的仁者啊!”
又说:
“义秋将军可是把十兵卫光秀大人当作是左膀右臂呢。”
细川藤孝在一乘谷期间,没有选择其他重臣的府邸,而是一直借宿在光秀的茅草房中。
这样一来,颇有见效。
“将军殿下的幕僚,竟然住在光秀这等人的家中。”
消息一传开,光秀在朝仓家的地位顿时提高不少。
光秀的房子破旧不堪,根本就招待不起像藤孝这样的贵人。
光秀却每日好酒好菜款待藤孝。菜多是弥平次光春从小溪中钓来的鱼,酒则是妻子阿槙典当了头发或是衣服换来的。
光秀有个已满三岁的女儿。她出生时,光秀正在四处奔走。这次光秀回到一乘谷,看到女儿长大不少,都吃了一惊。
(还真漂亮。)
身为父亲的光秀,也不禁为她的美暗暗卷舌。女儿虽然话语不多,一双眼睛却是灵动活泼,既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遗传了父亲的才华。
“这个女孩儿太稀罕了。”
藤孝第一次看见她时,也不禁脱口而出。藤孝所说的稀罕不仅仅是她的可爱。而是年纪小小,便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高贵气质。
“小公主,让叔叔抱抱你吧。”
藤孝伸出双手要求道。小女孩却摇摇头。
“怎么,不愿意吗?”
“不,要抱的话,先把你的手用袖子包起来。”
女孩儿道。意思是不能直接用手抱,而是用袖子隔起来再抱。也可能只是女童无心的戏言而已,藤孝却认定她的天性就具备高贵的品味。
“像她这么高贵的孩子,”藤孝感叹不已,就连父亲光秀都觉得有些夸张,“一千万人中恐怕也就只有一人而已。十兵卫君,把她许给我的长子与一郎,你意下如何?”
当然称不上是盟誓。身处乱世,谁也无法预料将来,然而这个女孩儿发出的光芒,却让藤孝突发奇想。
“与一郎君与小女相差一岁对吧?”
“正是,比令媛小一岁。怎么样?”
“求之不得啊!”
这场看似戏言般的对话,却决定了两人的命运。女孩儿长大后嫁给了幼名与一郎的细川忠兴,接受洗礼后被称作卡拉西,关原之战的前一天夜里,她在大坂玉造的细川家中放火自焚。
藤孝离去后,春天来了。
光秀在朝仓家受到的待遇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朝仓家在外交上也不是一窍不通,他们开始意识到寄居在近江矢岛的将军继承人义秋存在的价值。义秋本身也颇为心细,他向各国有实力的大名派出使者,展开了事实上的将军外交。他不仅与越后的上杉谦虎(谦信)惺惺相惜,还和尾张的织田信长开始交好。
朝仓家为了与周边的各国势力保持均衡,也不能无视义秋的存在。他们先后数次向义秋的住所送去大量金银钱财,义秋才得以在矢岛的临时寓所里挖了两町四方长的沟壑,建了一座新馆。
随着义秋的地位逐渐明朗,光秀在朝仓家的地位也日益得到改善。
转眼到了夏天。
光秀又提出请求:“我想去一趟近江的新馆,顺便到京都看看三好、松永那边的情况。”
朝仓家应允了。
光秀这次是骑马去的。
这次的出行,按照他的地位,准许带领五名随行人员,其中包括弥平次光春。要知道,六个人的差旅费,也不是笔小数目。
(太奢侈了。)
光秀虽这么想,不过所到之处都需要派人将消息捎回国内,确实需要这些人手。
他先到了近江,从靠近草津的野洲宿拐弯后沿着野洲川畔前进,下了堤坝后直奔矢岛而去。
河畔一带是近畿地区最肥沃的水田地带,方圆百里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
“弥平次,天气可真够热的。”
“可不是嘛。”
骑在光秀前面的弥平次回头道。他的长相不同于如今的年轻人,而是像故事中描述的镰仓时代的年轻武士,仪表堂堂。
(这个年轻人不错。)
光秀想。弥平次给他的感觉是无条件地信赖自己,一旦遇上危险会毫不犹豫地舍身保护自己。
“我说弥平次,”光秀踢了马肚子一脚,驱马赶上弥平次,“你要多读兵书。”
“是,我平日都在看。”
“我光秀如今虽然潦倒,但总有一天会叱咤风云于天下。到了那时候,你就是我的大将。”
“真盼着那天早点到来。”
“哈哈,有气度?99lib.
!”
光秀赞许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您的意思是?”
“我还以为你会谦虚呢,结果你说盼着早点实现。看来你还颇有自信的嘛。”
“我的兵法是师傅您教的。弥平次深得您这位日本最厉害的军事家传授,指挥百十万大军,自不在话下。”
“日本最厉害的军事家?”
光秀忽然黯淡下来。
(日本最厉害的军事家,别说百十万大军,眼下只带了五名随从走在近江的乡村里。)
又滑稽,又可悲。
“弥平次,所谓野心,”光秀道,“有时候也很可笑。”
“我不太明白。师傅说的话,有时候我实在是听不懂。”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到了矢岛的寓所前。
光秀独自进了门,要找细川藤孝,藤孝却不在。
“他去哪儿了?”
光秀问道。出来接待他的是义秋的小厮一色藤长。
“真不巧,藤孝大人被派到尾张织田家去了,这两三天应该就会回来。”
藤长答道。
矢岛寓所的幕僚们,都将光秀看作是复兴足利家的恩人,对他也就格外的客气。他们纷纷出来和光秀打招呼,异口同声地邀请道:
“晚上就住在这儿吧。马上为您准备房间。您带来的手下人我们也会安排好的。”
面对众人的热情,光秀感动得差点落泪。在朝仓家,可没有人会这么热忱地对待自己。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光秀答应了。年轻的幕僚细川左京大夫自告奋勇地站起来为光秀带路。
傍晚,光秀戴上武士的乌帽子,外面穿了一件印有桔梗图案的素袄,前来参见义秋。
“十兵卫来了啊,我正想你呢。”
义秋走出来招呼着,在上座落了座。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少,表情和姿态都豁达了不少。只是举止间稍嫌轻浮,与以前并无二异。
他的口吃还是很严重。
光秀向义秋请安后,义秋开口道:
“哪里,身体又有什么要紧。如今一事99lib?接着一事,真让人不消停啊!”
他的口气俨然像个四处奔走的政治家。
事实上,义秋从自己所在的近江矢岛村,不停向四方派出使者、送去信函,开展着拉拢各方群雄的政治工作。
“我一直在催越后的上杉辉虎早日出兵,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心。辉虎一旦离开,甲斐的武田晴信(信玄)便会乘虚而入。再说,关东的北条氏也会生出事端来。所以我向武田和北条派出了使者,警告他们上杉辉虎的地位无人可敌,不可轻举妄动。”
“是吗?”
“武田和北条似乎害怕得很呢。”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光秀心想,他继续听着义秋吹牛。
“只是,京都的局势不妙啊!”
义秋的脸突然阴沉了下去。他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浮躁和愤懑。
“三好、松永党羽势力不容小觑啊!”
“嗯。”
光秀在越前听到的消息是,正占领着京都的三好三雄与松永弹正少弼久秀之间出现了嫌隙。
“这件事,您要怎么做呢?”
“他们会自取灭亡。”
义秋的语气很是坚决。光秀却听出来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会自取灭亡吗?”
“恶行终归不会长久。”
“那也不一定吧。这趟我去了京都,在那儿亲眼见闻过了。”
“是吗?那就靠你了。”
义秋心虚地说道。
他的烦恼,与其说是现今的军事局势,倒不如说是正准备进京的一个人,此人来自于摄津富田(现在的大阪府高槻市内)。
他就是足利义荣。
盘踞在阿波(德岛县)的三好党羽抬出的将军候选人。义荣为了到京都继承将军之位,从阿波渡海前来,如今正在摄津富田的普门寺临时安身,寻找进京的机会。
“义荣已经出动了。”
“听说是。”
“那个乡巴佬,难道真想当将军吗?”
就算足利义荣是个乡巴佬,可是后面支持他的三好一党不仅占领了京都,势力还威慑到山城、摄津、河内一带,形势自然十分有利。
“不过,听说他现在还在摄津的富田,并无动静。”
从摄津富田到京都仅有二十公里。三好党推举的将军候选人,迟迟未见前往二十公里开外的京都,而是守在乡下的寺庙里聊以度日,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呢?
“怎么回事?”
义秋的表情突然雨过天晴。
“原因是三好和松永到了这个关头突然闹起了不和。”
(怪不得义荣被扔在摄津富田没人管了。)
“只是……”
义秋啃着指甲。他吱吱地啃出了声:
“一疏忽的话,就会被义荣抢了先。我就做不成将军了。”
“您所言极是。”
事若至此,对光秀也是不小的打击。从血统而言,义秋绝对是不容置疑的将军候选人,然而他的支持者们,例如越后的上杉、越前的朝仓和尾张的织田都远在他乡,而且彼此之间关系都不好。
“就怕后院起火啊!”
义秋道。
“所以,”光秀这才悟出细川藤孝出使尾张的原因,“您让兵部大辅到尾张去催促织田上总藏书网介(信长)了是吗?”
“不错。”
“会怎么样呢?”
“上总介好像也正忙着平定美浓。如果他肯领军接我进京,赶跑三好、松永之徒,刚刚亡国的美浓一旦暴动,说不定会和近江的浅井等人联手乘虚而入。那个尾张人正在担心这件事。”
之后,义秋又赐酒光秀,两人聊了一会儿后,光秀回到为自己准备的房间。
光秀忙碌得很。
第二天,他把弥平次等人留在矢岛村,自己独自上了路。第三天,他悄悄潜入了京都。
他仔细打听着市里的传闻,得知了三好党的强大势力。
(这可不容易。)
光秀一向谨慎。为了确认三好、松永的势力范围,他又先后去了山城(京都府)、摄津(大阪府)、河内(同),甚至大和,在松永的根据地奈良连住了五天后才离开,回到近江的矢岛村时正好是第二十天。
细川藤孝早就回来了。他一看见光秀,就指着寓所道:
“形势紧迫啊!”
武士们、苦工们都在忙碌着,他们收拾着行李,然后一件件地扛了出去。
“过了湖,就能逃到若狭或是越前。”
“为何?”
光秀不解地问道。藤孝却无暇回答他的问题:
“十兵卫君,将军的安危就交给您你了。我得去找船。”
说完他就跑出去了。
(世道无常啊。)
光秀站立良久,他身后是火红的夕阳。
渡湖
风云突变。
将军的继承人足利义秋等人不得不仓皇逃离湖畔的小村庄,起因在于原本视作靠山的南近江大名六角氏突然叛变。
(怎么会呢,六角。——)
光秀思绪混乱。
人心靠不住啊。六角氏身为半个近江国的国主,也许是对京都势力日益庞大的三好三雄感到害怕了吧。(如果仍然继续保护义秋殿下,恐怕对己不利。弄不好要和义秋一道死在三好的刀下。)
还不仅仅是害怕。
六角叛变了。他下定决心支持三好三雄们推举的将军继承人义荣后,便马上翻脸不认人,把剑锋对准了义秋。
六角的大军们已经聚集在琵琶湖南端的坂本。
祸不单行。
又传来消息,矢岛村有个由当地武士们组成的小集团叫做“矢岛同名众”,他们和六角氏串通一气,商量好当天晚上就袭击义秋的寓所。
局势已经刻不容缓。
需要连夜逃走。
(这么回事。)
光秀弄清了来龙去脉后,开始行动起来。他指挥着弥平次等手下,让他们收拾好行李搬走。
弥平次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一边干活,一边对光秀道:
“师傅,让我留在馆里吧。如果敌人来杀害义秋殿下,我会拦住他们,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你也一起走。”
对于光秀而言,义秋固然重要,然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会成为自己未来的手下干将。
“哪能白白送死呢?实现理想需要漫长的时间。我们只不过在长长的坡道上被绊住了脚而已。弥平次,如今还不到拼命的时候。”
“遵命。”
弥平次却还有另一个困惑。就是眼下的行李。都是义秋的宝贝家当。原本不名一文的义秋,自从接受了各国大名进贡的礼品后,积攒了一大堆财宝。弥平次心生怀疑:
难道要背着这么多的金银物品逃跑吗?
这些行李显然会成为负担。
“师傅,要怎么办?”
“统统扔掉。”
光秀擅自作了主张。
“我有个主意。弥平次,你把这些亮晃晃的东西装上船运到坚田(对岸)去。扔在那里就行了。”
“您的意思是?”
“坚田的那些人,自从源平时期以来,就出没于琵琶湖上抢劫。”
光秀的意思是拿这些东西打发他们。
“既然决定了就赶紧行动吧。我会护着义秋殿下随后上船。”
说完,光秀就走了。
到了义秋那里,才发现那几名心腹幕僚们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其中就有一色藤长、三渊藤英、饭河信坚和智光院赖庆等人。
只有细川藤孝表现得冷静沉着。他正指挥着的下人们,原是甲贺豪族和田惟政属下的甲贺人。
“甲贺人平常就经常山上山下来回奔走,手脚麻利得很。”
光秀小声道。细川藤孝凑上前来说:
“行李太多了。”
他脸露难色。
义秋有很强的物质欲。正因为这个贵公子曾经身无分文地从寺庙里逃出来,对金银财宝的贪念也比旁人要强烈得多。
“藤孝大人,这些得扔掉才行啊!”
“哪里呀,我们这些侍卫们说话根本不管用。你的立场自由,而且殿下喜欢你。你能不能去说说看?”
“谁知道呢,我试试吧!”
光秀也没有什么把握,他走上了台阶。
“呃,十兵卫来了?”
义秋看见光秀后喜出望外,他一高兴就顾不得分寸,径直走到了门口。光秀慌忙在屋檐前跪下了。
“真灵验啊!”义秋道,“看来连菩萨都会保佑我。”
“敢问您的意思是?”
“每当有难时,你都会出现。莫非你就是毗沙门天王再世?”
“不敢当。不过——”光秀略略顿住,“这次的危难可不比从奈良一乘院逃出的那次。六角的一万大军就候在坂本。”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回天妙术了。与其去想一些小花样,不如只身而退,用禅家常说的大无畏之心对待,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当初就是你把我救出奈良的。今天也全靠你了。”
“您要是听我的,就把那些物品宝贝们全都扔掉吧。”
“扔掉?”
义秋脸露不悦。想当初,自己不名一文捡了一条性命,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身家。他摇摇头:
“那不行。”
光秀抬高了声音道:
“您想想,将来整个日本国都是殿下的手中之物,这些东西,不过是区区尘土而已。”
(这个将军未免器量也太小了吧)
光秀真是恨铁不成钢。
“那就听你的吧。”
“那好,就交给我安排吧。”
光秀奔下台阶,和细川藤孝一商量,决定将财宝一分为二,一份给对岸的坚田海盗们,另一份则分散扔在馆中。
“扔在馆里的目的,”光秀道,“是为了让当地的侍卫们抢夺。乘着他们抢东西,争取时间逃得越远越好。”
逃跑的计划定在了夜里。
一艘小船驶离了野洲川的河口上了湖面时,岸边亮起了无数火把。
(矢岛的侍卫们出来了。)
光秀的计谋应验了。义秋将逃走一事全部委托给他后,光秀立即给矢岛同名众们捎去信函,写道:
“将军殿下已经离开了。我们负责看管他留下的财宝。然而我等将在夜里取陆路逃走。这些财宝都留给你们处置,条件是勿要追赶我们。你我都避免打仗,珍惜生命才好。”
侍卫们反而会吃这一套。
船到了湖中央。
“月亮快出来了。”
诗人细川藤孝道。说来也巧,这天正好是八月十五。
东边 7684." >的天空开始罩上一圈朦胧的金色,一望无垠的原野上悄悄升起了一轮满月。眼看着越升越高,照得湖面犹如白昼。
湖面有浪。和海里的波浪不同,这片湖里的波浪呈现三 89d2." >角形的样貌涌来。只见无数个三角形的波浪,都染上了金黄色。
“太美了。”
藤孝叹道,诗兴大发。
“可惜是逃难之身啊。”
说话的是同乘一条船的智光院赖庆。他的意思是,眼前的风景虽好,却要顾着逃命。
细川藤孝听闻此言,不由得放声大笑道:
“正因为是逃难,才别有情趣。”
(这就是藤孝的气魄。)
月光中,光秀对细川藤孝这位出自武门贵族的盟友,似乎有了新的认识。
藤孝豪放的一句话,使得在场的各位都安下心来,船里的气氛也变得冷静下来。
就连义秋也煞有介事地吟道:
“善哉,善哉。”
还不甘示弱地提议道:
“每人都畅怀作一首诗歌,怎么样?”
“太好了。”
年轻的一色藤长敲着船舷,摇头晃脑地当场吟了一首诗。
众人也都纷纷附和。
且不论诗歌的水平如何,细川藤孝一向做事周到,他拿出羽毛笔统?统写了下来。
最后,光秀和藤孝也都作了一首。两人的作品显然出类拔萃。
轮到义秋时。
“我也想好了。”
义秋道。是一首汉诗。
“时间仓促,平仄押韵不一定整齐,>我就献丑了。藤孝、光秀,你们可不许笑我。”
(且听听看。)
光秀饶有兴趣地听着。古话说,诗中有志。男儿寄情于诗中。也许可以借此,看穿义秋此人的肚量。
义秋开始低声吟诵起来。
听着听着,光秀不由感到意外。
江湖落魄暗结愁
孤舟一夜思悠悠
聊想天公慰我生
月白芦花浅水秋
虽说不上格调..高雅,不过能信口吟出这等诗篇的,放眼京城恐怕也没几个人吧。
(人品虽有欠缺,脑子倒有些小聪明。)
光秀通过这首诗,在心里悄悄地评价着义秋。如果要夸奖的话,义秋能够客观地看待自己。并且可以恰当地表达对自己的这种客观评价。
(比信长要强。)
此时,他硬是把毫无牵扯的浓姬的丈夫拿出来做对比。光秀从来不曾听过信长会作诗。
(此人估计不解风情。)
光秀眼里的信长,只具备合理主义的思想。认死理,只要有理,恨不得能把人的肠子都掏出来撕裂,否则,就算有人在眼前活活淹死,他也会无动于衷。
“十兵卫君。”
藤孝从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光秀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你看那边。”
他指着靠近岸边的湖面。那里有七八艘点着篝火的船只,正朝这边驶来。
“敌人来了。”
义秋叫唤起来,他的声音颤抖着。众人都脸色大变,急忙拿起兵器。
“大家不要慌。我看像是自己人。”
光秀道。
“你怎么知道?”
“我早已派自己的门徒明智弥平次光春前去拜访坚田的人。估计他们是来接应我们的。”
“不愧是光秀啊!”
义秋破涕为笑。
“那我们赶紧点亮篝火,好让对方看得见。”
“还是谨慎为好。”
光秀叫来和田惟政属下的服部要介,此人出身于伊贺黑田庄。
“会游泳吗?”
光秀问道。
“不在话下。”
“那好,和我一起游过去探探虚实吧。”
光秀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肩背一把大刀,向众人招呼一声“失礼了”,便跃入了水中。
他开始游起来。
服部要介尾随其后,两人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游着。
很快就到了那几艘船的附近,他们将头部浮出水面听着船上的对话。
听不太懂。
服部要介却游到光秀身边,伏在他耳边简短地说:
“是敌人。”
光秀询问理由,要介回答说是伊贺人的直觉,并没有证据。
“知道了。要介,你先待在水里别动。我直接上船确认到底是敌是友。”
“这,这可不行。”
要介使劲地拽住光秀的胳膊。这也太冒险了。
“您会有性命之忧的。”
“伊贺人惜命。要介,正因如此,才没有哪位伊贺人能扬名天下。”
光秀甩开他的手游了开去,不久就听见他朗声叫道:
“拉我上船。”
船上的人照亮着水面伸出了一根竹竿。光秀抓住竹竿,将背上的大刀拔出来,咣当一声扔到了船舱里,抚慰众人道:
“我绝无害人之心。”
说着他抓住船舷,翻身一跃跳进了船中。
“我乃明智光秀是也。”
光秀先自报了家门,又询问道:
“你们是坚田人对吧?”
紧接着,光秀又逼问道:
“你们别犹豫了,下决心站到将军这边来吧。”
船上的正是坚田的众人。他们都被光秀的气势镇住了。
他们出船的确是为了接应义秋,只是半路上,他们又开始犹豫了。
(是杀了义秋将他的首级进贡给三好氏,还是接应他以备日后之需呢?)
他们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水中的服部要介显然是感觉到了他们的摇摆不定。
然而,坚田的众人们再怎么犹豫,面对着这名全身赤裸从天而降的来使,他们也不得不做出抉择。
头目叫做坚田左卫门,嘴上蓄着胡须。只见他放下枪向光秀施了一礼道:
“我等愿意相助。”
声音不大。
“识时务者为俊杰。”
光秀立即命令水里的服部要介回去报告义秋。
一行人顺利地过了湖。
当天夜里,他们在坚田上了陆,却未敢停留,而是马不停蹄地沿着通往若狭的街道一路北上。
转身
流浪的将军继承人和光秀等人,出了日本海岸来到若狭,落脚在武田义统家。
若狭的武田氏,远祖和甲斐的武田信玄有着血缘关系,当代的主公义统还娶了足利家的女儿为妻,是典型的武家贵族。只是兵力薄弱,并不足以抵抗战国的腥风血雨。
足利义秋也根本没有抱什么希望:
“若狭只是临时的落脚之地。”
问题是被称作北国之雄的越前朝仓氏。作为靠山还是有希望的。
光秀和细川藤孝已经早早出发,去了首都越前一乘谷,好为朝仓家接应义秋提前做准备。
事情颇为顺利。
“是吗?都已经到了若狭了?”
国主朝仓义景听到这个消息,甚至有些慌乱。义景没什么政治才能。也没有军事才能。他之所以慌乱纯粹是因为他出身于传统的老好人家庭(太叫人不忍心了。将来要当将军的贵人,竟然临时落脚在邻国若狭那种弱小的大名城中)。
“光秀,立即把人请过来。”
义景吩咐道。
然而众人一商量,发现把住处安排在哪里是个问题。首都一乘谷固然是保护义秋的首选之地,只是此地位于狭窄细长的山谷中,缺少足够宽敞的土地和房屋。
“就放在敦贺吧。”
众人决定。敦贺有别于一乘谷,一面靠海。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时可以从海路逃脱,这里也是陆上交通的枢纽,方便义秋向各国派出使节或是接见各方的来人。
而且,敦贺的金崎城建在临海的山崖上,地势险要,两三万的人马是奈何不了这里的。
“敦贺不错。”
光秀和藤孝都表示同意后,朝仓家决定,九月初便安排仪仗队前往若狭,光明正大地把义秋接过来。
仪仗队的先头人马由明智十兵卫光秀率领。这一年,他虚岁三十九岁。
要论年龄,已经不年轻了。虽然光秀也暗自着急自己一事无成,辜负了青春岁月,然而他英姿飒爽、眉清目秀,再加上满怀壮志,看上去竟和洛阳的有志书生有几分相似。
光秀领兵的架势却远远超出了书生。他率领着二百名骑兵和步兵,高举着象征美浓土岐一族的桔梗大旗,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往若狭。
不过,这里多少有些虚张声势。光秀带领的队伍中,只有弥平次等十几人是他的直属部下,其他则是从光秀的靠山、朝仓家的老臣朝仓土佐守那里借来的人马。
(光秀在朝仓家受到如此丰厚的待遇。)
光秀的虚荣心在作怪。
对足利义秋,或是对朋友细川藤孝,光秀都想摆出架势。
光秀趾?高气扬地进了若狭,从武田家中接出了义秋,穿过敦贺湾的海岸线进了金崎城中。
之后光秀的工作,便是负责联络义秋和朝仓家之间的事宜。
在敦贺金崎城安顿下来的第二天,足利义秋便沉不住气了。
“光秀,朝仓家会答应为我出兵京都吗?”
他打探道。
“要怎么说呢。光秀虽然在极力劝说,然而朝仓家的家风一向不思进取,好比井底之蛙,唯恐风吹日晒,只求万事平稳。过几天,一乘谷的主公(义景)会亲自来请您吃饭,到时候,您可以直接向他提起此事。”
“我会说说看的。”
义秋道。他就像个迫不及待要推销的小贩。即便提议他别开口,他还是会说的。
几天后,朝仓义景特意翻过木芽峰的险路来到敦贺,进了金崎城来向义秋请安?。
朝仓义景在城里的赏月殿中大办酒宴,还从一乘谷带来二十名美女向义秋大献殷勤。
朝仓义景嗜酒如命。而且喝醉后醉态可掬。
他喜欢醉后起舞。
“你们,击鼓吹笛。”
他开始一阵狂舞,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置身何处。
他还不时地举着杯来到义秋跟前。
“喝了这一杯吧。”
不停地劝酒。碰上这种人,义秋也无法与他交流有关国家大事之类的问题。
义秋终于忍无可忍:
“义景,我有话要说。让舞女们都下去,停止奏乐。”
他声音透着不悦。
朝仓的主公反而吓了一跳。他还以为什么地方伺候得不好,更来劲了:
“上酒上酒!你们这些女人,傻站着干什么,赶紧倒酒。你,赶紧倒酒。”
义秋也无可奈何,只好把光秀唤到跟前,小声问道:
“此人的醉态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光秀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道:
“不是装的,他本性如此。此人只有这一点从来不装。”
如果义景是假装喝醉,借此不让义秋提出要求,那么朝仓义景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惜的是,这确实是他的本性。
“是吗?本性吗?”
义秋深感失望。
第二天,朝仓义景脸上还带着宿酒的青白色,回了一乘谷。
“本性吗?”
义秋后来又笑了好几次。他已经看穿了朝仓义景这个人的底细。
傍晚,他召集身边的群臣们,性急地提议道:
“朝仓义景的样子你们都看到了。我们要在朝仓属下的敦贺藏到什么时候?恐怕对我们没什么好处。”
而且这场集会中,由于光秀是朝仓家的家臣,被排除在参加人之外。
“本来,朝仓义景这个人就靠不住。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细川藤孝开了口。
“问题不在朝仓。越前的那一面是加贺(本愿寺领土),加贺的那边又是越后,越后有个上杉辉虎。”
藤孝分析得头头是道。
越后的上杉氏无论从兵力上还是人品上都靠得住,只是他正与甲斐的武田氏在川中岛屡次交战,根本没有余力挥师上京。辉虎自己也说过好几次,要不歼灭武田,要不两家议和,总之一等事态平息,他就会拥戴义秋上京。
“时机尚不成熟。需要耐心等候。敦贺金崎城地势险要,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等待的地方了。”
“上杉和武田的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我看是完不了的了。难道让我在这里坐着看甲越之间的争斗吗?恐怕那时候,义荣(三好、松永拥立的将军候选人)早就当上将军了。”
“只是……”
细川藤孝无言以对。
(不是只能如此吗?除了等,还是等,这个身单力薄的将军候选人,难道还有别的出路吗?)
藤孝心想。实际上,眼前的这位和尚出身的贵人义秋,虽说是自己亲手扶持至今的,却处处举止轻率浮躁,藤孝也开始觉得厌烦。然而他还是决心扛起义秋这个沉重的担子。只因为自己是幕僚。他心里清楚,除此外已经别无出路。
众人讨论了一天,也未拿出结论。
接下来的几天,众人都聚集在金崎城里商议此事,而光秀始终未能加入其中。
“绝没有要疏远你的意思。”
藤孝辩解道。这个议题难免有人会说朝仓的坏话。他解释道,如果光秀在场,不仅光秀自己觉得别扭,其他人也无法畅所欲言。
“我明白。”
光秀故意挤出笑容,表示自己毫不介意,心里却很郁?闷。到底是被排斥在外。
(都怪朝仓义景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才让我陷入这种卑微的境地。)
光秀并没有坐视不理。他奔波于敦贺贺一乘谷之间,催促着朝仓义景和他的老臣们赶紧举兵进京。
每次,朝仓家的态度都是:
“真是痴人说梦。小小的越前朝仓家,能打得过掌控畿内(近畿)的三好、松永一众吗?恐怕还没到京都,在近江就被杀得个片甲不留了。”
不过,朝仓家也留了活话说:
“要是上杉来牵头还差不多。”
如果日本最强大的兵团上杉氏牵头的话,那么大小诸侯便会纷纷加入他的阵营,大家齐心协力上京的话,便有必胜的把握。
(上杉现在可动弹不了。武田信玄拖住了他的后腿,就算要动,也是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了,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由此,可以断定,朝仓家近期绝对不可能出兵。那么依靠朝仓氏的足利义秋,也就不可能当上将军。义秋当不了将军,那么寄希望于义秋身上的光秀,也就不会迎来施展自己宏图大志的机会。
(岁月不饶人啊。明年我就四十岁了。)
奔走在一乘谷和敦贺之间的山道上,光秀开始感到焦躁起来。
光秀将妻子阿槙和弥平次光秀叫到一乘谷家中的房中说:
“我有个决定要告诉你们。”
他又让弥平次确定外面无人后,才开始缓缓地叙说。
同时也可以整理自己的情绪。
“朝仓家是指望不上了。”
光秀首先讲了理由,自己如果一直依靠在朝仓家的门下,将永无出头之日。
说完后,光秀一阵沉默。年轻的弥平次光春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试探地向光秀建议道:
“尾张的上总介(信长)殿下,如今已经控制了东海道,还智取了美浓,年纪轻轻却已经是名震四方了。”
“你喜欢信长这个人吗?”
“喜欢啊。”也可能是因为他年轻,只要一听到尾张、织田和信长这几个字,眼前都能看见曙光。
“我可告诉你,”光秀的表情阴郁,“我讨厌信长这个人。要让我喜欢他还早着呢。我是织田家夫人的表兄,也就是说和织田家是姻亲关系。只要我投靠过去,一定不愁拿不到上好的俸禄。与此相反,我总是刻意回避织田家至今,是因为我和信长并不是一路人。”
光秀又接着说:
“弥平次,你刚才不是说信长名震四方吗?然而在我光秀看来,却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现在给我光秀三千人马,信长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地低沉下来。
他的表情也愈发地阴郁了,似乎要竭力掩饰心中的某种反抗情绪。
“我打算,”他挣扎着说,“为信长做事。和朝仓义景相比,信长显然是英雄好汉。古话说,良禽择良枝而栖,织田家虽然未必是什么良枝,然而与朝仓家相比,却足以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参天巨树。”
停顿片刻后,光秀又道:
“这就是我的决定。”
他这一番话发自肺腑。
(真是难为他了。)
弥平次光春对光秀的苦楚感到同情,然而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另一种欢欣雀跃。信长给他的印象,总是无形中能给年轻人带来朝气,对将来充满期待。
“师傅,您的决心下得太好了!”
他不禁脱口而出,接着,他又问道:
“您想到什么计策了吗?”
他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办法多的是。可以给浓姬夫人写信,也可以通过美浓的熟人猪子兵助。不过我不打算用这些办法。”
“您的意思是?”
“以上的办法会降低我的身价。我要立刻当上独当一面的大将。否则难成大器,不立大功的话则无法藐视天下。”
“只是,立刻要当上大将可不容易吧。”
“我自有把握。”
光秀对此充满自信。他知道,信长在挑选人才上有着过人的眼力,就像饥饿的人渴望食物一般。
“所以——”
光秀道。
足利义秋的靠山改为织田家。虽然,织田家目前还不能马上进京,不过按照目前的势力增长速度,一定能赶在上杉氏有所动作之前实现进京的计划。
如今,足利义秋的幕僚中强烈反对投靠织田的,只有光秀一人。如果光秀突然倒向信长一边,那么估计,义秋的幕僚们,包括义秋本人在内,都会迅速向织田家倾斜。
为了做好织田家的工作,光秀以足利义秋推荐的将领的名义前往织田家。
推荐人就是足利义秋本人。
“信长将来会立将军而号令天下。如果我做为将军继承人派出的大将名义前去,他一定不会亏待我。相反,我要让他格外小心的伺候。”
光秀下定决心,心里也有了方寸。
剩下的,就是说服义秋同意了。但是,却不能让义秋觉得自己有野心。
他寻找着机会。
豹皮
信长攻陷了美浓的稻叶山城后,逐渐放慢了脚步。
京城和各国也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将“信长、信长”挂在嘴边了。
桶狭间讨伐今川义元,以及攻陷美浓稻叶山城这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确实让信长这个名字变得家喻户晓,不过之后,也没见信长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美浓迟迟安稳不下来。
这里原是源平争斗以来源氏的根据地,留有浓厚的镰仓风格,虽然本城落入敌人之手,地方上的武士们却不肯平身低头,其中不乏顽强抵抗的人士。他们多退居深山里,绝望却顽强地进行反抗。
信长一心想要铲除这些势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有余暇去策划什么宏伟的战役。
由此,世人逐渐地也就议论得少了。
“要先稳住美浓。”
信长总是这么说。美浓不稳,就无法成就大事。
反过来说,美浓要是稳住了,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这里国富兵强,交通也四通八达、畅通无阻。
就拿西美浓的关原这个例子来说吧。从关原村一带,各条道路呈放射状通往四方。上方有通往关东的中山道、通往伊势的伊势街道,还有抵达北国的北国街道。要想治兵于天下,没有比美浓更好的根据地了。
“得美浓者得天下。”
这句话,是信长的老丈人斋藤道三的原话。道三来到此地,虽然掌控了美浓,却始终未能实现一统天下的梦想,在长良川河畔死于非命。
美浓。
现在的岐阜县。
信长新命名为“岐阜”的旧稻叶山城、新岐阜城,正在信长崭新的构思下换上新装。
同时,信长派兵分别进驻尾张的清洲城、小牧城,以及岐阜的新城、美浓大垣城等地,等待岐阜城的竣工。
他当然不会干等着。
他可是异常地勤奋。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他致力于外交工作。
信长的终极目标是在京城竖起织田家的大旗。而北近江的浅井氏,则是前进道路上的一个强敌。
然而,信长却没有足够的武力能够讨伐浅井氏。他千方百计与浅井氏拉近关系,把自己貌美如花的妹妹阿市许配给了浅井家的年轻主公长政。两家结为了亲家。
(一旦要进京,浅井就算不加盟进来,也会确保军队通行畅通无阻吧。)
信长暗自盘算着。
除了浅井氏之外,信长还在各个所需的环节展开了外交工作,唯独让他感到畏惧的是甲斐的武田信玄。
(信玄是肯定打不过的。)
信长冷静地分析了双方的军事力量,自然心中有数。不仅仅是了解对方,他从心底感到战>.栗。
对方的兵力超出织田军的一倍。信玄估计能轻轻 677e." >松松地派出三万多人出兵国外吧。不仅是人数,就士兵的素质而言,织田兵和武田兵之间也有着天壤之别。
信长率领的尾张兵,原本被视作东海最脆弱的部队。不仅远远不及东部的邻国三河,更比不上北边的邻国美浓。而这些脆弱的尾张兵们之所以能够驰骋天下,完全是因为织田家前任主公信秀训练的结果,还有信长天生的才能。
除了兵强马壮外,信玄还和越后的上杉谦信一样,战术无比的高明。不仅是作战巧妙灵活,连军制、战术等都是自己创造,只要信玄一声令下,将士们就会奋不顾身地战斗,而且还以能为信玄献身而感到荣耀。
(差得太远了。)
也难怪信长会这么想。
而且不巧的是,信玄这辈子最大的目标和信长如出一辙,就是在京城竖起武田家的菱纹大旗。
信玄的雄伟蓝图,却由于北方的越后谦信经常前来挑衅,而被一拖再拖。要不是因为北方的谦信,估计信玄早就轻易地南下东海道,踏平海道沿线的家康,踩死信长后大摇大摆地进京。
又可以说信长是幸运的。如果不是在信玄的北边有谦信这么一个视战争如命的天才军事家,恐怕信长早就成为战场上的昙花一现,或者沦落为信玄的马夫也不一定。
(我这个倒霉蛋运气还不错。)
信长不知道会如何作想。原本他这个无神论者,天生就不信什么运气之类的东西。而且运气是靠不住的。也许谦信有一天会突然休战。到那时候,甲州的武田大军就会像饿虎下山似的,张牙舞爪地扑向尾张和美浓。
(只能是拉拢信玄。)
信长决定了对信玄的策略。要说拉拢,对方可是智勇双全的大人物。而且经验丰富。信玄毕竟已经年近五十了。
要想拉拢他,绝对不是单纯的怀柔政策。只有忍辱负重阿谀奉承这一个办法。反过来,如果对方不将自己视作同伙反而危险。无论是拉拢或是被对方同化,其实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即回避危险。
于是,此时需要的是:
“让信玄喜欢自己。”
就像一只小猫一样拱进对方的怀里嬉戏玩耍,这样的话,对方也会放松警惕。
“就做一只猫吧。”
信长拿定了主意。猫这种动物,本来就任性得很。也许猫的心里,并不想让人类驯服自己。甚至可以说,猫想通过撒娇来拉拢人类。信长便选择了这种方式。
他频繁地送去礼物。倾国倾城的珠宝,源源不断地跨过三国的边境,被送到甲斐。
(这人还真奇怪。)
刚开始,信玄觉得纳闷。同时,他有了戒心。
(不可大意。)
武田信玄这位世上少见的谋略家,大半辈子不知道骗了多少人,自己还从未上过别人的当。
(尾张的臭小子打的什么主意。)
他小心谨慎。
凡事周到缜密的信玄派出数名探子,到尾张去刺探信长的言辞举动,却并没有发现异常。
而且,信长平时经常对身边的众人说:
“甲斐大僧正(信玄)太让人仰慕了。是我学习的榜样。”
这种修辞一听就不是信长一贯喜欢的言语,武田的探子们却未能识破。
他们回去后报告给信玄。内容尽是些信长对信玄的忠诚和友情,丝毫没有什么不利的情报。
(奇怪的臭小子。)
信玄不禁叹道。他开始对这名“臭小子”有了些许的怜悯之心。
信长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派出国中最厉害的辩论家作为访问信玄的亲善使者。原本是织田同族出身的织田扫部助,从尾张流落到武田家做事,他经常作为使节送上进贡品,反复告诉信玄:
“上总介(信长)对殿下(信玄)的仰慕之情,就像婴儿对母亲的眷念。”
信玄本来并不喜欢巧言善辩的人。反过来,越是对方嘴上说得甜,他越是提高警惕。
(更加不能大意。)
所以他心生芥蒂。然而自己与尾张隔着好几个国家,对信玄而言,信长这个小子和自己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因此,没必要一惊一乍的。只是心底里,信玄还保留了几分对信长的戒心。
有一次,信玄突发奇想:
“把信长进贡的东西拿过来。”
他命令身边的下人。不仅是里面的贡品,连同外面的包装一同拿进来。
信长的贡品一向豪华,就连包装盒都涂着红漆,可以说无与伦比。要说外面的包装,其实用简单的木板材料也就可以了。
无论是什么时代,漆器的价格都很昂贵。之所以昂贵的理由,是因为它所耗费的手工出乎人的想象。涂了晾干,晾干了再涂,要想做出好东西需要反复涂上十次八次,有时候做一个小碗,都要花上个一年半载。
不过也有简易的做法。
价格低廉的漆器至今还沿用着粘贴这种简易的方法。用胶水把漆粘住,涂一次就可以对付过去了。
从外观上看不出来。
然而使用起来,外面的漆很快脱落,露出里面的材料,让人惨不忍睹。
(肯定是便宜货。)
信玄紧紧盯着它们。他令人将其中一箱拿到自己面前,从腰间拔出匕首。
“嗖”的一声,他砍下箱子的一角。接着,他仔细地查看起削过的地方。
抬起头时,信玄眼里竟然满是感动。
只见被削过的一角露出了漆的涂层,一共七层,是漆器中最高级的作品。包装的盒子原本用松木就足够了,竟然使用如此昂贵的漆器。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
此人心诚意恳。
信玄如此小心谨慎,却落入了“尾张臭小子”的圈套之中。
“信长为人诚实,那些上门来说好话的人,也许并没有撒谎。这就是证据。”
他把削了一角的盒子递给众人看。众人也都唏嘘不已。
信长有足够的胆识。先不论将来如何,他首先着手和武田家联姻的事。
他瞅准时机向对方提出。
说是美浓,其实更靠近木曾国境的苗木地区,那里的城主叫做远山勘太郎。苗木位于现在的观光景点惠那峡。远山氏是南北朝以来的名门望族,远近几乎无人不晓。虽是题外话,经常在学校讲义和电影中出现的江户时代的名官,被誉为“远山老金”的远山左卫门尉景元,就是远山氏的后代。远山家的本家位列德川家的大名,拥有一万二十一石的领地苗木,一直持续到维新时期。
已故的道三,其正室小见方(明智氏)的妹妹就嫁到了远山家,即远山勘太郎的妻子。
两人膝下有个女儿唤作雪姬。
信长以浓姬的表妹为由,在攻陷美浓后就频繁地劝说远山氏,拉拢对方后,又把雪姬认作养女带回了尾张。
雪姬貌美如仙。
明智氏的家族尤以美男美女众多而出名,雪姬则是其中一个典型。她的美貌甚至翻山越岭传到了甲斐。
“雪姬许配给胜赖殿下如何?”
信长的使者织田扫部助向信玄提亲。雪姬并非织田家所出,胜赖却是武田家的嗣子。众人都料想信玄一定会拒绝,没想到他爽快地应允道:
“就这样吧。”
信长的外交工作大功告成。后来,雪姬生下了信胜,产后却不治身亡。这是永禄九年年底的事情。
雪姬之死,切断了与信玄的纽带,信长又开始琢磨另一门亲事。
这篇故事的稍后部分将会提到。
永禄十年的秋天。这次的提亲,对武田家而言吃的亏更大。
“请指婚菊姬公主。”
信长请求道。菊姬是信玄的女儿,虚岁才七岁。而即将成为女婿的信长的长子信忠不过才虚岁十一岁。竟要为两人指婚。
出嫁,说得不好听就是去当人质。处于弱势的织田家原本不具备提亲的资格。
就连信长自己都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而信玄又爽快地答应了:“我看行。”
这时,信玄开始盘算起信长的利用价值。一旦要进军京都,那么可以让沿道的信长充当前锋,除掉自己的敌人。
信长也心知肚明。
“您要是上京,上总介定将赴汤蹈火,为您铲除障碍。”
他频繁地发出信息。而信玄竟然像个孩子般地信以为真。
“信长可是举世无双的人才。”
他如此对左右说道。为了巩固这种“举世无双”的关系,信玄接受了对方的提亲。他冒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可能成为人质的危险,答应和织田家联姻。
(想不到信玄这么好骗。)
说不定,信长正玩弄着虎须洋洋自得呢。表面上,他似乎开心得很。
两名孩子的婚约在永禄十年十一月确定下来。信长立刻派人向甲斐送了一份庞大的聘礼。虎皮和豹皮各五张,再加上五百匹绸缎,价格昂贵。
武田信玄也差人送来回礼。甲斐原本是山国,与尾张的商业地带不同,土地贫瘠。送来的熊皮已经是了不得的厚礼了。另外还有些蜡烛、漆和马匹什么的,对于经济发达的尾张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信长却很是喜欢,他盛情款待了武田家的使者、信州饭田的城主秋山伯耆守晴近,推荐道:
“我们美浓的长良川里放养的鱼鹰,可是世上少见的东西。”
这个一贯不苟言笑的人亲自拽着秋山的手,陪同他观看了鱼鹰,还乘船在长良川上尽兴而返。
同时,信长也在广招人才,为下一步飞跃做准备。
新占领的美浓出色的人才都被他高薪请了去,并得到重要的职位。信长向来爱才如命。如果无能的话,即使是历代的重臣他也不予重用,而有才之人则反之。
此时,他已经从原先道三的手下、现今织田家的武将猪子兵助那儿听说了“明智光秀”的名字。猪子恰好收到了越前光秀的来信,得知了光秀的近况。
光秀的信中,丝毫没有提及“劳烦举荐”的内容。他只是写道:“我已经厌倦朝仓家的门客身份。有朝一日终将遵照将军大人(义秋)的指示,找到能够施展才干的地方。”光秀盘算,这些内容迟早会落到信长的耳朵里。
信中,他好几处提到了“将军大人”的字眼。可见他心思缜密,不想被人看轻。
“明、智、光、秀。”
信长小声嘟哝着。
明智光秀,恐怕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明智闪光而秀逸,听上去就像一首诗篇。
信长来了兴趣。
桔梗花
且说越前的光秀。
他每日奔波在一乘谷的朝仓家和金崎城的将军府(足利义秋的寓所)之间。
秋天到了。
一乘谷光秀家中的墙角下,长着一簇桔梗。这些日子开花了,小小的花瓣娇嫩欲滴。
“桔梗开花了。”
这天清晨,光秀站在屋檐下自言自语道。妻子阿槙一看:
“真的啊!”
她小声地欢呼道。原本这种杂草开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明智家的家徽正是桔梗图案。
桔梗花象征着光秀和阿槙的故乡美浓。美浓的土岐氏,不论是宗家,还是类似于明智氏的分支,几乎都将桔梗作为自 5df1." >己的家徽。
这个家徽的由来还有一个传说。很久以前,土岐源氏在他乡征战时,士兵们都在头盔上插上一朵桔梗花作为暗号,碰巧打了个大胜仗。为了图吉利,美浓的土岐源氏从宗家到分支都使用桔梗花的图案作为家徽。
“桔梗花提醒了我,”光秀想借着这个机会告诉阿槙,“我也差不多该开花了。”
“您的意思是?”
“朝仓家我已经受够了。”
其实,阿槙也早就察觉到了。她听说,最近,主公义景的丈人鞍谷刑部大辅嗣知在朝仓家颇为得势,凡事都刁难光秀,还经常在义景面前说他的坏话。
“鞍谷刑部之辈,就像浮在朝仓这口古井中的蛆虫。只要这些蛆虫得势,朝仓家就永不见天日。”
鞍谷和光秀在政见上存在分歧。光秀把将军(还不是正式的将军)义秋从近江领了过来,主张:“奉将军进京,竖起朝仓的旗号。”
鞍谷却持保守态度。他觉得义秋的到来只会招来祸乱。
“光秀想把朝仓家推到火坑里去。”
他说。
主公义景却为将军这一武家的最高首领前来投靠自己而喜悦万分,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采纳鞍谷的意见。
于是,鞍谷便将光秀视作眼中钉,不断谗言诽谤,想..将他驱逐出境。如果连身为将军联络官的光秀都被朝仓家赶跑了,相信足利义秋也会感到不自在,主动投靠到越后的上杉那边去。
“鞍谷刑部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最近去府里,连倒茶的下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光秀凝视着墙角的桔梗。
“呆在越前,我只能白白枯萎。”
“那您上次提到的事情?”
“不错,去织田家。”
光秀道,紧接着,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虽然不是很愿意。不过,要是和朝仓家相比,两者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第二天一早,光秀起身去越前敦贺的金崎城向义秋请安。
将军义秋很久没见到光秀了,自然十分高兴,吩咐摆酒招待。
义秋向来生性急躁。他早就对朝仓家心怀不满。
“对我倒是尽心尽力。不过,要是进京拥立我做将军,恐怕还缺少实力吧。你怎么看?”
光秀也有同感。
只不过自己身受朝仓家的俸禄,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对方的坏话。
义秋也觉察到了,他把光秀带到院里,两人找了一处亭子的角落里坐下。
“这里没人会来。你就直说吧。”
光秀首先表示自己和义秋的想法相同,并强调再往后也只能投靠织田信长了。
“信长是个危险人物。”
义秋看得很透彻。他四处收集了所有能收集到的信息,包括信长的性格、日常生活、实力、行动等等。
“起先藤孝也看好信长,不过最近却颇有微词。”
危险,指的是信长的性格。他到底会不会有光复足利幕府这种忧愁感伤之情呢?
当然,义秋如果投靠信长,信长一定会很高兴。对于织田家这种暴发户而言,无疑是被贴上了金子。
“供奉义秋上京。”
如果打着这个冠冕堂皇的旗号,不仅可以趁机铲除进京沿途上的各个大名,也可以以此为名目在铲除之前施展怀柔政策。区区一个义秋,如果好好加以利用,会成为织田家无形的巨大战斗力。
风险也不小。
凭信长这种只重视实际利益的性格,一旦征服了京都,不再需要义秋了,便会将他像破草鞋一般地扔掉。
“此人性格暴戾。”
“确实如此。”
光秀对此评论并无异议。光秀自己也一直持这种看法,他也一直主张,“没有比投靠织田家更冒风险的了”。
“只是,依鄙人之见,也只有这个尾张人能够平定天下了。”
“我也这么看。”
义秋也无暇再顾及自己感情的好恶了。依靠能够平定天下的人,是这个漂无定所的将军唯一的活路。
“我有一个办法。”
光秀哑声道。
“说是办法,倒不如说是对殿下的请求。”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是这样。”
光秀要求义秋向信长举荐自己。如果将军义秋亲自举荐,天下再没有比他身份更高贵的介绍人了。信长也自然会厚待光秀。
“你要退出朝仓家吗?”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若是历代承恩的主家自是另当别论,光秀在朝仓家不过是一介乞食的食客而已。于己于人,退出都没有任何妨碍。”
“这样啊?把你派到织田家?”
义秋并不笨。他立刻看穿了光秀这番话的真正用意。
也就是说,义秋要把光秀“派遣”到织田家。或者可以说是“暂时托付”。说得俗一点儿,光秀借着足利将军的光环前去织田家。这样就能位居高官。
“这样就能放心了吧。”
义秋的表情阴雨转晴。倘若将来,信长想对足利将军家图谋不轨时,光秀一定会从中阻止。肯定会这样。光秀去织田家的目的本就在此,只要光秀在信长的左右辅佐他,将来就不会发生99lib?
这种荒唐的事情。
“好主意啊!”
义秋拍打着膝盖。
“光秀,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这个喜欢阴谋诡计的候补将军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个逮住了蜻蜓的孩子一般。他的性格缺乏沉稳,总是急不可耐地想一些点子。
“——怎么能麻烦将军您呢。”
光秀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光秀乃一介孤客,只能仰仗将军您讨一条活路了。”
光秀无法说出追从两字。他的话透露着无奈的悲哀。
“那好办,你先加入我的旗下。”
义秋一口答应。其实有些牵强。要成为义秋的属下,首先要有官位。义秋现在并不是正式的将军,并不具备向朝廷奏请官位的权利。
“你先算作我这边的人吧。这样的话信长也不会怠慢你。”
义秋立即向朝仓家派去使者要求道,“我想直接收留光秀”。朝仓家也极其简单地应允了。
(我还以为会稍做反对呢。)
光秀不禁心生惆怅,同时也断了对朝仓家的念想。
义秋的金漆御所里,不断有各国大名的使节进出,义秋也派出使节前去走动,织田家也是其中之一。
义秋就光秀一事写了信,交给织田家的使节。
信中如此写道:
“出自美浓的明智光秀乃我的心腹之一。此人知书达理,才华超群,历代幕臣惟有不及。此人曾游历各国,见闻之广无人可比。最可贵的是此人胸怀宽大,通晓兵法,骁勇善战。只可..t>惜予乃流离漂泊之身,无法加以扶持,实乃悲憾,故有意托付于你。”
信长向来当机立断。
他马上叫来猪子兵助。
“你到越前敦贺的金崎御所去一趟。只要告诉对方同意二字就行。人交给我。”
“谁?”
“这还不明白?你的老相识呗。现在在将军身边。”
“啊!”
猪子兵助喜出望外。道三活着的时候,常在身边伺候的猪子兵助就对年轻的光秀敬佩有加。他清楚地知道,道三对光秀这个自己正室夫人的外甥寄予了极大的期望。
“我这就去。”
兵助退下后,信长又唤来勘定官。
“领内有没有空着的土地?”
信长问道。他想知道,现在有没有尚未分配出去的土地。
“还有”,勘定官答道,“美浓的安八郡尚空着,俸禄五百贯文。”
换成大米产量的话,大约五千石左右。可以说得上是武将的待遇了。
(先封给他那里好了。)
在信长看来,光是光秀的经历就配得上这个价值。
可以利用他与足利家的关系。信长也清楚地知道,要想得到天下,形式上就必须拥立足利家。而中间的桥梁,没有比光秀再合适的人选了。
而且,光秀还精通室町风格的礼仪。将来,信长和将军、朝廷建立起关系时,必须要有熟悉贵族阶层习惯的部下。
信长的家臣多是擅长领兵作战的武将,缺乏这方面的人才。他们大多没有教养,不适合派往他国出使。
(正合我意。)
信长把光秀定位为文官,并做了估价。
(不知道有没有大将之才,起码也能当个武士用吧。)
信长尚不确切。虽然义秋将军在信中写着“骁勇善战”,信长却不置可否。有没有军事上的才能,一定要实际观察,付诸实践才能知晓。
(倘若如将军所言,再增加俸禄也不迟。)
信长进了后宫。
“阿浓,阿浓你在哪?”
他连声叫着穿过走廊,来到浓姬的居室。
“你表哥要从越前来这里。”
信长道。
“明智家的光秀。很想念他吧?”
“哦。……”
浓姬诧异万分,信长平时可没这么大惊小怪。
“听说蝮蛇很是喜欢他。蝮蛇的眼光不会看错。蝮蛇不会单单是欣赏光秀的满腹经纶吧?”
“铁炮技法也不错。”
“呃,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浓姬撒了个小小的谎。她还是少女时,父亲道三时常将表兄带在身边藏书网,就像师傅疼爱徒弟一般悉心教导,就算闭上眼睛,她也能清晰地记起那个浑身闪耀着光芒的少年。
“不管怎么说,”信长自顾自地说道,“光秀也算得上是老臣之后。”
想当初,信长的丈人道三在长良川畔落难时,光秀的舅舅明智入道光安毅然表明对“道三的友情”而坚守明智城,最后殉节而死。信长即使是出于对道三的孝道,也应该照顾他的遗族。
其实,在光秀这件事上,信长原本并没有考虑到这些感情因素。他只是为了让浓姬高兴,才说了这番话。
浓姬到底是女子。她不由得热泪满眶,哽咽道:
“您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难过吗?”
“当然。”
“你得感谢我,”信长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还痛痛快快地帮你报了杀父之仇。”
“光秀哥哥什么时候来呢?”
“不知道。”
信长走到门口,正要出去时又回头道:
“我会派道三的旧臣猪子兵助作为使节前往金崎御所。参拜将军,顺便见见光秀。你找个婢女的名义给光秀捎去点东西吧。”
没想到,信长还有如此心思细腻的时候。
浓姬的身份比光秀高,自然无法直接送礼。信长的意思是,让她用婢女的名义。
浓姬的贴身婢女们大多来自美浓的旧斋藤家,几乎都认识光秀。
各务野最合适了。浓姬立刻招来了各务野讲了这件事。
“送什么好呢?”
“鲤鱼怎么样?”
鲤鱼擅长逆流而上跳跃龙门。寓意着进了织田家的门后平步青云,自然是再好不过。
下人们立即去准备。
幸好找着了一条大鲤鱼,装入涂着黑漆的水缸后,交给了动身前去越前的猪子兵助。
谒见
?光秀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下定决心。
然而,一旦下定决心,此后的行动,就像构图清晰的画师手下的画笔一样,运笔干脆利落。
他离开越前朝仓家后,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去投靠织田家。
太仓促反而让人看不起。光秀暗想。
他从朝仓家的首府一乘谷搬走后,仍然逗留在越前。
他把落脚处放在了刚来越前时曾住过的越前长崎的称念寺。
光秀和织田家的使者猪子兵助约好在这里见面,并栖身于织田家。
“总之,我收拾好以后就去。请代向上总介殿下和浓姬夫人问好。”
光秀告诉同乡的旧友。
他们还谈到了已故的道三。
“关于道三殿下,还有这么件事。”
兵助说。
“那时我还年轻。浓姬小姐刚嫁到织田家不久,道三殿下想看看女婿什么样,便把见面地点定在了国境边的圣德寺,丈人女婿得以相见。那时我也随同道三殿下一起去了圣德寺。”
“这件事很出名。”
光秀道。关于那场戏剧性的会面,如今的美浓和尾张可以说是无人不晓。
前面也提到过这个故事。
道三的随行侍卫们看到信长怪异的打扮和举动,无不认为:
国君如此愚笨,尾张迟早会是道三的囊中之物。
他们都喜滋滋地踏上了归程。只有道三一个人,一路上闷闷不乐。途中到了茜部村稍作休息时,道三向身边的猪子兵助问道:“你觉得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那时,就连猪子兵助也对信长一笑置之,答道:
“此人也太不成气候了。”
道三却叹气道:
“不成气候吗?将来我的儿孙们恐怕会到他的门前牵马,美浓也将会是我送给女婿的礼物。”
光秀虽然早听说过此事,然而当时亲临现场的猪子兵助再次将此事娓娓道来,道三、信长二人的表情和语气都栩栩如生,光秀仿佛第一次听说此事,满是新鲜感。
“估计这件事,会流芳百世呢。”
“怎么会呢,太荒唐了。”
兵助苦笑道。他觉得此事对自己是莫大的讽刺。
“猪子兵助我太惭愧了。有眼不识泰山,竟然藐视上总介殿下。你看现在,我还不是当了他的手下。美浓也如道三殿下所言,拱手送给了信长。一切都被道三先生言中了。”
“没什么可惭愧的。”
光秀微微笑道。
“只不过是人各不同罢了。”
光秀一直把已故的道三当作师傅一般敬重。既然兵助远没有道三的锐利眼光,感到后悔、惭愧甚至都是不逊之举。
兵助回去后,光秀急忙整理家产。用不上的东西都尽悉换成了银两。
手头的银两增多了。
幸亏在朝仓家当食客的时候,手下人手少,俸禄都换成银两存了起来。
(趁着北国还没下雪。)
光秀把行李抬上货车,带着手下人马离开了越前长崎的称念寺。这天已是秋末,风刮得很厉害。
“去敦贺。”
光秀下令道。无论如何,也要先到敦贺藏书网的金崎城里去向义昭(义秋此时已改名为义昭)告别。
沿途他又去了不少地方。
为了给织田家准备礼物。
(越豪华越好。)
光秀想。原本流浪之身是不需要什么贡品的。光秀的自尊心却不允许自己空手走进织田家。信长夫人是自己的表妹,那么自己和织田家就是姻亲。而且自己还有“幕臣”的名号。他想极尽自己所能华美地进入织田家。
他来到三国凑。
这里是北陆路上屈指可数的港口之一,日本海岸的物资大多集中在此。
光秀买了五只葡萄樽和二十个腌咸鲑鱼的竹叶包,作为送给信长的礼物。
顺便提一句,光秀此行还到三国凑附近一座叫做汐越的小渔村,观看了有名的汐越松原。每棵松树都由于抵抗海边的潮风,不断露出树根,这些树根的前方便能将白浪滔天的日本海一览无遗。“汐越之松”便传说是以前源义经沦落奥州时,对此景恋恋不舍,喜欢义经的光秀听后更是感怀不已,作了一首王朝风情的诗歌,情感细腻。
涨潮时分
仿佛洗过的银白
岸边的松根
闪闪发亮
(也要给浓姬夫人准备礼物。)
光秀心想,又接着购置物品。
他去了府中,买了三十捆越前大泷的特产结发纸、上千张府中的特产云纸,然后又派人去了户口,买了户口的特产网代组的砚盒、书信盒等,到了敦贺,又买了一座银制的香炉,以及大大小小的杂品五十余个。这些东西,几乎都是为浓姬准备的。
光秀到了岐阜城下。
猪子兵助闻讯赶来后,立刻帮光秀一行人寻找住处,最后选在了这座新兴城市里的日莲宗常在寺。
“提到常在 5bfa." >寺,还真是亲切啊!”
光秀感叹道。
道三还是京都油商的“山崎屋庄九郎”时,怀揣野心来到美浓,最初踏入的就是这座寺院。
“兵助,不管是你,还是常在寺,都与去世的道三颇有渊源啊!”
“也许这正是道三殿下的安排呢!”
兵助小声笑道。
光秀立刻动身去了常在寺,到了门口,让人挂上了“明智十兵卫光秀借宿”的牌子。
他借了书院作为自己的居室,去向住持打招呼。此时的住持叫做日威,距离道三的朋友开山住持日护上人已是第三代。
寺院里尚留有不少关于道三的传闻。
“您一定听说过。”
住持娓娓道来。
“道三殿下年轻时,曾在京都的妙觉寺本山剃度修行,法名曰法莲房。听说才智出众,无人能及。当时,本山的开山住持日护上人也在妙觉寺本山修行,二人情同手足。后来,道三殿下还俗离开了本山,漂泊度日,当了奈良屋的上门女婿,整日忙碌奔波,却未放弃志向,到美浓来找日护上人。他说想当武士,日护上人便举荐给自己的老家长井家,道三殿下得以站稳脚跟。或者不如说是美浓争端的端绪啊!”
“正可谓是波澜万丈啊!如果当初他没有来到这座常在寺,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美浓了。”
“所以说啊,要不是他,美浓当今的国主仍然会是土岐家。”
“哪里的话。正因为道三殿下来到美浓重建了这个国家,才在漫长的岁月中经历了各种风雨,免遭他国的践踏。倘若不是道三殿下守住了美浓,恐怕这里早就落入上总介殿下的父亲信秀殿下的手中,归织田家所有了。”
“确实也有道理。”
住持若有所思,他始终想不明白,道三此人究竟是魔鬼,还是菩萨再世?
而且,道三屡次封赏常在寺,在他的支援下,常在寺修建得高大肃穆,早已不是当年道三来到此地时的光景。道三此举,似乎是为了感谢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日护上人。
道三死后,这里曾一时香火萧条,如今,道三的女儿浓姬不时地派侍女前来为道三烧香,多少又恢复了以前的风光。
此时的信长,正在尾张的小牧城。他接到光秀来到岐阜的消息。
“那个人,从越前过来了呢。”
他告诉浓姬。
“我后天有事要去岐阜,顺便见一下光秀。然后我会让他过来,你也见上一面吧。”
信长对光秀满怀期待。如果把将军的心腹光秀收留在自己身边,也就等于为自己统一天下的大梦铺上了一块坚实的基石。
(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听说此人既通晓兵法,又精通诗歌音律。)
两天后,信长抵达岐阜城,城楼已经快完工了。
父亲信秀活着时曾经日思夜想的稻叶山城。
(总算弄到手了。)
信长满心欢喜,他将这些喜悦体现在了城市改造中。
当他把这座能够俯瞰浓尾平原的城据为己有时,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道三独到的眼光和高超的设计能力。
此城以长良川为天然的护城河,稻叶山的山体则处处为营,城内外的道路巧妙相连,无论是攻是守都能够将其功能发挥到极致。在扎营防守上,信长自然不用另外费任何工夫。
于是,信长只是下令修筑防守要塞,他把精力都用于山脚新建的城馆和改造城下方面。
然而,得到这座城后,信长时不时留宿于此,他开始觉得:
道三也不过如此而已。
山上的要塞太不方便了。虽然固若金汤,反过来却容易禁锢人的心灵,城主由此难免会变得反应迟钝。
便于防守。
然而过度的话,就像缩在壳里的海螺一样渐渐失去了新鲜活泼的朝气,反应迟钝、意气消沉,一统天下的气象也有所消退。
(莫非蝮蛇在建此城时,就已经弃攻为守了?)
反过来,或许可以说道三正是在这种退婴自守的心境下盖了这座城。稍微用同情的眼光看的话,道三经历了大半生的风云涌变,晚年才当上了美浓的国主。
(我还年轻。正因为年轻,才不需要这样的铜墙铁壁。否则会消磨意志。如果不保持继续踏平其他领地的野心,那么我也就不是我了。)
信长下定决心。
因此,信长在改建岐阜城这件事上,对居所更为上心。
雄伟壮观的居所快要建好了。宫殿上下共四层。
一楼有二十间会客室。铆钉都是黄金质地。
二楼主要是浓姬的居室,周围是侍女们的房间。客厅里铺着金缕布,搭着瞭望台,可以望见城下和稻叶山。三楼是茶室,四楼的角楼则用于军事。
“我去过葡萄牙、印度和日本的各个地方,却没见过如此精美华丽的宫殿。”
之后来到岐阜城下的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99lib?斯在书信中如此写道。
这座“宫殿”基本上已经完工。信长到了岐阜,在此住了一晚,次日早晨,在一楼的大会客厅接见了光秀。
光秀跪在下方。
(头发真稀疏。)
这是信长的第一印象,他向来对人的身体特征很敏感。
(像个金桔。)
脑袋小而尖,皮肤略微泛红,越看越像金桔。信长充满好奇地紧盯着光秀的脑袋。
完全是少年的目光。信长的心里,总是住着另一个调皮的自己。
(真想摸摸他的脑袋。)
信长甚至想道。换做十年前,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不停摩挲着光秀的脑袋。现在的信长毕竟是大人,他能够控制得住自己的冲动。
光秀,欢迎你来。
信长呼道。
光秀按照礼节,耸了耸肩膀又恭谨地弯下腰去。像他这么擅长室町风格的礼节,绝不会偷窥信长的表情。
(嗓音真怪。)
他心里暗想。就像奔走于树丛间的猿猴的叫声。到底是大名家的孩子。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说话的声量。
猛地一听,确实声如其名,像个白痴。然而,桶狭间一战后,信长的所作所为绝非一介白痴所为。
不过,此人的声音绝不寻常。
(信长也许真是个天才。)
光秀又想道。
“收到你送的东西了。”
猿猴的叫声又响了起来。
“内人也收到了。都是好东西,我很高兴。”
这个人用词还真是粗鲁。就像个樵夫在说话,丝毫谈不上用词文雅。估计不是不懂言语的应用,就是天生缺乏这种能力。
“你上前来。”
光秀施了一礼,仍旧低着头,只是微微支起腰向前挪动了些许。按照室町幕府的礼法,要的就是欲进非进的效果。这种演技会给对方造成畏惧而不敢造次的印象。
只可惜,从尾张的区区一介小官成长起来的织田家并不懂这些礼法。
信长满是新奇地望着光秀的举动,忍不住问道:
“你是不是腿不太好呢?”
他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光秀不禁出了一身汗。
(这个蠢货。)
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无需表演京都的礼仪规矩,为了表明“腿没事”,他立起膝盖向前迅速挪动了两三米后,重新又叩拜在地。
(抬起头来。)
信长命令道。光秀心想“豁出去了”,便猛地抬起了头。
(挺像阿浓的。)
信长觉得。
道三樱
信长在和光秀的交谈中,完全为对方所折服。
(这次可得了个宝贝。)
信长心下这么一想,脸上也就乐开了花。要知道,此人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
首先,光秀的知书达理就是织田家清一色的猛将们所不具备的美德。选他作为织田家未来的外交官,再合适不过了。
说到外交官,光秀不仅深得将军义昭的信任,在京都的公卿、僧侣之间也小有名气。这些对于地方大名的外交而言,都是宝贵的无形资产。
不过,仅凭以上这些,光秀只不过是个>具备外交技术能力的手下而已。信长预感到,光秀还拥有决定织田家外交政策的能力。
这么想的理由是,光秀周游列国,通晓各国的人物、交通、地形和风俗人情,一说到天下的形势,他会利用自己丰富的见闻加以明确的判断。
(光是这项才能天下就无人能敌了。)
信长打量着光秀,暗暗称赞道。
光秀的才能还不仅如此。以上种种,只是明智光秀此人的一个部分而已。
光秀更是一个军人。他不光是精通刀枪剑炮,还罕见地拥有统帅大军纵横沙场的才华。信长能看得出来。
而且,他的举止毫无粗野之处,温文尔雅,犹如玉树临风。
(这次花的代价太值得了。)
信长心想。他这次的接见时间很长,远远超过了初次会面的时间,到了傍晚,才让光秀退下。
两日后,信长回到小牧城,来到浓姬的房中。
“我看到光秀了。”
他说。
浓姬脸上立刻浮起两朵红晕,紧接着,她又平静地问起对方的情况。
“长了个金桔脑袋。”
信长道。
“脑袋?”
“没错,有点秃。”
(不会吧。)
浓姬不愿相信。在她的记忆中,光秀浑身焕发着光彩,他标致的五官几乎独占了宫中女人们所有的话题。
(难道上了年纪。)
浓姬暗暗在心里屈指一算,光秀比自己大七岁,也就是四十前后的光景,还不至于上了年纪。
“可以留下来用用看。”
信长躺在浓姬的膝盖上。
“是你的表哥对吧?”
“是。”
“和你有几分相似。不过这点我可不乐意。”
“您不喜欢我的长相吗?”
浓姬微笑着问道。最近,信长经常宠幸身边的侍女们,为他生孩子,浓姬痛在心里。
“不是的。”
信长立即回道。他说的不乐意,是指见到了连长相都酷似自己老婆的亲戚,不过他懒得去解释这些。他从小时候开始,就不习惯为自己说明或是辩解行动的理由等。
“你也见见吧。”
信长道。如今浓姬的娘家人已经尽数去世,光秀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信长颇为用心。
“到了明年。”
“为何要等到明年呢?”
“我打算把大本营搬到岐阜城去。那时你去见见他吧。万一我忘了,你就去找福富平太郎吧。”
福富平太郎本是道三宠爱的家臣,浓姬嫁到织田家时他随同前来,之后一直掌管后宫的事务。他的儿子平左卫门骁勇善战,目前正担任信长的御林军侍卫,名震四方。
“岐阜城建得怎么样了?”
“建好了。”
信长答道。
“还剩下稻叶山山顶主殿的屋顶和山脚下城馆的庭园。明年就可以搬过去了。”
(明年。——)
浓姬就可以回到自己亡父的国土和城里了。虽然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江山易主,但是旧稻叶山城(岐阜城)毕竟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她做梦也不曾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回归故里。
“阿浓,很想家吧?”
“没有啊,还好。”
浓姬摇摇头,脸上有少许不悦。就算回到老家,父母和故人、以前的婢女们都已经物是人非,又有何意义呢。
她黑暗的心情中只有一线曙光。那就是能够在城里见到昔日的故知光秀。这么一想,才发现那时曾经欢聚一堂的家人和旧臣中,也就只剩下光秀一人还活在人世。
第二年的九月十八日,织田家的家臣们开始大迁徙。
上万名武士们扛着大旗,浩浩荡荡地出了尾张清洲城,直奔藏书网距离三十二公里开外的美浓岐阜城而去。
织田家的家臣们身穿的盔甲华美精致,名副其实地证明了尾张的富裕。枪炮也数目众多。一行人扬尘北上,行走在浓尾平原上的风景实在是壮观。
浓姬也从小牧城启程了。女眷们的队伍也足足有数十米长。
众人尽悉进了岐阜城。从即日起,织田家的大本营正式搬到了美浓的岐阜。
光秀站在城门外迎接着入城的尾张大军。浓姬乘坐的轿子也从他面前经过。光秀一脸谨慎严肃,一直目送着那顶用赤红和黄金装饰的华丽轿子离开眼帘。
而他的多愁善感,注定了他的内心另有天地。
(要不是造化弄人,也许就成了自己的妻子。——)
他盯着轿子,心潮起伏。以前在鹭山城侍奉道三左右时,道三的言辞用语中总让他觉得似乎要把..女儿许配给自己。没想到浓姬却被嫁到了尾张,如今更成为了全天下的织田信长夫人。
(人的命运真是无法预测啊。)
光秀也不得不感叹道。
织田大军搬到岐阜后,大概过了十来天,浓姬身边的老臣福富平太郎来找光秀。
“殿下特别恩赐。准许您到后宫参见夫人。”
他郑重地报告道。福富老人原本就是美浓人,自然了解光秀以前的身世,恭敬得如同对待主人一般。
光秀领命前去。他按照男家臣的规矩,走到正对着庭院的走廊下坐了下来。
浓姬坐在房中。这天她特别精心地化了妆,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模样。
“十兵卫君,很久没见了!”
浓姬低声道,她的嗓音带着湿润。
光秀平伏在地。继而略微直起上身,他用洪亮的声音先是向浓姬请了安,然后对这次推举表示感谢。
“我可没有推举你什么。你已经名声在外,尾张稍有头脸的人物都知道你的大名。”
(头发不少啊。)
浓姬嘴上说着话,心里想道。光秀的头发细腻,信长说他谢顶一定是光线的关系。在浓姬看来,光秀的唇角仍旧带着高雅,目光清凉,眉毛舒展。看不出和年轻时候有什么变化。
“你也没怎么变嘛。”
“哪里。”
光秀苦笑道。
“这可不是夸奖我的话吧。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男人应该有变化才对。”
“没有,我说的是相貌。一点儿也没变。”
之后,两人聊起了斋藤山城入道(道三)的旧事。
“那里,”浓姬抬起袖子指了指院里,“有一棵老樱花树。亡父十分钟爱,给它起名叫青岚。如今,也只剩下这棵樱花树了。”
“提到山城入道殿下,”光秀接过话,他有一瞬间似乎犹豫该不该讲,很快下定决心道,“我在京都见过万阿夫人两次。每次都受到热情招待。”
“万阿夫人,是不是父亲大人住在京都的正房妻子呢?”
“正是。油商山崎屋庄九郎的妻子。”
“我听说过她。”
浓姬露出快活的笑容。
“父亲大人经常提起她。”
“山城入道殿下吗?”
光秀愕然。真不愧是道三,连自己在京都另有妻室的事情都能毫不避讳地告诉女儿。
光秀千思万想总结出,浓姬是道三唯一的女儿。正因为浓姬身为女儿身,道三才会放心地把自己的男女私情讲给浓姬听。
“尤其是快嫁到织田家的那几日,每天都要讲到万阿夫人的事情。那位夫人……”
浓姬忽然热泪盈眶。她本想说,“父亲毕生最爱的女人是万阿”,却被心中翻涌的感情哽咽住了。
“万阿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过得好吗?”
浓姬急切地问道。她急着想要了解父亲曾经爱过的女人,哪怕是一点点。
光秀简洁地描述了一遍万阿的情况,说道:
“万阿夫人恐怕是天下第一奇女子。”
“此话怎讲?”
“她说,我不知道什么美浓的国主斋藤山城入道道三。也没听说过。我的丈夫是油商,叫做山崎屋庄九郎,经常出远门,时不时回到京城。我只认识这个相公。”
“是吗?”
浓姬似乎难以理解。她怔怔地望着院里的樱花树,很快才回过神来涨红了脸说:
“这位奇女子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呢。”
她的声音发颤。光秀看穿了她的心情,微笑道:
“要说世上少见,山城入道道三才是当之无愧呢。在美浓身为一国之主,回到京城便是山崎屋庄九郎,集两种人生为一身,古往今来绝无仅有啊!”
“那就是男人的理想吧。”
浓姬淡然道。毕竟由于女人特殊的心理因素,她还体会不到光秀感动的境界。
“绝对的。”
对浓姬的话,光秀率直地表示赞许。所说的男人的梦想,除非具备神通广大的法力,像道三这样同一个人可以变换自如地过着两种不同的人生,简直是不敢想象。如此想来,有关道三的回忆越是久远,就越是觉得他不同寻常的人品、让人感叹的魅力及满身的英雄豪气,恍若神仙在世。
“对我来说,山城入道殿下可以说是师傅,也是神仙。这种想法至今也没有改变。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变了。”
“那么你,”浓姬微笑着说,“也有两个妻子吗?”
“岂敢,这方面我可不敢效仿,也无法效仿。我的内人阿槙,只要我对她好,她就觉得满足了。”
“是叫阿槙吗?”
浓姬顿时笑容bbr>收敛,又马上恢复到刚才的表情,她接着说,一定是个美人吧,有空过来坐坐。
“有几个孩子了?”
“都是女儿。”
光秀苦笑道。他有三个闺女。身在武家,女子自然不便继承家业,光秀却迟迟不娶偏房。在这一点上,他和孜孜不倦追求红颜的“先师”倒是不同。
“十兵卫君还真是甘于平稳呢。”
浓姬笑出声来。光秀似乎不悦,有些粗暴地应道:
“怎么会呢?有志的男儿怎么能甘心平稳呢?”
说此话时,光秀并没有什么深切的寓意,只是十五年后,所有人都悟出了这句话的深意。
此时此地,只有秋日下灿烂温柔的微笑。
光秀告退了。
这段时间,与军事相比,光秀几乎埋头在外交官的工作中。特别是对义昭的外交。
光秀在得到信长封地的同时,还接受着将军足利义昭的微薄俸禄,这在当时是极其罕见的。一人同时侍奉二主,可以称得上是奇闻。
然而,要是严格来讲,也许不能说是两名主子。义昭是日本国武家的最高领袖,身份无人可及,与岐阜的信长无法相提并论,而且,义昭作为“武家首领”不过是有名无实,即使领取俸禄,也绝不同于普通的主人和部下的关系。
而织田家则把拥有这种身份的家臣当作一项荣誉。信长之所以爽快地接受,正是由于他十分看重光秀的这种身份。
光秀当前的任务是,把住在越前金崎、接受朝仓家保护的义昭带到岐阜的织田家来。
换做织田家来保护义昭。然后再由信长领着这位将军继承人上京继位,借他的权威俯瞰天下。光秀向信长献计,强调这是在短期内统一天下的最佳方案,信长也大加赞许:
“你一定要把将军带到岐阜城来。除了我,天底下还有谁能让他当上将军?”
他下令要尽快接义昭过来。
由此,光秀终日奔波在岐阜与越前金崎城之间,没有半点偷闲。他把自己将来的雄心壮志,尽悉押在足利、织田两家结盟的这个筹码上。
天下布武
义昭急不可耐地想要早点当上将军。他藏身在敦贺湾上突起的一座小城中,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海边的风景他也早已厌倦了。
也难怪他干着急。
“怎么还没来?”
他一天要念叨好几遍。他指?的是——织田家派来接他的人。既然已经决定要投靠织田家,他再也无法等待下去了。
“您再忍耐几天。藤孝(细川)殿下和十兵卫光秀正在为此奔走呢!”
每次,身边的侍卫们都如此安慰他。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在四处奔走。
不仅仅是他们,信长本人也不例外。他派出织田家中凡是具备外交才能的部将们,为迎接义昭做着各种准备。
在战国诸侯当中,信长算是新兴势力。从实力上判断,他不得不向甲斐的武田氏和越后的上杉氏打好招呼:
“提出此事虽然实在是有失妥当,我想把将军(义昭)殿下接到岐阜。原是出自一片忠心,请明察才是。”
以便事先得到他们的同意。
除此之外,在北近江的小谷还有势力颇为强大的新兴大名浅井氏。从交通上来讲,义昭要想从敦贺南下必经此地,就算信长要拥立义昭上京也必须取道而行。由此,对浅井氏也要实施充足的怀柔政策才行。
幸好早在永禄八年,信长就已将妹妹阿市嫁给浅井氏,两家结成了姻亲。谈判自然也就不费力气。只是南近江的六角承祯与京都的三好羽党结为同盟,似乎不吃信长这一套。
当前的形势可以用且慢二字来形容。
“还没来呢?”
义昭仍在继续念叨,到了永禄十一年七月,信长的外交总算有了眉目,义昭终于等到了移驾岐阜的这一天。同月十三日,义昭从敦贺动身,沿着北国街道南下,两天后到达近江小谷城,在此逗留了数日,受到城主浅井长政的热情款待。
细川兵部大辅藤孝也寸步不离义昭的身边。
老臣柴田胜家作为岐阜织田家派出迎接义昭的统帅来到了小谷城。木下藤吉郎秀吉担任胜家的副官,明智光秀则兼任足利家的联络官和司仪官。
细川藤孝作为幕臣找到盟友光秀,问道:
“信长是怎么想的?”
“是动真格的。”
光秀不便多说,只好简略回答。
“我在织田家任职后才发现,那位上总介殿下绝非一般常人。”
“此话怎讲?”
“干什么都是动真格的。如此勇者还真少见。”
换而言之,信长一旦决定了要接收义昭,就誓死坚持到底。绝不同于朝仓义景采取的那种礼仪性态度。所以光秀说他动了真格。眼下又拥立义昭进京,情势万分险恶,信长仍是“动真格地”付诸行动。
光秀所说的“动真格”,似乎是指——为了达到目的而进入忘我境界的意思。
“凡事无论大小,他都有这个劲头。”
这个男人具有强烈的目的意识,为了实现这一目的能够集中自己的所有,也就是光秀所说的“总是动真格”。
“在女人身上也是。”
光秀一本正经地接着说。
就算和女人睡觉,他也是戏耍中带着认真。他认真地想要生孩子。他甚至会想到如果生的是女孩,该如何用于自己的政略上。他在光秀眼里是这样的一个人。
“呃?”
藤孝吃惊的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光秀,竟然破天荒地说起了男女之事。
“刚才的话粗俗得很,让您见笑了。”
“哪里的话,听了更容易了解上总介殿下的为人。不过,”藤孝压低了声音,“听说上总介殿下最近用的印章有些怪。”
“印章?”
“就是这个。”
藤孝摊开左手,在上面做了一个盖章的姿势。他说的就是那种红色或黑色的章。藤孝的意思是说,印章上刻的字样有些怪。
光秀点头道:
“是‘天下布武’四个字。”
“没错,就是这个‘天下布武’。——虽说是自古以来少见的豪言壮语,你是怎么看的?没觉得有问题吗?”
“嗯,这个嘛。”
光秀到底还是没有发表意见。
当时,各国的武将都流行将自己的理想寄予在印章的文字中。时下尤其流行得很。
号称关东霸王的小田原的北条氏康就制作了一枚“禄寿应稳”的大印。
意思是“禄寿则能安稳”。氏康虽是与谦信、信玄齐名的一代名将,却是北条家开运之祖早云的第三代继承人。氏康的理想便是维持先祖列宗们开辟的家运、保全天寿,即对平安无事的祈愿。
自认为用兵如神的上杉谦信,大印的把手上刻着狮子像,印文是“地帝妙”三个大字。他从地藏、帝释、妙见等印度三神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祈求加护,并笃信不疑。印文恰恰反映了谦信对宗教的信仰。
“这么看来,上总介(信长)殿下便有心要一统天下了。”
藤孝说。放眼天下,可以说没有哪名武将不曾梦想过成为天下霸主的。不过,他们也只是停留在梦想阶段,中国的毛利氏采取的是保守主义,坚持不踏出中国半步,关东的北条家也顾虑到领地的安全,并没有采取任何具体的举措。
具有明确的目标,并按部就班实施计划的,恐怕只有甲斐的武田信玄而已了。
“天下布武,好大的口气啊!”
藤孝又重复道。天下布武难道不应该是征夷大将军的用语吗?也就是足利将军。具体而言,义昭才能配得上这份荣耀。
“要真是这样,上总介殿下表面上拥立义昭当上将军,暗地里却打算瞅准时机自己取而代之。难道不是吗?”
总之,在身为幕臣的细川藤孝看来,信长的热情虽然让其感动,同时他又担心信长怀揣着狼子野心。
“这可不像兵部大辅讲的话。”
光秀笑了起来。让藤孝吃惊的是,光秀不仅毫不担心,反而出人意料地说道:
“男儿有志莫过于此。”
“呃,说来听听。”
“男儿有志理应如此。正所谓身居片隅,却有气吞山河之势。”
“十兵卫君的意思难道是说,信长要抢夺原本属于足利家的日本国家的武权?”
“我说的是气势。”
光秀急忙解释道。
“天下布武,表达的是气势。——并不是说上总介殿下想要抢夺足利家的天下。”
“但愿如此。”
“不过我倒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向来机敏过人的兵部大辅,会讲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来。”
“从我的立场上的确会担心。在这点上,十兵卫君同为足利家的谋臣,应该相同才是。”
“所言极是。”
光秀对此丝毫没有异议。
“不过,也请理解这是一种气势。不才如我,既然在这世上苟且偷生,也暗怀着天下布武之非想。”
“这么老实的十兵卫君也会这么想吗?”
藤孝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呵呵直乐。
(有什么好笑的。)
光秀暗暗道,脸上却不动声色。
美浓的西庄(现岐阜市内)有座立政寺。此处是净土宗的名刹,寺里有开山智通亲手种下的樱花树,故被通称为“樱花寺”。
这座位于岐阜郊外的寺院,被指定为从越前途经近江小谷远道而来的足利义昭的临时居所。
义昭到达美浓的这一天,一大早便晴空万里,城下的百姓们都纷纷议论道:
“将军要来,大晴天啊!”
大家都看作是祥兆。不管怎么说,像义昭这种身份高贵的人能来美浓国,本身就几乎可以说是奇迹,人们因此而欣喜异常。在远离京城的外地,将军几乎等于神仙下凡。
信长也不例外。
这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就去了马场,挥鞭跑马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
(将军要来了。)
就连信长这样不轻易流露情绪的人,也有了失控的表现。信长这种躁动不安,说明此时的他仍然是一介乡间的大名而已。
城下的百姓们都四处打听:
“有没有办法弄到将军殿下用过的洗澡水?”
大家都深信不疑,将军用过的洗澡水喝了能治百病。
当然,信长从小时候就是一个清醒的唯物论者,从不相信这些迷信。
不过,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凭我自己也能请到将军了。)
他踌躇满志。
更让他兴奋不已的是,请来将军这件事能让“美浓人完全臣服于自己”。占领美浓后,总算能够安抚民心了。
(原来上总介殿下如此厉害。)
美浓的士民一定会这么想。无论是土岐家,或是斋藤道三、义龙、龙兴当政的时代,都未能实现这一壮举。
正午过后,信长率领大军前往关原迎接义昭一行人。
他又领头去了岐阜的西南郊,把义昭安置在了立政寺。
“明智氏的十兵卫在不在?”
信长一边让小厮们给自己更衣,一边着急地唤道。很快,光秀就过来了。
“怎么做?”信长问道。
他的话一向很短。要想理解信长话里的意思,要不聪慧过人,要不就是在他身边伺候很久的下人。
光秀愣住了。
幸好身旁的木下藤吉郎秀吉小声告诉他:
“殿下指的是拜谒的礼节。”
替他解了围。位居高官的藤吉郎虽出身低微,却能立刻领会信长发出的各种指令。
“十兵卫,你听到没有?”
信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像光秀这种总是要慢上一两个拍子的反应,是信长最深恶痛绝的。
“是,遵命!”
光秀连忙大声应道,开始讲起拜谒时的注意事项。
“进了大殿,您不可妄自靠近将军殿下的坐席。”
“那我要坐到哪里?”
信长收回视线,眯起眼睛从上面俯视着光秀。
“坐在走廊里。”
“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狰狞。bbr>光秀慌了,又道:
“这是礼数。将军殿下让您进去,您也得表现出顾虑。叫您三次后,您再静悄悄地跪爬进去就是了。”
“静悄悄地?”
信长学着光秀的语气。刚才的不快似乎缓和过来了。
拜谒的时辰到了。
信长虽说凡事都不喜欢循规蹈矩,这种时候却收敛得极好。凭着卓越的运动神经和敏锐的反应,他完美地上演了一场室町风格的礼仪。
“这位是织田上总介。”
义昭的贴身侍卫细川藤孝向上座的义昭介绍道。
信长远远地跪在下座。
然后他屈膝略微上前,将进贡的礼品单呈给了细川藤孝。
藤孝略施一礼后接过。恐怕此时的这两人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堂堂的幕臣兵部大辅细川藤孝,会成为跪在下座的信长的部下。
藤孝朝着上座微微低头施礼后,开始读起了礼品单。
国纲制宝刀一把
芦毛马一匹
盔甲两套
沉香一品
锦缎百匹
铜板千贯
“你有心了。”
义昭按照礼节回应道。这是收下礼品时的答谢用语。义昭对这种礼节也不是十分熟悉。
仅在三年前,他还是奈良一乘院的一名出身高贵的和尚而已,自然不懂将军的各种做法。这些都是前几天细川藤孝教给他的。在此点上,义昭和信长都是半斤八两。
中途,义昭却打破了规矩。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上总介,你的用心我也不言谢了。..你要是助我实现重振幕府的心愿,我才是求之不得呢。”
他又接着说:
“我可是把你当成我家的守护神了!”
义昭一向喜欢这种极端的表达方法。可能是他的根性。
他还不罢休:
“我何时能回京城?”
这是他最想知道的。哪怕是两年,或是三年,总之他希望有个期限。
然而,信长平静地回答却让义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个月或是下下个月吧!”
信长跪地答道。
“拥立将军立即发兵,一路讨伐逆贼挥师上京,到了京城消灭三好、松永一党,取其首级以血前代将军之耻,同时将您送上征夷大将军的宝座,您看如何?”
义昭一向不擅控制情绪。他顿时手舞足蹈,面露狂喜。
信长绝不是在堆砌华藻之词。他说的是真心话。
这一年的九月,信长率领三万五千大军,奉送义昭开始西上。
这种旁若无人的举动,让天下无不战栗。可以说,战国时代的真正的统一,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挥师上京
光秀到了织田家后,从周围人那里听了不少关于信长的故事。
也包括信长年轻时的轶事。
真是个怪人。他叹道。
大名或是大名的子女原本就生活在室町风格的庄严礼节和规矩之中。家臣拜见时很少发话,其日常生活也只有极少的贴身侍卫才知道。向来都是这种做法。
那个活宝却与众不同。光秀想道。信长的举止在他看来,实在是不可理喻、让人费解。
信长年轻时,堀田有一家大户在津岛村举行盂兰盆节。他男扮女装去了那里,还混在人群里舞兴大发, 4eb2." >亲自敲起了小鼓。
津岛村的村民们得知后无不欣喜,随后又带着舞蹈队一路来到城下,跳舞以作答谢。
信长从城里奔了出来,一本正经地逐个评论着:
“那人跳得不错。”
“这人跳得不怎么样。”
虽然表情严肃,其实他心里开心得很。
(就算再有理由,这种性情轻率的男子,纵观全天下的大名,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光秀想。
光秀还听说了一件事。某个夏日,信长经过一个古老的池塘旁。
“这个池子有主人,是条大蛇。”
当地的老者解说道。信长只要一听到什么变化、亡灵、神灵、鬼神等话题,就会表现出异常的关心。
“怎么可能?”
他从来不信这些。他否定所有“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坚决主张神仙菩萨都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没有什么神灵鬼怪。
“人死后都只是归土而已,一切皆化为无。如此而已。”
他反复挂在嘴上的无神论,在当时实属稀罕。
因此,他对这个老池子的主人是谁感到有兴趣,并想实际加以验证,便下令道:
“把池子里的水舀出来。”
村民们全体出动,用水桶把池子给舀空了。本来只需打开池塘的堤坝就能清空,却会导致稻田受淹。于是,人们不得不一次次地将舀出的水倒到远处的河里去。信长却坚持要这么做。可见他的实证精神是多么的彻底。
后来,发现池水不可能舀空,信长三下.99lib?五除二地脱光了衣服,背上绑了一把刀便扑通一声跳进水中,在水里张大眼睛,拨开身边的水藻,穿过岩石,查看了池底后才浮上了水面。
“没有。”
这就是信长这个人物得以存在的基本精神。同时,这也是信长的一贯作风。
(可得多加小心。)
光秀心想,对方可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估计和普通人从想法上就截然不同。想要跟上信长的节拍很难,他的想法太让人无法捉摸了,他的行动往往也缺乏常识。
虽说不在常识之类,倒也不是“不合理”的意思。其实世间所说的常识,很多都存在着不合理之处。例如崇拜神灵就是一个例子。人类迷信连见都没见过的神仙菩萨,并心生畏惧。这就是所谓的常识。信长却不苟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合理主义者和实证主义者。
(光这一点就够难对付了。)
光秀不禁想道。他虽然不迷信,却是神仙菩萨的崇拜者。他尊重崇尚神佛的世上的习惯和常识,不曾有过异议。
说到神佛,道三应该也不曾相信过吧。然而这名出自妙觉寺的和尚,却巧妙地利用了它们。他让人们相信自己拥有法莲经的功力,并利用了信徒们的愚蠢和软弱。
信长则完全不把神灵放在眼里。光秀稍有不同。他对待神灵既不像道三那般无所畏惧,也不像信长那般冷酷苛刻。不如说他很虔诚。
(和自己完全是两种人。)
光秀也看得很清楚。
虔诚这种东西,信长自打出生就与它无缘。例如对义昭也是如此。
对神佛尚且不虔诚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天皇或将军这些所谓贵人的近亲虔诚呢?
(绝对不可能。)
光秀心想。将来,义昭会不会被他一脚踹开呢?对信长而言,义昭也许不过是眼下被利用的工具罢了。
然而,可以说信长把这种利用发挥到了极致。
信长在挥师进京前,提前向通往京都沿途的各国大名们进行了外交工作。
“鄙人斗胆要奉义昭殿下进京,登上将军之位。绝无半点私心。请诸位谅解鄙人之初衷,助一臂之力。”
对待沿途实力最强大的浅井氏,信长则亲自率领了数名亲卫军前去他的大本营小谷城,拜会了妹夫浅井长政,劝诱道:
“我们一道携手进京吧。”
二人结成了保护将军的军事同盟。由于事关义昭,浅井家也并无异议。即使是年轻的长政,也对义昭的血统持有一种神圣感。
虽是题外话,其实这次的会面,信长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妹妹阿市的丈夫浅井长政。
长政身材高大。虽说在战术上并无过人之处,作为战斗指挥官却是数一数二的年轻武将。
“趁此机会,”长政的谋臣远藤喜左卫门凑到长政.99lib.跟前献策,此时,信长正在城里接受款待,“何不杀了他?”
喜左卫门窃窃私语道。长政笑着说,胡说什么呀。此人虽蓄着胡须,笑起来却十分可爱。
“他可是阿市的哥哥。怎么下得了手?”
最后,浅井氏决定与信长的军队一同进京。
北近江一路畅通无阻。
南近江的山区地带也已经归顺。这里原本群居着甲贺人。甲贺人本来就对将军家忠心耿耿,再加上甲贺人的首领和田伊贺守惟政又是义昭的贴身侍卫。惟政亲自去了一趟甲贺乡,说服他们归顺。
然而,有个人坚决不接受信长的请求。此人正是占据着南近江、盘踞在观音寺城的六角承祯。
“除了义荣殿下,谁当将军我都不承认。”
承祯放言道。
正确地说,他应该姓佐佐木。六角是他的通称。他原名叫做义贤,入道后改为承祯。自从源赖朝时代起就担任近江守护,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家族。
家臣浅井氏早在几代前就背叛主家,独立后当上了北近江的大名。六角承祯眼下占据着南近江一带。
“信长算个什么玩意?”
声名显赫的六角,根本就没把织田家放在眼里。首先,从情理上他们就不可能成为同盟。六角承祯早就和三好一党串通,一直支持着三好党拥立的足利义荣。
“要想从我这儿经过,先问问我的刀枪同意不同意!”
他毫不留情地赶走了织田家的使者。使者回到岐阜,将承祯的原话汇报给了信长。
“承祯入道那么说吗?”
信长表情并无太大的反应。只是声音不同于往常。他高喊了出来。
这一年的九月五日,信长率军离开了岐阜。从宿命论而言,应该说信长迈出了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织田的大军以历代的尾张兵为主,加上最近归顺的美浓兵和伊势兵,东部的盟友三河的德川家康也派出部将松平信一作为代理领兵加入,总人数达到了三万五千人。
经过北近江时,浅井长政的八千人马在此汇合,大军超过了四万。
这四万大军沿着琵琶湖的东岸一路南下,短短几天就以破竹之势踏平了六角领下的十八座城池,最后信长亲自挂帅一气呵成占领了湖畔的观音寺城。
承祯入道弃城而逃,从甲贺抄山道逃到伊贺,赖朝以来的名门望族,几乎瞬间就被铲平了。
(太让人吃惊了。)
随军出征的光秀不禁感叹道。光秀精通战术,当然不会因为打胜仗而大惊小怪。他只是对信长有了新的认识。
(此人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这一点让他吃惊。
进攻之前,信长用尽了各种外交手段拉拢近邻的大名们,又增加盟友,确保能够组成四万人的大军后才采取行动。
一旦行动,便有如疾风骤雨般席卷了整个近江,取得惊人的胜利。就连自己人,都被己方军队的强大所震慑。
(不打胜仗才怪呢。信长做好所有准备确保胜利。太有忍耐力了。)
除了吃惊,还是吃惊。和当初桶狭间一战时,率领小队人马、冒着风雨偷袭今川部队的信长已经不能同日而语。
(信长绝不重复前例。)
光秀不禁肃然起敬。这一点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通常情况下,都会为自己年轻时立下的奇功而洋洋自得,而模仿同一种战术,恨不得应用于所有战场,信长却不是这样。
——桶狭间的奇功,不过是走投无路的老鼠阴差阳错地咬死了猫而已。
信长自己心里十分清楚。恰恰是他本人,过小地评价了自己在桶狭间打的那场胜仗。从那之后,他采取了彻头彻尾的合理主义战术。这次的进京作战就是极好的例子。
(谁的人数超出对方一倍,谁就会赢。)
信长立足于这种最最平凡、门外汉的战术思想上。光秀怎么能不惊讶呢。
(我可不这么想。)
光秀暗自道。他向来自诩为战术上的专家。他认为所谓军事家应该以寡敌众,带着艺术般的情绪。这样才能称得上是战术,才是与外行的不同所在。只有能做到以寡敌众,才能称得上是专家。光秀一直潜心钻研,对比古今战例,熟读了大量古代中国的兵法书。
(信长用的方法完全是外行。)
(真搞不懂。)
在湖畔的营帐中,光秀悄悄地告诉弥平次光春。
“要说六角承祯入道,从年轻时就是战术名家。事实上他也很出名。所以他才会轻视信长,赶跑他的使者。承祯一定是相信自己会赢。”
结果却打了败仗。
“真是玄妙得很。”
承祯是个内行。他制定了完美的战术,做好了各种布阵的准备。通常情况下,应该可以开展具有艺术性的防卫战。
信长的战术却全然不同。犹如洪水猛兽袭来。承祯入道苦心准备的阵营转眼就被冲垮,承祯甚至来不及展现他的“艺术”就朝着伊贺落荒而逃。
“这也算得上是兵法?”
光秀怎么也想不通。他一直把承祯入道视作弓箭的高手而尊敬有加。因为他的战术思想和承祯如出一辙。不仅仅是承祯,就连信玄和谦信,都属于同一类。
(信长却与众不同。)
如果认可信长的方法,那么自己的战术思想就变得苍白无力,不堪一击了。
然而事实上,信长犹如洪水之势席卷了近江平原,吞噬了这里的一切。
信长的胜利既成事实。
“也许是时代变了,无需技艺,外行人的做法也行得通了。”
光秀这么对弥平次说道。
离开岐阜的第二十一日,信长抵达京城。进城前,他唤来了光秀,命令道:
“你来任先锋,安抚市内人心。”
虽说是先锋,三好、松永等主要敌人都在近江打了败仗后逃出京城,退避到摄津、河内和大和一带,城里连个敌兵的影子都见不到。光秀的任务相当于京都的治安司令官。
总之,光秀被赐予了第一个进入京城的荣誉。
(我的才华得到了赏识。)
光秀想。事实上,光秀在进攻近江的战役中表现出色、立下了汗马功劳。攻陷观音寺城主要归功于木下藤吉郎的奇略,如果他功居首位的话,那么接下来就应该要数光秀了,他在攻城战中一马当先立下了大功。
(光秀真是厉害。)
信长天生就有看人的眼力,他一定心知肚明。
光秀领兵先行一步,从粟田口蹚过了三条河的河滩进了京城。
光秀立即吩咐弥平次在城里各处立起了“停止烧杀抢掠”的牌子。他是奉了信长的命令。自己的军队到处扰民,是信长最深恶痛绝的。
牌子很快奏效了。
织田家的士兵们都深知信长的脾气。违反了军纪是要受到体罚的。无人胆敢违反牌子上写着的军令。
信长自己住进了京都南郊的东寺,暂时先把足利义昭安置在京都东郊的清水寺。
要正式继将军之位,需要先办完手续。与朝廷方面交涉的任务,落在了见多识广的细川藤孝肩上,和田惟政与光秀则担任辅佐。自永禄八年帮助义昭逃出奈良一乘院起,他们就结下了患难与共的友情。
光秀终日奔波在公卿们的府邸之间,胸中无限感慨。
(总算盼出头了。)
想到自己曾经为了重振幕府,愣是凭着一己草莽之身四处奔波,如今转眼间就成为现实,反而觉得像是在做梦。
京城人
信长在自己尚不具备充足的军事实力时,就如天兵天将下凡一般迅猛地拥立义昭进了京城,实行了军政。
这种行动力非同小可。
而且,一点儿都不鲁莽。
织田家帷幕下的光秀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行动经过了周密的计算和准备工作。
(惊为天人。)
光秀不得不叹服。
进京后信长的态度更让光秀坚信,此人一定能夺取天下。
他的军纪分外严格。
举个例子,织田家有个下人某某,在城里对小贩施暴。
此人一副仗势欺人洋洋自得的嘴脸,正好被路过此地的信长的马前侍卫土岩越藤藏看见,骂道:
“什么人敢往殿下的脸上抹黑!”
当即在众人面前将此人绑了,押送到信长下榻的东寺。
信长对他的处置,可以说是出自信长独有的个性,还有对当前政治 5c40." >局势的巧妙意图。
“将此人绑到门前的大树上!”
信长下令道。
于是,那个倒霉的家伙被绑到门前的大树上,日晒雨淋,前来拜访信长的京都的显贵绅士们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景。
(不愧是织田殿下。)
无论是京都的知识分子还是平民百姓们,通过这件事都对信长的人品产生了信任感。
这里无需再举出远古时代的木曾义仲的例子,凡是来到京城烧杀抢掠的占领军,没有能够长期坐稳天下的。
光秀不知道信长是否知道这个典故。总之,他的军纪严明,广受人们的好评,很快就传到了外地,大大地扭转了人们心中对这个尾张清洲土豪之子的印象。
光秀也知道,要想得到天下,就必须有异常严格的秩序意识。这也是最重要的前提之一。
(信长可以做到。)
或许这本来就是信长的天性。从很早以前,信长率领的织田军就以军纪严格而闻名,不光是织田的士兵们,就连织田家的领民们对犯罪的意识要比其他国家强烈得多。他们从心底畏惧自己的首领信长。
不过这也并不等于织田家的刑罚过分残酷。只是将士们和百姓们都很了解信长的脾气。
(他讨厌松弛紊乱。)
他们切身体会得到这一点。也就是说,信长天生就对秩序异常敏感。
(——弄不好,信长才是独一无二的。)
光秀心想,信长也许才是能够平定乱世重建秩序的天才。不仅是京城的百姓们,恐怕全天下的人民都在焦急地盼望着天才降临。
自从信长来到京城后,前来祝贺的城里人几乎踏破了他住处的门槛。
诗人绍巴也上门求见。这位里村绍巴是日本最有名的诗人,曾经去过尾张的清洲城,和信长很是熟稔。
.?绍巴送给信长两把折扇。扇子寓意前途开阔,用于贺喜。
诗人的用意自然暗含在这两把扇子中。信长即刻心领神会,吟道:
二本(日本)得手,今日大喜。
接下来轮到跪在地上的绍巴对出下句。到底是诗人,只见绍巴笑吟吟地对道:
跳千秋舞 持千代扇。
上座的信长龙颜大悦,连连道了三声好。
前来祝贺的人们连日来络绎不绝。除了公卿、住持和神官们,城里的医师和商人也蜂拥而来,就连工匠们都手捧自己的作品前来献礼。
信长丝毫不嫌麻烦,他亲切地会见每个人,并和他们一一寒暄。
这使他的名声大噪。
“原以为是何方妖怪呢,真是没想到!”
京城里的百姓们都争相议论道。
这天,信长的居所前来了一位年长的尼姑。
“您是哪位?”
门口值班的织田家的家丁慎重地询问道。随同老尼前来的两名侍女服装华丽,男丁们肩上扛着高级的礼品,可见此人门第高贵,不是等闲之辈。
“贫尼来自嵯峨天龙寺,法号妙鸯。”
眼前这名老尼身材略微发福,白皙的脸上带着微笑。
“请问妙鸯二字怎写?”
“妙乃妙法莲华经的妙。鸯嘛——你知道鸳鸯二字吧。雄性为鸳,雌性为鸯。就是那个鸯字。”
“这个嘛!”
负责记录的武士似懂非懂地笑起来。老尼身上带了一种明快的气息,声音清脆悦耳,武士似乎也受到了感染。
“我来告诉你。”
老尼让武士伸出手掌,她用手指在上面比划着:
“这就是鸯”。
武士听懂后开始填写,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庞上的微笑还来不及收敛,兴许是刚才手掌上的温度一直温暖到了这名武士的心里。
“请问您的阶位?”
“没有。普通的尼姑而已。”
“和织田家有什么姻缘吗?”
“没有。”
老尼的语气末尾稍稍上扬,她的微笑中充满了慈祥。
这一切都落在了站在十米开外处的明智十兵卫光秀眼中。
(这不是万阿夫人吗?)
转念间,那名叫做妙鸯的老尼,已经获准进了门。
光秀在外等候。
过了大约一刻钟,老尼出来了。
“您是万阿夫人吗?”
光秀上前打着招呼。
万阿停下了脚步,紧盯着光秀的脸,继而微笑起来。
“你是明智十兵卫光秀对吗?”
“曾受到您的款待。”
光秀提到以前曾经拜访嵯峨野的万阿尼姑庵一事,道谢后邀请道:
“您随我来。”
他带着万阿进了自己借来的宽敞的民宅。
“原来如此。”
听了光秀讲述了一遍经历后,万阿缓缓地点了点头。
(年轻时貌美,老了也是这般清丽脱俗。)
光秀打量着万阿,心中感叹道。
“您今日特意来贺喜的吗?”
光秀问道。
“为何有此举?”
此话一出,万阿的表情顿时阴郁下来,她垂下了眼帘。
“您怎么了?”
光秀善于察言观色。万阿的心情,他多少也能体会到一些。
万阿的回答却出乎光秀的想象,她自顾自地说道:
“今天天气太好了。”
——意思是进京时顺便来祝贺一下。
光秀笑出了声。
“您在骗我吧。”
“怎么会呢。虽说也不是没有别的理由,要是一个一个说出来,听起来反倒不真实了。的确是因为天气好,要是下雨的话,我也就不出门了。”
“我明白了。”
光秀凝视着万阿的脸,心中思绪万千。
(这个女子在提到丈夫道三时,也说自己认识的是山崎屋庄九郎而不是美浓的斋藤道三。她的心里比看上去要复杂得多啊。)
酒菜和寿司端上来了。
万阿让光秀把自己的酒杯注满,喝了几杯后开始有了醉意。
“要说起来,”光秀开口道,“织田家和万阿夫人颇有渊源呢。上总介(信长)殿下的正室浓姬夫人,是您的丈夫所出。刚才您在门口要是这么说,他们一定会吓一大跳,对您的态度也会截然不同。”
“您所讲的和我毫无瓜葛。我死去的丈夫是京都的油商,生前常常去美浓。仅此而已。”
“还真是有趣啊。”
“不错。”
万阿点点头,眼睛望向远处。
“他离开京城第一次去美浓时说,万阿你等我几年,我一定当上将军回来给你看。”
“万阿夫人真的信以为真了?”
“哪里呀,他就是那么个怪人。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就算是骗人,他也会拼上性命去做。所以我即使知道他在骗我,我也乐得信以为真。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的。”
“万阿夫人也很少见呢。”
“还有。”
万阿似乎沉浸在对庄九郎的回忆中,没有理会光秀的话。
“那人有时候像一阵风似的飘回京城,抱着我说,万阿,我很快就要领兵上京了,你等着我啊,就这样反反复复,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光秀感到一丝伤感。
“那个人,”万阿略微背过脸去,说道,“他一定也梦想过要像信长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挥师进京。终究还是没能等到这一天。”
“所以。”
光秀抬起脸来。他想说,所以您大老远地赶到信长的住处来贺喜的吗?
敏锐如万阿,她读懂了光秀言辞中的含义,点了点头。死去的丈夫未能实现的进京之梦,由他的女婿顺利地圆梦了,万阿虽怀着复杂的感伤,却也为他感到高兴。
“他一直念念不忘的进京,到底是何等了不得的光景,我一直想亲眼看一次。”
“我能理解。”
“人世无常,却自有奥妙。我万阿也许就是为了见证我的夫君山崎屋庄九郎的故事才来到这个世上的。就算我的夫君在美浓的长良川畔身亡后,这个故事仍然没有结束。”
“不错。道三的故事在这个世上最受瞩目的男人身上延续着。”
“你指的是信长?”
“正是。”
“光秀君自己是怎么样呢?”
万阿试探地看着光秀。死去的山崎屋庄九郎,一定对这个男子也寄予了莫大的期望吧。
“我可不行。”
光秀摇摇头,再没有发话。万阿凝视着光秀良久,说道:
“真是修罗道啊!”
她低声喃喃道。修罗道是阿修罗道的略称。佛教中有六道——即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修罗道、人道和天道。自私、疑心重的人将去往修罗道。那里群居着阿修罗的恶鬼们,受阿修罗王的统治,与善神梵天、帝释天争斗,永无止境。万阿指的是,死去的丈夫和信长、光秀就是这种情形。
“是吗?”光秀不满道,“对我而言,除了当下的做法之外,连菩萨也救不了天下之乱。”
“信长殿下也如此深信吗?”
“我想是的。”
万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您怎么了?”
“没什么。万阿迟早也要去我丈夫的那个世界。那时,我会和丈夫在那边的河畔相见,告诉他尘世中见到的信长殿下、光秀君的事情,这两位似乎都认定自己选的道路是菩萨行径呢。”
“不知道道三殿下会作何想呢?”
“不清楚。那个人也只生在修罗道中,尚未见到菩萨的光明就与世长辞了。”
之后,万阿又讲了几件事,便告辞了。
(她多大年纪了?)
光秀一直送到门口,心下琢磨着,却不确定。只是,估计与已经年迈的她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吧。
信长虽然如愿以偿地进驻了京城,局势却不允许他在此久留。一旦事情办妥,他便要马上赶回岐阜。
在此期间,信长异常忙碌。他接受了松永久秀的归顺,同时又对垂死挣扎的山城、摄津的三好党羽进行了扫荡。
三好一众拥立的足利义荣从摄津富田城逃往阿波,没过多久就染病身亡。
在松永久秀归顺这一事上,义昭很是不满。
“上总介,此人杀了我兄长义辉,实乃叛贼。”
然而..,此时信长的眼中,看到的不是叛不叛变,而是利害关系。松永久秀在畿内一带军事力量颇为强大。与他树敌反而会增加讨伐的难度,还不如拉拢他一同歼敌更有利可图。
“有毒之物也要讲究用法。”
信长回答义昭说。他对松永久秀道:
“要是你能拿下大和一国,那就是你的了。”
他当即拨给松永一万人马。
摄津的几座城池纷纷沦陷。城破人亡的摄津芥川城被赐给了义昭名下的甲贺乡 58eb." >士和田惟政,摄津伊丹城的伊丹亲兴原本就有心光复室町幕府,自是投靠过来,摄津的池田胜政也收旗降服。
位于山城长冈的胜龙寺城,原本是细川家历代的领地,眼下却被浪人出身、三好党的岩成主税助占据。信长发起进攻降服岩成后,把此城完璧归赵送给了它的旧主人、幕臣细川藤孝。
此时,光秀由于在京城处理市政,故未能参加山城胜龙寺城的攻击战,却为友人的失而复得感到欣慰。
山城的胜龙寺城,按照今天的地理来说,位于阪急电车的向日町附近,它的遗址上如今是一片竹林。城下一带,狭义上被称作“长冈”,广义上则被称作“西冈”。说来也巧,这里原是道三的故乡。
大愿终成
永禄十一年。
十月十八日这天下起了冰雹,预示着京城入了冬。四处流浪的武家贵族足利义昭,在信长的守护下正式就任将军。
为了确保仪式能够安全进行,光秀率警卫严守御所。
(没想到我这半辈子还有如此高兴的时候。)
一想到此,光秀禁不住热泪纵横。
(官封从四位下、任参议·左近卫权中将,宣为征夷大将军。)
光秀默念着足利义昭新任的官位和头衔,每念一次,都不胜唏嘘,眼含泪光。
远处走来一个身穿盔甲的人,正是织田家的高级将领木下藤吉郎秀吉。
“这不是十兵卫君吗?”
他凑过来看了看光秀的脸,随即爽朗地笑道。
——哭什么呢?
藤吉郎本想损损他,却不料光秀并不像自己那般伶俐圆滑,他慌忙从怀中取出纸来一个劲地擤着鼻涕。藤吉郎也觉得自讨没趣,只好踩着沙子地走开了。
(那种人是不会懂的。)
光秀心里鄙夷道。
(胸无大志。)
光秀如此评价藤吉郎。虽说此人极其擅长随机应变,却看不出有什么远大的志向。
(人的价值就在于是否有志。)
光秀认定,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的评价甚高。
(这么多年,我虽浪迹天涯,却胸怀重振足利幕府的大志,周游列国,风餐露宿,才终究成就了今天的大愿。这种感慨,纵是今日盛典上织田家的三万将士,又有何人能懂?不过是我一人罢了。)
比起作为一介京都官员在盛典上防守的光秀等人来,足利义昭的兴奋之情不知道要多出多少倍来。
义昭已经就任征夷大将军,自然也就有权按照赖朝以来的惯例成立幕府。义昭一早就有此打算,这本来就是他的梦想。
此前,他从清水寺将临时御所搬到了本圀寺。本圀寺是日莲宗在京都的本山。
宣告将军继位的第二天,义昭把信长叫到本圀寺的临时御所中,感激涕零道:
“我能从流寓之身当上征夷大将军,全是您的功劳。从今往后,我就认你作父亲吧。”
信长仅比义昭年长三岁。被同龄人的义昭唤作父亲,信长一定觉得不太自在吧。
“臣惶恐。”
信长有些迟藏书网疑。义昭高兴得忘乎所以,信长却未到那个地步。
而义昭浑然不觉,他只是一心想着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悦和感激之情。他又想了想道:
“那就当副将军吧。”
简直是开玩笑。难道他以为,信长真是为了给义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和尚出身的小才子当手下,才千辛万苦地奋战到今天?
(义昭一定是误会了。)
信长断定。在信长看来,备受天下武家尊崇的义昭的“血统”才有价值。所以才会披心沥血地决心进京,把义昭推上了与他的“血统”相称的征夷大将军的宝座。
——成立幕府。
这件事,却要另当别论。要重现老朽不堪、犹如中世纪怪兽的统治机构幕府,自己则当个小头目,信长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我会极大地尊重义昭的血统,再加以利用。所以才让他当上了将军。不过不允许建立幕府。要建也得由我亲自来建。)
信长漠然想道。能令他动容的,不是单纯的权力欲望或是领土欲望,而是打破中世的混沌世界、建立统一国家的革命家的野心。要说革命家,像信长这样鲜明的革命家,可以说在日本史上绝无仅有。他不仅仅对政治,而且对经济、宗教都具有模糊的改革意识,其中某些部分已经得到了确切的实现。
义昭却不同。
义昭将唯一的热情都倾注在中世最大的权威“室町幕府”的光复一事上,其他一概不闻不问。这位三十二岁的贵人虽然活着,却已然是过去的亡灵,而信长却一心一意思考着未来,这个革命家的心思,无人能够窥视。
两人截然不同。
只不过目前双方都有相互利用的价值,才能站在同一条线上。得意忘形的义昭,却忽视了这一点。
(封他副将军,还以为他会欢呼雀跃呢。)
义昭无法理解信长为何要推辞。他还以为是信长为人谦虚的缘故。
“那么,”义昭又提议道,“当管领怎么样?”
他的声音透露着兴奋。管领是幕臣的最高职位。有些类似于后来的德川幕府的大老。室町幕府最兴盛的时期,斯波、细川、畠山三家曾轮流担任这一职位。
“意下如何?”
“哪里,请恕推辞。”
信长答谢后,挥手叫来了将军心腹细川藤孝。
“将军大人虽如此看重,信长却没有身居要职的野心。我只想替将军铲除所有与将军为敌的人。您务必告诉将军,再不用如此费心了。”
他低声道。
藤孝小心翼翼地绕到将军座椅一旁,转达了信长的意思。
“这样啊!”
义昭心下感动不已,连忙点头。义昭还在越前金崎城观望各国形势时,曾对信长的足智多谋感到不安,真正见到了本人,才发现和听说的大相径庭。
(此人实在是谦虚得很。)
义昭暗自想道。
当天,信长退下后,义昭召集心腹们商议信长的赏赐问题。
“册封领地吧。”
义昭脑筋一转,突然叫出声来。这人还真是奇怪。
(封地?将军何尝又有半块自己的领地?)
心腹之首的细川藤孝,面带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新上任的将军。
到底不过是中世纪的亡灵而已。
以前,将军确实可以号令天下,任命或是更迭大名,将军还拥有直辖的领地。
不过这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老黄历了。步入战乱时代后,各国都是强者称霸,就算扒光了地上的草根,恐怕也找不到一寸将军的领地。
(当上了将军,就有了这个权力。)
义昭却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浑然不觉。
“怎么样?这个点子不错吧?”义昭接着说,“把京都附近的某个领国赐给信长吧。近江、山城、摄津、和泉、河内等等,让他挑一个中意的便是。”
第二天,藤孝被派出传信。
(这可怎么办?)
深谙事理的藤孝感到左右为难。
(真是不好办。新的将军自幼就在寺庙中长大,大概是不懂时务。)
就算真要接受义昭册封的某个领国,也并不是由义昭亲自去平定。信长必须浴血奋战亲自去夺过来。这么一来,就不是“封地”这回事了。
藤孝去了信长的住处,转达了此事。
“领国?”
信长满脸不可思议。藤孝见状,出了一身汗。
“在下惶恐,”藤孝尽量柔和地笑道,“将军殿下久居僧房,虽说现在还了俗,却还是不太通晓世事。”
“有道理。”
信长连着点了点头。想到义昭确实久离俗世,倒也无法生气。
“明白了。你就回复说我推辞了就是。”
“遵命。”
“不过,”信长接着道,“将军既然如此盛情,我倒有个请求。”
“请讲。”
“请准许我往堺、大津、草津派官代理。”
“小事一桩。”
藤孝差点就脱口而出,这个要求也太微不足道了。
藤孝回到将军的临时御所后,马上将此事汇报给了义昭。义昭晃悠着瘦小的身子道:
“当然答应。不过信长还真是没野心的人哪。”
义昭不禁动容。
这天傍晚,光秀来到本圀寺的塔院,细川藤孝借宿在此。
“没什么要紧事。”
光秀让下人取出带来的鱼干和水酒,藤孝腾出一间房间,两人开始饮酒畅谈。
“自从进了京,我们俩忙着打仗,都没顾得上好好一叙。”
理由很简单。
两名志同道合的老友,先是举杯庆祝光复将军家的大愿终于实现。
“想当初,我们在朽木谷的一盏烛火下共商将军家复兴这件大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藤孝握着光秀的手道:
“都是你的功劳啊!”
光秀急忙摇头,称自己并无贡献,谦虚道:
“都是您和众位幕臣们努力的结果。依我看,还是新将军有这个福分啊!”
“不过弹正忠(信长的新官职)的功劳是毫无疑问的。”
“不错。”
光秀也随声附和道。这次的马到成功,完全是拜信长在军事上的天才能力和政治谋略所赐,两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
藤孝接着告诉光秀,信长拒绝了封地的赏赐,而是希望能够治理三座城市。
“哪三座?”
“草津、大津和堺。不知道弹正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要说草津嘛……”
则可以理解。近江草津位于中山道和东海道的分歧点,在这里配置代理官员,身处岐阜的信长便可以遥控京都,从军事上而言很有必要。这一点藤孝也看得出来。
“那么大津呢?”
藤孝询问道。
光秀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光秀是藤孝有生以来所遇到的人之中最智力超群的,只是他缺乏直觉上的判断,遇事总是喜欢深思熟虑后才下定论。
等到光秀抬起头来,发现他的脸泛着潮红,满是兴奋之色。
“大津有钱有财。”
此地位于琵琶湖的最南端,以湖港而著称。湖上交通以此为中枢,不仅仅是近江,就连若狭、越前等北国、美浓等东部各国的物资也都要经过此湖,最终聚集在大津的湖港中。
难道是为了收取运费(商品税)?
光秀不禁为信长眼光的尖锐而感到惊诧。
可以说,这种眼力是天才才具备的。眼下,就算是称霸于各诸侯的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北条氏康等人,他们的经济理论也都停留在农业上。像信长这样凭着直觉就瞄准了商业的人,却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信长出生的尾张,热田一带自古就商业兴隆。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因为受到商人出身的道三的影响了呢?)
如果大津的疑问被打消,那么堺就更容易理解了。作为海港的堺在中国大陆、东南亚,甚至远至欧洲,都是赫赫有名的代表日本的港口城市。
(和那些只知道用大米来计算的大名不同,信长懂得金钱这种东西。)
光秀谈完以上的想法后,藤孝也赞许地摇了摇头。
“这个人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藤孝的理解力仍然停留在这一阶段。
义昭宣布就任将军的第四天,信长被获准参见天子。
由于官位低微未能允许进殿,只是隔着帘子参拜,然而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天子,是武将至高无上的荣誉。
参见结束后的当天下午,义昭将信长请到本圀寺的御所中,设宴为他庆祝。
“恭喜恭喜!”
义昭告诉信长,今天特意为他摆了酒宴。还叫来观世大夫表演能乐助兴。
“逢有大喜之时,按照吉例要表演十三首曲子。好好欣赏吧!”
义昭说完,信长皱了皱眉道:
“天下尚未平定。各国诸侯竞相争雄,仅仅保住了小小的平安京(京都),实在无法安心。虽说三好党羽被我们赶到了阿波,仍虎视眈眈、伺机反扑。这种时候哪还有心情欣赏十三首曲目,五首就足矣!”
于是,演出的曲目立即被变更为五首。
观赏表演时,义昭又雅兴大发,要求道:
“听说弹正忠擅长击鼓,露一手瞧瞧吧!”
义昭如此轻率,信长不禁心生不悦,他摆手推辞道:
“不行不行。”
义昭却不死心,反复催促。信长终于忍耐不住,把光秀唤到跟前怒道: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说的是尾张话,甚是粗暴。
那天是二十二日。
二十五日这天,信长撇下京都的义昭,自己率领大军回了岐阜。信长在京都逗留了不到一个月。
“弹正忠不管我了吗?”
信长这一突然的举措,让义昭惶恐不安。信长一旦做了决定,绝不会轻易改变。
不过,他留下了少许部队驻守。
驻守部队的将领以木下藤吉郎为首,另有佐久间信盛、村井贞胜、丹羽长秀等人,共有五千兵马。
光秀的身份略低于这些将领。他也奉命留了下来。本圀寺的义昭御所的警卫工作落在了他的肩上。
——三好的党羽们不会趁信长不在来偷袭吧?
他隐约感到不安。果然,还不到两个月,他的忧虑就变成了事实。
正月五日这天,三好召集了一万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旗上京,包围了本圀寺的义昭御所。
光秀身为警卫队长,开始了勇敢的死守战。
洛中交战
“三好兵打过来了!”
接到战报时,光秀正在本圀寺的小院里歇息。
他闻讯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向放在屋子一角的盔甲。
(是时候露一手了。)
光秀胸中涌起的自负渗透到他的全身乃至指尖,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男儿想要成功立业,第一步最关键。都给我豁出命去!”
弥平次光春等各队队长都在走廊下列队听从光秀的指令。光秀分别做好部署后,立即让大家行动。
此时不巧是织田军兵力最弱的时期。信长已经率领主力部队回了岐阜,留下来防卫京都的各大将领们也都分头前往堺、大津、山城胜龙寺和摄津芥川等新的占领区,留在城里的只剩下光秀和他统率的二千兵马而已。
不过这样一来,反而为光秀提供了施展其军事才华的绝好机会。一旦战败,大不了是个死而已。
光秀将大梯子架在大殿,噌噌地爬上了屋顶。
夜空中繁星点点。
而寺庙外的火把之多,远远超过了天上的繁星,队伍一直排到遥远的桂川附近。
(一万人。)
光秀揣测道。自己已经被这一万大军包围了。估计一个时辰后,包围圈缩小,敌人就要开始进攻了。
光秀思考着。
(三好党也不是等闲之辈。)
虽说暂时被信长赶出了京城,却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把京都南部包围得水泄不通,证明有指挥作战的高手存在。甚至有传闻道:
“敌军是受松永弹正(久秀)指挥的。”
一时间谣言四起。不过,这也仅仅是讹传。松永久秀投降信长后,眼下正在一心一意地从事大和的稳定工作。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似乎认定了此举才对自己有利。
后来才得知真相,敌军的指挥官原来是闻名遐迩的战术家三好长闲,另外,三好日向守、三好下野守、篠原玄蕃和奈良左近等当时赫赫有名的三好党的豪杰们也参与了指挥。
(他们的目的应该是要取义昭将军的性命。)
光秀判断道。敌人作战的首要目标是全力突袭义昭居住的本圀寺。杀了义昭后占领京城,应该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光秀从屋顶下来后,到大方丈的义昭御座前跪拜求见。
他膝行进屋后,义昭早已沉不住气了。
“光秀,这可怎么办哪?”
“您尽可放心。明日就可退兵。”
“仅凭这两千人?”
义昭紧张得连声调都变了。光秀不慌不忙地点点头:
“胜败不在兵力的多寡。”
“那是什么?”
“将领的能力。”
光秀破天荒地高声答道。义昭这才稍稍放宽了心道:
“真有你的啊,光秀。”
他想起了自己被光秀从奈良一乘院救出后,光秀的种种过人之处。
光秀在义昭御座下的走廊上坐镇指挥,不断下达着各种命令。
过了一刻钟左右,侦察兵们纷纷回来报告敌方的军情。
光秀同时向四处派出了密使。首先是岐阜的信长那里。然后是分散在近畿各地的织田军的将领们……
(后有援兵。)
这一点,让光秀的作战计划变得简单。虽说兵力只有敌人的五分之一,在这一点上,却比敌人更加有利。
再谈谈战术。
——采取笼城战的手法。
这也是此种情况下最普遍的一种战术。利用本圀寺的围墙和护城沟作为屏障抵挡敌人的进攻,不久就能等来近畿各地赶来的援军。
光秀却与众不同。他的战术超越了常规。
(我要一手立下大功。)
他野心勃勃地想。虽然自己是防御方,也不妨尝试一下进攻。
他把两千人马分作三股,自己率领主力守卫本圀寺。其他两队则面向外敌,一支从正面攻击敌人,另一支则绕到敌人背后攻击。
负责背后进攻的游击队队长是弥平次光春。弥平次同时还肩负与细川藤孝的部队取得联络的使命。细川军有可能从山城胜龙寺赶过来救援。
战斗打响了。
黎明时分,敌人开始bbr>了射击。敌军的一队人马已经逼近到离围墙一百米处的地方。
光秀把指挥部转移到了山门旁紧急搭建的高台上。
“大家勇敢地上啊!”
光秀站在高台上不停大喊道。他的声音亮如洪钟,与他的长相颇不相称。
光秀所在的高台上,明智氏代代守护的战旗、即白底上印有土岐的桔梗图案的源氏大旗在拂晓中迎风招展。
进攻的敌军一看:
“大将在那儿呢。”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暴露自己所在的指挥官,弓箭和铁炮组轮流射击,集中火力进攻。
子弹都指向光秀的身边。他却纹丝不动,可以想象其英雄胆魄。
“您退到后面去吧!”
他的家臣和下属的武士们纷纷劝道,光秀却只是点头微笑。有个叫所泽三助的,好不容易抓住了光秀盔甲的一角,想把他拽下来,光秀却猛地挣脱了,喊道:
“我自有想法。不用担心。”
光秀的想法是,自己亲自站在门边的高台上作饵,将敌军的主力都吸引到跟前。敌人主力一过来,当中自然会有部将级的人物。这时,光秀便可以凭借自己高超的射击技术击毙对方,趁对方失去将领阵脚大乱时,率军冲出山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会躲子弹的。子弹弓箭射不到我的。”
他告诉所泽三助。
99lib?(也说不定。)
光秀暗自想道。他想在这场枪林弹雨中,碰碰自己的运气。
(老天会不会保佑我?)
再没有什么比老天保佑更重要的了。光秀的梦想原本就是在当今的乱世中成为一名英雄。
自己真能成为英雄吗?英雄当然需要器量和才干。光秀认为自己二者兼备。然而,光有器量和才干是当不了英雄的。还需要运气。光秀相信,有没有天运,才是最后的决定因素。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之所以会置身在此枪林弹雨中,不正说明我明智十兵卫光秀并无天运吗?仅此程度而已,搞不好会死在这座高台上。
再来看看这扇大门。
寺里把它称作唐门,朝西而开,是寺里最重要的一处入口。门柱由巨木制成,门扉极厚,其结构宏伟绝不逊色于城门。
顺便再提一下本圀寺。这座寺是日莲宗四大本山之一,东西宽两百米,南北长六百米,在京都是屈指可数的大寺院。光是主要建筑物就有本殿、唐门、出仕门、高丽门、塔院、寝室、会客室、书院、玄关和五重塔等等,俨然就是一座小城。
话题再扯远一点的话,这座寺院与足利家的渊源颇深。足利尊氏的叔父日静在尊氏的资助下建了这座寺,后来,热衷于贸易的足利义满又把花费巨资从朝鲜买来的一切经籍供奉于此。而当代的义昭之所以将临时御所安置此地,也是由于这些缘故。
(天亮了。)
光秀眺望着正前方的西山山脉,山峰的轮廓正在蓝色的天空中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
本圀寺的南边紧邻着空也念佛道场,即七条道场。当敌军像潮水一般涌入到围墙脚下时,光秀熟练地举起了铁炮。
那个时代,虽说士兵们已经十分普遍用铁炮,然而作为一名大将亲自使用铁炮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光秀的铁炮射术被誉为日本第一,人们自然也就不感到吃惊了。
(我得找个合适的骑马武将。)
光秀的目光在敌军的队伍里四下搜寻,接着举起铁炮开始射击。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白烟弥漫在光秀的四周。弹药飞出六十间开外,击中了敌人步枪队的将领。
(下一个。)
白烟中的光秀伸出手来。一旁补充弹药的士兵们赶紧递过来。光秀取了铁炮在手。
随着一声声的巨响,敌军的骑马将领们纷纷倒下。
这时,山门大开,光秀的旗本队举着长枪猛攻出来。
敌军顿时一片哗然。
同时,光秀事先安排好的游击队开始从侧面攻击敌人的中军。
(好样的。)
光秀在心底狂喊,又看见敌军的后方远远地扬起了沙尘,原来是弥平次光春率领的游击队冲入了敌阵中。
(弥平次年纪轻轻,本事却不赖。)
光秀看到了弥平次队伍之后也隐隐扬起了沙尘。一定是从胜龙寺赶来的细川藤孝的援军。弥平次一定是和藤孝的援军取得了联系,才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冲入了敌阵中。
藤孝的部队也加入了战斗。人数只有四百名左右。
对方却是一万大军。无论光秀和藤孝的部队再怎么前后夹攻,敌人即使乱了阵脚,却也不至于溃败。
“敲钟!”
光秀下令道。按照事先商议好的内容,光秀一旦敲钟,游击队们和藤孝的部队便要收兵退回本圀寺。
光秀的部队遵从高台上的光秀的指示开始撤退。虽然身处敌军当中,却有条不紊地撤了出来。光秀从上面俯瞰着,心想:
看来我的做法成功了。
他指的是士兵们的训练。那个时代并不重视训练士兵,光秀却严格要求他们服从指令。而这一仗正是成功的验证。
(很快大家就会夸我的明智军兵厉害了。)
光秀望着明智军们从战场上井然有序地退下,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各路人马都回到本圀寺后,光秀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细川藤孝站在大殿的门口,正脱下头盔擦着汗。
“藤孝君。”
光秀忙走上前去。
藤孝微笑着,他为光秀掸了掸走廊上的灰尘示意他坐下。
“不敢当。”
光秀坐下后,二人马上开始商量作战之事。光秀估计,晌午时分己方的人马将增加到五千人。等到各路将领一到齐,就立即转守为攻,一鼓作气将敌军赶到桂川去。
“能行吗?”
身材魁梧的藤孝侧着脑袋半信半疑。
这时,村井吉兵卫贞胜率领五百兵马从北野天神赶了过来,和田惟政也带着四百人马从摄津芥川城赶到了本圀寺。
诸将聚集在将军义昭御前,商议作战计划。
“且慢,”义昭突兀地来了一句,“信长来之前,先暂时让光秀担任大将吧。”
大家都倍感意外。光秀自己也吓了一跳。
(是谁的主意?)
他环顾四周,发现只有站在义昭身边的细川藤孝表情冷静。
(果然是藤孝的主意。)
光秀立即明白了。
藤孝向将军提的这个主意可以说是再确切不过了。大敌当前,诸将各行其是的话,必会招致失败。
(就算如此也不至于选我做大将吧。)
光秀觉得自己能当上一个小将领就足够了。而藤孝却借助将军的权威把自己推到了军权的核心。
(正所谓知己难求啊。)
光秀感慨道。同时,他也佩服藤孝处理事情上的才华。
光秀立即制定了作战方针,配置各路将领,瞅准时机发起攻势将敌人逼退至桂川岸边,又汇合从大津方向赶来的丹羽长秀援军将敌人一举击溃。
信长接到消息后匆匆从岐阜赶来,永禄十二年正月十日他到达京都时,已经是事后第五天了。
他下令清除残敌,平定叛乱。论功行赏时,光秀被记了一等功。
由此,光秀在织田家的地位得到了飞跃性的提升。
九片贝壳
京都的叛乱平息后,光秀开始琢磨起信长的为人。
(此人确实与众不同。)
光秀总结道。
正月八日这一天,京都的本圀寺将军御所被敌军包围的消息传到了岐阜城信长的耳朵里。
“立即上京。”
信长惊得跳了起来。织田军一向训练有素,随时整装待发,信长的这句话等于是下了军令。
不巧的是,前天夜里下起了暴雪,无法立即发兵。山野一片银色,街道上也积着厚厚的雪,甚至没过了膝盖。
如果换做谦信或是信玄,他们一定会“先观望观望再说”。
等待天气好转。就算是出兵也一定是派遣部将前往。
信长却截然不同。自从桶狭间一战以来,他总是亲自挂帅上阵,冲在大军的最前面。要论行动力,恐怕是无人能及。
信长换上盔甲,披上斗笠。他飞奔着出了大门,胯下宝马早已等候在外。
他刚才的那句话过于仓促,大军尚未做好出发的准备。
等在门口的是他的数十骑旗本军,另有十匹马队驮着信长作战用的行李。
信长并未表现得粗心大意,他开始逐个检查马队的情况。
“这匹马上的行李卸下一个来。”
他用马鞭指着第三头马。
“放到这匹马身上。”
他的用意在于行李重量的均衡。信长锐利的眼光可以判断出,这些马是否能完成抵达京都的雪中行军。事实上,在风驰电掣般的雪中行军时,织田部队的其他马队不断被甩在后面,到了近江路,更有几名人力夫冻死在途中。
信长挥鞭策马,一路踏雪而驰,仅仅用了两天时间,就赶到了京都。要知道,从岐阜到京都,即使是好天也需要三天左右。
翻过逢坂山抵达京城时,雪停了,开始下雨。跟随信长左右的只有寥寥十骑而已,整整一天后,大军才赶到。
(神速这个词就是用来形容信长的。)
光秀心想。
叛乱平息后,光秀去拜谒信长。
“这也是由于将军没有官邸之故。”
他主张要建设将军馆。当然,这不仅仅是光秀一个人的想法,信长也早有此意。
此时,光秀的言辞却过分婉转。
“快说!”
信长等得不耐烦了。
光秀想说的是,建设将军馆、大修皇居这两件事可以让天下便知织田家的权威。
“而且要加紧。否则会被天下的英雄豪杰抢在前头。”
光秀的理由是,恢复将军和天子这两大代表日本的权威,可以让天下人认知信长“仅次于这两者”的地位。
“明白了。”
信长一面不满光秀委婉含蓄的措辞,一面又为光秀的素养感到欣赏。
(比权六那些人强。)
这里指的是首席大臣柴田胜家。除了柴田,还有林、佐久间等被称作“织田家三老”的历代重臣们也不具备这种素养。三老之下的诸将领们也都是战场上的豪杰们,有人甚至不识字,要是问他们“天子是什么”,估计都回答不上来。
“将军的新馆建在哪里呢?”
信长问。他总是要求具体内容。
光秀早就了然于心。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京都绘图,呈到信长的面前。地图很大,足足有三尺见方。
“这里。”
光秀指着其中一处道。图上是一个空白的方块。
这里是上任将军义辉的“二条御所”的旧址。永禄八年,三好、松永等人攻打义辉时,御所被烧毁。地名表述是乌丸大道丸太町上。
“就这里吧。”
信长道。建设将军馆一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信长想把新的将军馆建得比历代都要华丽。在他看来,只有让将军成为政治中心,才能成为恢复乱世的秩序。
(建起一栋雄伟华丽的将军馆,天下人心才会平稳。)
这栋建筑物,将成为镇定乱世的药剂。将军对信长而言,也只有这一实用价值而已。在这一点上,深受宋学影响的光秀对皇室和将军则怀有神圣的概念。
(不过,只要达到目的就行了。)
光秀想道。两人对皇室和信长的态度,此刻在形式上完全达成了一致。
不仅如此,一向只重视实际不搞虚无主义的信长行动力异常惊人。即使光秀处在信长的位置上,恐怕也望尘莫及。
“我要当总管。”
信长道。他亲自就任室町御所(将军馆)的建设总管。实际的工作则由村井民部和岛田新之助负责。
信长首先把现有的地块向东向北各扩出了一町长,并迁走了附近的真正极乐寺和住家。四周挖了护城河,又砌起了高两丈五尺的石墙。
建城的苦力们来自尾张、美浓、伊势、近江、伊贺、若狭、山城、丹波、摄津、河内、和泉、播磨等地,募集了将近两万人。
“限期两个月。”
这是来自信长的最高指示。亲眼目睹了建城工程的葡萄牙传教士惊叹道:
“这么大的宫殿,要是在我们欧洲,得花多少钱啊!没想到日本的劳动力如此之廉价,一天给六七罐米就能招到这么多人手!”
信长为了赶工,大胆地采用了各种方法。
用于砌墙的石头一般要从摄津的山地中采集,或是从濑户内海的岛屿上运过来,信长却认为“效率太低”。
他命令村井和岛田两人:“到周围的寺庙把石佛搬过来。砸碎了用来砌墙。”
在信长看来,石佛充其量只是石头而已,哪管它是不是佛像。他认定人死后“根本没什么魂灵”,否定神仙菩萨之说。比起遵循传统古典守旧的光秀,信长的思想显然更具有革命性。
(石佛?)
光秀暗自99lib?苦笑,嗅到了信长思想中的危险。否认石佛的权威,恐怕将来便会否认将军的权威了。
(此人真可怕。)
光秀想。光秀对佛教思想之美充满了向往。他尊崇佛教作为宗教的权威性。也许光秀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生来就习惯于尊崇一切传统的权威。
光秀的心痛,信长自然是毫不理会。
城里的方物也是如此。与其重建,不如把周边的大寺院的大门或是书院什么的拆了搬过来。信长付诸了行动。当然,将军本人的居所和行礼用的房屋都是新建的,除此之外的几乎都是现成的被搬了过来。
(简直胡闹。)
光秀想。信长却认为不这样做的话,根本无法在短短两个月内建成如此庞大的宫殿。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快地建好将军的御所,以安抚天下人心。只要有需要,他就会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例如有人提议要建庭院。
“给我找庭院藏书网。”
他马上下令。听说慈照寺(银阁寺)的庭院不错,他便吩咐人把院里的石材搬到了工地。
当然,仅靠一两座寺院的石材,远远不够建一座庭院。身为幕臣帮忙施工的细川藤孝注意到了这一点。藤孝集勇敢、谋略、文雅于一身,就像是书中所描绘的理想人物。
(和信长好好相处。)
藤孝早有此意,如今通过光秀,以他自己独特的温和方式逐渐拉近了与信长的距离。
“我的旧房子里有大石头。”
藤孝告诉光秀道。细川藤孝的旧邸是京城中鼎鼎有名的具有代表性的武家府邸。
他家中的院里有一块小山大的巨大石头,叫做“藤户石”。藤孝想借此机会捐出来。
“你帮我转达吧。”
光秀将藤孝的意思报告了信长。
“搬过来!”
信长道。他还带领了数名贴身侍卫,亲自驱马赶到藤孝的旧府邸去看那块“像小山般”的石头。这种好奇心来自他的少年时代,凡事都要亲眼目睹后才相信。
看到那块巍然耸立的大石头后,信长感叹道:
“果然bbr>藏书网像座小山。”
他马上吩咐人搬运。
不仅如此,他感怀于如此巨大的石头,自己亲自指挥了搬运工作。
(真是个怪人。)
注重体面的光秀无法理解信长的举动。身为大将,这等小事都要亲历亲为,未免太轻率了。
信长从小就对各种庆典深深着迷。他想庆祝这块石头的搬运,先是让人用绸缎将它包了起来。又配上了所有二月里盛开的鲜花。
接着,他又令人在上面套上几张大网,用红白颜色的布装饰后,让自己的部将和京城的富商们来拉。光秀和藤孝自然也在其中。
藤户石经过的路上都铺上了圆木,石头从上面滑行过去。
为了让搬运更有气氛,信长还找来了四五十人吹笛击鼓,一路好不热闹。
(太荒唐了。)
光秀虽然不齿,运石头的奇闻却传遍京城,为人们津津乐道。也许市民好几百年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热闹。
“不愧是织田大人,竟然能想出这招来。”
甚至有人从洛外的爱宕和桂一带特意赶来观看,一时人数超过了十万以上,还出现了死者。这些人忽然间产生错觉:
看来要迎来太平盛世了。
其实,信长不至于能算计到这种社会心理的程度,他只不过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在这一点上,只能解释为信长自打出生以来就具备了这种创造一个新时代的性格。
这里顺便提一句,信长开创的这种搬运巨石的方法,后来的秀吉也曾效仿过,再后来,加藤清正辅助德川家修建名古屋城时也曾使用过。
总而言之,工程以惊人的速度进展着。
“这么大的工程,需要四到五年。”
葡萄牙的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断道。然而到了第二个月,工程已经接近尾声。打破纪录的速度让世人对信长的能力感到神秘不已。
信长自己也亲自在现场监督。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做法。
他未带任何兵刃,来到工地巡视。严明的施工规定,源自信长最强烈的要求。
信长一边下台阶,一边俯瞰庞大的工地情况,看见一个小卒正在调戏一名过路的年轻女子。此人凑到女子的身旁,要挑下头巾看她的长相。
这人也真是运气太差。
信长立即跳下台阶,冲到那名小卒的跟前。一声大吼后,小卒已经身首异处。那人脸上尚且带着揭下女子头巾后满脸的猥琐之色,便一命呜呼了。
信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这一举动,足以表现出他对治安和秩序的强烈态度。
他对遍布京都城里的织田军队制定了“一文斩首”的刑罚。在城里,哪怕是从市民那儿偷了一文钱,也要问斩,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酷刑。这次的举动只不过是信长亲自实施了刑罚而已。
到了四月,室町御所完工,这个月的十四日,将军义昭告别了本圀寺的临时御所,搬到了新馆。
光秀也从这一天开始,担任御所警卫队的队长日夜守护在此。
这天,天刚蒙蒙亮,光秀在御所四周巡逻时,发现门口摆放着几件奇怪的东西。
是贝壳。
一共有九片。每片都缺了一小块。
(什么东西?)
光秀吩咐人捡起后,开始琢磨。一定是某个人的恶作剧。听 8bf4." >说京都人向来内心泼辣。这九片不完整的贝壳,可能暗示着对将军或是信长的怨恨。
(九片贝壳。九贝。……)
他反复念叨着,发现原来是公家的谐音。公家这个词在当时很常用,意思是公共、正式的场所、社会或是为人之表的意思。
要是说“公家人”,意思是可以堂堂正正进入社会的人。
“公家有欠缺”的意思,就是反对公家人。换而言之,是“窝囊”的意思。
要真是如此,应该指的是新御所的主人、将军义昭。
应该是批评义昭——
现在的将军真是个蠢货,自己住的房子都要靠别人来建。
光秀揭开谜底后,开始思考如何处置此事。还是应该向信长汇报。虽然不是很情愿,这天,光秀还是告诉了信长。
光秀严肃地将此事讲完后,信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此言不差!”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叶樱
信长建将军馆这段时间,将军义昭百无聊赖。之前靠猎鹰打发时日,近来开始迷上了女色。
“弄个好点的女人来。”
他交代光秀。光秀从法规上讲既是幕臣,又是织田家的家臣,几乎每天都要到临时御所去请安。
“这……”
光秀感到为难。也难怪,像光秀这样自视为英雄的毕竟是少数。找女人这种事情,大可以吩咐其他的手下去做。
(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也许因为自己原是流浪汉,才会被随心所欲地使唤。想当初,光秀为了这个流亡的将军挺身而出四下奔走,甚至为了保护他的性命挥剑杀敌,到头来,不过是被他利用的一个工具而已。
(他也太低估我的价值了。)
他心想。光秀原本就对这种事情尤为敏感。
“女人的事情,光秀实在是不懂。”
他答道。义昭听了却不以为然,他夸张地咧着大嘴嘲笑道:
“你把老婆孩子看得那么重,都没和妓女睡过吧?”
光秀向来不近女色,在织田家也被视为另类。
“你不喜欢女人吗?”
“非也。只是妻妾成群,光秀自恃没有安抚她们稳定后院的器量。所以倒不如不惹这些事。”
“你还真不像个豪杰啊!”
义昭说完后打发了光秀,又唤来心腹细川藤孝,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哦……”
藤孝沉思着。这个深思熟虑的男子向来不喜欢当场作答。
(将军殿下真是贪得无厌。)
他想。贪图女色。
义昭从小就剃度出家,一直担任着一乘院的住持。直到成年,他都没机会接触过女人。
然而在流亡途中,他开始蓄发,对女人的欲望也开始滋长,每换一个住处,他都会招来当地的女子寻欢作乐。有时甚至连有夫之妇都要猎艳,被对方的武士丈夫臭骂:
“臭要饭的。”
差点儿要被赶出去。长期以来的压抑一旦得到释放,他的欲望自然是无法控制了。
自从进了京..城当上将军后,侍女们几乎都被他沾染过了。也许是义昭本来就缺少桃花运,就连藤孝都看不上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们。
“真是奇怪,”义昭自己也感觉到了,“我当和尚太久了。看女人的眼光都有 95ee." >问题。现在出来当将军了,既然当了将军,就得有将军的模样。”
“您的意思是对现在的境遇不满意吗?”
“那倒不是。不过还缺几样东西。”
最大的缺憾是,尚未拥有作为武家头脑的权力。
其次,就是“女人”。
当然,这里指的不是正室。迟早要从与义昭相称的人家中挑出合适的人选。
“所以我想找个好点儿的。”
人长得漂亮是首要条件。然后是家世。还得有才。这样才能代替义昭打理女人成堆的后宫。在未迎娶正室之前,需要有一名主妇来照顾足利将军家的私生活。
“有道理。”
藤孝对义昭的私心一目了然,却并不揭穿,只是一个劲点头。
心底却在嘟哝:
(连个女人都不会自己找。)
可以说藤孝对义昭产生了失望。藤孝原先侍奉在义昭的兄长、已故的义辉身边,义辉凡事都亲力亲为。他的剑术登峰造极,直到临死前都杀了数不清的敌人。
(乱世的将军就该如此。)
藤孝赞叹不已,正由于他仰慕义辉,才会心生同情,为了义辉光复幕府而赴汤蹈火。
(比起哥哥来差多了。)
他心下想着,委婉地拒绝了义昭的要求。
退下后,藤孝心中郁闷不已,便让人带上酒菜来找光秀。自己的苦闷,也唯有光秀能懂。
“你我二人历经千辛万苦,都是为了室町将军家的光复。如今大功告成,可是那位殿下却……”
藤孝渐渐有了醉意,哽咽起来。不是出于对义昭的怜悯之情,而是自己奉献出青春的对象与他的地位如此的不相称,不禁感伤不已。
“光秀君你呢?”
“确有同感啊!”
光秀发言一向谨慎。他虽然不后悔自己为了“光复将军家”而付出的心血,对义昭却实在是觉得头疼。头脑不笨,却太过于轻浮。显然不是将军的合适人选。.
“能当上将军的,不是胸怀大度,就是蠢笨之徒,没有中间人选。”
光秀和藤孝担心的是,照此下去,义昭迟早会被赶下台或是人头不保,没有中间道路可走。而能决定他命运的人,正是把他推上将军宝座的信长。
“那时你我就难办了。”
藤孝和光秀均有同感。从立场上而言,他们注定要被夹在足利家和织田家中间。
“你还好。”
光秀道。藤孝身份是纯粹的幕臣,不像光秀,同时脚踩着两条船。
“像我这样,一边拿着将军家的俸禄,又接受了织田家的册封,在两边的花名册上都账上有名,万一出了事,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也一样。”
藤孝说。藤孝虽然未从信长那里领取俸禄,却依靠信长的武力收回了祖先列宗居住的胜龙寺城,自己还亲任城主。实际上,等于是信长的间接家臣。
义昭又指示其他人为自己物色合适的侍妾,终于如愿以偿。
这个女子名叫阿庆。
她出生在播州(兵库县)。掌管播州至备前(冈山县)一带的大名是浦上氏。
阿庆出生在浦上氏任命的官员宇野家,算得上是播州的名家。正因为家世深厚,阿庆精通音律和诗词,这一点也让只接触过乡间女子的义昭欣喜不已。
“我是头一次碰女人。”
洞房之夜,义昭如此告诉阿庆。就像古时候的年轻公子,悄悄跑去和朝思暮想的女子幽会般兴奋,他们窃窃私语了一整夜。女子的教养,一旦得到了对方,就会成为增加个人魅力的重要武器。
义昭本人的教养并不高。不过他对教养很是憧憬。也是必须的条件。从今往后,他身为武官的最高将领,要和公卿们打成一片。公卿们的话题多以古诗和中国的典故为主,如果不具备这些知识,难免会受到他们的冷落。
正因为如此,他才向光秀和藤孝提出“我要找个好点儿的小老婆”。
好女人不光是脸蛋长得漂亮,不知何故,这两名武士中罕见的有识之士却无法理解自己的用意。
他每晚都和阿庆腻在一起。
后来,阿庆被册封为足利将军家的女总管,这里暂且无关。
阿庆进门后过了五个晚上,义昭在床上开始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一面。
他就像个深深依赖阿庆的孩子。床上的义昭,丝毫看不出任何将军的威严。
(怎么回事?)
年方十九的阿庆,对这个三十三岁的武家至尊感到不可思议。
(他很信任我。)
虽然心下欢喜,有时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人这玩意大意不得。只有你这个女人能靠得住。”
为了防止隔壁值班的侍卫听见,义昭凑到阿庆的耳根喃喃道。
“全靠你了。”
他反复道。义昭这人还真有意思,他似乎特别喜欢这句话。不仅是对阿庆,他对信长、满脸络腮胡子的武田信玄、偏好男色的上杉谦信,都曾写过此类的书信。也许对于无法凭借武力自立的义昭来说,这句话是他唯一处世的武器。
去年十月八日,他借信长之力当上将军后,从御所回来后他对信长感激涕零道:
“你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你就是我的再生之父。”
他最大限度地试图表达自己的感激。这就是他的性格。不仅是口头,他在公文或是私信中,都写道:
“父亲大人,织田弹正忠殿下。”
最近,信长被朝廷册封为从五位下弹正忠。
(父亲?)
信长皱起眉头哑然失笑。义昭蓄着稀疏的小胡须,他比信长不过年幼三岁而已。被义昭认作“父亲”,只会让信长觉得莫名其妙。
然而,义昭认其作父后还不到半年。
“信长此人居心叵测。”
义昭在新馆的房中对阿庆说。阿庆也着实吓了一跳。
“他当我是摆设。”
义昭道。他说得不错。信长虽然推举他当了将军,却迟迟不召开幕府。
“征夷大将军是要召开幕府的。身为天下之将军却不开幕府,有何颜面?”
义昭一心想召开幕府。他可不单单是为了一个将军的名号,才颠沛流离忍到今天的。如果只是为了将军这一荣誉的称号,那他以前在奈良一乘院当住持就足够体面了。事情就麻烦在义昭想要掌控幕府这一权力机构。
在信长看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想要实权,必须要与之相当的武力,而想要拥有武力,就必须先平定盘踞天下的各路英雄豪杰。在这一点上,义昭却和没落贵族所特有的思维相同,似乎分不清梦想和现实的差距。
“信长只是想利用我的权威。”
“可是,弹正忠(信长)殿下,为将军建了这么华丽的宫殿啊!”
“你难道是信长的卧底吗?”
义昭气鼓鼓地盯着阿庆的脸。
“怎么可能呢。”
“我就说嘛。像你这么善良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卧底呢?”
“将军的疑心还真是不小呢!”
阿庆对着眼前肌肤相亲的男人嗔怒着。当然,她并无恶意,只是故意逗义昭玩儿。
“你胆子不小啊。”
义昭爽快地笑了起来。这个不谙世事、和尚出身的新任将军认定,这么一句戏言恰恰体现了阿庆的才气。
“迟早我要叫信长好看。”
“您的意思是?”
阿庆并不太懂天下的政治风云。
“这个世上还有人比信长厉害。甲斐的武田信玄和越后的上杉谦信等等。和信长这种暴发户不同,他们打心底崇拜将军。”
“那又怎样?”
“我会给他们写信并派特使。他们就会上京城来。有个一天半日,就能把信长赶跑了。”
(有这么厉害吗?)
阿庆半信半疑。床上的义昭气宇不凡,似乎天下之事都尽数在他的掌握之中。
“都是些狗罢了。”义昭接着说,“这些狗有厉害的也有软弱的。选什么样的狗来牵,由我说了算。”
义昭反复唠叨着。他的口气,听上去既傲慢,又带着无奈。
再看看信长……他总是闲不住。新的将军馆刚建成,他就表示:
“我回岐阜去了。”
虽然他向来如此,还是让人觉得奇怪。似乎他害怕久居京城。
其实,信长确实很忙。与他的大本营尾张相隔着伊贺海的伊势,成为他进攻的新目标。
“怎么,又要走?”
这天,信长来辞行,义昭几乎声泪俱下。他刚搬到新馆才七天。
“京城里的樱花虽谢了,长出的新叶却是别有风情,这么急着要走?”
“新叶?”
信长的目光几乎要把义昭的脸射穿。自己来京城可不是为了来看什么景色的。这半年来,信长雪中行军,驱逐了三好党羽的侵略军,为义昭盖了新御所,身兼多职,劳碌不堪。
“我要去讨伐伊势。”
信长简短辞别后就走了。义昭一看,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
他慌忙追上前去。哪有将军的半点风度?
义昭一直把信长送到门口。信长略施一礼后上了马。
回头一看,义昭双眼中蓄满了泪水,似乎十分不舍与“父亲”的离别。
义昭恋恋不舍,一直站在门外不肯回去,直到信长的队伍在粟田口转弯消失。
这种不同寻常的惜别,倒也出自义昭的真心。信长一走,京都又变回了空城。义昭时刻都在担心,又会有人趁机卷土重来。
义昭的举动,都落在京都警卫队长光秀的眼里。他怜悯地注视着义昭,这种怜悯,恐怕也唯有长期以来与他风雨共度的藤孝才能明白。
秀吉
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信长离开京都几天前,光秀就在心里暗暗期待:
自己会不会被任命为信长不在期间的京都守护呢?
(能当上就好了。)
光秀迫切地期待着。
这件事顺理成章。光秀的名字在京城无人不晓,上到公卿将军,和他们身边的那些京城贵人们,都纷纷称赞道:
“明智殿下太完美了。身为武士,却举止文雅、造诣深厚,就像是古典的京城人。乡下的织田家中有这个人简直太难得了。”
他积极地投身到与公卿、幕臣们的外交中,协助信长的势力在王城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光秀将自己定位为织田家在京都社交界最耀眼的外交官。
(真可笑。)
生性敏感的信长当然注意到了光秀的动静,却缄默不言。
(这样也好。)
他又想。他原本接受光秀就是为了让他应付外界的礼仪,并欣赏他的能干和军事才能一手提拔了上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光秀的种种举动,信长却无法击掌为他叫好。
(我不喜欢这类人。)
信长心里有种微妙的情绪。他喜欢的是那种性格粗犷、诚实自律的武者类型。
他自打生下来就反对世俗的礼仪和教养,腰上总是挂满装着小石子的袋子到处溜达。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光秀那种类型呢。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虽然信长还未反感到这种地步,然而光秀斯文的长相、言辞和举止,信长并不喜欢。
关于京都守护这件事。
“光秀殿下来当是再应该不过了。”
公卿和幕臣们都私下谈论着。
这些京都人也担惊受怕。信长走后,也许又会发生什么乱子。
光秀不仅军事才能杰出,人品性格都很好相处。
“但愿会是光秀殿下啊。”
众人都暗自祈祷着,其中不乏有人露骨地向光秀表示:
“您一定能当上的。”
“一切都要听从弹正忠大人的安排。”
光秀回避道。只是受到如此的期待,万一未能实现,岂不是有失颜面?
(要怎么办呢?)
光秀左思右想,决定由自己采取主动。
信长还未离开京城时,这天,光秀上门拜谒将军义昭:
“有一事相求。”
他提出了京都守护人选的事情,打算借义昭的嘴去向信长申请。
如今可以称之为猎官活动,那个时代的武士却没有太多这种意识,他们往往习惯于比较直爽地提出:
“唯有我才适合这个职位。当然应该任命我了。”
义昭的反应也很自然:
“不会吧。信长一定会任命你的。”
光秀却叮嘱道:
“务必请您多美言几句。”
义昭记下后,一天,信长来新馆看他时:
“您走后的防守,”他向信长开了口,“一定要派个最高官职的人才行。此人不能光懂武艺。最好是文武兼备。我看明智光秀最为合适,您意下如何?”
“……”
信长没有答话。他不想让外人插手自己家的人事。将军原本只是个“摆设”,一旦赋予他这种权利,开了先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嗯……”
——让我考虑考虑。
信长将这句话硬生生地咽回喉咙,面带些许不悦退出了新馆。
其实,昨天朝廷派了久我大纳言送来敕令:
“留一名能坚守王城之人。”
信长一直在考虑着人选。
(光秀确实很合适。)
信长也这么想。在看穿人的才能这一点上,信长具有非凡的眼力。
(把光秀留下的话,将军和公卿们应该会高兴吧。)
他心如明镜。不过信长认为,京都守护不能只用来讨好这些人。而是应该向他们显示织田家的威武和权势。
(这一点上,光秀不合适。)
理由是光秀与京都的人士之间距离太近,太受欢迎了。人被过度喜爱,就无法树立起“权威”。
而且,在京城中备受青睐这件事,对信长而言是个危险的信号。开辟了镰仓幕府的赖朝,就是由于驻留在京都的弟弟义经过于受到朝廷信任、与朝廷交往过密而产生嫉妒、猜疑。
(bbr>弄不好,会和京都的势力串通一气起兵叛变。)
思考后,赖朝决定驱逐义经。此时此刻,信长所处的立场和赖朝是同样的。
(京都必须要派个厉害的武将。)
信长心中盘算着。
然而,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和丹羽长秀等人都不是合适人选。他们虽是织田家历代的重臣,战场上骁勇善战,但倘若让他们管理京都的军政,估计处处都会招来京都人士的反感,使得人心背离。
(此人要刚柔兼具。)
这是个极其困难的选择,却有一人可以胜任。信长心里自然有数。
离开京都的两天前,信长将这一“人选”的姓名通过久我大纳言上报了天子,又亲自前往将军馆求见义昭。
“代理的官员定下来了。”
信长道。义昭身子前倾着问道:
“是哪一位?”
“木下藤吉郎秀吉是也。”
义昭难掩惊愕之色,又道:
“这倒是意外。听说您的部将木下藤吉郎出身微寒,原来不过是一介小卒。这种人作为京都守护真是出乎意料啊!”
“您不愿意吗?”
“哪里。”
义昭尴尬不语。自己和天子的安危竟然要托付给一个丝毫不知底细的人,他心里颇为不悦,表情僵硬。
“木下藤吉郎的能力,我信长比谁都清楚。”
信长也不用敬语,毫不客气地答道。他的言外之意是,休想介入我的人事权。
“就这么定了。以后,藤吉郎在京城,就像我信长在京城一样。您听好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光秀也陪坐在一旁,亲耳听到了信长的这番话。
(藤吉郎?)
做梦也不曾想到。
如果是织田家的历代老臣柴田、丹羽、林或是佐久间等其中一人,光秀还能接受这一人选的理由。
“毕竟还是门第啊!”
然而,信长比起门第高低,更看重人的才能。这也正是光秀感受到的信长的魅力之一,而且事实上,正因为织田家有这种新的作风,初来乍到的光秀和替信长拎鞋出身的秀吉,才能被委以重任,与众大臣们平起平坐。
(怎么会是藤吉郎呢?)
光秀怎么也想不通。
光秀承认藤吉郎在军事上的才能,也承认他机敏过人。但是,比起自己来还是略逊一筹。
(礼仪习惯一概不知。)
而且,光秀不怎么喜欢藤吉郎的性格。
在路上或是宫中碰见时,藤吉郎总是满脸堆笑,用他特有的大嗓门粗鲁地打着招呼:
“十兵卫君,天气不错啊!”
而光秀总是静静地点头致意,算是回应。
(无知又粗鲁。)
光秀认为,没有教养才是作为男人最忌讳的。藤吉郎迎合主人信长的机灵劲儿无可挑剔,之所以能够一味追从信长也正是因为他本身没有教养的缘故。这一点光秀自叹不如。
(此人却能够……)
光秀发现,即使是信长这般出众的男子也需要人的追捧。
这天,光秀回到住处,叫来弥平次光春一同喝酒。
“有件窝心的事。”
他把大致情形说了。秀吉担任京都的最高防守官,光秀和村井贞胜从旁辅佐。
“我想把阿槙接过来。”
光秀转换话题道。妻子阿槙还住在岐阜的城下。
“我有些累了。”
光秀疲惫地眨着眼睛。自从到了京城,他每天都为了军政市政日夜操劳,甚至不曾好好休息过。
而且,光秀不像别的武将们能够在当地找女人寻欢作乐。他在周游列国时,曾经和近江朽木谷和村民的女儿同床共枕过,之后就只有阿槙一个女人了。
“想她们了。”
光秀举杯到唇边喃喃自语道。
他似乎闻到了阿槙肌肤的芳香。
“恐怕不行吧。”
弥平次应道。武将把家属留在主人的城里是铁打的规矩。这种做法,等于是发誓永不背叛,家属也就是人质。
“您太古板了!”
弥平次年轻的脸上浮出了笑容,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他想让光秀心情好起来。
“京城里女人多得是。”
“你是说,妓女?”
“对啊,妓女。军中的部将和头领们所到之处都招妓上门,乐不思蜀呢!”
“妓女可不行。”
“有时候也是良药呢。又解乏,还可放松呢。”
这么说来,光秀最近显现出的阴沉和敏感,也许正是因为长期不曾接触过女人的缘故呢。
因此,光秀的部下们也不敢造次。主人不留恋于花街柳巷,小头领们也有所顾忌,这种气氛一直延伸到军中,难免让人觉得沉闷。
周围人都议论道:
“桔梗纹(光秀的家纹)的大营虽然擅长作战,平时从前面经过时,里面总是阴沉沉的。”
从听不见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偶尔士兵们兵刃相见、大打出手时,也都发生在“桔梗纹”的营中。
“殿下,要不要我找个女人过来?”
弥平次乘机提议道。在他看来,要想改变明智家的气氛,只有让光秀接触女人。
“您看怎么样?”
“算了,下次再说吧。”
光秀有了醉意。他清楚地知道,喝得烂醉就不会那么思念阿槙了。
两天后,信长离开了京都。
信长走后,身为代理的木下藤吉郎便走马上任了。
藤吉郎把信长一行送到粟田口后,打道回府后:“去室町宫殿。”他直奔二条。室町宫殿是将军馆的通称。
藤吉郎以自己的新官职——京都守护的名义叫出将军的管家上野中务少辅,要求道:
“我想求见将军。”
这是藤吉郎第一次单独以独立的身份来拜见将军。他的用意之一,是想让人分享自己当上京都守护的喜悦。
“请稍候。”
幕臣上野中务少辅让藤吉郎在外等候,自己进去向义昭禀告。
“不见。”
义昭还在为光秀落选的事耿耿于怀。他根本不想见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木下藤吉郎。
他还想借此机会教训教训他。
“那个贱民出身的家伙,根本不知道将军是什么吧?拜见.99lib?将军是要讲规矩的,哪能说见就见呢?你把这话告诉他。”
义昭吩咐管家道。
管家上野中务少辅回到门外,将原话汇报后建议道:
“您赶紧定好日子,将军会安排的。”
藤吉郎却紧接着问道:
“刚才的话是中务大人的意思,还是将军说的话呢?”
他的嗓门很大。
“请告知。否则我藤吉郎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藤吉郎很聪明。他早就预料到自己留在京都后将军和公卿们的态度,也看穿了信长对他们的真正用意。
(圆滑应对,树立权威。)
正出于信长对自己的这种期待,他才特意选在上任的日子来上门挑衅。
只见他两眼似要喷出火来一般,大声叱喝着管家。要说将军家的管家,好歹也拥有相当于大名的“中务少辅”这一官职,藤吉郎却尚未拥有一官半职。
“到底怎么样?”
藤吉郎追问不休,管家吓得浑身发抖。
“当然、当然是将军说的。”他只好回答说。
“那就不对了。将军所说的规矩是指什么呢?我藤吉郎身为信长的代理负责守卫京城。那么,将军家岂不是对信长也要立规矩呢?莫非信长前脚刚走,就忘记他的大恩大德了吗?”
他立起膝盖,一副要拔刀杀人的气势,上野中务少辅吓得屁滚尿流地滚下台阶,向义昭做了汇报。
“什么?”
义昭也吓得战战兢兢。
他马上郑重其事地邀请藤吉郎进屋,自己也不敢怠慢,马上坐在了大殿上。
“刚才之事,管家多有失礼之处。”
义昭刚开口,藤吉郎便摇头道:
“不过是些误会罢了。”
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随后,义昭吩咐摆上酒席,藤吉郎不时地讲一些战场上的趣闻或是市井的花边新闻,惹得义昭龙心大悦,两人足足畅谈了两个多小时。.
陪着义昭出席这场首次拜谒的侍卫们,也一直对这件事津津乐道。
藤吉郎走后,义昭连声长叹,面带畏惧之色喃喃道:
“信长的手下也不简单哪!”
不用说,他一定在将光秀和藤吉郎做着对比。
时运
木下藤吉郎秀吉受到信长提拔,一举跃上了“京都守护”的要职,却未能持续太久。
藤吉郎毕竟是个军人。至少信长是这么看..的。
“猴子不在,真是不方便。”
身在岐阜大本营的信长开始觉得。
(把猴子留在京城和公卿和将军们打交道,太不划算了。)
也就是说不值得。藤吉郎只有在战场上才足以发挥他破敌夺城的神勇。
(京都还是交给光秀吧。)
这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信长改变了主意。他马上派人召回藤吉郎。
“光秀留下。”
当然不仅仅是明智光秀一人,村井贞胜和朝山日乘等文官也都留了下来。藤吉郎回去后,立刻加入到信长于永禄十二年夏季开始的征讨伊势的阵营中。
光秀留在了京城。
“信长这人靠不住。”
义昭向他最信任的光秀吐露出这句话时,室町馆庭院里的枫叶刚刚染上了血色。
光秀愣住了。他一直在暗地里担心,害怕义昭迟早会说出这句话。
“你靠近点,我小声告诉你。”
他从靠椅上支起身,压低了嗓音。院子里正在晒太阳的麻雀们叽叽喳喳,吵得让人听不见。
“该死的麻雀,吵死人了!”
义昭瞅了一眼院里,勃然大怒。此刻他的表情,倒有点儿像麻雀。
“连谈个话都听不见。”
他有些歇斯底里。
“原来是这些麻雀。”
光秀巡视着院子,目光停在一棵老黄杨树上。五六只麻雀,正忙着在茂密的枝叶中飞进飞出。
“那棵黄杨树,”光秀笑着说,“结着黑果子。麻雀一定是盯上它们了。”
“快赶走!”
“我吗?”
“虽说让明智十兵卫光秀这等人物去赶麻雀不是人主之道,我可是指望着你呢。事无巨细——不管是麻雀还是老鹰,我都希望由你亲手赶跑它们。”
(老鹰?)
义昭话中指的是信长,光秀也能听得出来。他慌忙答道:
“老鹰我可赶不走。麻雀还可以。”
他故意装作着急的样子跑到院里,驱赶着麻雀。
“哈哈哈……”
看到老实的光秀忙乱的模样,义昭乐了。知道光秀回到座位上,义昭仍在笑个不停。
“你还真小心啊。”
义昭嘲笑道。到底是害怕“老鹰”呢,还是无法谋反呢?
“没错,侍奉主子一定要时常小心。这样才能日夜护全主子的安危。”
“这么说来,我也是你的主子啊!”
“当然。对待将军,我也是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闪失。”
“是吗?”义昭又支起身子道,“我想建立幕府。”
(呃。)
光秀一愣。信长让义昭当上了将军,还为他建了御所,却没有要建立幕府的意思。
(信长的确是没有这个打算。)
如果为义昭成立幕府,那么天下就成为义昭的了。那么,信长如此大动干戈才平定了京都,将无任何意义可言。
(信长一定想亲手成立织田幕府。让义昭当将军,不过是信长为了树立政权收买人心的障眼法而已。义昭应该满足现状才是。就像小孩得到了玩具,应该心满意足才对。)
义昭已经当上了将军。
连将军馆都让信长给建好了。义昭自己半分气力也没出,就有了今天的地位。
(应该满足了。如果还要提出召开幕府独揽大权的话,信长一定会翻脸不认人的。)
“得寸进尺。”
光秀本想提醒他,却忍住了。
“您再忍耐一段时间吧。”
他说。
看着光秀模棱两可的态度,义昭的表情渐渐阴沉起来。
“我说光秀。当初你把我从奈良一乘院救出来的时候,不是亲口说过——光秀一介草莽之士,仍要重建幕府平定天下的吗?难道那是骗我的?”
“不,”光秀额头沁出了冷汗,“当然不是。但是凡事都要顺其自然,等待时机才行。”
(当年从奈良一乘院把这个足利将军的血亲偷偷救出来的时候,我不过是一介流浪汉之身。既没有责任,也不懂现实。然而,如今我是织田家的家臣。再也不能不切实际、像孩子般做梦了。一旦义昭召开了幕府,那么一直扮演着足利家最忠心臣子的信长一定会扯下面具,化身为魔鬼。)
对此,光秀再清楚不过了。
“您不要勉强。”
“勉强什么?”
义昭气得吹胡子瞪眼。
“难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征夷大将军的官职是谁封的吗?”
“臣惶恐,自然是当今天子。”
“你知道就好。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好犹豫的。不用再顾虑其他的,我已经当上了将军,接下来就该召开幕府了。”
“……”
光秀的立场很是为难。他既是将军家的臣下,又是织田家的家臣。
“光秀,怎么不说话了?”
“这种时候,我只能选择闭嘴。”
“我懂了。”
义昭忽然欢快地喊了一声。按照他的理解,自己召开幕府的计划,已经得到了织田家的京都代理光秀的“默认”了。
义昭的举动逐渐频繁起来。
他未经过信长的许可,不断开始向各国的诸侯们寄去“将军手谕”。
内容不外乎是藏书网“别再打仗”了。
且不论战乱平息已久,今后也要避免与他国交战。尤其是对支持义昭的越后上杉氏和丰后的大友氏、安芸的毛利氏等人,他更是语气亲昵。
“如有不和我愿意从中调停。”
义昭写道。他也知道光靠调停是于事无补的,然而这种表明自己从天而降的态度,却能让人们知道:
“世上还有将军。”
从而给人们留下印象,事实上室町幕府是存在的。
义昭沉迷于他的“阴谋”中。他还与大坂的本愿寺和越前的朝仓氏暗度陈仓。这些人都是旧秩序的守卫者。他还搭上了旧势力的大本营比叡山。
他们一致认定:
“信长此人不善。”
“信长之所以立将军,正是出自谋权篡位的狼子野心。”
当他们看到信长以拥立义昭为名,抢先占领了京都后,又是嫉妒、又是害怕,生怕明天会轮到自己,便一致决定:
“只有离间义昭将军和信长的关系才有出路。”
于是也向义昭派出?回礼的使者,密切双方的关系。
终于——
义昭壮着胆子,开始向各国的诸侯征收召开幕府的经费。越前的朝仓氏率先送来了银两。
这一切都没把信长放在眼里。
(这可了不得了。)
光秀深知信长的脾气。
这天,光秀来到幕臣细川藤孝的府邸商量这件事。
“我也头疼得很哪。”
藤孝说。
“我多次进谏,他都不听。给个梯子他就爬上去。就像是爆炒的豆子到处蹦跶,尽耍一些小花招。”
“话虽不错,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被岐阜殿下(信长)的大铁锤给砸死。您为何不好好劝劝他?”
“没用。”
藤孝摇摇头。
“今非昔比,将军已经和我渐渐疏远了。”
这段时间信长一直与伊势处于交战状态。他时不时瞅准空隙进京,短暂停留几日后又匆匆离开,来去就像一阵风似的。
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一日,信长平定伊势后前往京城报告,拜见义昭时开门见山地进谏道:
“请您自重。”
义昭也发火了:
“什么意思?我是征夷大将军,我只是在履行职责而已。”
他辩解道。
信长沉默不语。他本来就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对他来说,沉默远远胜过雄辩。
他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这个将军什么玩意?)
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开始发现,拥立义昭是自己的失败。
他上了马,迎着寒风驶向自己临时下榻的妙觉寺。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要怎么办,越想越生气。
(这一步走错了。)
他反省自己当初为何拥立将军,而不是天子。
(天子的地位更高。)
父亲织田信秀生前狂热地追崇天子,信长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信秀这种生活在乡下的土豪之所以能有如此觉悟,是因为他喜爱连歌,这些知识都是从京都来的连歌师傅们那儿得知的。
信长小时候,父亲问他:
“吉法师,你可知道日本国谁最大?”
信长立即回答说:
“将军。”
父亲却出人意外地摇摇头:
“是京都的天子。”
这也是父亲信秀引以为傲的见识之一,他还经常问家臣们同样的问题,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是天子”。各国的大名中,懂得这些的人寥寥无几。
“拿什么证明呢?”
信长问他的父亲。他向来都只相信证据。
“就拿官位来说吧。伊势守或是弹正忠什么的,我们这些乡下人都要向将军进贡钱物才能买官。但是,譬如武藏守之类的官位,将军却是无权任命的。必须由将军上奏天子才行。也就是说,将军不过是天子的传话筒而已。”
“天子打仗厉害不厉害?”
信长又问。
“天子才不用兵呢。他平时只需要供奉神灵即可。”
(原来是神职人员的头领。)
信长的理解不过如此。
然而,他注意到每次来京城,周围的人都具备一种常识,那就是:
“天子比将军更加高贵。”
于是,信长也不得不改变想法。
手下的藤吉郎最先注意到了他的心理变化,他进谏道:
“比起将军,天子要高贵得多。在京城里,就连卖花的、挑土的都知道。”
藤吉郎的意思是,不如索性改做拥护天子。越是地位高,越是有利用价值。
而且,无论怎么拥护,天子是绝对不会提出“我要开幕府”的。
这一点上,天子的存在就像神仙,根本不稀罕人间的统治权。没有比这一点更让人欣慰的了。
不过,信长担心的是,天子真的能成为统一日本的核心所在吗?
将军作为“武家的领袖”而受到大名们的畏惧。天子究竟如何呢?只凭一句“日本万民的宗家”的口号,能不能震慑得了人民呢?天子才是最尊贵的这一意识,如果全天下的大名不接受的话,天子的利用价值终究有限。
再说,天子住在破败的筑地宫殿里,连日常生活都成问题,当然会受到世人的冷眼。
(比起将军馆,应该建一座更雄伟的皇宫。这么一来,世人一藏书网眼就能看出天子地位的尊贵了。)
信长的思想总是能落到实处。
而且,他履行思想的行动能力,更是让人瞠目结舌。四月,将军馆刚刚落成,他马上下令拨出一万贯巨资修建皇宫。预计第二年年底前就能完工。
信长从将军馆出来后直奔妙觉寺,途中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去皇宫。”
队伍马上调转方向。他想去看看工程的进展情况。
巡视了皇宫的施工现场后,他向一旁的光秀问道:
“你知道天子为何更高贵吗?”
光秀冷不丁吓了一跳,他正要解释王者和霸者之间的区别,信长却接着说:
“不错,天子更高贵。你看,我随时都能见到将军,却从来没见过天子。”
信长的官位尚太低,还没有踏入皇宫的资格。
“懂了吗?”
信长斜眼瞅着光秀。他的眼光带着警戒,光秀毕竟也是将军的臣下。
这一年的正月,信长是在京城度过的。
正月二十三日这天,信长叫来京都的司政官们,光秀也在其中。
“你们告诉将军。”
他明确下令要限制义昭的活动。大家根本无暇辩解,只好默默听从信长的指示,最后归纳为书面条文。
条文共分五项。大意是:
“之前下达各国的手谕一律作废。”
“向各国下达手谕前必须与信长商量,并附上信长的文书。”
等等内容。
光秀等人只好按照信长的指示,来到义昭的御所一一汇报。
“将军倘若不听,恐怕后果不测啊!”
日莲宗的僧侣、织田家的文官朝山日乘开口道。光秀俯首跪地,默不作声。
“我听便是。”
义昭脸色苍白,还勉强挤出微笑讨好日乘道:
“务必让父亲大人弹正忠(信长)消消气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取了黑印章盖在文书的右上方。
(重建幕府的愿望成了泡沫。)
伏在地上的光秀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为了重建幕府的理想四处奔波,讽刺的是,现在却又从义昭手中接过发誓“不开幕府”的保证书。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太恰当不过了。)
他不禁为自己的时运不济感到悲哀。
一枝梅
(既然如此,我要宰了信长。)
这件事过了不久,将军义昭便下定了决心。
顺便提一下,这一年是永禄十三年,改元为“元龟元年”。从元龟过渡到天正的这一历史性阶段,各国诸侯们为统一天下而相互争斗,元龟元年正好揭开了战乱的序幕。
“除掉信长。”
下定决心的义昭,点燃了各国诸侯战乱的导火索。
义昭向各国派出密使,短短时间就成立了“反织田同盟”这一巨大的全国性组织。
盟友们如下:
越后·上杉谦信
越前·朝仓义景
甲斐·武田信玄
安芸·毛利元就
摄津·本愿寺
近江·比叡山
不言而喻,这个同盟是背着信长悄悄成立的。
盟友之一的越前朝仓义景与京都邻接,将军义昭对他期待甚高,不时地派出密使。
(越前这次一定要挑头。)
义昭满怀期待。事实上,身在越前的首府一乘谷的bbr>.99lib.朝仓氏,早就不满信长的做法,激怒道:
“迟早要讨回公道。”
并伺机行动。也难怪他的反应这么激烈。当年,义昭来投奔自己,却被信长耍花招带去了京城,当上了将军。
“上当了!”
他愤愤不平。
之后,信长禁止义昭将军召开幕府,把他当作自己的玩偶肆意操纵,他的狼子野心已经暴露无遗。
敏感地捕捉到这些风吹草动的,不是别人,正是信长。
不过,信长太忙了。他不可能从早到晚监视着义昭的一举一动。
这一年的正月,信长又像往常一样,在京都停留了短短几天后就赶回了自己的根据地岐阜。临走前,他把光秀等京都的官员们叫来:
“将军好像要脱缰了。”
信长说。脱缰的意思是,马挣脱了缰绳后恣意到处转悠。
“你们得把绳子拉紧了!”
他严厉地下令道。
光秀听在耳里,心里极其不是滋味。义昭是自己带到织田家来的,此刻信长的话听起来像在挖苦自己。也正因为这一点,他为信长工作起来格外卖命。
然而,太为信长尽力的话,又对不住义昭。
事实上,信长回岐阜期间,义昭曾经责备光秀道:
“光秀,你到底站在谁一边?”
光秀答道:
“光秀只能祈祷双方都能满意。”
“双方?”
义昭被噎住了。双方这个词,岂不是把身为将军的自己和小小一个弹正忠信长相提并论了?
谨慎的光秀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连道歉。
几天后,义昭的心情好转,唤来光秀:
“光秀,有样东西要赏给你。”
他递过来一张盖着红印的纸张。定睛一看,上面写着要把山城(京都市与郊区)的下久世庄赐给光秀。
“如果事先不告诉信长,单单是我的册封,他一定会不高兴吧。你放心吧,我会跟信长好好说的。”
义昭很是为光秀的立场考虑。
“感谢将军如此费心。”
“你别忘了我这个恩人就好。你原本就侍奉着足利和织田两家。那就应该处处 4f18." >优先考虑我,然后才是织田家。要把握好分寸,知道了吗?”..
义昭也无法忽略光秀的存在。说不定会有一天,他要团结光秀与信长倒戈,出于此种考虑,他才决定给光秀封地。
光秀退下后,回到自己家里翻开山城国的土地账本一查,才发现下久世庄根本不就是将军家的土地。
(什么呀。)
他想。别人的地盘。
下久世庄的领主是京都最大的真言密教东寺(教王护国寺)。
为了谨慎起见,他又派人到当地和东寺去核实,发现确实无误。
(义昭殿下尽干这种事情。……)
他并没有生气。也许义昭并不是存心骗他,而是他的性格本来就粗心大意。
(想让我感恩戴德对他尽忠。)
对方的言辞虽然没有如此露骨,光秀还是因为义昭轻率的举止,逐渐失去了对他的耐心。
这一年的二月初,岐阜的信长又沿着琵琶湖东侧的湖畔奔往京城。
他从大津的住处出发时,突然吩咐身边的福富平左卫门道:
“到了京城,就住在明智家里吧!”
福富吓了一跳。住在家臣家中,实在是史无前例。
“十兵卫的家里吗?”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信长一向不喜欢家臣们反复确认。换句话说,他不耐烦面对那种需要反复确认才能理解命令的迟钝的部下。
这项命令立刻得到了落实,先遣队的数骑人马率先向京城出发了。
(又突发奇想了。)
军中的木下藤吉郎不免感到迷惑。他从沿道的农家院里折下了一枝梅花,叼在嘴里策马而行。
(殿下有不少让人费解之事。)
首先,信长在京城没有自己的府邸。虽然他为将军和天子分别建了御所,却始终不为自己盖府邸。
(正所谓志向远大。)
藤吉郎如此理解道。理由之一就是,一旦建了京都府邸,各国的诸侯们便会认定——
信长这个家伙,果然露出了真面目。想要永居京城独揽大权。
他们一定会由此而滋事。从外交而言,也应该避免给他们造成不必要的敌意。
还有一个理由是,如果要建京都府邸的话,当然规模不能超过将军馆,这样一来,京城里的孩童们就会以为——
还是将军更尊贵啊!
让将军的权威凌驾于自己之上,从操纵社会心理的角度来讲也没有好处。
另外,经济问题也是理由之一。如果有钱在京都盖这些没用的房子,倒不如用来充当军费。
(天下迟早会是我的,那时候京城里随处可以建馆。在此之前何须无谓的浪费呢?)
话虽这么说,每次来京城时都要临时找地方住,没有强大的意志是绝对做不到的。
(不愧是殿下啊。)
藤吉郎心想。
信长惯常的住处是京都日莲宗本山的妙觉寺。后来,他又增建了本能寺作为自己的固定旅馆。直到信长临终,在京城都没有自己的府邸。
他之所以选择妙觉寺本山作为自己的固定旅馆,一是因为此地位于京都的中心,交通便利,二是因为自己的老丈人斋藤道三曾在此度过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与自己颇有渊源。
当初,信长在妙觉寺的庭园中乘着暮色散步时,曾藏书网对左右道:
“这座寺里曾有个叫做法莲房的学徒,聪明绝顶。后来他离开此地成了油商,又去了美浓将之占为己有,他就是我的丈人斋藤山城入道道三。”
要知道,信长从来不喜欢讲这类怀旧的事情,可见有多么的稀罕。
然而,这次他不选在妙觉寺。
而是光秀的家中。
(那个秃家伙还真走运。)
藤吉郎不禁嫉妒起光秀的运气来。
最近,光秀得到信长的许可,把三好长庆曾经住过的豪华别墅修复一新,对外当作办公地点兼自己的住所来用。毕竟是上一任京都统治者曾住过的地方,围墙、护城沟都建得堂皇富丽,里面的茶亭和庭园更是巧夺天工、精致无比。
(殿下喜欢品茶,看上这点了吧。)
藤吉郎猜想道。
“我家?殿下要住吗?——”
接到使者的急报,光秀大吃一惊。
“殿下现在到哪儿了?”
“已经过了大津了,应该很快就到了。”
(了不得了。)
光秀打发了使者,立刻指挥家臣们做好迎接信长的准备。
(要不要准备饮茶呢?)
光秀念头一闪,又觉得这么做会越界,便打消了念头。信长向来不允许家臣们摆弄茶道。
(就按照武士的简朴风格好了。)
他心下决定,做了统一部署。他把自己所有的手下都安排在屋外,自己也亲自在大门口等候。
(不管怎么说。)
光秀等待着信长,心潮起伏。
(信长要来我这里住,心里还是很看重我的。)
……信长一定很赏识自己。否则,是不会选择住在危险分子或是讨厌的人家里的。
(一定是这样的。)
很快,信长的队伍到了,信长在门前下了马。
光秀率领弥平次等重臣们跪地迎接。
“十兵卫,快点带路!”
信长大声吩咐道。
光秀站起身,带头进了门。信长看起来心情不错。
直到深夜,信长仍然兴致不减。他唤来光秀,让他汇报京都的局势以及义昭的近况等。
“那人还在耍伎俩吗?”
他问光秀。他指的是义昭之前的阴谋。
“最近收敛多了。”
光秀答道。他又举了几个具体例子,证明义昭最近老实多了。
“你太大意了。”
信长并没有生气。
“你也是将军家的人,倒也可以理解。不过你的看法未免太乐观了。”
“臣惶恐。”
“我有证据。”
信长说。义昭向越前的朝仓家派出的密使,被信长的部将在南近江和北近江分别抓获一人并斩首,密信也自然落到了信长的手中。
“而且都是最近的事情。”
(向朝仓派出了密使?)
其实光秀并不意外。最近义昭不断拉拢朝仓,光秀也早有察觉。只不过,他觉得程度尚轻,如果现在就向信长汇报的话,总是对不住义昭。
“将军的习性难改啊!”
信长道。他并没有责怪光秀作为在京官员的失职。
光秀这才放下心来。要换作往常,信长一定会以“怠慢”怪罪下来,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呢。这次却出人意料地和善。
进京后的第二天,信长去了将军馆向义昭请安。
(不怀好意……)
义昭发现,信长的心情好得反常,平时从来不苟言笑的他始终满脸笑容,扯着茶道等无关痛痒的话题谈笑风生。
在京都停留了两天后,信长便回去了。
(到底什么目的?)
京都的消息灵通人士都纷纷揣测道。义昭和光秀也都不明所以。
信长走后,义昭又传唤光秀。这天,光秀被领进了茶室里。
(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吗?)
光秀反而觉得害怕。和阴谋家独处一室会谈的话,在这个节骨眼上尤其怕别人说闲话。
“殿下,至少也应该叫上沏茶的下人作陪吧!”
“那是为何?我们的关系还需要外人介入吗?”
肥头大耳的义昭说。这位将军一笑起来,表情就好像五六岁的孩子。
义昭亲自尽主宾之礼,为光秀倒上了茶。光秀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义昭却没有问:
“味道如何?”
而是压低声音说:
“信长要完蛋了!”
光秀吓了一跳。义昭却浑然不觉光秀的反应,接着说:
“摄津石山(大阪)的本愿寺将会起兵,中国的毛利会跟在其后。同时,北部的越前兵会打过来。”
“将军殿下!”
光秀几乎发不出话来:
“您这样做太冒险了!”
“冒险?我要让信长这个家伙看看,将军有多厉害。”
“殿下!”
光秀跪倒在地刚要接话,义昭却抢着说:
“你的任务是杀死信长。”
他沉醉在自己言辞的快意中。
“您将此事告诉了藤孝(细川)大人了吗?”
“当然没有。藤孝虽是幕臣的名家之后,最近却疏远我,不断和信长亲近。告诉他岂不是太危险了。”
(……)
光秀默默地看着义昭。义昭的奇妙之处在于,他竟然对明智十兵卫光秀这个流浪汉出身的自己丝毫没有疑心。
(毕竟是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奈良一乘院救了出来,又经历了枪林弹雨才走到了今天。)
自然而然,义昭对救过自己性命的光秀的信任,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考虑到义昭的心情。)
……光秀不禁心生怜悯,对义昭就像带有父爱一般。
“各国的英雄豪杰都会齐心协力讨伐信长。幸亏你是他的心腹。找机会杀了他!”
(难道这就是我对信长的回报?)
光秀垂下头,觉得身子阵阵发冷。他的背上、腋下和胸前都沁出了冷汗。
“光秀,脸色怎么发白?”
“呃,可能是对茶水不适应吧!”
光秀答道。他从怀中取出手纸缓缓地擦拭着唇角。
眼前地板的暗处插着一枝白梅,正含苞怒放着。
共有五朵花瓣。
(义昭。还是信长。……)
要想不得罪任何人继续生存下去,光秀是再也做不到了。
游乐
这天夜里,明智弥平次光春被叫到光秀的房中。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光秀的模样让弥平次吓了一跳。只见他的眼圈发黑,肩膀低垂,看上去像得了什么大病。
“身体有恙吗?”
“还好。弥平次,有个差事劳烦你,今夜就出发去一趟岐阜城吧!”
“那还不容易。”
“你把这封信带上。途中千万别让人抢走了。”
“实在不行我就把它烧了。里面是什么内容呢?”
“义昭殿下想要谋反。”
“啊!”
“不用紧张。岐阜殿下早就察觉到义昭殿下有此一举了。你这次要带的密信便证实了此事。”
……光秀的意思是,将会成为决定性的事实。
“义昭殿下不喜欢岐阜殿下。所以他与上杉、武田、北条、毛利、本愿寺、朝仓、比叡山等人联手,将他们的势力聚集到京城,一举驱赶织田的部队。义昭殿下最大的后台是越前的朝仓。”
“殿下……”
弥平次靠近一步。这个敏感的年轻人顿时明白了光秀的立场和心境。
“殿下,您一定很痛苦吧?”
“我吗?苦啊!”
光秀笑起来。
弥平次却觉得他像是在哭。
要说起来,将军义昭的存在就像是光秀的一件作品。他付出了多年的心血,才把他推上将军的宝座,有了今天室町将军的荣华富贵。如今,他却要亲手摧毁这座自己建起来的楼阁。
“这是密信。你把这封信交到岐阜殿下手上时,我多年的梦想也就破灭了。”
“那就别送了。”
弥平次答道。
“不错,可以不送。如果不去报信,加入义昭阴谋的话,我将成为室町幕府建起后最有权势的大名。义昭殿下也承诺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殿下反正也不是织田家的历代老臣。而且,常言道,一身不侍二主。您想好了拥立足利还是织田,为其中一人尽忠就行了。不必多虑。”
“弥平次,”光秀开口道,“你要我甩掉织田,拥立足利家是吗?”
“这难道不是殿下从青年时就立下的志向吗?您孤剑奔走天下,不正是为了光复室町幕府吗?”
弥平次的本意并不是说舍弃织田、跟随足利对光秀更为有利。他只是觉得,人倘若能实现自己年轻时的心愿,该是多么幸福啊。
“就算是失败了,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的确不错。”
光秀道。
“就因为如此,我在写信前才无比烦恼。”
“这样您就得舍弃掉幕府之梦了。”
“义昭殿下成不了大器。”
光秀说。
“而且,岐阜殿下比我想的还要厉害。如果他只是像越前的朝仓义景那种程度的蠢货,那么义昭殿下也会顺其自然当上将军,室町幕府也有可能重新实现。岐阜殿下却不一样。”
光秀的脸色愈发阴暗。
“岐阜殿下到了京城后,发现世上还有比将军更尊贵的人物,那就是天子。”
信长的亡父信秀比谁都崇拜天子,信长很小就知道。不过真的到了京城,信长发现将军的地位要比天子差一大截。
“岐阜殿下迟早会甩掉义昭殿下,直接拥戴天子的。那样更足以让日本万民臣服于脚下。”
……光秀也不得不承认,将军的权威时代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也只能选择岐阜殿下。”
光秀满脸痛苦之色。像光秀这样崇尚古典的人,本期望各国的武士能在将军与幕府的统治下形成井然有序的政体,不过这也终究是期望而已。目前的局势根本与期待无关。
(跟着那个只会耍小聪明的义昭将军,我也会一起完蛋。)
他不得不计算起利害关系来。
“明智光秀还不想就这么消失。”
“看来殿下也有为难的时候啊!”
弥平次笑了起来。世上平常的武将都根据利害得失采取行动。只有光秀总是采取形而上的方法。没想到他反复理论化的结果,仍然雷同于世上普通的武将口中的利害论。
“您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鄙人二话不说就去岐阜了。”
“都怪我不干脆。”
光秀苦笑道。
“您太有学问了!”
“哪里。我的缺点,就是不能像藤吉郎那样,干什么都不犹豫。”
“藤吉郎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卒出身,哪能和殿下您相比呢。”
(是吗?)
光秀无奈地摇摇头。
(越是出身卑微没有教养的人,越是能在乱世中生存。我的主意还没想好,他早就开始行动了。他对信长那种唯唯诺诺,我可做不到。)
“那我就出发了。”
弥平次起身离开了。
一刻钟后,弥平次挑了十名勇猛的骑兵,朝着岐阜进发了。
岐阜城里,信长正在看那封密信。
看罢,他喃喃自语道:
“来了!”
便猛地抬起了头。他早就预料到了会有今天。
不仅仅是预料,他早就做好了行动部署,就等着确切消息传来。
“平、平!”
他喊道。信长手下一向能干的传令将校福富平左卫门急忙跪下。
“去远州滨松。”
“请问有何事?”
“去见德川殿下。”
“只是见面?”
“嗯,事情我以前就告诉了德川。快去。”
信长催促道。
信长的盟友“三河”殿下原名松平家康,去年改名为德川家康。他为了改名特意请信长做中间人,通过将军得到了天子的批准,可以说费尽了心思。要知道,改变自己的姓氏并不至于要得到天子的许可。
最近,家康开始自诩——
自己乃源氏的后代。
当然,他并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只是自己那么说而已。为了让此姓氏得到公认,他才故意采取了“经天子批准改姓”的手续。自己不过是三河松平乡土豪出身的暴发户,无论是拜见足利将军或是天子都不具备资格。上一任足利将军的大名尾张思波氏、美浓土岐氏、三河吉良氏、骏河今川氏等人,历代族谱都出自于源氏,将军和身边的心腹大臣们也不会起疑道:
“松平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总之,福富平左卫门朝着家康的新城远州滨松城匆匆地赶去。
“弹正忠(信长)那么说了吗?那你回去禀告,就说我会尽快做好准备。”
家康告诉福富平左卫门道。身为使者的福富到最后也没弄清他们话里的内容。
不光是福富一人。
信长的重臣们无一人能懂。
“上京!”
信长只是一声令下而已。
——又去京城拜谒将军吗?
重臣们以为。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从岐阜出发前,信长发话道:
“到了京城要办将军馆的落成大典。要尽量搞得热闹一些。”
于是执行官员们提前出发好早做准备。
“要尽量热闹”这一命令,也传达到了织田家的盟友们那里。
也就是说:
“大家都聚到京城来。”
盟友们分别是德川家康、飞弹的姊小路中纳言、伊势的北畠中将、河内的三好义继以及大和的松永久秀等。
日子定在,四月十四日。
那时候京城的气候也转暖,举办庆祝落成的大典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信长下令部队出发却是在二月二十五日。离大典尚有一个多月的富余时间。
(应该有什么事情。)
信长的重臣们隐隐约约感到不安,却难以揣测信长的心思。
另外,一向喜欢雷厉风行的信长,此次却下令道:
“春天到了。大家慢慢行军吧!”
部队便慢慢悠悠地向前行进。这个男子的想法总是变化莫测,让人无法捉摸藏书网。
织田部队缓缓地过了琵琶湖的东岸,行军的第二天在常乐寺扎营住宿。
如今这里叫做安土。
安土乡位于琵琶湖的一个大湖湾边,水乡的景色闻名遐迩。
“这一带的春色真美啊!”
信长每当途经此地进京时都不忘欣赏美景。
常乐寺便是坐落在此的一座巨大的庙宇。僧侣们用的房屋众多,正好用作军队驻扎。
信长进屋坐了下来:
“反正也不着急。就在这住下等德川殿下来吧。”
他似乎很中意常乐寺(安土)一带的风水,后来又在此建了安土城。
(到底什么用意?)
信长长时间在此逗留,让群臣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直到了三月也不见他要动身。当然也不急着进京。
(为何要待在这种乡下?)
就连士兵们也沉不住气了。
很快他们就发现,信长是真心实意地想在此游山玩水。
“举办相扑比赛吧。去把附近的大力士们叫来。”
信长发话道。
(这么多年一直在战场上拼杀,的确是应该休息了。偶尔玩乐也不为过。)
家臣们也有所松懈。
临时举行的相扑大赛中,一名叫做木濑藏春庵的大力士被选为头领。木濑精通相扑之术,他积极地向近江的各村派出使者,在街头竖起布告牌,到处募集选手。
预赛中选出的精英们,随后在长乐寺里进行了决赛。
信长坐在高栏的后面观看比赛。他从小就酷爱相扑,竟然也跟着人群为选手们的每一场胜负一喜一忧。
力士们的名字很有意思。
叫做百济寺鹿和百济寺小鹿的是两兄弟,实力很强。
还有叫做大刀、正权、长光、宫居眼左卫门什么的,尤其是那个眼左卫门,眼睛果然大得让信长暗暗吃惊。
其他的河原寺大进、桥小僧、深尾又次郎、鲶江又一郎和青地与右卫门等人中,鲶江和青地尤为突出,信长把他们叫到高栏下称赞道:
“你们二人就当我手下的力士吧。今天就过来吧,负责相扑活动。”
消息传到两人住的村里,村民们都觉得无比光荣,一路敲锣打鼓到常乐寺来道谢。于是,近江的街道都炸开了锅:
“岐阜殿下玩得好不开心啊!”
消息一直传到邻国。适逢战乱的高峰期,信长的举动想必给路过的行人们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直到三月四日,信长才从近江常乐寺动身。
五日,部队到了京城。
这回的旅馆没有选在往常的妙觉寺。
而是个人的家中。此人是京都的郎中,名叫半井驴庵。
“我要住在驴庵家,赶紧准备吧。”
留守京都的光秀接到这项命令是在前一天。
他觉得仓促得很。只好立刻去了半井驴庵家中进行准备。
(为何要住在一名郎中家里呢?)
光秀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是个郎中,半井家由于身为天子的御医,官位颇高,再加上也为将军和富豪们把脉,收入丰厚。他的房子也相当大,但毕竟比不过大寺院。
(这个人怎么哪儿都想住呢?)
光秀心下无奈。
很快,信长就到了。
“驴庵,给我看看你的茶具。”
信长这么一说,光秀才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驴庵是畿内地区屈指可数的茶道专家,他收藏的茶具多为稀世珍品。
信长酷爱茶道。尤其是对茶具着迷。
驴庵马上派人传信给堺一带的茶友们,让他们带来自己的宝贝家当给信长观赏。
这些茶友们马上就聚齐了。
信长果然眼馋,让他们出售给自己,并支付了相当金额的费用。
家康也到了京城。
很快就到了四月,织田家的大名们悉数聚集在京城,十四日这天,将军馆举行了盛大的落成庆典,还请来了能乐师们表演。
信长瞒过了所有人。
几天后,他离开京城沿着琵琶湖畔急行北上,进入越前向朝仓方面的手筒城发起了进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距离能乐表演才不过十天。
对于朝仓家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他们甚至来不及防卫。
(原来,琵琶湖畔和京城的游乐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随军出行的光秀一面攻打敌城,一面感到心惊肉跳。
信长并未对义昭采取行动,而是先瞄准了义昭的靠山越前朝仓氏。
敦贺
看到越前的敦贺平原上犹如潮水般涌来的织田大军,越前的朝仓将兵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非是天兵天将下凡了?”
信长的突袭让他们措手不及,而织田部队华美的军装也让他们产生了错觉。
——简直就是天兵下凡。
越前的朝仓虽然算得上是大国,不过充其量也就是生产力低下的北国,光是盔甲穿着上就落后于太平洋沿岸的国家。
在这一点上,织田军的根据地尾张(爱知县)恐怕是日本全国最富裕的地方了。特别是到了信长父亲这一代,灌溉技术飞速发展,境内没有藏书网一寸荒芜之地,向伊势湾方向的开荒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还不仅如此,尾张还是海陆交通的枢纽,商业发达,货币储备也是日本海沿岸的越前无法比拟的。
越前的将兵们震惊于他们华丽的盔甲也不足为奇。
身为元帅的信长,穿得更是花哨。
(这人真喜欢标新立异。)
织田军中的将领之一明智十兵卫光秀也为信长的元帅装束感到惊讶。标新立异指的是,信长不喜欢穿正统的衣服,而是新颖时髦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流里流气。
信长的军装是蓝底金边的盔甲,头戴镶着银质星星的头盔,护颈由三枚铁板缀成,腰间佩戴着黄金质地的大刀,胯下的宝马“利刀黑”跑起来像是一匹黑龙。
马的四周插着十支元帅用的大旗,旗帜的颜色是清一色的赤黄。
信长的御林军中,步兵分为弓箭、铁炮和三间柄的赤红长枪三百支,骑兵队五百人均穿戴着统一的盔甲,煞是壮观。统一的军装,也许最早就起源于信长。
信长是个乐盲。
但是他在绘画和工艺等造型艺术上却慧眼独具。正因为如此,他大概才会把自己部队的军容看作是艺术品。
手筒城瞬间就被攻下了。光是看到织田大军的阵容,朝仓部队就丧失了斗志。
下一个目标轮到敦贺平原的本城金崎城。
进攻前,信长叫来光秀。
“你对金崎城很熟悉吧?”
信长问道。
岂止是熟悉。光秀原是朝仓氏的家臣。金崎城作为附属之城,当初义昭将军四处流浪时曾在此逗留过,为了接待义昭,光秀无数次地从越前的首府一乘谷前往当地并留宿在那里。
“绘地图吧!”
信长吩咐道。
光秀只好取来纸张,借了从军画师的笔墨立即开始绘图。信长一向追求速度。
“有意思。”
信长罕见地笑出声来。
金崎城利用细长的海角悬崖作为天险。海角悬崖的起点即为大手门。大手门前只是挖了两条沟,城的另外三面都朝海,清一色的悬崖峭壁。
光秀在海里画上波浪,甚至点缀了两三艘扬着白帆的小船。信长似乎很是欣赏光秀的这份文雅。
“对你来说,是讨伐旧主。什么心情呢?”
信长一本正经地问道。
“臣并无什么悲喜。只是尽一名武士的本分而已。”
“无悲也无喜,也就是说既不是醋也不是酒,那么应该是水啰?”
“对,像水一样。”
光秀只好应道。人活着,怎么会有像水一样的心情呢?越前的山河是光秀流浪时期回忆最多的地方,而且那段时间,是朝仓家发放的粮食养活了他的一家老小。
旧相识也不少。
还有他传授过兵法的徒弟。虽然有不少辛酸的往事,也有暗中照顾过他的朝仓家的老臣。越前人的人情味很浓。
(不想和他们在战场上兵刃相见。)
来到敦贺平原后,光秀一直带着这种情绪。怎么可能会像水一样平静呢?
进攻战打响了。
光秀被安排在最前线。眼前的金崎城的栅栏上架着铁炮,子弹不断扫射过来。
织田军受到打击,全军从远距离射击,子弹都纷纷落在护城河中,敌人却毫发无损。
光秀再也无法平静,他翻身下马亲自选了五十名铁炮手,大声喝道:
“要到距离敌人六七十米的地方才能射得中。”
他自己也端起枪,奔跑过草地靠近敌人:
“看好了!”
他连射了两次。
铁炮手们受到鼓舞开始前进,其他队伍的步兵们也逐渐向前逼近。
如此一来,在火力上织田家占据了绝对优势。
正面攻击的铁炮就有二千挺之多,一并集中在金崎城狭小的城门、栅栏和角楼上。小城在枪林弹雨中已经不堪重负。
(奇怪。)
光秀一边指挥着作战,一边琢磨着。城东木芽峰的尖顶像是一座屏风。越前的大部队完全有可能翻过这道屏风赶来救援,却未见有丝毫动静。
(一乘谷到底在干什么呢?)
光秀不仅为敌方作战水平的低劣感到焦躁。此刻他的心情五味陈杂。
(还是对旧地抱有怀旧之情啊。到底是做不到像水一般平静。)
光秀暗自嗟叹。
当天,金崎城沦落。
守城大将朝仓景恒无法忍耐一乘谷不发援兵,主动向信长提出开城投降。
信长应允。他之所以没有坚持全部歼灭,是想尽快地拿下金崎城作为进攻越前的根据地。
朝仓景恒投降后率领败兵朝着木芽峰方向逃去了。
(真是不堪一击。)
当天夜里,军营中的光秀对这个不争气的北国老大哥恨铁不成钢。
“明智大人以前在朝仓家待过对吗?”
阵营中,其他将校经常提起这个话题。如果朝仓势力尚强大的话,光秀还可以挺起胸来回答说:
“是啊!”
曾经待过的武门力量越是强大,光秀的履历也就越有光彩。然而此时的情况却是截然相反。
据织田家的探子报告,越前首府的一乘谷接到事变的消息虽然震惊不小,总帅朝仓义景却不以为然道:
“怎么回事?难道要我亲自出马去敦贺吗?”
他问周围的老臣们。似乎觉得要亲自出马,太过麻烦。
辅佐他的老臣们水准太低。光秀也清楚得很,由于尽是些同族的门阀,无人有胆有识。不仅如此,光秀当年在朝仓家奉公时,作为一名新人吃尽了铜墙铁壁的苦头。
“您说什么呢?”
也没有一名老臣叱责义景。只是其中有一人说道:
“元帅亲自出阵是惯例。就请您照做吧!”
义景迫于这种“惯例”,才不情愿地出了门。
然而,他在行军途中又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最后折回了一乘谷。
全军的士气顿时一蹶不振。
同族的朝仓景镜负责指挥援军,他也不愿意收拾这个烂摊子,到了府中(武生)后就按兵不动了。
这些消息都传到了织田军的野战阵地中,光秀也听闻了。
金崎城城门大开后,信长将光秀唤到营帐里,亲自下令道:
“你对木芽峰以东一乘谷方向的地形很熟,就由你来辅佐先锋大将三河守吧!”
由于部队分散在越前的原野四处,战斗行军通常会被部署为先锋队。光秀为自己的好运喜出望外,忙谢道:
“多谢殿下提拔。”
先锋部队来自织田家的盟军德川家康。家康手下有五千名三河兵。
与三河的盟军同行的光秀可以行走在全军的最前方。虽然危险,却有数不清的机会可以立功成名。
“真羡慕您啊!”
有个人满脸嫉妒地前来祝贺自己。
光秀至今也无法忘记。那是接到命令的第二天早晨,地点在将军营帐的栅栏边的浮松下。天气一早就热得很,晴空万里。
“哦,是藤吉郎大人啊!”
身材高大的光秀几乎是俯视着个子矮小的藤吉郎。
别看藤吉郎个子不高,身为织田家将领穿戴却不俗。只见他在蓝色盔甲上套了一件时髦的轻纱陈羽织,轻纱质地轻透,看上去十分清爽。
“哪里。您也知道,我对越前的山河多少有些了解,殿下才会派我去。”
“翻过木芽峰到一乘谷,需要走多长时间?”
“十六里地。”
“中途要经过几座城呢?”
“包括敌人的哨所在内,共十六处。”
“一里地就有一座城,国土果然坚固啊!”
藤吉郎晃了晃脑袋又问道:
“最要紧的是哪一个?”
“应该是府中城。”
光秀答道,他马上反应过来,藤吉郎向自己尽可能地打听地理情况,是为了便于选定自己立功的地点。
(真是用心良苦啊!)
光秀暗自卷舌惊叹道。但凡习武之人都想功成名就,不过大家都是顺着战争的走向寻找立功的机会而已。
藤吉郎却不同。他会预先猜想信长的战略,然后从中积极寻找对自己有利的地点。
“是不是因为这个?”
光秀问道。
藤吉郎却爽朗地笑了。
“不愧是十兵卫殿下,让你看出来了。告诉我府中城的情况。”
他双手合十表示感谢。即使是这种玩笑动作,在藤吉郎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卑贱。
“那你蹲下来。”
光秀自己也蹲下身,捡起地上一枚断裂的钉子开始画图。
“这是大本营,这里是第二营。”
他继续画着,很快地上就浮出了一副精密的城郭图。
(此人看来了如指掌。)
藤吉郎扬起眉毛看着光秀。他怀疑光秀是不是连砖瓦的数量都能记得。
其实,藤吉郎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倾听光秀的讲解。这个出身卑微却机灵过人的将校,脑中已经闪现出了攻打府中城时自己出场的角度和行动。
“太感谢不过了。”
藤吉郎站起身,再度言谢道:
“您能和德川殿下一同打头阵真是太让人羡慕了。这种运气可是用钱都买不来的。”
他说完便离开了。
藤吉郎走后,光秀整理了自己的队伍和行李便向敦贺出发了。
先锋队的德川军已经行进到木芽峰山脚下的深山寺的乡村附近。光秀要赶在太阳下山前追上他们。
明智军顶着烈日前进。山路陡峭,甚至时不时发生马失前蹄滑倒的事故,行军极其艰难。
爬了四里路的山坡赶到新保的村落时,德川军正巧在此休息。
光秀立即下了马,徒步穿过三河兵的人群来到家康的帐中,郑重地行了礼。
“这就是明智殿下啊!”
家康说话很慢,他比光秀还要多礼。
今年的元龟元年,家康正好满二十八岁。他的下颚丰满,圆圆的眼睛看上去像个孩子。这个年轻人举止彬彬有礼,在织田家的将校当中也有很高的口碑。对待光秀这样的织田家的中级将校,这位三河的国主也未流露出怠慢。
“我来给您带路。”
光秀刚说完,家康连忙摇着胖乎乎的手掌道:
“哪里敢有劳明智殿下。不过鄙人对越前尚不熟悉,还要请您多指教才是。”
在家康看来,既然是信长派来的联络将校,就要像对待信长那样接近才行。
当天夜里,他们在新保附近扎营歇息下来。
第二天,光秀先行一步侦察敌情,爬到了峰顶稍作停顿。
(前方有危险。)
光秀判断道。山那边有朝仓的小部队出没的迹象。
“今晚就在这附近扎营吧。”
他向家康提议道,并派出探子侦察前方。
就在二十八日的同一天夜里,织田军队遭遇了从未经历过的巨大变故。此前一直与织田家结盟的拥有三十九99lib?万石的北近江浅井氏突然倒戈,与越前朝仓氏遥相呼应切断了织田军的退路,把他们困在敦贺企图一网打尽。正在敦贺战场上的信长得知这一变故后:
“怎么可能会是浅井?——”
刚开始他怎么也不肯相信。当年,信长把自己的妹妹阿市,嫁给了浅井家的年轻主公长政。长政性格憨厚,不像是那种背后?99lib.捅刀子的人。
不过,这个消息很快就被证实了。
那时,信长已经离开了敦贺。
他来去就像一道闪电。他没有把出逃的消息通知全军,仅有几名随从跟在后面借着夜色的掩护得以逃脱,一直沿着浅井境外的琵琶湖西岸的小山道,逃往京都方向。
被丢下的大军们依次听说了元帅蒸发的消息,开始陆续地撤出敦贺。
天亮时,大部分的织田军都从狭窄的敦贺平原上消失了。
不知情的,只有最前线的光秀和家康。
直到木下藤吉郎派人前来传令,德川部队才得知此事。
“呃,弹正忠殿下动作可真快。——”
家康惊得目瞪口呆,马上下令撤退。军队开始下山。
光秀走在队伍的末尾。
藤吉郎考虑周到,也派人通知了光秀。这道传令原本出自藤吉郎的好意,与信长无关。
“请转告他多谢!”
光秀在马上施了一礼,问道:
“请问藤吉郎大人身在何处?”
“金崎城里。”
来人答道。藤吉郎居然自告奋勇要留守在金崎城退兵。全军都撤退后,藤吉郎的部队才能后退。那时恐怕朝仓、浅井的军队早已漫山遍野,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此人怎么会选这样的任务呢?)
光秀左思右想。
看来藤吉郎极其看重功名,为了仅仅百分之一的希望,便赌上了自己百分之九十九的生命。
(他一定难逃一劫。)
光秀催马疾驰。山上已经出现了朝仓的追击部队。
退却
太阳照在光秀的后背上。
从山上的朝仓军角度而言,正在向后撤退的织田部队是绝好的射击目标。
(这场仗打得太惨了。)
光秀不停地勒着马。山道崎岖不平,处处露出岩石的棱角,骑马而行很是艰难。
太阳升起来了,头盔被烤得灼热。
“到底要退到哪里?”
弥平次问道。一般情况下,应该后退到某个易于防守的地点。弥平次问的就是要后退的目的地。
“怎么可能呢?”
光秀用护臂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护臂上的铁片灼痛了他的皮肤。
“您的意思是?”
“哪有什么地方可逃。仔细想想,我们谁都不如殿下反99lib.应快。”
“您是说?”
“殿下早就忙不迭地逃回京城了。”
“从越前这里吗?”
“正是,就是越前此地。”
光秀丝毫捉摸不透信长的想法。想必这是战术家的头脑。
“要是我,肯定不这么打仗。”
光秀心想。
信长确实是神出鬼没。大家都以为他还在京城,没想到瞬间就降落在越前的平原上。
动作快的确是好事。正因为如此,朝仓的属城手筒城、金崎城才会短短一两天就被攻陷。如此之快的破城速度,在古今中外都实属罕见。
然而没想到的是,北近江的浅井氏叛变了。他切断了织田军的退路,把信长围困在狭窄的敦贺平原上,并与朝仓军里应外合企图将他们一网打尽。可以说战术上十分高明。
眼下,信长和他麾下的数万大军所处的敦贺平原三面环山,正面朝海。此时的织田大军,活像渔网里打捞上来的鱼,要想一举歼灭,这种地理环境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信长觉察到了危险。
与此同时,他选择了消失。扔下自己的部队,只身一骑逃之夭夭。
他的目的地是京都。
如此远距离的退路,恐怕也是古今未闻。且不说忽然飘落到敦贺平原上的矫捷身手,转身逃得干干净净这一点,也绝不是常人能及。
(我就说他是个怪人。)
光秀心想。一般的兵法家是不会这么做的。就像弥平次光春所说那样,先暂时从战场逃脱,寻找一个适当的地方防守,不时地派出小队人马探查敌情,敌人弱小时则展开反攻,强大时则继续撤退,这种战术越是精巧就越像是名将所为。
(要是我就这么做。)
光秀虽然心下想着,却也无法否定信长的做法。信长此举打破了战术上的既成概念,或许这正是他具备的天赋。
(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也许真的是这样。)
当身处敦贺平原的信长得知后方浅井氏的叛变时:
“取消这场远征。”
他立刻做了决定。要是真的想打,倒也可以仗着人多势众一拼胜负,然而信长天生就不喜欢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于是他选择了不战而逃。
从战略上来讲,原本把军队集中到京都然后突袭越前(福井县)的朝仓,原本就过于勉强。
然而,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胜利的可能。正因为有可能信长才有了此举。这种可能,完全建立在一个不算保险的条件下。那就是北近江的浅井氏是同盟军这一点。虽然浅井氏并没有十分积极地加 5165." >入战争,却允许织田军在境内通过,态度如事先预料一样十分友好。因此,浅井不应该会成为后方的威胁。
正因为这样,信长才突发奇想地决定从京都突袭遥远的越前。而这一奇想成功与否的关键,完全取决于一个脆弱得如同一根丝线般的条件。
那就是“浅井氏不会叛变”。
然而,它还是断线了。
即使如此,既然已经采取了行动,通常还会有所留恋。毕竟是一路大获全胜。仅仅两天时间就占领了越前国土的一部分,包括两座城池。这些战果再加上大举进攻的满腔热血,应该持续打下去才对。
(一般人都会这么做吧。)
光秀想。而且在一般情况下,战争越是持久越是会被拖入泥潭。
(没错,会适得其反。所以才需要技巧。要是我的话,这种时候一定会发挥技巧。)
可是,信长却放弃了一决胜负。
他匆匆忙忙地逃跑了。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连交战都没有自然谈不上什么“战败”。对现在的信长来说,“在越前打了败仗”这种不利的舆论一旦传了出来,那么畿内地区刚刚加入自己阵营的武士们就会对织田家的前景感到不安而发生动摇,转而投靠例如摄津的本愿寺等其他的敌人。信长害怕这种舆论。
(这么一想,信长像一股烟似的蒸发,全军向京都大撤退,也许是连诸葛孔明都想不到的绝妙战术呢。)
光秀反复思量着。
这段时间,他疲于指挥撤退。
退出数里路便停下向后方射击,然后再后退数里。这种灵活的战术,恐怕织田军的将领中无人能比得上光秀。
要说高明之人,家康也是其一。
这个年轻的三河国主,虽被同盟的信长甩下不管,却没有半句怨言。
(三河殿下也是个奇人。)
光秀眼里的德川家康,与信长又不尽相同。
(憨厚得出奇。)
这是光秀对他的印象。
家康得知信长把自己扔下独自逃跑后,只说了一句话:
“呃,弹正忠已经走了吗?”
家康肤色白皙,生着一双圆眼睛。
他长得肥头大耳,却腿短体胖,天生一脸喜相。就连此刻惊愕的表情,看上去也让人觉出几分滑稽之色。
(真是个好青年啊。)
光秀望着家康的背影感叹道。人逢末路便会暴露不为人知的弱点,这个年轻人却丝毫不减天生的大家风范。
下了山来到平原上,敌人的追击愈发激烈了。
光秀骑在马上灵活地指挥作战,家康亦是如此。
对方的武士在后面穷追不舍,家康便从马鞍上亲自举起铁炮迎击,一连射击了好几次。
按照当时的习惯,大将是不会亲自射击的。家康也并非出自自愿,而是当时敌人的猛烈追击让他无可奈何。
家康和光秀的队伍合并作战。
不久就到了敦贺金崎城的栅栏外。
这座城的守将,是自告奋勇要掩护全军撤离的木下藤吉郎。
(此人忠心耿耿。)
光秀此刻全无恶意。恐怕藤吉郎会死在波涛般汹涌的朝仓大军的铁蹄之下。
所有人都这么想。
之所以这么说的理由,是在最末尾部队的家康、光秀到来之前,经过这座城的将领们就已经传出了数不清的光荣事迹。
将领们都深受感动。藤吉郎为了信长和大家能够安全撤退,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辛苦您了!祝您好运!”
将领们都纷纷下马,向栅栏里的藤吉郎敬礼道。
还不仅如此。
藤吉郎手下只有两三百人马,战斗力薄弱。于是其他的将领们都从自己的队伍中挑选出三五名最厉害的武士留给藤吉郎。这是对目前的藤吉藏书网郎最好的礼物。
眼下,家康的队伍和身为织田家联络将校的光秀的队伍到了。
“99lib.这不是三河殿下和十兵卫大人吗?”
栅栏里的藤吉郎大喊道。
“你们一定要平安回到京城啊!祝你们好运!”
他的声音响亮有力。然而此时听在耳里,光秀觉得说不出来的悲痛。
一路追赶的朝仓军队也逐渐逼近过来。
家康和光秀只好应对。他们时而全军反击,时而后退。
栅栏里的藤吉郎也给予了支援。他下令所有的铁炮,向朝仓部队射击。
(雪中送炭。)
光秀对藤吉郎的举措感到无比欣慰。
家康一定也有同感。
只是家康此人与晚年给人的印象不同,既拥有三河农夫朴实的一面,又极其循规蹈矩。
“十兵卫大人,不能扔下他不管啊!”
枪林弹雨中,家康对光秀喊道。
“他是谁?”
“木下大人呀!”
家康的意思是,把藤吉郎置于战场而不顾,自己却撤退的做法实在是于心不忍。
(你自己不也被信长扔下了吗?)
光秀不由得想道。家康对此事不仅没有半句怨言,还想着把藤吉郎也带走。
“你看怎么样?一起进城吗?”
“完全同意。”
光秀也举手赞成。
从战术上来讲这个主意也不赖。与其各自七零八落地四处奔逃,还不如三人齐心协力一起逃脱,尽可能地减少损失。
家康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藤吉郎。
栅栏里的藤吉郎兴奋得跳了起来。
“太感谢了!”
他马上令人开门。家康、光秀的队伍鱼贯而入。
由此一来,他们的防御火力加大了。
德川、明智和木下把各自部队的铁炮都集中起来一齐射击,铁炮发烫时就用水桶降温,如此反复。
当然不光是射击。
他们还瞅准机会开门出去突袭,甚至有时候把敌兵追出二里地开外。
对这一场战斗,《东照军鉴》等书中对家康等人做了如下慷慨的叙述:
此乃信长一生中至难之战,家康公加入使秀吉如虎添翼,战斗中,亲自用铁炮抵抗朝仓一众。
想必对德川家也是毕生难忘的经历吧。
藤吉郎秀吉也没有忘记这一天。几度风霜后秀吉平定天下,与家康和睦相处,并招其上京结成主从关系时,秀吉拉着家康的手感慨道:
“当初在金崎城撤退时多亏德川殿下相助才得以死里逃生。我做梦都不曾忘记此事。”
不久,朝仓军被赶出了老远。
藤吉郎、家康和光秀都同时判断,目前是冲出栅栏逃脱的最好时机,于是各自部署下去开始撤退。
刚走出半里地,朝仓军又开始紧追了上来。
家康、秀吉和光秀三路人马井然有序地与后方的敌人作战,他们时而迎战,时而退却,应对自如。通常撤退战是最难打的,这三支队伍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而先行撤退的织田军的其他队伍中,有的士兵却四下走散了。阵脚一乱,往往会出现大量不必要的伤亡,然而压阵的最后三支部队却几乎毫发无损。
将近黄昏,他们终于抵达了越前、若狭的国境线上。
三支部队不断收留着中途走散的先行部队的落伍士兵,在黑夜中继续行军。
“殿下平安无恙否?”
藤吉郎每见到落伍士兵都要打听,却无人知晓。
事实上,他们得知信长安全逃脱的消息是在回到京城之后。
逃跑时的信长的确是狼狈不堪。
在敦贺战场上的信长决定“逃跑”那一刻,立刻脱下了盔甲。沉重的盔甲只会加重马的负担。这里离京城路途遥远,恐怕马会先倒下。信长只穿了一件窄袖和服,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薄羽织便上了马。
薄羽织上点缀着蝴蝶的图案。织田家的家纹原本是木瓜,蝴蝶纹来自木瓜切面的形状。当时的信长对蝴蝶纹的花纹极其中意,这件薄羽织便是佐证。信长策马飞奔时,羽织迎风飘起,看上去就像蝴蝶在翩翩起舞。
到了若狭边境时,不少部下追了上来。
一路上都是山间的小道。琵琶湖东岸的平原是浅井氏的领土,于是他们特意选择了西岸的险路。
撤退的光景很是惨淡。
路上遭遇了当地的土豪,搭起哨所拦截他们,尚且分不清是敌是友。
信长先去了一趟若狭佐柿城中,委托城主粟屋越中守带路进入了朽木谷。
朽木谷的领主是朽木信浓守元纲。
“朽木谷城就交给我吧。那里的城主信浓守是我的老朋友。”
主动请缨的是松永弹正久秀,他正巧在信长的军中。弹正曾经杀了将军义辉而臭名远扬,此时想必是为了给信bbr>.99lib?长报恩。
“倘若朽木信浓守敢有异心,我当场就要了他的性命。”
他丢下这句话便径直去了朽木谷。信长望着他的背影高声笑道:
“看来,我命不该绝啊!”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像松永弹正久秀这么势利的人,还肯为打了败仗的信长赌上身家性命前去说服朽木,说明穷凶极恶的久秀觉得自己尚有前途,信长笑的就是这一点。
朽木氏果然提供了方便。
四月三十日,信长回到了京都。之后,织田军也陆续回归,落在最后的家康、秀吉和光秀比信长晚了许多,他们回到京城时,已经是五月六日。
清水坂
京都一年四季分明,其中最绚丽多彩的要数五月份前后。
信长从越前逃回京都后,一直在东山绿荫环绕的清水寺中静养。
(京城里满眼翠绿之色,和越前的败仗简直恍如两个世界。)
光秀每次爬上清水坡去向信长请安时都会这么想。他多少有一些吟诗作曲的习惯。这种习惯在那个时代是毫无用处的。?.t>光秀沿着坡道向山上走去。
光秀一边走,一边想着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那天是他从越前回来后第一次到室町御所去看望将军义昭。作为京都守护的礼节是再应当不过的了。
“呀,光秀回来了!”
义昭抚掌而笑,甚是开怀。只见他脸色红润,满面笑容。织田军头一次吃了败仗,义昭却高兴得像遇到了喜事。
也难怪。
光秀一眼就能看穿他心里在作何想。信长这次出人意料的溃败,可以说正合秘密召集反织田同盟的义昭的下怀。就算不是他的计谋显出了效果,至少眼前的形势正是义昭一直所期望的。
(指日可待。)
义昭一定是这么想的。由此往后信长开始走下坡路,最终一蹶不振的话,那么足利将军将不再是信长的装饰品,而是名副其实的征夷大将军,到时候就可以如愿以偿召开幕府了。
(光秀,太让人高兴了。)
义昭高兴得想要大叫。想当年他们志同道合,曾经梦想要重建室町幕府。
直到现在,义昭都把光秀当成自己的战友。正因为这样,织田军破天荒地打了败仗后,义昭却能够在光秀面前笑得如此开心。
(这不是惹麻烦嘛。)
光秀不得不提高警惕。义昭身边有很多幕臣。这些人最近和信长的家臣没什么两样,还不知道会在背后嚼什么舌头根子。
“快讲讲越前大仗的事情来听。你是不是又打了漂亮仗?”
“哪里,这次不像以往,我方的部队吃了败仗,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是不是只有你打了胜仗?我听别人说了。”
“不敢不敢。”
光秀心中涌起一阵恐慌。义昭刚才说的话要是一字不漏地传到信长的耳朵里,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误会呢。
(这位将军真是喜欢惹事。)
虽然人不算笨,却行事草率口无遮挡。义昭的这种性格,让光秀感到愈来愈沉重的负担。
“您说的是金崎城的撤退吗?”
“对呀,掩护撤退的那场仗。”
“并不是我的功劳。要论首功,应当是木下藤吉郎,第二位是三河殿下(德川家康),我只不过是跟随在二人之后而已。”
“太谦虚了。”
“将军殿下,我说的是实话。您一定要听好了。我跪下求您了!”
光秀平伏在地。他是认真的。其实并不是他谦虚。他确实是跟随在后,还轮不上邀功请赏。而义昭却不这么认为。
“你以前就这样,行事低调。”
义昭自认为是光秀的保护人。要加以宠爱才行。而且,他不愿意让光秀输给木下藤吉郎或是德川家康之流。
“这件事我要跟信长说说。”
义昭的这句话恍如响雷一般,光秀趴在地上,懊丧得想要放声大哭。
他抬起头,脸色惨白。
他本想说:“我确实没什么功劳。”
然而再继续申辩的话,就不合礼节了。
光秀灵机一动,当场作了一首描绘自己心境的诗歌。内容并不出奇,意思藏书网是说去了越前的海边却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不过亲眼见到了诗词中著名的气比松原也算是收获吧。诗歌中古今的修辞用得恰到好处。
“不愧是光秀啊!”
义昭抚膝而笑。
(什么呀,头疼死了。)
光秀在清水坂上边走边想。
(人的运气真是难以预料。)
——运气是要去营造的。
以前,道三曾经这样说过。光秀一直铭记在心,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处世原则。事实上,道三就是自己亲手去营造的。奈良屋的万阿,还有发动政变当上了国主的土岐赖艺,都是出自道三之手的作品。这些作品为道三开运辟道,直到道三当上了美浓的国主。
(我的作品是将军义昭。)
此话不假。他把一文不名的和尚义昭从奈良一乘院中救出来后遍访诸国,最终得以和信长联手使其当上了将军。光秀的命运也从此被改写。
(道三有那么多的作品,我却只有义昭将军一个。而且现在还束手无策。)
要是换作道三,不知道会如何处置已经无用的作品。也许嫌他碍事,早就杀掉了也不一定。
(这点我可做不到。)
光秀继续上山赶路。
信长从上座盯着光秀。
(听说这家伙几日前在将军面前作了一首奇怪的诗歌。)
这首歌,是从义昭那里得知的。听上去,像是在嘲笑信长攻打越前大败而归。
“十兵卫,你喜欢松树是吗?”
“不知从何说起?”
“气比的松原。你不是告诉将军,到越前敦贺就是为了看它们吗?”
“那只是诗歌而已。”
光秀的意思是那不过是诗歌的意境罢了。信长对他的语气感到不快。
“殿下不懂诗歌吧。”
似乎话中有话。信长天性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中世纪的辞藻游戏,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他总是与过去的旧事物决裂,喜爱前卫的东西,并全身心地加以投入。
“你是诗人吗?”
他反问道。
他的语气中多少带 6709." >有几分厌恶。他讨厌的传统艺术来自他讨厌的规矩方圆。就拿诗歌的规矩来说,比如歌枕或是古典名诗等等。传统艺术便是成立于这些规矩之上的。一字不漏地死记硬背下来,就成为所谓的京都教养。
信长对这些一窍不通。他天生就抗拒这些东西。
不光是抗拒,他>99lib?还厌恶它们,想尽方法去破坏它们。
换而言之,它们都是信长的敌人。除了诗歌,所有中世纪的权威都是。当然也包括遍布南都北岭的佛教。
“你是诗人吗?”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你这家伙与我的敌人是同一伙的吗?”当然只是有这种倾向而已。说这句话的信长本人,也并没有 6e05." >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我说,”信长接着道,“你这就出发。去北部的近江,看看浅井军什么情况。十日后回来。”
他让光秀去侦察北近江的敌情。当然,信长已经派出不少探子去侦察浅井氏的动静,却还是不充分。最好派有作战指挥经验的将领去更有效果。信长认定光秀是合适的人选。
信长的心思从他的话中就能听出来:
“..用我的眼光去对待浅井吧。”
意思是让光秀站在总司令官的角度上去侦查对浅井作战的事情。
(信长很信任我。)
光秀放下心来。
他马上告辞,回到自己的京城家中,乔装打扮成修道者。
他一边穿上粗布衣服一边想:
一到紧要关头,织田家中能代替信长的,也只有自己和木下藤吉郎了。
光秀认为,信长对历代的老臣柴田胜家等人,不过是作为战斗指挥官来看待。而光秀和藤吉郎这两人,既能打仗,又具有战略头脑,信长一定觉察到了这一点。
“弥平次。”
他击掌唤着弥平次光春。弥平次跪在走廊待命时,光秀已经换上了一身修道者打扮。
弥平次吃了一惊,急忙询问缘由。不听还好,这一听更加不能理解。
“殿下身为织田家的将领,为何要打扮成伊贺忍者的模样呢?”
“这就是那人的别出心裁之处。”
信长总是不在意常规。只要他认为有必要,哪怕是让老虎去抓耗子,用茶壶来煮饭也不足为奇。他总是如此率性而为、固执己见。
“我十天后回来。如果没回来,就说明我在浅井境内命丧黄泉了。”
“可是,殿下。”
弥平次一心想劝阻这次近江之行。光秀却已经从走廊上跳下了院子。
“放心吧!你看我从来没被别人的刀枪伤到过皮毛。”
他的身影消失在后门外。
从粟田口翻过逢坂山,黄昏时一路眺望着琵琶湖下山,夜里到了大津。
大津虽地处近江,却属于织田的国土。当天晚上,光秀借宿在素有交情的临济禅养禅寺里。道三也曾经在此住过两三次,老方丈宗源至今年还清晰记得道三的风采。
光秀突然造访,再加上一身异样的打扮,宗源虽吃惊不小,却什么也没问。
晚饭时,宗源说道:
“眼下的浅井是第三代了。最初的浅井亮政殿下和道三一样,也是穷困潦倒。”
第一代的亮政出生于明应四年,和道三同岁。
他的生平也和道三相似。
亮政出生在北近江守护大名京极家的下级武士家,擅长玩弄权术,费尽心思后夺得了主家京极家的地位,最后一跃成为近江北部拥有三十九万石的领主。
关于他的逸闻极多。
他在二十三岁那年,用武力驱逐了主家的家臣上坂泰舜,夺得其领土之后,新兴的浅井家尤以兵强马壮闻名。
他不凭借家世来采用武士。
只要是勇猛善战,哪怕是平常百姓也可以当天变身为士官。而胆小者即使是家世显赫也会被取消领地,换作供应藏米。藏米通常是分发给士卒的一种报酬方式,不以石来计算。因此人们都以此为耻,争相习武。
他待人接物的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绝。据说浅井家的国土内,就连农民拿锄头的样子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无论百姓或是商人,只要年满十六岁,亮政就会把他们召到城里挨个儿地接见。他会主动向他们发话。
他往往会问:
“都喜欢什么啊?”
人到了十六岁都会对未来抱有希望和志向。喜欢什么的意思是,将来想干什么。
倘若有人回答道:“我喜欢练武。”
亮政便会点点头说:“明年让我看看你的武功。”
意思是,这一年好好练习,明年考考他的水平。如果考试合格的话便留用家中。因此,浅井家的阶级并不固定,只要有本事就能当上武士。
“除了种田,我别无所长。”
对于这种回答,亮政也会点点头说:
“到了秋天我去看看你种的田。”
意思是要当个本分的百姓。
“我只懂得经商。”
倘若对方这么回答,亮政便会向他打听物价的行情。这种对话的方式,即使是商人的幼子,听了后也会发奋图强。亮政由此深得人心。
要说人心,亮政年轻时还叫做浅井新三郎的时候,有一天到近江木之本的地藏堂参拜。这座地藏堂的正式名称叫净信寺,京极家的武士们祖祖辈辈都信奉此寺。
“听说,这里的地藏菩萨可灵验了。”
他上前和看守寺庙的和尚套近乎,打开对方的话匣子。
“有什么证据呢?”
“当然有。”
和尚掏出信徒的名单,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例如“某某地方的某某人得了某种病快要死了,向地藏菩萨许愿后大病痊愈了”等等。浅井新三郎亮政也一一耐心地听着并记在心里。
他在旧主公京极家内部培植自己的势力时就利用了上面的事情。比如说,当他见到信徒名单上有姓名记载的武士时,便会说:
“您的母亲很早就信奉地藏菩萨。您就是地藏菩萨显灵来到这个世上的,一定要善待自己啊!”
对方会为他如此熟悉自己的情况而感到惊诧,于是很快就感到亲近,成为他的党羽。
当然,亮政收揽人心的方法决不仅限于地藏菩萨这一种,可以说他用尽了各种手段。
不过,在地藏堂看守和尚看来,他坚信亮政之所以能当上三十九万石的大名,完全是因为背下了自己透露的信徒名单的缘故。
每当有人参拜时,他便会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你看看我。伺候了地藏菩萨三十年,点灯奉花,屋顶漏了要修,早晚擦拭清洁佛殿,却还是逃不脱食不果腹的穷和尚的命。可你看看新三郎那小子,只不过来过一次,从我这骗走了信徒名单,摇身变得了不得了。”
亮政死后,久政继位。
久政过于平庸,浅井家的家臣们心生不满,最终久政被迫退隐,久政的长子长政被立为国主。
长政从少年起就英姿飒爽,家里也都期待他能够把祖父亮政的基业发扬光大。
——浅井家是如何在准备与织田家开战的?
这就是光秀侦查的目的。
千种越
打扮成修道者模样的光秀佩戴着铁制的大刀,迎风衣袂飘飘行走在近江的土地上。
大道上有很多浅井家设置的哨所。尤其是眼下处于备战状态,人的进出审查更是严格。
每个过路人都要被叫停下来,“你是哪个寺里的?要去哪儿?干什么去?”盘问得很仔细。
“大人您辛苦了!”
光秀总是从容不迫地应对着。他长期奔走各国,如何与这些当差的官人打交道他再熟悉不过了。而且他此时的装束举止都没有丝毫漏洞。
“我在大和国吉野山藏王堂修行,此次游走各国是为了筹集香钱修复金峰山寺的房顶。此番前去美浓,途经三河、远州路的滨边再到骏府,化缘满了四十九天后便返回大和。”
要论修道者的言行举止,光秀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他的声音洪亮,就连哨所的官员都差点大喊一声“太好了!”。
在北近江木之本的哨所,正巧遇上了北方来的其他修道者。
“你帮我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
看守们恳求光秀。
就这样,光秀辗转于浅井国内。
他详细地察看了主城小谷城后,又打听了所有的分城,还远远观望了其他所有的战略据点,有时还靠近过去观察。
他得出了结论。
(浅井氏比预想的要厉害。即使是信长的实力,也不可大意。)
和老国越前的朝仓氏不同,浅井氏是刚步入第三代的新兴国家,士兵和百姓们都会挺身而出保卫国主。兵强马壮,而且将领们团结一致。据光秀观察,浅井家的重臣中,无人会被利诱而投奔织田家。
(不简单啊!)
即使对方是敌人,光秀也不得不叹服于这片领土上洋溢着的生气勃勃的斗志。三代前的浅井亮政独特的统治法仍然渗透在各个方面。
浅井共三十九万石。兵力大约一万人。
虽然称不上是大规模的大名,要论实力足以匹敌一百万石。
而且,浅井氏并不是孤家寡人。他们与北部的朝仓结盟,共同对敌。朝仓家的将领虽然无能者居多,但毕竟是拥有八十七万石和两万多兵力的日本海强国。朝仓和浅井两家联合,就算是信长也不容易对付。
光秀冒险潜入了浅井国北方边远地区,即北国街道的木之本、余吴和柳濑等地,详细调查了越前朝仓兵入境的情况。
之后他由南下前往野洲,借宿于此。野洲虽地处近江却属于织田的势力范围,到..了这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借宿在当地的长者立入闲斋的家中。闲斋十分了解流浪时期的光秀,以及将军义昭还是和尚觉庆时,光秀是如何掩护他奔波在这一带的。
“十兵卫大人真是事业有成啊!”
他为光秀的升迁感到高兴。
“哪里,称不上什么事业。”
在这一点上,光秀可以说是缺乏趣味。别 4eba." >人恭喜时,诚恳地接受才显得率性可爱,光秀却是面无表情。
“不是挺厉害的吗?”
“才不是。闲斋大人才是真的厉害呢!”
“此话怎讲?”
“您看看这座三上山。世间纷争统统无关,院里对着这么一座山,每天都能饱览美景。正所谓世外桃源,不正说的是闲斋大人吗?”
“您说话可真风雅。”
(装模作样的地方一点儿也没变。)
闲斋心想,微微地皱鼻笑了笑。
让闲斋惊讶的是,这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竟然落在了光秀眼里。这种机灵,或者说太过于反省,也是光秀的特点。
“您是不是要说我装模作样呢?”
光秀笑着问。
“看您说的。”
闲斋狼狈地想要转换话题。
“您好不容易光临寒舍,我得摆出家当来沏茶招待才是。”
“那再好不过了。”
府邸里有茶室。
太阳已经西斜,闲斋让人在院里到处点上了灯,把光秀带到茶炉前。
“听说岐阜殿下(信长)很是喜爱茶道啊!”
“是啊,喜欢得很呢。”
光秀神色微妙地点点头。
要说到信长的教养,恐怕就是茶道了。他对茶具的眼力也不同寻常。
(一定是浓姬教他的。)
光秀心想。
信长的父亲信秀唯独喜欢连歌,其他并无什么爱好。清洲织田家一向以杀戮为家风。信长从浓姬那儿?t>学会茶道后便上了瘾,早些年一到京都,就像饿虎扑食一样到处物色茶具。
(浓姬从父亲道三那儿受到茶道的熏陶。信长又学了过来。信长从道三那儿得到的众多东西中,最大的要数美浓国和茶道了吧。)
在战术上有时候也极其相似。道三的战略思想可以用一句话归纳为,如波涛般袭来,又如波涛般退却,道三还由此设计了二条波纹,用于家纹和战旗上。而此前信长在攻打越前金崎时,就像在陆地上施展了同样的战术,从京都千里迢迢如波涛般涌来,又如退潮般撤回。
(这不正是道三之流吗?)
光秀边饮茶边思索着。而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道三,而是浓姬的音容笑貌。
(初恋的情结吧。)
他苦笑着,然而对得到浓姬的信长的那份嫉妒,却至今未能随着时光减退。
“不管怎么说,岐阜殿下,”闲斋又说道,“如此喜爱茶道,想必家中的老臣们也>乐于此道吧!”
“并非如此。”
“哦?”
闲斋很是好奇。
“织田家中只有主人信长才拥有茶具。”
这是信长定下的规矩。他不允许部将拥有自己的茶具,禁止他们举行茶会。
这项规定颇为严格。
“原来是这样。”
闲斋似乎立即猜出了信长这么做的理由。织田军队志在夺取天下,应该随时处于备战状态,信长不允许他们放松懈怠。
“像织田家如此严格的家风,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正是。”
光秀仍然面无表情。此刻他在想信长的运气如何。
(信长今后也会一帆风顺吗?)
运气在判断各国大名器量上十分重要。有器量却没有运气,最终还是成就不了英雄大业。
(自从桶狭间一战之后,信长确实是一路畅通无阻。不过,这次金崎城失利后,未来会怎么样呢?信长的好运会不会走下坡路呢?)
“十兵卫大人,”闲斋打断他的思绪,“再来一杯怎么样?”
“哦,不用了。”光秀颔首谢过,“已经足够了。”
光秀回到京城,向信长汇报了北近江的侦察情况。
他的汇报可以说是淋漓尽致。
“首先,情况是这样的。”
他先把所有的见闻不分巨细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都无色无味,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这样有利于信长自己判断。
然后,他才说:
“光秀以为。”
用同样的素材加上自己丰富的主观色彩,再次传达给信长。
(简直是对牛弹琴。……)
中间有好几次,光秀都不想再说下去,可见与信长的对话是何等艰难。
他显得心不在焉。
不时看看院子,或是让小厮拿来面巾,不停地擦拭着脸。光秀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对着谁汇报。
然而,信长的内心却并非如此。
(这个秃子还挺厉害,我家里还真没有此等人物,也就是藤吉郎了。)
他转念又想:
下次对浅井和朝仓出马时,可以提拔这个秃子当一号大将。
他脑中闪过各种想法,都足以改变光秀的命运。随后,信长像头一次认识光秀似的打量着他。
光秀沉默不语。
“怎么没声了?”
信长的口气像是在说某种乐器。虽然这是信长说话时一贯的口气,光秀到底是不习惯,听在耳里很不舒服。
“已经说完了。”
“完了吗?”
信长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就进了里屋。
(什么地方惹他不高兴了?)
光秀心里充满了不安,同时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他是织田家的主公,我是家臣,这只是老天的安排而已,不是因为别的。)
光秀觉得,他们的能力不相上下,或许自己还占上风。主次由天命而定。就算是命好,至于那么傲慢吗?
光秀愤愤不平。
也许信长确实地位显赫,他却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言行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打他一出生,就不具备这种替他人考虑的品质。
其实,信长回到里屋,只是单纯地因为肚子饿了。他让人准备泡饭,一连吃了三大碗。
他一边动筷子,一边思考着光秀的报告。依靠这些信息,他要决定下次的行动计划。
吃完后,信长又走了出来,坐回上座。
他丝毫没有留意到,明智十兵卫光秀是何等屈辱地跪在地上。信长坐定后马上问了光秀两三个问题,得到答复后,便挥手道:
“行了,退下吧!”
他的手势就像驱赶一只苍蝇。光秀退下了。
(这小子。……)
光秀难掩胸中的怒火。信长待人处世的方式,换做是织田家历届的家臣们,都已经司空见惯了,而新来的光秀却无法忍受。
之后,信长又叫来了木下藤吉郎等人:
“明天出发去岐阜。你们先打头。”
他立即下了旨。他们也早已习惯信长的雷厉风行。
——你们先打头。
这一句短短的命令,他们却知道信长不喜欢重复,便立刻回应道:
“是,这就去。”
各自分头准备去了。“打头”这个简短的命令中包含着重大的军机。要知道信长回岐阜的途中也许会遭遇到浅井部队的阻碍而无法通过。如果延伸为整个内容的话,应该是“寻找近道,并买通沿途的地方武士们”。
藤吉郎等人立即分头率领大军奔赴近江,寻找能让信长通行的近道。
刚开始,投靠织田家的近江武士们都纷纷摇头说:
“哪有什么近道?”
却无人敢断定:
“是吗?没有吗?”
因为藤吉郎等人抵达近江草津时,信长已经从京都出发了。
他们四面八方打听到的是,有一条叫做千种越的险路,可以从近江神崎郡通往伊势三重郡。这条路也顶多只有近江东部山区的樵夫或是猎人知道,甚至不能算作是路,不过是条贴着山谷、穿越山脊的所谓羊肠小道而已。按照现在的地理来说,千种越附近高一千二百一十米的御在所山由于建了缆车,才多少有人知道。
这条路被选作信长的近江通道,当地的织田家武士负责领路并保证安全。这个当地武士,就是后来飞黄腾达的蒲生家当时的主公蒲生贤秀,暂且不提。
信长选定了这条路。
那天是旧历五月二十日,山中的密林酷暑难耐,信长骑在马上光着上半身,只披了一件薄羽织,沿着山道蜿蜒行进后进了险路。
就在这座山里,之前的南近江国主、眼下正在近江甲贺乡逃难的六角承祯(佐佐木义贤)派出的杀手正试图狙击信长。
此人来自铁炮闻名的纪州根来的游僧,蓄着头发,一袭白衣肩背竹篓,身揣两颗子弹藏在树林里。他的名字叫做杉谷善住坊。
他瞄准信长后射击,两颗子弹都飞向信长却没有命中,只是射穿了衣袖。
而信长并不慌乱,继续前行,也未直接命令手下人搜查。之后,他属下的部队抓住了善住坊。
光秀这次并未参加此行,而是留在京城担任守护一职。
后来他听说了这件奇闻后,也只好瞠目结舌道:
信长的运气竟然好到如此地步。
要知道,杉谷善住坊的铁炮射术在根来人当中都赫赫有名,当时的距离不过只有十几米远。射不中才是怪事。
(信长应该能打赢浅井和朝仓吧。之后他的运气还会蒸蒸日上。)
光秀猜想道。
私语乡
“五月二十一日,归营浓州岐阜。”
《信长公记》里简洁地记载着。
千种越的死里逃生,信长似乎毫不在意,他若无其事般地回到了岐阜。
“阿浓,我回来了!”
他把手伸到等候在里屋门口的浓姬的脸上,“嘣”地用指尖弹了一下。
(疼死了。——)
浓姬就算想说,也只能忍住。bbr>?这是信长表达爱情的方式之一。
到了晚上。
“阿浓,你睡在我这里吧!”
信长站在走廊里大声嚷嚷,到处都听得见。屋里的浓姬在侍女面前很是尴尬,却也只好马上站起来,听从信长的指示。
他们睡下后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近江的千种越一事。”
浓姬想问问当时的险情,信长却打断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按正常情况,没有比这个话题更大的事情了,信长却觉得不值一提。他向来如此。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他没有任何兴致去回味。他只是对下一步将要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阿浓,”信长说,“你也变成一个无聊的女人了。”
“什么叫做变成了?”
浓姬不满地说。她比信长小一岁,已经年满三十五了。变成这个词用得太过分了。
“难得我这么关心你。”
“真让人搞不懂。”
“什么意思?”
“人嘛!”
信长答道。他向来说话简短,让人费解。这里的意思是说人活一辈子会发生很多事情,所以是人嘛。
“这是五十年的乐趣啊!”
信长说。他把人生看作一场梦,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他怀着期待新出的狂言般的心情兴奋不安。
“说起近江来,”信长转身靠近浓姬的颈项,浓姬静静地躺着,“有个叫做私语乡的村子。”
“村子的名字吗?”
“没错。”
信长严肃地点点头。
美浓(岐阜县)到近江(滋贺县)要穿过美浓关原,途中要翻山越岭。边境处近江方面有座小村子叫私语乡。
“听上去还真有情调。”
浓姬说。
这里顺便插一句话,比信长稍晚一些年后,千家第三代的宗匠以制造茶勺而远近闻名。
茶勺的商标便是——
私语。
而且,竹筒中装有一对茶勺的包装也很少见。大家会以为,两只茶勺在同一个筒中甜蜜地睡觉就是取名的由来,其实却并非如此。要真是那样的话,茶也未免太“色情”了。它的由来另有典故。
竹筒的底部刻着的理由如下:
由近江与美浓的竹子制成
这里就道破了天机。一只用近江的竹子制成,另一只由美浓的竹子制成。位于边境的村庄便是“私语乡”。
不过,浓姬那个时代还没有这个.典故。
这座村庄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名称,其实和色情并没有什么关系。
村里的民居多为联排房子。和邻居家仅有一墙之隔。所以邻居们可以一边躺着睡觉一边聊天。
这座村庄现在有了另外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也别有趣味。
比高
汉字写作长竞,这个村就叫长竞村。这个名字也有它的典故。
旅人前往时,要经过美浓,越过近江。到了这座边境的村庄,会发现街道两侧的山一般高低。
——哪一座更高呢?
一路上会思考这个问题来打发时间,由此可以解释为“比高”。
信长当然不会对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感兴趣。他满脑子都是和浅井氏如何打仗的事情。
近江的浅井氏在长竞村和附近的刈安村两座山上,迅速建起了哨所。虽说规模不大,却加派了兵力驻扎,配置了大量枪炮,意在阻挡信长由此通往近江的行军。总之,长竞哨所和刈安哨所可以说是浅井氏的边防阵地。
(这两座哨所真碍事。)
信长要说的私语便是此事。浓姬当然不会明白。
(要是用弓箭硬拼,肯定赢不了。)
信长想。如果把大量兵马集中到边境这条狭窄的街道上来,浅井和朝仓的联军一定会乘机发起袭击。狭路上的战争通常都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
(单打独斗的话,尾张兵可能不行。)
信长心下判断。比起土地富饶、文明进步的尾张,北国的朝仓和北近江的浅井兵显然要强壮得多。织田军之所以强大,完全是因为统帅信长以及他选用并培养出的各级将领们杰出的缘故。这一点,信长再清楚不过了。
(要用计略抢过来。)
信长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是人选了。
(藤吉郎不错。)
他立刻就做出了决定。凭藤吉郎的才能,一定能巧妙地诱使两座哨所的守将投降自己,关键时候让他们发挥不了作用。
“你不是要说私语乡的事情吗?”
“哦,这个嘛。”
信长从沉思中醒来。
“用计抢过来。”
“什么,用计吗?”
浓姬笑了起来。虽然她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然而男女之间的私语要用计偷到手这种说法,就算是诗人或是茶道师也是古今未闻。
“太有意?99lib?思了。”
“那可不。”
第二天,信长唤来木下藤吉郎,下了指示。这两座哨所由浅井家下属的官员堀氏和樋口氏看守。藤吉郎的任务是去劝降。
“在下遵命。”
藤吉郎回答得干脆利落。此人的反应总是让人觉得放心。
“这就去吧。”
“立刻动身。”
藤吉郎退下。
之后,信长再也没有考虑过长竞和刈安哨所的事情。即使自己忘了此事,想必藤吉郎也会处理好吧。
信长接下来开始思考战场。北近江浅井氏的大本营小谷城一带应该会成为决战的主战场,信长的脑子里已经绘出了一幅鲜明的战略战术地图。这幅地图描绘的不是战场,而是飘扬着旗帜的大小城楼,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城墙上有几个人在走动。而这些都是基于光秀所描述的情况。有了这张地图,信长才能够思考对策。
(也就是藤吉郎和光秀二人了。——)
换做普通人,一定会这么想。——然而,信长却没有空闲发出这些无谓的感想。就像人意识不到能用两个鼻孔呼吸是多么幸福一般,信长也没有意识到这两个人的重要性。他只是像工匠使用斧头一般不断地研磨刀刃和刀柄,为的是让它们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说到岐阜城,还有一个小插曲。
和打仗无关。
信长身边有个叫菅屋九右卫门的人,类似于现在的秘书。此人擅长处理杂务,深得信长的器重。
这个菅屋原是织田家的同族织田信辰的儿子,也算是名门望族,信长却不像其他大名,不肯让他领兵作战。
信长只把他用作秘书。菅屋虽然做起总务来无所不能,打仗方面却是一窍不通。这个菅屋九又卫门后来在本能寺的大火中丧生。
有一天,负责信长和他家人用膳的伙食总管市原五右卫门来找菅屋,要求道:
“打扰了,有事要找您说说。”
他有事和菅屋商量。
“什么事?”
“关于坪内石斋的事情。”
伙食总管答道。可是,菅屋一时想不起石斋是何许人也。
“想不起来了。”
“就是那个在坐牢的京都人石斋呀,他做菜的手艺可是京都最好的呢!”
这么一说,菅屋才有了印象,奇怪道,那个石斋还活着呢。
“是啊,没死。别看已经坐了四年的牢,连个病都不曾得过。”
“这人还真能熬。”
菅屋感慨道。
坪内石斋并没有犯罪。他曾经是京都以前的统治者三好家的伙食总管,织田军进京驱逐三好等人时,不幸被抓住当了俘虏。不过考虑到他是个做饭的,倒也不至于问斩。于是便被送到了岐阜城内的牢房里。估计信长也忘了此事。
饮食总管市原的意思是,把石斋这么手艺高超的厨子关在牢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石斋可是日本国的国宝啊!”
他擅长京都料理,对武家首领将军家的料理手法尤为熟悉,不论是室町风格的鹤、鲤料理,还是七五三等庆99lib?典时的宴会料理,样样拿手。
“您看这样行吗?把他从牢里放出来,重新召回织田家负责伙食怎么样?”
“言之有理。”
菅屋同意了。他立刻请示了信长。信长点头道:
“那要看味道怎么样。”
虽说是日本最好的京都菜的名师,信长却表现得不以为然。
很快,石斋就被从牢里放了出来,换上一身干净装束,站在了厨房里。要是菜做得不好吃,他将再次被送回牢里。不用说,就连厨房里的其他人,都为石斋捏了一把汗。
饭菜做好了。
下人们把饭菜端到信长的面前。信长举起了筷子。
他一口气喝干了汤后表情有异。随后又吃了烤鱼、炖鱼和蔬菜,吃了个底朝天。
随即,菅屋进来问他味道如何——信长大喝道:
“那是人吃的吗?石斋这家伙还敢端上来。厨子不会做饭还留在世上干什么——处斩!”
菅屋无奈只好退下,告诉了石斋。
石斋是个脑袋又大又秃、身材矮小的老人。他缓缓地点着头,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怎么了,石斋?”
“没什么。我只想求您再让我做一次试试。如果再不合口味,那就是我石斋无能,立即献上项上人头。”
石斋答道。菅屋也觉得合乎情理,便通报了信长。
信长也不是个轻易让步的人。
“那就做明天的早饭吧!”
他稍微退了一步。
第二天早晨,石斋做好的饭菜摆在信长面前。他喝了一口酱汤后,侧着脑袋问道:
“这是石斋做的吗?”
“正是。”
一旁伺候的小厮答道。信长继续吃起来。他本来饭量就很大,一会儿工夫就吃得干干净净。信长放下筷子说:
“赦免石斋,和市原五右卫门同为总管。太好吃了!”
他喜笑颜开。不光是因为合他的胃口,信长最喜欢的就是发掘人的才能。
菅屋把信长的原话转告了石斋。石斋却淡淡地回了一句客套话:
“是吗?那就谢过了!”
他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厨房里当差的人都迷惑不解。为什么第一次做的饭菜那么难吃呢?
“太不像石斋的手艺了。”
他们私下议论道。后来,听说石斋和别人提起此事时是这么说的:
“第一顿饭,才是我拿手的京都菜呢。”
所以味道清淡。尽量保持材料的原味,而不用盐、酱油等调料来遮盖。京都的达官显贵们喜欢这种淡淡的风格。
而第二次受到信长称赞的饭菜,却是加了浓厚的调料,盐、酱油和糖放得很足,芋头什么的都煮得变了颜色。
“农村菜的做法。”
石斋说。他暗中所指的是,充其量信长不过是尾张乡下出身的土豪。
这件事越传越开,最后传到了信长的耳朵里。
信长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
“这样就对了。”
信长说。
他并不是不懂京都的风味,将军义昭、公卿、御医和茶艺师们都招待过他,这些经验已经足以让他了解。不仅是了解,淡得让人觉得索然无味,才是信长最厌恶的。
所以当他尝到石斋做出的饭菜口味清淡时,便勃然大怒:
此人也不过如此。
下令处死他。理由是对方太无能。就算他是京洛最厉害的厨师,对信长无用的话就等于无能。
“不正是我要的厨子吗?”
他取悦信长,激起信长的食欲,保持其健康的体魄,才能成为信长的厨子而发挥作用。
“第二天早上换了风味。这样石斋才能当上我的厨子。”
信长说。
他对一个人有无才能的判断方法,同样也适用于文官身上。
藤吉郎就具有才能。
对信长来说,光秀也颇有能力。不过,藤吉郎同时具有石斋的应变能力,至于光秀有没有,还有待观察。
姊川
信长挥鞭出了岐阜城,朝西直奔近江而去。
这天是元龟元年六月十九日。他率领了三万大军。
信长一出城门,就吩咐下人道:
“今晚住私语乡。”
并令人准备。私语乡的别名叫做长竞村。这在上一节里提到过。地处边境的这座叫法奇特的村庄,设在此地的哨所已经投降了织田军。
按照原计划,当天夜里在私语乡借宿一晚,第二天二十日,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入了敌人的领地。
浅井方面却按兵不动。既不发一枪一炮,也不出一兵一卒。全军都笼在城里不见动静,只有旗帜迎风飞舞。这天,近江晴空万里,湖面和平原上刮着劲风。
“浅井没什么动静嘛。”
信长几度喃喃自语道。
在敌人的沉默中,织田的三万大军就像一条降落大地的巨龙般横贯在这片国土上。
可以说是全军的威力侦察。作为侵入敌国的战斗这种形式极其罕见。被侵入的浅井方面像是一只缩头乌龟,只是一味地听任敌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肆意妄为。
当然,他们也不是束手无策。
主城小谷城一接到信长从岐阜出发的消息后,就立即.99lib?派人前往同盟国的越前朝仓。使者十九日黄昏如闪电般冲出小谷城的城门,沿着北国街道一路疾驰。目的是请求朝仓家派出援兵。
“朝仓部队来之前按兵不动。”
浅井方面下达了命令。年轻的将校们都十分焦急,上级却不允许他们发出一枪一炮。
在此期间,信长不慌不忙地派人侦察了浅井方面的第二大城横山城的山麓,做了充分的瞭望后留下一部分部队防守,大军继续北上,一直行进到敌人的主城小谷城。
小谷城的大本营建在群山中的一座山峰上,其他各峰都分别建有营帐,通过山脊紧密相连,整座山都防守森严,可以称得上是不落之城。
“放火烧了山脚。”
信长下令道。如果烧了山脚下的武士们的房子,城里的将军或许会蜂拥而出。信长想试一试。
敌军还是没有动静。
“还挺沉得住气。”
站在虎御前山山顶上的信长不禁喃喃道。虎御前山在小谷城的斜对面,海拔高二百一十九米。之前光秀侦察过此地后,向信长汇报道——
占据虎御前山对我方有利。不过,小谷城不宜猛攻,否则会损失惨重。
此山与小谷城的直线距离不过一千二百米左右,视力好的人甚至可以望见敌方城墙上的动静。
“要如何行动?”
信长召集开会商议。各将领都到齐了。秀吉和光秀也在其中。
重臣佐久间信盛上前问道:
“殿下要攻打小谷城吗?”
信长面无表情,只是沉默不语。这一点,也让家臣们很难开口。
不过,佐久间是织田家历代的重臣,相比光秀更敢发话。
信长终于挤出几个字:
“要攻打,是什么意思?”
“那样可欠妥啊。如果现在急着攻城,我们会丧失三分之一的兵力。而且攻城的时候,一旦越前的朝仓大军从后面包围上来,我军将腹背受敌,陷于困境啊!”
“快说重点!”
信长仍然面无表情。即使不说这些,信长心里也早已有数。信长想听的只是结论。
“立即从虎御前山撤军,远离敌人的小谷城,保持相当距离后再观察敌人的动静。”
这是佐久间信盛得出的结论。信长点头道:
“和我想的一样。”
信长召开军事会议时向来如此。让将领们各抒己见,当有人提出的意见最符合自己的心意时,便点头道——
和我想的一样。
立即予以采用,并当场散会。在这一点上,信长果然是个天才。
二十二日这天,信长从虎御前山下来,整顿好行军队列后,离开小谷城,几乎退到了边境处的弥高村。
浅井方面的年轻将领们从小谷城上看到信长退兵后,便开始嚷嚷:
“现在应该出城追击才是。”
敌人正在背向而驰。如果追击的话,确实对己方有利。
然而,老臣们却主张:
“不行,要自重。总之要等到朝仓的援兵到了再说。”
而不肯让步。
年轻的主公浅井长政也压不住怒气道:
“难道不应该追击吗?”
他气得拍案而起。老臣们却顽固地坚持己见。浅井家的不幸,就在于老臣们把主公长政看作是“少当家”,不相信他的能力,又把前任主公久政视作愚钝之人而令其隐退,所有的方针都由重臣们集体商议后决定。而且这些重臣们当中并无英才,都是些经验主义者,他们提出的意见也都没有任何新意。平庸的经验谈总是占了上风,决定一件事往往要花很长的时间。打仗时遇有紧急情况到底是来不及。
“群臣们言之有理。长政,你要三思啊!”
就连退隐的久政也附和着平庸的重臣们。长政只好作罢。
长政不得不妥协。
但是,血气方刚的麾下bbr>藏书网将领们却忍不下这口气。他们开始怀疑上面的能力,总是对军令持有怀疑态度。
“嗤,胆小鬼。”
他们就像炸开了锅。年轻人们已经无视军令,他们召集了身边的手下冲下山去,要和敌人一决胜负。
一行五百人下了山,沿着街道疾驰,追赶织田军。
织田军的后卫部队由梁田政辰、中条季长和佐佐成政三名大将率领。
话说梁田政辰原是尾张沓挂的村长家出身,父亲政纲随军出征信长的开运之战桶狭间战役时,途中他派出的探子探听到——
今川义元正在田乐狭间休息,吃着午宴呢。
将此消息汇报信长后,他提议道——
现在突袭怎么样?
信长便一鼓作气杀到田乐狭间,取了义元的项上人头。
“他才是最大的功臣。”
战后,信长赏赐给梁田政纲沓挂城和三千贯的俸禄。政辰乃政纲之子。信长虽然不相信什么缘分,却对梁田家另眼相看。
浅井兵追赶了上来。梁田的部队虽然英勇反击,却终是敌不过浅井兵们。瞬间就阵脚大乱。
中条和佐佐二将也指挥部队回击追兵们,到了下午才得以摆脱他们,与信长的大军会合。
二十三日,信长将大本营转移到叫做龙鼻的山丘上,包围了敌人的第二大城横山城并发动了全面进攻。
却攻打不下。
(横山城该不会是敌人的诱饵吧。)
攻击部队里的光秀突然心生疑念。敌人的战术莫非是把织田军吸引到横山城的山脚下,等到朝仓的援军一到,便从背后包围织田军吧?
“会不会是这样?”
恰好藤吉郎从前面经过,光秀对他说了自己的疑惑。
藤吉郎点头道:
“确实有道理。”
他丢下一句不疼不痒的话就走了。
(自以为是的家伙。)
藤吉郎心想。藤吉郎向来都这样看待光秀。
信长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藤吉郎判断道。打仗就像用一根丝线吊着一块石头。风吹动石头时,丝线就有断裂的危险。这道理太明白不过了。在藤吉郎看来,光秀总是讲着理所当然的话。打仗的关键就在于要断不断时所采取的行动。信长只不过是冒着险,在它断裂之前急着攻打横山城罢了。藤吉郎是这么看的。
但是,光秀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了。
二十七日午夜过后,织田军的背后出现了无数支火把。
只是相距甚远。
距离光秀所在地二三公里开外的北部丘陵。山脚下成了一片火海。
(朝仓军终于到了。)
他想。
据他观察,朝仓的援军到了之后,小谷城的浅井军随即出城与之会合,开始进行野战准备。而且,他们选择在夜间行军,想必天亮之前就会从织田军的后面发起进攻。
(信长会怎么做呢?)
他用批评的眼光猜想着。
就在这一刻,龙鼻山上大本营中的信长也在观望这片火海。而且探子不停地回来报信。
有人说是五万,也有人说是一万。从浅井、朝仓的动员力量来看,五万过于夸张,一万又过于保守。
“一定是想赶在横山城陷落之前。”
信长自言自语说。这样一来,丝线就断了。此时,柴田权六胜家和木下藤吉郎等人在一旁待命。
“我好像中了敌人的诡计了。他们明早就会过河(姊川)打过来。”
如果在这里按兵不动,等于是坐以待毙。信长必须要转变思路,扭转战局才行。
“反守为攻。”
信长拿定主意,召集了母衣武者。
母衣武者指的是传令将校。信长身边有十九名。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鼎鼎有名的人物,不仅武艺高超,同时也才略过人。
这些母衣武者被分为两组。一组身披黑色母衣,一组则是红色母衣。
“传令各营。”
信长开口道。随后,柴田胜家代替信长发出了详细的指示。
要重新布阵。把攻城的阵势改为野战的阵势。要在晚上完成这些简直就不可能。
母衣武者们都举着大火把.99lib?,四处报信。
信长留下五千人攻打横山城,将剩下的织田军两万三千人分成六个分队,给六名大将分别配置了三千人到五千人不等。其他人则直接听从信长指挥。
六名大将中就有木下藤吉郎。他在级别上已经和织田家的老臣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等人平起平坐。光秀却不行,他还排在这些人之下。
织田军还有一件幸运的事情。这天白天,三河的德川家康率领了五千人马赶到了战场。这时,家康虚岁不过二十九岁。
信长正在思考野战如何部署时,家康上前问道:
“我要负责哪个方面?请指示。”
信长冷冷回答道:
“都已经安排完了。”
他的意思是,都已经部署完毕,没有德川军插足之地了。
“这样吧,”
信长让他担任预备军。预备军通常都被安排在后方,随着战况进展,需要新的人手时才予以补充,对家康而言不是什么光彩的任务。
“这样恐怕不妥吧。我们大老远专程从三河赶过来,怎么也得助上一臂之力啊!”
家康诚恳地请求道。
信长熟知这个三河年轻人的性格。他早就料到,让他当预备军,肯定会不服气。
“那你就去打朝仓军吧!”
信长的话出乎众人的意料。身边的人无不大吃一惊。敌人虽说是浅井和朝仓的联军,朝仓军占了多数,而且单打独斗起来都个个强悍。
家康要和他们打的话,至少需要一两万的兵力,可是,家康带来的三河兵只有五千人。
信长身边的众人都以为家康会拒绝,没想到家康却面露喜色,当场痛快地答应道:
“多谢您的指示!”
此时也显示出了这个圆脸的年轻人对信长的一贯忠诚。
“敌人可是人多啊!”信长说,“你还需要多少?人?大将也由你来挑。”
“——这样啊!”
家康思考了一会儿,只选了一名美浓出身的织田家武将稻叶良通。稻叶手下不过只有一千人。家康的兵力从原来的五千人增加到六千人而已。
“这就够了?”
就连信长也感到意外。家康却一本正经地低头道:
“够了。我来自小国,用惯了小队人马。您借给我大军我也指挥不了。”
家康年纪虽轻,在对待信长这种难以捉摸的盟友方面却极懂得分寸。
三河兵骁勇善战。如果在这个战场上让越前、近江、尾张、美浓和三河五国的士兵相斗,恐怕要数三河兵实力最强。家康也知晓这一点。
“不管越前朝仓的人数有多少,我都能用手头的人马打败他们来见您。”家康道。
“那就看你的了。”信长回了一句后再无二话。
时间流逝。凌晨三点,信长又派出母衣武者,下令各队进攻。
织田军向北行进。
北部,可以看见姊川的堤坝向西延伸开去。
战尘
姊川与琵琶湖交汇,发源于美浓和近江边境的山区,途中经过山中的岩石堆形成瀑布,又绕过伊吹山西部的山麓流经琵琶湖东岸的村落,水流也忽然变得平缓起来。
战场的西边,就静静地流淌着这条姊川。光秀正率领人马朝着河堤走去。天色很暗。
还没到天亮。
“弥平次,要打起精神来。这可是立功的大好日子。”
他对身旁的弥平次光春说道。战马和士兵们摩肩接踵地向北而去。
光秀被分到第二分队的池田信辉手下,指挥着千余人马。参加规模这么大的战斗,光秀还是头一回。
北进的织田军野战队形分为六支分队。也可以数成十二段。如果算上最末尾的信长率领的队伍,总共有十三段。光秀指挥的是从前面数的第四段横队。
(我要向全天下露一手。)
光秀暗自决心道。至今为止,他在织田家受到器重的主要还是作为行政官的才能。而自己的天分绝不仅仅是文官。
(我的天分是带兵打仗。)
光秀这么想。
夜雾渐渐散去,对岸敌人的火把清晰可见。敌人就在咫尺之外。
中间流淌着姊川。太阳爬上伊吹山时,战斗就该打响了吧。
这天是六月二十八日。过了凌晨四点,天际开始发白,平原在眼前展现开来。
“冲啊!”
光秀大喊道。东西一里地的战场顿时战鼓声、吹号声大作,随后铁炮声和武士们的呐喊声响彻天际。
“冲啊!”
光秀继续喊道。却无法冲出去。前面还有五千名士兵。
太阳渐渐升起来,敌我双方对峙在河的两岸,开始了铁炮射击。
冲在最前面的是左翼部队德川军,他们已经和对岸的朝仓军队交上了火。
北国的士兵们很是强悍。他们无心射击,都急不可耐地跳进河里蹚水过来。水深不过一米左右,水流也不急。
他们上了岸,与德川军交战,很快就陷入混战状态,德川军开始节节败退。
光秀此时还在东部距离一公里的战场。
他的情势也不容乐观。
正面敌人的浅井军发挥得相当出色,穿过织田军的铁炮火力蹚过了河,转眼间就冲破了织田军的第一段防线,攻入了第二段。
(真是不堪一击。)
织田军的软弱让光秀都暗自觉得狼狈。前面的先锋队阪井政尚败退后,光秀的队伍也被卷入其中,无法支撑。
“弥平次,把士兵们召集到旗下来!”
到了这个时刻,光秀反而异常地冷静。他竖起桔梗大旗,在混战中静静地原地不动,集中精力召集兵将。
直到凑齐了六成人数,他猛踢马腹喊道:
“给我上!”
便挥旗冲了出去。他瞄准的是扬尘而来的浅井军的两翼。
两军激烈交接,立即演变为混战。光秀亲自挥舞着长枪,不时伏在马背上前进,终于到了浅井军的后方,开始反攻。
浅井军一心想袭击信长所在的大本营。他们冲破织田军的重重障碍一路向前。光秀聚集了身边的小部队切断了敌军的后方,从背部开始反击。
光秀大旗的动静,都落在了大本营山丘上的信长眼底。
(十兵卫还懂得打仗。)
桔梗旗的灵活移动,让信长感到佩服。
战况对织田军很不利。防守布阵已经被冲破至第三层,第四层的柴田胜家还在勉强抵抗。
信长却不慌不忙。和之前从越前敦贺的金崎逃跑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会赢的。)
他冷静地盘算着。自己这方还有充足的预备军,敌军却几乎全部投入到了战场上。在信长看来,这场仗能否胜利取决于预备军的多寡。
敌军开始冲入第五层的森可成部队。森可成原是斋藤道三的家臣,斋藤家灭亡后信长收留了他,封他为美浓兼山的城主。后来深得信长宠爱的森兰丸即是可成的二儿子。
浅井军的进攻来势凶猛,森可成的第五层部队也开始露出败象。此时,织田军已经从前线后退了数里路。
(难道要输了吗?)
信长也不禁动摇起来,他把视线收了回来,抬头望着天空,又眺望着右边的伊吹山。这种情况下,倘若统帅本人感觉到——输了,那么这场仗就会以失败告终。信长不愿意看到如此局面。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
制造奇迹的人,正是作为织田军的左翼与朝仓军交战的家康。
这里也一败再败,朝仓军已经逼近到家康的马前。
家康挥舞着指挥棒,让人击鼓,顽强抵抗着敌军,突然心生一念:
要是有人手从侧面袭击朝仓的话。
然而敌军的人数要多出自己一倍,而且现在防守都顾不过来,上哪儿去找人手。
(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念头促使家康采取了行动。他在混乱中唤来榊原康政,说明用意后大声令道:
“快去!”
康政立即率兵蹚过水田,直奔远处的下游过了姊川。那一带远离战场。
对岸是高达三米的断崖,一行人登上后凑齐了岸上的人马,直捣朝仓军的右翼。
朝仓军开始哗然。
敌军正面的家康瞅准时机,鼓励士气道:
“冲啊!冲啊!”
各队发起猛攻,朝仓军阵脚大乱,开始四下逃窜。
信长从山上望见了这一场面。
(时机已到。)
他马上派人通知横山城的预备军出动,袭击浅井军的左翼。
稻叶良通也加入家康的队伍袭击浅井军的右翼。
浅井军一举崩溃,士兵们纷纷开始逃跑。
“上!”
信长下令全军吹号,又拨出大部队的人马乘胜追击,散落在四周的织田军败兵们又重新找回了阵势,从农田中跑回来参加追击。
战局瞬间扭转。
信长亲自冲在前头追敌,蹚过了姊川,又追出了老远。
敌军逃回了小谷城,信长也不再紧追。再追的话,弄不好会被包围在城下的盆地中。
他马上整顿人马,向后方撤退,做了战后部署。
“这时候应该乘胜攻打小谷城,彻底掐断浅井的咽喉。”柴田权六胜家等人献计道,信长却不为所动。
(要上京城去。)
确实不得不去。三好党从四国的阿波侵入京都对面的摄津、河内方面,在信长的占领地段上胡作非为。
对信长来说,与其在这里决一死战,倒不如赢得“姊川大胜仗”的名声,转向别的行动。否则,信长苦心建起的地盘将会崩溃。
身处近江的信长着手进行了各种部署。首先包围并攻下了浅井方的第二大城横山城,留下木下藤吉郎在此防守,又在号称第三大城的佐和山城建立了防御哨所,由丹羽长秀镇守,还在浅井境内的各座山上派兵留守。七月四日,信长抵达京城。
他马上拜见了将军义昭,报告了姊川的胜仗。
“真是大喜事啊!”
义昭表面上看起来拍手称快,心里却不是一回事。信长的胜利就是义昭的不幸。按照义昭原先的构想,这一战应该是信长灭亡才对。
(此人的运气究竟要好到什么时候?)
他心里恨得要命,脸上却满脸堆笑地说道:
“摆庆功宴吧!”
信长却冷淡地拒绝了。
“以后再说吧!”
他扔下这么一句。
信长退下后,第四天离开京城,又像一阵风似的回到了岐阜。
光秀留下来担任京都守护。
信长离开京城的第二天,光秀被义昭唤到茶室里,义昭亲自为他斟上茶。
“悄悄话茶室最好了。”
义昭说。如果是在大堂接见,会有几个司仪在场。不能畅所欲言。
“光秀,你屡建战功,信长一定很赏识你吧!”
“哪有的事。”
“不用谦虚了。我听说了你的事情。”
“那都是受到将军的庇护。”
“光秀,你是真心这么想的吗?”
义昭的脸扭曲得变了形。
(糟糕。)
光秀心生戒备。义昭每当酝酿着阴谋时就是这副表情。
“我也把你看作是独一无二的依靠呢。”
义昭接着说,他沉默了片刻。
“光秀,你没忘记自己是将军我旗下的人吧?”义昭道。
光秀的身份是将军直属,俸禄则来自织田家。
“我没有封地可以给你。因此,为了让你有俸禄,才暂时托付给了织田家。你还记得吧?”
光秀只能低头不语。
“可是,这次在姊川一战中大败的朝仓家和浅井家,都是为将军家的存亡尽忠尽孝的大名。以后也会效忠于我的。这两位大名,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灭亡呢。就算是搭上室町将军的威信,也要保全他们。”
“您的意思是?”
光秀吃惊道。
“还不明白吗?要和信长和解。”
(怎么可能呢?)
光秀心中暗叫道。浅井、朝仓家和织田水火不相容,关系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
“这很难办。将军想要保全朝仓、浅井是出自将军的仁慈之心。然而如今,保全浅井和朝仓就意味着要消灭织田家。现在的形势已经和两年前不一样了。”
“我知道。”
“你的意思是要消灭织田家吗?”
“所谓将军,”义昭说,“要根据谁对自己忠诚来赏罚大名。”
光秀豁出去了。其??实,光秀也有重大事项要请求义昭。这是信长离开京城之前吩咐他的。
“什么?快说。”
“过不了多久,又要打仗了。敌人是京城北部的浅井、朝仓,还是南部的三好军,还不清楚。总之,信长希望您在下次出战的时候能够亲征。”
“光秀。”
义昭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他才刚拜托光秀请求信长与浅井、朝仓和解,没想到与光秀提出的“亲自征讨他们”,恰恰完全相反。
“你不是开玩笑吧?”
“将军大人,岂敢。”
光秀垂首道。
“我是说认真的。请您就像喝下苦药一样,接受信长的要求吧!”
“你是哪边的家臣?”
“请别这么说。光秀很是辛苦。”
“我不是要责怪你。”
义昭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但是,亲征也太过分了吧。”
“不错。信长自有别的意图。信长早就察觉将军在暗中行事。您与浅井、朝仓私通,又从阿波唤来三好党偷偷潜入摄津,信长全都了如指掌。这才会让您亲自率领织田军讨伐他们。”
“知道了,别再说了。——你告诉岐阜那边,就说我答应了。”
义昭的声音细若游丝。义昭虽说是个天生的阴谋家,却还没到保护同谋浅井和朝仓的地步。他最爱的只是他自己。
“这次讨伐朝仓和浅井,阵头要打出足利家的白旗。你这么告诉信长。说我愿意竖旗亲征。”
他的声音听上去都在颤抖。对义昭来说,变节就像翻转掌心一般容易。
(在这样的人手下,哪能安心呢?)
光秀不禁感到悲哀。
“将军大人,我光秀作为您的家臣奉劝您一..
句。为了足利家,您暂且心无旁贷地依附信长,才是上策啊。”
“要到什么时候?”
“时期尚不清楚,也无法预料。不过,将军一定能盼出头的。您只要安心等待就可以。”
“等待吗?”
义昭茫然地睁大双眼,注视着略显昏暗的茶室。
孙八郎
这里稍微描述一下义昭的日常生活。
信长拥立他当上将军时,他最感兴趣的事情之一是女人。
“我想找个好女人。哪儿有?”
他命令心腹们四下物色。将军这一辉煌的梦想终于实现,光靠锦衣玉食难以满足。
义昭想到了女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得到美女,才能让自己切实体会到当上了人臣最高地位的将军的喜悦,并加以享受和欢愉。
事实上,义昭还是奈良一乘院的住持觉庆时,就贪图男色。理由是僧侣不得接近女色。
当时的觉庆十分宠爱一名叫做“善王”的小童。义昭生性容易堕落,一旦看上了善王,就不分昼夜。
后来,他从一乘院逃脱后,流浪天下,最后被信长救起,并借助信长的力量当上了足利第十五代将军后,便命令近臣道:
“善王在哪里?去把他找来。”
他想把自己当上将军的幸福与喜悦,和过去的宠童分享。
善王的出身低贱。
他出生在山城驹野的一户百姓人家。然而美貌却不是贵族的独有之物。
当时的善王年纪尚幼,其柔美娇弱甚至胜过女子。
很快,近臣们就找到了逃回老家的善王。
由于善王身份低微,不能到外面的书院正式参拜将军。便在夜里来到后宫的寝室与义昭相见。
善王跪伏在外间的地板上。
“呃,善王来了。好久不见了,快快抬起头来。”
义昭哽咽道。善王也似乎回忆起从前两人的昵狎关系,羞答答地抬起了头。
(怎么把前额的头发给剃了呢?)
他早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梳着两只发髻,先前可爱的刘海也不见了。而是剃青了前额的成年壮汉。肩宽腰粗,怎么看都找不出当年善王的面貌。
“你、你真的是善王吗?”
“正是善王。我真想您啊!”
他的声音粗旷,义昭差点用双手去捂耳朵。
(也难怪,人总是要变的。)
义昭逃出奈良一乘院后已经快满五年了。义昭当时也不过虚岁二十九岁,如今已经三十四岁了。善王的年纪当然也见长。
“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是的,住持大人。”
“打住打住,你得叫我将军殿下。现在是足利家第十五代的将军。”
“是。将军殿下离开奈良一乘院时,把我扔下了。”
“那时候凡事都要保密,也是没有办法。不过后来我一直后悔此事。原谅我吧。”
“我心里怨恨过呢。”
善王微笑着,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婉约的娇态。
“唉,都是我不好。不提了。后来你是怎么过的?”
“住持大人走后,我又在一乘院待了一段时间,只是人心真的是靠不住啊!”
“发生什么事了?”
“以前侍奉您的常海和尚,一看您走了,就不停地纠缠上来……”
“常海这个家伙,竟然敢这样?”
义昭心痛不已。
“有几次差点就让他得逞了,我至死不从。实在无法忍受就逃了出来。失去了将军殿下,我就像找不到栖身之木的鸟儿茫然不知所向。无奈只好回到山城驹野的老家,干些田里山里的农活罢了。”
不用说,他也早过了成人的年纪,现在的名字叫做堀孙八郎。
“让你受苦了,上这儿来。”
义..昭招手唤他过来。义昭还是挺重情义的。虽说看到善王已经面目全非,早就兴致索然了,却无法对他冷漠绝情。
“谢您的大恩。”
堀孙八郎也想起了善王时代的往事,像从前一样张开双手扑上前来。
义昭伸出手抱住了他。感觉好像是抱着一块大石头。
“你的农活干得太多了。”
然而,软弱的义昭也无法让他“退下”,仍然抱着眼前的壮汉。看上去,说是义昭被对方抱在怀里更贴切些。
(男男之欢,就此作罢也好。)
义昭几乎当场就做出了这个具有冲击性的决定。男男之欢指的是男色。义昭已经不再是佛门的和尚了,也就无需再拘泥于男色。义昭放开了堀孙八郎说道:
“我如今也蓄了发,”他指了指自己的发髻,“已经很久未近男色了。不过孙八郎,我不能不管你。你就在馆里住下,我要好好调教调教你。”
“您要收留我吗?”
孙八郎显然也清楚,收留自己比让自己陪睡更划算。
“话虽如此,我现在只是信长的装饰而已。现在不能马上给你封地,稍微等一段时期吧。”
“遵命便是。”
“孙八郎,我还想问问,”义昭探出身子,“你有妹妹吗?表妹也行。”
义昭的厚颜无耻之处显露无疑。孙八郎面露不悦道:
“没有。”
他说的是真话。
“哦,太可惜了。”
义昭以为,孙八郎要是有妹妹或是表妹的话,肯定是美若天仙。
之后,义昭没少接触女人。然而,缺少定性的义昭始终未能找到能让他长期满足的女人。
“哪儿有好女人?”
这个问题,义昭也同样问过细川藤孝和光秀。
“这方面我们不懂。”
藤孝和光秀都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他们都有作为武将的技能和自信,不认为要靠女人来博取将军的欢心。
(这人真是麻烦。)
光秀想。义昭直到二十九岁前都在寺院里,从未接触过女人,因此他觉得女人能给自己带来莫大的欢愉而过分憧憬。他对身边的女人不停地感到失望——
不应该如此啊。世上肯定有更好的女人。
他殷切地充满期待,而愈发地贪得无厌。
细川藤孝曾进谏道:
“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受了光秀的委托。
身为京都守护,光秀实在是无法忍受。光秀与另一名同僚村井贞胜共同管理足利家的开销账簿,发现用于后宫的费用越来越多,甚至让人感到害怕。
“藤孝大人,我想说说将军的男女之事。本来,贪恋女色也是人之常情,我并不想多嘴。只是,将军殿下对女人可不一般啊!”
“嗯,确实是这样。”
藤孝听懂了光秀的意思。义昭并不是对某个女子着迷,他不停地更换身边的女人并以此为乐,就像喜欢时尚的人不停地更换衣服一样。而且,就算是将军家,也不能说把玩腻了的女人扔掉,只能养在后宫。这样一来,后宫里很快就女人成堆。
“将军家的经费来源于织田家提供的两万贯土地上的收益。可是要照这样下去……”
光秀想说的是,一定会破产。
义昭也很清楚目前经济紧张,他每次见到光秀都要叮嘱道:
“你给将军家再涨点开销。”
也太恬不知耻了。要知道,将军家的开支,都是岐阜的信长奔波在各地的战场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信长也并未取得天下,他也只不过是拥有尾张、美浓,好不容易又得到了近畿各国的一介大名而已。
义昭却是与生俱来的贵族。已经习惯了饭来张口。
“光秀,现在的用度维持不了将军的体面。信长和你要是忠诚的话,就应该想想办法才对。”
义昭要求道。——光秀本想说,您后宫的人数太多了,却又顾忌到自己不是历代的老臣,便打住了。
因此他想求细川藤孝去进谏。
“将军殿下总是怀有逼迫之心。总是觉得美中不足。这种情绪,终究会导致他背弃织田家另起炉灶。不单单是女人的问题。”
这就是光秀对义昭猎艳女色产生的恐惧。不会仅仅止于猎艳。
藤孝受托后,曾数次提醒义昭,义昭却仍然我行我素。
终于,义昭厌烦了,说道:
“我不愿意看到兵部大辅(藤孝)那张假正经的脸。”
藤孝再来求见时,义昭都找借口回绝。
不久后,义昭不再到处猎艳了。他找到了一个让他十分满意的女子。
出乎意料的,此人就在附近。
义昭手下有一名宠臣叫做上野中务少辅清信。上野家是历代的老臣了。先祖上野太郎赖远源本来住在武藏,是足利幕府创始人尊氏的近臣。他们代代都在幕府做官,直到现在的清信。清信除了拍马屁外一无是处。
——找女人。
他奉命到处寻找,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虽说体格瘦小,称不上什么美人,义昭却十分中意。
她在后宫被称作“少辅局”,成了义昭的专宠。义昭也不再拈花惹草了。
(真搞不懂。)
光秀从足利将军府外冷眼看着他的变化,发现还不止这些。还有上面提到的孙八郎。
义昭还狠不下心抛弃以前的宠童。
“我说中务,”一天,他对上野中务少辅清信说,“有事和你商量。”
“哦,您尽管吩咐便是。”
清信自从献上女儿后就成了义昭面前的大红人,义昭也不分公私、事无巨细都和他商量。
“你没有亲生儿子吧?”
“没有。”
“对吧。堀孙八郎给你当养子怎么样?”
清信吓了一跳。然而将军肯把自己以前的宠童赐给自己当养子,有利于自己的仕途,虽然很不情愿??,却还是答应了。
不过,孙八郎出身百姓人家,不能直接当上足利幕下名门的养子。于是,义昭先让孙八郎去幕臣一色家当了养子。随后,义昭又亲自将他认作义子。
义子,即类似儿子的意思。义子的关系比养子要松散,不过能成为足利将军的义子到底也不简单。以义子的名义,孙八郎被过继到了上野中务少辅清信的门下。
孙八郎改名为上野政信。
不仅如此,义昭还进谏天子替他要到了官位。
从五位下 大和守
义昭简直就把政治视作游戏。
京城里的百姓们都震惊于这件事的荒唐,写了一首打油诗,挂在将军馆旁的 677e." >松树上。..
山崎驹野的种瓜郎
化身上野
晃晃悠悠
“驹野的种瓜郎”,是指孙八郎曾经在驹野种瓜一事。
由此,上野中务少辅清信的地位愈发不可动摇。
而正是这个上野中务少辅清信,成为义昭这个天生的阴谋家的得力帮凶。
清信负责运送义昭的书信。他虽然不用自己亲自出面,却派了家丁们四处去给各国的大名送信。其结果是,反织田同盟势力越来越猖狂起来。
上一节中,光秀向义昭转达了信长的原话:
“最近要打击摄津一带蠢蠢欲动的三好党,请将军殿下亲自出马。”
义昭亲征,表面上只是策马站在战场上即可,然而实际上在背后私通敌方三好党的,也正是义昭自己。这样的义昭,前去讨伐三好会怎么样呢?
这是信长对他的嘲弄。
——没办法。
义昭只好答应。
光秀退下后,上野中务少辅清信99lib?悄悄地拜见了义昭,他说:
“殿下,有大喜事啊!甲斐的武田信玄最近要挥师大举西上,目标是进京。信玄要是来了,信长这小子马上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您再忍忍吧!”
实际上,义昭在一个月前,收到了武田信玄的密信。
文章很是费解:
一、明年欲上京。到京后,即奉上一万匹布料。
二、望为我儿四郎胜赖名字赐一字,并封官。
三、信长给各国写信时自称是奉将军之命,我等不信。请将军务必留意。
文章的内容大致如此。更详细的信件此时已送到了上野中务少辅清信的手上。
“是吗?信玄的西上准备已经有这么大的进展了?”
义昭激动得脸颊发红。和刚在面对光秀时的阴郁,简直是判若两人。
也难怪义昭如此高兴。武田信玄的军事能力要比信长超出许多,不光是义昭,世人也都是这么看的。
变报
信长这一辈子都不曾停歇过。
其中最忙碌的时期,就是此刻。
在姊川大败浅井、朝仓联军后回到岐阜,信长得知摄津石山(大阪)的本愿寺打算举旗造反。
“这帮和尚竟然——?”
听到事变的消息时,信长大喊了一句,声音却不带任何惊慌。
他马上下达军令,领兵三万从岐阜出发了。
途经琵琶湖,第三天抵达京城,在本能寺的宿舍里睡了一晚。
“把京都的三个人叫来。”
信长紧接着下令道。京都的三人,指的是负责京都市政工作的明智光秀、村井贞胜和朝山日乘。其中日乘是个和尚。他出生在出云,是信长器重的文官之一。
三人到齐后。
“室町的小萝卜头有什么动静吗?”
信长问道。小萝卜指的是义昭。这么说来,义昭的长相还真是有点儿像穷酸的萝卜头,信长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信长给人起外号的水平堪称一绝。他把藤吉郎秀吉唤作“秃耗子”。或是猴子。不过,秃耗子更贴近于藤吉郎的风采。
他给光秀起的外号是“金桔脑袋”。藤吉郎和秀吉的发质都很纤细,两人的头发都开始掉了,类型却完全不同。藤吉郎的头发掉得稀稀拉拉的,用秃耗子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而光秀的少秃头(也已经不年轻了),头顶已经露出头皮的颜色,用不着剃发。头皮发红带有光泽,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就和金桔一模一样。
义昭将军则是小萝卜头。
“日乘,怎么样?”
信长向日莲宗的和尚问道。他故意避开光秀,是顾虑到光秀是幕臣的缘故。
日乘不痛不痒地汇报了一些义昭的日常生活。
“你就挑难听的说好了。我想听听那个小萝卜头有多难对付。”
信长显然不相信。
眼下,本愿寺、三好、比叡山、浅井、朝仓和武田等联手组成反织田同盟,信长倘若去琵琶湖畔的姊川打击浅井和朝仓,阿波的三好党们就会乘虚登陆大阪湾,接下来本愿寺便会举旗倒戈,同时,位于东部的武田信玄也将采取不测举动,由此可见,想要将信长一网打尽的种种迹象无不显示出其组织性和功能性。
(小萝卜头,可疑得很。)
信长越发深信不疑。正因为义昭向四面八方派出密使,才使得这些举动充满了组织性。
(看来是这样。)
正因为有此想法,信长才想掌握一些确凿的证据。
“那就容微臣直言。”
“别磨磨蹭蹭,快说!”
“是这样。”
日乘列举了义昭的两三件举动,他的预测与信长相同。
村井贞胜也在一旁附和。
“十兵卫作何想法?”
信长却未询问光秀,而是转开了话题。
“小萝卜头,答应了吗?”
他问道。这句话太过于简短,不得不猜测其中内容,信长问的“答应了吗”意思是“义昭将军同意随同织田军亲征吗”。
“呃。”光秀跪伏下身子。
信长又说:
“废话就不用说了。告诉我他答应没答应。”
“答应了。”
“那好,明早我就动身去摄津。让他随同一起出阵。”
(明早。——)
这也太突然了。就算现在马上准备,恐怕都来不及。
“我这就去室町御所。”
光秀的意思是马上赶去通知义昭,信长却只是微微抬了一下下巴。
光秀退出来,到门口飞身上了马,便向西疾驰而去。
很快就到了室町的将军馆,光秀立即求见了上野中务少辅清信,转告了信长的要求。
“什么,这可不行!”
上野清信听到这件突如其来的消息吃惊不小,当即表示拒绝。
“不行是什么意思?”
光秀冷冷道。上野清信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来讨取义昭的欢心,这种小人行径是他所不齿的。
“这还用问吗?”
清信振振有词道。
“现在马上准备,明天出发,这也太离谱了吧。您难道把将军当成乡村野夫了吗?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将军出阵的话,要觐见天子并获得准许,有时天子还会赐刀。再说,还得确认将军出阵的规矩,看看是否需要用什么器具,调多少人数。”
“荒唐!”
光秀终于忍无可忍,借着信长的权威发作起来。
“如今是乱世,如果现在敌人兵临御所,你还要去确认出阵的规矩吗?”
“哪儿有敌人呢?”
“摄津。”
“那不是在京都的南边,离着十三里路吗?又不是说敌人打到京城来了。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当然应该先准备将军的仪容。”
“要等多久?”
“怎么也得十天吧。”
上野清信的嘴角挂着轻薄的微笑,一向脾气温厚的光秀终于爆发了。
“中务,你赶紧去禀报吧。倘若明早出阵稍有迟缓,就拿你的项上人头问罪。”
话音刚落,光秀便咣当一声拔出一尺五寸长的腰刀。
上野清信大惊失色。他情急之下大吼道:
“十兵卫光秀,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将军府啊!”
“看把你吓得!”
光秀伸手拈住腰刀的中部,啪地折成两段。
“竹子做的。”
光秀甩手扔了腰刀,逼近清信的跟前。清信慌忙向里面逃去。
他一路狂奔到义昭所在的房间,把事情经过一说,义昭反而吓得浑身战栗。
“光秀变脸了吗?”
义昭印象中的光秀,总是温文尔雅、一副绅士风格。此刻他竟然来到府中拔刀威胁将军的近臣,可见是非同小可。
在义昭眼中,织田家包括信长在内各个如狼似虎,只有光秀懂得人情世故,称得上是谦谦君子。
(竟然连光秀都……)
这个打击让他震惊、战栗,这回他是彻底地体会到了织田家的可怕。
“您下令判光秀死罪吧!在府里拔刀,已经是死有余辜了!”
“不是说刀是竹子做的吗?”
“不错。”
“你想想。仅凭一把竹刀能判死罪吗?光秀就是这么个考虑周到的人。”
他决定出征。将军馆顿时陷入了忙乱中。
元龟元年八月三十日,将军义昭率军从京城出发。当天晚上,借宿在地处京都南郊的细川藤孝的胜龙寺城里,第二天到了摄津。
中岛城是织田军在摄津的要塞之一。前面提到的细川藤孝,正是这里的守将。
义昭进了城。城头上升起印有足利家两条横线的圆形图案的源氏大旗时,战场出现了微妙的骚动。
“将军亲征了!”
织田家的将士们顿时士气高扬,而远处听闻此事的纪州根来的僧兵们则判断道,“既然将军都亲征了”,而报名参军。如果只是信长的名义,他们未必愿意参加。
(到底是将军家。荣光未衰啊!)
崇尚古典权威的光秀,眺望着中岛城上飘扬的白旗,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信长把主战场选在本愿寺和淀川之间的天满宫森林中,开始了主动进攻。
此时,光秀已经被提拔为一级大将,和柴田、佐久间、丹羽、木下等织田家的师团长级别的将领并驾齐驱。
信长已经认定,光秀此人可用。
他在战场上拥有卓越的指挥才能,已经在攻打南近江和北国以及姊川交战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织田家上下无人不竖着大拇指说:
“明智大人对铁炮组的指挥和攻城战术上,堪称是日本第一。”
近来,铁炮在战场上渐渐成为主流,很多人却还不得要领。而光秀在火力上的高超技艺,就连信长都要敬畏他几分。
(那人很多地方都让人看不惯。不过还是可用。)
信长判断道。信长是个彻头彻尾从功能上区分人的人,正因为信长的这种思维方式,才使织田军队得以称霸日本。
对光秀来说也不吃亏。来织田家不过短短几年,他屡次受到提拔,从以前的流浪之身来看已经今非昔比,没有再比自己的才能、技艺受到赏识更让人幸福的了。
(必须好好干。)
光秀下了决心。事实上,在这场摄津平原的战役中,光秀鞠躬尽瘁,他的名字都会让敌军闻风丧胆。
“不过,多少他还是有些惜命。”
后来,成为光秀女婿的细川忠兴如此回顾自己的岳父光秀道。在战略战术和指挥战斗方面,光秀确实发挥出色,然而在率兵攻入敌军队伍时,他却不像织田家的部将们那般勇猛。
光秀“多少有些惜命”。
他擅长理性地计算并进行指挥,给人造成的印象却是多少有些贪生怕死。
“浅井和朝仓方面,又开始有动静了。”
紧急战报传到了天满宫森林里的信长耳中。
浅井、朝仓在近江的姊川遭受重创,却仍尚存一息。他们休养生息后,又重新组成大军,瞄准信长前往摄津(大阪)和三好党对峙在本愿寺这一时机,挥师南下威胁信长的后方。对信长而言,无疑面临着莫大的危机。
让信长更加不高兴的是,得到的消息太不确切,无法掌握更详细的情报。
(应该让谁去侦查呢。)
信长眼前飞快地闪过光秀的脸。在他眼里,再没有人能比光秀和木下藤吉郎更能胜任侦查敌情的工作了。
“传十兵卫来。”
信长下令道。
光秀正在摄津野田一带的 524d." >前线上,一接到命令便马上赶回了大本营。
“近江那帮人贼心不死。”
“是浅井和朝仓吗?”光秀想要确认,信长却根本不做回答,“快去!”
他直接下了令。
可以说这是信长开创的新战术。这趟侦察,并不是派光秀个人作为侦查将校前往,而是让他带领一支部队,强行侵入敌人阵地试探敌情。相当于后世西洋战术中所讲的威力侦察,称得上是信长天才般的创意。
“遵命。”
光秀退下后,立即收回了野田方面的部队,率领两千人马朝着京城进发。
(浅井和朝仓一定是想乘信长不在占领京城。)
光秀猜测着敌人的意图,并安排相应的侦察计划。
第二天,光秀进了城。
他行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想不到这么安静。)
他稍稍放宽了心。然而先行的侦察兵回来报告说藏书网,市民受到很大影响,不少人今明两天就会收拾金银细软逃走。
(织田军的威信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光秀心想。以前的织田军威慑四方,就算有其他的势力窥探京城,市民们也会觉得——
他们肯定打不过织田弹正忠。
更不用说会有人卷起家产逃跑了。而现今,织田军腹背受敌,人们的看法便不一样了。他们甚至猜测信长明天就会完蛋。
城里甚至还出现了这样的谣言:
“将军殿下也对信长失望透顶了。”
将军殿下义昭已经从摄津的战场回到了京城。信长自己也觉得让义昭出马已经达到了政治目的,便同意他回来了。
(也可能是义昭本人散布的谣言。)
现实情况却不允许光秀仔细深究。穿过京城翻过了逢坂,大军刚要在大津停下休息时,只见一群败兵们沿着街道逃窜而来。
光秀吃了一惊。
这些败兵几乎都是织田的近江守卫部队。
一打听,才得知猖獗在近江一带的浅井、朝仓聚集了两万八千名大军,接二连三地攻破了织田军的占领地,刚刚又把宇佐山城(滋贺县)攻了下来。
宇佐山城的两名守将是信长的亲弟弟织田信治和森可成。据说两人都在守城战中牺牲。
(这次可严重了。)
光秀想。
他先收留了这些败兵们,编入自己的队伍中。这些人一旦流落到京城,恐怕会传出谣言,弄得人心惶惶。
第二日,光秀尽量避免与敌军碰面,深入到近江国内查看情况,发现浅井、朝仓的军队占领了琵琶湖附近的八王子、比叡辻、坚田、和尔等织田军的根据地,其中一支部队更是遥遥南下直达山城,烧毁了醍醐、山科等村落后才退去。
光秀的侦察工作十分细致。
他不再久留近江,而是匆匆南下回到摄津,向信长作了报告。
光秀描述得很详尽。
信长紧紧盯着光秀,既不反问,也不点头,只是倾听着。听完后便喊了一声他独特的口头禅:
“这样啊?”
便召集前线各个将领,“马上调转方向讨伐近江。”
他宣布了新的军令,随后的军事会议上对新局势进行了重新部署。
之后,信长电光火石般地穿过京都来到了近江,在位于琵琶湖一侧的比叡山山脚下的坂本城里布阵后,开始向浅井、朝仓部队发起进攻。
然而,浅井、朝仓方面一看信长来势凶猛,避开和织田军的决战,而是将大本营安在了比叡山上。
战况可想而知成为了山地战,浅井、朝仓部队一味地避免决战,而是向各地派出小分队烧杀抢掠,意在让织田军疲于奔命。
信长重新部署全军,包围了整座比叡山,并在各处搭建哨所。信长亲自坐镇宇佐山城大本营,正对着高大险峻的比叡山。
雪
秋意渐浓。
琵琶湖南岸山地中的战争却迟迟不见收尾,战局陷入僵持,信长的败局似乎已成定论。
(要输了吗。——)
阵营中的光秀也不禁唏嘘道。天下反织田同盟的运动愈演愈烈,当事人信长却被困在比叡山的山脚下,动弹不得。
(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光秀想。
浅井、朝仓的主力部队潜伏在比叡山的山谷中,他们搭建防御要塞,并把寺院作为临时哨所与眼前的织田军对峙,他们已经做好了要塞战的准备,丝毫不打算退却。
(这些人还挺机灵的。)
光秀不得不佩服浅井、朝仓部将们的战略头脑。照目前天下的形势而言,比叡山的浅井、朝仓“纹丝不动”就是最佳的战略。把织田家的大军困死在近江比叡山的山脚下,就是他们取得胜利的方法。
甲斐的武田信玄率领日本最强大的军队涌出骏河路,杀向织田家的根据地尾张和美浓,恐怕是迟早的事情。
而摄?津的三好党们则一定会在本愿寺的支持下,不断扩大战场,最后打进信长占领下的京都吧。
“四面楚歌。”
光秀想起了这句古代中国的典故。信长的四周,四处可以听见敌军的军歌。除了三河的德川家康之外,天下之大,信长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盟友。
(三河殿下机灵过人,还能如此忠心耿耿地跟随左右。)
光秀对年轻的家康由衷感到敬佩。家康在织田家诸将之中,本就备受赞赏——
德川殿下年纪轻轻,却知书达理。
而且大家对他并无城府之见。家康年纪虽然尚幼,对织田家的各个将领们却是殷勤得很,就算在路上遇见也会庄重地低头行礼,将领们对这位有礼有节的主家盟友反而很敬畏,这也就形成了人们对家康的评价。
(不光是通晓礼仪,心地也很耿直。)
由此,光秀也不得不认同。
(反过来想,三河的德川殿下和织田家的关系如此紧密,应该已经做好共存亡的准备了吧。德川殿下一定是下了决心,无论生死都要跟随信长之后。)
可是,当事人的信长又如何呢?
(信长会怎么样呢?)
光秀心里担忧眼下的状况,同时又饶有趣味。他想看看自己偷偷认定的竞争对手信长下一步会走什么棋。
且说信长——
每隔三天,光秀会离开自己的阵营,到信长的大本营中请安并接受各种指示。
每次,光秀都能从信长的举止中感觉到:“沉不住气。”
可以说目前的形势生死攸关,倘若是传说中的英雄,一定会掩盖住焦躁深藏不露,表面上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信长却不是这样。
他表现得很心急。
“再好好打!”
经常能听见他大发雷霆。他的意思是,浅井、朝仓军想把织田军拖入山地战中,应该不停地攻打他们的阵地才行。
然而,这些尝试均不见效。每座哨所中的敌人,都像蚌壳一样死死闭着,根本无视对方的挑衅。
(看来不行。)
信长却不这么想,无论多失败,他一直下令重复着这些毫无技巧可言的生硬的刺激战术。
不仅如此。
即使知道无用,信长还是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
例如,旧时代的挑战书。
信长派出秘书官菅屋九右卫门作为使者前往山顶上朝仓方面的大本营,劝说道:
“再拖下去的话,双方的士卒都会筋疲力尽、盼不到出路。请你们下山来。让我们在辽阔的平原上各自摆阵一决雌雄为快!”
朝仓军的将领们都嗤笑不已。
“信长开始着急了。”
他们很兴奋,似乎看到了胜利在望。信长的请求无疑被他们当场拒绝。
——信长这个人,光秀得知此事后心想,且不论是愚蠢还是下策,总之只要能使出的手段,他都毫不耽搁地加以实施。
他的焦躁让人同情。按照光秀看来,就像信长这样的天才,恐怕也无法摆脱目前四面楚歌的局势。
(信长就像被关在了石牢里。)
光秀想。当然,如果光秀处在信长的位置上,估计也会像信长一样,只会徒劳地敲打着石牢的墙壁重复一些无用的举动而已。
(这个人,总是在挑战自己的命运和智慧。)
信长重复的胡乱敲打墙壁的下策之一,便是向比叡山延历寺派出了使者。
“和浅井、朝仓断绝关系,把他们赶出山去。”
他向寺里提出要求。
比叡山延历寺是日本最强大的宗教团体,自平安时代以来就不停与俗世的权势对抗,在历史上几乎从未失败过。
寺里的僧兵被通称为“山法师”,这些僧人却压根儿不守本分,而是“与各国的窃贼、强盗、土匪、海盗并无二异,是一群极其贪婪的亡命之徒。”
进入战国时期后,他们的势力有所衰减,各国的延历寺领地都被各自所在地的大名霸占,经济上也大不如从前,然而山上仍然居住着三千名僧兵,十六座山谷中遍布着数千座寺庙和僧房,成为他们的要塞。
对于这些山法师们的日常描述,信长的辅佐官太田牛一在其著作《信长公记》中恨恨地写道:
“他们荤色均沾,恣意妄为,大逆不道。”
把他们描绘成出家的无赖汉。
比叡山和浅井、朝 4ed3." >仓结盟,把山地提供给他们作战。
信长派出来的使者,是老臣佐久间信盛。
他连利诱带威胁地劝道:
“倘若赶走浅井、朝仓的人马,可以奉上些许领地。然而要是不听,三千寺庙僧房将会毁于一旦,可要想..好了。”
寺院却不以为然,断然拒绝道:
“浅井、朝仓两家乃我延历寺的大施主。为报施主之恩,何罪之有?恕难从命。”
(合乎常理。)
在尊崇传统的光秀看来,比叡山延历寺的态度再自然不过了,信长藏书网的要求才是不合常理。山门自有山门的历史权威,自从有了王朝以来,就连帝王也不曾挑战过比叡山的权威,事实上也从未听说过。自古以来,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们就认为王法(地上的统治权)不可侵犯佛法,他们历来都惧怕比叡山,甚至有时还对其跪拜叩首。
(再没见过世面,也做得有点过分了。)
光秀想。与比叡山对抗取得胜利的事例古今未闻。
佐久间信盛回来复命后,信长只说了一句:
“是吗?”
便抬起头望着宇佐山阵地上的杉木林,沉默不语。信长此刻在想些什么,一旁的光秀自是无从知晓。
信长仍然坚守阵地。他的耐心简直让人害怕。
到了十一月,天寒地冻,山上和山麓开始降雪,两军的对峙愈加的艰难。
“下雪了,下雪了。”
最近,信长每天都要嘟哝好几遍。
光秀也听到过无数次。积雪使战场的交通陷入瘫痪,步兵们的劳苦无法用语言形容。
只有信长对这场雪欢喜雀跃,似乎他一直在盼望着快些进入雪季。其实,信长以他最大限度的忍耐力迎来了这场雪。只有这场雪,才能将他带离光秀嘴里的“石牢”。
信长传唤光秀。
光秀接到通报后,从自己的穴太阵地驱马赶往信长所在的宇佐山阵地,一路上大雪皑皑。
“十兵卫,马上去一趟京都。”
信长很久没露出这么开心的表情。
“你看,下雪了。这回就要看你的那张脸了!”
(什么意思?)
信长的言辞总是让人难以捉摸。雪和光秀的脸,两者 6709." >有什么关联呢?
而且,信长说的是——
那张脸。
信长不喜欢的东西当中,这种脸应该要数之最了。
反过来,他喜欢千奇百怪的人。
织田家有名豪杰,据说平时嗜酒如命。一天,别的大名家来了使节,正襟危坐着等他。
此人却无法忍受使节表现出的一本正经,他咣当一声拉开了使节所在房间的门,嘴里嚷嚷着:
“你看,你看。”
他猛地掏出自己的睾丸,还噼里啪啦地拍打个不停。使节惊得不知所措。
换做一般的大名家,如此恶作剧的人罪当切腹自尽。信长却截然相反,他听说此事后,笑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是吗?那些一本正经的家伙们是什么表情?”
他不停地追问那名作怪者。
信长年幼时被称作狂童,长大后似乎有所收敛。
然而,他内心里喜欢标新立异的个性却丝毫未减。初次到京城当上占领司令官时,他上街去宣布命令:
“从今日开始,我织田信长就是京城显贵和老百姓们的守卫者。扰乱治安的大恶之人一律处斩,良民尽管放心。”
他骑在马上巡视京城街道,一身打扮却让人瞠目结舌。只见他的刀鞘上绑着草鞋,腰间就像小时候那样挂着布袋。布袋是缎子质地,里面装着大米。煮好的米饭则放在另外一个袋子中,马鞍后面挂着的袋子里则放着喂马用的饲料。总之,他的架势无不在表明,一旦发现恶人就立即冲上去将其抓住。
可想而知,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表情深沉、循规蹈矩的光秀呢。
而且,他的怪异之处不仅仅体现在着装上,还表现在言辞上,让家臣们头疼不已。
他此刻对光秀说的话可以分为三层含义。
马上去一趟京都。
你看,下雪了。
你的那张脸有用武之地了。
(什么意思?)
光秀飞快地转动着脑筋。如果磨蹭不解的话,马上会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能够敏捷地解读信长的指示风格的要数木下藤吉郎,光秀这方面可比不上他。
不过,光秀还是理解了。
(去京都,指的是去将军义昭那里。下雪,让山上的朝仓部队陷入困境。朝仓的本国越前,如今正下着大雪。从越前经过琵琶湖西岸的山道送往比叡山前线的兵粮、弹药等物资,会由于运输线积雪而无法供给。之后的寒冬时节,比叡山的朝仓部队一定会弹尽粮绝。这时,如果将军义昭出面调停,朝仓部队一定会顺水推舟撤兵回国。到时候,我——这张脸的任务便是到义昭将军面前去请他出面调停。一定是这个意思。)
光秀心下有数,朗声回答道:
“遵命。我这就出发去京城的室町馆(义昭的将军府)。”
信长感到满意,又叮嘱道:
“不过,不许让对方觉出我们的弱点。”
光秀立即下了宇佐山城,把自己的穴太战场的指挥工作交给弥平次光春,自己则率领数名轻骑冒雪赶往京都。
京都也下着雪。
光秀沿着大路踏雪来到将军府前求见,立即获准。光秀大步直奔到义昭的殿前。
“呃,光秀来了!”
义昭人还没到,声音先传了进来。只见帘子被挑起,义昭走进来落了座,似乎冻得直流鼻涕。
“近江的战地也能看到雪景吧!”
义昭满眼得意之色。他的脑中,也许此刻正浮现出信长在风雪中饱受折磨的样子。只要这场仗僵持下去,信长就难以逃脱灭亡的命运。
“将军殿下!”
光秀明察秋毫,提高了音量。他的声音里带着力度。
“将军殿下关照有加的朝仓和浅井,不久就会在近江的大雪中自取灭亡了。”
“什么?”
义昭惊讶得张大了嘴。太出乎意料了。
“怎么回事?朝仓、浅井为何会在雪中灭亡?”
“军粮一断,在明年开春前会饿死一半,另外一半也只有投降。”
光秀站在义昭的利害关系上,描述了这场战争的前景。光秀用他一流的清晰理论解释了朝仓之所以面临绝境的原因。
“您现在要出面和解。这样可以让朝仓和浅井承受您的大恩,也可以向信长显示将军家的权威。”
他又滔滔不绝地讲解了一番“将军权威论”,义昭不由得被他折服,直起了腰说道:
“光秀,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他拍掌赞同。
当天夜里,光秀起草了两封将军的手谕,次日让义昭盖上了印章,义昭吩咐由专人去送信。
光秀一直随行,直到去朝仓的使臣从云母坡上了比叡山,去信长处的使臣进入了近江。
十二月十三日达成了和解,信长率先撤了兵,随后,浅井和朝仓部队也分别从比叡山撤回了本国。
和解后的第三天,信长冒着大雪抵达琵琶湖东岸的佐和山城,两日后,即十八日,回到了岐阜。信长巧妙利用气候为战术,千钧一发之际得以从虎口脱险。
烈火
信长再次率领大军攻入近江,是第二年元龟二年的八月。
去年年底,信长冒着大雪回到岐阜后,一直忙得抽不开身。他出兵伊势想要一举歼灭盘踞在长岛的本愿寺,却未能如愿以偿。木下藤吉郎负责在近江与浅井氏的持久战也让他时刻挂心,其间又遭遇松永久秀叛变,总之这段时间,每件事都对信长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信长却似乎无所谓,仍旧每日骂骂咧咧地一切bbr>照常,看不出任何变化。
然而,关于他的命运将要走向灭亡的传闻,渐渐让人嗅到了一丝现实气息。那就是——
武田信玄的西进。
织田家派出的密布东海道至甲州的密探们不断向信长汇报,内容越来越具有现实意味。
东海道的安定只能依靠家康。家康自从五月就专心于三河的防守上,并出兵骏河,与信玄的游击部队频频接触。
信长却朝西背向而驰。
元龟二年八月十八日,信长率领五万大军取道近江,把浅井军困死在大本营所在地的小谷城,同时不断地对境内的小城发起进攻,九月十一日,大军挺进琵琶湖南岸,在山冈玉林处设置了野战阵地。
“不过是场扫荡吧!”
京城的一些好事者这么想,织田家的将士们也不例外。这段时间,近江出现的敌军都是一些小部队,或是小城的小战役而已。
“估计要回岐阜了。”
将士们都猜想揣测道。信长几乎从不向别人透露自己的想法。
十二日,大军出发。
号角响起,先头部队开始行军。大部队尚不见动静。
(看来要回国了。)
阵营中的光秀也猜想道。他终于可以与岐阜的妻子阿槙久别重逢了。
不料,刚刚走出一段,信长大部队中的母衣武士们(传令将校)骑马追了上来,其中一骑直奔光秀而来。
“明智大人,速往坂本包围日吉大社!”
“敌人是何者?”
“我等只是奉命传话。”
母衣武士说完便离开了。光秀掉转马头改朝比叡山脚下的坂本方向而行,此时母衣武士们再次追赶上来传令道:
“敌人在比叡山!”
光秀部队负责包围坂本,其他各将也分别做了部署,各路大军攒连起来将比叡山围了个严严实实,连只蚂蚁都爬不出来。
“如何行动?”
“殿下有令,烧光所有的庙宇楼阁,不分男女老少一律杀光。明智大人,不得有误!”
“等等!”
“还有何事?”
“只是这些吗?”
光秀挽住缰绳盯着母衣武士。
“不错。”
“……!”
光秀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要知道,比叡山可是镇守王城至尊无上的巨刹啊!在日本国已有上千年的历史,王法在天子佛法在比叡山早已成为规矩,历代天子无不尊崇和畏惧比叡山。远在王朝时代,就连被誉为最任性的白河法皇也曾感叹道:
“不受朕掌控的,只有鸭川的水和山里的和尚。”
(信长难道不知道比叡山的历史、传统和权威吗?)
光秀心想。
说起比叡山的权威,不仅仅是支配着日本的精神界,自从桓武天皇以来,历代天子的灵位都供奉于此,日夜祈祷升天的灵魂们能够安居在极乐世界,活着的天子和贵族们得以消灾避难。如今,居然要烧了这里,杀死和尚们?
“我要去劝谏。”
光秀向弥平次光春丢下这句话,立即掉转马头只身一骑直奔相反方向而去。
(绝对不可以。)
马鞍上的光秀禁不住身体颤抖起来。在光秀这样崇尚古典的人看来,信长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野蛮人的行径。
光秀靠近信长部队时,正巧信长离开队伍,正盘腿坐在道旁的田埂上啃着年糕。
他的身后和两旁站着贴身侍卫和小厮们,大家都神情微妙,其中一个小厮举着一把红柄大伞,为信长遮着头上的烈日。
(成何体统。——)
光秀见到此景,直觉得心下无奈。倘若只是看信长的左右,确实不失为一幅绚丽的王侯景象,然而啃着年糕的信长,怎么看都粗俗不堪。
“什么事?”
信长皱眉看着跪在面前的光秀。聪明如他,早就看穿了光秀的来意。
他猛地喊出一句:
“要是废话就不用说了。”
信长虽然比谁都承认光秀在打仗和行政上的卓越才能,然而,他对光秀明明知道却满嘴大道理的毛病深恶痛绝。
“有事快说!”
“我想说比叡山延历寺烧杀一事。”
“闭嘴!”
“不,我必须要说。藏书网比叡山延历寺乃七百年前,传教大师为传播天台密宗奉了圣命开山,历来备受朝廷尊崇。”
“十兵卫,你是和尚吗?”
这回是信长无奈地看着光秀。
“不,我并非和尚。”
“那你要帮着那些恶人说话吗?”
“您指的恶人是?”
“比叡山的秃驴们。”
这句话说得光秀哑口无言。事实上,比叡山的和尚们舞弄刀枪到处杀生,荤酒女色无所不沾,不学无术,不拜佛祖,甚至怠慢佛前供奉过着破戒的荒淫生活,这在京都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更有甚者,最近和尚们在坂本与女子同居,带着女人出入公共浴场,荒诞行径就连常人都面红耳赤。
“这帮家伙们怎么可能镇守国家,护卫王法,祈祷天子玉体的安康呢?”
“可是,”光秀出汗了,“虽说法师们淫乱破戒,比叡山到底供奉着三千菩萨。菩萨是无罪的。”
“有罪。放任这些无赖和尚们在眼前不加以惩戒,足足过了七百年,难道不是菩萨们的怠慢吗?我要用大铁锤砸了这些菩萨们。”
“可是……”
光秀竭尽自己所能为比叡山的菩萨们辩护着。信长不可思议地看着光秀,突然凑上前来问道:
“十兵卫,你是真心信佛吗?”
“不是说信不信,而是要尊他人之尊。”
“我看你是不知道,那些,”他夸张地盯着光秀道,“都是金属和木头做的。”
信长满脸的一本正经。
“那又怎么样?”
“木头就是木头,金属就是金属。把木头和金属做的东西称作是菩萨来骗人的,是头等恶人。然后打着这些菩萨旗号来欺骗天子臣民的是第二大恶人。”
“只是,这些毕竟是自古而来的习俗啊!”
“十兵卫,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我弹正忠(信长)要做的大事,正是要把你喜欢的那些陈旧的妖魔鬼怪们统统毁掉,换一个新世界。所以这些菩萨们必须要死。”
信长一向言辞简短,这番话算得上是长篇大论了。光秀无奈只好点头道:
“只是恐怕会让世人非议啊!这件事您就交给我光秀吧!”
“你打算怎么办?”
“不烧寺院也不杀和尚,把他们赶出比叡山就好了。”
“金桔脑袋!”
信长已经没有耐心继续这场见解完全不同的对话。他猛地伸出手抓住光秀脑际的头发扭转起来。
(呃。)
光秀忍着不出声。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明白。”
“殿下!”
“和你说上一百年也说不清楚。”
信长恨不得把光秀的脑袋揪下来拧碎,他只不过是自己手下一个平凡的食客而已,却偏偏要用华丽的辞藻,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仗着懂几个字,不自量力地想要说教自己。
“蠢货!”
信长揪着光秀的脑袋,就势把他拽倒在地。这就是信长想说的“话”。信长习惯用行动来表达。
然而,此刻信长的精神境界已经远远超出了光秀之上。倘若信长善于雄辩的话,他应该会展开自己在这个国家思想史上最早的无神论,来嘲笑光秀因循守旧的教养主义吧。同时,他应该还会用击退中世纪有害无益的牛鬼蛇神、唤来自己认同世界的革命思想,向光秀进行灌输吧。
然而——
信长只是把自己应该用辩论战胜的这个论敌,摔在了已经收割完的田里。光秀被摔了个大跟头,连发髻上都沾满了泥。
比叡山的屠杀叫人惨不忍睹。
织田的五万大军涌进了山顶、山腰和山谷中,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放火杀人,逃跑的和尚们尸体被扔到了火中。黑烟冲天,看不见山体,皮肉的烧焦味隔出好几里都能闻到。
“斩尽杀绝!”
信长下了命令。不能留一个活口。本来就对不合理的事物厌恶到极点的信长,他看和尚们就像在看一群长了手脚的怪物藏书网。
“别把这些家伙当人看。都是一群怪物。菩萨们怠慢才没把他们扔进地狱。菩萨和和尚们统统杀光。信长倒要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地狱。”
信长的命令一向具体到位,烧杀过程中,他又吩咐道:“山里有洞穴。你们挨个儿地找,一个也不能漏了。”的确有不少人逃到了山洞里。他们都悉数被拖了出来斩首。
光秀也站在黑烟中指挥着。以根本中堂为首的四百多座建筑物在火焰中燃烧,这个奇妙的战场由于四处喷起的猛烟,让人觉得连呼吸都困难。
这场屠杀,对信长而言也是一场战争。信长用他异常果断的性格,向过去的历史发起了挑战,并彻底扫荡那些过去。
光秀不理解其中的理由。他只是作为信长手下一名忠诚的军事官僚,和其他将领一起,履行着屠杀的任务。
“女的要怎么处理?”
部将来请示信长。
“杀!”
本不该出现在这块净土的女人们被成群地赶了出来,她们也都被处死。
光秀实在是不忍看下去。
最让光秀心痛的是比叡山中被称作智者、上人的高僧们。其中,还有光秀认识的名僧。光秀比谁都清楚,他们绝不属于恶僧那一类。
光秀正在现场中走动时,被士兵们抓住的一名老僧看见光秀,便高呼救命。
“我是湛空啊!您不认识我吗?”
老僧拼命大喊道。何止认识,湛空上人是天子的老师,光秀也曾经在近卫家的府中遇见过,十分倾慕他的学识。
光秀却别过脸,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急急地走开了。就算是求自己,也帮不上忙。光秀走出十几步开外,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刚在还在叫喊的湛空的人头,已经掉落在地面的苔藓上。
(信长是个恶魔。——)
光秀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憎恨过信长。
信长在大本营里下达着周密的指示,确保这场大规模的屠杀可以做到斩草除根。偶尔有将领从现场赶来哀求道:
“某某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学者,请高抬贵手。”
信长却不为所动,拒绝道:
“逆我者死!”
在信长看来,助长了这股不正之风的,正是这些所谓的得道高僧和名僧们。可以说,他们的名声妨碍了对那些腐败之流的批评。
元龟二年九月十二日的短短一天时间,比叡山被烧了个片瓦无存,男女老少三千人被斩尽杀绝。
“由此这一天是圣母的祭日。”
当时旅居日本的外国僧人为这场佛教僧侣的屠杀感到欣喜,向本国做了上述文字的汇报。信长当然不会知道。
这场屠杀刚结束,光秀却意外地受到了信长的封赏。
“你来当坂本城主吧!”
坂本地处比叡山位于近江一侧的山脚,直到延历寺还存在的几天前,一直作为几百年来比叡山的宗门行政中心,很是繁华。信长命令光秀在坂本筑城,管理旧比叡山的领地,并负责镇守南近江和京都。
因此需要封地。信长把南近江的滋贺郡赏给了光秀。用粮食产量来计算恐怕要超过十万石以上。
可以说是破格提拔。
此时,就连信长最宠爱的木下藤吉郎,也不曾拥有自己统治的领地。藤吉郎虽然是北近江横山城的守将,却只是以对浅井氏的野战司令官的身份驻守在野战要塞的城里而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秀自己也感到迷惑不解,自己为什么会比织田家的老臣们待遇更好。
(这也许正是信长的独特之处)
光秀猜想道。信长虽然明显表现出对自己的厌恶,却在评价明智十兵卫这一才能个体上极其冷酷。
唐崎之松
光秀是一个建筑家。
他的脑袋里如同奇迹般地装满了各种才能,其中设计城郭的才能更是非同一般。
信长善于发现部下的才能。不仅仅是发现,一旦发现后,就像饿虎扑食似的贪婪地攫取他们的才华。明智光秀拥有的众多才能中,信长长期以来利用了他的战术才华和使用铁炮的新战术,以及他的行政才能和与贵族社会接触的才华等,尚未验证过他在建城方面的才华。
“你就在比叡山东麓的坂本建城吧。建好了,坂本城的城主就是你了!”
信长之所以如此下令,正是出自对光秀在筑城方面的才能的欣赏。否则,他不会让半路出家的光秀越过其他的老臣,一跃升上城主的宝座。
这座新城虽然规模不大,却是织田家建筑的第一座城池。之前信长只是夺取现成的老城,从未独自建设过新城。
对此,信长慎之又慎,叮嘱光秀道:
“能行吗?”
“行。”
光秀干脆地回答道。
他尽可能地往前赶工。
他也不得不抓紧时间,要知道,主公信长比谁都热衷于速度。
比叡山的东麓,也就是靠近近江一侧的山脚。坂本就坐落在山脚下的琵琶湖边。
“建一座水城。”
光秀决定了这座新城的主题。在琵琶湖的湖面上砌起石垒,利用水面来防守城的三面,城内外允许船只出入,从而控制琵琶湖的水面。从中世纪以来,琵琶湖就是水上强盗们的老巢,就连信长也对他们束手无策。
主题一确定,设计方案几乎一夜之间就拟好,接下来就是召集人手开始施工了。
从现在的地理而言,新城的地址就在坂本松林的岸边。规模不大。光秀并未从城主居住的角度加以考虑,而是纯粹出自于攻守要塞上的需要。
幸运的是,光秀轻而易举就弄到了建城所需的材料。理由很简单,坂本当地有数不清的旧寺庙,都和比叡山存在关联。
它们被叫做乡寺。
自王朝以来,僧侣们本 5e94." >应该全体住在山上的延历寺中,然而山上极其潮湿,不少人为此患上了结核病,因此,僧侣们在结束山上的修行后,几乎都下山住进坂本的“乡寺”里。
这些乡寺多得数不清。
而且,上次信长火烧比叡山后,僧侣们不是被杀,就是逃走了。乡寺里都空空如也,了无人迹。
“就用这些材料吧!”
光秀吩咐官员们道。横梁、柱子、用具、砖瓦等等都立即派上了用场。
施工期间,光秀把妻子阿槙和孩子们从岐阜接到了坂本。
“黄脸婆有什么好的?”
织田家中有人议论道。阿槙来了后,这个异常爱惜妻子的人精神大振,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阿槙暂时落脚在一栋无人的乡寺里。她还从来没住过这么舒适的房屋。
就拿院子来说吧。
不同于禅林一般的枯燥格式,比叡山的僧侣们营造的亭台水榭似乎能让人联想到女体的芬芳,不难想象出,王朝以来宗教贵族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简直就像大名的府邸嘛!”
阿槙兴奋地嚷嚷着。光秀不禁哑然失笑。
光秀已经是拥有城池和领地的大名了。
“我们现在不就是大名吗?”
这么一说,阿槙满脸露出狐疑之色。
“不对吧。”
“哪里不对?”
“反正就是不对。”
也许阿槙是对的。原本大名的意思,应该是指甲斐的武田家、常陆的佐竹家、萨摩的岛津家等等自镰仓、室町体制以来的守护大名们。后来,这些各国的守护大名们都衰败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新兴大名们,世上为了方便,统称他们为“大名”。关东的北条家、三河的德川家、大和的筒井家和土佐的长曾我部家都属于此类,而织田则是其中最大的一家。按照阿槙的理论,既然信长也是大名,那么光秀也就是家臣而已,不能称之为大名。
“只要弹正忠殿下在你之上,您就当不了大名。”
阿槙无心说出的这句话,在光秀听来却格外刺耳。只要信长在自己之上——这句话,要让别人听见还不知要生出多大的是非。
“阿槙,在别人面前可不能这么说。难保别人不会嚼舌头根子。”
光秀对人言异常地小心。或者不如说,信长过度敏感的神经,光秀比旁人更能敏锐地感觉到。
“我不说就是了。”
阿槙嘴角带着戏谑的微笑,似乎在嘲讽丈夫的过度小心。
“我本来在人面前就几乎不说话。”
“不是这个意思,”光秀想要改变氛围,接着又说,“将军殿下把弹正忠大人称作父亲,天下人也都没把他当成区区一个大名,而是相当于副将军的身份。那么我们这些家臣们,也许可以称得上是副大名。”
光秀似乎很在乎大名这个称谓,当然他的本意并不在此。经历了长期的流浪窘迫后才有了今天的地位,用大名这一华丽的辞藻来和阿槙分享一下这份喜悦,应该不算过分吧。
建城期间,光秀既要服从信长的动员令前往各地的战场从军,又要管理京都的市政,去向将军义昭请安,很少有空呆在坂本。
他从摄津的战场回来,立即前往施工现场查看进展情况。
“唐崎不是有棵松树吗?”
他突然想起来。
城外有个地方叫唐崎。湖岸边有棵被称作“唐崎之松”的大松十分有名,堪称当地的一大景观。
“呃,从没听说过呢。”
工地上的年轻工人回答道。其他人也都不知道。
“肯定有。”
古今的诗歌文集中都多处提到过这里。
还有一首古诗咏道:
唐崎沙滩依稀见
巨松叶茂无边际
光秀把乡里的老人叫来询问,证实确实有这么一棵松树,不过在老人出生前就已经枯死了,如今也只是传说而已。
这棵老树恐怕已有千年树龄,树叶繁茂时巨大的躯干就像苍龙一般延伸到沙滩上,数百条翠绿的枝条严严实实地掩盖了地面、高耸入天,从湖面远远观望,就像是一座丘陵。
(应该种树。)
浑身洋溢着古典情怀的光秀,对种植松树感到了极大的热情。然而,就算是要种,又要到哪里去寻找那么古老的松树呢。
在这一点上,光秀可以说是个怪人。他为了寻找松树,在原本就很紧张的人手中调出了几个,派他们到湖畔和深山中去寻找。远的一直找到比良的山顶,甚至还去了敌人领地的北近江的湖畔。
最后,他们终于在北部余吴的湖畔附近找到了一棵姿态优美的松树,装扮成当地的农夫开始挖树根,没想到挖得正欢时,被小谷城的浅井军察觉并遭到了袭击。
挖树的这些人慌忙扔了铁锹,跳上船逃向湖心,其中三个人中弹负了伤。
光秀却并未死心,他派人去找附近横山城的阵地司令官木下藤吉郎,请求他的援助。即出兵现场保护他们挖树。
“——什么?”
藤吉郎听后不禁苦笑。如今,织田军为了对付四处不断涌出的敌军,不得不在各地苦战,怎么会有闲暇派兵去帮人家挖树呢?
不过,藤吉郎本来就很好说话。
同僚们有事相求,他总是有求必应,这样做还能取悦众人。
“那就拨给你一百人左右吧!”
他答应道,并约好了日期。
当天,藤吉郎派出的士兵们来到湖岸,来自远方湖南的光秀的人手们则坐船赶了过来,开始挖树。
好不容易挖完了,他们连树带根把树搬到了船上。船身很大,共有五艘,旁边系着竹筏正好用来载树。他们装好树后正打算离岸时,砰——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铁炮声,浅井的部队开始朝这边射击。浅井之所以出兵,估计是以为他们要在湖边搭建哨所吧。
藤吉郎的部队予以回应,日落前好不容易才击退了敌军回到横山城,这场毫无意义的战斗造成了数人死伤。
这件事自然传到了岐阜的信长耳中。这两名身处前线的最能干的大将,竟然为了从敌人领地上偷一棵松树铤而走险。
“蠢货!”
他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分别派了使者赶到两人的城里。
信长虽然生气,却也没有追究,也许是因为他喜欢怪人的缘故吧。
(光秀还真有意思。)
信长暗地里感到佩服。
使者很快就回到了岐阜。去找藤吉郎的使者报告说:
“木下大人怕得要死,他跳起来说这是要切腹的,满脸通红地朝着岐阜方向拼命地磕头。”
信长不禁张嘴哈哈大笑,简直就像看到了那只猴子的举动。藤吉郎也回派了使者跟随同行,向信长献上了近江产的山菜和水产品等等。
而派到光秀那里去的使者,报告中尽是一些大道理。
“明智大?99lib.人是这么说的。”
他解释了一番唐崎的松树在古诗中就很有名气,使其复活能够扬名天下,不失为宣传殿下威风与仁慈的良策等等。
这种口气让信长勃然大怒。
“他是要教训我吗?”
信长大吼道。这回光秀并无恶意的热情让信长颇为欣赏,他本人的解释却满口仁义道德,让人听了只觉得厌烦,根本谈不上去喜爱光秀。
——真是索然无味。
信长心里应该会这么想的吧。说得更具体一些——
(此人真是可恨,今后也只有器量和才华可为我所用了。)
信长切身体会到这一点。而光秀本人,自然是从未表现过自己内心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可爱之处。
光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言行会如此反馈在信长的眼里。
那棵从敌人领地的湖畔运来的松树到达唐崎的沙滩上时,光秀特意立马出来迎接。
百余名工人把竹筏拉上岸,又在松树下塞进了数十根圆木,接着用拉杆和滑车去拖动它。
整个过程比预想的困难,甚至超过了建城的难度。光秀亲自在现场指挥,整整花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早上,才将松树种在了沙滩上。
阳光升上湖面,松枝在晨曦中苍翠欲滴,面对此番美景,光秀为自己这项宏伟的工程而感动得唏嘘不已。
他的这种热情,和当初他把将军义昭从奈良一乘院中悄悄救出,又肩扛着他四处流浪,最后依靠信长把他送上京都室町的宝座,使足利家死而复生的热情是完全相同的。
松树的躯干尚不是很大。
然而光阴似箭,当光秀离开这个人世后,想必这棵松树会长得和唐崎之松一样挺拔,成为湖畔的一大奇景吧。
光秀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他骑马围着松树来回地兜着圈子欣赏着,又下到水中让马在湖水中嬉戏,自己则从湖面的角度观望着松树的景观,又透过松树远眺前方的坂本城,自得其乐。
他即兴作了一首诗歌:
种此松者
非我莫属
吹过心田
滋贺浦风
除了我谁还会在此种一棵松树,第一句话就足以体现光秀心头涌现的孩子气般的自负。
然而,现实却未能让光秀沉浸在种下这棵松树的喜悦中。
第二年的元龟三年,风云突变,甲州的武田信玄开始西上。同时,近江的浅井军也日渐活跃,越前的朝仓大军也南下为浅井助势,占据了湖北山地的要害。
信长也立即率军迎战,长年累月侵入近江与浅井、朝仓军队对峙,这时,东部的武田信玄出兵进入了东海道。
信长大吃一惊,立即挥师赶回了岐阜。
十二月,入侵东海道的武田信玄与德川军队正面冲击,连战连胜,在远州的三方原与家康的决战中,就像巨鲸吞掉小鱼一般大获全胜。
岐阜的信长却全无动静。
他四面受敌,无法动弹。
信玄
“天下庶民,无不战栗。”
光秀在琵琶湖边修建着坂本城,心里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不知道,谁会是明天一统天下的人?更换了主人,京都的贵族们,连同各国的大名、豪族、武士、士卒乃至和尚和神官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将会被改写。
“信长不会有这种好运。”
有这种想法的人应该居多。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绞尽脑汁,拼死抵抗。一旦信长当上了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他们面临的只有灭亡。
在反织田同盟当中,与信长直接交锋的有:
摄津石山本愿寺及其全国的门徒
越前的朝仓义景
近江北部的浅井长政
美浓失去领地的流民斋藤龙兴及其党羽
近江南部被信长歼灭的六角(佐佐木)承祯及其党羽
三好党
等等。
从外部支持这些人的,东部有甲斐的武田信玄,西部有掌握濑户内海制海权的中国毛利氏。而他们身后的秘密主谋,正是京都的足利将军义昭。
这些人将胜利的期望几乎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他就是甲斐的武田信玄。
武田信玄和他率领的精良部队甲州军团,除了越前的上杉谦信可以勉强相比之外,是日本史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就连京都胡同里的三岁顽童都知道此事。
“信玄要是出兵的话。”
对反织田同盟而言,信玄的出兵是他们最值得欢呼的期望所在。信玄的武力如此雄厚,而且,对反织田同盟最大的魅力所在,是武田信玄这个人物的思想守旧,丝毫不输给上个世纪的古人。比如说,信玄崇拜比叡山的古典权威,他甚至花钱买到权大僧正的僧位,亲自披戴着袈裟而开心不已。信长火烧比叡山后,有和尚逃到信玄跟前哭诉,信玄答道:
“那就把比叡山搬到甲斐来吧!”
可见不是一般的袒护。就连比叡山的和尚们都对他的劝诱感到半信半疑,最终还是拒绝了。
信玄的头脑在指挥军队和经济行政上充满了科学性,无法容忍任何瑕疵。然而在社会思想方面,他不愧是自源平时代以来最古老的家族,极其的守旧。这让他的支持者们感到欣喜。反织田同盟的成员首先是旧时代的亡灵室町将军,随后是比叡山和本愿寺,还有旧室町体制以来的守旧家族出身的武将们。
“武田信玄一定会保护旧势力、旧阶级,崇尚佛祖神灵的。”
他们心中充满了期待。
天下的保守势力们虽然如此看好信玄,却迟迟不见起兵的原因是由于背后有被称作关八州之王的小田原北条氏。当代主公北条氏康才华超过了祖先早云,越后的上杉谦信和甲斐的武田信玄虽然屡次入侵,氏康都凭着智谋与战术粉碎了他们的野心。而这个氏康,却在织田信长火烧比叡山后的第二个月患病身亡。
其子氏政庸碌无为。
武田信玄乘机施展他高超的外交手段,高调地对氏政进行笼络,缔结为同盟,这样一来,关东的致命威胁暂时得到了缓解。
信玄放下心来。
他有了“西上”的精力。
虽然北方的越后还有个上杉谦信,不过谦信的日子也不好过。北陆一带的本愿寺发生暴乱,谦信自然无暇分身去入侵信玄的领地。
信玄采取了行动。
不言而喻,他的正面敌人是占据远江与三河的家康。最近,家康离开了他久居的三河冈崎城,把大本营搬到了距离信玄更近的远州滨松城。
“滨松离敌人太近了。搬回原先的冈崎城去。”
岐阜的信长特意派使者前来忠告,家康却回绝道:
“谢谢殿下挂念,我自有主意。”
信长的忠告在战术上固然合理,家康面临的现实情况却不得不这么做。
德川势力分为历代老臣和旁系武将(本地豪族)。这些远江和三河的本地豪族们都认定——
家康很快就要完蛋了。
他们开始与信玄私通。
这种局势下,如果家康撤退回本城,难免更加动荡人心,阵脚不稳。对家康而言,无论形势多么逼人,他也绝不会撤下滨松城墙上飘舞的葵花纹白旗。
信玄的出兵选在元龟三年晚秋的一个吉日。这天,共计两万七千大军从甲府出发。德川在远州的城池被接连攻陷,每陷落一座城池,传言都会满天乱飞,影响到信长的声望,尤其是京都的舆论对信长日渐冷淡下来。
在此期间,光秀负责守卫的南近江一带(北近江由木下藤吉郎负责)发生了本愿寺门徒和六角氏的残余势力们策划的动乱,他们到处烧杀抢掠,一发不可收拾。光秀日夜奔波,疲于应对。
身在岐阜的信长判断:
家康是打不赢的。
当然,即使是信长亲自率领主力部队前往东海与信玄决战,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况且,信长麾下的部队分散在摄津、山城、近江和伊势的各个战线,这些战线的形势都十分危急,因此,东进与信玄决战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也只好牺牲家康了。)
信长思量着,此时他的心硬得像块金属。家康是信长最长的,而且是唯一的——盟友。他对信长可谓是忠心耿耿,长期以来为他出生入死。
这次与信玄的战争也不例外。家康如有异心叛投信玄,大可以担任武田部队的先锋攻打信长。如果他当了先锋,武田部队定能挥师进京,信玄也能够一统天下。
然而,这个即将年满三十岁的、长着宽下颚一脸稳重的男子,在战国时期发挥了罕见的忠义精神。他坚守与信长的盟约,与信玄决战,不惜自取灭亡。他的诚信甚至让人无法相信。年轻时如此忠义,到了晚年,虽说世人批评他判若两人,丰臣家的诸侯们在秀吉死后,却深信——
德川大人重情重义。从未曾背信弃义。我们投靠德川大人,一定会功德无量的。
众人拥护他在关原大破丰臣的政府军,并推举他为天下之主。家康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应该可以说就是这一时期形成的。
信长却另有打算。
他在派出织田家的三千名援军时,把大将平手汎秀、佐久间信盛和泷川一益悄悄唤来,吩咐道:
“你们保持观望就行,不许出手。”
信长觉得,就算是出兵援助,反正迟早都是输,就没必要再让士兵们白白送死了。派出的三千援兵,不过是面子上做给家康看而已。
信长心里打着算盘。听到信玄要打过来时,他闪电般地和越后的上杉谦信结为同盟,又处心积虑地考虑,家康败亡后,到底是利用谦信决一死战呢,还是极尽外交手腕与信玄签订不战的盟约呢(当然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他迟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同时,武田信玄却长驱直入家康的版图,攻陷了家康最重要的城池之一二俣城,接下来就要侵入家康的大本营三河了。
信玄早就不把家康放在眼里了。
他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信玄并不派兵攻打家康所在的滨松城,而是取道滨松朝北二十公里处的道路行军西上。信玄的目标在于京城,途中与家康的交战,对信玄来说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真是奇耻大辱。)
家康的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然而坐视不理的话,那群让人恐惧的甲州怪兽们将径直朝西而去。
“要如何是好?”
家康在滨松城召开了军事会议。信长派来援助的三名大将也在其中。包括这三人在内,家康手下的诸将们一致主张:
“不战。”
如果在滨松城里按兵不动的话,那群急着赶路的怪兽们一定会忽略此地。要是打仗的话哪怕有万分之一打赢的希望也可以一试,然而,这简直就是白日做梦。眼下,除了忍气吞声别无他法。
这时,意外的情况出现了。会议上有个人坚决主张开战。
他就是家康。
德川家和织田家的将领们面面相觑。凡事深思熟虑、考虑周到的家康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他是不是疯了?)
家康的历代老臣们暗地里担心起来。实际上,家康在这一过于残酷的命运面前,的确失去了冷静。他的言辞显然不是出于战术上的理论:
“现在敌人正经过我们的国土。不管武田再怎么处于优势,我等只是袖手旁观,任其蹂躏的话,将为天下人所耻笑,无法再立足于人世。”
而是感情用事。不过,仔细想想的话,也不仅仅是感情论。家康不惜拼上一死也要抵抗到底,是因为他考虑到自己今后的声望。一旦有了英雄的美誉,今后无论是政治还是打仗都对自己有利,被贬低为胆小鬼的话,就算再足智多谋也会被人看不起,甚至无法发挥自己的能力。
(为了今后的声望这次就豁出去了。)
家康决定。这种气盛说是出自他的深谋远虑,倒不如说是由于他尚且年轻。
众人却一致反对。家康却固执己见,众人也都无奈,翌日清晨开战的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家康出了滨松城。
他朝北而上。家康的部队共一万人,是信玄大军的三分之一。
到了三方原。
他在这里等着武田军,应该不久就会经过此地。
等了一会儿,武田军来了。信玄早就仔细观察过这里的地形,把行军队伍编成了战斗队型。时间是下午四点。信玄首先派出了自己独创的称作“水股队”的特殊步兵队。这支队伍大概由三百人组成,擅长扔石头。他们冲在大军前面不停地扔掷石头,让对方甚至无法抬头迎击。他们退下后,武田军队数个密集的师团一齐敲锣打鼓,阵脚整齐得犹如海啸来袭,步步紧逼上来。
德川军队表现得不堪一击。织田派来援助的部队虽竭力抵抗却节节惨败,大将平手汎秀也战死沙场。德川军队拼死抵抗,三百名将士横尸荒野。家康在乱军中只身一骑逃回了滨松城,中途屡次受到武田部队的追击,他一心只顾逃命,由于过度紧张和恐惧,就连大便拉在了马鞍上也浑然不觉。
家康的败北数日间就传到了京都,也传到了与京都隔山而望的坂本城的光秀耳中。
“京城局势如何?”
光秀命令住在京城里的探子们打探消息,不出所料,信长派居多的宫廷闻声色变,而反对信长如今也是天下皆知的将军馆则喜不自禁:
“活该——”
还派出多名密使假扮成僧人、行人和商人的模样。
就在众人对信玄的战胜将要改变天下格局而拭目以待时,事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知什么缘故,信玄的举动突然缓慢下来。他中止了全军的前进。
十二月二十二日,三方原一战获胜后,武田按兵不动,一直原地在远州驻军,信玄本人也住到当地的刑部乡里。过了新年也不见任何动静。
进入了元龟四年(七月二十八日改元天正)。
京城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
以义昭为首,他的同盟者们开始坐立不安。
最疑惑不解的,要数越前的朝仓氏了。他们早就通过将军义昭达成了战略构思,信玄侵入信长的国土时,朝仓部队同时沿着北国街道南下,从北面和东面同时进攻美浓。朝仓家甚至赌上了自己今后的浮沉。
为此,朝仓家派出密使火速赶到远州,前往信玄的营地,几乎是质问道:
“是何用意?”
信玄却不予以正面回答,而是斩钉截铁道:
“迟早会见到信长的首级的。”
便打发了使者。
没过多久,信玄入境三河,包围了家康的支城野田城。攻城战中却显得力不从心,这么一座小城竟然花了一个月才攻下来。
攻城后,众人都以为大军会继续西进,没想到又再次停滞不前,信玄本人退守到长篠,继而又搬到了附近的凤来寺。
“是不是病了?”
消息传到岐阜的信长耳中。如果此事属实,那么信长的运气简直是受尽了老天的恩宠。
果然,四月十二日,信玄暴毙在信州伊那郡驹场的宿营地。
(太不幸了。)
光秀听说此事后,不由得为这名敌军元帅感到惋惜。他开始觉得,最后决定人的命运的,是器量以外的其他东西。
山崎之雪
自年底以来,光秀一直忙于攻打摄津的石山本愿寺,到了正月,又奉命转战近江。
光秀不敢怠慢,急忙清点了队伍沿着淀川堤一路北上。身为信长的部将, 7edd." >绝不能办事迟钝。
途中过了摄津,进入山城境内时开始下起了雪。风雪交加,前方的道路都很难辨认。太阳快要下山了,光秀停止了行军,派先头部队赶到天王山脚下的山崎去做宿营的准备。
提到山崎,就不得不提到过世已久的道三。他就出生在这一带,后来当了和尚,还俗后四处流浪,入赘京城的油铺奈良屋当了女婿。当时,紫苏油就由山崎的离宫八幡宫掌管,且不说八幡宫是何等繁荣,这里商家密布,河川港口川流不息,呈现出一派大商业城市的风貌。
而此时,光秀策马而立的山崎再也找不出昔日繁华的踪迹。道三晚年时,发明了从菜籽中提炼油的方法,之后迅速普及,紫苏油失去市场,山崎的商业因此衰退,恢复了之前的荒凉景象。每当光秀经过山崎的故地时,都要唏嘘时过境迁,思念道三,感叹人世荣华不过过眼云烟。
这天,光秀借宿在道三的渊源之地——离宫八幡宫旁边的老运货商人的家中。
晚饭后,有不速之客登门造访。一看,竟然是细川藤孝。
“真的是兵部大辅吗?”
光秀有点不敢置信。藤孝虽然是对面的山城长冈的城主,此时应该待在京城才对。
“你这是什么打扮?”
“我装成平民戴着斗笠,冒雪骑马赶了过来。随从也不过两人而已。”
看上去像有急事。
(不是有急事,就是有要事商量。肯定是私事。)
幸好,老商人的家里设有茶室。光秀令人添足了炭火,招待藤孝入内。
(我和他也是老交情了。)
大概是由于与山崎的渊源,光秀的心境十分怀旧。
(已经十年了——也许更长。)
回想起自己还是一介流民,却为了光复足利将军家而四处奔波,虽说只是十几年前,却感觉历时久远。那时,他与流浪的幕臣细川藤孝相识相知,一同推举义昭奔走各国,最后依靠尾张信长之藏书网力建立了今天的室町将军府。
光秀以将军属臣的身份寄居在织田家,并享受其俸禄。
细川兵部大辅藤孝的情况也是如此。信长帮他夺回了祖先的领地山城,又把细川家世世代代居住的胜龙寺村城馆的外沟加深,搭起角楼,成为织田军在南山城的一个战略要地。在侍奉足利家的同时,藤孝也是织田家的部将。那时的战友、近江甲贺郡的当地豪族和田惟政也是如此。他既是幕臣,同时又是织田家版图中的摄津高槻城的城主,去年战死在沙场上。
来自足利家的织田家武将中,如今光秀已经成为信长手下的五名军团司令官中的一员,可以说是熬出头了。
“光秀这家伙,投奔织田家了。”
最近,将军义昭似乎对光秀恨得咬牙切齿,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光秀不过是因为能干而备受重用罢了。
细川藤孝的处境却有些复杂。
同样身为足利家的家臣,却与居无定所、无官无职的光秀不同,藤孝身上带有浓厚的幕臣色彩。他的祖先历代都是幕臣,而且是足利幕府中具有代表性的名家,并官居从五位下兵部大辅,相当于国家册封的大名,身份显赫。自然不像光秀那样,轻易就能投身于织田家卖命。
藤孝身兼两种身份奉公执政,然而随着义昭对信长的反感加深,他也和与织田家走得很近的藤孝拉开了距离。
这段时间,义昭和藤孝之间又发生了几次不愉快的事情。最近,藤孝甚至不再去将军馆请安,过着禁闭般的时日。
这一切,都看在光秀的眼里。他猜想藤孝的来意必定和此事有关,便穿过积雪的庭园,匆忙进了茶室。
刚在火炉旁坐下,藤孝便开口道:
“十兵卫,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藤孝的脸因为痛楚而扭曲着。
“为何?”
“长期以来谢谢关照了。我决定辞去室町殿下的公职。只是细川家历代都是幕臣,不能轻易进退,我打算隐居起来。削发退隐到胜龙寺城,与风月为友,吟诗作曲聊此残生。”
事情太突然,光秀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藤孝却等不及似的举起火钳,在炭灰上写下“幽斋”两个大字,立即抬头问道:
“你看怎么样?作为我隐居的名字。”
藤孝今年满四十岁了。暂且不说离隐居尚早,他的军事和政略才华正要大显身手的时候却选择遁世,未免也太可惜了。
“你,你不会骗我吧?”
光秀沉默良久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可以说是发自肺腑的。光秀对对方口中的“退隐”二字,毫不怀疑。他无条件地相信了,并为之吃惊,沉默以对。光秀天生就不擅长捕捉对方的情绪。
就好比柔道竞技,藤孝横扫过来,光秀却只会直立着接招。——要换了面面俱到的木下藤吉郎,他一定会立刻明白过来,并会做出不同的反应。
(此人真是朴实。)
藤孝好意地心想道。藤孝虽是京都的武家,却已经倾向于公卿生活,在他看来,光秀就算再有才能,也不过是个乡巴佬。
藤孝的本意是对义昭的义务到此为止,打算以单一的身份成为织田家的武将。所以他才前来说服光秀。
“到底出了什么事要隐退?”
“我得知了一个秘密。”
“谁的?”
“义昭殿下。让人恐怖的是,义昭殿下最近要谋反。以前就行动可疑,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这次却太出格了。他要逃出京城前去近江,躲在石山一带的城堡里,公然打出讨伐岐阜殿下的旗帜打算大肆造反呢。”
“不会吧?”
光秀惊愕不已。他虽然感觉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却同时觉得义昭还不至于轻率到这种地步。
(信玄的出兵让他忘乎所以。信玄在远州的三方原大败德川织田的联军,听到战报后,将军殿下恐怕是飘然不知所以,判断信长已经时日不多了吧。)
然而,义昭一心想要投靠的武田信玄在打了胜仗后,在阵营中抱病而亡,不幸的是义昭尚不知道这个消息。当然,光秀和藤孝也不知道。
不过,细川藤孝对自己今后在乱世中的生存,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
——义昭亡,信长昌。
他有预感。信长虽然正被困在反织田同盟编织的铁网中苦苦挣扎,不过他迟早能敏锐地挣脱出来,各个击破敌人。信长不仅是运气好,关键他还有才华。在才华这一点上,按照藤孝的眼光来看,甲州的信玄之辈根本无法与信长相提并论。
之所以这么说的理由是,武田信玄的战术哪怕再好,至今为止,他费尽心血纳为自己版图的只有甲斐和骏河两国而已。
与之相比,信长虽说条件不尽相同,却已经在日本中部占领了十几国。
(信长才有前途。)
藤孝心下判断。他温和的表情下,盘算着通过信长来达到自己出人头地的目的。
而藤孝的立场十分复杂。足利将军家是他历代的主公。一旦将军义昭与信长分道扬镳,藤孝将不得不站在将军一边与信长作战。
如果藤孝不愿如此而投奔织田家,在信长手下攻打历代的主公,那么藤孝长期以来建立起来的温厚忠义的形象将会瓦解,被人指责为反咬主人的叛徒。
(一定要巧妙地抽身而退。)
藤孝想到了退隐这个办法。他能预料将来的事情。对人才求之若渴的信长听说藤孝隐退,一定会派使者从岐阜前来说服自己。
而且,信长一定会让使者问清楚理由。
这时正好可以借机透露义昭的密谋。他会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将来,足利和织田交战时自己会无处容身,只好退隐——这样,既能洗清自己向信长告密义昭举兵谋反的罪名,又能达到告密的目的而邀功请赏。最后,藤孝既完成了告密的任务又能被誉为谦谦君子,而不会背上叛徒的恶名,最终成为织田家一员的目的也能得到完美实现。
藤孝精通吟诗作曲、茶道,可谓多才多艺。其中最值得炫耀的,应该要数他切菜时的刀功。特别是做鲤鱼这道菜时,可以说无人能比得上藤孝。他周到的处世方式,让人联想到他精巧无比的刀功。
然而,光秀却未能看懂。他一个劲儿地劝藤孝打消隐退的念头,藤孝却只是绅士般优雅地微笑着,连连摇头不已。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么。”
光秀道。接下来就是如何处理义昭谋反这件事了。光秀已经身为织田家的城主,就有义务维护织田家的利益。
“得赶紧向岐阜殿下汇报。”
“悉听尊便。”
藤孝答道。他收起折扇,消失在风雪中。
藤孝走后,光秀开始提笔给信长写报告。他把细川藤孝突然决定隐退的原因归纳为义昭的谋反。通过光秀之手紧急通知信长,正是藤孝从一开始就盘算好的。藤孝总不能去向信长汇报自己的事情吧。
光秀却没能意识到,自己的作用只不过是藤孝的一个传信人而已。
“将军殿下谋反一事,藤孝知其原委。请向藤孝证实。”
光秀又补充了这一句。藤孝也料想到光秀一定会这么写。密告的功劳不能给光秀,而必须归自己才对。
光秀的愚钝之处还体现在,他一边写信一边泪水滂沱。贴身随从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慌乱不已,甚至惊动了弥平次光春。
弥平次匆匆赶到光秀房间的外间时,发现光秀正趴在案几上。
“发生什么事了。”
弥平次说了一声冒犯后,便抬腿进了房间。他喊了一声“大人”,光秀这才抬起脸来。看清来者是弥平次,光秀慌忙举起手腕用力地擦拭着眼泪。
“弥平次,将军果真要造反了。我身为岐阜殿下的臣子,就该平定才是吧?”
“大人,您难道忘了吗?大人是岐阜殿下的家臣。就算敌人是神仙菩萨、妖魔鬼怪,您也不得不与其一战啊!”
“不一样的。”
光秀仍然神情恍惚。他觉得自己亲手栽培的这个年轻的将军,怎么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呢。
“有什么不一样呢?”
“将军是我立起来的。我亲自背着他在永禄八年一个炎热的晚上,从奈良一乘院逃了出来。这个沉重的包袱,我现在仍然背负着呀。”
(我当然懂了。)
弥平次想道。义昭自从当上将军后就阴谋不断,自己的主子光秀最终对义昭心灰意冷,只能撒手不管了,然而却又心有不甘。光秀还在流浪天涯时,就将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光复足利将军这件事上,甚至几度徘徊在绝望与死亡线上。光秀心目中的义昭,应该说是他流浪时期当成偶像的义昭,而不是眼前这个活人。而今却要诛杀义昭,乃至灭除足利将军家,那么光秀付出的所有心血都将付之一炬。
(等于是诛杀我自己的过去。)
弥平次不难理解,光秀的哭泣是来自心中的感伤。
槙岛
城馆中的庭院里,种着一棵卧龙梅。
花蕾已经开始鼓起,朝南伸出的枝条上点缀着一朵小花,其余的则是含苞待放。
这天早晨,信长沐浴着饱满的阳光来到院里。他走了几步后,停在梅树前屏息凝视着开着的花朵。
(杀了将军。)
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贴身的侍卫们站在远处,发现信长的举动有些反常。
(他在干吗呢?)
他们也沐浴着阳光猜测着。信长向来就对风花雪月没什么兴趣,现在却盯着一朵梅花在看,而且纹丝不动。
(到底是春天来了。)
侍卫们私下揣测道。春天万物复苏,就连信长这种从不知疲倦的强者也难免会为梅花而动心吧?
然而,此时的信长眼中,那朵梅花已经化作了将军义昭的首级。以前义昭耍的各种诡计,他都装作没看见。而且,他好几次都掉到义昭设计的陷阱里,并险些赔上性命,每次都是竭尽全力才重新爬上地面。
(我一直拼命在忍。不能再放纵他了。再这么忍下去我自己就完蛋了。)
这天凌晨,他收到了光秀的来信。里面写着,细川藤孝告密说将军义昭要离开京城,前往近江公然举兵推翻信长。
——杀了他。
他最先涌起了一股冲动。杀了他,恐怕自己就会留下和老丈人道三、松永久秀同样弑主犯上的恶名吧。
(我的目的是统一天下。只要有必要,管他什么主子不主子,该杀都得杀。只是会背上恶名。当年,道三就因此被骂为蝮蛇,最后也不过只统一了美浓一国而已,未能让天下人心服。我绝不能重蹈覆辙。一定要避开这个恶名。)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信长凝视着梅花,心中浮现出一个主意。
他把手中的鞭子折弯,随后猛力一挥。只见那朵梅花飞了出去,花瓣散落在空中,又飞舞着掉落在地上的青苔上。
信长收起视线,回到案几旁坐下,唤来了文官。
“写状子。”
他指的是写给将军义昭的奏折。洋洋洒洒十七条长文,他一口气就叙述完了。说是奏折,实际上是对义昭十七条罪状的弹劾。说是弹劾,又更像是宣言书。对象不是义昭本人,而是要向天下诸侯和世人公告义昭的罪恶。
——如此罪大恶极的将军。
他要先向世人宣布,然后隔上一段时间后再以“义昭不知悔改”之名而诛之。这样人们就能接受了。
文中,他丝毫未提义昭“想要陷害我”。
他批评义昭口口声声说尊崇侍奉天皇,最近却不去参拜。实乃失职。
信长原本打算重新立将军,然后再“挟将军以令诸侯”,实现统一天下的大业。
如今他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将军太不成器了。
——无法成为我的工具。
信长深切体会到。将军既然也是武士,就一定会想要兵力和权力。只要有这些念头,就难以作为工具来利用。
而天皇则可以。虽然天下的大名们已经忘了这一尊贵的存在,信长却重新发现了他的价值。天皇既不需要兵马,也不需要权力。
只需按照礼仪祭祀祖先,天皇的存在不构成任何威胁。可以随心所欲地将他用做统一大业的工具。把天皇抬到头顶,借他的权威来号令天下,便可安抚人心。
不过,天皇的存在有个欠缺之处,在于天下人不懂他的尊贵。世人都把天皇看作大神官而已,他们认为天下最高贵的是将军。首先,信长要让天下人99lib?t>知道这一工具的高贵价值。
因此,早年他推举义昭为将军时,曾要求义昭“要经常去宫里向天子请安。”
可以说是对世人的实践教育。将军前去向天皇请安,可以让天下人意识到天皇的尊贵。不幸的是,义昭去了几次后看穿了信长的意图。
(信长这家伙真是诡计多端。他的心思不过是最后推举天皇罢了。为了凸显天皇的地位才来利用我。)
义昭对这类事情异常的敏感。按照信长的命令去皇宫参拜,义昭便会成为增加天皇的庄严之色的可笑的工具而已。义昭看穿这点后,便不再进宫请安了。
信长写的第一条便是批判此事。
顺便要提的是,这封“奏折”交给义昭后,很快就传遍了天下。甲州的武田信玄临死前也看到了它,连声感叹道:
“信长此人的计谋太厉害了。”
义昭接到了这封“奏折”。
他决心就此和信长断绝关系,指示被信长驱除的南近江的六角氏的残党们在琵琶湖西岸的湖港坚田和南岸的石山寺闻名的石山上建起了城堡,公然与信长为敌。
信长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他先是道歉,又向义昭提出和解,提出要送去自己的儿子当人质。他到底是害怕重蹈丈人道三的覆辙。
义昭却一口回绝了。
城馆里的梅花开得正盛时,信长向近畿的驻守将领们下达了讨伐的指示。
(光秀这个家伙会怎么做?)
信长很想知道。光秀在领取织田家俸禄的同时,也是足利家的臣子,这一点和细川藤孝没什么区别。藤孝只是身居高位的幕臣,他担心两位主子反向为敌,于是提出要隐退在自己的城中。
(倒要看看光秀这家伙。)
信长指示丹羽长秀和柴田胜家的同时,也向光秀发出了命令。
光秀此时恰好回到了坂本城,他把信长派来的使者请到上座,自己则低垂着头,身心俱疲地领命道:
“属下遵命。”
事已至此,光秀也只好认命了。自己四处奔走推举的将军注定横竖是死的话,那么也就不用借别人之手,而是由自己亲自来解决。
使者回到岐阜后,信长便问:
“光秀说什么了?”
他想知道当时那一刻光秀是什么态度。使者如实禀告后,信长当场就脸色大变喊道:
“那个秃驴竟敢这么说。”
把使者吓了一跳。
“属下遵命。”
这句话惹火了信长。这个回答确实很奇怪。作为一名受信长委任的大将,应该无条件服从信长的命令。只需要理解并采取行动即可。
(这家伙对我讨伐将军心怀不满吗?)
信长由于长期记挂着诛杀将军一事,神经也变得格外敏感。他对光秀产生了上述的印象。
而当事人光秀,却在攻城战中充分发挥了大将的本领。二月二十六日,他攻陷了近江石山城,三天后包围了坚田城,四个小时就将其占领。
光秀干得不错。
信长一面赞许道,却又怀恨在心。昔日的主子义昭的城,怎么能那么大刀阔斧地就攻破了呢?就连信长自己,也对周围的眼光心存顾虑,一直处在要不要出兵的煎熬中,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
总之,义昭的前线要塞被一举击溃。之后义昭回到京城,一边加固京都市街的防守,一边向各国.?大名写信求援。信长本来应该亲自出马前去讨伐,却始终在岐阜按兵不动。
他顾虑到东边武田信玄的动静。这几个月来信玄一直中止了行军,让信长感到疑惑不解。他加大了织田家的间谍活动,却始终未能打探到实情。
其中有“患病在床”的消息传来,不过未能确定。
(将军拼命地派人去找信玄。如果信玄身体无恙的话,从远州的宿营地出发是再容易不过了。)
他又等了一个月。远州方面却迟迟不见动静。
(也许真是患病了。而且不回本国,可见病得不轻。)
信长判断。攻破坚田一个月后,信长率领大军从岐阜出发,前往京都。
大军沿着近江的湖畔南下,三月二十九日这天,来到京都入口处的逢坂山,对面来了一个穿着披风的武士,后面跟着三名随从。随从们并未携带着盔甲。
“是不是藤孝?”
信长吩咐属下确认。来者的确是细川兵部大辅藤孝。
(一 770b." >看就知道是藤孝的打扮。)
信长顿生好感。他虽被主人义昭抛弃,却没有加入信长这边讨伐旧主,而是极度烦闷退隐在自己的城中,这种心境从他手中拿着的一把折扇似乎就能看出。至少信长是这么想的,这也正是藤孝前来此地相迎的目的所在。
“喂,兵部大辅!”
马上的信长喊道,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下了马。
信长之所以如此郑重其事,是因为这名幕臣具有重要的政治色彩。就连历代的幕臣藤孝都放弃了义昭,这对各国也是个重要的宣传。
信长令人在路边的松树下摆上了案几,给藤孝备好坐垫,赐了煎茶。他想和藤孝谈谈。
“藤孝,说说将军的事吧!”
一脸憔悴的藤孝只是摇着头。
“再怎么样,藤孝都无法说出口。将军虽然器量极小,对岐阜殿下您更是忘恩负义,却是我祖先历代的主公。”
虽一再拒绝,藤孝的口才却极其巧妙,摇头之间已经列举了义昭的种种阴谋诡计。
“嗯,嗯。”
信长鼻子里哼哼着,边听边点着头。藤孝此番告密,才是诛杀义昭最强大的理由。
而作为告密者,藤孝的表情写满了苦涩,声音也由于悲愤而带着颤音。就连信长也不由得同情起来,甚至安慰道:
“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信长想向藤孝确认的是——
能杀了他吗?
虽然信长的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他还是想从这名幕臣的口中听到答案。
“你看呢?”
信长淡淡地问道。藤孝也淡淡地回答道:
“鄙人无法作答。然而将军所为实乃天理难容。一定会遭天谴的。倘若足利家因此而亡,那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怪他自己。”
藤孝未用任何诛杀的字眼,却包含了所有信长想要的答案。
信长点头,提出最后的要求:
“专心在我手下吧!”
藤孝却以目前无此心情为由,坚决地回绝了。他的态度也让信长颇为欣赏。
(和光秀就是不一样。)
信长深信不疑。
对于藤孝此次的出现,信长似乎很是喜悦,他把随身携带的宝贝——一把贞宗短刀赐给藤孝,最后叮嘱道:
“到我这儿来吧。我等你。”
这里的等,指的是等到藤孝心里的伤口愈合。
信长飞身上了马。
大军继续行进,到了京都后并未马上开战,直到第四天才包围了二条的将军馆。义昭一心指望信玄,对方却不见动静,便慌忙要求和解。
信长接受后,仍旧保留了义昭的地位和行动自由,之后他带领大军回到了岐阜。
信长采取了谨慎的态度。然而,他也做好了给义昭最后一击的准备。万一情况有变时,为了能尽快赶到京都,他想到利用琵琶湖的水路,并在佐和山(彦根)山麓下的湖畔建造了一艘巨大无比的船只。
这艘巨船长百余米,拥有上百挺船桨,用了四十多天就完工了。
不久后,义昭逃出京城,躲到南郊宇治的槙岛城中,又开始举起造反的大旗。信长乘着船乘风破浪,短短两天就从岐阜抵达京城,又冒雨进入宇治,包围了槙岛城。
义昭又来求饶。
“给我追!”
信长下令。已经屡次高抬贵手,这次就算要驱逐义昭,世人也应该可以体谅吧。
义昭逃走后,光秀和藤孝历经千辛万苦光复的室..町将军家就此灭亡。之后,义昭辗转在河内、纪州和备前等地,最后寄身于中国的毛利氏门下,在政治上已与废人无异。
箔浓
——赶跑了将军。
采取这一果断行动后要如何善后呢?信长在事后也显出不同往常的慎重。
他并没有后悔。
也不存在什么后遗症。信长本来就不在乎理论,而是按照利益来行动的人。问题在于驱逐将军后的影响。
(天下六十多个国家的大小诸侯们,都被我这次驱逐将军的举动吓坏了吧。他们也许会骂我诡计得逞了。说不定还会为了和我抗衡,加固他们之间的盟约呢。)
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面对举着刀的敌人,只要奋力击碎他就行,不过自己手下的将领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曾经是足利家家臣的明智光秀,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在攻打宇治的槙岛时,光秀以连日大雨造成水流太急为由,迟迟未能蹚过宇治川。信长感到焦躁,从后方派了使者叱喝道——
你要是不行我去。
光秀才下令部队过河。
(此人心中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信长有了心结。要说顺便赶走光秀也是个办法,然而信长却比谁都清楚光秀在军事上的卓越才能。如今织田家的军事支柱不是林、佐久间等历代的门阀老臣们,而是信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光秀和藤吉郎二人。今后也只有仰仗此二人的才能,否则别想完成六十多个国家的统一大业。
赶走义昭后,信长清除了近江南部和西部的残余势力,挑出其中投靠义昭的两座城:
“光秀,这两座城都归你了。”
他把自己亲自夺来的两座城拱手让给了光秀。
这两座城是湖西的田中(现在的安云川町)城和木户城。虽然都是小城,却由于地处比良山山麓的天险处而以坚固著称。
这份意料不到的赏赐,让众人窃窃私语道——
殿下对明智大人偏心。
也难怪大家这么想。光秀已经身居城主之位,而外交军事上忙得团团转的藤吉郎秀吉却仍然只是横山城的守卫队队长,地位远不及城主。
最近,甲州的武田信玄病死的确切消息开始传到了岐阜。
“天助我也!”
连信长都为自己拍案叫绝。他得知自己运气的强势后,开始对自己的命运深信不疑,表现在他的行动上,交织着果断周到和复杂的色彩。
这年的八月中旬,信长的大军长驱直入进了越前。光秀担任这次远征军的先锋元帅。他连连大败朝仓军,又汇合其他将领将义景逼到了大野郡的贤正寺,迫其自尽。朝仓义景也曾是自己的旧主。当时,光秀只是形式上在朝仓手下做事,义景也不曾对他有过什么特别的恩典,与足利义昭不同,他并没感到伤心。
“光秀,这次干得不错。”
信长并未像往常一样带着嘲讽,而是发自真心地夸奖了他,让他留任占领越前后的第一届行政长官。光秀随即进入北庄(福井)城,开始处理战后的各种行政。
领地上的人们纷纷议论道:
“你们还记得那个叫明智的人吗?生在美浓,流浪列国后来到我国长崎村和一乘谷,听说还传授过战术和兵法。虽然在朝仓家待了一段时间,由于不受重用而带着将军投靠了织田家。没想到织田家对他加以重用,现在居然跃身为前三位的大将了!”
他们还说,未能发挥光秀才干的朝仓义景活该灭亡。
身为占领地行政长官的光秀获得了众人的口碑。他最大的才能便是处理民政。他在朝仓家时曾经欺负过他的人们,如今跪在自己面前诉说着各种困难,他也都亲切地一一对应。
这段时间,信长南下了。
他从越前进入北近江,包围了朝仓氏的左膀右臂浅井氏的大本营小谷城。先锋元帅由藤吉郎担任。
现在的浅井早已没有以往的实力。北近江一带的分城如同牙齿一般被悉数拔去,如今只剩下最里面的一颗牙齿——小谷城还在顽强抵抗。然而浅井的兵马强壮、城墙坚固,信长自从元龟元年开战后的四年期间已经对此深有体会,于是他调整了策略。
他向敌将浅井长政提出了请求。
“不计前嫌。”
不仅如此,他还提出如果退出城外的话,将献出大和一国作为补偿,听上去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浅井家的将士们听后不禁开始动摇,士气顿时减退。这正是信长的目的所在。而且有理由证明他的提议不是骗人的。浅井长政的夫人阿市是信长的亲妹妹,出于对阿市的亲情,信长才做了如此考虑。
“到底是手足之情啊!”
城里的人情家们议论道。厌战家们则祈祷说:
“朝仓大势已去,我等也将孤立无援了。殿下您就真心地接受信长的请求吧!”
然而,当事人长政却是一笑置之。
“这是信长的伎俩。”
长政看透了信长。光看长政肥头大耳、过早发福的体态就知道,他不具备权术家的资质。不如说他有着与他的名门之后身份相称的憨厚和诚实。他和织田家交好时,信长很喜欢长政的性格。例如,他奉送将军义昭进京时,就对前来请安的京都富豪、神官和住持们说道:
“这次进京,近江小谷的备前守殿下也一道前来。他是我的妹夫,你们要有空到我的旅馆来请安,倒不如去他住的地方。”
他逐个地交代给来人。信长看中了这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的率真性情,想把拥有西邻近江的长政认作弟弟,与东边的家康结为对织田家忠心不二的盟友。如果长政一直是自己的盟友,那么信长一定能提前三年统一近畿。
浅井氏却背信弃义。出乎信长的意料,他与北边的朝仓氏一道与信长为敌。抗战四年,他一直满怀期待的信玄病死,盟友朝仓氏也被铲除,如今的小谷城已成为一座孤城。
“这是信长的诡计。”
长政之所以如此看待信长的开城劝告,并不是出自他的战术才能,而是因为对信长彻底的研究。这位年满二十八岁的浅井家的年轻主公,二十五岁以前把信长当作长兄来交往,后期却与信长为敌。长政对信长善恶交加的印象越来越深刻。
(抵抗只会招致毁灭。但我要留名后世。)
曾经深受信长赏识的憨厚使长政下定了决心,他沉浸在全族为名节而献身的自我陶醉中。
然而,城里却发生了动摇。同族和重臣中已经有人与敌方私通,有操守的人也互相猜疑,内部团结开始逐渐瓦解。
长政为自己能死得辉煌做好了精心安排。
他马上唤来木之本的净信寺地藏堂的和尚别当雄山,这里是浅井家的菩提寺。
他解释道:
“为我主持葬礼吧!”
随后,从城内的曲谷运出石材,花了两天功夫建了一座石塔,在石碑上刻上了自己的法名。
德胜院殿天英宗清大居士
石碑被立在城里的马场上,第三天拂晓时,他召集了城里士以上级别的官兵们,下令道:
“烧香。”
长政本人则穿着死者的装束坐在石塔背后,二十几名和尚开始念经,众人一看也只好烧香。过后,长政又让大力士木村久太郎背上石塔逃出城外,将石塔沉到了湖底。这么一来,城里的官兵们都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心理准备。
顽强抵抗后,二十八日这天,长政切腹自尽,城破,浅井家亡。
信长接收了小谷城,分封给木下藤吉郎,藤吉郎生平第一次当上了城主。比光秀晚了一年半。
浅井、朝仓灭亡后,信长多少有了休息的时间。转眼到了年底,进入了天正二年。截至这一年的元旦,织田军在近畿交战的敌人只剩下摄津石山的本愿寺和其党羽伊势长岛的起义军了。
信长在岐阜城里度过了大年三十,迎来了这些年来最安全的正月。北方再也没有威胁美浓的朝仓氏,从岐阜来往京都之间的信长的军用道路也彻底摆脱了浅井氏的威胁。
这年元旦,岐阜城下热闹非凡,可以说是道三移居稻叶山城(岐阜城)后最空前绝后的光景。驻守在近畿各地的将领们都聚集到岐阜城下贺岁。他们之所以能够暂时离开前线的阵地,是因为风云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息。
信长也比往年都高兴。直属的老臣和外来的大名们都轮番献上三杯屠苏酒,外来的大名们随后退了出去。
留下来的,都是可以肆无忌惮的直属家臣们。除了柴田、林、佐久间、池田和佐佐五名历代的老臣、领队之外,拥有比老臣们更多兵力的木下秀吉、明智光秀和荒木村重等人也在其中。
“太好了,恭喜殿下迎来了春天。”
带头的柴田权六胜家献上了贺词。
确实一点儿都不夸张。这个日子里,织田家的君臣们能够齐聚一堂迎接天正二年的初春,是这些年他们从不曾奢望过的。此间,织田家曾数次濒临绝境,每次信长都赶跑了死神,思考对策让现场的大将们全力应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得以脱险。
(回想起那些时候,信长一定也吓得冒冷汗。)
光秀不动声色地想道。此刻信长比平常更加兴致勃勃,想必也是由于心里踏实了吧。不一会儿,酒端了上了来。
“喂,我说,”信长像个孩子般兴奋地嚷嚷道,“为了祝贺,我准备了好菜呢。”
他吩咐贴身侍卫们搬来了三只桐木箱子。
(可能是碗之类的吧。)
光秀猜想。众人也都以为是碗类的东西。信长诡秘地嗤嗤笑着,像个幼童。
“权六,打开看看吧。”
他授意带头的柴田胜家。权六应声后,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描金的黑色漆器。看上去像是碗碟或是杯具之类的。
“猜猜是什么?”
“这可不好说。”
胜家歪着脑袋想着。
“这些是取自朝仓义景、浅井久政和长政身上的东西。”
“呃,是这两家收藏的宝物?”
“愚蠢,是这些死鬼们的人头。”
大家都愕然无语,定睛一看,确实形状与人的头盖骨类似。上面刷了好几层漆,头骨的裂缝处填着厚厚的金粉,就像是镀上了金子。加上黄金的分量,拎在手里格外的沉。
“哈哈,您还真是别出心裁啊!”
权六胜家笑了起来。柴田一向严谨,素来与轻薄的印象无缘,此时却被主公这种超出寻常的仇恨行为乱了方寸,搅乱了神智,为了掩饰情绪,只好先是哄笑一番。
其他的将领一看这种情形,也立即附和着笑起来。在座的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藤吉郎安静地微笑着。他的表情看不出其他感情,只是像个孩童般天真地笑着。当然,这也是他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演技而已。
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他就是光秀。
(赶紧笑。——)
光秀拼命地想要笑出来,却无济于事。这个演技贫乏的人,就像个无能的表演师一样呆呆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信长的视线从光秀的脸上扫过,又立即移开。他吩咐道:
“用它来盛酒,祝贺我长寿吧99lib?!”
贴身侍卫们倒上了酒。
“那可不是一般的味道啊!”
后来,由于惧怕信长的性子而谋反的荒木村重也心有余悸地说。
很快,就轮到光秀喝了。光秀施了一礼后,感觉到头顶上射来的信长的目光火辣辣地刺得生疼。光秀却没有喝。
面前的头盖骨是旧主朝仓义景的。流浪天涯的时候,他曾经寄希望于此人而前往越前,又由于失望而离开。可是如今,这场重逢也未免太不幸、太滑稽了。
“十兵卫!”
信长大喊一声,从上座站起身来。在信长看来,自己特意安排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体会幸福与充实,光秀这个迂腐之人却冷冷地不为之所动,来表示对自己的抗议和厌恶。他肯定是这么想的。
“怎么不喝,你这个秃驴!”
信长举过那个奇特的酒杯送往光秀的嘴边,想要硬灌下去。
“他、他可是我的旧主左京大夫(朝仓义景)啊!”
“你是舍不得旧主呢,还是我信长更重要?”
信长按住光秀的头,硬是把酒灌进了他的嘴里。
“旧主的味道怎么样?”
“卑职不敢。”
“光秀,你应该恨这个家伙。他给你什么了?只有我信长,才让你有了今天。”
信长沉浸在狂热中。
日向守
信长的举止让人觉得无比残忍和暴虐,却也有出人意料的一面。
信长屡次经过美浓和近江的国境,那一带沿着中间的山道有个叫做“山中”的村落。信长每次路过时,都能看到一名乞丐坐在同一个地方。
(为什么呢?)
信长觉得非常好奇。照理说,乞丐应该四处乞讨,怎么会坐在一个地方不动呢。
——不合情理啊。
信长很是在意。这名乞丐为何不像其他人那样到处流浪,而是好几年都坐在同一个地方呢?信长每次经过时都这么想。终于有一次,他拉住缰绳停下了马。
“把村里的老者叫来。”
很快,老者颤颤巍巍地赶来了,信长骑在马上,打听那名乞丐的怪异之处。
“哦,是这么回事。”
老者这才放下心来,把乞丐的来龙去脉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当地人把这名乞丐叫做——
山里的猴子。
不把他看做人,也不允许他住在家里。乞丐的祖先在源平之争时杀害了常盘皇后,受罚世世代代都要坐在同一个地方。
“常盘皇后吗?”
信长点头道。源家的栋梁源义朝的偏房常盘生了义经而留名史册,她既没有被杀,也没有身患绝症,而是改嫁他人过着平凡的生活。然而,无论是信长或是村里的老者,都缺乏对历史的了解。
“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因果相报。”
“是吗?因果相报吗?”
信长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向来不信人死后会有灵魂存在,厌恶迷信,对祷告不屑一顾,狂热地将合理主义当作信条,因果相报这一思想却让他觉得很顺耳。也就是恶有恶报。信长虽然不信,但他一看到别人胡作非为就恨得牙痒痒,所以这种思想他能够接受。
此刻,他对这名“山里的猴子”产生了兴趣。从小时候起,他就喜欢混在城下的百姓中玩耍,对平民百姓的关心,自然是那些一般的大将们无法相比的。
“真可怜!”
信长喊道,随后便快马扬鞭离开了。对待敌藏书网人他恨之入骨,甚至能把诸如朝仓义景、浅井长政的头盖骨精心制作成酒杯,然而对待自己庇护之下的百姓们,他的怜悯之情也丝毫不逊色。
再次经过山中村时,信长下了马,亲自解下马背上的行囊,搬下从岐阜带来的二十匹木棉,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还亲自扛着进了村。
“村里的男女们,都给我听好了!”
信长边走边喊道。
“这些木棉中,有十匹是给那个猴子的。剩下的十匹给那个猴子盖个小屋吧。”
说完,他把木棉扔在路上,上了马扬长而去。
这次赐给“山里的猴子”木棉二十匹的进京,可以说给信长的人生带来了划时代的转变。
他在京都摇身变成了公卿。相对武家的叫法为公家。公卿指的是官居三位以上的朝臣,官职有摄政、关白、大臣、大纳言、中纳言和参议等。
信长当上了“参议”。
自平家以来,武家出身的人就没有当上过公卿的先例。武家要统治天下,就要按照源赖朝的规矩先就任征夷大将军,成立幕府,然后依靠幕府获得大臣的官职,然而能够直接位列朝臣一跃当上公卿的,除了平家以外绝无仅有。
信长此举是为了让自己的权利合法化。
(真是高明啊!)
这时,光秀也从近江的坂本城赶来随同织田家的部队进京。他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信长已经赶跑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摧毁了幕府,如果就此成立织田幕府的话,想必六十多个国家的大名是不会心服口服的。而且信长曾经自称为藤原氏,如今却改变心意换做了平氏。按照宫中的先例,征夷大将军只能授予源氏的后人。既然已经改称平氏,信长就丧失了资格,若论有资格者,便是信长的盟友德川家康。家康曾经自称为藤原氏,现在又称自己乃新田义贞的后人,公开称自己为源氏。除了家康,就是明智光秀了。光秀不像信长和家康两人家世模糊不清,作为美浓源氏的嫡流土岐家的旁系,他是源氏之后这一点天下皆知。
暂且不说这些。光秀对信长的计谋感到佩服的地方在于,他舍弃了足利将军家的大名而当上了天皇家的公卿。信长试图再次让天下人认识到曾是一国之主的天皇家的神圣,并利用天皇的神圣来推进自己统一日本的大业。
织田军进了京城。
信长立即前往下榻地点的相国寺,准备受官封爵。
朝廷也已经做好册封信长的准备。三月十二日,天皇派出御史飞鸟井雅教授予信长从三位,任参议一职。信长的三个儿子(信忠、信雄、信孝)也分别被授予正五位上。
第二天,虽然早就有传闻,光秀也略有耳闻,光秀等十八名织田家的幕将们也分别被授官封爵。一律官居从五位上。当然,这是信长亲自奏请的。
织田家的历代老臣们官职如下:
柴田权六胜家 修理亮
林新五郎通胜 佐渡守
佐久间信盛 右卫门尉
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 越前守
新人有近江甲贺郡下级士官出身的泷川一益,被任命为左近将监。
这十八名将领无不是信长精心挑选的人才,虽说在军事、政治上都老练周到,却有不少人出生在乱世的乡间,少有学识,他们嚷嚷道:
“我的官名要怎么念呢?”
让公卿们哑然失笑。
织田家最平步青云的要数木下藤吉郎了。浅井家败亡后,信长赐给他大半个北近江,产值二十多万石。他已经俨然成为堂堂大名,足以与南近江的领主光秀平起平坐。他被封为“筑前守”。
要知道,与任意自称为某某守、某某尉、某某将监的那些乡间豪族们不同,织田家的官位是天子正式册封的,价值当然不能同日而语。藤吉郎觉得木下这个姓实在难以配上自己目前的官位,便从织田家的历代老臣姓氏的柴田氏和丹羽氏中各取了一个字,改姓为羽柴。即羽柴筑前守秀吉。
明智十兵卫光秀官封日向守。
还不仅如此,信长还奏请朝廷为光秀改了姓。
称作“惟任”。
由此,光秀的正式名字变为“惟任日向守源光秀”。惟任是九州古老的豪族姓氏,虽说如今的战国已经不复存在了,九州的人听到后,却会产生错觉——
此人的来历真是不简单啊!
信长为了日后征服九州,提前考虑给光秀冠上了惟任的姓氏。出于此种目的被改了姓氏的不止光秀一个。丹羽长秀改姓为惟住,官封中条将监的山澄和塙九郎兵卫则改为原田的姓氏。当然,更改后的姓氏无需在平时使用。
信长停留在相国寺期间,把光秀悄悄唤到别的房间,透露了一条重要消息。
“新的姓氏还中意吗?”
信长率先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刺耳,不过倒也没有恶意。光秀平伏在地,谢过他的恩典。
信长却不耐烦听他繁冗绵长的谢辞,他中途打断了光秀道:
“为了庆祝你改姓,就把丹波一国赏赐给你吧!”
平伏在地的光秀心想,丹波又不是无人之地,提到该国的统治者,首先波多野氏的兵力就不可小觑,其?他的大小豪族更是盘踞在深山幽谷中,需要攻下的城池不下二十座。信长的意思是让自己去夺过来。
“要花几年时间?”
“最起码也要五六年吧!”
“嗯。”
信长的回答不置可否。织田家竭尽全力才平定了近江,耗费了巨大的精力。丹波一战要是交给光秀一个人的话,大概确实需要好几年。
而且,从织田家的人事上来考虑,不可能让光秀只集中于攻打丹波这一件事,一定会让他频繁地奔波于各条战线之间。这样的话,光秀所说的至少五六年倒也合情合理。
“那你回去准备吧。不许走漏了风声。”
信长命令道。无需多言,这一新的战争计划要是被泄露给丹波,一定会对外交和作战带来不利。
“卑职明白。”
“还有件事,”信长又说,“我还命令筑州(藤吉郎)去播州夺取中国地区。”
(这样啊。)
光秀心想,这回秀吉算得上是织田家事实上的头号大将了。要说中国的毛利氏,与先前的朝仓、浅井等人不同,是山阳山阴十国的大领主,宛然就是西部的帝王。如果负责此处的大将是秀吉的话,那么可以说与只负责丹波一国的光秀之间拉开了巨大的差距。信长对他们才能的评价,应该是羽柴秀吉居首,其次是明智光秀,第三是柴田胜家,第四是泷川一益。
“这个猴子,”信长嗤嗤地笑道,“说是要五六年平定中国十国呢!”
“该死的猴子!”
光秀心底不禁呐喊起来。光秀的回答是平定一国需要五六年,秀吉却要用同样的时间去征服十国——这个牛皮也未免吹得太大了吧!
“你看看人家多有大家风度,不像你那么阴阳怪气。估计有个五六年就差不多了吧。”
“大人!”
当上参议后,对信长的称呼也变了。
“卑职只是实话实说。再说,我生来谨慎,也模仿不了筑前守的大家风度。如果硬是要模仿的话——”
“会怎么样?”
信长扬起了下巴。光秀的这番长篇大论,引起了他的不快。
“你想说什么?”
“也许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
光秀带着哭腔答道。光秀觉得自己的长处就在于踏实和周密。如果忘了根本而照葫芦画瓢的话,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信长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想让自己亲手从人群中提拔出来的秀吉和光秀两个天才,投入到更激烈的竞争中去。
光秀退下了。
他迅速整顿了队伍,离开京城回到了自己居住的近江坂本城。
回城的这天晚上,他告诉了妻子阿槙京都发生的种种事情。自己被任命为日向守,以及奉命要去攻打丹波等等,阿槙听后流下了眼泪。
“怎么了?”
“真是高兴啊!想到过去的那些苦日子,现在就像在做梦一样。”
“这有什么,不值一提。为这点小事就欢喜得掉眼泪,哪能当我明智十兵卫的妻子呢?”
似乎只有在妻子面前,光秀才能表现出大家风度。
这天?夜里,光秀和阿槙同床共枕,他对自己的评价也愈发地飘飘然了。
“你想想。”
光秀说,织田家的十八名将领虽说个个都是天下的豪杰,但也只不过是打仗有本事而已。只有自己与众不同。离开美浓四处流浪时,并 6ca1." >没有轻率地投靠某个大名豪族养家糊口,而是一心念着:
以国家为己任。
不管考虑什么事情,都把天下放在第一位。光复足利幕府也是这样。就凭这一点,柴田、佐久间、泷川和羽柴他们有人想到过吗?
“要说有人会想的话,织田家也只有信长一人而已。”
光秀情绪高亢到了极点。
“阿槙。”
光秀又说。俸禄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为了区区俸禄而妥协之人与鸟兽并无二异。世间多有鸟兽之人,织田家的十八名将领几乎都不例外,只有自己不同。光秀接着说,英雄心里装的不是自己的俸禄,而是整个天下。
“阿槙,我说得对不对?”
“当然对了。”
阿槙顺从地回答道。想必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劳神费心,回到家难免说一些豪言壮语来取得内心的平静吧。
(我得好好听才是。)
阿槙心想。光秀每说一句话,她都会热烈地予以回应。
光秀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内心对信长的愤懑,除了阿槙。他把信长说藤吉郎有大家风度,自己却阴阳怪气的话告诉了阿槙。
“筑州那个家伙,又卖弄他糊弄人的伎俩,说什么五六年就能拿下中国十个州。信长好像很吃这一套。像我这样实话实说的人,反倒被说成是阴阳怪气。他要是那么喜欢‘大家作风’,我也能效仿筑州的做法。”
听到这里,阿槙稍微抬起了脸。以光秀的性格要是模仿筑前守行事的话,还不知道要捅多大的娄子呢。
“千万使不得呀。人都要恪守本分,尽自己的力才对。”
阿槙看着光秀。
淡淡的烛火照在光秀的脸上,投射出一块浓浓的阴影。
“你说什么呢,阿槙?”
阴影忽然散去,光秀又恢复了平常的笑脸。
“不过,阿槙你说得很对。我明白。”
光秀低声说道。
丹波
丹波如今属于京都府和兵库县。面积大约二百方里。
邻国京都的孩子们都戏称此地有“山里的猴子”,这里的山谷地形复杂,遍布着大小豪族,而且这些小豪族们的共同特点是偏狭而顽固,与外界隔绝。
(太难下手了。)
光秀实际感受到了这一点。按照光秀的思路,平原地带的敌人就像苍蝇,只要率领大军铺天盖地的袭击立即就能将他们驱散,可是山地里的敌人就像毛发里的跳蚤,只能一只一只地去歼灭。而且要是这么做的话,恐怕五年十年都不够。
(得想想办法。)
光秀生来谨慎。他暂时不采取过急的军事行动,而是派出大批间谍去调查山谷中的小豪族们的性格、能力、相互的利害关系以及姻亲关系。
而在此期间,光秀未去过丹波一次,而是转战在织田家的各条战线上,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
(信长连骨髓都要吸干净。)
信长将光秀的才能用到了极致,就连光秀自己也颇为自得。甲州信玄之子武田胜赖入侵美浓,光秀刚被派过去与其对峙,却又被调到大和指挥多闻山城的防守,随后又转战河内攻打三好党的城池,瞬间又转身一同攻打大坂的本愿寺,期间还负责处理京都的市政,忙碌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当然,身为总元帅的信长本人也是如此。他甚至比光秀更加奔波,其神出鬼没让京城的孩子们都感叹道——
织田殿下难道是天狗吗?
与四方交战的多条战线上都能看到信长直接指挥的身影,攻打河内时,信长甚至冲上前线,直接指挥着第一线的步兵们作战。
什么都要亲力亲为,这一点或许是信长的性格吧。然而还不仅仅如此,织田家体力和智力两者兼备的人当中,信长本人是最出色的。
不仅信长这么认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最优秀的人才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是信长的用人方式。信长对自己极其苛刻,其次则是对秀吉和光秀。
信长在河内战场时,光秀攻打丹波的计划做好了。
(要去汇报一次。)
光秀想道,并前往战地参见。信长听了光秀的说明后道:
“不错!”
似乎很是满意。可见光秀制定的计划有多么完美。只是漏掉了一点。
“带上兵部大辅(细川藤孝)一起去!”
信长下令道。
他并不解释理由。
他不说光秀也能猜到。细川家是在足利中期的赖元之后连续好几代守护丹波的大名。虽然在当地没有居所,而是立足于京城的行政厅而持续了好几代,然而到了战国初期,波多野氏的势力在当地抬头,由此细川家与丹波断绝了关系。这里的细川家与藤孝的细川家虽说并无血缘关系,家号却同出一门。如果藤孝去了丹波,一定就像美浓有土岐氏、尾张有斯波氏、三河有吉良氏一样,以“从前的大人”身份而备受尊敬。政治工作当然容易开展。
其实,光秀也想到了这一点。然而,信长向来不喜欢部下插嘴过问人事上的安排。再者,细川藤孝曾是他在足利家的旧同事,来往过于密切容易让人觉得他们是一伙的,信长肯定会生疑,所以他才忍住不提。
没想到,信长倒自己提出来了。
(不可掉以轻心啊。)
光秀暗想。首先,信长知道丹波在半个多世纪前曾归属细川家管辖这件事,就足以让他吃惊。而且,信长能用人用到如此极致,也让光秀刮目相看。
“把兵部大辅叫过来。”
信长吩咐贴身的侍卫。最近,藤孝正式投奔织田门下,住在南山城的胜龙寺城。他经常参加信长的阵列,级别比光秀和秀吉要低一级。
藤孝到了后,信长交代好任务后,接着说道:
“你们结为亲家吧!”
藤孝的儿子忠兴虽说才十几岁,这回首次随父从军,已经颇具武将的体格。光秀的女儿玉子,后来接受洗礼改名为格莱西亚。玉子比忠兴年长一岁,在织田家中以美貌而远近闻名。
(以前确实约好过这件事。)
光秀和藤孝互相对望了一眼,想起了二人志士奔走的时光。自然是没有异议。
“多谢您的成全。”
光秀郑重道谢,同时觉得信长的脾气真是难以捉摸。信长为人处世很尖锐,拥有洞悉一切的观察力,一旦发现纰漏便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甚至有时会追究到家臣数十年前的事情而逼其切腹自尽,或是驱逐出去。如此冷酷无情之人却有一处盲点,他似乎认定家臣们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否则,他怎么会愿意让曾经同是幕臣的两家结为亲家呢。
不久,信长去了东部。
光秀留在了京城里。
他坐守京城,派人前往丹波笼络各地的大小豪族们。就在此时——时值天正三年五月底,光秀接到了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
信长在三河的长篠与武田胜赖的大军交战,将这支被称作日本最强大兵团的已故信玄的大军摧毁得体无完肤。
(是那个信长吗?——)
光秀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禁不住全身哆嗦起来。绝不是单纯的喜悦,也许是恐惧。直到今天,光秀都不喜欢信长的思想和作风,对他的才能也私下里认为:
“我要更胜一筹。”
正是由于这种想法,他才能忍受信长屡次对他施加的侮辱。然而,长篠一战却从根本上动摇了光秀的自信..
心。他第一次对信长产生了畏惧。
(此人说不定是个天才,远在自己之上。)
这次交战的地点长篠设乐原是一座小高原,位于东三河的山谷地带,交战双方的兵力分别为,
武田军 一万两千人
织田、德川军 三万八千人
然而,武田军深得已故信玄的兵法训练,据称极其强壮,一个骑兵可以抵上其他国家的四五名骑兵。要论兵力的强弱,织田家的母体尾张军向来被看作是弱兵。因此,就算是人数相差三倍,从实力而言不过是相当而已。
有证可寻。开战前,织田家的士兵就感到畏惧,前去窥探敌情的探子们跑回来后,几乎都是战战兢兢地汇报武田军强大的军容。
后来听到此番情景的光秀也不禁想:
倒也难怪。
就连光秀听到武田军雄赳赳气昂昂、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都不禁为之动容。
然而,此时的信长却早有了破敌的主意。他从岐阜出发时,就下令所有的步兵们都扛上一根木材和一捆绳索,到了当地后立即在预定战场上搭建巨大的栅栏,有的地方甚至安装上木门。
随后,他又从织田军的射击队一万人当中挑选出三千名神射手,让他们在栅栏里分作三列,等待武田军最拿手的骑马队发起凶猛的进攻。果然不出所料,骑兵们如同怒涛般直奔栅栏而来时,信长首创的“一齐射击”这一战术将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光秀人在京都,心里却在琢磨着。
铁炮是三十年前首次来到日本的新式武器,无论是其作为机械的研究上,还是运用的研究上,光秀都堪称日本第一。当初,信长接收光秀时,其中也有欣赏其作为铁炮专家这一理由。
光秀对这种战术当然信心十足,然而信长此番在长篠上演的“三列轮流一齐射击”这一构想,光秀却从未曾想到过。按照信长的做法,在战场这一空间里,一千发子弹得以无间断地持续射击。
(根本想不到。)
光秀感到了挫败。换做是筑前秀吉,这种挫败感立即会发生质上的转变成为敬畏感,之后也会加以模仿。然而对光秀而言,只会造成自信心无止境地减少。——结果,光秀却不能将其率直地化解为对信长的敬畏——倘若能化解就轻松了——而是被对方像一座金铜佛像般地重重压倒,几乎就要失去信心。
光秀和藤孝在丹波的活动颇有成效,几乎半个丹波国都向织田军示好,光秀领兵三千集结在洛西一个称为桂的地方。藤孝也率领三百兵马赶来汇合,两支大军一齐前往丹波路,包围了东丹波的龟山城(龟山、现今改名为龟冈)。
光秀采取了速战速决的战术,三天三夜攻陷并安置了俘虏后,在向信长汇报战胜消息的同时,以此为据点展开了对丹波的攻略。
龟尾之翠绿
乃山之茂盛
细川藤孝作了一首诗来庆祝朋友与自己的成功。
之后,织田家的威武、光秀的声望,再加上藤孝的家世,这三大要素动摇了山国的国民,他们争先恐后地归顺到门下。
光秀则专注于外交工作。这也是信长的方针,信长认定残酷的战斗也是外交的一部分。光秀虽说有阳奉阴违之处,然而不知不觉地也开始忠实地履行起信长的指令。
信长在人才这一方面,表现出近乎贪婪的嗜好。信长只要发现人才,便会掠夺似的纳入自己的旗下,光秀也采取了这种方式。
丹波也有不少人才。无论是早前归顺的、还是中途稍有反抗之色的,包括抗战的人在内,光秀都会用他惯用的口吻问道:
“愿不愿意来我这儿?”
表现出对对方的极大尊重,甚至包括对降服之人。为光秀的这种态度所感动,欣然表示“如此人品的话”,而投奔于光秀的桔梗纹旗下的有:
四天王又兵卫、并河扫部助、萩野彦兵卫、波波伯部权头、中泽丰后、酒井孙左卫门和加治石见等人。
光秀分别将他们起用为侍大将级别,其中对四天王又兵卫尤为重用。
四天王又兵卫准确的家号应为四方田,又称作但马守。打起仗来无人能敌,很早以前就与光秀门下的明智弥平次光春、斋藤内藏助利三一道被称作“明智的枪神”。
当然,在采用这些降服人员时,需要事先征得信长的同意。信长也都痛快地答应了。明智军团实力的壮大,有利于信长的统一大业。
这里顺便插一句,上面提到的“明智的枪神”中的斋藤利三,与光秀同是美浓出身。
斋藤道三曾经改名为利政。二人名字十分相似,不过道三使用的美浓名家斋藤家的家号终究是夺来的,因此斋藤利三反而是名正言顺的美浓斋藤之后。
他曾藏书网经投靠在美浓安八郡、拥有五六万石领地的曾根城城主稻叶一铁门下,担任侍大将。一铁的稻叶家和斋藤利三原本是同族,利三甚至娶了一铁的女儿为妻。
一铁最初在土岐家门下,后来转为道三之下,如今则归顺于信长。织田家把思想顽固的人称为“一铁”。来自于各国流行的“一根筋”这个词语,可以想象稻叶一铁此人的性格如何。斋藤利三不喜欢这个既是同乡、老丈人,又是主公的一铁,而辗转投靠到同是美浓出身的织田家的部将光秀门下。光秀对他很是看重,把他任命为明智家的核心大将,经常让他担任先锋。
然而,斋藤利三逃走后,一铁却不肯善罢甘休。他固执地报告了信长。
信长一边与一铁保持距离,一边为他的顽固感到好笑。他答应道:“知道了,我会让光秀把人还给你的。”之后他每次见到光秀都要提及此事。
然而,光秀由于爱惜斋藤利三的才能,每次都找借口搪塞过去,没有听从信长的指示。虽说时间过了很久,稻叶一铁却不肯不了了之,他每次去觐见信长时都要反复提起。
信长也感到不耐烦了。他虽然不喜欢一铁的执拗,却也对光秀不理会自己而怒火中烧。
(那个小气鬼。)
他埋下了心结。
光秀来到安土城(此时,信长已经在琵琶湖东岸建起了具有南洋风情的日本最大的一座城)参见信长,报告丹波攻略的进展情况。信长对形势的进展很是满意。他对丹波人才的采用也十分高兴,不停地问道:
“什么样的人呢?”
包括对方的长相、特技、喜好什么的,大大地满足了自己对别人的好奇心。随后,他又说:
“既然有了这么多贤士,内藏助(斋藤利三)就算了吧!把他还给一铁吧。”
光秀又摆出那副半死不活的脸孔,开始絮絮叨叨地找着借口。
信长顿时勃然大怒。他跳了起来:
“十兵卫,你连主人说的话都不听吗?”
他抓过光秀的脑袋,揪住他的发髻狠命朝地上摔去。光秀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信长又伸手要去拔腰刀,幸好有人阻拦,光秀才得以逃脱。
就算如此,光秀也不愿意放走斋藤利三。
他对利三说:
“我要与你同生共死。就算杀了我,也绝不放手。”
利三也大为感动,后来他也为光秀尽忠而死。
前面也提到过,光秀的这名家臣斋藤利三,他最小的女儿就是后来成为德川三代将军的乳母而作威作福的春日局。稻叶正则所作的《春日局略谱》里就记载道:
“春日局,幼名福。斋藤内藏助利三的末女。母亲乃稻叶刑部少辅通明之女也。”
伊丹城
织田家的将领中,有一名叫做荒木摄津守村重的高级将领。用后世的说法,相当于方面军司令官的级别。提到织田家的方面军司令官,分别有攻打北陆的柴田胜家、攻打中国的羽柴秀吉、安抚近畿同时进攻丹波的明智光秀、逐渐平定伊势的泷川一益、包围大坂本愿寺的佐久间信盛,以及负责摄津一国的荒木村重,还有近似于游击队的历代家臣丹羽长秀等人。他们都分别管辖信长分配给自己的织田家直属的大名们,其武名开始威震天下。
他们原来的姓氏也多种多样。
荒木村重也被世间称为:
“出身于一介草民。”
可见他是如何地平步青云。
当信长接到荒木村重要谋反的紧急通知时,是天正六年的秋天,信长正在北陆战线亲自督战。
听完使者的报告后,一向反应敏锐的信长却不动声色,只是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
“一定是弄错了。此人绝不可能背叛我。”
信长似乎不肯相信。
他沿着北国街道南下打算回到安土城时,负责近畿和山阳道的各位大将们都前来报告村重的动静,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肯定,村重要“谋反”。
“真搞不懂。村重出了什么事非要谋反呢?”
信长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如此善待他,为什么要谋反呢?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这个神经敏锐的主子难得没有发火。
“问问他有什么不满没有?”
他命令丹波战线上的光秀和负责京都宫廷?关系的宫内卿法印松井友闲,代替自己速去荒木村重居住的伊丹城问个究竟。
光秀接到命令后,连忙撤出了战线,到京城与松井友闲汇合后一同前往伊丹(兵库县)。
“到底出了什么事?”
松井友闲问道。光秀也摸不着头脑。荒木村重不具备任何需要谋反的动机。
确切知道的消息是,荒木村重出生于天文四年,正好满四十三岁。光秀还听说,他是住在摄津池田附近的流民之子。
摄津是座名城,面向西国街道。池田城的城主很久以前就以此地的地名作为自己的姓氏,村重就投靠在此处,二十多岁就崭露头角,三十过后就当上了家臣,又亲自领兵夺去了近邻的摄津茨木和摄津尼崎两座城,并就任城主,气势甚至压过了主人。
足利义昭接受信长庇护的时期,池田家由于与足利将军家的渊源深厚,当代主公胜正辅佐义昭而归顺他的旗下。于是,荒木村重也自然地成为义昭方面的人,当上了幕臣。在“新入幕臣”这一点上,村重与光秀颇为相似。
信长从池田和荒木这对主仆中,发现家臣的荒木村重才能突出,池田胜正死后,信长便将其领地过继给村重,并从京都支持他扩张领土,最终主宰了摄津一国。在此期间,村重按照信长的指示,收留了旧主的遗族池田备后守重成。
这些日子,村重借来织田的援兵攻打摄津伊丹城,赶跑了伊丹氏,将此地定为摄津的首府,并住了下来。
(了不得的军事家啊。)
同为以前的幕臣,光秀对村重很是欣赏。
村重在摄津的家臣当中有不少人才华出众。例如高槻城的城主高山右近重友,洗礼名为“DON JUSTO”。以及以枪法闻名的茨木城主中川清秀等人。
(如果谋反这件事是真的,看来非同小可。)
光秀站在织田家的立场,心里不禁暗暗担心。
织田家在多个方面作战。例如光秀负责的丹波、秀吉负责的中国(暂时限于播州)和佐久间信盛负责的大坂本愿寺等,都和摄津国(现在的大阪市、北摄地区、阪神间、神户市的范围)接壤,会影响到各条战线的进展。
而且,这种威胁对己方非常不利。
信长早前命令村重在摄津花隈建造了海滨城,切断了大坂本愿寺与播州的反织田势力三木氏的联结,如今,花隈城的谋反,反过来却成为了织田的威胁。
还不仅如此。
“谋反”还意味着,要投降中国的毛利氏。这股盘踞于广岛的山阴山阳的巨大势力,播州的三木氏作为最前沿部队正在与织田家开战。如今摄津的荒木村重叛变的话,摄津将成为毛利氏的最前线,与大坂本愿寺联起手来,毛利氏的战斗力将不可估量。
(看来毛利氏手下的谋士很厉害。能让荒木村重叛变,用的不是一般的手段啊!)
光秀和松井友闲到了摄津伊丹的城下。这里的规模不大,城东有座丘陵,当地人把它叫做有冈山。城墙就砌在山上。
“您身体不适吗?”
光秀忍不住开口问道,坐在对面的荒木村重脸色看上去很憔悴。
村重虽然精通战术,却不是粗鲁之人,他多才多艺,也是被誉为茶道利休七仙的其中一人。
“哪里,没生病。”
村重强作笑颜,很不自然。
(似乎很苦恼。)
这么看来,谋反的传闻不是捕风捉影了。何况,最先将此事报告给北陆信长的,正是细川藤孝。
(就算是有心谋反,也未下定决心。如果决心已定,也不会如此憔悴了。)
光秀判断道,他想竭力劝阻这件事。其实,光秀的长女去年嫁给了荒木家的嫡子新五郎村次,两家是亲家。荒木要是叛变的话,光秀与自己的女儿便要反目为敌。
“有不少传闻。”
光秀开口道。
“不过,安土大人(信长)并不相信,也泰然处之。只是让我们前来探望。请早日澄清此事,切勿落人口实才好。”
光秀低声劝告道。
“落人口实”其中之一指的是村重的家臣中有贪婪之徒,向兵粮短缺的本愿寺敌军倒卖粮食;其二,攻打本愿寺的一角原本由村重负责,最近他却擅自撤了兵。
“我哪封得住世人的嘴呢?”
村重苦笑道。实际上,投靠毛利、本愿寺这件事,他已经下定了七成决心。
光秀却继续劝说着。
就算是有谋反这一谣言,安土大人如此信任殿下,故不会在意。大人百般宠信的筑州(秀吉)也曾传出过谋反的风闻,秀吉殿下却以一贯作风不加理会,谣言得以平息,安土大人也放下心来。你也要这样。
这么一说,本来就动摇不定的村重开始觉得:
言之有理。
虽说毛利氏不断派密使前来,要想回头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既然信长并不在意,那就回头吧。
村重拿定了主意,答道:
“哪有这回事?您转告大人,不必担心此事。”
光秀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连女儿都顾不上见一面,连夜匆忙离开了伊丹。途中,他派了快报将此事报告给了安土的信长。
第二天,信长接到了快报,笑颜逐开道:
“太好了!”
他估计一定会传入村重的耳中。北国的信长首次接到报告时,就已经开始了他的演技。
(我迟早要收拾荒木村重。只是现在下手的话,将会功亏一篑。眼下,说什么也要把他稳住。)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传到荒木那里,恐怕反而会在惊惧之下投奔敌人。
(绝不能这样。)
信长不过是假装兴高采烈罢了。这么说来,也许在信长的一生中,再也没有任何时期像天正99lib?六年秋天这样每天都保持着微笑。
派遣光秀作为代理前往伊丹城,也是信长充分考虑后做出的选择。光秀做事考虑周到,温和谨慎。而且他和村重是亲家,出于袒护女儿考虑也会竭力地阻止村重的谋反。
“总之这件事太让人高兴了。你告诉他,既然已经消除了误会,就赶紧来安土一趟,好好叙叙。”
信长急忙派了使者去通知伊丹的村重,还提出把村重的母亲作为人质送回去。
使者到了伊丹,将口信传给村重后,村重立即答应道:
“遵命。”
他马上带着嫡子新五郎从伊丹出发,中途经过茨木时,村重的表弟兼家臣——茨木城主中川清秀适时地提醒他道:
“这样可能不妥。按照信长公的脾气,绝不会饶了过失之人。”
一旦被怀疑要谋反,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到了安土只会白白送命。就算马上不杀,信长也会在其立功卖命之后,追究以前的是非曲直而让对方人头落地。
“既然事已至此,就豁出去投靠毛利氏吧!”
清秀劝道。此时,聚集到茨木城的池田久左卫门、藤井加贺守、高山右近等其他重臣们也一致同意清秀的意见。
“那就这样吧!”
村重终于下定决心,掉头回到伊丹城,开始做笼城战的准备。
同时,村重休了嫡子的媳妇,也就是光秀的女儿,并派人护送回了近江坂本的明智家。光秀向来对自己不薄,村重不想把他卷进这场叛乱之中。
村重的叛变昭然若揭。
(他为何要背叛织田家呢?)
光秀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觉得,村重与他大大咧咧的外表不符,心思很重。也许是外面的风声让他费心劳神,终于不堪重负也说不定。提到费神这一点,村重和光秀一样,也是织田家外来的家臣,要比别人更顾忌信长的脸色,几乎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了。相反,从小就在织田家的秀吉和柴田胜家则熟知信长的脾性,懂得如何讨取主人的欢心,村重和光秀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与此相比,中国的毛利家则以深明大义而闻名,对待新人或是降服的将士,也以诚相待、宽宏大量。也许正是毛利氏这种宽阔的胸怀,才让神经疲惫的村重起了依靠之心……光秀作为旁观者,能想到的理由也只有这些。
话说安土的信长接到村重叛变的消息后,仍旧表现得十分宽宏大度。
他指示播州姬路城的秀吉:
“要留住村重。”
秀吉立即派遣谋臣黑田官兵卫前往伊丹城,决心已定的村重却不肯改变心意,反而扣留了官兵卫,并关进了城里的大牢。
信长出兵是在接到第一次报告的两个月后,即天正六年的十一月上旬。
他还是极力试图避免用武力来解决这场“叛乱”。织田家在各方都处于交战状态,领地内发生不必要的战争,只会对外敌有利。
他对村重的部下采取了怀柔政策。他知道高槻城的城主高山右近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便派了传教士奥尔冈蒂诺前去劝说。对待茨木城主中川清秀,则派出他的亲戚们去做工作。
结果,高山和中川二人回心转意回到信长身边,背弃了村重。
后来,伊丹城陷落在织田部队的重重包围中,荒木村重只身一人逃了出去。他先逃到尼崎,后来又颠沛流离,最后投奔了中国的毛利氏。被主人抛弃的将士们也纷纷弃城而去。
光秀虽然暂时参>99lib?加了伊丹城的包围战,中途得到信长的许可返回了丹波战线,等他知道这场事变的来龙去脉时,已经是山中初雪降落的第二年十二月了。
信长下达了命令:
“荒木村重满门抄斩!”
这时,他才将压抑已久的对村重的憎恨表现了出来。
摄津的尼崎被选作屠杀的地点。七松的海滨竖起了数百根木桩用做临时刑场,躲在伊丹城中的一百二十二名女眷们被绑到木桩上斩首。
她们使唤的男女下人分别为一百二十四人和三百八十八人,共计五百一十二人。他们被赶进海边的四栋房子里,堆上干草被活活烧死。
(少有的大魔头。)
望着丹波高原的皑皑白雪,光秀暗想道。如果荒木村重没有将自己的女儿休掉并送回来,那么 5973." >女儿也将惨死在尼崎七松的海滨。想到这些,与旁人不同的是,光秀仿佛亲耳听到了伊丹城女眷们的惨叫悲鸣声。
同时,他又想到凶手信长的疯狂报复,心中的悲愤无以言表。
(受够了。)
荒木村重的谋反至今让他无法理解,从心底滋生的疲惫使他心灰意冷。
当天夜里,光秀把弥平次光春唤到了帐营里,问道:
“你觉得阿静怎么样?”
阿静就是嫁到荒木家的女儿。已经回到近江坂本的女儿如何看待这场事变,光秀脆弱的神经已经不敢再去猜测。至少,如果把阿静嫁给自幼看着长大的弥平次,使她能在弥平次的庇护下过完后半生。更确切地说,光秀在恳请自己的徒弟成全自己。
“听您的安排吧!”
弥平次低垂着头,与其说这件突如其来的赐婚让他惊喜,倒不如说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光秀和阿静夫人的同情。
竹生岛
不知从何时起,安土城下来了一个叫做无边的修行僧,借了寺庙,也不知道修的什么佛法,聚集了一大批城下的善男信女。
无边似乎拥有超人的能力。他能在人面前表演出奇迹。传闻他能让瞎子立刻重见光明。他的法术叫做“丑时大事秘法”,要在深夜里施法,于是一到日落男男女女们就挤到他的门前,简直需要再另外搭建一座小屋。
“有那么神奇吗?”
信长听后十分好奇。信长原本就不相信什么神仙菩萨,更不用说什么奇异的法术了。
然而,喜欢新鲜事物的天性使他对无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把此人叫到城里来。”
无边借宿在修行僧住的寺庙石场寺中。住持名叫荣螺坊。荣螺坊明白了使者的来意后,便带着无边去了安土城。
由于两人无官无位不能赐坐,便被安排到马厩前的空地上等候。
很快信长就来了。他看见无边便靠近过来:
“你就是无边?”
他歪着脑袋问道。书记官在记录中写道:“(大人)再三观察,似乎在思考的样子。”
“不就是个普通人吗?”
信长觉得。要真是神仙菩萨,多少也应该有点与凡人不同的地方,可是他对无边的五官、肤色连同垂到肩膀的头发看了又看,甚至绕到他的身后观察他的脊背,并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老家是哪里?”
信长又问。无边却认为这正是炫耀自己的地方,便傲慢地答道:
“我没什么老家。”
意思是自己不是个普通人。
“你可真会说笑。你的老家如果不在日本,那么要不就是唐人,要不就是天竺人,如果这三国都不是,那你岂不是个怪物?”
信长并没有生气,他侧着脑袋好奇地问道。无边大概觉得信长太容易上当了,他轻描淡写地答道——
可不是吗?
便微笑不语。信长生出了做实验的念头,他喃喃道:
“那就用火烤烤看。”
他吩咐左右准备火刑。要真的是怪物,肯定烧不死。
无边对信长显然缺乏了解。他一看要用火刑便慌了,连忙改口道..:
“我有老家。在出羽一个叫做羽黑的地方。”
“什么?那你不就是个骗子吗?”
信长这才真的发怒了。对于信长的这一点,无边未免太无知了。信长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弄虚作假。而且,强烈的正义感促使他去揭穿这些虚假。他认定比叡山是“虚伪的佛法”而将它烧得片瓦无存,僧俗三千人也被斩尽杀绝,都是出自这种正义感。
而且,信长的心底未受到半点损伤,也丝毫不觉得后悔。因为一切都是正义的行动,正义是信长最喜爱的词语。
——为了天下万民。
这一信念已深深植根于他的政治理想中。至少信长坚信这一点。
对无边的处置,就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表现。
“让天下万民们看看,这个家伙既不是什么菩萨,也不是鬼怪。”
信长下令道。至于如何展示,信长当场就琢磨起来。把他的头发剃短,头顶上有的地方干脆剃光,看上去就像脑袋上生了疮(梅毒)。
当一切就绪后。
“嘿嘿!”
信长笑得像个恶作剧的孩子。
无边顶着那个滑稽的脑袋,一丝不挂地被步兵们捆绑着游街示众。随后被驱逐出境,饶了他一命。
然而,无边的新的丑事又被揭发出来。上面曾提到过他的“丑时大事秘法”,如果对方是女子,他竟荒唐地要求对方“检查下体”而进行猥琐行为。这件事传到了信长的耳中,信长自然是无法忍受。
“就算是翻遍草皮也要把无边找出来,给我带到安土!”
他同时向分布在各条战线上的司令官下达了命令。光秀自然也接到了命令。
(竟然为了区区一个花和尚。)
信长也太过分了。光秀对信长这种嫉恶如仇的态度以及追究到底的执拗已经到了头疼的地步。像无边这种要饭的和尚尚且也罢,就怕信长把这种手法也用在织田家的武将上,那可怎么得了?
恰好就在去年,即天正八年七月,信长把这种恐怖的行为用在了历代的家臣林通胜身上。信长年少时,通胜曾和家中的重臣们合谋推举信长的弟弟织田信行为主公,后来信长原谅了他,并用作部将使其劳碌半生,又奏请朝廷给他封官佐渡守。原本可以皆大欢喜,谁料到去年,信长又重提世人都已经遗忘的通胜的旧伤疤:
“二十四年前你犯下的罪过,我一直忍到了今天。已经忍无可忍,你今天就滚出去吧!”
令其只身离开。这件事让织田家的诸将们都心感余悸,坐立不安。
(有一天会不会轮到我头上?)
想想看,过去的天正八年对织田家而言,称得上是久违的冰雪解冻之年。信长长期以来畏惧不安的上杉谦信在前两年身亡,一年前光秀攻下了丹波,天正八年的四月,信长最棘手的敌人大坂本愿寺缴械投降,整个近畿都落到了信长手中。
——用不着林通胜了。
信长一定是这么想的。
(在信长眼里,将领们不过是工具而已。用完了就随手扔掉。)
林通胜这件事情,让光秀产生了这种想法。
(不过是工具。)
光秀的这一观察应该说是准确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在选接班人的时候(此事虽说已经是老黄历了),和林通胜一道推举织田信行的,还有攻打北陆的司令官柴田胜家。胜家在同罪的情况下却能幸免于难,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胜家是个有用的工具,通胜却已经失去了作用。今后,胜家还会被继续利用,但是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
(到了那个时候,胜家也会被抛弃了。)
光秀无法不这么想。这件事,柴田胜家本人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天正八年,信长统一天下的大业稍微告一段落,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与林通胜、柴田胜家并列同为织田家历代老臣的佐久间信盛,突然被剥夺了俸禄,从阵营中被赶到了高野山。
——究竟怎么回事。
就连佐久间信盛本人也摸不着头脑。
这名老将也对信长鞠躬尽瘁。元龟三年,他率领织田军在三方原与武田信玄大战,天正三年又参加了与武田胜赖的长篠之战,在此前后还负责大坂本愿寺的包围战而坐镇城外的副城指挥作战。
本愿寺也顺利地被攻陷。当然要论功劳,也许比起信盛等人,不时前来支援的秀吉和光秀功劳更大,信盛毕..竟是攻城的负责人。当然,在攻陷之前,他付出的五年辛勤也应该得到慰劳。
信长却不但没有慰劳他,反而亲自提笔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折槛书》,摆在信盛父子(子正胜)的面前。
光秀也看过这封折槛书,从中他彻底地了解到信长对人的喜爱和憎恨。
信长的文章一开头就写道:
“尔等父子,在副城久居五年,无所作为。”
“无所作为”指的是既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也就是说什么都没干。事实上,信盛的性格多少有些懒惰,而且还喜欢到处发泄不满。按照信长的好恶标准,他最讨厌的便是这种不干活的蠢家伙。
信长在文中写道:
“你们看看光秀和秀吉。”
信长列举出两人,作为他最喜欢的劳动者的代表。
“光秀在丹波的行动,天下有目共睹。其次,”他把秀吉写在第二位,“藤吉郎一身对付数国,无人能及。”
他写道。
之后,他又赞扬了池田恒兴(胜入)的功绩,还提到了柴田胜家在攻打北陆时主要的活跃举措。
“然而你却无所行动。不会打仗的话可以使用谋略。谋略当然需要下工夫。如果你想不出办法可以上我这儿来讨教,然而过去五年期间,从未见你来找过我。”
而秀吉早就发现了信长的这点脾性,无论大小事都从前线征求信长的意见。想必佐久间信盛自恃是织田家历代的老臣而对信长有所轻视,才会忽略了这一点吧。
信长还对佐久间信盛的性格进行了批判,指责他吝啬、爱财如命。
“光知道敛财。”
信长写道。
信盛确实有这个毛病。就算信长增加他的封地,他也不招武士。一旦招了进来,就意味着信盛的收入会相应地减少。
信长接着写道:
“由于你的吝啬,以前的家臣们也得不到加薪。因此无人愿跟随你。倘若人数多,手下有众多贤士,就算你能力有限也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因为你的贪婪吝啬失去天下人心。如此不成体统、声名扫地,就连中国、高丽和南洋都绝无前例。”
信长还在文中提到了信盛的儿子甚九郎正胜,也许是写累了,“本应逐条罗列其愚行,然而笔墨不及”——可见是写烦了。
“大体概括,第一,欲贪气短、下无贤士……”
对他儿子的批评也与其父信盛类似。
最后做出的判决是:
“父子均剃度前去高野山。”
这道命令把信盛父子赶到了高野山,信长却难以平息怒气:
“高野山也不许居住。四处流浪吧!”
他改变了心意。信盛父子只穿了一双草鞋逃到了熊野的深山里。
对信盛的处置,与对要饭和尚无边的处置如出一辙。
他命令各国战线的将领四处搜寻,终于抓到了无边并送到了安土城。
信长亲自调查了这个花和尚的下流行径,当面叱骂道:
“处斩!”
命人砍了他的首级。虽说信长有意要“纠正天下万民之道德”,然而这种赶尽杀绝的手段不得不说超出了常理。
还有一件事。光秀想起来。那是天正九年三月发生的事情。
三月十日这天,信长突然一时兴起,带了五六名小厮骑马飞奔出了安土城门,前往相隔三十公里的北部的长滨。
信长从小就酷爱骑马出游,虽然已经是四十七岁的人了,却仍然乐此不疲。
长滨是秀吉的居城。信长到了城下,便吩咐道:
“我要去竹生岛,给我备船。”
城主秀吉远征中国并不在城里,他的妻子宁宁便代为安排了船只。
经由湖面前往竹生岛,需要行驶十二公里。羽柴深知信长喜好速度,特别挑选了船橹多的船只,派了百里挑一的好手划船。
信长到了竹生岛,只在岛上歇息了片刻,便又坐船回到了长滨。
——想必会住在长滨的城里吧!
安土城中侍奉信长的下女们猜想。她们趁信长不在,出了宫到副城玩耍,还有人前往城下的桑实寺和药师寺参拜。
也难怪她们。从安土到湖中的竹生岛,水陆距离加起来往返超过八十公里,谁也不曾料想到信长会当天赶回?99lib?来。
信长回到长滨岸边,立即马不停蹄地南下归来,赶到城门口时太阳还没落山。
下女们却不在家。
“无法容忍懈怠之风。”
信长下令将无故外出的下女们尽数抓起来。信长最厌恶的就是这种投机取巧、耍花招了。
抓到的下女们都被处斩,前往桑实寺的人还没回来,寺里的长老特意赶来为她们求情。
“你要替他们开脱的话,视为同罪。”
他砍下了长老的首级,又揪出了藏在寺里的下女们,一律处以斩首。
光秀受到细川藤孝的邀请,正在前往丹后(京都府北部)游玩的途中听闻了此事。
最近,信长把丹后赐给了藤孝,他便搬到了宫津城。
“丹后有不少名胜古迹。你一定要来多待几天。”
藤孝曾多次向光秀发出邀请。这年三月,京都的阅兵式也顺利地结束了,光秀约了连歌师里村绍巴一同到日本海岸旅行。
对长年累月奔波流离在各国战场上的织田家将领来说,短暂的游山玩水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悠闲时光。
藤孝邀请光秀来到宫津湾中的风景胜地天桥立,并举办了连歌宴席。
宴席中提到了此事。
光秀听后顿时失去了咏歌的兴致,而是板着脸沉思起来。
“怎么了?”
连歌师绍巴问道。
“没什么。”
光秀敷衍道。光秀突然感到害怕的是,离开自己的居城跑到别人的领地吟诗作乐,要是传到了信长耳朵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下女们仅仅是乘信长不在稍微离开了宫中片刻便被处斩,光秀的罪过只会在她们之上。
(不知道信长会找些什么借口问罪呢?)
光秀的神经已经脆弱不堪。
“我突然想起有急事。”
光秀面带着极度的畏惧之色向藤孝和绍巴告了别,连夜出发,火急火.99lib.燎地从丹后、丹波山中赶了数百公里,第三天回到了龟山城。
甲斐
第二年到了天正十年时,光秀已经虚岁五十五岁了。来到织田家一转眼戎马倥偬十几载,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年龄,最近逐渐感到心力不支,才猛然惊觉道:
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
他本来体质就不强壮。天正四年五月,光秀病倒在攻打大坂石山本愿寺的前线上,一时陷入病危,被送回了京都。幸亏得到了有日本第一名医之称的曲名濑道三的治疗,才挽回了一条命。到了年底,妻子阿槙也病倒了,光秀身体恢复也不理想,第二年春天,又抱病参加了纪州战役。之后的五六年,由于大病之后未能得到静养,再加上长年累月的野战生活,似乎立刻就衰老了下来。
也许是心力衰退的缘故,他从来没觉得睡过一天的安稳觉,夜里总是不停地做梦呓语,甚至出现了幻觉。
(难道原因在此?——)
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起初,光秀以为是在做梦。
前任将军义昭偷偷来到了光秀的丹波龟山城。
弥平次光春来到光秀的寝室向他汇报。
“请到大殿吧!”
光秀从床上坐起来,命令道。接着又倒下睡了,睡得很浅。早晨醒来后直觉得头痛欲裂,他想起了昨夜的这件事。
(我梦见将军殿下了。)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天正元年,义昭被信长赶跑后,已经不再是将军之身。后来,义昭奔走到广岛,寄身于毛利家,却不忘天下之梦,向四方派出密使积极促成反织田派的结盟。
他的野心却一次一次地落了空。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接连死去,本愿寺也屈膝向信长求和,纪州杂贺的地方武士集团也力量消减,如今可以指望的,也只有中国十州的元首毛利家。
毛利家缺少霸气。第一代的创业人元就曾留下遗言,把严禁霸气定为家规。
眼下,毛利家出于自卫,和信长指派的中国地区司令官羽柴秀吉正在交战,由于毛利家本来就无心争霸天下,打起仗来气势也并不凶猛,从信长、秀吉他们进攻者的角度来看,对方显然是消极应战。
义昭一直督促着毛利家的战事。虽说是寄人篱下,自己住的宫殿也是对方施舍的,他却唤来当代主公辉元,命令他速战速决。毛利家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地继续防守,有“奉将军之谕,讨伐逆贼信长”的名义总是多少对自己有利,并用它来鼓舞将士们的士气。义昭洞察到这一点,便把二十九岁的毛利家当代主公辉元的称谓改为“副将军”。毛利家的将士们多少都会把这一点引以为豪吧。
(真是时运不济啊。)
光秀得知义昭的近况后不禁心生怜悯。既然已经败者为寇,倒不如舍弃红尘做回他的和尚,看来义昭的固执已经渗透到了骨头里。
(对他来说,不停地策划阴谋也许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但从这一点来看,义昭算得上是个有趣的人。不过站在光秀自身的角度上却非常无趣。义昭是自己以前的主子,也是如今的主子信长最棘手的敌人。只要足利义昭还躲在山阳道的某个角落里继续着他的阴谋活动,那么信长背负的犯上之罪就无法减轻。
舍弃义昭而选择信长,光秀心里的痛苦随着时光流逝逐渐淡去,却还是尽量地不去想起义昭。
却阻止不了做梦。
义昭毫不客气地闯到光秀的梦里来。而且,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随着年纪的增长,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弥平次,我梦到将军殿下找上门来了。”
光秀走到起居室里说。
弥平次皱了皱眉头。他其实正是为了催促此事而来。
“殿下,这不是梦啊。昨晚,将军派人秘密前来求见,您亲口说让我把来人请到大殿。”
“我吗?”
光秀难以置信。之后又听弥平次描绘了当时的情景,好像确有其事,自己曾起身作出了指示。
“是不是幻觉呢?我最近似乎太累了。”
“您要好好休养。”
弥平次心痛地说,却也明白光秀目前根本无暇休息。信长又下达了新的命令,让光秀率军前往甲州讨伐武田胜赖,明天就该从丹波龟山出发了。只要一天是织田家的将领,就注定要忙碌得无法喘息。
(这种重荷之下的结局,要不就像林通胜和佐久间信盛一样被驱逐出去,要不就像荒木村重一样落得满门被抄斩的命运)
光秀无奈地感到,也许是身体不适的缘故,意志总是容易消沉。不仅仅是光秀,织田家的将领们也都是这种..心情吧。
“来者何人?”
“一个叫做辩观的和尚。他说在安艺广岛给将军殿下担任贴身侍卫。”
“应该是安艺人吧?”
光秀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要如何处置?”
“什么处置?”
光秀的脸开始失去血色。
“您要见他吗?”
弥平次追问道,光秀的表情与先前的一刻判若两人。他低垂着头,默默地陷入沉思中。
(要是见了,就该出大事了。)
光秀感到从下腹涌出一股凉气,他重新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来者的用意不用说都能猜到。一定是劝说自己谋反。义昭有个毛病,他经常不管不顾对方情况如何就派出密使,以前甚至给德川家康也送去手谕——
如要对我效忠,则剿杀信长。
更何况,光秀曾是拥立义昭的功臣,还担任过幕臣。而且,现在的指挥机构中光秀处于最高位,从前的幕臣将领们都按照信长的安排编在了光秀之下。也就是说,光秀在织田家的地位,类似于旧幕府派的总元帅。因此,义昭派来密使压根儿就不奇怪。
另外,义昭对同样是幕臣出身的细川藤孝倍感厌恶,对光秀则没有什么恶意。
(光秀更可靠。)
义昭似乎对光秀抱有很大的期望。再加上光秀待人宽厚有礼,在火烧比叡山等信长摧毁旧权威的破坏行动持批评态度,在公卿和住持们之间也颇有口碑。
(糟糕。)
此时义昭找上门来无疑会把光秀逼入绝境。荒木村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不见。”
光秀下定决心。
“打发他走吧。如果那个和尚留下什么手谕之类的,不要打开,当着他的面烧掉。”
弥平次一一照办。
幸好,知道这名和尚是义昭派来的密使的,只有弥平次一个人。
(应该不会走漏风声吧。一旦消息传出去,我就会成为第二个荒木村重。)
阿槙和女儿们也会被扔到火中活活烧死吧。光秀的儿子则会像浅井长政的儿子一样,被火棒穿透心窝而死。
光秀随军一同出征甲州。
武田信玄死后,甲州的势力圈虽由其子胜赖继承,长篠战役失利后家势却是一天不如一天,老臣和官员们也都人心背离。
信长虽然在长篠一战中大获全胜,却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全军撤退回了西部。可见他仍然对武田军队心存余悸。之后的七年,都不再见他有什么动作。
信长避免了从正面硬攻。他看到胜赖逐渐失去了人心,便采取了等待瓜熟蒂落的态度耐心地等待武田军队内部出现分裂。信长能够极其恰当地把握轻重缓急,这一点足以让光秀望尘莫及,光秀自己也再次认识到信长在器量和谋略上惊人的一面。
信州诹访有座法华寺。织田军逐个摧毁武田方面在信州的属城,进入到诹访郡后,信长便把这里作为大本营安扎了下来。
诹访郡原本是武田家的领属,当地的武士们背叛胜赖倒向了织田,他们纷纷聚集到大本营来向信长请安。
“你们看看。”
光秀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忍不住对身旁的同事们说道。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眼前的光景更能证明织田家的威武了。
(信长真是好运当头啊。)
光秀不得不承认。这十年来,信长多次面临绝境,甚至一年之内有好几次都让人觉得他将会一蹶不振,然而每次他都能抖擞精神,凭着自己的足智多谋逃脱困境。最近一两年来,信长总算盼来了曙光,曾经归属武田家的信浓势力,也甩掉胜赖转向投奔信长麾下。
(简直就像是一卷图画。)
而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来源于信长超常的能力。光秀虽然承认,但同时又一百个不情愿。信长能有今天的运势,也是自己这些辅佐们努力的结果。
有了这种自我意识,再加上光秀最近心力疲惫,开始变得爱回忆往事。
光秀忍不住感慨万千道:
“我们这么多年奔波于山川平原间,鞠躬尽瘁、竭尽所能,终于有了回报。”
不幸的是,光秀的这番感慨被信长听见了。他马上站起身来。
“十兵卫。”
说着他已经走到了光秀的身边。信长开始大发雷霆。他原本就厌 6076." >恶光秀故作聪明的一面,此刻正好逮着了机会。最近这些年,信长接二连三地把佐久间、林、荒木等多年的功臣赶走,内心又何尝平静过。光秀的话在他听来,就像是在嘲讽他。
“再说一遍。——你这家伙!”
他抓住了光秀的后脖颈。
“你什么时候、在哪里鞠躬尽瘁了?你倒是说说看。鞠躬尽瘁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信长推倒光秀,又把他脑袋撞到高高的栏杆上,然后挥拳如雨。
(我命休矣。)
光秀心想。他只觉得头晕眼花,衣服也被扯乱了,却仍默默忍受着。唯一让他受不了的是,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
(我、我要杀了他。)
此时,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一种想法,才能支撑住自己忍受的屈辱。光秀拼命地忍受着。等到信长放开了他,他已经恢复了往常平静的神情,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光秀又转战到甲信的各条战线上。
这一年的三月十一日,织田军将武田胜赖逼入绝境迫其自杀身亡,永禄年以来一直让信长坐立不安的武田家就此灭亡。
信长在四下逃散的人当中,得知足利义昭的密使就混在其中。可以说,这个人才是义昭组织反织田同盟的奔走者,曾经屡次设计让信长陷入困境的魔鬼。
他的大名叫作佐佐木次郎。是被信长铲除的南近江前守护六角(本姓为佐佐木)承祯的儿子,灭国后投身于义昭的帷幕之下,以擅长与各国外交而闻名。除了此人,还有光秀也认识的义昭的心腹人物大和淡路守以及僧上福院等人。
很快,就查清这些人躲藏在武田家的菩提寺bbr>藏书网——甲斐国山梨郡松里村的惠林寺里。
惠林寺是临济宗的大寺,自元祖梦窗国师开山后,领地俸禄三百贯,二百僧人在此常住。
拥有国师封号的高僧快川绍喜是这座寺的长老。已故信玄曾极尽礼仪把他从美浓的崇福寺请来,此僧以禅风俊逸而扬名,与信玄更是莫逆之交。
快川断然回绝道:
“不会把他们交出来的。”
织田家接连三次派出使者交涉,快川都不答应,还乘机放走了上面提到的三个人。
信长勃然大怒,下令道:
“把寺庙和和尚统统给我烧了!”
他指定了四名执行官。他们分别是织田九郎次郎、长谷川与次、关十郎右卫门和赤座七郎右卫门。他们带领着数百名士兵,把山上的僧侣一百五十余人悉数赶到楼门上,在楼下架起火笼点起熊熊大火,想把他们活活烧死。
快川坐在群僧之首。他靠在佛椅上,面对着脚底升起的凶猛火焰,吟诵道:
安禅未必须山水
心头灭却火亦凉
他最后咏诵的这首偈语一直流传了下来。
很快楼门就烧塌了,一百五十多人的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漫在空中,从这里的村落一直漂到了半里之外光秀的阵营中。
(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光秀的悲愤之情比任何人都来得激烈。快川绍喜出身于武士家庭,也是美浓土岐氏之后,与光秀同属一族。同族被烧焦的血肉气息,光秀实在是无法忍受。他本想放下帷幕烧香诵经,又怕传到信长的耳朵里,只好作罢。他不禁自嘲起自己的小心翼翼。
(要是能杀了他就好了。)
他嘴里反复念叨着杀这个字,却也只是动了动念头而已,他自己都不相信会有采取行动的勇气。
过了一个月——
光秀随同信长一道离开了甲州,经由安土回到了近江坂本城,期间又接到信长下达的新任务,再次来到安土城下的明智府邸。他继续扮演着忠实勤奋的织田家官吏,除此之外,光秀无法找到自己的定位。
去备中
信长从甲州回到安土时,已经是夏季了。
天气很热。
比起往年更加酷暑难当。然而,人们的忙碌并没有因为炎热而有所减轻。天下终于开始出现了新气象。
信长的统一大业自从平定甲州后,步入了一个新的台阶。他每夺取一处国土,便颁布自己的法律和经济政策。例如在商业方面,他撤销了垄断制度,废除了让百姓苦不堪言的通行税。随着信长征服范围的扩大,保守 7684." >的室町体制开始土崩瓦解,充满信长特点的合理性社会得以构建起来。这一革命版图,已经覆盖到东海、近畿、北陆和甲信地区。
接下来就轮到四国、关东以及这几年一直处于交战状态的中国地区。信长以安土为大本营,向四方都派出了大军。
中国 羽柴秀吉
四国 织田信孝(副将:丹羽长秀)
关东 泷川一益
负责关东的泷川一益已经侵入了上野,西部地区率领四国远征军的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则把大军聚集在大坂准备渡海作战。
光秀却暂时离开了前线的战务。他负责的近畿平定后局势渐缓,暂时可以休养兵马。信长却不肯给光秀喘息的机会。
“你负责接待三河殿下(家康)!”
信长命令他。
东海的家康终于摆脱了武田氏的威胁,从持久战中得以解脱出来。信长将骏河国赐给了家康。家康除了自己夺取的三河、远江两国之外,现在又拥有了新的一国。长期以来,家康一直充当织田家东部的防守堡,抵挡武田氏的西进,几度濒临灭亡的边缘也不曾背弃过与信长之间的盟约。而信长给家康的回报,不过是区区一国而已。
(大人未免太吝啬了。)
众人心下暗想。对待辅佐自己大业的同盟者,信长的谢礼也未免太不值一提了。然而,信长这么做固然有自己的理由。倘若给家康丰厚的属地,说不定他的势力会赶超织田家。信长死后,难保家康不会铲除织田家的子嗣,为了防患于未然,信长便把家康的势力限制在东海三国的领土上。
(信长公的心思复杂。)
此时看穿了信长用意的,正是负责中国地区的羽柴秀吉。信长要想平定天下,就得给诸将领论功行赏,维持他们的斗志。事实上,统一天下得以实现之日,德川家康、柴田胜家、丹波长秀、明智光秀、羽柴秀吉及泷川一益这六名高官,说什么也得各自获得数个国家的封地。信长也曾在众人面前信誓旦旦地承诺过要大家平分日本国土。然而,此事一旦成真,织田家的天下将化为泡影。实力过大的大名太多将军则无法控制,室町体制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于是顺理成章的,创业的功臣们会被扣上各种罪名而被接连除去。古代中国的汉朝成立当初,就对功臣们进行剿杀,他们甚至流传下谚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验证了这一事实。林通胜、佐久间信盛就已经被铲除,也许这正暗示着织田帝国成立后功臣们将要面临的命运。
(就算我再卖命,最后也只是死路一条吧。)
最近,光秀的这种不安情绪与日俱增。机灵的羽柴秀吉早就有所觉悟。幸亏他膝下无子,便向信长讨了他的老四于次丸作为养子,成人后取名秀胜,并立为嗣子。这样一来,无论秀吉拥有多么大的领地,最终还是要回到织田家的后代手中..t>。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秀吉敏锐地看透了信长的心思。
另外,秀吉中途从中国战场返回安土城汇报情况时,半真半假地请求道:
“将来把朝鲜让给我吧!”
表明自己并不在意封地。秀吉的用辞极其巧妙,他说:
中国地区很快就能拿下了。这场仗打完后,可以把中国各地分给野野村、福富、矢部、森等信长身边的将领。自己什么都不要。随后希望派自己去九州征战。九州平定后让自己统治一年。这一年期间储存兵粮,营建军舰,把九州献给信长后自己则渡海前往朝鲜。希望到时候能把朝鲜赏赐给自己。
信长听后大笑不止,夸赞道:
“筑前真是胸怀广阔啊!”
再回到家康封赏骏河国的话题。这份微薄的赏赐,家康并未表现出不满。他洞察出信长的用意,装作十分高兴的样子,立刻派了家臣前往安土城传话道:
“我会择日从滨松出发,前往谢恩。”
如此程度的封赏原本不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可以说这是家康采取的心术。这么一来,信长一定会觉得——
没想到,家康还是个谨慎可爱的家伙。
如果不给信长造成这种印象,恐怕今后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如果此时不表现出欣喜藏书网而是漠然应对的话,信长会起疑道:
家康这家伙难道不满足吗?
以后,信长就会把家康看成一个贪婪的野心家,凡事从这个角度来判断是非,迟早一天会算计着把他铲除。
五月十五日,家康抵达了安土城。
信长下令要全城大举款待,光秀就是这个时候被下达接待任务的。信长虽然仅仅赏给了家康一个国家,但他想通过这次的款待,来极力表现织田家对家康这么多年来支持自己的感激之情。
接待方案都由信长亲自构思,再逐条传达到执行官光秀这里。
信长为了迎接家康,甚至在安土城新建了一条路。家康从自己的领地出发后,信长还下令在家康每晚借宿之地,附近的大名都要前往请安或是招待。
例如近江番场,信长派出丹羽长秀一夜之间建好一处行宫,用作家康下榻。
安土城内则请来四大名家表演了能剧和狂言,还欣赏了丹波的梅若太夫的滑稽表演。梅若太夫的表演并不尽人意,信长大怒道:
“你竟敢让我在三河殿下面前丢人!”
他从座位上跳下来把这位表演家拽到家康面前,挥拳一顿暴揍。可见信长对家康的在意程度。
(此举是真是假。)
负责接待的光秀冷冷看着信长充满孩子气的举动。如果是真,那么信长对家康的招待也太超出常识了吧!只恐怕信长也觉得区区一个骏河国,太对不住家康了。信长一定是想用招待的方式,来弥补对家康封赏的不足吧。
(真狡猾。)
光秀看信长的眼光,开始充满了恶意。
信长极尽地主之谊,二十日(此时光秀已经离开了安土)在高云寺殿中举行的宴会上,信长甚至亲自为家康端菜倒酒。
家康还在安土城中的十七日,备中战线上的秀吉派了使者紧急求见信长,要求道:
“请大人出马。”
这几年,羽柴秀吉一直对毛利方面施加战斗和谋略的手段,终于成功地将毛利的主力部队引到备中,决一雌雄。秀吉恳请道,再往后请恕拙者无能,唯有请大人亲自出马,指挥军中万事。
——请恕拙者无能。
是秀吉故意这么说的。
秀吉拥有三万兵力,毛利也是同样三万,双方实力相当。不过,秀吉在决战到来之前,在毛利方面的备中高松城周围建起了长达二十六町的长堤,引入足守川的河水用作水攻,可以说秀吉占据了有利地形,气势冲天,一切都对秀吉有利。只要秀吉有心,完全可以以一己之力取胜。
然而,深知信长脾性的秀吉,却不敢自己独自打胜仗。自己以一名司令官的身份立下攻破毛利大军的巨大功绩,将来织田家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信长不知道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自己。摧毁敌人这一战功,应当非信长本人莫属。之前的主要战场上,也几乎都是由信长亲自指挥的。
“请务必出阵。”
秀吉的使者恳求道。此时,信长正在接待家康的筵席上,他双手拍膝道:
“嗯,我自然要去。”
信长当即决定,立即派了在场的堀久太郎作为上使前往备中转告秀吉:
“近日出发。”
同时,他向诸将下达了军令。光秀第一个接到了出发的命令。正好是家康到达安土后的第三天。这段时间,光秀每天都要到家康下榻的大宝坊,有时候忙得连觉都睡不上,又突然要随军出征。然而,何时何地都不能忤逆信长的命令,是织田家的家风。
而且,除了信长自己的大军外,织田家目前不在战线上的司令官,也唯独只有光秀一个人。
光秀把自己军中的大名细川忠兴、池田恒兴、盐川吉大夫、高山右近以及中川濑兵卫等人叫来,命令他们各自回城做好出发的准备。
光秀自己也要回城着手准备。他打算当天就离开安土,于是先去向家康告了别,回到城下的府中时,信长派来了上使。
“传令。”
来者道。光秀伏在下座接令,内容竟让他大吃一惊。
“赐出云、石见两国。但,收回现今的近江、丹波两国。”
光秀不禁愕然,忙追问原因。使者却答道:
“无可奉告。”
便转身离开了。
对丹波和近江这两座属国,爱好民政的光秀正为当地的治理忙得不亦乐乎。如今却要被收回。哪里,已经被夺走了。
而作为替代,信长口中要“赐”给自己的出云和石见,目前尚且属于敌人毛利家的领土。光秀愕然的理由就在此。事实上,他等于失去了俸禄。不仅仅是光秀,光秀手下的家臣们的领地也都消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变得一无所有了。
信长的意思是:
“把出云和石见抢过来。”
然而,征服这两个国家需要一年的时间。这一年,失去俸禄的光秀既无法养得起手下多达一万数千名的将士,也无法补充弹药。倘若短短几天就能进入山阴、征服敌人的话,也许还不至于活活饿死,然而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可以说这项处置让人摸不着头脑。
信长真正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越想越不明白。
近江、丹波两国紧邻京都,确实直接归属织田家管辖比较合理。然而为何却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回呢?
收回封地,让自己去抢夺敌人的领地。光秀和家臣们由于担心长期无米下锅,一定会与毛利军殊死搏斗。这样的话,信长平定中国的计划就能早日实现。
(……如此居心叵测。)
如果这确实是理由的话,简直就是在人的屁股上点上火催人快跑。
(人只是他利用的工具而已。)
光秀想道。这也是信长能取得今日之成就的一大优点。就像木匠钟爱凿子这一工具,严加挑选并通晓它的功能,才能充分利用,信长对待家臣们?也是一样。正因为如此,一介流民出身的光秀、无名无姓的秀吉才能得到提拔,他们的才能因而得到无限的发掘。光秀能有今日,不能不说是源自于信长这种近乎偏执的爱好,他却感觉到:
我这个工具,也许正在成为信长的眼中钉。
就连对待盟友家康,信长也不过才分给他一个骏河国而已。而自己只是信长捡来的一个工具,就更舍不得封赏领地了。
一旦解决了毛利,织田家将摆脱常年的苦战状态。那么,如同巨大工具的光秀将失去用途。到时候织田家旗下共有四五十万大军,只怕九州、奥州等地会主动率军前来投降。
(正好应验了“狡兔死、走狗烹”这句古话。)
织田家的历代老臣林通胜和佐久间信盛销声匿迹后,相同的命运降临到了光秀的头上。信长在驱赶前面的两人时,强加上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们放逐,对光秀则采取了“赏赐敌国领地”的手法,收回了光秀的领地。
(将来的事可以猜到。织田家唯一能生存的,也只有收养信长之子秀胜的秀吉一人了。)
十七日傍晚,光秀策马离开了安土城下,连夜疾驰,回到了自己位于琵琶湖南岸的居城。
“我要去备中。”
光秀告诉阿槙。
光秀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备中以外的地名,然而决心未定,他不能告诉阿槙。
(万一殃及到阿槙和孩子们。)
光秀的心里充满了畏惧。想到他们有可能会遭到荒木村重一家所受的苦难,光秀迟迟下不了决心。
“你怎么了?”
阿槙小声问道,她注意到光秀的脸色惨白。
“哦,没什么。我要去备中。”
光秀点头望着阿槙,他其实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备中。”
他微微地颔首,吞掉了后面的话。——真的要去吗?耳边有个声音似乎在问自己。
祈福
将京都盆地和丹波高原隔开的山峰中,有一座爱宕山。
这里是爱宕菩萨显灵的地方。
从京都盆地抬头仰望,这座山位于西面,因此相对于东山被唤做西山。每天黄昏,夕阳都会给这座山披上一层庄严肃穆的色彩,加深了人们对这座灵山的宗教幻想,信奉爱宕成为京都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千日参拜大典更是热闹非凡。
每年到了四月中亥这天都要举办,从山脚下的一鸟居蜿蜒八公里的险路,前来参拜的男女老少们就像蚂蚁一样络绎不绝。山麓有清泷的溪流经过,再往上走是试之岭,渡过渡猿桥便是遮天蔽日的桧杉林,虽是白天路上的光线却很暗。
而光秀选择的登山道,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光秀途经安土城、坂本城,回到了自己的领地丹波龟山。从龟山城向东北方向望去,爱宕山挡住了眼前的视线。
“我要去爱宕祈福。”
回到丹波龟山城的第三日,光秀开口道。他召集了自己手下的十三名将领,通知了备中远征一事,做好准备的部署后说道:
“我有个心愿,要独自前往山中祈福。”
各位将领们从光秀阴郁的表情中感受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息。
(该不会是。)
恐怕直觉到这一点的人不在少数。当然,这种想象确实跨度太大了。
然而,光秀的表情多少给了他们一些想象的依据。他们早已获悉,光秀名下的所有领地都被信长悉数卷走了。
反过来,信长承诺要把山阴的出云、石见二国赏给他。这两国都是敌国,在夺取它们之前,明智家的一万多名将士们将在不安、贫困与焦躁中度过。
这种不安蔓延在将领们之间。这种不安,给几名颇具直觉的将领们提供了想象的依据。
(殿下难道要?)
他们揣测道。
指的是造反。不过他们的理性又否定了这一点。他们认为自己的主人如此认真谨慎,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这种逆天的想法。他们是明智左马助(弥平次)光春和斋藤内藏助利三等人。他们是最早投靠在光秀之下的人,熟知光秀的性格,也很清楚光秀和信长的关系,以及在织田家的大殿上发生的种种非同寻常的事情。
(不过,殿下会忍耐的。)
他们也都觉得光秀应该忍耐。区区一个流浪汉能有如此际遇,做官十年就能当上享禄五十多万石的大名,这种奇迹可以说在这个国家是史无前例。而信长却用魔术实现了这一奇迹。光秀充其量只是魔术师信长的工具。既然是工具,就不能有常人般的感情。魔术师信长也从未要求过工具的感情,他只在乎功能如何。既然已经当上了五十多万石领地的大名,就必须忍受作为工具的代价。
可是,这个工具宣布要去——
“祈福。”
祈福是一种精神行为,不属于工具的行动范围。祈福需要住在寺院中日夜祈祷。当然,得要有心愿。然而,工具能有什么心愿呢?如果是自己身患隐疾尚且有情可原,但也没必要去祈福吧?——他们的想象力有了质的飞跃。
话虽如此,他们却没有勇气追问光秀:
“您要去祈祷何事呢?”
光秀一向寡言少语,行事孤单,家臣们很少能有介入的空间,这种问题自然不好轻易提出。如果换做是羽柴秀吉,想必秀吉的家臣们一定会轻松自然地提问吧。当然,秀吉根本就不信什么神灵菩萨,自然是不会有祈福这一传统的精神行动了——
二十五日清晨,光秀只带了几名随身侍从,离开了居住的龟山城。
天开始亮起来了。龟山这座小盆地一片翠绿,其中一条红褐色的小路直通保津川的方向。光秀骑马上了这条路。
水田里是百姓们。他们正在田里劳作。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小路上骑马经过的武士,就是这里的领主惟任日向守光秀。
光秀自从来到丹波,就爱上了这里的百姓。他酷爱掌管行政,一扫先前的各种弊政,竭力改善百姓们的生活。
有一回,郡里有位官员来找光秀告状,说村里有不少为了逃税隐藏不报的田地。
“这一点很难。官员要是太留意这些事情,国家就会失去活力。”
光秀提醒道。那名官员却不服气,想要教训光秀:
“世上老百姓的话最不能大意。他们多是奸懒谗猾之徒。”
当时,光秀是这么回答的:
“菩萨撒谎可以称之为方便,武士撒谎则可以称为武略。而百姓撒谎却找不到一个修饰它的好名分。所以说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百姓撒谎更可爱的了。”
光秀骑马奔走在路上。倘若通知他们自己的身份,他们便会从泥田中爬出来向自己下跪吧。光秀却不喜欢这么做。
他策马经过,到了保津川畔,乘着轻舟过了河。再往下一点,保津川流经山间水流较急,上游的龟山(龟冈)盆地一带,反而十分平坦。
上了岸,便是山路。
光秀开始登山。脚下的龟山盆地逐渐变得越来越小,到了百年桧一带,便看不见下面了。接下来便是在山里蜿蜒而行。这座山从丹波方向爬上来,十分险峻。
途中好几次都累得接不上气来,便停下来休息。光秀虽然看上去身体虚弱,往日年轻时,这种程度的山道根本算不上什么。看来到底是上了年纪了。
途中,他们坐在岩石的一角上吃着干粮。
“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光秀突然讲起了往事,“从来不吃午饭。”
他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至于光秀为何不吃午饭,随身的侍从们自然是无从知晓。
光秀出生在美浓,与海道边界的尾张相接,称得上是准先进地带,与京都相同,每日三餐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不用说,身为村落贵族的子弟,光秀也是在一日三餐的环境中长大的。然而自从背井离乡后,常年流浪在外,也在一日两餐的国家待过。越前就是如此。因此,光秀年轻时一直就保持一日两餐的习惯,到了织田家才恢复了三餐。光秀此时吃着干粮——
像这样吃午饭,已经有年头了。
他回忆起来到织田家之后的那些岁月。
不久,他们到了山上的爱宕显灵寺其中的一座,叫做威德院。这个称呼源自寺里供奉着威德明王,在山里被通称为西坊。
光秀突如其来的造访,让山里的僧人们都惊慌失措,光秀却安抚他们道:
“无需领主的待遇。把我当作寻常百姓就好。99lib?”
原因是比起受到繁冗的接待,光秀更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他想独自思考一些问题。
“请务必成全。”
他再三叮嘱道。
他先去入浴。贴身的小厮在一边伺候。
光秀低垂着头,任水流过脊背。他陷入在沉思中,甚至忘记了呼吸。只听得见他不时发出深深的叹息。
(殿下这是怎么了?)
小厮尚且年少,不懂大人的心思。他的表情还很纯真,根本无法理解在艰难处境中生存的困难。
“我想独自想些事情。”
光秀出于此意,才爬上了这座耸立于丹波、山城边境的爱宕山。然而事实上,光秀什么也没想。
他只是满怀懊恼。
光秀的大脑已经停止工作,只剩下神经在支配着他。精神到了极限状态,思考也会随之停止。只见他佝偻着背,脖子僵直,脸色惨白。这种思考的姿势,已经失去了原本应该有的活力和主动性,而是绝望放弃的姿势。
然而,光秀还是努力想要思考。
“殿下!”
小厮喊道。光秀猛然惊觉,怔怔地看着少年。少年天真无邪的脸是如此生动而富有活力,光秀不禁想道:
“难道这么小的孩子,也得被我拉下地狱吗?”
这不是思考,而是叹息。光秀并没有思考。
他只是在发呆。
小厮已经给光秀擦干了身体,光秀却没有站起来,而是低着头坐着不动。刚才小厮叫他是为了提醒他。
“干吗?”
光秀又是一惊,他仍然盯着小厮的脸。
“已经洗好了。”
“知道了。”
光秀走出了浴室。
更衣后,树丛间的光线已经逐渐暗淡了下来。
(我得去一趟大殿和后院。)
光秀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坐在走廊边上眺望着眼前的树林。他清楚地知道,现在必须要做决定了。
(时不我待。)
他只有这一个念想。
信长要出征山阳道,四天后他将从安土出发,当天抵达京都,晚上在本能寺投宿两晚。他的亲卫部队人数不多,防守薄弱。跟随信长出行的嫡子信忠住在离本能寺距离不远的妙觉寺,他的人马也最多五百骑兵左右,不足以构成威胁。
要是下手的话,会像捏碎鸡蛋壳一样容易吧。
而且,织田家各军的司令官们都身在远方。柴田胜家在北国,泷川一益在关东,羽柴秀吉在备中,丹羽长秀正率领大军集结在大坂,德川家康则带了寥寥无几的几名随从去了堺市参观。
京都一片空虚。
二十九日晚上,信长将要率领少数的亲卫部队住在防守空虚的京都。
真是天赐良机。
如果,光秀未能抓住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他的后半生将会在平凡中度过。机会让光秀有了想法。此前从未有过的念头,开始浮现在光秀的脑子里。
光秀狼狈得让人同情。
(干还是不干。)
他思索着。这个念头的出发点,仅仅是因为眼前的机会。机会突然降临。若是长久以来精打细算的计划,光秀反而不会这么茫然。他疲惫到丧失了自我,只好听天由命。
他祈福的目的便在此。走到显灵的佛像前,他抽了一支签,打算以此来决定自己的行动。
现在,他正坐在走廊边上。
他纹丝不动地望着树林中黑幢幢的阴影,是因为他害怕到佛前去抽签。连抽签这一动作,光秀都鼓不起勇气。如果是支吉签,光秀就不得不杀向本能寺了。反之是凶签的话,他也就只好领兵去备中了。然而,一想到前往备中,光秀就无比郁闷。说是郁闷,倒不如说他看不到活下去的方向。
走廊边的光秀犹豫不决。
该拿主意了。光秀挠挠脚,站起身来。脚边沾满了血的蚊子,来不及飞起来便横尸在地。
“走了。”
他从走廊上跃下,穿上了草鞋。99lib?踩着青苔进了杉木丛。三名贴身侍卫举着火把给他照路。
他再次沿着岩石间的险路攀去。
到了大殿。
大殿里供奉的胜军地藏受到武士们的尊崇。光秀并未踏进大殿,而是伫立在台阶下手持念珠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又取道前往后院。
后院据说更加灵验。
地点在岩石的前部,周围环绕着幽深的杉树林,山里的湿气很重。
传说每年中有几次,天竺、中国和日本的天狗会在后院的山峰上相聚。天竺的天狗首领是大夫日良,中国的天狗首领是大夫善界,日本的则是太郎坊大僧正。这三人相聚时,这座山峰便成为魔界,树梢上将停满了他们的家属小天狗们,据说数量达到了九亿四万多只。
光秀来到菩萨面前。
他拉了铃,先用神道教的方式击掌后,又按照佛教的方式数念珠诵经。
随后他走上台阶,拉开门,又点上烛火,举起抽签盒,开始朗诵经文。
自我得佛来
所经诸劫数
无量百千万
亿载阿僧祇
常说法教化
无数亿众生
令入于佛道
尔来无量劫
为度众生故
方便现涅磐
光秀原地坐着,把抽签盒举过自己的头顶晃了晃,孔中掉出一只签条来。光秀定睛望去。
是凶。
光秀呆坐在灯下。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气息也变得微弱起来。
“不是的。”
光秀喃喃自语道。他将那支签拿在手中,用尽全力折为两段。
(再抽一次。)
他再次举起竹签盒着急地晃了几下,又掉出一支签来。
还是凶。
光秀的心神被打乱了。他此刻狂躁得想要一脚踹飞眼前的菩萨。他又气急败坏地不停晃动着盒子,却不见有签掉出来,只听见竹签们在盒子里碰撞的声音。
终于有一支签掉落在他的膝盖上。
光秀望了一眼,便随手扔掉竹签,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大口呼吸着空气。
这次的签是吉签。
可是,抽了好几次才抽到的吉签,还能灵验吗?光秀把地上散落的竹签捡起来,一同折断了。
他用力继续折着,直到这些签变成小碎片,似乎还不解气,又用指甲去掐碎它们。
光秀走出了大殿。
他跃下台阶,沿着来时的路下山。他感到步履沉重、呼吸不畅。然而,他的决断却战胜了这份沉重,开始悄然滋生。就算没有菩萨的保佑,该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要付诸实施的。
光秀选择了实施。
不去考虑什么运气不运气,眼下只需要考虑如何去行动。至于行动的结果怎么样,光秀已经无从思考了。
(就算运气不济,大不了也就是一死而已。)
光秀阔步向前走着。既不慌乱,也不动摇。他朝着他认定的方向走去,步伐坚定。
时机
第二天,连歌师里村绍巴、同昌叱等人,从京都一侧的登山口赶了过来。
前天夜里,光秀突然派出使者向京都的绍巴发出邀请:
“请参加爱宕山西坊举办的连歌会。”
绍巴和昌叱等人一看是光秀的吩咐,连忙从清泷口上山而来。
连歌大师们是下午抵达的。傍晚,西坊的书院里开始举办连歌大会。
连歌的历史悠久。特别是到了室町时代,这项本属于京都贵族的文艺活动普及到了地方上的大名圈里,最近逐渐衰退。取而代之的是茶道。连歌和茶道虽说都是沙龙式的游乐,连歌是文艺性的,茶道却带有美术色彩。
比起连歌,信长更沉迷于茶道。可见他对美术的兴趣胜过文艺。织田家上一代的信秀酷爱连歌,甚至邀请连歌师宗祗前来助兴,信长却未能主动地继承父亲这一嗜好。
信长偏爱茶道也许是天生的癖好。与此类似的不胜枚举,例如他找出画师永乐并亲自加以保护,喜爱外国的奇装异服,他建造的安土城更是前所未闻的一大奇特建筑。
对茶道的爱好,应该说是来自道三的影响吧。浓姬从道三家中嫁过来时,第一次把茶道带到了织田家中。
信长的爱好也创造了一个时代。以京都和堺市为中心,茶道出现了空前的繁荣景象。
连歌却日渐衰退。这是因为信长举办茶会,..却不愿意举行连歌活动。信长的部将们也热衷于参加茶会,对连歌却不屑一顾。
也就是光秀和细川藤孝除外。自然而然的,连歌大师村里绍巴把光秀当作是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庇护者。
绍巴曾在信长那儿遭遇过霉运。当年,信长正忙着攻打美浓,在尾张建了小牧城。绍巴从京都赶来祝贺新城的完工。那时,信长要求道:
“来一句吧!”
绍巴于是当场咏歌一曲道:
清晨开户门,山麓见柳樱
没想到信长勃然大怒道:
“武家的新城,开门做什么?”
那架势恨不得要惩处他,吓得绍巴屁滚尿流地逃回了京都。从那以后,绍巴就对信长敬而远之。
“您这次这么突然,出什么事了吗?”
绍巴向光秀询问道。
“这个嘛……”
光秀在想该如何措辞。突然在京都和丹波国境的山里举行连歌会,按照常理确实是说不过去。
“这次大人命我去备中出征。这一走或许又是好几年,因此请京城的旧友们来会会连歌。其实——”
光秀表情阴郁。
“这次见到足下,实是有事相求。”
“我吗?——”
到底是什么事呢?
光秀却缄口不言。绍巴望着光秀逐渐阴沉下去的脸色,感到了不安。
里村绍巴虽说是个连歌师,同时也涉足于政界。他通过连歌宴会与亲王、公卿、大名们来往甚秘,自然对政界的消息了如指掌。时不时会有人托他去打探消息,或是传达口信什么的。
(日向守想让我做什么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打量着光秀的表情。后者脸上的焦躁和不安虽然很明显,却无从知晓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酒席很快就摆好了,每人的膝盖面前都放好了笔墨纸砚。
“就请日向守开个头吧!”
绍巴提议道。
在座的共有七八个人。专业的连歌师除了绍巴,还有坐在副宾坐席上的养子昌叱。兼如、心前等人,也与光秀相交甚密。其他还有西坊威德院的院主行祐、上坊大善院的院主宥源两人。
光秀被点名开头,好一番苦思冥想。连歌大会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开头的好坏。
众人坐席的顺序依次是:
光秀
威德院行祐
绍巴
大善院宥源
昌叱
坐在第三位的绍巴,看见光秀苦苦思考的样子,心下想道:
有点奇怪。
光秀的眼光游离,表情愁苦,要说只是为了给连歌起个头也未免太夸张了。
不久,光秀吟出自己的作品。
时辰已到,雨降五月
(天啊!)
绍巴不由得抬眼向光秀望去。光秀却低下头,避开了绍巴的视线。虽然无法捕捉到作者的表情,绍巴却能够深深体会到歌中的深意。
“时辰已到。”
这句话,应该体现了奋起的决心。而且,光秀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把“土岐”二字巧妙地寓意于其中。
光秀出身的明智一族,起源于美浓的土岐源氏。光秀心中充满自豪勾画出的鲜艳的家纹,正是土岐的桔梗图案。
雨降五月,字面上可解释为五月的下雨天,此时想来,其寓意俨然是一统天下的含义。
(莫非是要造反?)
绍巴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巨响,他手中握着的笔也像筛子似的抖个不停。
然而,只有绍巴一人朝着上面的方向理解,其他人都以为是指五月雨季的意思。即便如此,这首歌也做得极好。每个字都意味深长,让人感觉到一股气势。
接下来轮到威德院的行祐。这名僧人单纯地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温和地吟出了下文。
水涨庭山绿
这首歌的意思是,迎来了五月的雨季,河水的源头开始涨水,庭园里的山上也冒出了新绿。
“妙极了!”
绍巴发出一声职业诗人的惊叹,接着吟出了自己的下句。
花落阻水流
绍巴的寓意在于要阻挡光秀造反的决心。其中深意,只有光秀能够体会。
光秀抬起眼睛,紧紧注视着自己的文雅之交绍巴的脸。
绍巴躲开了他的视线。
“轮到下一位了。”
他特意提醒第四位的大善院宥源。
“好嘞。”
宥源接过来,对了一句,“风吹霞光暮”,很是平淡无奇。
众人散后,光秀把绍巴单独请到房里,用青春期少年般的口吻央求道:
“最近,我感到非常孤独。借着这次祈福,今晚能陪我说说话吗?”
绍巴不禁怜悯起眼前的光秀。他低声答道,如果不嫌弃的话自己很愿意。
两人面前摆着酒肴。下酒菜只有墨鱼干和炒豆。
“刚才我开头说的那句话,你明白意思了?”
光秀静静地开口道。绍巴却没有回答。
“我把足下当作朋友对待。接下来就算我说了些什么,你也不能告诉外人。”
“这是自然。”
绍巴无奈点头道。这对绍巴来说需要勇气。万一光秀造反失败的话,自己会被视作同罪而遭受诛连。
“过不了几天,天下就要易主了。从平氏将转为源氏。”
光秀接着说。信长自称为平氏。而光秀却是堂堂正正的美浓土岐源氏之后。他的意思是灭信长而夺天下。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
绍巴伸出双手,做出要捂住两耳的姿势。
光秀也觉得绍巴被自己选中很是不幸,然而,他有自己的理由。向绍巴倾>吐内心的想法,从而使自己下定决心。
绍巴是个社交人物。告诉此人,就等于向全世界做了宣告。一旦自己松了口,就再没有后路可退了。他想把自己逼上绝路。
“如果听到我推翻平氏的消息,”光秀说,“你就去向朝廷放话。我既然出身源氏,请封我为征夷大将军。借将军之命讨伐余贼,平定天下后,定将政权奉还朝廷,重现律令之天下。此乃光秀平生之志向,请务必告之。”
“我知道了。”
绍巴点点头,心里却为光秀此番言论的幼稚感到惊诧。说什么打倒信长夺取政权后,要把权力归还朝廷。可是朝廷早已没有政治统治的能力,只会徒增负担而已。
(也许是收揽人心的手段。)
绍巴又想。不过,这种手段也未必太粗糙了吧。想把日本的政治恢复到从前的律令制,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信长摧毁了室町体制,想要建立起顺应现实的政治经济体制,要推翻信长的光秀却没有什么政治理想,只是一味地幻想复古而已,这能行得通吗?
(总而言之——)
绍巴接着想。也许光秀的政权欲望并不强烈。与其说是夺权,倒不如说他最大的目的在于向信长报仇雪恨。信长一倒,政权自然会随机而来,然而在光秀的心目中,这只不过是附属性的产物而已。
最要紧的是,绍巴不想卷入此事太深。他找准时机便告辞走了。
绍巴走后,光秀上床睡觉,却辗转反侧。直到天色泛白,他也未曾合眼。
连歌会第二天也继续进行。众人不断地上下对歌,只有光秀举着笔,神思恍惚。
极度的睡眠不足让他无从思考。他疲惫的大脑近乎麻木,只有本能寺的白漆墙上瓦片的银光在眼前闪耀不定。
“轮到殿下您了。”
昌叱提醒他。
光秀猛地惊醒过来。此时他正沉浸在思考中,不禁脱口而出道:
“本能寺沟深似海。”
后来因赖山阳的诗而家喻户.99lib.晓的这一场景,此时的光秀却上演着剧中人。他不经意间咏出的这句话,意思是本能寺的外沟将有多深呢。
此时,倘若不是绍巴大声喊了一句:
“呀,这可不合适!”
还不知道光秀接下去要说出什么胡话来。
众人一句接一句地对着歌:
“色香皆醉花下。”
昌叱刚吟出上句,绍巴立刻接了下句:
“诸国长闲此时。”
到此为止,正好对满了一百句。
随后,寺里的和尚们端着盆上前来,请大家品尝粽子:
“这是寺里的特产。”
首先端到了上座的光秀面前。
“那就不客气了。”
光秀郑重其事地施了一礼,脑中却想着别的事情。他机械地伸出手,从盆里取出一只粽子。
众人也依次照做。
光秀将粽子放入口中。瞬间,众人都哑然地望着光秀。愿来,他没有剥皮,而是嚼起了竹叶。
直到光秀自己觉察后,才扔掉了粽子。
(到底怎么回事?)
绍巴不禁为光秀捏了一把汗。他的恍惚显然来自内心的孱弱。如此孱弱,又岂能夺得了天下?
晌午过后。
光秀带了黄金上山。他爽快地分给了众人。
爱宕灵寺分得了黄金三十片和铜板五百贯,祈福地的西坊威德院分得了五百两。绍巴等连歌师则分别拿到了五十两。
光秀下了山。
他径直回了丹波龟山城,当天晚上,一夜无梦。
翌日二十八日,城下人马声开始嘈杂。动员令刚刚下达,回到国内各处领地的家臣和官员们都纷纷集结到了城下。
“现在来了多少人?”
光秀询问着人数,他显得异常焦躁。人马逐渐增加到两千、五千、七千。估计再有一两天,就能凑齐明智家的所有兵马一万多人。
光秀还在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揭竿而起。到了这个时候,光秀孱弱的心仍旧摇摆不定。
第二天夜里,光秀终于下定决心,把左马助光春和斋藤内藏助利三叫到了自己房里。
二人到了后。
“你们进来。”
光秀把两人招进自己的蚊帐中。光凭这一点,两人就觉察到光秀接下来要交待的事情一定是非同小可。
叛旗
光秀在龟山城的寝室,用一扇杉木门将走廊隔开,里面有两间榻榻米,大小分别是八帖和六帖。那个时代流行简洁之风。大名崇尚华美的生活,是在万事喜爱张扬的秀吉夺得天下,出现了桃山时代的建筑盛世之后的事情。
光秀习惯在八帖的榻.榻米房间里挂上青色的蚊帐入睡。
“到蚊帐里来。”
他指的就是这床蚊帐。空间约有四帖大小,里面没有放被褥,估计是光秀自己收拾起来了。
蚊帐外点了三支烛火,发出微弱的光。昏暗的烛火轻微地摇晃着,透过青色的蚊帐照了进来。
明智左马助(弥平次)光春、斋藤内藏助利三这二人的脸,此刻正浮现在这被染成青黑色的烛火中。
近来,弥平次光春变得有些消瘦。
斋藤利三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他红褐色的脸庞略显肥胖,脑袋油润光泽,一看就知道此人性格外向,比起运筹帷幄更擅长于实际作战。
“我把你们叫到这里..,乃是出自内心。下面我所说的话,你们不要从家臣的角度,而是当作是我光秀来听。要知道,无需顾虑上下关系。就把自己当作是日向守光秀,听了再讲你们的想法便是。”
讲完这番话后,光秀便缄口不言了。长久的沉默中,只听见光秀的鼻息,他却迟迟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光秀抬起脸。
“讲不出口。”
他对将要说出的话感到害怕,也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无奈之下,光秀只好取来纸砚,在小册子上写了一首诗歌。他意识到,眼下无法用理论来表白自己心中所想。唯一的办法是通过诗歌来向对方抒发自己的情感。别无他法。光秀正在酝酿的事情,十之八九会将自己的家臣以及他们的家人打下地狱里。而这种强加于人的做法,就算是主人也未必拥有这种权利。
只能通过作诗来表达。光秀本想写一首诗,脑中却满是散文般的词句,无法成诗。
他终于挥笔写道:
不懂吾心之人,言其欲言
惟不惜身,亦不惜名
依照光秀的水平,这首诗歌并不算出色。然而,光秀却认为,只要他们能悟出其中意思也就足够了。
弥平次接过来看过后,默默地转给了斋藤利三。利三看后,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却没有还给光秀,而是折好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遵命便是。”
利三道。仅此一举就明白了,可见他们无意中已经有所察觉。
“你们明白了吗?”
光秀画蛇添足地问道。
“如不能体察主人之心事,难为臣子。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敢相信。”
弥平次光春低头道。弥平次和斋藤利三,都无法赞成光秀的这一举动。
从政略上来看,失败的可能性更大。如果在本能寺袭击信长,确实能轻易杀了>藏书网信长。只要占领了京城,公卿们则会倒向光秀,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也很简单。然而,织田家的群豪们能站在光秀这一边吗?恐怕不会吧。羽柴秀吉远在备中和毛利军交战,应该鞭长莫及,北陆的柴田胜家却可以立即南下而制天下。胜家是织田家的首席家臣,光秀不过是后起之秀,要论大名的数量,支持对方的大名则要多得多。光秀这边,顶多也就是细川藤孝和筒井顺庆会看在多年的友谊和姻亲关系而助自己一臂之力。
正在大坂集结兵力的信长的三子织田信孝也会展开强劲的反攻,织田家长年以来的盟友德川家康虽然眼下正在堺市参观,只要一息尚存就会逃回本国,以吊唁信长的名义召集大名们前来讨伐。众人都知道只要除去光秀就能夺得天下,他们会抱着强烈的欲望和贪念从四面八方进攻京都,各显神通。而光秀要凭一己之身来抵挡这些。凡人不可能做到。
再说说世人的舆论。
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是家康举旗造反,世人会认为这是政治斗争。因为德川家虽然比不上织田家的规模,两者却属于盟国关系。这与源赖朝制平家而得天下是同一个道理。然而,光秀制信长却不是争斗,而是谋反。这是由于光秀原本不是大名,而是身无分文地投靠到织田家,受到信长的提拔,也就等于是织田家的食客。世间自然不会将此行动看作是政治斗争,而是当作道德上的问题来看待。这一点对光秀不利。当然,想推翻光秀夺取天下的那些人,也会利用这一点作为进军的口号,博取世间的同情来收揽大大小小的大名们。
(好处将落在他们手里。殿下杀了信长,只会成为别人口中之食。)
弥平次光春心想。
他却没有出声。他觉得,光秀一定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斋藤利三提出反对。他和光春的想法一致。他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不可为之啊!”
他最后强调道。
光秀盯着帐外的烛火,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开口道:
“你们说的种种,我都考虑过了。再三考虑后做了这个决定。已经不能回头了。如果你们不赞成,就马上杀了我吧!”
“杀了殿下吗?”
“没错。没什么好犹豫的。”
光秀把腰刀拔出来,放在他们的膝盖旁。这也是光秀把他们叫过来的主要目的之一。
其实,从理论上而言,光秀已经无从反驳他们的意见。光秀自己也同意他们的反对意见。然而,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感情上却无法接受。
“你们要是杀不了我,就把自己的命给我。”
此时的光秀,更像是在恳求他们从二选一。
弥平次光春长叹了一声。他本想大喊自己与光秀同生共死,无奈斋藤利三还在身旁。应该让利三先表态。利三是中途才跟随光秀的,主仆之间的感情自然与弥平次不一样。
“殿下,”斋藤内藏助利三压低声音问道,“殿下所言之事,除了我藏书网二人,可曾向别人提起过?”
“有。”
光秀艰难地回答道。他告诉二人,自己考虑到京城宫廷的关系,同时也为了不让自己犹豫不定,便将心思透露给了连歌师里村绍巴。
“——既然事已至此,”利三唏嘘道,“那就没办法了。即使我等劝谏殿下,让您回心转意,然而人言可畏,终究会传到安土殿下那里。到时候,您就会重蹈摄州殿下(荒木村重)的前车之鉴了。这样我反倒不想那么多了,当抢在殿下前面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说得好!”
光秀略微颌首谢过,又把目光转向了弥平次。弥平次点头小声道:
“我与内藏助殿下的想法一样。”
光秀放下心来,他闭上眼睛片刻,似乎感到很困惑:
“刚才,内藏助提到会谣言四起,我却没有私心。”
他不自然地开口道,又扯上了前任将军义昭的事情。义昭正在中国流亡,作为毛利军的精神支柱正身兼对织田作战的名义上的大元帅。义昭如此固执,终究是为了重建足利幕府。
光秀要说的是,自己要辅佐义昭。他回忆起自己年少气盛的时候道:
“想我这前半生,为了光复足利幕府而呕心沥血。虽说后世风云变动,无奈步入他途,如今我想重新拾起年轻时的信念,从信长手里夺回天下奉还给中国的义昭殿下。”
光秀的言辞前后不一致。前几天,他在爱宕山上对里村绍巴透露心思时,说的是要把天下还给朝廷,恢复日本原先的律令制,如今却又说要还给足利家。不管哪一种说法都是光秀的真情流露,在爱宕山也好,在此刻的帐中也好,光秀都含着热泪哽咽不已。其实这些无非都是光秀为了给自己的举动找到合理的借口,从而摆脱自己忤逆犯上的罪名而已。
斋藤利三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双眼圆睁,紧咬下唇道:
“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的语气有些粗暴。
“大丈夫行事应当机立断。与其这样迟疑不决、左顾右盼,再用些小花招掩人耳目,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夺了天下。殿下出自源氏,当然有资格当上征夷大将军。管他什么忤逆还是篡位,要做的是堂堂正正地成为天下之主,安抚民心,开辟太平盛世。如果您还在考虑,当然应该思前想后,一旦您已经下定决心,就不能再有畏惧之心了。”
(夺得天下。——)
光秀用自己的感情来重新品位这句话。不言而喻,就像发泡般迅速膨胀到血液中,浑身涌起的感动已经超越了成败与否。
(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啊。)
光秀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就在此刻,他想起了幼时曾经对自己百般疼爱的斋藤道三,他经历的人生可谓是波澜万丈。
(道三山城入道才称得上是风云的化身。道三欣赏自己和信长,并想以衣钵相传,至少他是从师徒的眼光来看待的。而两人同为山城入道门下的弟子,却要在本能寺兵刃相见。这一切,也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
与道三这一代的凶狠手段相比,自己要讨线信长夺得天下只不过是区区小事,根本不值得伤感。
道三做的远远不止这些,而且其数量数不胜数。而这一切,都是在保护美浓不受外敌侵略、摧毁中世纪的愚昧和权威从而实现近代化的美名下进行的。道三打着这些牌子,每次都给自己的行动寻找堂皇的借口,堵住了美浓人的不满。
(要能做到道三山城入道那样就好了。)
光秀想,他试图以此来鼓舞自己。然而,光秀太过于聪明了。他知道自己与道三本就是两种人,而且时代也不同。正因为道三生在那个时代才能造就道三的一生。当初的乱世如今却已经逐渐褪色,天下开始朝着统一的方向行进。天下大统之前人们会渴望秩序,有了秩序后又会憧憬维持秩序的道德。光秀也心知肚明。他始终摆脱不了会受到世人辱骂的恐惧,从而压抑着他的意志。
光秀让二人退下了。
翌日清晨,光秀走出府中外间的书院,已经恢复到了平时作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官的状态。他只是吩咐了运送行李的马队出发前往西部的战场。
马队大概有一百多匹马。身上驮的是军粮、马粮和用于铁炮的弹药等。这些军需物资都按照信长的指示运往备中的战场,家臣和百姓们自然不会对光秀产生任何疑心。
同时,光秀又向京都派出探子,确认信长下榻本能寺的消息是否准确无误。
他的头脑开始能动性地行动起来,却也有未付诸实施的准备工作。对很可能前来支援自己的丹后宫津城的细川藤孝、大和的筒井顺庆,他却没有事先写信告知。他原本也打算提前通知他们,以获得他们的参与,然而最终还是否定了。一旦途中走漏风声,整个计划就会功亏一篑了。光秀放弃了寻找同盟,而是决定单独行动。
终于迎来了从龟山城出发的这一天。日期是天正十年六月一日。
除了斋藤利三和明智弥平次之外,其他人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天会成为巨大的命运转折点。
“夜里出发。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时刻。大家注意听吹号角。”
他一大早就下达了通知。这种事务性的工作,也与平常并无二异。
天黑了下来。光秀开始了最初的行动。他把各个分队的队长们召集到城馆里的大殿中。
“京都的森兰丸(信长的心腹)刚刚派了急使过来。原定计划有变动,大家不要出什么差错。”
光秀说道。随后他解释道,计划变更是由于信长要检阅出阵前的部队。因此取消直接去备中的计划,而是先绕道京城。
分队长们答应后各自分头去了。
很快就响起了出发的号角声,大军在城外的野地上集合。
人数共一万三千人。光秀将他们分为三支部队。第一队由明智左马助光春统帅。光秀又安排了四天王但马、村上和泉、妻木主计、三宅式部等赫赫有名的勇将们作为副将。
这天夜里,月亮没有出来。中军队列中,九幅象征着明智家的青色桔梗旗在火把中迎风飞舞。
于是——织田家中被誉为军纪最好的一支大军开始出动了。
本能寺
光秀的大军从丹波龟山出发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队伍朝东而行。
“不是应该往西吗?”
士兵们起先对行军的方向感到疑问。从龟山去备中(冈山县),通常要取道三草越。三草越是位于大阪府北部能势附近的山岭,翻过此处就到了播州(兵库县)。要是这么走的话,就必然要从丹波龟山向西行进。
大军却朝着东方蠕动。向东翻过了老山坡,就进入了京都盆地。
各队的分队长们却打消了士兵们的疑虑。理由是信长要在本能寺进行阅兵。负责解释工作的队长们都对此深信不疑。
知道真相的,除了光秀只有五个人。光秀在对明智左马助、斋藤内藏助透露后,又告诉了三名重臣。
道路十分狭窄。
步兵们分为两列步行,骑兵们则依次通过。时不时有传令骑兵经过,士兵们则侧身一旁空出道路。龟山往东到了王子便是龟山盆地的尽头,后面是大片的森林。这里的坡道很陡,森林上空是数不清的星星,预示着明天的好天气。
终于过了老山坡。估计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过了。)
这时,骑在马上的光秀才终于从心理状态过渡到现实的物理状态中。一旦到了这里,光秀除了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一物理走向外,别无他路。
沿着老山坡下山的光秀,既非革命家,也不是什么武将。他是一个将自己的性命变成一把匕首,笔直刺向对方的单纯刚劲的刺客。只是,同样身为刺客,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手下还率领着一万数千名大军。
下山的途中,半山腰有一个叫做沓挂的村落。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把马掌的钉子和草鞋挂在门口卖给路人,因而得了此名。从很早以前就被用作歇脚的驿站。
光秀命令大军原地休息,补充干粮。他自己则进了村里的老神社,叫来分队长矢野源右卫门,告知了自己的计划。
源右卫门是远江人,为人一向朴实,很受光秀喜爱。光秀向他透露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他却面色不改。他只是想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光秀任命他为先头部队的队长先行离开。目的是为了防止大军中有人觉察到光秀的意图而先跑到本能寺去报告。而且,行军途中,当地人也可能怀疑部队的来意蹊跷而通知本能寺。这些情况都必须阻止。
矢野源右卫门领命出发了。
大军歇息片刻后,又开始沿着山坡继续下山。
山坡的尽头是一片原野。这边的原野属于名为“桂”的地区。
桂有条河,叫做桂川。渡了河,向东而去的道路十分宽敞,一直通到京都的七条。估计离本能寺有个七八公里吧。
夜更深了。
身为指挥官的光秀果然心思缜密。他最初就把桂作为准备进攻的地点,并且正在付诸实施。光秀下达了军令。
“把马掌上的铁钉扔了。”
行军中马掌不可缺少,进入战斗后却反而变得多余。扔掉意味着战场已经离得不远了。只是,战场究竟在哪里呢?众人都满腹狐疑。
“徒步之人都换上新草鞋。”
光秀的军令非常具体。
“持枪的人把火绳切成一尺五寸长,手里要拿五根。五根都点上火。一定要倒着拿,免得火灭了。”
这些都是要隆重开战前的准备。
大军一同渡过了桂川。过了河,将士们才得知这一震惊的消息。
“敌人在本能寺。”
这个攻击目标太出人意料了。信长就在本能寺里。竟然要讨伐这位右大臣。斋藤内藏助鼓舞士兵道:
“从今日起殿下要成为天下的主人。所有人都听好了,如今正是你们立功的大好时机。将士们都要勇往直前,振兴家道。万一战死沙场,一定会让你们的兄弟子嗣继承家业,无兄弟子嗣的则找出姻亲之人继承。大家都要齐心协力。”
号角吹响了。一万数千人浩浩荡荡向东奔去。
斋藤内藏助的队伍抵达京都市内时,大约是凌晨五点。
这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甚至把京都城里木门的开启方法都教给了士兵。另外,他考虑到所有的大军都走相同的道路会浪费时间,便分成小组各选道路,分别向本能寺开进。
内藏助的指示极其到位。他不仅告诉众人本能寺大致的位置,而是连拂晓后出现在面前的形状都细致描述了一番。本能寺树木茂盛,晚上看上去像是一片森林,其中有一棵枝叶参天的皂荚树。内藏助告诉大家,那就是标志。
本能寺是以日莲为宗祖的本门法华宗五大本山之一。创建于足利中期,之后又辗转于京都的市内,到了信长的时期定址于四条的西洞院。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信长如此频繁地光顾京城,却始终不曾在京城里建自己的城馆。以前,他曾经为将军义昭建了将军府,却没有他自己的府邸。最近,他总算在押小路室町建了一座通称为二条馆的房子,建好后却改变主意,送给了皇太子诚仁亲王。即二条新御所。
信长自己则大多借宿在寺庙里。之前一直选在斋藤道三度过僧侣时代的妙觉寺,这段时间却多停留在本能寺。
想必这一点体现出了信长的经济观念。盖房子不仅花钱,还需要维持。哪怕是一文钱,也要用于天下谋略,因此这笔费用对信长这个合理主义者而言,完全是浪费。
取而代之的是对本能寺进行的大规模城郭改造。这是最近的事情。这段时间开始动工,迁走附近的民宅,周围新挖了沟,挖出的土砌成土堡垒,又在各处安装城门,监视人们的进出。按照信长的经济观念,有这种程度的话,就算信长不在,寺里也能维持安全吧。沟和堡垒、围墙什么的都建好了,围墙尚未涂漆。
这天白天,右大臣信长接待了公卿一众的来访,晚上,嫡子左中将信忠过来闲聊。信忠二十五岁,最近和信长一同来到京都,和手下的五百人马借宿在信长之前下榻的妙觉寺里。顺便提一句,信长在本能寺的人手,仅有二百名而已。
这天晚上,信长的心情好得出奇,畅谈甚欢,乃至忘记了时间。信忠告辞要走,信长仍挽留道:
“着什么急嘛?”
信长今年满四十八岁了。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结实筋骨,声音洪亮,眼神锐利,让人感觉不到有半点衰老。这天夜里却老是提起往事。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回忆着自己戎马倥偬的半生,不时扯出其中的登场人物,时而讽刺,时而赞赏,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信长从未追忆过自己的过去,更不曾这么长时间滔滔不绝过。
听众除了信忠外,还有文官村井贞胜以下的几名心腹,他们也觉得今天的信长有些不同寻常。
夜深了,信忠告辞后回到自己借宿的妙觉寺。
信长有些疲倦。他没让侍女们伺候更衣,而是自己换上白绸缎的睡衣上了床。外间里有守夜的小厮们,其中就有信长的宠童森兰丸。今年虚岁十八岁,虽然已经过了少年期,却依照信长的吩咐仍旧保持着少年的发型和着装。森家原是美浓的名门,亡父可成曾是斋藤道三的部下,后来投靠了织田家,当上了美浓兼山城的城主,在与浅井、朝仓的战斗中殉职。信长代为照顾可成的遗孤,尤其钟爱兰丸,赐给他美浓岩村五万石的封地,还特许他保持少年的装束掌管印章。
拂晓前,隐隐约约传来人群的嘈杂声和铁炮声,警觉的信长睁开了眼睛。
“兰丸,外面什么动静?”
他隔着拉门问道。信长心想,一定是士兵们发生了争吵吧。兰丸也注意到了,他回了一句,“我这就去看看”,便跑出走廊爬上栏杆四下张望。东方的天空云层很厚,微微带着彩色的光芒,天很快就要亮了。
拂晓背后有军队在前行,望得见旗帜舞动,而那些旗帜,是此刻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京都的明智光秀的青色桔梗旗。
兰丸从高高的栏杆上跳下,跑回到信长的房间。
信长已经点上了灯。
“是谋反。”
兰丸跪地报告了信长。旁边的长谷川宗仁是堺市的商人,也是信长喜爱的茶艺师,在他眼里,信长丝毫没有慌乱。只是两眼突然放着光。
“对方是谁?”
“惟任光秀。”
兰丸回答道。信长习惯性地侧了侧脑袋。随后又立即开口道:
“真是没办法。”
这是信长对眼前的事变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的措辞一向简短,让人不明所以。是指既然已经被叛军包围,那就没办法了,还是信长另有其他深意呢?这个爱唱“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的小曲的男子,否定灵魂的存在,信奉无神论的虚无主义者,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不停地工作,如今要死在半路上了。他在一瞬间能动性地放弃一切,已无需再论对错。
之后信长的举动也让人瞠目结舌。
他先是取了弓箭上了高栏,接连放了数箭,很快就啪的一声断了弦。信长扔了弓箭,迅速地举起长枪,奔跑在长廊上,很快就击落了两三名从..四面八方试图爬上高栏的敌人。
虽然这些举动根本无益于事态的解决,信长却还是奋战着。不知道这个全身就像装了弹簧一样的战士究竟是打算战斗到最后一息呢,还是出自他想给自己的一生划上完美的句号这一审美意识,恐怕这几种因素都交织在了一起。
信长尊重自己的审美意识,同时强加于人,由此还杀了数不清的人,然而他在结束自己生命的最后关头坚持得最为彻底。
他跑进房间,立即吩咐宗仁:
“你不是武士,用不着死。你带着女人们快逃。信长如果连累了这些女人们,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他大声呵斥着战战兢兢的宗仁,让他照着做了。随后,信长在大殿里点了火,又回到走廊上。明智军已经把庭院围得水泄不通了。
大军在前,信长的侍卫们操起身边所有的武器展开了殊死搏斗,就连马厩都成为厮杀的战场。侍卫们接连战死,借宿在百姓家中的侍卫们也赶来相助,却都被斩杀于乱军之中。
这时,有个人沿着走廊跑到信长的身旁,报上了自己的家名。此人叫做安田作兵卫国次,美浓石津郡出身,枪法在明智家无人能及。他握枪屏息喊道:
“右大.99lib.臣,对不住了!”
信长转过脸来,对着来人大吼了一声。安田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不由得双膝一软,跪拜在信长面前。
信长头也不回地跑进大殿,关上了厚重的大门,又把里间的门拉上。他坐下后,伸手把烛台拉到自己面前。
接下来,信长在这个世上最后要做的事情,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是如此高傲,岂能允许别人来玷污他的身体。
信长切腹后,身后是否有人帮他斩首,尚且无从得知。只见他的头颅落地,身体终于停止了动作,很快就被火焰吞没,化为了灰烬。
就在信长死前不久,他的夫人浓姬倒在了庭院里的血泊中。浓姬之前从未离开过居住的后宫,这次经不住信长的劝诱才一起出了安土城,借宿在京城的本能寺。
“敌人是光秀!”
不知道浓姬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作何感想。她立即起身换装,在头上缠了两道布条,又在辻花印染的窄袖和服的两肩上系上一条浅蓝色的带子,手握白柄腰刀来到大殿前的庭院,搏斗中被明智家山本三右卫门的长枪刺中,当场咽了气。浓姬终生不育,最终也未能给亲生父亲道三留下后代。
死亡仍在继续。
再看看借宿在妙觉寺中的信长嫡子信忠。
妙觉寺位于室町的药师寺町,紧挨着二条新御所,中间有石墙阻隔。
信忠发觉妙觉寺不利于防守,便率领全部人马冲出重围,转移到了二条新御所。
转移后,信忠担心会给新御所的主人诚仁亲王带来杀身之祸,便向对方派出军使,要求战斗之前先把亲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此时,光秀正在三条堀川坐镇指挥,他立刻表示同意。
亲王从东门乘轿子离开了。这顶轿子十分简陋,还是当时正好在场的连歌师里村绍巴找遍了大街小巷才弄到手的。
亲王走后,铁炮声大作,战斗打响了。
信忠的手下有不少长者。当年斋藤道三的家臣猪子兵助就是其中一人。信长年轻时,道三曾和他在富田的圣德寺进行丈人和女婿的会面,回去的路上,道三问道,“兵 52a9." >助,你觉得信长怎么样?”,提到的那个猪子兵助就是他。当时, 5175." >兵助回答说,“比传闻的还要呆。”道三却摇头道:.99lib?
“恐怕我的子孙,将来要为他牵马呢。”
道三在长良川的河畔死在养子的手下,而信长的作为却大大超出了道三的预言,而且,就在今晚,信长死在了道三夫人小见方的外甥、其聪明才智曾经深受道三喜爱的光秀手下。兵助见证了这三代人之间的恩怨。说句题外话,兵助后来得以逃生。他在二条新御所沦陷后侥幸在乱军之中逃脱,后来又投靠了秀吉,得以保全了余生。
信忠顽强抵抗,一直到了上午十点,才放火烧了二条新御所,掏出短刀切腹自尽,临死前还吩咐道:
“把我的尸体扔到走廊下面。”
他让镰田新介砍了项上人头一命呜呼。熊熊大火吞没了整个御所,包括这个信长嫡子的尸体在内,全部都化为了灰烬。
幽斋
细川藤孝正在丹后宫津城里。
这座城正对着若狭湾,海天一色,以短歌著名的名胜地天桥就在附近,这里的环境再适合这个风雅的男子不过了。
藤孝现在的领地丹波粮食产量达十二万三千五百石。他任命了长冈玄藩、松井康之等有能之士作为家臣,他的嫡子忠兴也气度不凡,足以继承他的家业。藤孝今年满四十八岁,相对他的前半生,恐怕现在正处在最幸福的时期。
藤孝精通各种文雅之道,而且在各个领域都有所建树。然而,在热爱传统这一点上,相信没有人能够bbr>..比得过他。
在诗歌方面,藤孝也深得公卿三条西实枝的秘传,成为古今传授的宗家,书法上则担心御家流失传,特地派出家臣清原秋共这一老幕臣前往越前学习。因为他听说,越前的偏僻之处有个姓氏不详名为孝成的人,继承了尊圆法亲王之后的笔法。京城的公卿乌丸光广和飞鸟井雅宣被藤孝的这些善行所感动,甚至提议道:
就请殿下来做书法的守护神吧。
藤孝对维持传统表现出的狂热,一是和他的性格有关。二是因为京都的传统自从应仁的战乱以来便逐步走向没落。他一定是感觉到了巨大的使命感,只有自己能重新发掘这些传统并流传后世。且不论藤孝曾是幕臣,作为一个有识之士渴望重建足利幕府的心愿,也滋生出维持传统的使命感。
足利幕府却被信长摧毁了。
藤孝认可了这一事实。他觉得这些并不矛盾。
“信长公恢复了天子、公卿这一传统。”
藤孝很是高兴。想想就知道,比起足利,天子、公卿的传统显然更加历史久远,味道也更加醇美。于是,藤孝对信长的政治方向,毫不抵抗就全盘加以接受了。
而且,信长还给他营造了无比幸福的环境。
他当上了享有十二万石以上的大名。信长就像一个巨大的福神。
从前的穷困潦倒,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年轻时拥立流亡的将军躲藏在近江的朽木谷,为了挑灯夜读甚至到神社去偷灯油,有时候饥不裹腹,甚至剪了妻子的头发去换钱。
流亡辗转中,总算遇到了信长这个千年不遇的伯乐,又当上了织田家的大名。
严格地讲,藤孝并不是大名。他的儿子忠兴才是。
其中有缘由。两年前,信长封给他丹后一国十二多万石时,藤孝没有接受。而是用其子忠兴的名义要了过来。
“真是个守规矩的人。”
那时,信长很是敬佩。藤孝是足利家的旧臣。一仆不侍二主,藤孝演出了这一幕有教养的场景。
实际上没任何区别。藤孝终究是这个新领国的统治者,细川家?的当代主公,官位为从四位下侍从,丝毫没有变化。
只是名义上属于忠兴。
这个聪明的男子有这种巧妙之处,也许会有人认为,这种明哲保身的智慧不如说成是奸佞。
藤孝在安土接到出兵备中的命令后,便立即赶回丹后宫津做准备。
细川藤孝通常都属于明智兵团。这是织田家的军制。织田家下面有五大军团,分别由柴田、丹羽、羽柴、泷川和明智统帅,较小的大名们则分属于其中的某个军团。他们被称作与力大名。细川藤孝和筒井顺庆两人都是光秀的与力大名。
藤孝计划从丹后宫津直接前往备中。和信长、光秀在那里碰头。
天正十年六月三日。
这一天,藤孝正准备从宫津出发。他还不知道,昨晚信长已经死在了本能寺。
大军按照预定时间出发了。嫡子忠兴在前面指挥,父亲藤孝则负责殿后。
当天,前队跟随忠兴出了城门。
负责后队的藤孝离出发还稍有时间,便在里屋里品茶。
和他在一起的是来自大津的一名叫做十四屋的市民。十四屋一直不理解藤孝为何对钱如此淡薄。藤孝出身于空有其名的名门家中,或许是过惯了苦日子的缘故,生活极度节俭。他的衣服和军靴全都是黑色。也许他认为黑色是最高雅的颜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黑色不容易弄脏。另外,像他这么有格调的人,城馆里所有的拉门都是纯白色,从不绘上图案。奇怪的是他如此节俭,却积攒不下什么钱来。
“今天我们就来说说,怎么样才能攒钱吧。”
十四屋提议说。藤孝立即拍掌称快道:
“太好了。你要是把秘诀告诉我,马上赏给你一百两银子。”
十四屋立刻回答道:
“问题就在这儿。因为您一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当然容易花光了。这就是秘诀。”
藤孝听后哈哈大笑。正因为谨慎如他,却有个这么大的缺点,不仅受到家臣们和同僚们的喜爱,还当上了一军的将领。
他们正在闲聊时,原本应该出了城的忠兴神色慌张地回来了。这个年轻人原本就不擅长控制情绪,此刻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父亲大人,您让他们退下吧。”
藤孝察觉到事情非同小可,便让十四屋退下了。之后急使匆匆赶到庭园里,跪在了地上。
藤孝看了一遍来信。这名使者是藤孝的旧友、爱宕山下坊的僧正幸朝派来的,信中提到了一条惊人的消息。昨晚,信长在本能寺被杀了。
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光秀。
“我,我不相信。”
忠兴显得很狼狈。
光秀是忠兴的丈人。由于他的极其宠爱而家喻户晓的玉子,后来洗礼后改名为伽罗奢——她的父亲就是光秀。只能说,忠兴的立场很是尴尬。
忠兴把父亲和光秀作为器量之人的榜样。他非常尊敬父亲藤孝,同时也认为丈人光秀是值得仰望的代表人物。
年轻的忠兴习惯从伦理上去判断人的行动。弑主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同时,忠兴也无法想象,那个一向严谨正直的光秀,怎么会有此举动。这就是他大喊“我不相信”的原因,要是可能,他宁可相信这是误传。
“与一郎,”藤孝唤着他的大名,“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不敢相信的事了。我的前半生尽是这些事情。先把人召回城里来吧。”
忠兴退了下去,按照吩咐做了安排。
在此期间,藤孝陷入了沉思中。光秀迟早会派飞报来通知。光秀一直把藤孝当作可以依赖的对象。
藤孝左思右想。不同于忠兴的伦理判断,而是出自百分之百的政治判断。
(光秀能保全吗?)
他思考着。结论是不能。也不可能。光秀的行动不过是冲动的结果,没有进行任何事先的准备。他甚至没来找藤孝商量,可见也不会去找其他将领。想必所有人都会吓一跳。织田家的诸将和世人们都会觉得被人凭空扇了一个耳光,而感到极度的不快。
(光秀会失去人心。)
这么一来,其他的四位将领柴田、丹羽、泷川和羽柴就会博得人心,如果他们其中一人要讨伐京城的光秀,诸将们也会愿意投入他们的旗下。
(光秀将身败名裂。)
藤孝判断道。
忠兴处理好前院的事情后回来时,藤孝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不会站到光秀那一边的。”
藤孝从理论上向忠兴解释了自己的想法。
“信长公对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我要剪发以表哀悼。”
他当场唤来小厮,剪去了发髻。
他披散着头发,宣布废去俗名,改用早先就想好的字号幽斋。
“幽斋”他把这两个大字写在纸片上。
藤孝的这一举动,估计不出三天就会传到京城。这不仅表明他不参与光秀的行动,而且会使光秀陷入不仁不义的立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与光秀肝胆相照的藤孝都毅然剪发来悼念信长,那么世人就会感叹道:“看看人家藤孝殿下”,因而更加地批判和憎恶光秀。就连光秀手下的大名,也竟然脚踩两只船。藤孝连剪发这件事引起的政治上的影响都看得非常透彻。
“你不用这么做。”
藤孝对忠兴道。
“你和光秀是女婿和丈人的关系。你可以站在光秀一边。你自己决定吧。”
“开什么玩笑?”
重感情的忠兴顿时火冒三丈。藤孝太了解自己的儿子忠兴的脾气了。果然不出所料,忠兴拔出短刀,左手握住自己的发髻,亲手切了下来。
“以后我就叫做三斋了。”
“怎么写?”
“三和斋。”
忠兴写了下来。
(这将会给光秀造成打击。)
大家会说,连女婿都叛离了。然而在藤孝看来,反正迟早要被除掉,干脆晚一日不如早一日,否则,细川家还不知道要受到什么样的牵连。
(不过,到底谁会举着打倒光秀的旗帜踏入中原呢?)
在此之前,按兵不动地待在日本海岸若狭湾的这座偏僻的小城里,静观事变才是上策。
第二天,京城的光秀派来了急使。可谓是最合适的人选。
同是以前的幕臣,叫做沼田光友。幕府瓦解后,他投靠到明智家里。当然与幽斋的关系不错。何止是不错,两家还是姻亲。幽斋的妻子、也就是忠兴的母亲是幕臣沼田上野介光兼的女儿,光友又是沼田家族的一员。
光友带来了光秀的亲笔信。
幽斋摊开信看了起来。
信长屡次毁我颜面,为所欲为,此次双双讨伐父子(信长、信忠)二人,泄吾长年之愤懑。望殿下早日率军上京。恰逢摄津(大阪府)尚无国主,可封赏与汝。
让幽斋感到意外的是,信写得很简短,像是例行公事。光秀一定做梦也想不到,幽斋会站到自己的反对立场去。
(此人也未免太单纯大意了吧。)
幽斋的心情很复杂。他不是从敌人,而是从朋友的角度对光秀政治上的迟钝感到恨铁不成钢。无论光秀是多么出色的官僚,多么杰出的军人,却连三流的政治家都称不上。幽斋以前就这么看,看到这封信写得如此单纯,更确定了自己的看法。
(这人不管不顾地一时兴起,杀了信长。这种人如何能保住天下。)
他从心里怜悯光秀,不知不觉眼里涌起了泪花。
看到幽斋掉泪,沼田光友乘机劝道:
“您会加入的吧?”
幽斋恢复了政治家的头脑。他取下头巾,抚摸着脑袋。
“你没看见吗?”
别的什么也不说。光友也明白了。
忠兴不愿意留下后患,他劝说父亲杀了沼田光友,父亲却淡淡地拒绝了。
“何必为难使者呢。”
光友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宫津。
许是沼田光友回京后复命,光秀又急忙派了急差送信过来。
幽斋打开来看。字体潦草,可见作者心情慌乱。
惊闻汝哀悼信长公而剪发之事。虽心生怒气,但着实乃人之常情。然事已至此,望与吾同伍。吾已准备好摄津一国奉上。如汝心念但马和若狭,吾亦应允。
文章用辞委婉,甚至透露着哀求之意。藤孝眼前似乎能看到光秀众叛亲离、陷入了困境的模样。幽斋能感觉到,本能寺之变后,最感到进退两难的正是光秀本人。
“吾之所以有此不虑之举。”
光秀在信中接着写道。他在这里指的是“我这次采取不虑之举动(本能寺这件事)”的意思。
“吾欲推举吾之女婿殿下之嫡子忠兴成就大事,并无他求。五十日、百日之内定能平定近畿。近畿平定后,吾将隐退,天下则托付于忠兴。”
他甚至如此写道。光秀自然不会想到,这封声泪俱下的信函会被细川前侯爵家保存至二十世纪,得以大白于天下。光秀在信中苦苦哀求着。
(太单纯了吧。)
幽斋不为所动,他反而觉得应该借此机会与光秀恩断义绝。由此来向世间表明自己的鲜明立场,来为将来的生存打好基础。他给光秀回了一封绝交信。
同时,他让忠兴暂时休了光秀的女儿、媳妇玉子,把她的住处悄悄地搬到了丹后国的三户野。
不久后,身在备中的羽柴秀吉掉转大军,沿着山阳道一路赶去讨伐光秀。幽斋得知后,急忙向匆忙赶路的秀吉送去了誓约书,发誓要站在他这一边。
(以后会是秀吉的天下。)
幽斋判断道。事实上,秀吉举着为亡君报仇这一华丽的名分,聚集了这个时代的所有热情,支持他的织田家的群雄们,也想借着秀吉之力出人头地。
(北陆的柴田胜家不会这么快赶到京城。关东的泷川一益离得太远又不招人待见。丹羽长秀只不过是织田家的一名老臣而已。才略与贤能兼备、又离京城不远的,也只有羽柴秀吉了。)
幽斋如此计算着。据丹后宫津的幽斋观望,光秀已经成为了争夺天下的群雄口中的饵食。
小栗栖
光秀虽然谨小慎微,却缺乏阳刚之气。京城人都纷纷怀疑道:
“此人真能保得住天下吗?”
顺应时代潮流,开辟新时代所需的人格,应该充满阳光,给人心以光明之导向。光秀虽然为人伶俐,严于律己,但是要论他能否威震六十余州,恐怕人们会打个问号。
这个问号给光秀造成了微妙的影响,京城人虽说迎来了新的时代,却丝毫未体现出活力。
—99lib?—织田家有不少豪迈之将,都受到信长的一手提拔和精心培养。
其中必定会有人赶跑惟任殿下(光秀),当上京城的主人。
人们心中都这么揣测着,他们躲在家中屏住呼吸,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光秀敏锐地捕捉到眼下的空气对自己不利。光秀的缺点在于对不利的因素过分敏感。这一缺点使光秀的言行拖泥带水,优柔寡断,自然人也跟着黯淡了下来。
光秀控制了京城后,立即对信长的根据地近江采取了行动,短时间内就控制了局面。本能寺之变后的三日当天,就接收了安土、长滨和佐和山等城池。
五日,光秀进入安土城,爬上了天守阁,将信长多年珍藏的高价茶具和金银珠宝毫不吝啬地赏赐给了家臣和新任命的将领们。
(一定要收买人心。)
光秀只有这一个念头。这说明了他的气度太小。眼看就要为争夺天下拼个你死我活,光秀却没把这些金银珠宝用作军事费用,而是分给自己人和世人以收买人心。光秀在这一点上的浪费太不自然了。
——惟任殿下心胸广阔。
光秀想给人们造成这种印象。用这些金钱来收买人心,让世人们忘记以前那个阴郁坚实的自己。
住在安土城时,七日,京都的朝廷派了敕使吉田兼见前来祝贺。朝廷永远都只对胜者微笑。
吉田兼见虽然官位高居从二位,却是负责祭神的官员,并非正统的公卿。兼见之所以会被选作敕使,在于他和光秀交情不藏书网浅。
兼见和光秀颇有交情。他们是亲家。兼见娶了细川幽斋的女儿。他在光秀袭击本能寺后,立刻为光秀展开了宫廷活动,费劲心思让公卿们理解光秀此次的行为。应该说,他是光秀收买人心的幕后人物。
“京城中的影响怎么样?”
光秀满脸畏惧之色。
兼见低下头思考,半晌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不管是宫里还是城里,人人都只字不提。”
光秀的半边脸上浮出他特有的悲伤神色。人们保持沉默,是因为对光秀有悖常理的行为感到不快,还是因为预感到新时代的到来呢?人们要在下一个主权者的手底下生存,当然也就没有心思去迎合光秀了。
“我在这里只是孤家寡人。”
光秀突然感叹道。他的意思是自己在时代中孤身一人。他说的这里,是指安土城。光秀得到了日本最核心之地的安土城并坐镇此地,然而与之前的主人信长不同,光秀并未坐稳这个时代的中心,而给人漂浮不定的印象。
“无论如何,京城那边就拜托你了。”
光秀对兼见殷勤备至,又赏给他大量的钱财。
第二天,光秀目送兼见踏上回京的路后,回到他的根据地之一、琵琶湖畔的坂本城。他把城里的事情交待给明智左马助光春,九日也去了京都。
从坂本通往京都的关口是白河口,相当于京都的鬼门。光秀特意绕远避开,从称得上是京都正门口的粟田口进了城。这条路直通三条大桥。朝廷的百官们都沿路夹道欢迎凯旋将军光秀。
(一定是兼见安排的。)
光秀心里又喜又忧。兼见拼命宣传才招来了这么多的公卿。公卿们和住持们都连声向光秀道贺。
“不敢当不敢当。”
光秀郑重地一一施礼。和信长不把公卿们放在眼里的桀骜不驯相比,光秀是从骨子里对公卿、住持这些历史权威感到尊敬。
之后,光秀又大肆赏赐了银两。正如有京雀、都童等词语,京都是舆论的摇篮,京城的评论会传到其他各国而成为天下的舆论。只要能收买口舌辛辣的京都知识分子,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光秀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他首先向朝廷献上了五百枚银子。又向最难缠的知识分子们的聚集地临济禅五山和大德寺各进贡了一百枚银子,共花费了千余枚。
随后,他又一概免除了京都市民的土地税。
“四下散发金银,往后的军费该出现问题了。”
老臣中有人进谏道。虽然散发银两也很重要,但可以放在与旧织田军团决战之后。老臣们认为,眼下应把银两花在军备上才对。
光秀却不以为然。
此时的光秀,得知丹后宫津城的盟友细川藤孝剪去发髻一事后,怀着满腔的怨恨和忧愁写了一封信送去。
“吾有此举,全然出自为忠兴的未来考虑。平定近畿后,吾将让给忠兴与十五郎(自己的嫡子)而隐退。”
虽说结论是要求对方支持自己,然而整篇文章看起来,更像是哀求。光秀已经觉察到形势对自已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利。大和的筒井顺庆也是如此。
又是姻亲,又是旗下的大名,这两点和细川藤孝并无二异。而且,对顺庆来说,光秀还是光复筒井家的恩人。筒井家原是大和的领主,后来被松永久秀霸占,信长打败松永后,光秀出面请求使筒井家得以收复失地。在光秀看来,就算所有人都不支持自己,细川藤孝和筒井顺庆也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事实上,筒井顺庆也帮助了他。只是形式太过于微妙。他只派了一小支部队加入光秀的阵营,虽说形式上也参加了平定近江的战斗,当事人顺庆却不肯离开和郡山城。不仅如此,当顺庆听说羽柴秀吉为盟主的旧织田系的联军正沿着山阳道来势汹汹时,便转变了态度。他立即撤回了前去支援明智军的部队。他们甚至都没有通知光秀,就消失在京都的郊外。
(就连筒井都背叛了我。)
光秀对自己名声的凋落历历在目。
在这种形势和心情下,光秀大肆挥霍着金库里的金银珠宝。目前这种时候,实在不适宜去博取人气。
光秀却开始对尘世感到绝望。或者说,他是想在自己彻底绝望、肉体消亡后,为身后之世收买人心。他花钱的目的在此。收了钱财的天子、亲王、公卿、住持和五山的僧侣们,在光秀死后想必会替他辨明当时的心情和立场吧。
羽柴秀吉沿着山阳道一路飞驰,来势凶猛。其 4e2d." >中一天在泥泞中日行八十公里,行军速度几乎破了纪录。
他一边行军,一边向四处派出军使召集织田家的诸将们参加。他们纷纷向秀吉提交了誓文,想借秀吉之力开拓家运,都发誓要跟随秀吉。秀吉利用这一形势,把握好这一时机奔向自己的锦绣前程。老天爷都眷顾秀吉。由于对方是毛利氏,信长分给秀吉的军队人数要多得多。
——秀吉会赢。
任谁看都是这个结果。无可厚非,人们都愿意参加将要赢的一方,人数也越来越多。羽柴秀吉到了摄津尼崎城后嚷嚷道:
“有什么能长精神的东西吗?”
吃了烤大蒜的六月十.99lib?一日当天,人数已经超过了三万两千多人。
而孤立的明智军,只有一万数千人。
无需多言,光秀开始着急了。
(至少也得有顺庆帮忙吧。)
光秀派了家臣藤田传五到大和郡山城捎去口信,催他早日出兵。他猜到光凭口信顺庆是不会有所行动的,决定给他施加压力。六月十日,光秀亲自指挥大军从京城出发,南下经过男山(石清水八幡)背面来到洞之岭,在这里布好了阵。
洞之岭离顺庆居住的大和郡山只有二十公里。
“你若不从,就攻打郡山。”
光秀摆出一副恫吓的姿态。这座山岭脚下伸展的平原位于京都、大坂之间,一览无遗。过不了几天,羽柴秀吉的大军就将北上至此。筒井顺庆守在洞之岭,打算在此观望明智、羽柴两军的胜败,应该是谣传吧。光秀站在岭上想道。山岭位于大阪府北河内郡的最北端,与京都府相邻。
光秀在岭上等了顺庆一整天,一直等到了晚上。顺庆始终没来。第二天日头上了三杆,筒井顺庆还是没有走出郡山城。
“没指望了。”
光秀喃喃说道,仰头望着山岭的天空。万里无云。梅雨季节已经结束,山河郁郁葱葱,京都郊外迎来了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节。
光秀失望不已。来这座山岭并不是为了欣赏风景。如果顺庆不来,也就没有必要再这里耗费时间。必须回到京都南郊做好迎击羽柴大军的准备。
正午时分,光秀开始下山。路上,他领悟到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已经开始坠落。
(也太不成器了。)
光秀满腹无奈。一定是哪儿弄错了。光秀自认为自己计算得天衣无缝。然而,计算终究不等于现实。计算仅仅是计算而已。
(似乎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错在根本。)
光秀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错误地估计了作为根本条件的自己。怎么看自己也不像个要做新时代之主的人。
(问题就在这儿。)
以前的道三又如何呢?信长的刻薄残忍可以说无人能及,然而,正是这一缺点反 800c." >而成为神一般的资质,得以摧毁旧的弊端,创造了一个新时代。光秀再想想自己,自己似乎不具备这种众望所归的资质。人们都不看好光秀,而是对秀吉充满期待。
光秀继续下着山。
他在下鸟羽一带布了阵,并且采取了单纯的野战阵形。又抓紧修缮了胜龙寺城和淀城,加强了要塞的防备。光秀的人数太少,不得不担忧城里的防卫能力。
光秀所采取的战术形态也体现了他的心境。本来应该在决战或防卫中选择一个作为主题,这两者却模糊不清。
看到光秀模棱两可的战略思想,宿将斋藤内藏助利三提出了反对意见:
“我方人少势弱,应该彻底防守才稳妥。索性不如退回近江坂本城,再从长计议今后的事情如何?”
内藏助提议道。他的话确实有道理。即使到了这一步,光秀也未将全军力量投入眼下的野战中,而是将兵力的四分之一配置在近江的坂本、安土、长滨和佐和山这四座城中。光秀打算一旦野战失利便逃回近江。
“殿下已经不是从前的殿下了。”
斋藤内藏助看穿了他的心思。光秀确实意志消沉,以往的锐气不复存在。他自己已经认定要打败仗了。江户时代有句谚语叫做越穷越迟钝,要是这个时代有这句话,斋藤内藏助一定会用它来教训主人。
十二日下起了雨。
夜里,光秀接到秀吉军接近的消息,下令主动上前迎击。斋藤内藏助再次进谏道:
这么少的人数能对付得了吗?
他简直想冲着光秀大喊。光秀在整体的战术构想上采用了难以防守的阵形,在迎战准备上却表现得藏书网异常地勇敢和顽固。他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地安排了迎击队形,命令各队队长:
“明日拂晓在山崎附近集合。”
光秀把战场选在了山崎。
雨一直下个不停,光秀也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大军冒着倾盆大雨从下鸟羽出发,渡过了桂川。渡河期间,明智部队携带的枪炮弹药几乎都被雨淋湿了,成了一堆废物。
(真是糟糕。)
光秀咬着嘴唇,恨不得咬出了血。要知道,他从年轻时就以铁炮战术和用兵而驰名,也正是因为这项特技才被织田家看中,之后也为提高织田部队的铁炮阵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即使是现在,他的铁炮阵在日本仍然是首屈一指,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种失误。
(明天能派上用场的弹药还不到十分之一。)
第二天如期而至。
天正十年六月十三日,战斗在下午四点打响,震耳欲聋的铁炮声响彻了淀川河畔。明智军在起初的两个小时挡住了秀吉的北进部队,快到日落时,终于阵脚大乱,溃不成军。光秀逃出了战场。
他先是逃到了细川藤孝的旧城胜龙寺城,后来又乘着夜色抄小道直奔近江坂本。跟随在后的只有沟尾庄兵卫等五六人。过了大龟谷就是桃山高地东侧的小栗栖村庄,这一带满是竹林。光秀走在竹林中的小道上,累得连握缰绳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野村还没到吗?”
光秀小声道。有风吹过,林中的雨露开始消散。
光秀的生命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尽头。他觉得左边的腹部一阵剧痛,不由下意识地抓住了马鬃,意识却逐渐变得模糊。
“殿下!”
沟尾庄兵卫大喊着跑上前来,光秀却已经从马鞍上一头栽了下来。一支枪穿透了他的腹部。这应该是藏在竹林里的当地人设的陷阱。
此时,幽斋细川藤孝还在丹后宫津城里,并未参加这场战斗。
战后不久,他从丹后去了京城,在本能寺烧毁的遗址上临时搭建了屋子,请来京城的富商显贵们,举办了追悼信长的百韵连歌大会。
当时赶到粟田口迎接光秀的公卿们半数以上都参加了这天的连歌大会,连歌师绍巴自然也在其中。
那时的追悼连歌流传至今。
墨染夕阳,难舍袖露 ——幽斋
魂祭野外,月夜秋风 ——道澄
分道扬镳,松虫啼音 ——绍巴
后记
光秀死时,本能寺仍是一片烧毁的废墟。幽斋细川藤孝出了丹后宫津的居城来到此地,临时搭建了房子,邀请洛中的文人墨客举行连歌大会,追悼信长。要想在乱世中明哲保身,这无疑是最华丽的手段。
“真不愧是幽斋殿下啊。”
洛中的人们无不另眼相看,秀吉麾下的猛将们也赞赏有加,有头脑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幽斋这个人物,不禁让人联想到法国革命和拿破仑政权期间一直处于权力中枢的约瑟夫·富歇。
幽斋与秀吉并不是至交。自从幽斋来到织田家后,身份一直是旧友明智光秀麾下的大名。而这一经历不利于幽斋在新时代中的生存。于是,他采取了在废墟上举办连歌追悼大会这一富有戏剧性却又不带有丝毫政治色彩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心境的清白。幽斋的表演总是那么典雅。
秀吉对待幽斋的态度,自始至终都不失殷勤。不但仍保留了织田时代的领地,秀吉又奏请朝廷将幽斋的官位提到了二位法印。丰臣家中的大名,无人能享有如此高的官位。
秀吉对幽斋的风雅尤为欣赏。不仅让他修改自己作的诗歌,还邀请幽斋陪伴他出席气氛紧张的筵席聚会。秀吉与家康议和的宴席上幽斋也相伴左右,使得杀气腾腾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秀吉晚年计划出兵朝鲜时,幽斋作歌赞颂道:
遥望日本之曙光
春至唐土
然而,敏锐的幽斋,内心应该猜到了丰臣政权将会因为此次出兵而失去人心。而且,秀吉膝下无子。幽斋应该是洞察到了这一点。从这时起,幽斋就频繁地接触前田利家与德川家康二人。与前田家结成亲家,和家康则私交甚笃。之后,家康也不断拉拢幽斋。明智事件发生后,光秀的女儿即忠兴之妻一直分离蛰居,家康恳求秀吉使他们得以复合。经过这件事,两人的交情更加深厚了。在幽斋看来,秀吉死后的天下无论是前田氏还是德川家,秀吉尚在世时就已经为自己的生存打下了足够的基础。
秀吉死后,天下局势不明。此时,利家看穿了家康的野心,与其举兵对峙。幽斋的嫡子细川忠兴大惊失色,奔波在两人之间调和。忠兴认定家康将是下一任主公,竭力在背后劝说丰臣家的诸侯们投靠家康。不久就发生了关原之战。
忠兴率领细川家的主力部队投奔了家康,幽斋独自守在丹后宫津的居城中。西军的大军包围了宫津城并发起了进攻。幽斋手下只有五百将士。他下令收起城门大桥退守城中,连续七天展开了激战。在那个时候,幽斋的武略也可谓是天下第一流。
敌人也觉得无可bbr>藏书网奈何,七天后进入了长期包围战。这件事传到京都后,支持幽斋的后阳成天皇和公卿们都千方百计想救出幽斋,以“幽斋一死便断绝了歌道之源”为由,数次派出敕使劝其开城。幽斋却一一拒绝了。朝廷又向西军派出敕使,要求丹后宫津的局域战议和,终于得以实现。公卿们自然不会有这等指挥,恐怕这也是幽斋自己设计好的途径。幽斋在世人的赞声中开了城门。不过总而言之,面对一万五千大敌,仅靠区区五百人竟然抵挡了六十多天,可见他的战术非同寻常。
幽斋在德川政权时代仍然鼎盛,细川家作为肥后熊本享禄五十四万石的大藩,占据了巍然不倒的地位。菊池宽曾说过,无法在两个时代中生存。幽斋这一代,却经历了足利、织田、丰臣和德川四个时代,而且在每一个时代都占据了特殊的地位。只能说,他在如何生存的问题上已经将本领发挥到了极致。
完稿后,我又重新回顾了写作的内容,体会到这部小说中登场的人物们生活在一个多么苛刻残酷的环境里,不免为之动容。这一点也让我联想到幽斋。道三、信长和光秀三人都命赴黄泉,配角幽斋却活了下来。这也是我在“后记”中,为何要从幽斋开始下笔的原因。
这部长篇小说在《SUNDAY每日》上连载,起初并未打算写得太长。只想描绘斋藤道三这一人物,书名也定为《国盗物语》。中途,编辑部不断建议道:
“再接着往下写吧!”
可以接bbr>着写。道三在中世的瓦解时期去了美浓,并尝试着打破中世体制,撒下进入近世的火种,女婿信长、道三在稻叶山城的贴身侍卫、道三之妻小见方的外甥光秀继承了这颗火种。而信长和光秀这两名道三眼中的师兄弟在本能寺决一胜负,使道三这一人物描写的主题得以完结。因此,道三死后,我又重新起稿写了后半部分。如今终于完稿,我自认为自己已经充分地呼应了主题,虽然感觉疲惫,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这些人物全都死于非命。道三和光秀甚至死后也被世人唾骂。我在岐阜县收集材料时,听说道三的后代住在静冈。然而,从德川时代至今,他的后代们似乎不愿意透露出这段身世。
光秀的后人亦然如此。如今男丁已经绝后。他的女儿伽罗奢则归入了细川家族。
江户时代,大名、武士和地方乡士们流行制作族谱。甚至有人收买别人家的族谱或是盗用,或是请来御用学者制作。由此,人们多奉各种英雄豪杰作为先祖,道三和光秀却不在考虑之列。顺带说一句,制作族谱的潮流来自幕府下令由政府出资编纂各家的族谱。完成后命名为《宽政重修诸家谱》。原以大名和旗本为主要对象,各藩也纷纷效仿,让藩士们撰写族谱。由于多半为战国乱世时期的家系,其先祖已经无从考究。据说幕府的御用学者林道春等人就受到各方大名的委托制作了一大批。族谱盛极一时,甚至被编入了落语当中。就连在这一全盛时期,斋藤道三与明智光秀两人也为世人所忌讳。
再扯远一些,幕府末期的坂本龙马据说是明智左马助(弥平次)光春(秀满)的后代。左马助在光秀死后一直据守在近江坂本城中,战败后自杀身亡。乳母带着他的女儿流落到土佐,之后在长冈郡植田乡才谷村落下脚来。
当然,这种族谱之说大多是牵强附会之谈,或是胡编乱造,龙马本人似乎从未公开说过此事,看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不过,坂本家的家徽继承了光秀的桔梗图案,也就是说坂本家对外表明自己是左马助的后代。光秀虽然让人有所忌讳,他的部将左马助估计没什么大碍吧。
连载期间,收到了四方的诸多来信,成为我完成这部长篇小说的坚实动力。在此谨表谢意。
昭和四十一年六月藏书网
司马辽太郎
解说
战国时代是日本历史中最精彩的时代。这是因为,古旧时代的规则被打破,作为与新时代的衔接点,可以看到人类将其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正是在这个时代,昨日的一介商贩摇身变作一国之主,以乞讨为生的底层阶级不知何时,竟然率领数万大军,成为发号施令的猛将。这在等级森严的德川时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哪里,即使在如今的平均化时代也同 6837." >样不切实际。从幼儿园到小学、然后是中学、高中,直到上大学。然后大学的水准决定了他们从事的职业。随后是成家立业。工资也基本上与年龄相当。升迁的顺序和前途也大致可以预见。人们一边享受着差不离的人生,一边老去,最后入土为安。
活在战国时代可不能如此。他们自打一生下来,就置身于激荡的生活环境当中。一旦疏忽,这个环境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与自己的意志无关,昨日还是尼子领下的子民,也许明日就会变为毛利的子民。人们的命运就被这些变化肆意翻弄。
或是进攻、或是防守,其中既有不择手段的,也有不经意撞到枪尖上死藏书网于非命之人。于是,活着就意味着要在这个残酷流离的世界开辟出一条生路来。不甘受命运的摆布,就得挑战。若要挑战命运,人就必须全力以赴。这时,无论是智慧还是体力或是精力,甚至连动物的本能都要派上用场。
我感到了战国时代的人们生存方式的巨大魅力。因为他们发挥了所有的能力,在时代中实现了最大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才是真正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部分成型。他们不仅像野兽一般拥有敏锐的反射神经,同时又像诗人一般拥有优雅纤细的情感。
这里可以举出《国盗物语》中的主人公们当作例子。斋藤道三、明智光秀以及织田信长等人,他们时而残忍、时而充满了慈爱,以此终其一生。处处算计近乎刻薄的男子,却可以为了爱情不惜生命。所谓人类,归根到底不过是充满了矛盾的物体而已。
没有矛盾的人就像是鬼怪。我读了这部长篇小说,透过战国时代人们惨烈的生存方式,似乎看到了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斋藤道三被称作“美浓的蝮蛇”。他从一介油商起家,用尽手段继承了美浓斋藤家的姓氏,辅佐主君土岐赖艺赶跑了兄长政赖,没想到紧接着又逼迫赖艺远走他乡,自己则当上了美浓国主独揽大权。而他使用的种种权谋术数,让人不寒而栗。
但是,如果他仅仅是一条“蝮蛇”,仅仅凭其一介油商出身,又何以能让美浓的武士们对他俯首称臣呢?或者说,主君赖艺为何能放心地将国政托付于他呢?
织田信长亦不例外。他把浅井长政和朝仓义景等敌将的头颅贴上金箔用来饮酒,这种残暴换做常人无法忍受。然而,他还有温和的另一面。正是这种温和,才把秀吉等部将留藏书网在了身边。
作为作家,理所应当应该从整体上来把握人物形象。不过大多数作品究竟是否做到了这一点,我难免抱有疑问。然而,这部《国盗物语》,无疑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特别让我感到敬佩的是,对明智光秀的描写。我从未读过其他作品,能将明智光秀的形象刻画得如此栩栩如.99lib.生。当然,斋藤道三也不逊色。我甚至觉得,司马辽太郎刻画的明智光秀形象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定格。
话说回来,明智光秀是斋藤道三的分身。他继承了斋藤道三的古典教养,对历史传统拥有浓厚的兴趣,同时又对天下抱有野心。正因为他骨子里的传统过于正统,才导致了这场悲剧。
倘若说明智是道三的一个分身,那么还存在另外一个分身。那就是他的女婿织田信长。他继承了道三在战争和政治上的奇才和判断力。这些汇集起来具有了独创性,化作打破历史和传统的力量。他的个性也许比道三还要鲜明。他也梦想着一统天下。
道三眼中的“国盗”,从最初就不仅仅是美浓一国。他也梦想着能够统一天下。然而,他的起点是一名油商,夺取美浓一国花费了太多时间。也就是说,比起起点就是一国城主的人来说,他显然落后了一大截。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织田信长的优势是他从道三的终点上起跑。作者在这一点上的见解确实深厚。而且,这个时代是打破传统的时代。打破传统的意思是,一边利用传统,或是充分地依靠它来进行破坏。这里便出现了光秀得以活跃的舞台,也是信长必须假借光秀之力的理由所在。
同一个根上长出的两个分身,血缘关系被一时取代为君臣关系。然而,正因为这二者都拥有杰出的个性,才使他们无法逃脱相互对立的命运。也恰恰因为他们本是同根而生,这种对立才愈发的根深蒂固。
最终,光秀在本能寺杀死了信长,这个寄托了道三统一天下大梦的实现者。他自己也在天王山战败后逃亡的途中,死在土民的枪下。两人死后,丰臣秀吉得以一统天下。《国盗物语》迎来了大结局。只是,秀吉的成功,已经是熟透后的果实,历史的步伐早已明确了这一方向。
而且,这部小说的收尾,选在这两个最有趣的人丧命之时。我才领悟出,作者在各处描述的主人公们的话语中,隐藏着解开时代之谜的所有钥匙。具有切实的启发意味。比如举一两个例子,道三在赶走主君赖艺时如此说道:
时代,这就是时代。只有时代才是我的主人。时代向我发出了命令。我遵照着命令而行动。时代为何物?也可以称之为天。
还有信长的父亲信秀说道:
我要得到天下。要得到天下就要有好的影响力。要获得人心需要大量的浪费。如果不能坦然做到,又如何能得天下呢?
还有一处。信长要以“义气”向道三派出援兵时,道三说道:
说什么胡话呢?信长何等厉害,怎么能说出这种荒唐之言呢?你回去转告他,打仗是为了利益而战。倘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决不可开战。做不到这一点的话,是无法取得天下的。你切记切记让信长永远记住。
这句话太像道三了,然而,信长虽然深知这一点,却仍然决心为了仁义而战。这些辩证性地得到统一,从而实现了天下的统一。从尖锐的对话中来理解这一关系,也是一大乐趣。
最后我要说的是,人们往往习惯于从结果中去重新解读以前的历史。也就是说,历史总是由于结果先行,于是人们便从结果去探索原因所在。由此,桶狭间之战由于以织田信长的胜利告终,人们便会去研究取得如此辉煌胜利的原因。
然后,人们会将之归纳为织田信长在军事上的天才,这其实是个极大的错误。历史的偶然,能在一瞬间把战败的预兆转化成胜利。在此无需赘言。这部书的第三卷里做了精彩的描述。
历史既然是由人类创造的,那么所有的结果,就不会仅由一个原因形成,更不会只在一条设想好的轨道上奔跑。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这部书中描写的时代与人们之间的关系,让人涌生出无穷的兴趣。司马辽太郎的众多作品中,这部《国盗物语》尤其是极为优秀的一部力作。
奈良本辰也(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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