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国盗物语·斋藤道三》 开运之夜 四周寂静无声。 永正十四年六月二十日。一名乞丐坐在皇宫紫宸殿前破旧的土堆上,仰头望向星空,感受着夜晚的清凉。 风习习吹过。 所谓的皇宫,只不过是一堆废墟。凉风吹拂过弘徽殿、北廊、仁寿殿脱落的房顶,穿过古朽的柱子拍打在土堆上坐着的乞丐的脸上。 时逢战国初期。 “我要当国主。”乞丐喃喃自语。 任谁听到,都会以为他是个疯子。然而,乞丐是认真的。事实上,这个夜晚的呓语,必将成为日本历史上永久的回忆。 “不同的草种可生成菊花,也可长成杂草。而人只有一种。没有办不到的。” 那个乞丐—— 严格地说他并不是乞丐。 他出生于京都的西郊西冈——曾被称作妙觉寺本山“最聪明的法莲房”的年轻人。 岂止是最聪明,据说此人“学识缜密究其奥,巧舌不逊富娄那(释迦牟尼的弟子、古代印度的雄辩家)”。 他还擅长舞蹈音律。击鼓吹笛样样精通,刀枪弓矢也无师自通,本领高强。 他现在的名字叫做松波庄九郎。 怀揣某种考虑,他离开了衣棚押小路的妙觉寺大本山,还俗成了凡人。 头发倒是蓄起来了,京都却因为应仁以来的战乱而荒芜,诸国皆支离散乱,连生计都没有指望。 战国—— 即便是年轻的松波庄九郎,也就是日后令各国大名闻风丧胆的斋藤道三,在那个由家门决定前途的时代,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仅凭庄九郎这一无氏之卒,没有哪位大名会立刻将其招致麾下。 当然,当一名足轻也可以谋生。 然而,像他这样自恃清高的年轻人,是宁死也不肯的。 结果,他沦落成了乞丐。 “我并不想当皇帝,”庄九郎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宫殿。他决不会成为乞丐。 身后亮着一盏灯。 里面住着这个国家的天子。他的境遇并不见得比庄九郎好,下人们每天都拎着被称作“关白袋”的口袋穿梭于京城,只为向各处求得一把大米,皇宫每日的炊烟才得以升起。 先帝(后土御门帝)驾崩已经十七年,却仍未举行大葬。而当今圣上后柏原帝继位已十七年,却国库空虚,连即位的支出都不够。 “我不愿当皇帝,就算不当将军,最少也要当个大名吧。” “做梦吧。”脚底下的男人笑了起来。 破旧的土堆下,有个男人像狗一样蹲坐着打盹。庄九郎离开妙觉寺大本山时,在寺院打杂的赤兵卫央求他收留自己作家仆,便一路跟随着他。人虽机灵,却是个让妙觉寺头疼的小恶棍,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虽然衣着褴褛,腰间只系了一根绳子,一柄野太刀却是小心翼翼地背在右肩上。 庄九郎也是如此。 “怎么是做梦呢?”庄九郎对着星空壮志满怀。 “嗤,”赤兵卫嘲笑道,“还说不是做梦。我跟了你,最后倒成了叫花子。” “以后会有荣华富贵的。” “以后?我现在只想要一碗冷饭。” “小叫花子。”庄九郎笑道。 “真新鲜。你不也是个叫花子?” “讨饭是为了将来的希望。为了区区一碗饭就丢掉希望的人,才是叫花子。” 声音听起来很温和。 相貌也不同于常人。 这个男人的画像如今被收藏于岐阜市本町的日莲宗常在寺,是该寺的镇寺之宝。 住持是当地中学的教导主任,笔者去采访时,特意拿出了四百年前的这幅绢画。 年代久远,岩彩已经褪色脱落。 然而,倘若仔细端详,不难辨认出画中人物的风骨相貌。 身材高大而健硕。 长脸加上饱满的前额,凸显智慧。下颚略微前突,眼放异彩,显得机敏过人。 其实,早在妙觉寺的孩童时代,他就有“粉雕玉琢般”的美誉。 长大后日渐清秀,棱角更加分明。还是僧人时,周围人就认定他身上透出的男人味足以迷倒阅历丰富的女人们。 “哎——”赤兵卫站起身来。 “好像有一群人过来了。这个时间,也不点火把,估计是贼吧。” “哦,贼吗?”庄九郎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声。一听到有贼,想必就有食物吧。 说话间,人影绰现。 明晃晃地闪着光的,应该是长柄的刀锋吧。 不知何时,月亮已悄悄爬上了东山的峰顶。 “赤兵卫,动手吗?” “好吧。” 两人在土堆后会心地点了点头。 黑乎乎的人群中不时夹杂着高亢的九九藏书笑声,眼看愈来愈近。 他们过了紫宸殿南侧的十八级台阶后,开始斜着横穿皇宫。 “赤兵卫,跟着他们。” “好嘞。”赤兵卫立刻追了过去。 庄九郎则留在后面。 心中开始默念“谨奉劝请,本门寿量本尊”。这一习惯来自幼时,凡遇大事必定如此。 ——佛祖。快来吧。 祈祷为己牟利。当然,这仅仅是习惯而已,对极其自负的庄九郎而言,根本不相信佛祖会解救自己。 “南无三大秘法事一念三千之妙法莲华经” “南无久远实成大恩教主释迦牟尼佛” “南无证明法华多宝如来” 天界的佛祖,皆为我所用,这是庄九郎独创的自力圣道大法。当时,不仅是庄九郎,很多人都相信佛法是为了个人利益而存在的。日莲宗教徒是如此,就连净土门的真宗也不例外。 只要相信自己具备《法华经》的功力,那么—— 杀戮也是正义, 偷盗也是正义。 心境如此。——实际上,笔者认为,这是当时战国时期一部分《法华经》信徒的风气,如今的太平盛世,宗教学问也有很大发展,却再也没有此种《法华经》的信法。 生逢乱世。 背诵着“南无,妙法莲华经”的庄九郎,用自己独创的罪孽消除法,取代了那些信仰。 “庄九郎君。” 赤兵卫回来了。 强盗们似乎聚集在皇宫宣阳门附近被废弃的“左兵卫督寓所”中。 “有多少金银和吃的?” “不,有个血淋淋的人头。”赤兵卫回答道。 “赤兵卫,你看上去像有什么好事。那个人头很值钱吧。” “真不愧是最聪明的庄九郎君。”他不禁笑了起来。 赤兵卫口才亦不错,开始娓娓道来。 京都东洞院二条。—— 那里的奈良屋又兵卫是畿内屈指可数的油商。 “油商,那可是了不得的财主。富比小国主。”庄九郎不禁低声道。 去年,当家的死了,现在由年轻的寡妇万阿掌管。 “这人很厉害吗?” “哪里。此女一向老实,好歹也是继承家业的女儿,丈夫死后下人们都很驯服,家业倒还算顺利。” “接班人理应如此。——奈良屋怎么了?” “这次要从备前运送紫苏。” “哦,这倒是笔大买卖。” 紫苏是灯油的原料。 不知何故,这种植物在京都地区很少见,中国地区别是山阳道一带。">的备前(冈山县)是最大的产地。 另外,东部的尾张、美浓,西部四国的讚岐、伊予等地也有部分种植。 不过,灯油消费较大的地区,仍是京都、奈良、堺以及山崎一带的神社佛阁或是九九藏书居家较多的城市。 城里虽有奈良屋这种自家店里配有榨油机的大商铺,然而原料却需要从远处买进。 运送很是麻烦。 只因时值乱世。 中途不仅会遭遇强盗、山里的土匪,沿路的大小地主也会借口通关不畅,不时强抢钱藏书网财,中饱私囊。 于是出现了武装队。 油商聘请护卫队,队长用聘金召集浪人们,一路跟随护送。 通常,商家加上浪人在内的护卫队,人数多时可达到七八百人。 “奇怪——” 就连庄九郎的智商都不得其解。 “紫苏和人头,有什么关系?” “人头嘛——你看,”赤兵卫竖起一根手指,“就是那个春夏恶右卫门呀。” “哦?”名字很陌生,反正也不是真名实姓。 庄九郎也略有耳闻。 原本是山名家的下等武士,据称力大无比,沦为浪人后召集失业的武士们聚众赌博,有仗打时则借兵营捞钱,还时不时受雇于商家兼做保镖,在洛中算得上出名,传闻最近又当上了奈良屋的护镖头(护卫队队长)。 “那个恶右卫门掉脑袋了?” “正是。” “被那帮家伙干掉了?”庄九郎顿时洞悉了一切。 奈良屋的镖头算得上是商家的家兵总领,收入要好过一些小大名的武师头目。 估计是洛中其他的没落武士们垂涎恶右卫门的地位,袭击了他,还砍下了他的人头。 “这些人什么来头?” “俗称青乌帽子的源八。” “这样啊。” 源八和被砍下脑袋的恶右卫门,是洛中对峙的两大浪人头目。 “看来我要走好运了。”庄九郎伸直了腿站了起来。风吹乱了他的鬓角。 他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星星。 “从今晚开始,我的人生将时来运转。”他说道。 我智力如是、慧光照无量、寿命无数劫、久修业所得……庄九郎开始吟诵起自我偈来,这个在佛门时养成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 他在祈祷(给予他力量)。 之后便要开杀戒了。 不管是饿鬼,或是歪门邪道、跌入地狱的罪人,只要是对己有利,都要统统杀光——庄九郎似乎全身涌上了鲜活的力量。 “庄九郎君。您是看上了奈良屋镖头的位置?” “正是。看我的。”庄九郎朗声大笑。 笑声清亮。听到的人甚至会怀疑它是否真的发自庸俗的人体。也许这正是庄九郎认定自己的行为充满正义的证据吧。 “赤兵卫。” “在。” “你看得还太浅。我从北斗七星看到了更远的将来。《佛母大孔雀明王经》里说,星相能辨凶吉。” “您的将来会怎样?” “名列英雄史册,流芳千年。” 吹牛呢。 庄九郎心里暗自发笑,眼睛却透过稀疏的星光盯着恶棍赤兵卫。 赤兵卫身体簌簌发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无与伦比的感动。 (我跟了如此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也要走运了。) 自然,赤兵卫的这种感动尽悉落在庄九郎的眼里。 “赤兵卫,该动手了。怕死就该背运了。” “遵命。” “赤兵卫,查查刀扣——”庄九郎敲了敲刀柄,说道。 赤兵卫“噗”地向刀扣啐了一口吐沫。 两人走在皇宫里。 说是皇宫,其实不过是废弃的府邸。左侧的樱花木和右侧柑橘树周围长满了杂草,足以淹没人的小腿肚。 两人穿过已经塌陷的日花门,踩着宣耀殿残存的基石,不久就潜入到那帮人栖身处的左兵卫督废弃的老屋外,踮起脚尖从窗外向里张望。 屋内点着三盏油灯,火烧得很旺,不断冒出油烟。 土间的炉子上架着一口大锅,正煮着肉。五个大汉围坐着吃喝。其中一人戴着一顶怪异的帽子,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就是俗称青乌帽子的头目源八。 “就是他啊?” 庄九郎盯着他,想找出他的弱点。 眼神略嫌迟钝。 灯下只见此人肌肉劲鼓,胸毛浓密,确实是个彪形大汉。 庄九郎却面不改色,低声道: “赤兵卫,你到北廊出口埋伏着,我自己去宰了青乌帽子。” “为何埋伏?”赤兵卫尚未明白过来。 “还不懂吗?我一宰了青乌帽子,你就到北廊出口一边敲打,一边嚷嚷,让人觉得来了十多个人。这可是松波庄九郎的开运之战,你可不能怕死。” “知道了。”赤兵卫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庄九郎缓缓地拔出刀来。这把二尺八寸长的刀是从妙觉寺的阁楼中偷来的,三条小锻治宗近的宝刀,显然与他的身份不甚相称。 宝刀出鞘,做工独特的乱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凛冽的光芒。 庄九郎跃身而入。 他先一脚踢翻了大锅,顿时烟灰扬得到处都是。 “青乌帽子,”庄九郎嘴下喊着,脚步已移至烟灰对面晃动的身影,一刀砍下。 只听“哧”一声,血灰弥漫。 “什么人?” 青乌帽子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 虽然右肩被刺,他还是反刀刺了过来。庄九郎竟毫不躲闪,口里念道:“南无罗刹。” 也许是心诚感动了鬼神,庄九郎的话音刚落,青乌帽子已经被迎面劈中,身首异处。 青乌帽子的手下们都吓得魂飞魄散。 “安静!”庄九郎若无其事道,“今后,我就是奈良屋的镖头了。” 众人无不磕头跪拜。 奈良屋的万阿 次日,京都晴空万里。 炎热难当。 虽然炎热,战国的百年间据说不像今日湿气那么重。人也好,气候也好,都干干爽爽。 奈良屋的万阿在通风良好的里屋舒适地伸展着身体,从午睡中醒来。 “谁呀?——有客人吗?” “是。”门帘后,管家杉丸小声地答应道,“有位客人要见您。” “还困着呢。”万阿说着,缓手把中式的团扇伸到裙角驱赶蚊子。团扇上贴着槟榔叶,镶着金边,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仅此一物,就不难猜出奈良屋家产的殷实。 “没见过的人吗?” “正是。” “没见过的人有些别扭。”她盯着自己白净的手指。 自从守寡后,似乎有些发福。手指根处长出了五个小酒窝。 “杉丸,我看上去很瞌睡吗?” “隔着门帘看不见啊。” “掀起来看看。” “是。”杉丸掀起帘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进来。 在杉丸眼里,这个女人就像吉祥仙女般美丽。 “真美啊。” “是吗?”万阿从碟99lib.子里捏起一粒花生豆,放入口中。 “来人什么样?” “虽说是武士,其实是浪人。对了,是这么回事——” 杉丸把昨天夜里发生在左兵卫督弃屋的事情描述了一番。 “什么?”万阿惊得坐起身来,“镖头恶右卫门被杀了?谁干的?” “最近市井上横行霸道的青乌帽子源八。” “然后呢?” “然后干掉源八的,就是外面要见您的浪人。” “什么样的人?年纪大不大?” “很年轻。” “让他进来吧!” 万阿匆匆地下床,开始梳洗打扮。 “真不小。” 松波庄九郎穿过走廊,感受着四周的宽敞。 (虽说是商人,奈良屋可以称得上是府邸了。) 他被领进一间屋子里。 中式的风格,摆着桌椅。墙上挂着波斯地毯。应该是边境那边过来的货吧。 “杉丸。”庄九郎叫道。他不仅记住了这个名字,而且,一大早他就开始打探奈良屋的底细了。 有二十名下人。 其中,这个叫杉丸的年轻男人,深得寡妇万阿的信任。 (反正要夺到奈良屋的家产。不能有半点含糊。) “你是在西冈出生的吧?” “您怎么知道?”杉丸年轻的脸上显出惊奇。 “我也是西冈人啊。” 西冈位于京都的西郊。即如今的向日町通往山崎一带。直到今日,由于出产山城竹笋而扬名四方。 “那么,松波庄九郎——您可是松波家的人?”杉丸忽然瞪大了双眼。 “正是本族。” “天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太失礼了。”杉丸说完急忙下跪。 “起来吧,”庄九郎仍端坐着说道,“虽说本族历史悠久,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提起松波,估计也只有你会吃惊吧。” 松波左近将监。 庄九郎自称这是松波家世袭的官名。 左近将监乃皇宫北面的武士,随着皇宫的衰退,在西冈买了一小块田地世世代代住了下来。 但是,毕竟人地生疏,不出三代就没落了。 松波血统的稀少家族,散布在西冈至山崎一带。(想必庄九郎此人就是这种出身吧。) 虽说是战国时代,那时人们对血统的崇拜,要远远超出我们现代人的想象。 杉丸的态度便是如此。 “松波大人,请稍候片刻。”说完即匆匆退出房间去了。 (一定是去向寡妇报信了。)庄九郎脸上露出了苦笑。 全部都是骗人的。 庄九郎是西冈出身的母亲和当地男人私通后生下的。庄九郎甚至不知道父亲姓甚名谁。 (幸亏不知道。父亲99lib.是哪里的谁根本无所谓。家族姓氏,自己可以决定。) 然而,家族姓氏往往很重要。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庄九郎从妙觉寺本山还俗后就寻访了松波家族,并拿出若干钱财,在族谱的角落里添上了“左近将监本宗庶子庄九郎”一文。而此时,在奈良屋派上了用场。 (什么啊。) 庄九郎的心底并不觉得可耻。 (汉高祖不就是无名无姓、不学无术的百姓出身吗。年轻时在老家沛县还是人人避之而唯恐不及的地痞无赖呢!) 而这个无名无姓的无赖,建立了汉朝。和高祖刘邦相比,庄九郎通晓内外(佛典、汉学)、精通兵法、武艺出神入化、音律舞蹈样样精通,连公卿都望尘莫及。试问具有此等才华能力,岂有夺不了天下的道理。 (不过一步难以登天。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首先要瞄准奈良屋的庞大家产。) 庄九郎心里揣摩着,却仍稳稳端坐着。 这时,奈良屋的墙外站了一名化缘的老僧人。 他拄着竹杖,抬起斗笠,表情怪异地挨个端详了奈良屋的门、墙和仓库,良久后留下一句“有红气冲天”,便扬长而去。 就是说,奈良屋的屋顶上有红气升天。 店小二忙赶上去问个究竟。 老僧从压得低低的网纹斗笠下眼也不抬地说:“你是看不见的。” “请问是吉兆,还是凶兆?” “吉兆。”说完老僧就离开了。 店小二回去后就报告了杉丸,杉丸又汇报给了女当家万阿。 “红气?” 万阿无动于衷。毕竟这个女子,年纪轻轻就掌握了奈良屋的家业。 “那小子是晚上做梦了罢。要不就是天热得中了邪。” 她往脸上抹着脂粉,语气淡淡的。随后又问道: “早上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看来,她还是有一点在意的。 “没有。出货、分给卖油郎,永乐通宝的入库,一切正常,和昨日、前日没什么两样。” 说着,杉丸好像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 “要说有什么奇怪,不就是那位浪人吗?他是西冈有名的松波家的……” “刚才听说了。杉丸,你太年轻,容易相信别人。” “这,可是……” 杉丸听到那个人的血统,又看过他不同常人的容貌后,便认定了“此人是贵人”。眼光锐利,却又面带柔和的笑意。骨骼似玉般让人感觉到光泽。(此人竟斩杀了洛中人见人怕的青乌帽子源八?) 他带来的见面礼是两个人头。 一个是奈良屋镖头恶右卫门的脑袋,还有一个是青乌帽子的。 (吉兆莫非就是他?) 在这一点上,万阿和常人一样。 (红气发自他身上?或是他的到来给奈良屋带来了吉运?) 红气成为庄九郎,即后来的斋藤道三的传说之一。 确实是庄九郎。抑或是他雇了化缘的老僧,演的一出戏也说不定。 万阿走到客室。 “在下是庄九郎。”客人微笑着站起来。 一见钟情。 万阿被他的笑容吸引住,仿佛在哪里遇到过。 “我是这里的当家万阿。”她先谢过了庄九郎替她报了镖头被杀之仇。 “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来送恶右卫门和青乌帽子的人头。请当家的给他们超度吧。” 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万阿反而有些着急了。她原以为这人不过是来讨赏钱的。 “那个……” “先走一步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杉丸,杉丸,”万阿急急唤道,“快去追,那位客人已经走了。” (就知道会这样。) 杉丸拔腿追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万阿一人,尚未缓过神来。 (善人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长相不俗,举止文雅,走后尚留有余香。 杉丸追了一会儿,到了路口,已然不见踪影。 (都怪当家的。心高气傲,生性多疑。这么好的吉兆之人,竟让他走掉了。) 最后还是没找到。 “接着找。” 万阿命令所有的下人。 不过,有一条线索。 念珠。 客人忘了带走。 (真是好东西!) 念珠工艺精美,一百零八粒玉石选自上好的帝释青。 万阿吩咐下人跑遍了各大宗派的本山,颇费周折,折腾了好些天却一无所获。 (京都的寺庙太多了!) 由此更感到惊讶。 “这是日莲宗本山妙觉寺的僧人之物。” 得到这个消息,已是十天后了。 “谢天谢地!” 此时,万阿对庄九郎的思慕已经极度膨胀。但此时的思慕,还称不上是爱恋。 应该说是敬慕之情吧。然而,对女人而言,敬慕与爱恋的界线,本来就是模糊不清的。 (这人真是有意思。) 万阿想。然而转念一想:弄不好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佛祖的化身显灵了。 竟有些想得痴了。红气之事不就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吗。 杉丸叩响了妙觉寺本山的大门。 如今的妙觉寺,位于乌丸鞍马口的西侧,占地仅一万五千坪,塔头子院也几乎全都没有了,而当年杉丸踏入的大山门位于衣棚押小路,寺内环绕的宝塔不下百座,气势不亚于一座城池。九九藏书 “请问,松波庄九郎是在贵院吗?” 杉丸沿着寺内百余座的塔头子院,挨家挨户地询问。 一直到第二十三家的龙华院。 这里的住持是庄九郎的同门师兄。 “你说的是法莲房吧。” 用的是庄九郎的旧法号。 “有什么事吗?” 当时的本山塔头住持,和如今可不一样。如果放在今天,其社会地位不在原帝国大学的教授之下。 杉丸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这样啊。他在里面,俗名叫作藏书网松波庄九郎。” “太谢谢了。” 杉丸被领到客室。 庄九郎出现在面前。 (总算是找到了。) 杉丸激动得要哭出声来。而实际上,杉丸叫了一声“松波庄九郎大人”,便垂下眼睛,身体一直在发抖。 细想也真是奇怪。在奈良屋的大管家眼里,不过区区一介浪人而已。怎么会如此地感激涕零呢。 “好久不见啊。” “我找您找得好苦啊。庄九郎大人为何对奈良屋如此无情?” “此话怎讲?”庄九郎反笑。 “总之,松波庄九郎大人,请随小人前往奈良屋一趟如何?当家的想当面言谢。” “这可不妥。”仍是面带微笑。 杉丸猛然醒悟过来。奈良屋当家的,应该亲自上龙华院登门拜访才对。 “我……我懂了。” “杉丸,”茶水送了上来,“听说最近要到备前去运紫苏吧。” “正是,现在店里正犯愁呢。车夫、马夫、店里的下人加上保镖的浪人们虽有八百多人,率领他们的大将恶右卫门却——” “死了。” “对啊。要运一大笔钱物经过山城、摄津、播磨、备前四国,途中难免遭遇土匪强盗。如果没有得力的将领的话……” “杉丸,”庄九郎抿了一口茶说道,“其实,我正想前去见识见识播磨、备前,打算上路。就让我来保护货队的人马吧。” “啊——” 不吃惊才怪。 松波庄九郎这般大人物,竟然愿意屈就奈良屋的运货队镖头? “这,这是真的吗?” 杉丸不自觉地膝行向前靠近了一步,其实仔细想想不过是一文不名的浪人而已——杉丸却没这么想。 “是啊,”万阿听到报告后也颇为吃惊,“真的吗?” “绝无半句假话。松波庄九郎大人真的愿意带队。奈良屋的货物可是日本第一啊。” 万阿嘱咐杉丸带上好些金银绸缎,立刻赶往龙华院。 在龙华院的里屋等待时,她的心怦怦直跳。 就像是要和情人相会。 命运 (真正的恶人,他的庄严胜过九天的佛祖菩萨们。) 松波庄九郎对此深信不疑。 (我也想变成这样的恶人。) 万阿在龙华院的里间焦躁不安时,庄九郎却在大殿睡大觉。 大殿的须弥坛正前方的金碧辉煌的释迦牟尼佛像,正俯视着庄九郎。 “本尊啊。”庄九郎对着金像开口道,“你认识我吧。我从小在寺里长大。小沙弥时唤作峰丸。那可是光彩照人的美少年哦。长大剃度后起名为法莲房。本尊啊,我为你奉花、献阏伽(古印度语,水)、诵读《法华经》,可出了不少力。你要是感恩的话就报答我吧。给我力量。” “首先,”庄九郎开始祈祷,“要把奈良屋的女人弄到手。她脑子不笨,应该不太容易。要想办法弄到奈良屋的家产。——释迦牟尼佛祖啊,”庄九郎将手臂枕在脑后抬起眼睛,“这可不是一己私欲。就算是私欲,我也绝不会只满足于奈良屋的家产。我要的是整个国家整个天下。不是说,凡持有《法华经》者,就能成就心愿吗?倘若如此,那么释迦牟尼佛祖啊,你来当我的左膀右臂吧。” 庄九郎未施叩拜便离开了大殿。 他的衣裳不再像那天晚上寒酸的乞丐装扮了。 只见他棉麻质地的素袄上印着大朵的天竺牡丹花,佩戴着腰刀显得落落大方,手持金梨地鞘的大刀,头戴一顶乌帽。 这些,其实都是借来的。 它们来自妙觉寺里一位关系亲密的房官,期限仅有半天。就像佛像镀了金后更显得庄严一般,他觉得恶人也需要穿着打扮。 他穿过走廊。来到里间门口,呼啦一下拉开了门。 “久等了。”庄九郎说道。 (啊。) 万阿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好清爽的男子。) 庄九郎在席间坐了下来。 万阿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哆嗦。” “用用这个吧。”庄九郎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编织的小袋。 (这是从中国过来的——) 万阿再次感到惊愕。金丝的绸缎仅来自中国进入边境的贸易船,日本还没有生产。身为商铺女当家的万阿,当然知道它的价值有多么昂贵。 不用说,这也是庄九郎借来的。 他从袋中的小瓶中取出了一粒药丸。 “服下就神清气爽了。”看着万阿服下了。 药丸虽是庄九郎自己的,却不值什么钱。只是将橘皮和树皮煮干后做成的,要说功效也只是利尿而已。 不过,庄九郎亲口说“有用”,万阿顿时觉出了神效,服下后不久就觉得胸口似有凉风吹过,很是舒服。 “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 庄九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刚才的药,只是为了试试自己的魅力而已。 还不仅如此。他还想试探京都名媛中聪慧过人的万阿的脾性。 (似乎很容易对某种东西着迷。) 不过,万阿真的很美。 肤色似白瓷般洁白,乌黑温润的一双美瞳,与肤色甚是相称。脸部五官中只有嘴唇略嫌偏厚,却增添了别种风情。 万阿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最初,她只把他看作京都四处流浪的无名浪人,而实际上,无论是穿戴,还是持有的物品或人品风度,万阿甚至从没见过这么出众的人物。 (礼品太寒碜了。) 羞死人了。 何止是寒碜,虽然带了白绸缎的窄袖和服及些许金银,对让人刮目相看的庄九郎而言,却是太不值一提了。 “那个,杉丸。” 万阿向管家杉丸使了个眼色。 杉丸恭恭敬敬地捧出两尊白木质地的三方,放在庄九郎的面前。 “松波大人,多亏前些天替恶右卫门报了仇,这是一点儿心意。” “哦。” 庄九郎微微颔首。 “那就不好推辞了。只是我乃佛门中人,妙觉寺也是日莲宗本山之一,这些就布施给寺里吧。” “布施?” “将自己的财物分给他人,佛法上叫做布施,是六波罗蜜之一,能够广积功德。” 他唤来寺里的和尚和房官,悉数散发。其实对庄九郎而言,只是充当衣裳和房间的租金而已。 “天啊。” 万阿已经是第三次感到诧异了。这个男人难道是菩萨再世?可以如此无私无欲?在如今这个民不聊生、骨肉相残、兵荒马乱的时代,实99lib.在是太稀罕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庄九郎心里想着,泰然自若地将视线移向院子里。 “天气真热啊。” “请问,庄九郎君愿意为奈良屋去一趟备前,是真的吗?” 万阿禁不住问道。 率领八百人护镖之事。 “太可惜了,奈良屋会遭报应的。松波庄九郎可不是为一介商铺守镖之人。当保卫国主的大将才合适……” “没关系,我愿意。” 庄九郎似乎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打断了这个话题。 松波庄九郎率领的奈良屋的护镖队伍八百人一行离开京都时,正值永乐十四年(1517)的夏末。 庄九郎端坐于马上。 他身穿铠甲,外加一件阵羽织。是万阿赠送的。 出了京都,第一晚宿在山城的山崎。 坐落在此的山崎八幡宫,虽然领地不大,却垄断了油的专卖。没有八幡宫的允许,既不能卖油,也不能从产地运送紫苏原料。 远近的油商都向八幡宫进贡银两,来换取榨油和销售权。而且仅有一年的期限,满期后又要重新进贡。 因此,山崎八幡宫的富饶堪比大名,据说都能听见境内收藏无数的金?99lib?银财物发出的呻吟声。 神社还养了数百名武装神人(相当于寺庙的僧兵),如果有人随便卖油,即使远在异乡也要追赶过去把店铺给砸了。 顺便插一句题外话—— 如今的山崎八幡宫仍坐落于东海道线京都和大阪之间的“山崎站”的西面靠里处。背靠天王山,面向淀川,领地却大为缩小,几乎无人参拜,变为一座镇守村庄的普通神社。神官从庄九郎的时代开始世代都是津田氏的沿袭,如今的第四十六代神官名为津田定房。 当然,这里拥有紫苏专卖权仅在战国时代之前,如今丝毫找不到当年昌盛的痕迹。不过有意思的是,今天的东京批发油市场、吉原制油、味之素和昭和产业等全国性的食用油企业或协会,都仍是八幡宫的信徒。 庄九郎从山崎八幡宫领取了替代许可证的“八幡大菩萨.99lib.”旗帜一幅和通过关所时所需的通行证等,翌日清晨便出发了。 他们顺着西国街道向西前进。 沿途投宿于摄津郡山、西宫、兵库和播州明石。 这天,马队穿越过播州平原,来到备前边境的山岳地带。身为庄九郎心腹的赤兵卫纵马靠近道:“庄九郎大人,有要事报告。” “何事?” 庄九郎眯缝着眼睛。骑着马摇晃,再加上山坡上吹过来的凉风,让人舒服得想睡觉。 “刚才探子来报,前方是有年峰。” “哦,有年峰啊。” 他们本打算在那里露营。 “山寨驻扎的小名叫有年备中守,瞄上了我们镖队的金银钱财,不断有人出没。”99lib? “是吗?” 庄九郎立刻止住了脚步。 斜阳照在山里,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 按照旧历,今晚日落后不久会出现满月。夜里行动应该不需要火把照明。 “赤兵卫,你带着运货队照旧上有年峰吧。” “不带保镖的浪人吗?” “不用,你来当诱饵。” “庄九郎大人呢?” “我自有安排。” 庄九郎从运货队中挑选出百余名浪人,手持弓箭、长柄大刀和长枪,自己也弃马步行。 “您要做什么?” 赤兵卫不安地问。 “油商要当一回贼了。” “我怎么办?” “当诱饵。” 庄九郎抓住附近的猎人,打听到山谷一带的地形。 若狭野、真殿、黑铁山相连处有樵夫走的小道,直通有年山寨的内门。 庄九郎下令所有人披上事先准备好的白布作为晚上的信号,大声道: “听好了,逃跑者斩。” “咣当”一声,刀已经出鞘。 庄九郎所持的“日莲上人护卫长刀”,据说是出自青江恒次之手的数珠丸宝刀,长二尺七寸,常人无法使用。 无疑是把假刀。 (日莲上人持的数珠丸恒次原本是身延山久远寺的镇寺之宝,后来几经辗转,现作为旧国宝被供奉在兵库县尼崎市的本兴寺。庄九郎手持的宝刀确实是出自同一刀匠青江恒次之手,然而是不是数珠丸却很让人怀疑。) 此刀刀身泛青、刀刃锋利,与庄九郎倒是十分相称。 “看到了吗?即使不中刀,刀风能伤人于三寸开外。” 说着,庄九郎一下收刀回鞘,趁众人注意力转移之际又拔刀出鞘,“嗤”的一声凌空斩去。 虽是斩向空中,身旁一颗枝叶茂密的十年橡树,却徐徐倒了下来。 (……) 众人脸色都吓白了。与其说是恐怖所致,不如说是折服于松波庄九郎超出常人的力气。 (这人靠得住。) 众人心想。 而庄九郎要想从一文不名的浪人变身为众人的首领,需要这种伎俩。 众人对庄九郎开始刮目相看。 “跟着我一定会赢。山寨里有不少珠宝。我保证分文不取,都给你们。” 很快,庄九郎率领队伍消失在山丛中。 有年峰一带的领主有年氏的俸禄虽只有千石,却是播磨一国赤松大名家族的分支。 赤松氏曾是足利幕府的大名,如今却被家臣们蚕食而没落,同族的别所氏占据了东播州,小寺氏则支配了西侧的姬路一带,剩下的大小乡村被地方土豪们割据而不时发生纠纷。有年氏也是土豪之一。 寨主是有年备中守。 “其实就是土匪。” 庄九郎早在京都时,就尽悉调查过山阳道土豪们的底细。 奈良屋的马队,曾数次受到此人的洗劫。 奈良屋的万阿也曾叮嘱道: “庄九郎君,过有年峰的时候一定要当心。” (倒过来抢劫他吧。) 庄九郎出京时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不久,庄九郎一行人马就登上了黑铁山,借着月色从尾根道朝北而行,来到有年山寨的后崖上。 “大家看。” 众人一同探出头去。 只见眼前仅两丈开外的山腰上,坐落着一座山寨,四周围着栅栏。 “看见没有?” “看见了。”众人一致点头。 “再看看山寨的对面。” 隔了一座悬崖,山阳道从其中穿过。路上可以看见人群中点着篝火、松明和燃得正旺的火堆。 “那是赤兵卫的运货队。大概要扎营露宿了吧。” “下去看看吗?” 一名浪人小声试探道。 “这座山寨好像没人留守,怎么回事?” “里面是空的。” “什么?” “人都出去了。他们从那边的山崖下到街道上,打算袭击奈良屋的马队。我算准了才来的。” 庄九郎命令众人下去。 百余人像长虫蠕动般攀下山崖。 途中有人抓住的草根松动了,结果坠下悬崖。 他们的身体和颈项戳进崖下搭成鹿角状的尖竹,没发出任何声音就一命呜呼了。 庄九郎下到地面,小心翼翼地穿梭过竹阵,来到栅栏前。 翻过栅栏,庄九郎又习惯性地念诵起来: “南无妙法莲华经……” 庄九郎对有年山寨不存任何的野心。只是想打一场仗。 去年还是妙觉寺本山一名学徒的庄九郎,自然没有过打仗的经验。 然而他相信,“自己定有用兵的天赋”。 他想试试自己的本事。更确切地说,是想赌一把自己的命运。 (如果失败,就回去当和尚。如果成功,自己的一生就能交上好运。) 月亮爬上了刚才攀登过的崖顶。 月光下庄九郎的身影,竟显得十分鬼魅。 小宰相 风势很猛。 有利于放火,松波庄九郎暗想。 皓月当空。 庄九郎踏着自己的身影,腋下挟着一柄长枪,悠然地跨进了有年备中守的山寨。 (还真是意外。) 建筑并不起眼。 木板搭成的简陋的屋顶,在看惯了京都楼台庙宇的庄九郎眼里,不免显得土气寒酸。 (没人吗?) 有的话就将他捅死。可得试一下我的武艺。 (南无妙法莲华经……) 不久之前还是法华和尚的法莲房,庄九郎压根就没想过要杀人。然而此时此刻,需要证明自己的实力。 (有人吗?) 他猛地推开门。 里面还有一扇雕金画银的拉门,门上画着苍翠的青松。 “呼啦”一下拉开后,只见房间铺着黑地板,角落里挂着绸缎做成的帷帐。 (里面有人。——) 庄九郎用长枪挑起帷帐,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睡袍尚留有余温。似有女人的气息。 (怎么是女人?) 这时,屋里到处都响起了嘈杂声。庄九郎的手下们开始抢夺财物,他们或奔跑于走廊间,或捣坏了杉木做的镜板,甚至还夹杂着嘶叫声。 (在搞女人吧。) 庄九郎却无动于衷。他的哲学中,女人生来就是为了被侵犯的。 突然,地板的一端似乎有些动静。 “谁?” 庄九郎握低了长枪径直走了过去。 “啊!” 有个身影正要站起来,却被庄九郎从后面反拧着胳膊抱住。 房间里很黑。 (小厮吧。) 庄九郎想着,一边将手伸进身影的大腿间确认。是个女人。从小腹向下的柔软地带,像要将手掌融化了一般,尚未长春草而光滑如丝。年纪也就十五六岁吧。 “备中守的夫人吗?” 庄九郎问道。指尖开始感到潮湿。 “还是偏房?” “……” 女人身子在发抖。 其实,在寺院长大的庄九郎,有生以来第一次触摸女人的私处。 对男色则有过经验。还是小沙弥的时候便被和尚们睡过,修行时也睡过眉清目秀的童子。无论是恋爱或是技巧,都收敛自如。或者可以说,松波庄九郎深谙此道。妙觉寺本山的五十童子,无不以与法莲房庄九郎同寝而骄傲,甚至有人为他折腾得死去活来。 (无论是技巧或是感情,无论对方是男是女,这方面并无区别。手段、痛苦或是怨恨,男女无一例外。) 然而,庄九郎从没碰触过女人。 虽然庄九郎立下壮志要俘获奈良屋女当家万阿的身心并夺取巨富,触摸女人的私处却是头一次。庄九郎完美无瑕,在这方面却仍有漏洞。 (手感很奇妙啊。) 庄九郎所知道的男人的玩意儿,无论前后都是生涩僵硬的。而女人的私处,手到之处都是柔软的黏膜。 (原来女人长.99lib.这样啊。) 庄九郎心下叹道。 或者说,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又拿什么去魅惑奈良屋的女当家呢? 庄九郎暗想,原来自己对女人的了解仅限于脑中的知识而已。 “求求你了。” 女人痛苦地扭曲着身体。 “喂,很难受吗?” 和尚出身的庄九郎尚未反应过来。 “哪儿难受?” 一定要问个究竟。 “快说!” 若非个性倔强,恐怕女人早就喊叫了。庄九郎长长的手指径直游入私处的花心处。 女人紧咬着唇。嘴唇开始渗出血丝。不肯说,还是?——庄九郎仍然不明所以。 “说,想怎样?” “不想怎么样,放手吧。” 女人终于开了口。 眼里全是怨恨。 “哦。” 庄九郎放开了她。 女人挪动着洁白的小腿向后退,嘴里冷冷骂道: “臭男人,不许碰我。” 她看出庄九郎似乎对自己有意,瞬间恢复了自信和冷静。 然而她的心思,尽在庄九郎掌握之中。 “啪,”女人的脸上挨了一掌。 女人摔倒在地,脑袋还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别自以为是。” 庄九郎说着,却温柔地抱起了女人。温柔似水。不过一瞬间的转变,女人竟怔怔地呆住99lib.了。 “喂”,庄九郎开口道,“我胸有大志。一般女人求我抱我都不要。你竟敢出言不逊,该打。也不看看我是谁。再敢这样,定不轻饶。” “啊”,女人发出惊呼。她觉得庄九郎一定是个贵人。其实仔细想想,贵人不可能率领强盗来打劫,可惜女人的头脑,天生就是没有逻辑的。 “请问大名?” “松波庄九郎是也。” “——?” 从未听说过。 “哈哈,你一定觉得奇怪。现在虽然无名,以后却会名扬天下。”庄九郎向前迈了几步,好像想起什么,又回头道,“喂,谢谢你。” 他指的是刚才的事情。和尚出身的庄九郎,第一次见识了女人的私处。 (和小沙弥不一样啊。) 天经地义。不过,亲眼亲手证明了这一天经地义。 庄九郎觉得又长了一门学问。京洛一带大名鼎鼎的学府妙觉寺本山,也不曾教过这些。 此刻,庄九郎尚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有年备中守的侍妾,人唤“小宰相”。父亲绫小路中纳言原是公卿,没落后从京都投奔到姬路的小寺家族,最近被卖给有年备中守为妾。 公卿卖了女儿,得以苟活。 庄九郎走向高高的栅栏。 抓住栏杆上的横木向下望去,底下是万丈悬崖。 险恶陡峭的悬崖到了山腰有所缓和,山脚则堆了很多石块,一直延伸到街道。 那里,赤兵卫正在替代庄九郎指挥马队扎营歇息。 押送货物的马队。 按照庄九郎的部署,是用来诱敌上钩的。 (有年肯定会来抢的。) 只需等待。 当然不是干等,庄九郎眼看众人抢得差不多了,便命令他们往里扛稻草。 都堆在了屋里。 (来了。) 庄九郎叩响了栏杆。开始热血沸腾。他的战斗人生将在此瞬间拉开序幕。 街道的东西两侧。 传来“冲啊”的叫喊声,有年的人马从运货藏书网马队的两面包抄了过来。 还有人骑着马。 长柄的刀刃映着火光,就像苇草散乱的穗芒一样星星点点。 (赤兵卫,快逃。) 庄九郎在心中喊道。而路上的赤兵卫,不愧深得庄九郎的真传。 有人号召车夫直奔山上,有人穿过敌军而逃,一副挣脱了蜘蛛网后散乱逃窜般的光景。 有年备中守的人马,目的并不是杀人。 奈良屋的货品才是他们的目标。车上堆着的麻袋里,装满了永乐通宝。 “注意了!”庄九郎回头喊道,“放火烧了寨子吧!” “是。” 手下的人领命而去。 众人在山寨里奔走,火攻的要害之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焰直冲屋顶。 很快,火焰吞噬了木板搭成的屋顶,顺着山风的风势,轰的一声响彻了山谷。 “正合我意。” 庄九郎向崖下望去。 正在抢劫的有年一行,被山里的大火吓呆了。 已经顾不上打劫了。 (忍者?还是夜袭?) 这一带地处播州和备前的交界,小土豪之间的争斗络绎不绝。 有年之众舍弃路上的马队向东而驰,从右卫门坡上山直奔山寨而来。 (正如所料。) 庄九郎翻身一跃,穿过火堆。 中途想起先前铺着木板地的小屋。 熊熊大火中无法看到里面。 (不在。——) 来到院里。 跨过栅栏,攀上了后门的悬崖。 按照原先的计划,众人们先爬上崖顶,等待着庄九郎。 庄九郎抓住树根、草根和岩石的一角,一尺一尺地向上挪动。 来到半山腰时,突然身体一沉。差点摔下去。有人抓住了他的腿。 “放开!” 庄九郎的左手握着长枪。只要向空中一挥,就能把对方笔直地捅落下去。 “等等!” 原来是小宰相。逃到了这里。 (是她啊)。 庄九郎停下了手里的长枪。 然而,此时庄九郎右手抓住的,是一颗绿色的小树。树根尚不结实。而目前正承受着两个人的体重。 一旦断裂,就会坠崖而死。女人也就算了,可是胸怀天下的松波庄九郎的性命,将随着野心被一同埋葬。 “喂,放手!”庄九郎道,“放手去死吧。我会为你念诵《法华经》,安心去吧。《法华经》的功力能让你立地成佛,从此生于寂光净土。” “不要!” 小宰相却是孤注一掷。 “松波庄九郎大人,如果你见死不救,一定会下地狱的。” “地狱?” “我心中有《妙法莲华经》(《即法华经》),不会下地狱的。日莲和尚这么说过。——不过,”庄九郎抬头看了看星星,接着道,“我比日莲厉害,下不下地狱我根本不在乎。” “决不放!” 小宰相抓得更紧了。 庄九郎闭口不语。无论如何,和这个女人也有先前的“缘分”。若没有“缘分”,仅仅是个陌生人,庄九郎早就念诵《法华经》一枪捅下去,早早送她去佛土投胎了。 可是,和这个女人有“缘分”。 庄九郎滋生了怜悯之情。 (不要和无关的女人纠缠。像奈良屋女当家这种有利可图的女人还可以,紧要关头,用不着毫无用处的缘分。) 庄九郎又长了一智。 “那好吧,我答应救你。本来我是不情愿救你的。要不要救?” “求你了!” 女人抬起脸,她的表情此刻像个女鬼。 “不想去佛土投胎吗?” “不想。” 庄九郎停顿了片刻,一扬手把左手的长枪扔了。 与此同时,左手飞快地抓住岩石的一角,右手仍紧紧抓着树根,以惊人的臂力,向上撑起两人的体重。 “喂,抓紧了。” “好。” “你叫什么名字?” “小宰相。” 女人使出全身气力抓住壮九郎的右腿,身子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而眼底,已是烈焰火海。 “小宰相,刚才没看清你的脸,长得美不美?” 庄九郎吐气均匀,攀爬中还不忘聊天。 “姬路和有年,无人不夸我美丽。” “不幸啊!” 庄九郎断定道。他喜欢下结论。 “怎么说?” “如果你相貌平平,就不会嫁给有年作妾,也不会遇上火灾,更不会被逼上悬崖。你简直就是在地狱。爬上去以后,也会因为你的美貌而招惹是非。我本要用《法华经》的功力为你佛门超度,你却不听。” “…九九藏书…” “小宰相,你错过了好机会。” 庄九郎高声笑起来。 这人倒也不似坏人。 小宰相心下暗自忖道。 不久两人攀上了山崖。 庄九郎站起身后,瞬间变得冷酷无情,“小宰相,滚吧。”抬腿就要踢去。 “能带我一块走吗?” “不要得寸进尺。” 庄九郎背转身大步走去。他在想,只是摸了一下女人那里,就这么麻烦。女人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女人是邪道。) 当和尚时,寺里是这么教的。然而,走了不到十步,庄九郎就把小宰相的事抛到脑后了。 “打仗了!” 庄九郎简短地一声令下,众人从四周纷纷聚拢过来。 “敌人从右卫门坡攻上来了。要从上面击垮他们。为了迷惑敌人,不许出声。不许点火把。” 庄九郎拔腿出发了。 他的背影显得异常高大。其实他并不算太高,但此刻映在众人的眼里,俨然如同巨人一般。 返京 “冲啊!” 松波庄九郎大喊一声,一马当先抢在众人前面,从山上冲了下去。 他告诫众人, “夜袭不许发出声音。” “不取头颅。刺倒就行。” 他还让众人手持长枪。这是战国时期时兴的集体格斗法,也是松波庄九郎即后来的斋藤道三发明的。 长枪用来击打对方。对方自然要抬手来挡,便可瞄准空隙而刺。 这是和尚出身的庄九郎新研究的武功。还不知道效果如何。 就在右卫门坡牛刀小试吧。 (一定能行。) 道三,也就是此时的庄九郎,一生都在发明各种东西。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这些发明而已。 庄九郎率领的众人握着长枪,集体开始下山。 有年的兵马正在上山。每三人持一束火把,庄九郎正好可以将目标看得一清二楚。 庄九郎看着那些火把,心中不禁鄙视道: “真是愚蠢至极!” 有年氏本是南北朝以来武家的名门赤松一族的分支。应该说是打仗的内行,可眼前的幼稚程度,让门外汉的庄九郎都嗤之以鼻。 (不过如此。) 其实,并不仅仅是有年氏。各国的武将基本都是这种做法。一味地沿袭旧习,而不思改革。 有句话说得好。 有个西方的军人说过,“历史表明了军人们不愿意转变战术。”职业军人,无论古今东西,都是顽固的传统分子,是无可救药的经验主义者。太平洋战争时日军的头目,战败后还不断重复错误的战略,让美军苦笑不已。说的就是这个吧。军人随后又说,“然而,同时,历史表明果断改变战术的军人必将胜利。” 这是题外话。—— 此时的庄九郎,正全力向山下冲去。 “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 口中念念不休。 第一仗,还是很紧张的。 这时,有年的人马终于觉察到从山上如波涛般涌现出一片黑黑的人影。 “敌人来了!”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慌忙点上更多的火把,有人匆匆套上盔甲,这些还算沉住气的。 还有人逃跑。甚至有人愣在原地,迈不开步。 却也有勇敢的。 “何人?吃我一枪。” 嘴里呐喊着冲了上来。那时候打仗,有人带头先持枪冲入敌阵,后面的人再随后跟上。 庄九郎猛地将长枪向来人的脑袋上劈下。这一招明显出乎来人的意料,吃惊道,“这是什么”,便慌忙抬手抵挡,顿时露出两侧腋下。趁着这一空隙,庄九郎的长枪已经“扑”一声穿心而过。 (干得好。——) 这一仗中干掉的第一个人。 (比想象的容易啊。) 这么想着,却也很狼狈。收回长枪比刺更要紧,枪尖上拖着沉重的尸体,庄九郎站立不稳,向坡下滑了三四步。 有人趁此机会从侧面举刀砍来。 庄九郎立即甩掉了长枪和尸体。 拔刀出鞘,直直向敌人头盔砍去。 当然砍不断。 可是,臂力大得惊人。对方被施加在盔甲上的力道所震,当场气绝身亡。 旁边,庄九郎率领的队伍,已经举起长枪与敌军交战。 “嘿”,众人一道举起长枪挥去。 只听见挥动长枪的声音。就像竹林遭遇了狂风一般来势凶猛。敌人从没见过这种架式,顿时方寸大乱,更谈不上稳住阵脚。 先挡。 抬起长枪。 自然腰就悬空。 背向后弯曲。 庄九郎的手下众人便瞄准这一空档,立即放低长枪,噗哧、噗哧地刺将下去。 (打仗不过如此嘛。) 庄九郎觉得容易得索然无趣。 众人们一路刺杀着下了山。 其间,庄九郎自己也挥枪刺死了数人。 他并未察觉,自己一直高声念诵着“自我偈”。本性是改不了的。 我此土安稳 天人常充满 园林诸堂阁 种种宝庄严 宝树多华果 众生所游乐 诸天擎天鼓 常作众伎乐 雨曼陀罗华 散佛及大众 我净土不毁 而众见烧尽 经文中写道,“诸天擎天鼓”。庄九郎此刻杀藏书网敌的心情,就像擎天鼓的诸天一般,耳边弥漫着音律。 (我真棒!) 庄九郎心底涌出了自信。 诵经的声音,越发地高亢起来。 赤兵卫候在路边。 “赤兵卫,押的货没事吧?” 庄九郎在崖下的清泉旁冲刷着长枪上的血迹,问道。 “没事。刚才跑散的车夫,也都聚齐了。不过……” “什么?” 庄九郎抬头望向赤兵99lib.卫,“不过什么?” “哦,那个,”赤兵卫又惊又怕,脸孔扭曲得变了形,“庄九郎君,您的战术真高!” “不是个普通的小和尚吧!” “赤兵卫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跟了您真好。幸亏在妙觉寺本山的庙里打杂时积了德,每晚听《法华经》的功力,开始在身上显灵了!” “愚蠢,”庄九郎甩了甩手上的水滴站了起来,“为我这种坏人做事也是《法华经》的功力吗?” “正是。《法华经》说的就是现世之利。” “啊哈哈。南无妙法莲华经。” 这主仆二人还真是有佛缘。 很快,运货队的人马聚齐,护卫的浪人们也都归队,一行八百人,浩浩荡荡地下了有年峰。 “有年的人马会不会追上来?” “不会。” 庄九郎胸有成竹。 敌军当中,确有貌似有年备中守装束之人,率先向山谷中逃去了。就算要追,也没有领头的统帅。 到了备前。 此地叫做“福冈”的地方,有最繁盛的集市。 现在的福冈村,位于冈山市沿着二号国道行驶二十千米左右的南侧,是个默默无名的小村庄,而当时在备前,却是屈指可数的大商业地带。现在的冈山市当时毫不起眼。 邻村是以铸剑闻名的“长船村”。 从庄九郎的时代开始,就以锻造闻名遐迩,各国纷纷前来买剑。这些人大多会投宿在“福冈”。 这里插上一句。比庄九郎稍晚登场的黑田官兵卫如水的先祖,就曾居住在备前福冈的集市里。后来黑田家族被封为筑前的领主,在博多的西部建城时,就取了先祖的故居备前福冈作为地名,将城下领地称为福冈。也就是今天的福冈市。 庄九郎一行在福冈附近安顿下来,开始忙着收购紫苏。 庄九郎投宿的旅店归控制了这一带的当地武士福冈肥前介所有。肥前介自是好生招待。 毫不奇怪。 庄九郎一行按照当时油商的习惯,打着“大山崎八幡宫神人”的旗号而来。只要有这个旗号,各国的关口二话不说就会让道,各国的大名、豪族们需要保证他们旅途的安全。 前面已经提过,大山崎八幡宫卖油的特权是足利幕府给予的。已经没落的足利将军一家承认此特权,估计是得到了八幡宫的供奉。奈良屋等油商每年向八幡宫交钱,以换取为期一年的“神人”资格。而庄九郎等人在备前购买原料期间受到隆重的接待,与其说是幕府的影响,倒不如说是向当地的武士和百姓大把散钱的缘故。 庄九郎住在福冈的旅店时,调查了备前的局势。 他本就心思缜密。 他的如意算盘是篡夺奈良屋后,用它的巨富换取一国的大名之位。 这里需要条件。 最好此国的守护大名或豪族家政混乱,鹬蚌相争。 而且没有杰出的英才。 (那么我就可以成为兴国的英雄。) 正因如此,如果当地有阻碍自己野心的好汉,反而于己不利。 旅店主人福冈肥前介,个无可救药的老好人,背地里把庄九郎尊称为“永乐通宝大人”。因为庄九郎把奈良屋运来的永乐通宝,毫不吝啬地分给自己。.99lib. “备前已经不成样子了。” 肥前介诉苦道。 备前有实力的人物要数浦上氏,此人原本是赤松家的总管。在如今水泥工业发达的“三石”建城,势力波及美作地区。 浦上氏与播州的旧东家赤松家族分支的各豪族之间纷争不断,而浦上氏的家臣宇喜多氏最近也颇显势力,给东家敲响了警钟。 情况复杂,以前受到播州赤松家庇护的福冈家一方面需要和播州的赤松各豪族交好,由于表面上隶属浦上氏,每逢交战时便要出兵,还要讨好浦上氏的家臣宇喜多氏,可以说是苦不堪言。 “不容易啊!” “我们这些小领主很辛苦。相比之下,还是你们商人让人羡慕。” “哪里哪里!” 庄九郎随声附和着,一边打听备前的各种人物。 用的是插话的方式。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来揣摩备前的各种人物的分量。 他着实感到,还是有一些大人物的。 足利幕府册封的备前守护大名势力已经衰退,连续地以下犯上,导致新势力不断崛起,领土局势动荡。 乱世出英雄。即便是下等士卒,也有成为大名的机会。 (备前不行啊。) 庄九郎心想。被后来称作“蝮蛇道三”的庄九郎放弃,可以说是备前的运气。 收购到紫苏后,庄九郎一行回到京都。 奈良屋的管家杉丸,到伏见来迎接他。 “路上辛苦了!” 杉丸早从庄九郎的信中得知了所有的事情,包括有年峰的争斗以及在福冈庄的收购情况。 “杉丸,万阿小姐可安好?” “很好。小姐每天都念叨庄九郎大人的安危呢!” “真会说话。万阿小姐惦记的不是我,而是我护卫的钱财吧。” “不是不是。” 杉丸慌忙摇头辩解,其实庄九郎说得没错。 年纪轻轻就当了奈良屋的大当家,万阿可不是每天围着男人转的小姑娘。 比起庄九郎,当然是那些货物更重要。雇镖头只要出钱,肯定有人肯干。 出了伏见约十二千米,便是京都。 此时的京都,虽说追求高雅的公卿文化已经衰退,因其人口众多仍是天下第一的殷实首府,战国中期来日本的耶稣传教士在日本通信天文十八年十一月五日发出的报告中也写道: “京都住户达九万余户,来过这里的葡萄牙人都说比里斯本市还要大。” 奈良屋便是京都最大的商铺之一。 一大早,万阿做了精心的打扮。 不久,奈良屋的店门口传来运货队的声音,万阿直奔到宽敞的大堂。 “庄九郎呢?”万阿问杉丸。 “这……” 杉丸支支吾吾。 “到底怎么了?” “到东寺时,庄九郎大人说前面就是京都的街道,不需要护卫了,告辞走了。” “告辞?” “一摆手就走了,不知道上哪儿了。” “杉丸!” 万阿的指尖,缓缓地抚上杉丸消瘦的脸颊。 “啊,当家的饶命!” 杉丸痛得直叫。 脸部痉挛起来。杉丸疼得踮起了脚尖。万阿死命地掐着他的脸。 “怎么不挽留呢?我不会轻饶你。” “99lib.我猜想……” “什么?” “庄九郎大人无欲无求,大概不愿意回到奈良屋领赏吧。” “千里迢迢到备前护镖,当然应该领取赏钱。” “但是,庄九郎大人不这样想。他不是为了生计才护镖的。而是为了解闷。如果拿了赏钱,松波庄九郎会被人看作一介商人的镖头。” 万阿放了手。 竟自呆住了。 “竟有这种人。” 浪人松波庄九郎,终于在万阿的心中拥有了神秘的一面。 “毫无所求……” 世上恐怕再没有这种不图名利的人了。 淫乐 偷不着的反而香,奈良屋的万阿,此刻就是这种心情。 “杉丸,给我找。” ——她指的是松波庄九郎。 “好一个潇洒的男99lib.人。” 护送镖队,打仗,返京后,不取分文的报酬便销声匿迹了。 估计真正的潇洒,也就是这样了。 不过还没到迷恋上的地步。 (不能对男人着迷。) 女当家态度坚决。 万阿生性活脱,不拘小节,甚至在下人面前也能若无其事地更换内衣,却让京洛一带的风流男人只能望洋兴叹。 (奈良屋的万阿太检点。如能看上其他男人,丹波的黑石也能融化。) 其实,万阿并不视贞节如命。 首先,万阿无意守寡。那个时代,京都城里的寡妇活得并不像江户时代那么拘谨。寡妇可以随便和中意的男人睡觉,也可以结交新欢。 那么,万阿对死去的丈夫还有留恋吗? 没有。 万阿是招婿入赘的。丈夫是死去的父母选中的二掌柜,生性内向,唯一热衷于一遍宗。从早到晚,他都在念诵南无阿弥陀佛。 丈夫死时,(总算从南无阿弥陀佛解放了。)万阿反而感到安心。一遍宗适用于乱世,宣传一辈子只要唱一遍南无阿弥陀佛就能去极乐世界,丈夫一定是升天了。 (也就没必要上香追悼了) ——已经去极乐世界享福了。 万阿很是想得开。 但是,既不想守寡,也不思念亡夫的万阿,却有财产。 奈良屋的万贯家财。 对万阿来说,它们就代表着四书五经、佛法阿弥陀经、无边法海中的现世利益,也可以说是贞操。 (被蠢男人纠缠上,不仅被人睡,还要搭上奈良屋的钱。) 万阿这样想。 那个时代,只要自我保护的意识薄弱,就会赔上身家性命。 也难怪万阿会这么想。 ——不过松波庄九郎,让人感兴趣。 杉丸、二掌柜、下人们、养着的家丁们都打听遍了。 还是找不着。 日莲宗妙觉寺本山也不见踪影,向庙里的庄九郎的同门打听,都说: “他那么有本事,一定投奔哪个大名门下了。” 秋意渐浓。 京都城里的屋前屋后开始听见秋虫呢哝,却仍旧没有庄九郎的消息。 冬天来了。 转眼就到了新年。这一年,是永正十五年。 正月底的一天,杉丸沿着京都的高仓大道向北行走时,在花园左大臣的废邸的路口意外地遇到了赤兵卫。 他一把抓住赤兵卫: “赤兵卫大人,一直在找你啊。松波庄九郎大人在哪里?” “我以为是谁呢,杉丸你啊。”赤兵卫却是面不改色。 赤兵卫在破旧的土围墙上坐下来,脚底还沾着刚才下的雪。 “找谁?” “松、松波庄九郎大人。” “谁要找庄九郎大人呢?” 赤兵卫的脸酷似貉子,皮肤就像腌过的柿子皮。堆满了肥肉,反而看不清表情。 他的笑容里暗藏了正中下怀的得意之色,杉丸却丝毫未能觉察到。 赤兵卫奉了庄九郎之命,接连几日都在京都城里行走,伺机遇到奈良屋的人。 “奈良屋的当家啊。自从庄九郎大人离开京都后,每天都责骂下人,我们都愁得变瘦了。” “真是可怜。” 赤兵卫从挂在腰上的脏兮兮的麻袋中取出一撮干肉放入口中。 (也不知道是什么肉。) 杉丸有点恶心。 赤兵卫却吃得很香。 “你也来一块?” 说着,撕下一块递了过来。杉丸接了过来,比起这块不明不白的肉,他更厌恶碰到赤兵卫的脏手。 “谢、谢谢!” 拿在手心,也不吃。 “吃吧!” “哎。不过松波大人……” “在什么地方对吧。庄九郎大人现在不在京城。” “那在哪里?” “出门游玩去了。” 确实如此。庄九郎周游了丹波、但马、若狭、因幡、伯耆等诸国,目的自然是为了寻找被白蚁蚕食的老大名家族。 “不过”,赤兵卫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肉,“他现在在有马的温泉休养。” “那就好办了。” 距离京城不远。 估计三天能到。 “我马上动身。” “哈哈,你去?见不到的。庄九郎大人整日苦读兵法、佛经,忙得很呢。” 赤兵卫故作夸张。 “那,好吧!”杉丸像是下了决心,“让我们女当家去。虽然一步不曾跨出过京城,杉丸一定会说服她。哪一家旅店?” “有马温泉寺的旅店,叫奥之坊。” 一路劳顿来到山上。 有马的温泉位于摄津有马郡。旧书中记载道,“山峰环绕,东南流水”,坐落在北摄群山的溪谷中。 畿内境内别无温泉,仅有有马一处。自然很早就受京城的达官贵人青睐,人皇三十六代孝德天皇曾率领左右大臣、众卿和士大夫们在此逗留了八十二天。甚至让人觉得似乎把国都迁到了这座溪谷中。 泉水的颜色红得吓人。 还有股味道。就连居住在火山地带的关东、奥羽、九州的当地人也会嫌弃,而京畿地区甚至上代的天子,都将它视若珍宝。 “有马的温泉?” 万阿一听就来了兴趣。 (去看看也无妨。) “杉丸,温泉是什么东西?” “谷里流出的水是热的。” “真的是热的?” “是啊。到了冬天热气腾腾,连眼前的树枝都看不清。” “骗人。” 万阿津津有味地追问。 “热水怎么可能自己流出来?” “您去看了就知道。” “杉丸,你见过温泉吗?” “没去过有马。不过早些年去备前买紫苏时,泡过美作的温泉。” “万阿也想泡泡。” “一定要一定要。” 杉丸连声应道。 “去过有马的温泉,一辈子都会记得。” “我去。” 一旦下定决心,万阿的速度极快。 立刻召集护卫队。途中的西国街道还好,可是有马街道山路较多,据说还有土匪窝。 除了家中养的浪人,还从东寺借来寺里的侍卫,凑齐了三十人。到了后便打发他们回去,过些天再来接。 万阿上了路。 二月。 京都的雪已经融化了。然而进入摄津的深山后仍有厚厚的积雪,京城长大的万阿反而觉得新鲜。 到了有马的山里。 这里的温泉得到飞速发展是在九九藏书太阁秀吉带领诸将领和妃嫔们到有马疗养之后,比万阿的年代还要晚七十年。而此时的有马在万阿看来,(这种山里)却荒凉得没有任何情致。 来泡温泉的普通客人,多投宿在樵夫的家中。 稍有钱的或是有身份的人,则住在温泉寺的旅店中。奥之坊、二层坊、御所坊等等。或是兰若院、阿弥陀房、清凉院等塔头房。 这些旅店大都分布在溪流的沿岸。 “能修行的。” 杉丸说过好几次。那时的温泉泡浴,一半带有宗教的意味。 上古时期,很多温泉都是由僧侣开发的。他们通过中国的医书得知温泉具有药效。他们在温泉建寺庙、盖旅店,大肆宣传。比起讲经念佛,他们更热衷于诉说温泉的疗效,然后又证实说“果然奏效了”。有马的温泉最早是由奈良时期的行基和尚发现的,温泉寺的修建也出自行基菩萨之手。 万阿一行人分别投宿在御所坊和兰若院。 溪谷很狭小。 抬眼就能望见松波庄九郎住的奥之坊的桧树皮屋顶。 “杉丸,去打听一下。” 万阿命令道。 其实根本无需打听。 就连山里的樵夫,都在议论: “从京城来了位武士贵人,每晚都在奥之坊挑灯夜读。” (那一定是庄九郎君。——) 万阿心怦怦跳了起来。怎么回事,好像恋爱了。 “让杉丸带着您去吧。” 万阿却拒绝了。 “我自己去,一定能把一本正经的庄九郎吓一跳。”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兴奋。 (……?) 杉丸看了有些担心。 (万阿主子不会在单相思吧?) 到达后的第二天,天色尚早,万阿就踏上了通往奥之坊的长满了苔藓的石阶。 里面有客房。 白木搭建、格子门窗的古典风格,只有一角是时下流行的书院。华葱窗的亮光后有个人影。 (准是庄九郎君。) 心下雀跃来到门前,给出来的小僧塞了一把赏钱。 “请问施主有何要求?” 小僧赔着小心问道。 “不用去传话了。我直接去找松波庄九郎君。” “那边的书院便是。” 小僧似乎觉察到什么,马上悄悄地退了下去。 “庄九郎君。” 万阿在门口轻轻唤道。 (终于来了。——) 庄九郎一喜,眼光落在涂了朱漆的案.99lib.几上。 (怎么下手呢?) 有点伤脑筋。万阿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女人。 庄九郎虽早有打算,然而除了他与生俱来的强烈自信外,他其实对女人一无所知。 虽然对小沙弥之道堪称老练,但是女人的身子太不一样了。 在有年峰摸了小宰相,才恍然大悟。 (原来女人是这样的。) 无知得可笑。然而,成长于戒律森严的妙觉寺,倒也无可厚非。 (我是为了得到鼎鼎大名的奈良屋的万阿,才去有年峰一战的。) 万阿能大老远地赶到有马的温泉来,说明庄九郎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哪位?” 庄九郎低声问道。 “奈良屋。” 万阿藏书网答道。 “奈良屋?” “我是万阿。” “骗人。” 庄九郎眼不离书。 “怎么说?” “想诓我?我可是精通《法华经》奥妙大义的松波庄九郎。” “——?” 万阿更糊涂了。 “前天晚上,万阿来过这里。” (什么?) 难道见了鬼? “我一眼就看穿你了。结果你死性不改,又来了。……竟然在大白天。” “……” “你是住在后山的狐狸吧!” “不,不是的。” 万阿渐渐明白了。应该怎么解释呢。 “门后的女人。” “是,在。” “我知道你是狐狸变的。知道我喜欢奈良屋的万阿,故意变成她的样子是吧?” 万阿不由大吃一惊。总算知道庄九郎的真心了。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却想着自己。甚至独自躲藏起来,多高贵的人啊! (真高兴。) 这就是女人。知道对方喜欢自己时,没有不动心的。 “狐狸。——” 庄九郎朗声道。 “既然你一定要扮成奈良屋的万阿……” “怎么样?” “进来吧。解了腰带,脱下衣服,让我验明你的正身吧。” “这……” 万阿为难了。 干脆做一次狐狸,让庄九郎亲手将自己脱光吧。 有马的狐狸 门外的万阿想,“干脆就当一次狐狸吧。” 那就不是人类,不是万阿,也不是奈良屋的女当家了.99lib.。绑在万阿身上的人类的束缚,就都不存在了。 奇妙。 真是奇妙啊。 (这样,就能在庄九郎君的膝上尽情欢愉,过后,只要说自己不是万阿,只是有马奥之坊里的一只狐狸,不就行了。) 全身开始燥热起来。人们都以为自己保守,还是万阿最了解自己。 (我喜欢男人。) 但是比起男人,奈良屋的财产更为重要。 (对。当一次狐狸吧。) 只当是狐人有善有恶。 善人恶人都性格鲜明,滋生出他们的,似乎正是《法华经》这块神奇的土壤。 听听他们的吟诵就知道了。 他们连声大呼: “南无、妙、法莲华、经”。 随着节奏,人的精神也自然阔步向前迈进。而且经文中现世利益的色彩浓郁,只要心中有它,佛祖就会帮着实现心中的各种欲望。可以说是充满攻击性的教义。 如果,庄九郎从小被送到净土教(净土宗、一遍宗、净土真宗)的本山,恐怕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由法然、亲鸾兴起的净土教,都对现世持否定态度。 只求来生。自然,人就变得消极内向,崇尚哲学。 他们念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 缺少“南无妙法莲华经”的那种积极感,而且这种节奏越念越让人的意念陷入消沉。最终,变成无欲无求的信徒。 这两大教义所代表的精神,是庄九郎所处的战国初期并驾齐驱的两大巨峰。 但是这二者,究竟是不是释迦的“佛教”呢?笔者自然无从知晓。恐怕古今中外的大学问家们,也不能下断言吧。 ——暂且不论这些。 庄九郎泡在红色的温泉中,脑后枕着岩石。 (能把万阿弄到手吗?) 念头一转,心里又情不自禁地念诵起万事遂愿的《法华经》了。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正念得起劲,眼前忽地一亮。 隔着三四块岩石的不远处,有个一丝不挂的人影。 夜色将近。 兵法者 山谷的上空逐渐转变成黛青色,狭小的一块天空已经看得见星星。 “那边的女子,可是昨天的有马狐狸?” 庄九郎泡在泉里问道。 “哼。” 万阿心里暗笑,却沉默不语。好像回到儿时藏猫猫的时光。 “狐狸也泡澡吗?” “当然。” “狐狸”,庄九郎抬头望着星空道,“上我这儿来。让我摸摸。” 声音清澈。 “不要!” “那就算了。” 庄九郎望向天空。 星星一闪一闪地,像在预示庄九郎的未来。 庄九郎在妙觉寺时学过天文学,这几年的金星会在日落后高悬西天,比太阳要晚四个小时下山。 庄九郎出生的那年也恰好是这一周期。母亲——山城西岗一个无名无姓的平民女子,曾说: “这孩子是明星下凡。” 庄九郎也深信不疑。明星自放光芒,不与群星为伍。凭借庄九郎自己发出的光芒,总有照亮天际的一天。 (今年也恰好是周期。) 这一年说不定会走运。不过只凭赤手空拳,恐怕也不容易。 万事皆有序。 就像爬楼梯。 开运,首先要开启万阿的身体。 “有马狐,你看那颗星星。” “那是什么?” “是我。” 庄九郎毫不迟疑地说。 随后庄九郎讲起了宿曜经,这是来自中国的星相学。 万阿隔着冉冉上升的热气倾听着。 庄九郎的声音生来就好听,而且富有底气。具有说服力,使人陶醉。 “那我是哪颗星?” “我怎么知道。” “真小气。” 万阿此刻像个风尘女子。 “我是明星就行了。有马的狐狸,你知道就好。” 万阿的身体浮出水面。 离开岩石角,身体向庄九郎方向挪动过来。 “喂,万阿的星星呢?” 她撒着娇。 “有马的狐狸。” 庄九郎嘴里道,手却在水中将万阿的腰揽了过来。 “好滑的皮肤。” 后山的千年杉树浓密枝叶遮住了天空。周围已经暗了下来。 庄九郎吻住了万阿的唇。 (好甜。) 说不出的甜腻。庄九郎还是头一次和女人亲吻。 庄九郎伸出右手摸向万阿丰满的大腿根处。即使在水池中,仍能感觉到异样的湿润。 “万阿,这是什么?” 庄九郎在万阿耳边轻问道。 “万阿的宝贝。” “我还没去过宝贝的里面,是不是很开心的地方?” “不知道。庄九郎大人一定见过不少女人的宝贝吧。” “我以前被唤作法莲房,”庄九郎静静地凝视着后山的千年杉树说,“恪守清规戒律。其实去年摸过一次女人的那里,却没看见里面,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庄九郎扑通一下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抱住了万阿。 旁边是岩壁。 恰好很平,上面长满了厚厚的苔藓。 “让我看看,别动。” “不要!” 说话间万阿的身子已经被放平。山谷中已完全暗了下来,万阿洁白的身体却泛着光泽。高耸的双峰下面平坦的小腹,略微起伏后形成小巧的丘陵。 丘陵上秀丽的草丛,遮住了羞处。 “这就是宝贝吧。” “放开我。” 虽这么说,其实庄九郎连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触到万阿。万阿就像中了魔咒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宝贝原来如此。” 庄九郎视线始终不曾离开,似乎尚未看够。 “放开我吧。把我放进水里。” “冷了吗?” “是害臊。” “你不是狐狸吗?如果真是奈良屋的当家万阿,松波庄九郎决不会这样。” “求你了!” “我还想求你呢。庄九郎出身佛门。佛门里的长老、同门、众僧虽可亵小沙弥,却唯独缺少女人。如何才能踏入女人的宝贝,你告诉我好吗?” “不行!” 万阿仍旧平躺着,她眯缝着眼望着身体那头的松波庄九郎。 他的眼神出乎意料的清澈冷静。丝毫没有要扑上来吞噬万阿的迹象。 (这种人还真少见。) 亦非好色之徒。 万阿的诧异很单纯,仅仅因为一个新的发现。 (是个好人。) 这么想着,庄九郎却伸出胳膊将万阿横空抱了起来。 (要怎么样?) 万阿有所期待。 庄九郎却只是将万阿放入了水中。 “会感冒的。” 庄九郎淡淡道。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万阿的随从里,有个来自细川管领家的浪人,曾跟随关东香取明神的神官学习刀法。 那时,被叫作“兵法”。 兵法原本在汉语中是战术的意思,由于那个时代对文字尚不熟悉,民间便把剑术说成是兵法。 虽说不是初创,不过这种新颖的技术还是合理的,然而当时的武士社会对此不屑一顾,庄九郎之后的甲州武田信玄麾下的名将高坂弹正就曾对信玄说过: “战国的武士九九藏书不会武术也一样做事。用木刀之类的练功是因为太平盛世没有要斩杀的敌人,只好舞姿弄态。一上战场时就知道要拼杀,自然就能练功了。” 那时候也就是这种程度。而且,前线的战场上都穿盔戴甲,刀枪不入。 然而学刀术的人仍然渐渐增加,或叫刀客,或叫艺人。 他们多来自浪人,世人也常常把他们看作流浪的艺人。 其中有的刀客受到各国大名的礼待,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刀术。不仅是刀客,修行僧、化缘的僧人、艺人等如在城中逗留数日,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礼待。他们熟知各国的风土人情、人文地理,各国的领主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信息。 奈良屋的浪人曾是香取明神的仙人饭篠长威斋创办的“神道流”的门下,在京都赫赫有名。 万阿到了有马的第二天,他们受杉丸的指示前来保护女当家。未曾想却在去泡池的那天清晨,被发现已暴毙在中之濑的悬崖边上,天灵盖都被击碎了。 凶手马上就曝光了。 他是自己到万阿家里自报家门的。无怨无悔。 “这是比武。” 理由冠冕堂皇。这也是艺人社会的特殊习俗。这些武功艺人,大多是从应仁之乱时兴起的步兵阶级的浪人,普通人家的次子或三子。本来四处流浪的人就很多,相互比试后,胜者则到处宣扬扩大自己的名气。 “我继承了刀法中条流的流派,风餐露宿,在野地山谷苦练了一身神技。我乃常州小田人猪谷天庵是也。” 一身修行僧人的装束。那个时代的刀客基本上都是这身打扮。 “我想留在奈良屋”。刀客说。 杀了奈良屋雇佣的浪人还能如此泰然自若,其实刀客的圈子和侍奉主子的武士作法有所不同,不涉入其他阶层的圈子。虽然情况大不相同,除了时代的区别,倒和如今社会对待黑势力的态度有相似之处。 “我家有个人,这事应该和他商量。” 杉丸回答说。 “女当家吗?” 还挺熟悉情况的。 “不是。” “管家大人好像怀疑我的武功。那你叫手下的浪人出来和我比试比试就知道了。” “不是这样。奈良屋有个镖头,就像大名手下的大将。要和他商量。” “姓甚名谁?” “松波庄九郎大人。” “刀客吗?” 庄九郎饶有兴趣地问道。 奥之坊的书院里,庄九郎正在欣赏院子前高野黑松枝上的积雪,瞬间有了主意。 他很好奇。还从未见过所谓的刀客。 (反正我迟早会成为一国之主。见识一下刀术倒也无妨) 他没说“见”,而是说: “比试比试。” “这?” 对方是刀法家。虽说庄九郎精通战术、马上的枪术或是指挥士兵,却完全不是一码事。 “对方身份低贱,怕脏了您的手。” “我想见见。” 庄九郎抑制不住好奇心。 “长什么样子?长相、举动、习惯、说话什么的,详细道来。” 身高五尺七寸。 虽说是修行僧的打扮,却不念经。年方二十四五,低鼻梁、颧骨奇高、眼睛细小。整个人看上去很下作,唯有眼睛如猛兽。据说杀过的人已达二十八人之多。 “就像饿虎下山。” 杉丸道。这家伙大概嗜血如命吧。 “马上让他去下面的河滩上等着。” 猪谷天庵候在河滩上。 晴空万里。 阳光照射着狭小的河滩,给岸边的鹅卵石投下了黑黑的影子。 不久,有一个人影从对面道路的岩壁上飞跃而下。 来者正是松波庄九郎。 (看看此人如何,能不能收作家丁。) 庄九郎心下盘算着。武将应该有忠心耿耿、技高过人的手下。 “天庵,过来!” 庄九郎招手唤道。 他观察着对方的举动。任何人只要落在他眼里,就连肠子都能被看穿。 对方靠近过来。 天庵下颚高高翘起。一副叛臣之相。 “下巴就不合格。” 庄九郎的视线越来越清晰。贪婪的嘴唇。与脸部极不协调。 “一定手脚不干净。” 庄九郎心下判断。 猪谷天庵手持一把四尺长的枇杷木刀。木头的刀身,微弱地反射着阳光。 “出刀吧!” 眼角斜吊,一看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太逞强,很难在集体中生存。 (当不了家丁!) 庄九郎一心观察着此人的长相和品性,早就忘光了要和他比武一事。 丝毫没考虑对方武艺的高低,也许自己一不小心就会丧命。 少见的脾性。大胆一词都无法形容。 “出刀啊!” “喂,”庄九郎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岩石,“坐下!” “别磨蹭,赶紧动手!” “猪谷天庵,”庄九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扔在石头上。沉甸甸的,装满了钱,“这是定金。” “——?” 满脸的诧异。 “当我的家丁吧。坐石头上想清楚。” “喂,松波。” “叫大人。知道我是谁吗?” 透出一股威严。 天庵已经输了。人之间的关系,一瞬间的意气就能决定。 “是谁?” “好好看着,自己想。” “哪一派的?” “下作,”庄九郎露齿道,“我可是要得到天下的人。还学这种三脚猫的功夫。” “但是奈良屋的管家说,大人想要比武。” “我不是刀客。说比武,自有其他用意。我来是看你的人品。” “人品?” “中用不中用。” “中用?” 天庵一脸糊涂。 “那我中用吗?” “一文不值。” “不值?” “天生的品性。凭你根本做不了我手下的大将,顶多是个走卒。” “放屁!” 天庵火冒三丈,亮出木刀。 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咔嚓一声异响,天庵的头颅已被一分为二。 庄九郎的右手提着那把青江恒次——他自称为日莲上人的护身宝刀,冷冷的泛着光。 (这就是刀客呀。) 庄九郎更自信了,代价是猪谷天庵的性命。 庄九郎在河边洗刀。 世上传闻的青江宝刀的弹性和刃上的乱纹,倒映在水中。 不远处,一条青鱼正跃出水面。 想必是受了水中锋利的刀光惊吓了吧。 翌日凌晨,庄九郎悄悄地离开了有马。 万阿的烦恼 当天清晨的御所坊,杉丸跪在万阿面前,迟迟不敢抬头。 “当、当家的……” 隔着一道门槛,万阿正趴在里间的床上。两只胳膊撑着下巴。 “您生气了?” 杉丸嗫声道。 “嗯。” 万阿茫然地望着院里的高野黑松。 “真、真对不住您。杉丸没有盯紧,根本不知道庄九郎大人走了。” “杉丸。” 万阿喃喃道。 “在。” “庄九郎看不上万阿哩。” (不是不是。) 杉丸急得快要哭了。 (万阿坠入情网了。) “是不是?” 万阿浑身无力。 “怎么会呢。您可是京都最迷人的女子。在杉丸眼里,就像太阳一样发光。” “哪呀?” 万阿目光呆滞: “没用的。庄九郎不觉得万阿迷人。” “怎么会?” 虽这么说,杉丸心里也不得不怀疑。松波庄九郎这个习武之人,难道是木石做的吗? 还是因为骨子里还是个和尚,对女人不动心呢? 杉丸六岁就被从西冈送到奈良屋,早就把奈良屋当作自己唯一的家。 说到唯一,对这家的女儿万阿也是一样。她就像是吉祥仙女下凡。 只要万阿下令,估计杉丸连她的尿都会喝。在武士家族眼里,杉丸就是侍从。 被养大的。 对万阿自然不敢痴心妄想。也不该想。一旦起了邪念,恐怕杉丸自己就会在院里上吊自尽。 反过来,为了万阿99lib?幸福,什么都可以做。 而且,这次的对象松波庄九郎,简直就像不食人间烟火。不像是冲着奈良屋家产来的。 要说的话,就像活菩萨。和家里的吉祥仙女相好,再合适不过了。 “杉丸,我,” 万阿的语气就像仙女一般天真无邪: “我给他看我的那里了。” “那里?” “对,就是那里……” 万阿的眼神空洞无助。 杉丸的悲剧——不如说是万阿和杉丸的喜剧,在于万阿并没有把杉丸当作男人来看,而是就像小时候店铺的院子里种的花草一样。她能在杉丸面前旁若无人地换衣服,也能不加掩饰地说: “给他看我那里了。” 杉丸只好屏住呼吸,强忍悸动。 “主子,是您自己给他看的吗?” “不是。” 万阿伤心地摇着头。?99lib. “庄九郎君说想看。” “这……” 出乎杉丸的意料。 “庄九郎大人说了如此荒淫的话吗?” 难以置信。 “庄九郎君说在有年峰摸过一个女人的那里,但是太黑没看清楚,于是让我给他看。” “然后呢?” “只好照办了。” “那,庄九郎大人看了后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看完就走了。庄九郎在寺院里看惯了小沙弥,说不定不喜欢女人呢。” “怎么可能?” 杉丸语气急促起来。凡是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女人? 各国的武将确有喜欢男子的。原因是无法带女人出征上战场。他们在府邸时,尽情享用女人也证明了这一点。杉丸觉得,小沙弥后面的“菊花”(当时的隐喻),只不过是女人那里的代用品而已。 “杉丸,”万阿纹丝不动,仅用眼睛瞟了过来,“我受不了了。心口难受。你也许不明白,所以才不当一回事。” “哪有啊。” “别说了,”万阿坐起身来,“我喜欢上他了。我长这么大从没这么烦心过——杉丸。” “是,我在。” “收拾东西吧。” 万阿站了起来。 (姿态太优美了。) 杉丸又心酸又落寞地望着万阿。 “回京城吧。让吉田(洛北)的算命先生算算庄九郎君去哪儿了。” 庄九郎正在回京的路上。 (我还真下工夫。) 庄九郎心想,一定可以征服万阿。 他有十分把握。 然而,光得到万阿的肉体是不够的。 还要奈良屋的家产。 在有马的温泉看过万阿的女体,却放置不顾,可以说是庄九郎的手腕。 那时候,可以抱紧万阿。而万阿,也会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 但是,庄九郎想,那样也只是得到了万阿而已。 要让万阿不顾一切地投入自己的怀抱。要让她心烦意乱,最终舍弃比性命还重要的奈良屋的财产。 因此,最重要的是忍耐。 庄九郎昂首挺胸地迈着步子。每一步踩在地上,都无比坚实。 庄九郎对崭新的自己有了.99lib.信心。或者说对自己有了新的发现。 (像我这样的人世上太少见了。) 庄九郎抬头朝北摄的天空望去。 万阿被誉为京城第一美女。既然是京城最美的女人,当然也就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老天爷,奖赏我吧!) 松波庄九郎将她脱光,还上下看了个遍,却克制住了自己。 在那种场合还能坐怀不乱的,恐怕除了唐三藏就只有松波庄九郎了。 (那是因为有野心。) 庄九郎心想。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就是因为有野心。庄九郎的自我满足,在于自己的野心能够打退女色的诱惑。 (眼下的庄九郎,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非同一般的男人。想必整个天下,也是志在必得。) 老鹰在上空盘旋。 庄九郎眺望着北摄的山峡,向京城坚定地走去。 (到了京城后) 要得到万阿。饱受煎熬的万阿。 (可是怎么做呢?) 虽说是博古通今的法莲房,松波庄九郎在天地万物的事理中,唯独一无所知的是如何和女人做爱。 (也不全是。男女合欢是自然规律,大可无师自通,但是要让万阿神魂颠倒,一定需要技巧。对,技巧。) 技巧——这是庄九郎的作风。每一步都讲究技巧,才能循序渐进。 庄九郎。 回京前,为了研磨技巧,特意绕道前往著名的江口之里。 这里从王朝时代就妓院云集,京城的公卿贵人都划船顺着淀川前来寻欢作乐。 自然,不少妓女都精通诗文,诗藏书网人西行法师就曾在此停留,与叫做妙的妓女相互赠送诗歌,至今仍被收录在御选的《新古今和歌集》中。 而身处此地的松波庄九郎则毫无疑问,没有与妓女调情作乐的雅趣。 要怎么和女人做爱呢? 不仅仅是做。要掌握如何才能让对方神魂颠倒的技法。 岸边,建筑宏伟的妓院鳞次栉比。寝殿的屋檐上铺着桧树皮,其优雅风格毫不逊色于公卿的宅邸。 (要找精通此道的女人才行。) 庄九郎心想,然而,却也不能一家一家叩门去问。 (有那样的妓女吗?) 不愧是机灵稳重的男人。 他买了一根鱼竿,背对着妓院的大街开始垂钓。 投宿的地方也早就定下了,一座叫做寂光寺的寺庙。虽另有意图,但只通报了一句: “我曾在京都妙觉寺本山出家。” 就顺利地住下了。 好几天都在钓鱼。 一条也没上钩。也不可能上钩。虽放了钓线,却没装上钓钩。 很快就在街上传开了。 “这人真是奇怪。从服装、相貌来看是个有来头的人,不知道想干什么?” 街坊里爱凑热闹的人则上来搭话。 庄九郎想要的就是这些。手持一把只有钓线的钓竿,人们就会放下戒备,而扯一些家常话。 “这一带,哪个女人最厉害?” 庄九郎佯装无意地问道。 渔民、船夫、妓院的下人等形形色色,大概询问了二三十人吧。 其中有三个名字出现得最多。 白根 月御前 桔梗 但是,最后的一个老渔民说道: “如今已削发为尼,从前唤作白妙,出家后法号为妙善的女人,才是最厉害的。” “多大年纪了?” “四十二三吧。” “好极了。你把这封信交给她,说我有事要问。” 庄九郎写得一手好文章。 特别是汉文。然而这次的文章用流利的日文书写,并插上了时下流行的白话文等诙谐的句子,解释自己原是和尚因此不懂女人,而今却想知道并想学习最厉害的技巧,等等。 老渔民不识字。 他把信转交给了妙善尼姑,她隐居在江口西部泪池池畔松林深处的尼姑庵。 回来后,他带来对方的口信: “说让您去呢。” “知道了。” 庄九郎起身,钓竿随着水流向西漂去。 泪池池畔的尼姑庵。庵外种了一圈山茶树,正好用作栅栏。 山茶树的树叶制成茶会有清香,女人把它装进小袋戴在身上用作香袋。这种温婉似乎隐喻着主人的前身。 眼前是雪白的纸门。 身后的夕阳将庄九郎的身影温柔地投射在纸门上。 纸门紧闭着。 里面传来清脆的声音: “请进。” 庄九郎脱去皮袜,在流向泪池的小河边洗了脚,道了声,“打扰”,便拉开了门。 屋子里点着香。并不见人影。 放了一张坐垫。 是为客人准备的。 庄九郎放下青江恒次的宝刀,坐了下来。 眼前是一盏青瓷香炉,对面插着一支梅花。 屋里再无旁物。 坐了约有一个时辰,太阳逐渐西沉,天色转暗。 庄九郎端坐在黑暗中。 门悄悄地开了,有股香气逐渐靠近。 眼前一片漆黑。 一股女人身体的幽香。 “我来教你。” 带着香气的影子开口了。 庄九郎的手被握住,就像翩然起舞一般,站立起来。 “这边来。” 到了隔壁的房间。 地上铺着榻榻米。靠墙似乎放着一张屏风,不习惯黑暗的庄九郎自是看不到。 影子跪下脱去庄九郎的外衣,然后是内衣。 然而在这些简单的动作间,纤细而柔软的手指有意无意不时划过肌肤,庄九郎似乎感觉到肌肤上有音符在跳跃。 “再过一会儿,”影子开口道,嗓音温润,“再过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不用点蜡烛了。” 庄九郎躺了下来。 随后,影子依偎着躺下了。 庄九郎刚要伸手去搂,影子却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含笑呢喃道: “还有些早。” 却张开樱唇咬住了庄九郎的耳垂。 “啊!” 庄九郎不禁叫了出来,从未尝过女人味道的男根,99lib?已是擎天一柱。 “真了不起!” 影子触到庄九郎男性的雄伟,颇受震动。 “庄九郎君,刚才一直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你是不是会跳舞?” “乱舞、曲舞、倒是都学过。” “一定跳得不错。”影子继续说道,“其实这方面和舞蹈没什么不同。您会吹笛子吗?” “嗯,会。” “那就更容易了。音乐舞蹈和男女之道,原理是一样的。” 话毕,影子轻轻地捉住庄九郎的左手,慢慢地抚上自己的身体。指尖游走之处,湿润滑腻。 “庄九郎君。” 随着低声轻唤,影子不再是影子,而是真实圆润的女体。庄九郎顿时觉得咽喉发紧,热血上冲。手指却未能停下。 女人的妖娆。 “这就是女人啊!” 月光淡淡地照在枕边。 庄九郎在女人的领引下,开始上演了所谓的舞技。优雅从容。 也夹杂着激情似火。 (此事乃为国为天下而为。) 庄九郎就连情事,也不乏庄严。 初更之钟 奈良屋的万阿,回到京都已经两个月了。 东山的浮云已有夏意。 这天上午,万阿从清水进香回来,杉丸急急地跑到门口道: “那位庄九郎大人……” 却停顿不语。万阿却等待不及,自从松波庄九郎离开后,已经找寻了两个月,仍不见下落。 “庄九郎君怎么了?” “他,亲自上门来了。正在里面等您呢。” “啊!” 万阿一惊,手中的蒲扇掉落下去。 “里面,是里屋吗?” “对。说是从有马又去别的地方了。” 其实也不是谎话。庄九郎从有马出了江口之里,又一路察看了摄津、河内、大和的情形,才从山城回到京都。 “别的地方?” 万阿喃喃自语。 “——对,别的地方。” “庄九郎君四处游历,想要什么呢?” “不知道。您亲自问问庄九郎大人吧!” 杉丸故意献着殷勤。他以自己的方式嘲讽着女主人。 “杉丸,想找死吗?” 万阿拉长了脸进了店里。 杉丸的鼻子里尚有余香。 万阿穿过几道走廊,利落地踩着长板到了中庭,想了想后向右拐去。 庄九郎等候的房间在左边。 (让他等着吧。) 就当是上次的惩罚。 万阿回到自己的房间,让婢女帮着换了衣服,重新化了妆。 “叫杉丸过来。” 万阿吩咐道,同时在唇上抹上胭脂。 很快,杉丸就到了,跪下问: “有什么吩咐?” “给我擦脚。” 万阿盯着镜子,心无旁贷。 从幼时起,杉丸就一直给万阿擦脚,已经成了习惯。 杉丸立刻端来涂着黑漆的脸盆,放入毛巾中把水拧干了。 万阿伸出玉足。杉丸小心地擦拭。一切再自然不过。只是杉丸就像捧着珠宝一般,擦遍了脚趾上下。 “有劳了。” 万阿站起身来。 客房里的庄九郎望着院里种着的菖蒲。他今天的打扮很是清.99lib?爽。 饱满突出的前额,下巴略嫌外突却很坚毅,锐利的眼神,长相虽不同于常人,却也清秀俊逸。 “万阿小姐。” 庄九郎面不改色,只是将视线从院里的菖蒲上收了回来。 这个男人虽然傲慢,礼数却很到位,不愧是寺院的出身。 两人寒暄一番后,“京城里没有住处,”庄九郎说道,“今晚想留宿在此。” “您请便。” 万阿也俨然一幅奈良屋主人的形象,端庄持重。有马的汤池中化身为狐的媚态,已荡然无存。 “我在京城或许要逗留几日。” “没关系。” “谢过了。” 庄九郎向下微微地拉了一下侍乌帽表示感谢。帽子的带扣是红色的。 “其实,我在有马见到了扮成您的狐狸。” 庄九郎才不会说这种庸俗的话题。而是正襟危坐。 一言不发。 阳光从中庭照射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始终盘腿端坐着。 “……” 万阿有些紧张。和这个男人对面而坐总觉得心里发慌。 不自觉地,万阿开始寻找话题。这也许正是松波庄九郎想要的。 “您在京城有什么事吗?” “有一件事。” 庄九郎目光炯炯地盯着万阿的眼睛道: “为了抱抱你。” 万阿顿感狼狈,庄九郎又接着道: “在有马时曾想抱一只狐狸。不过狐狸不能代替你。我想在你的闺房里好好地抱抱你。” (什么啊。) 万阿甚至无法想象此刻自己的表情。然而,庄九郎的目光已望穿她的身体。瞬间她的全身似乎被一股电流击中。 “晚上在房里等我。” “那,那么,”万阿急忙补充道,“就不是停留几日了。” 此时的万阿,意志已不受自己控制。 “几个月吗?” “不。” “几年吗?” “不,庄九郎君如果一辈子都能呆在奈良屋,万阿今晚就在阁里等你。” “你是说,奈良屋要养着将来可能是一国之主的松波庄九郎吗?” “不,不是。是万阿。” “万阿?” “庄九郎君要养着万阿。不光这辈子,来生也要。” “意思是要我入赘?” 庄九郎苦笑道。 他又接着说: “我游历各国总算明白了,我庄九郎,如今虽是个平凡人,将来有一天,会改写这个国家的历史的。能当奈良屋的女婿吗?” “猛虎养惯了也会变成猫的。” 万阿答道。 “我饿了。” 庄九郎似乎已厌倦了这一话题,将目光转向了院里的菖蒲花。 “有没有泡饭?” 月上枝头。 庄九郎在自己的房间里,给青江恒次的宝刀上了光粉。 月光透过华葱窗射在刀背上,发出幽幽的蓝光。确实是把好刀。 已经有好几个人丧命在这把刀上。 (只是,光凭无名之辈的一把刀,能夺得天下吗?) 如果会算卦,庄九郎真想算算自己的未来。赤手空拳的他,能打出天下吗? 庄九郎顺着刀背上的月光望向窗外,只见华顶山上凛凛悬挂着一轮明月。 这时,净菩提寺的钟声响起来,已是初更天。 (对了,万阿。) 庄九郎收好刀,站了起来。 “一觉睡下。” 庄九郎哼着时下流行的小调,轻快地迈步出了门。 一觉睡下 破晓时分 鸣钟声声 转眼已上了走廊。 今宵入眠 心向何处 (女人果真有那么好吗?) 江口的女尼虽传授了技法,却也由于过度集中于技法,并未尝尽天伦。 庄九郎拉开了万阿的闺门,任月光洒入后又反手关上。 屋里弥漫着香气。 “我来了。” 说话间,钟声戛然而止。 庄九郎把刀放在桌台上,麻利地解开了衣服。 万阿紧紧地盯着.99lib.进来的身影。还来不及闭上眼睛,身体忽的一轻。庄九郎粗壮的手臂已拦腰抱起了万阿。不如说,抱起了奈良屋。 “万阿,行不行?” “为什么这么小心呢?” (当家的身段) 庄九郎自是小心翼。 庄九郎的手指抚上了万阿腰间的衣带。京城的男子无不垂涎三尺的奈良屋女当家,眼下正一丝不挂。 “那我就进来了。” 庄九郎掰开了万阿的双腿。 “宝贝在这里呢。” 他喃喃念道。初入茅庐的生涩,却是掩饰不了的。 “啊啊!” 万阿在叫唤声中,身体已被庄九郎淹没。 万阿的身体似乎着了火。爱恋瞬间转为狂热。狂热的男根长驱直入,所到之处,似乎连万阿的五脏六腑也要一同搅碎。 “万阿。” 庄九郎在耳边唤道。 “嗯。” 万阿似乎还浮在半空中。 “我今天第一次睡了女人。” “骗人。” 过了半晌,万阿才出声。她刚达到了高潮。 “你骗我。” “没有,其实,”庄九郎把有年峰上的事情和江口的学艺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后,说道,“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为了今晚。” 这些话若换了旁人,简直是荒唐不堪。可从庄九郎的口中说出,万阿却深受感动。 “不过,”还是有可疑之处,“那庄九郎君为何以前疏远奈良屋呢?” “万阿喜欢那样的男人吗?” “哪样的男人?” “沉迷于你的美色,每天从早到晚在奈良屋前晃悠的那种吗?” “不要。” 那种男人,确实曾有过数人。 “我庄九郎疼爱万阿,倒也不是只想着万阿一个人。” “还有谁?” “不是女人,我有野心。” “想到朝廷当官吗?” 万阿怀着几分戏谑,抚弄着庄九郎宽阔的胸脯。正所谓木已成舟,反而安下心来。无名之辈,能有什么成就? “万阿,你在笑我。不过在我之前,有个叫做伊势新九郎的人就是这样。” “又如何?” “他就是现在在东都小田原建都,称霸关东一带的北条早云。你以为我庄九郎做不到吗?” “哦?” 万阿这方面的知识并不丰富。不过,提到关东的北条,她也知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势大名。 “庄九郎君,和万阿在一起后丢掉那些怪梦吧。” “要我守着奈良屋的家产?” “是。” 这一点上,万阿毫不含糊。 “这是当然。奈良屋会通报大山崎八幡宫庄九郎入赘一事,还要广告天下,把婚礼办得热热闹闹。” “嗯。” 庄九郎缄默了。此时辩论这件事毫无意义。要夺天下的美梦,尚且遥不可及。而眼前,奈良屋的巨富才是伸手可触的。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世间的野心家们羡慕不已了。 “好吧。” 庄九郎不禁答应道。就算做梦,缺少运气的话也只是白日梦。 “做商人吧。” “万阿真够固执的。” “那可不,我可是奈良屋庄九郎君的妻子。” “奈良屋庄九郎?” “商人,”万阿接着说,“你一定能成为日本最厉害的商人。快把刀也扔了吧。虽然你从妙觉寺本山一名博学的和尚还俗当了武士,这回要变成商人。松波庄九郎君,你可真忙。” “真服了你。” 万阿笑靥如花,庄九郎只好认输。 “被你驯成猫了。” “太高兴了!” 万阿把脸埋在庄九郎的胸前。 (赢了。) 万阿暗自得意。 “生意让下人去打理便是。庄九郎君照旧吟诗弄舞就好了。” “不行,”庄九郎一本正经地说,“既然要当奈良屋的庄九郎,起码要提高三倍收成。” “三倍?” 万阿高兴的不是收成的三倍,而是庄九郎的这份心意。 “庄九郎君,万阿可要一辈子靠你了。” “不过说不准会变回老虎的。” “那万阿要看好你。” 万阿说着,忽地扬起下巴,郑重其事地问道: “万阿可爱不可爱?” 光顾着谈话,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可爱得很!” 这确实是庄九郎的真心话。万阿,或者说女人是如此可爱的尤物,庄九郎今晚第一次领悟到。 “万阿,下面奈良屋庄九郎要抱老婆了。” “太好了!” 万阿张开身体迎合着庄九郎。 奈良屋的主人 庄九郎的出众之处,在于他在成为奈良屋女婿的同时,就已经变成了一名商人。就连从小生在商家的万阿都啧啧称赞。 (简直就像是天生的商人。) 现在的奈良屋庄九郎身上,丝毫找不到法莲房和尚和浪人松波庄九郎的踪影。 “所谓商人,不管客人有钱没钱,都要同等对待。” 庄九郎如此教育下人们。 庄九郎本人亦是如此。 当时的油商,即便是奈良屋这样的大商铺,也兼做零售。 分为店铺和沿途叫卖的货郎。货郎们在麻布素袄上套上连身的裙裤,扁担两头挑着油桶,嘴里喊着: “卖大油喽,卖大油喽!” 在市内和郊外的村镇行走叫卖。之所以要在“油”前加上大这一敬称,是由于当时油的专卖权归大山崎八幡宫所有,对油商来说不是普通的油,而是“神油”。 而庄九郎身为奈良屋的主人,却时常混在店员中,甚至出门沿途叫卖。 “卖大油喽,卖大油喽!” 与货郎并无二异。 自然十分辛苦。这可不是凭虚荣或一时兴起就能干的活。 当时的油商行业中,京城里的批发商反而是旁系,洛南的“山崎”才是日本油商的宗主。 也有货郎从山崎前来京城叫卖。 这时,奈良屋等京城的油商则关了店门,让山崎的货郎从门前经过。可见京城的油商,对山崎来的人都要毕恭毕敬。 当时京城有小曲这样形容山崎卖油郎的辛勤。 每晚进京的油贩哦, 夜深才能望见山崎的月亮。 就像俳句里的风景画
99lib?
。然而,当时的货郎却是十分辛劳。 庄九郎也不例外。 “没必要那么辛苦吧。” 万阿虽然很欣慰,却也心疼庄九郎。 庄九郎却回答说: “经商要先学会叫卖。不走这一步,成不了大气候。” 事实的确如此。庄九郎在沿途叫卖中,发现了货郎们的恶习。 货郎们通常用斗来称油,然后倒入客人的油壶里。聪明的货郎会巧妙地在斗中留下最后一滴。如此反复,中饱私囊。一天下来,也能攒下不少油。 “这可不行。” 庄九郎对此严格禁止。凡卖给客人的油,一滴都不许剩。 “奈良屋绝不能骗人。让客人亲自用斗倒到壶里。客人一定会赞许奈良屋的做法的。” 这件事看似小事,却在京城内外获得了人们的好评。 同时,庄九郎也保护了货郎们的利益。由店里补给他们留在斗中的相同数量的油。 这样一来,货郎们更卖力了。往往到了中午就卖光,回到店里再挑上半担,接着卖到太阳落山。 店里的生意愈发红火起来。 庄九郎向来喜欢钻研新鲜的玩意。 (光卖多没意思。要有表演就好了。) 之后数日,他一直在仓库中苦思冥想。终于有一天,他让杉丸把店员和货郎们都叫到院里。 “你们大家看看。” 他取出一文永乐通宝。 正中有一个正方形的小孔。 庄九郎先在斗里灌满了油,装作要向壶里倒的样子,忽然诡秘地冲着众人一笑: “看好了!” 他一手捏着永乐通宝,一手举着斗从上面开始倒油。通宝下面放着油壶。 “哇!” 众人不禁哗然。斗中倒出的油变成一根细线,穿过永乐通宝正中的小孔,滴入下面的壶中。 通宝则固定在庄九郎的两指之间。 “各位乡亲,都来看啊!” 庄九郎依次转身演示给店员和货郎们。让人惊奇的是,庄九郎的双眼一直盯着“乡亲们”,而无暇顾及手中的斗和永乐通宝。斗里流出的油却放着七色异彩,准确无误地流进通宝的小孔中。 堪称绝技。 “天竺须弥山为斗,补陀落那智之瀑为油,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从佛天降落人间,钻过永.99lib.乐善智之孔,化为光明,照亮黑暗的人世间。” 庄九郎开始朗声吟唱起来,歌词和音律充满了节奏感。 众人一时都听得痴了,只听见“滴答”一声,最后一滴油流进了壶里。 “怎么样?”庄九郎重新注视着众人,“这样就能吸引人了。不用每家都去,在路口叫卖就行了。客人自然会过来。当然事先要声明一点,”庄九郎继续道,“只要洒了一滴油就免费赠送。这样客人肯定更来劲了。” 大家都愣住了。 “都明白了吧。今晚打烊后都一起练习吧。把挨家挨户叫卖变成路口叫卖就好。” 然而,这个主意很快就碰壁了。 众人都纷纷练习,然而他们都把油洒在了钱币上,做不到庄九郎的程度。 “当家的,就到此为止吧。” 杉丸哭丧着脸哀求道。演艺不精的话,油都要白白送给客人。 “唉!” 庄九郎也只能苦笑作罢。 总而言之,庄九郎不断地尝试新的方法,奈良屋的家业也日渐庞大起来。 万阿也十分欣慰。 奈良屋的上门女婿曾在妙觉寺本山出家,还精通各种武艺,原本就可以引以为傲。那时的妙觉寺学徒,其稀奇程度不亚于今天的博士吧。 即使庄九郎什么也不做,也是奈良屋至高无上的摆设。何况他简直就像西宫的戎神一样发挥出生意上的才能。 (太幸运了。) 万阿芳心大悦。而且,庄九郎给了她作为女人的巨大满足。 “万阿,女人真让人疼啊!” 夜晚的庄九郎极尽温存。 “我在寺里的时候,从小就听说女人罪孽深重,僧人是万万碰不得的。所以只能和小沙弥接触。现在才知道女人如此美味。一定是释迦佛祖生怕女人会妨碍修行,才下令禁止的。” “庄九郎君。” 万阿忍不住有了醋意。 “美味的,也只有万阿一个人。” 从万阿身上开了荤,再到处去尝别的女人的话,万阿岂不就成了实验品? “骗人。”庄九郎不禁笑了出来,“我虽然不懂,不过世上肯定有更美味的女人。女人会嫉妒,说明女人也有品位高低之分。男人之所以花心,是为了寻找更好的女人。从这些道理上来看,即使像我这种对女人一无所知的人,也知道世上的女人各种各样。” 庄九郎忽然变得滔滔不绝。原本在自己的知识情感中,女色是一片混沌,眼前突然出现了曙光。 “庄九郎君,刚才的是真心话吗?” “当然。” “讨厌。” 万阿顿时烦恼起来。自己亲自教给这个和尚的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您不会离开万阿的吧?” “江口的尼姑告诉我,床上的私房话越是真话就越能骗人。谎话才是维持男女之道。不过万阿,”庄九郎忽又说道,“这些谎话,每晚都从床上晃晃悠悠地升到星空,最后被埋在西天的某个角落。” 他表情严肃,接着说: “如果我有法力能够升上九天,最先要去看埋这些谎话的坟地。一定有个叫什么名字的菩萨,神圣地守在那儿吧。” 说完竟自呵呵地笑了。这个想象力丰富的男人,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场面,甚至包括菩萨的长相。 “去了那儿,庄九郎君会怎么样呢?” 万阿还是上钩了。 “我会让菩萨给我开门。如果他同意,我就会待在里面把古今中外的房事中的记录都通读一遍,肯定比读万卷书还要受益。”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想听你说真话。”九九藏书 “生生世世,我都不离开万阿。” 嗖的一声,似乎有什么晃悠着升上了天空。 不过,庄九郎经商的手腕还真是厉害,奈良屋的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终于有一天,来自大山崎的三百名神人涌入了奈良屋。 “奈良屋的当家在不在?不回答就砸店了!” 神人的代表威胁说。 神人是当时的下层百姓,在八幡宫旗下为山崎油座贩油。反过来,这些人就像八幡宫里养的僧兵,为了利益甚至远渡他国打斗。 奈良屋的油太畅销了。而拥有专卖权的山崎神人的油,在京都却是屡屡滞销。 “他们说要砸了店。” 杉丸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向庄九郎报告。 99lib?“哦。” 庄九郎也无可奈何。 打着大山崎八幡宫的旗号、掌握商权的神人们,肯定是斗不过的。要想解释为何连庄九郎都束手无策的原因,就不得不解释还未到自由商业时代的中世的“座”。不过读者可能会觉得索然无味。总之,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工商业都不能自由地经营。必须要得到各地指定的神社或寺庙的批准。而中世的神社寺庙与其说是宗教性质的存在,倒不如说是拥有领地的武装国家。它们拥有神圣权和土地支配权,并以此获得工商业的占有权。奈良的兴福寺大乘院等仅一座寺院,就拥有盐、漆、曲霉、帘子、茭白等十五种物品的工商权,收入相当可观。之后的庄九郎(斋藤道三)的女婿织田信长废除这一不合理的制度后,出现了乐市·乐座(自由经济)。信长不仅是个武将,也是个革命家。而教导信长需要改革经济制度的,正是道三。 道三自己也率先打破了这一制度,然而此时的庄九郎,尚不具备这种能力。总之,紫苏油的专卖权属于大山崎八幡宫。 直属神人负责卖油。就算是京都的奈良屋,也只是从八幡宫购买了“神人”的权力而已。虽说是富商,在山崎的神人面前也要礼让三分。他们虽是货郎,又是下层百姓,但在“神社直属”这一点上却比庄九郎还要位高一等,可以成群结队前来闹事。 “杉丸,给点钱打发他们走吧。” “可是……” 他们不肯。奈良屋生意日渐红火,威胁到他们的生存。 “神人的头目是谁?” “长得凶神恶煞的就是。赤兵卫正在对付他。” 庄九郎进了奈良屋后,马上把流落街头的赤兵卫招来当了手下。 “赤兵卫也对付不了吗?” “他们好像下定决心要砸了奈良屋呢。” “有多少人?” “越来越多,大概三百多人吧。还有人拿着刀、长矛、弓箭呢。” “真糟糕!” 庄九郎缩紧了肩膀。 倘若换作武士,立刻会召集浪人们把他们杀光。 (不能那样做。) “万阿,我当商人是不是错了?” “是因为你尽做些破坏老规矩的事。” “不是赚钱了吗?” “最后还不是这样,连老本都要搭进去。” “做生意这么不自由。” 庄九郎双目炯炯。 (还是要当武将。夺得天下,没收寺院的这种特权,开设乐市·乐座,世间就该繁荣昌盛了。) “先不管他们。” “不过,马上就要天黑了。” 天已经黑了。 神人们在奈良屋的四周点起了篝火,每人手里都举着火把。 “要放火了啊!” 有人喊道。绝不是恐吓。有几家富商就被神人们放火打劫了。他们手里有制裁权。 “那我出去一趟。” 庄九郎刀也没带就出了土墙。 言语谦虚: “我就是奈良屋庄九郎。哪一位是首领?” “是俺!” 只见一名凶神恶煞的大汉,手里拄着一根长矛。 “您是?” “山崎的神人,名叫宿河原。” “好,如您所愿,奈良屋从今晚关门。” “什么?” 神人反而大吃一惊。 庄九郎却命令赤兵卫牵了马过来。 回过神来时,庄九郎已经策马而去。 奈良屋的消失 月亮刚好出来了。 街道泛着白光。 庄九郎左手举着火把,独自向南疾驰。 一边喊着“闪开,闪开”,一边纵马向前。 ——转眼经过了红梅殿的废墟、时下正流行的一向宗道场以及院厅的废墟等,上了竹田街道。在八条的十字路口上撞死了一条狗,出了九条,快到东寺的山门口时,眼看就要撞上躺在路边的一群乞丐们,庄九郎大喊: “别动,不然撞上了。” 同时挥动手里的缰绳跨马飞跃过去,对面是罗生门的旧址。 “那是什么东西?” 乞丐们望着那股飓风一般的马上的身影,尚未回过神来,庄九郎已经出了西国街道。 “一定是见鬼了!” “吓死人了!” 乞丐们议论不休。 庄九郎仍向前疾驰。 不久,前方的天空下,天王山的轮廓在月色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山脚下亮灯的地方就是山崎的街道。 左边是淀川的潺潺流水。 (还挺热闹的。) 庄九郎出生在附近,比起虚荣的帝都京城,更喜欢山崎这样的商业城市。 住家大概有三千户左右。 虽是深夜,从难波北上的船只正在装卸货物,四处点着篝火,人们举着火把前后走动,好似战场一般。 (不愧是山崎。) 庄九郎在路口处翻身下了马。深夜的街道上仍有商人、搬运工行走交织,无法骑马通过。 (这就是全日本最热闹的地方吧。) 庄九郎心想。 山崎的繁华从中世末期一直持续到战国中期。庄九郎的时代正赶上全盛时期的尾声。后来发明了菜籽油后,紫苏油的繁盛地区便日渐萧条,到了21世纪的今天,已化作了一望无际的竹林。 当时山崎市的中心山崎八幡宫所在地,如今由于国铁东海道线的建设而被分成几块,估计当时的占地面积大概在一万坪左右吧。 山门的两侧,分布了一百三十家神官的住宅。街道的尽头则是大大小小的妓院。 庄九郎叩响了神官津田大炊家的大门。 “我是京都奈良屋的人。有急事相告。” 声音响彻了整条街道。门卫从窗户伸出头喊道: “已经夜深了。明早再说。” 庄九郎立即掏出一个钱袋扔进窗内。果然,立马就见效了。 “什么事?” 小门开了一条缝。 “松永多左卫门事务官大人在吗?” 庄九郎闪身进了门,门卫擦着惺忪的睡眼说: “早睡了。什么事明天再说。” “求你了!” 庄九郎低声下气道。 “蠢货,现在去叫醒他要挨骂的。” “去叫醒他!” “不行!” “守门的!” 庄九郎忽然严词厉色起来,一把抓住门卫的胳膊拧到身后。 “呜——”,门卫疼得叫唤起来。 “拿了钱还不听话。看我不折断你的胳膊。” “别别!” “去不去?” 庄九郎涨红了脸,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守门的,你去打听一下,我是一般的商人吗?” “你要干什么?” 门卫痛苦地挣扎着。 “你好像不怕嘛!” 庄九郎脸上浮起冷笑,门卫不禁感到恐惧,慌忙道: “马上,这就去通报。” “这就对了。” 庄九郎又扔给他一些赏钱。 很快,庄九郎就被领到事务官(杂掌)松永多左卫门的面前。 “什么事?” 多左卫门很不高兴地问道。由于一向收受庄九郎丰厚的贿赂,也不好随便打发他。 “实在是有急事相求。”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您先收下这个。” 庄九郎取出一个装满了沙金的小袋,放在多左卫门的膝盖上。 “请收下,这样您就不会不高兴了吧?” “嗯。” 多左卫门把小袋放入怀中,问道: “你找宫司大人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 庄九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更大的装着沙金的皮袋,献上前去。 “我想献上这个。” “哦?” 多左卫门露出贪婪的目光。 “亏你总想着。不过今天太晚了,等到明早吧!” “再等奈良屋就要完了。” “完了?” “如果您觉得完了也没关系,那我等到什么时候都行。多左卫门大人,怎么样?” “怎么回事?” 多左卫门只好妥协了。庄九郎的眼光实在吓人。 “详细情况要等到参见了宫司大人再说。您帮我通报便可。” “你不告诉我详情,我没办法通报。” “那多左卫门大人私自扣下我要进贡给宫司大人的钱,如果让宫司大人知道了,您可受不了啊!” “你,你敢威胁我?” “不敢。庄九郎找宫司大人的确有急事。等到明天早上,奈良屋可能就要关门了。” “那你快告诉我,为什么要关门?” “参见了宫司大人才能说。” 庄九郎不为所动。 (也不知道京城的店里怎么样了。) 平安无事吗? 不可能吧。 (来了那么多神人闹事。估计不是放火,就是砸了铺子了。) 庄九郎期盼着奈良屋被砸。 (奈良屋最好今晚就关门。) 庄九郎在心里祈祷。 实际上,庄九郎心里盼着神人们砸了奈良屋的铺子,并为了拖延时间,故意和多左卫门进行无用的对话。 “不如这样吧,多左卫门大人。” 庄九郎心生一计: “就听您的,今晚就不勉强觐见了。等明天宫司大人醒了再说。条件是您要把这袋沙金交给大人。” “这还差不多。” 有黄金到手,就算半夜叫醒津田大炊,应该也不会生气吧。人之常情嘛。 “庄九郎君,你听好了。我现在就拿着它去见大人。” 多左卫门站起身来。 包围了京都奈良屋的神人们一看主人庄九郎溜了,便“哗”地一下闯入店里。 也算是一种司法行为吧。 前面已经数次提到,大山崎八幡宫拥有油的专卖权。同时,八幡宫也拥有保护这一专卖权的司法权,而挤在店里的这些神人们,则有权行使这一司法权。正如叡山延历寺和奈良兴福寺等寺院,养了不少僧兵来保护寺院的领地和宗教权一样。 因此,神人们堂而皇之地作为“警察军”冲向奈良屋,无论是打砸,还是放火,都是正当的警察行为。 身逢乱世。 “大家等等,姑爷马上就回来了。” 赤兵卫拼命地抵挡,却被刀柄绊住腿摔倒在地。 里面的杉丸急忙护着万阿逃进土窖中,盖上床板,藏在地下室里不敢出声。 “杉丸,姑爷去哪儿了?” “您放心吧,姑爷骑马去了大山崎八幡宫,求宫司大人阻止神人们的暴动。” 确实如此。 庄九郎打着“请求”的旗号,在事务官的家中平静地等待天亮。他一直保持着端坐的姿势。 同时,神人们闯进奈良屋砸坏了油桶,抢走了值钱的器具,很快又从神坛上取下盖有八幡宫印章的证书,扔到院里的火堆里。 “噗哧”一声,瞬间化为了灰烬。 由此,奈良屋从大山崎八幡宫获得的紫苏油专卖权也灰飞烟灭了。 奈良屋已经不再是油商了。 “就到这里吧。” 神人们准备动身回山崎时,已过了丑时。 第一声鸡鸣时,身在八幡宫的庄九郎正在漱口,第二声鸡鸣时,赤兵卫慌慌张张地赶到了杂掌家里。 “不得了了,庄九郎大人。” 脸色苍白的赤兵卫正要汇报,却被庄九郎用扇子轻轻地制止了。 “奈良屋关门了是吗?” “是,是啊!” “慢慢说。等等,说给我一个人听,不如在多左卫门大人面前说。” 庄九郎叫来了多左卫门。 赤兵卫刚从现场赶来,话语里带着真实的兴奋感和恐惧。 讲完一遍后,庄九郎缓缓地抬眼望向多左卫门: “您都听到了吧,昨天您要是去通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奈良屋被这里的神人们砸了,都是您的责任。您打算怎么办?不会不承认吧?” “这,这……” 多左卫门大惊失色,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庄九郎,你说该怎么办?” “我正想问您呢。神人的暴行就像天灾,我们商人是没办法的。只有宫司大人能管住他们。但您不去通报,所以到了这个地步。等于您把奈良屋毁了。” “庄九郎——” 多左卫门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庄九郎朗声笑道: “杂掌大人,不要随便叫人的名字。奈良屋庄九郎现在虽是个不带刀的商人,以前可是个武士。耍刀弄枪的本事比数钱还厉害。要不我现在就报仇给您看?” 说着拔出刀来,多左卫门吓得脸色煞白。 “别,别冲动,我们可是特殊的关系。” “是吗,给了您不少钱呢!” “真倒霉。”多左卫门像打了霜的茄子,“怎么办才好?” “重新发一张许可证。” “但,但是……” 这绝对不行。神人们的身份固然再卑微,神社已经给予了他们警察权,奈良屋的“经营权”已经被剥夺,神社也不能擅自将其恢复。 “多左卫门大人。” 庄九郎笑得诡异。 “您动动脑筋。奈良屋虽没了,庄九郎还活着呢!” “什么意思?” “从现在开始,奈良屋的店名作废,用我老家山崎的地名,改名为山崎屋庄九郎。给山崎屋庄九郎盖印章,
藏书网
八幡宫不会不愿意吧。” “就是就是。” 多左卫门恍然大悟。 “我马上就禀告宫司大人,并说服神社里的其他官员。需要几天时间,您先回京城等着好消息吧。” “那不行,我不能走,今天之内一定要拿到许可证。” “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您从我的角度想想。我是奈良屋的上门女婿,女婿把店开砸了,有什么脸面回到媳妇身边?多左卫门大人还是不肯吗?” “不,不是。” “多左卫门大人。奈良屋还有一些钱,可以帮您打点。百十来户的官员和神人的头目那里,我会多给钱的。” “这样可能有希望。我马上去参见大人,你就在此等候。” “好!” 庄九郎毫不客气。 当天果然取得了经营权。庄九郎却在山崎逗留了三天。 最高兴的要数奈良屋的管家杉丸了,他由于担心一直在八幡宫里等候。 “姑爷,奈良屋的店铺就不用关门了。当家的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你赶紧回去报信吧。” “知道了。” 杉丸立刻出了街道直奔京城。 庄九郎又停留了几日,重金酬谢了宫司、官员和神人的头目们,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骑马回京了。 右边是男山。左边是天王山。中间是一望无际的芦苇,淀川的水流淌而下。 (山崎屋庄九郎) 奈良屋消失了,庄九郎得以自立了。 (我不再是入赘的女婿了) 庄九郎的自尊心,已无法忍耐入赘这一现实。 终?99lib.t>于解脱了。 (由此可见) 寥寥数日里庄九郎的智慧,为日后“斋藤道三”盗国打下了基础。 庄九郎骑在马上春风得意。 欢喜天 先换个话题。 前些天,笔者为了调查庄九郎,也就是斋藤道三,去了一趟他的故地美浓。 美浓所在地的岐阜,有座历史悠久的古刹叫常在寺。 这座寺庙和庄九郎颇有渊源,其缘故留到以后再讲。现在的住持叫北川英进,兼任着岐阜市立长森中学的校长助理。他称赞道: “道三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他坚持每天早晚两次为道三供奉。说来不幸,道三的灵位并未供奉在常在寺。北川英进也是世上唯一早晚两次供奉庄九郎的人。 “英雄”的定义,笔者尚不明确。随着小说的展开,想和读者们一同来思考。然而,如果说为实现强烈的欲望而活的男人是英雄的话,那么道三当之无愧。 “只是,江户时代的儒教道德把道三这种类型看作坏人,听说在静冈县的某个地方还有他的后代,却在江户时代更名改姓了。” 寺里至今还保存着斋藤道三的画像,被指定为重要保护文物,另外还有道三曾经用过的一枚印章。 印章非常方正。如果道三经常使用的话,可以推断出庄九郎道三怀抱巨大的野心,却脚踏实地、有计划地步步前进。 突然想起埃及盗墓人的故事。 传说古代埃及的盗墓人,早在国王开始为自己建造坟墓的同时,就从沙漠远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开始挖地道。 当然,仅有五年或十年是到不了墓地底下的。有可能从父亲倒下的地方儿子再接着挖,到了孙子这一代总算能偷到墓里的珠宝。 斋藤道三庄九郎到底是日本人,无法进行这么长久的“计划”。 然而,北川英进眼里的这位“真正的英雄”,就算比不上埃及人挖地道,作为日本人却罕见地进行了“计划”。 从奈良屋的上门女婿,巧妙地更名易主成为“山崎屋庄九郎”,是个极其重大的转折。 铺子还是原样。 器具用品也没有更新。 连下人和店员都是旧面孔。 然而店名却不再是奈良屋,而是山崎屋。 “当家的,这是再好不过的大喜事啊!” 老实善良的管家杉丸,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对万阿说: “铺子一定会长寿的。” “……?” 万阿的表情却很复杂。虽说一度被神人们烧掉的经营权,由于庄九郎的聪明才智得以恢复,只是转眼间奈良屋就消失了,却出了一个山崎屋。 “也就是说,”万阿歪着脑袋想,“我已经不再是奈良屋的主人,而是嫁过来的媳妇。” 大山崎八幡宫油座盖章的许可证,写的是“山崎屋庄九郎”,也就是说,庄九郎不再是入赘女婿,而是堂堂正正的主人。 (就像中了狐狸的邪术。) 庄九郎进门就缘于摄津有马温泉的狐狸,这么一想,这件事从头到尾,也许都是狐狸布下的圈套。 这天,庄九郎在书房里看书看到深夜,终于合上书回到寝室。 万阿喜欢奢侈,从单身时起寝室就极尽奢华。垂着幔帐的卧床恐怕当今天子都无福享受。 “垂着幔帐的卧床”华丽无比。滨床用镶着夜光贝的螺钿涂了黑漆,再铺上三寸厚的榻榻米制成,床的四周搭了架子,加了天顶,挂上了丝绸,前后左右则垂着各种图案的幔帐,遮挡了外面的视线。 寝室一角的烛台发出幽暗的光芒,床头则点着来自中国的青瓷香炉,房间里弥漫着香甜的味道。 万阿自从和庄九郎在一起后,愈发美丽了。 万阿正趴在床上等着庄九郎。边等边吃着果子,果盘就放在枕头旁边。 昂贵的南蛮果子,一粒就要好几个铜板。 很快,庄九郎换上睡袍,在万阿的身边躺下。 “吃吗?” 万阿举起一粒果子问道。 “嗯?” 庄九郎并不接受。 这种果子是停在堺的港口的中国船上的东西,却不是中国的,听说是葡萄牙的果子,南蛮话好像叫做金平糖。 原料是冰糖蜜,砂糖的一种。当时的日本别说冰糖蜜,连像样的砂糖都没有,这种果子无疑十分珍贵。做法是先把冰糖蜜煮成浆状,加上面粉后包上一颗罂粟粒接着搅拌,煮开后会逐渐膨胀,外侧会出现一些凹凸。 “吃不吃?是金平糖呢。” “不要。” 庄九郎虽说还住在这幢房子里,但他已经不是奈良屋的入赘女婿,而是山崎屋的当家。无法再容忍万阿以居家女主人的身份挥霍浪费。 “万阿,把果盘给我。” 庄九郎的语气多了一份不曾有过的威严。 “怎么了?” “以后不许这样浪费了。否则连同金平糖一起扔到院里砸了。” “天啊!” 万阿花容失色,刹那间仿佛天旋地转。 “庄九郎君,这可是万阿的家,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直到数日前,确实是如此。仅凭一张离婚书,入赘的女婿如果被下令立刻离开的话,就得穿着来时的麻布衣裳只身离开。 但是现在不同了。 “万阿,你弄错了。这个家不再是奈良屋了。奈良屋被大山崎的神人给砸了。大山崎八幡宫重新盖章的许可证,是给我山崎屋庄九郎的。” “……” 万阿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从现在开始,这幢房子的主人是山崎屋庄九郎。万阿是媳妇。” 地位颠倒了。 “那,那要怎么样?万阿只不过是媳妇,您是想让我出去吗?” 庄九郎莞尔一笑: “我要你一辈子跟着我。” “那又会怎么样?” 万阿的身体开始簌簌地发抖。要在平常按照万阿的脾性,早就勃然大怒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庄九郎的声音和态度,却让她无法生气。 万阿的战栗.99lib.来自不安。脚底平稳的大地,突然“轰”地裂了一个大口子。 “我会让你幸福的,”庄九郎缓声道,“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既然已经是山崎屋了,那么以前的家风、做买卖的方法、日常起居,包括厨房的炊煮都要改变。——知道了吗,万阿?” “好,好的。” 万阿心底倍感凄凉。昨天还是京城里响当当的“奈良屋女当家”,今天竟然变得像奴婢一样畏缩。 “起来!” “是。” “拿酒和两个酒杯来。不要叫下人,你亲自去厨房拿。” “是,是。” 万阿像是在做梦。恍恍惚惚地出了寝室,跑上走廊。 很快,她就拿着酒壶和银酒杯回来了。 “把酒壶倒满。” “是。” 万阿一一照做。连打听拿酒干什么的机会都没有。 “万阿,拿杯子来。” “是。” “我给你倒。” 庄九郎小心地给万阿倒满后,接着又倒满了自己的酒杯。 (……?) 万阿不安地瞅着庄九郎。 庄九郎
99lib?
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帐外。 院里有一盏灯笼。 发出微弱的光。 “万阿,” 长长的沉默后,庄九郎开口唤道。 “今晚就是婚礼了。” “什么?” (不是已经办过婚礼了吗?) 看到万阿一脸的不解,庄九郎微微地笑了。 “奈良屋关门了。庄九郎作为女婿当然也离开了。万阿走投无路时遇见了叫做山崎屋庄九郎的男人,解救了奈良屋,并娶了万阿。今晚,万阿就要嫁给山崎屋庄九郎了。” “啊?” 万阿竟然有一种获救的感觉,只能说太不可思议了。 “万阿重新当上了老板娘对吗?” “正是。” “但是娘家是哪儿呢?” “已经消失的奈良屋。” “到了这家山崎屋?” 万阿天真地点着头,但是房子里的一切都没变,这间寝室也是万阿从小就住惯的。 “把酒干了吧。虽然没有见证人,庄九郎施展了《法华经》的功力,九天的所有菩萨都现身于此。这可是无上的光荣啊。万阿如果违背了媳妇的规矩,会立刻受到菩萨惩罚的。” “真吓人!” 不是玩笑。万阿真的吓得脸无血色。那个时代,人们最相信佛经、九天菩萨之类的迷信。 不信的也只有庄九郎。庄九郎从小在妙觉寺本山长大,和很多僧侣一样,根本就不信菩萨的存在和功力。他们只相信,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惧怕这些迷信。 “我也干了。” “我也是。” 万阿和庄九郎同时饮尽了杯中的酒。万阿似乎清晰地看见,帷帐之外遍体金色的九天菩萨们,有的屈指念经,有的佩戴着宝剑,有的手握金刚杵,都神情庄重地注视着这场婚礼。 之后,这天晚上的欢爱对万阿来说简直毕生难忘。 “万阿,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庄九郎用他娴熟的男性技巧,几度让万阿送上了巅峰。 “我嫁到了山崎屋庄九郎君家中。” 这一假想,反而让万阿感到新鲜刺激,嘴里不停地叫唤着: “相公、相公,万阿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过今晚一般的体会。” “这是佛祖开恩。” “真的是恩典啊!” 万阿沉浸在梦中。不知道菩萨当中的哪一位掌管男女情事。 “相公,是哪一位呢?” “大圣欢喜天。” “他来了吗?” 万阿已经神志不清了。 “还没来,不过庄九郎念经祈祷的话,就会从天上飞下来了。” “那么相公,快祈祷吧!” 万阿喘息不已。 天台宗和真言宗都信奉大圣欢喜天,可是庄九郎修行的日莲宗却不承认。 庄九郎却为了方便而利用了佛法。所谓方便,从文学角度而言,就是为了进入真实而被允许的虚构。 庄九郎抱起万阿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摆出大圣欢喜天的姿势。大圣欢喜天合男女二佛于一体。男佛有数只手臂,分别举着金刚杵、钺斧、绳索、三叉戟等古印度的各种武器显示力量,女佛则摆出各种配合的姿势。 “万阿!” “在。” “你是女佛。” 万阿也正浮想翩翩。 “我是男佛。” 庄九郎依次解释了男佛手中的众多武器。 “金刚杵顾名思义是铁杵,扔向敌人而毙之。钺斧可将敌人脑袋劈成两半,绳索则可抓捕,三叉戟是刃中有刃的剑。万阿,你把庄九郎当作男佛吧。” “……” 这不正意味着要趁天下之乱,手持刀枪野心勃勃吗?万阿不禁有些担心。 “——那么,” “嗯?” “那么,万阿是什么?” “女佛。” 万阿骑在男人身上。庄九郎一定会说,大圣欢喜天的女佛的姿势里透着女人的幸福。 很快万阿就失去了意识。 (不管了。) (先跟着这个男佛吧!) 万阿确实得到了可称为天下逸品的奇男子。 然而他会不会带给万阿幸福呢?已化身为欢喜天女佛的万阿,这一瞬间,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去美浓 山崎屋生意火爆。 庄九郎却有些心不在焉。 在书院发呆时,万阿会问: “相公,怎么了?” 有时候他浑然不觉。 有时候则一笑了之,“没事。” 有一阵子实行“德政”。 这是幕藏书网府的惯用伎俩。足利幕府的存在若有若无,据说前几代的将军义政连偏房生孩子的费用都掏不出,只好到京城的土仓(当铺)把盔甲典当了,换了五百贯钱,可见当代的将军义稙和天子一样,只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因此,每当足利家经济拮据时,就会采取“德政”。也就是官令执行“国债”。不言而喻,这一举措直达百姓,实际上只是为了足利家的资金周转,德政只是美称而已。 商人是最遭罪的。 “真受不了”,庄九郎在德政颁布后的几天,一直耷拉着脸。 山崎屋现金买卖较多,尚未有太大影响,不过,每年两次卖给足利家的油,要分两次收款。 油款正好被抵扣。 真让人生气。 “武士真是胡作非为。” 他生气地对万阿说。 “将军殿下的吩咐,也没办法啊!” “哼,将军!” 庄九郎觉得不快的原因,正是将军的存在。幕府、将军到底为何而存在? 足利将军家从第一代的尊氏以来已经过了一百八十年之久,这期间同族、重臣之间的纷争不断,五十年前的应仁之乱使京都整座城市差点毁于兵火99lib?之下。 显然他们的存在是“为了折磨老百姓”。日本史上,没有比足利幕府更愚蠢、更残暴的政府了。 还没有出现“应该灭了它”的声音。各国的大名、豪族都承认将军的“神圣权”,尚未走到这个地步。 ——只是空有虚位,无害就好。 大家这么想。 “无害”只是针对各国的大名而言。然而对于庄九郎等京城的居民而言,再没有比它危害更大的了。 而实际上,翻开战国的地图就知道,还没有哪位人物有实力进京成立新政权。 后来,成为庄九郎女婿,占领京都、揭开近世序幕推翻幕府的织田信长,此时尚未降落人世。 一天夜里,庄九郎把万阿叫到身边,说道: “你好好听我说。” “什么事?” “我想推翻幕府。” “啥?” “哈哈。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区区一介油商,哪能推翻得了幕府?” “我就说嘛。不要吓唬人。” “说的是。不过万阿,倒也有办法推倒它。” 庄九郎带着玩笑的口吻,万阿也就多了几分戏谑,耐着性子问道: “有什么办法?” “先要得到万阿的批准。” “我的批准?” “对,要借万阿之力。” “真有意思,我有那样的能力吗?” “有。” 庄九郎十分肯定地说。 “就算有吧,那又怎么样呢?” “我要去盗国。” “啥?” 万阿不明白。 “夺取一国并用它的兵力吞并四邻,然后整顿百万大军直上京城,驱逐将军而拥有天下。庄九郎的天下,再也没有魔鬼般的神人,粗暴的德政,商人有乐市·乐座(自由经济)权,废除每隔两里就要收取通行税的关所,只向百姓收取一定的租税,进贡天子公卿维持他们的生计。” “呵呵,真有意思。” 万阿认定这是玩笑话。一介油商的丈夫,能做得了什么? “怎么样,万阿?” “不错啊!” 也只能这么说。 “是吗,不错吗?” “……” 万阿注意到庄九郎的表情严肃,慌忙问道: “相公,如果不错的话会怎么样?” “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很简单。” “你快告诉我。” “一年。” “一年?” “让我离开一年。就这些。” “不行!” “别这样。万阿已经答应我了。只要一年。店里的事交给杉丸和赤兵卫就好了。万阿只要看看账本,每天等着我回来就行了。” “我想问问。” “什么?” “一年后,相公就会带着百万大军回京吗?” 无法置信。 “那不可能。” 庄九郎也笑了起来。 “一年之内百万大军不可能,不过,能否占领一国倒是可以见分晓。一年为期。” “一年。” “对。一年之内,如果庄九郎没本事,那就回来接着卖油。” “要是能行,怎么办呢?” “那就来接万阿。一年后接你去我在的国家。” “真的?” “庄九郎什么时候骗过你?” 确实是真心实意,没有谎言。 “一年不见,你会不会忘了万阿呢?” “不会。” 也是真心实意。 庄九郎足智多谋,但是每次都是真心实意。他也清楚地知道,真心实意在下一个瞬间是会变色的。庄九郎的真心,美得就像鲜红的霜叶。到了师走的季节,霜叶也就褪色了。下霜时的红叶有一种别样的美,更能打动人心。 “那好吧。” 万阿只好答应了。她甚至有些感动。 “只能一年啊!” 万阿把双手放在庄九郎的膝盖上。 接下来好几天,庄九郎都待在书院里,晚上也睡在那儿。他在思考。 稍带夸张地说,庄九郎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材料,可以描绘出日本六十多个州中各国的国情。 畿内和中国地区,庄九郎都曾亲自见闻过,也从到各国卖油的货郎那里打听过。 对于偏远的国家,则留宿行脚僧、巫师、祈祷师、卖艺僧人、人偶师等旅人,聆听他们的见闻。 他仔细地打听着各国大名的能力、性格爱好、家臣的情况,乃至家政是混乱或齐整。 (哪个国家好呢?) 反复斟酌。 最后,他决定选择“美浓”。 美浓下辖十几个郡。大米产量六十五万石,不足为奇。 离京都很近,街道四通八达,邻国尾张直通东海道,从关之原附近可连接北国街道、东山道和伊势街道,乃天下交通之枢纽,是用兵的好地方。 (得美浓者得天下。) 庄九郎看得十分透彻。 庄九郎选择美浓可以说是具备了天才的眼力。美浓发生的瓜分天下的战役有古代的壬申之乱,和以后的关原战役。德川时代之所以不在美浓册封大名,就是害怕此国落入他人之手,一国当中的十一万七千石由幕府直辖,剩下的六十多万石则分成小份,目的是为了让大名、旗本八十家互相牵制,可见它的重要性。 庄九郎最中意的是,从镰仓时代就被册封为美浓国主的土岐家族已经腐朽不堪。 土岐家在足利幕府的各国大名中是赫赫有名的家族,曾经强盛一时。 足利初期有这么一段故事。 当时的大名土岐赖远,进京参拜将军尊氏,在京都的大道上遇见了持明院上皇乘坐的轿子。 按理说,赖远应该下马,将自己的人马列队路边,并和家臣们跪地叩拜。然而当时是足利天下的全盛时期,土岐赖院则是幕下势力最大的大名之一。 赖远佯装不知,骑马眼看就要经过。 上皇的随从提醒他,“下马吧”。 赖远顿时勃然大怒,当时的情景在《太平记》中有记载道: “时下洛中敢叫赖远下马的是何等蠢货。给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射穿。”赖远大声下令。 上皇的先头人马和随从们都大吃一惊,以为是不懂京城规矩的乡下人撒野,纷纷呵斥道: “院(上皇)的御驾在此!” 赖远却在马上放肆地大笑道: “是院还是狗?要是狗的话,马上射掉它。” 说完便让十数骑家丁取出弓箭,包围上皇的轿子,就像耍狗一样转来转去,并不断放箭恐吓。 这件事听起来虽然可笑,但足可见,土岐一族曾经横行一时。 (曾不可一世的土岐家,也被蚕食殆尽了。) 大名及其一族?99lib?,长年无所作为,坐吃山空,国政被家臣掌控,家臣一族也摇身变做贵族后,更下一级的家臣掌握了实权,贪图安逸,用世人的话来说皆是一群“粪土之徒”。 (正合适。) 庄九郎盘算道。他学过的汉学中,这种已经丧失治理能力的当权者继续当权乃不义,推翻它才是正义之道。 “万阿,我决定去美浓了。” 一天,庄九郎喜形于色地走出书院,告诉万阿。万阿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禁接口问道: “决定了?” “那儿山清水秀。从长良川的堤坝望去是看不到边的竹林,秋色更是让人想吟诗作兴。万阿以后也一起去吧。” “一定。” 万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醒。 (真的只要一年吗?) 她深深地凝视着庄九郎。 庄九郎恢复了武士的打扮,腰间佩戴上青江恒次的宝刀,独自离开了京城。时值大永元年(1521)的夏天。 兵荒马乱的这个年代,就算是武士,独自一人出行也需要足够的勇气。途中,且不说草贼土匪四处出没,就连老实的百姓,觉得对方有钱可图,也可能会抢劫杀人。 出发时,万阿脸色苍白,问道: “真的不要紧吗?” 赤兵卫和杉丸也异口同声地说: “带几个人去吧。” 庄九郎却笑道:“有谁能杀得了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确实,无人能杀得了庄九郎。 出了京都十九里。 在这座近江的偏僻山中,有个村子叫醒之井。到这里时正艳阳高照。 (再走一会儿,直接到柏原吧。) 上山的道路险峻,庄九郎仍埋头赶路。 这一带如今称为梓,当红松林陆续变为杉树林时,庄九郎终于感到疲惫。 太阳开始落山了。 从山口向上望去,有一户人家。 庄九郎上前敲门:“能借宿一晚吗?” 从窗外踮着脚尖往里一瞅,不出所料,有三个土匪在里面。 凌晨,土匪们蹑手蹑脚地上前来探庄九郎的口袋,庄九郎立即跃身而起,手里抓住青江.99lib.恒次宝刀,越过火炉,猛喝一声“大胆狂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了一人,又跳下中庭砍倒一人,剩下的一人则用刀猛掴了几个耳光,说道: “松波庄九郎是也。你最好记住。” 丢了一些钱并将他放了。估计是想让此人在美浓传诵自己是何等的英勇。 不仅是庄九郎,当时的习武之人都经常使用这种方法宣传。 常在寺 “谁?” 寺里的住持日护上人刚刚抿了一口煎茶。 “远道来的武士?” “是的。他说为了见上人,特地从京都赶来的。” “叫什么?” “没说。他只说是京都的旧友,就算报了名字,上人也不一定知道。” 前来通报的弟子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还真是想不起来。” 日护上人向庭院望去。院子的对面是长良川。 寺院前高耸在美浓平原的大山,便是稻叶山。正值盛夏,满山都是绿荫。 鹫林山常在寺。 是这座寺院的名字。 它不仅是美浓首屈一指的大寺,也是稻叶一带(如今的岐阜市附近)唯一的一座日莲宗的寺庙。 当时,日莲宗是最辉煌的宗教,常在寺理所应当地成为当地新文化的中心所在。 而且,上人还是美浓的头号实力人物长井丰后守利隆的亲弟弟,仅此身份就足以被尊为“大人”。 年纪尚轻。 面容和善,下颚微宽,山黛色的眉毛,眼神清澈,嘴唇红润,让人联想到贵妇人的容貌。 “我在京都修行时,和武士没打过什么交道呀。” “但是门口的客人说,和您是莫逆之交。” 庄九郎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摘下斗笠放在一边,一边擦着汗,一边眺望着山门对面高耸的稻叶山。 (好奇怪的山。) 宽阔的平原地带中这座山显得格外突兀,山势陡峭,估计攀登起来很困难。 “施主。” 前往通报的弟子回来了。 “上人说想不起来。请问尊姓大名?” “说了我的长相吗?” 说到长相,仔细一端详,发现确实和常人不同。前额和下颌向前突出,双眼神采奕奕,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质。也许来自此人的修养。 “哈哈,也难怪。你就说京都的旧人法莲房来了。” “咦?” 报的是僧名,却是一身武士打扮,弟子有些困惑。 “您叫法莲房?” “曾经叫过。那时,贵寺的上人名叫南阳房,我们都在京都的?99lib?妙觉寺大本山修行。” “哦,原来如此。” 弟子不得不又跑一趟去通报。 (早点说不就行了,这人真麻烦。) 然而,对庄九郎而言,毕竟前来拜访美浓最负盛名的鹫灵山常在寺的上人,态度应该不卑不亢。 照理说,最理想的是招呼一声,“是俺”,就大大咧咧地进门。 果然,日护上人听后喜出望外。 “是法莲房师兄?太好了。和我相差一岁,法龄也相差一年,那时,妙觉寺大本山中来自各国的弟子一千多人当中,论学问、智慧、才艺,他都名列第一。不许怠慢,马上请进大殿。” 年轻的上人,由于喜悦而显得比往常兴奋。 “所有人都要好好接待。” “啊?” 寺院里有十名弟子,三名学童,加上从长井家派来的两名侍卫,以及一些杂役,一共将近二十人。 所有的人,顿时都忙碌起来。 庄九郎脱了草鞋,用水冲净了手脚,起身问道: “有小厢房吗?我想整理一下装束。” 长途跋涉后的衣服沾满了灰尘。行李中有换洗用的衣服。 “这边请。” 弟子带他来到一间厢房门口。 换过装的庄九郎看起来整洁清爽。他不想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旧友面前。 虽说是远道而来,一旦给人“脏乱不堪”的印象,却是长久不会消失的。 庄九郎微笑着塞给两名前来帮忙换衣的小沙弥各一袋永乐通宝。 “别说是我给的。” “知、知道了。” 其中的一名小沙弥惊诧不已。还从未得到过这么沉的永乐通宝。另一个小沙弥不禁问道: “但是,您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钱?” “我小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别人给的东西,非常欢喜。看到你们,想起了过去罢了。” “啊!” 小沙弥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打小就扎在大人堆里,比同龄孩子要早熟得多。因此从他们口中往往能打听到不少人物的消息。 庄九郎跟在小沙弥身后进了大殿。 日护上人早已在此等候。 “哎呀!” 上人似乎回到了南阳房小沙弥的时代,急忙站了起来。 “法、法莲房,好久不见了。” “南阳房。” 庄九郎也上前握住了上人的手。虽说他精于计算、一贯冷静,但有时倒也情真意切。此时的庄九郎百感交集,不由得掉下泪来。 脸上却在笑着。 日护上人也是一样。不,确切地说,上人的感慨要多得多。 “快,快坐下。说说京城的事。还有一起修行时的那些事。对了,”上人的神情有些不安,“你打算待几天?” “十天左右吧。” 庄九郎故意说道。 最好能待上两到三个月,观察美浓的局势,再让日护上人介绍一些美浓的名家和豪族,如果进展顺利,一辈子住在美浓也不差。 “十天。太短了。最起码住上一个月。美浓有不少好地方。到了秋天,长良川的月色也不错。” “嗯。” “不定下来的话,没法好好聊。说好了,最少待一个月啊。” “那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就放心了。” 学生时代的密友固然亲热,日护上人的那个年代更是如此。当年的密友,竟然从远道专程来美浓看自己,简直不可想象。 而开始计划“盗国”的庄九郎,在美浓只有这一位故人。万事的开头,都要依靠日护上人的力量。 “听说你还俗了。留在佛门定会功德无量,真是可惜啊!” 日护上人感叹道。 “什么呀,南阳房,”庄九郎唤着旧友修行时的法名,说道,“像我这种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就算身在佛门,也成不了大器。比如像你,虽然和我同门修行,但是出身于美浓的权势之家长井,一离开妙觉寺,就当上了这么大的寺院的住持。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决定放弃佛门还俗了。” “这么说来,都是我的罪过了。” 年轻的常在寺上人,露出自责的表情。 “哈哈,哪里话。只是羡慕你罢了。” “还不都一样,为了补偿你,只要是我能帮忙的尽管说。” 菜肴送上来了,还有酒。 “先干一杯。” 上人端过酒壶。 “南阳房也饮
.99lib.
酒吗?” “喜欢睡前喝几杯。出家人本应禁酒,我的原则是只要不喝到胡言乱语就行。” “你这家伙从小就认真。” 庄九郎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喝。” 庄九郎发自内心地称赞道。 “没想到美浓的酒这么好喝。酒美的地方人也聪明,想必美浓人一定很机灵。” “哪儿呀,一群愚人而已。” 常在寺上人口吐不快。从寺院观望国家政治,正所谓旁观者清,能把弊病看得更分明。 另外,美浓的实力人物虽有远近之分,但大抵都是这位常在寺上人的亲戚。因此,他们的能力和日常生活情况,上人自是熟知。 “我说法莲房,”上人叫着庄九郎的旧名,“听闻你当了奈良屋的上门女婿,是真是假?” “不假。” 庄九郎啜了一口酒。 “奈良屋可是京城有名的富商。我还以为你享受着荣华富贵,不过看你的穿着……” “穿着”指的是庄九郎一身的武士打扮。 庄九郎简单地叙述了前后经过,说道: “奈良屋被神人们砸了后,我又建了山崎屋,生意比以前还要好。但是做商人太无聊了。” “那么有钱也无聊吗?” “怕练武的。” “嗯。” “没有权势,手里也没兵。好不容易攒的钱,将军发布一道德政就可以赖账,穷人们蜂拥上街抢砸,我们这些油商,上有大山崎八幡宫,神人们打着神权的旗号耀武扬威。松波庄九郎实在是看不下去。” “然后呢?” “我想当武士,就出来了。我对你说过,我的祖先曾是皇宫北边的武士,每代都被封为左近将监的官职吗?” “不知道。” 知道才怪。庄九郎特意跑了一趟京都西郊的西冈,在松波家的家谱中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才有了上面提到的“血缘”关系。 “这么说来,法莲房可是名门之后啊,”常在寺上人不禁动容道,“既然这样,那就应该做回武士光宗耀祖。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我一定会帮你。” “拜托了!” “我马上给你引见兄长丰后守利隆。” “不,我还没决定是否留在美浓。恕我多言,美浓的国主土岐氏,虽是自源赖光之后的名门,却长年不勤于国政,手足自相残杀,豪家子弟也多贪图享乐。邻国却是英杰辈出,这个时候寄身土岐家是不是错误?” “就等着你这句话,法莲房。” 常在寺上人已有了几分醉意。 “就因为土岐家这种情况,才需要像你这样的英雄人物,重起灶台才有救啊。” “这可不容易。” 庄九郎一幅沉痛的表情,似乎在担心土岐氏的前途。 “权势或家族,一旦开始走下坡路,就很难回头了。” 庄九郎开始列举出中国和日本的历史,娓娓道来。 “太有意思了。” 常在寺上人不禁拍案叫绝。 对有识之士来说,没有比独居乡间更孤独的了。庄九郎所讲的历史故事或是历史观点,虽谈不上出类拔萃,只是谈论这种“见识”的机会,自从日护上人离开京都后,就再也没有过。 庄九郎讲了平家的灭亡,又讲了源氏镰仓幕府的衰退,最后提到在室町成立幕府的足利氏,如今只是空99lib.有虚名而已。 “治病可以用药。用药却无法阻止人老死。” 庄九郎叹道。 “难道,土岐家寿数已到?” “寿命将尽。从暗结私党,谋求私利,不顾.99lib.国家大局上就可以看出。你看中国和我国的朝廷,每次更朝换代时都是这种情况。” “法莲房,你这么一说,就像冰雹打在身上一般疼痛。你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土岐氏的美浓啊!” “把它看成病人吗?” “对,病人。” “病人,”庄九郎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不觉中竟透露出名医的威严,“暂且看作病人吧。对此病人用尽内科、外科和针灸治疗,也不见得能痊愈。即便是投下毒药以毒攻毒,也不知道这具病躯能不能承受得住。” “法莲房?” “什么?” “你能成为‘毒药’吗?” 常在寺上人说的“毒药”来自上面一段高深的对话,并不是说庄九郎是“毒药”。 “拜托了。” “不行,近江有浅井氏,邻国的尾张有织田信秀(信长之父),虽说是家臣下面的家臣出身,却不可轻视。武士应该投靠这样的主人。” “你真固执。”常在寺上人击掌唤了沙弥,下令添酒后,接着说道,“你先住下好好看看美浓,和这里的人打打交道,等你对土岐氏的美浓有了好感,我再和你谈论此事。今晚上要好好聊聊以前的事。师傅日善上人,还有同门师兄弟什么的。” 次日,庄九郎起了个大早,去爬稻叶山。 金华山 金华山,抑或稻叶山。 都指的是同一座山。 (固若金汤) 庄九郎沿着岩石削成的狭窄山道而行,脚底真切地感觉到岩石的凹凸起伏。 “啊哈哈。” 庄九郎独自笑了起来。 “真硬。” 他喃喃自语。岩石的坚硬无碍于对山的定位,庄九郎却像发现了珍宝一样。 (还真不是一般的硬。) 庄九郎像个地质学家一样,时不时捡起地上的石块,拿在手中敲击。 发出“叮”的声响,像金属的碰撞声。整座山几乎都是硅岩。太古时代用作箭头,庄九郎的时代则用作打火石。 (感觉这里是块宝地。) 野心家们的心底,其实充满了孩童般的天真。这座山后来被庄九郎攻占,如今的他,只是为它的坚固而欣喜。 庄九郎兴冲冲地登上了山。 (喔!) 山谷深不可测。 就像山峰被从中间切开。除了山脊上的一条小道,再没有登山的途径。 (筑城再好不过了。) 所谓山脊小道,就像瘦马的脊梁,两人并肩而行都很困难。 脚下也异常险峻,从半山腰就能感觉到山顶吹来的劲风,似乎能把人掀到谷底。 如果在山顶筑城,即使山脚下有百万大军包围,也攻陷不下。 不过,这里已经有一座城。 这座山城归日护上人的本家长井氏所有,在山脊处围有栅栏,悬崖边则安了粗壮的黑木桩,而且不时可见类似角楼、城楼的建筑物。 在这里驻扎的长井家的家兵们,屡次阻止庄九郎道: “不许再往前了!” 每逢此时,庄九郎便出示常在寺日护上人写的亲笔信,才得以放行。 常驻的士兵大约有十几人。也就是看门而已。 这里的主人长井氏,平常都住在美浓平原中部的加纳府邸中。 “真可惜了这么好的山。” 其实并不是毫无用处。早在镰仓时代,二阶堂行政在此建城,之后的二百年无人问津。到了足利中期,武将斋藤利永又加以修缮。 如今,说是长井氏的领地,不如说是由长井氏代为管理。 而且,山城已经很破旧了。尚且没有大规模的战役利用过这里的天险。 (邻国的近江、尾张英雄辈出,美浓却还沉浸在安乐中。) 有句话叫美浓八千骑。却都因循守旧,贪图安逸。如果不重新组合起来建立强大的美浓国,恐怕迟早会变成邻国的盘中之物。 庄九郎终于爬到了山顶。 “是谁?” 看守的士兵探出头来。 “不要造次。我乃山脚下常在寺的客人,松波庄九郎是也。” “原来是常在寺上人的相识,”士兵的态度立刻有了转变。 可见日护上人在这个国家的威信。 “我来山上看看。” “哎。” “不用带路,我自己看就可以了。” 庄九郎悠闲地四周张望。 天上漂浮着数朵白云。 俯首则是一望无垠的浓尾平原。 北边依稀可以望见飞騨的群峰,山脚下流淌的便是长良川。 (好一个天险之地。) 庄九郎当然不知道,稻叶山起源于四亿年前地球的造山运动,也就是说相当于地球的皱纹。 (这样的大平原上,竟然会有这样的山峰。) 可谓奇峰。让人觉得老天爷为了庄九郎,早在几亿年前就准备好了。 (天命如此。) 天意让庄九郎爬上这座山,在山顶筑城一统山脚下广阔的美浓江山。 “城就建在这里了。” “您说什么?” 士兵满脸不解。 “听到了?” “没,没有。” 好像真的没听见。 “没听见就好。否则你的耳朵该掉了。” “是。” 士兵谦虚地附和着。 庄九郎又看了看谷底,观察了一会儿圆木搭建的城楼,又试着走了一丁山脊小道,才信步返回。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估计脑子里已经绘成了一幅大城的轮廓图。 战国的英雄们都拥有一种奇妙的信仰,他们觉得自己是遵照天命才降落人间的。 这是一种夸大妄想症。正因为有了“天命”,他们的行为才能称得上是正义,如果没有这种强烈的正义观和夸大,是无法完成统一大业的。 甲斐的武田信玄就认定“我负有天命”,把父亲赶下台,坐上权力的宝座,奥州的伊达政宗将被抢做人质的父亲辉宗连同敌人一起杀了,也是出自这种思想。 成功者为了显示自己是“最靠近天的人”,往往要筑起万丈高城。 之后的日子,庄九郎在悠闲中度过。十天后的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日护上人突然问道: “法莲房,下决心了吗?” “什么决心?” “来美浓做官。像你这样的大器之才不辅佐朝政的话,美浓是没有希望的。” “这……” 庄九郎面现犹豫之色。 “实话告诉你吧,”日护上人将身子向前挪了挪,“我和兄长长井利隆说了一些你的事。” “长井大人?” 庄九郎双眼射出光芒。 长井利隆住在加纳。在常在寺南边,仅一里之距。 如今,这两者都在岐阜市。说到岐阜市,是由庄九郎、即后来的道三的女婿信长建成的,当时还不叫岐阜。 这一带,被称作“加纳”。城长约十几丁,是连接东山道(如今的国道二十一号线)的重要驿站。 加纳城的城主长井利隆是美浓的权势人物之一,也是日护上人的兄长。 年方四十。 庄九郎早就暗中调查过,此人心思颇深。 “长井大人怎么说?” 庄九郎不放过日护上人的每一个表情。 “他很高兴。” (真的吗?) 不能大意。 “是真的。我把你在妙觉寺本山时的才能、诸般武艺,以及经商的手腕等等,都举例说过了,兄长利隆……” (利隆怎么样?) 庄九郎紧盯着日护上人的眼睛。它们此时正闪耀着柔和的光芒。 “刚开始,他觉得不可能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后来听我一说,态度变得积极起来,还说一定要找机会推荐给大名,现在的土岐家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惭愧惭愧!” 庄九郎显出几分羞涩,说道: “你太抬举我了。你把松波九郎描述得太完美了。” “哪有!” 日护上人连连摆手。 “放眼天下,无人比我更懂以前的法莲房和现在的松波庄九郎。用不着夸大其词。对了,去见见我的兄长吧!” “一言为定。” “今天有位稀客要来。” 次日早晨,加纳城府邸的一角,长井利隆对侍臣交代道。 长井氏并不是美浓守护大名土岐家直属的家臣,而是斋藤氏的家臣。斋藤氏才是直属家臣之一。 然而时逢乱世,各种制度松弛,有实力者以下犯上不足为奇,长井氏就凭借实力超越了名存实亡的斋藤氏,直接受命于大名土岐氏。 斋藤、长井两家并未经过武力权术的争斗,虽然姓氏不同,却原本是同族,和侍奉的土岐氏也有血缘关系,均为姻亲关系。 就像有实力、有才能的叔叔,不得不照顾同族的宗家一样,并不像后人所说的谋权篡位。九九藏书 然而,美浓土岐家在政赖这一代,曾因继位发生过流血事件。 由此土岐家出现了裂痕。后来,庄九郎就是乘机从这条裂痕进入的。如果没有它,天涯一介孤客庄九郎,是没有机会步入的。 土岐家的上一代主公是政房。政房继位时,也发生过被称为“船田之战”的家族动荡,这种动荡,似乎会成为惯例。 政房膝下有八男一女。 长子政赖,次子赖艺。 父亲政房偏爱次子赖艺,决定让其继位时却发生了兵变,国土被一分为二,有权有势的长井一族也分作两派自相残杀。 本来,如果此时有英雄崛起,土岐的美浓必将灭亡,然而幸亏日护上人所言的“国内无人才”,京都的足利将军出面调停后,长子政赖正式继位。 这场兵变中,拥戴次子赖艺的长井利隆败北。就像刚才提到过的,兵变只是同族之间的争斗,因此也不存在复仇之说。 然而战败的长井利隆虽说领地和城池并未损失,却窝在加纳城中闷闷不乐。 “有没有人才?” 利隆经常向弟弟日护上人询问。 “我想向赖艺殿下推荐人才。” 长井利隆推举的次子赖艺,继位之争失利后便在鹭山盖了一座华丽的宫殿,每天过着歌舞升平的日子。 长井利隆打心眼里同情这位身在鹭山的土岐赖艺。 虽说“分家”时拿到了封地,却还需要强有力的保护人。那个时代的地方贵族,十几代人碌碌无为造成的后果是基因变弱,没有保护人便无法生存下去。 庄九郎就出现在这个时候。 “真是好消息。”利隆大喜。他让弟弟传话中所提的“向殿下推荐”,指的就是分家后的土岐“鹭山殿下”。 很快,庄九郎就和日护上人一道进了加纳城。 事先庄九郎已经调查过几次,因此对城里并不陌生。 虽说是城,也只是低平的矮城,护城河是一条叫做荒田川的小河。东西长四丁,南北长五丁,外围不大,城墙也不是石块所砌,而是用泥土垒起来的。 “南阳房,”庄九郎叫着上人的旧名,“你就生在这座城对吧。” “惭愧。虽叫作城,城墙也只能挡挡洪水而已,打仗时可不管用。但是美浓尽是这种小城。” “为何不在稻叶山修建大本营呢?” “稻叶山?”日护上人面露诧异之色,“那座山太陡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进了大手门。 马上有侍卫前来领路,带到里间。院落非常俭朴,庭园却很美。 对面一里开外,稻叶山清晰可见。庭园就是借景而造的。 (稻叶山仅被用作庭园的借景,这个国家太安稳了。) 与其说是这个国家安稳,倒不如说是庄九郎太不安分了。 长井利隆很快就出现了。 (喔!) 人如其名,果然一身公卿的风范。皮肤白,瓜子脸,脑袋偏小,单眼皮。 仔细想想,上一代大名时期,一条关白兼良等二十余名公卿、大夫从京都迁至美浓,投靠于土岐门下。所生子女众多,庄九郎也听说利隆、日护上人的母亲原是一条关白兼良的女儿。 “在下松波庄九郎拜见。” 庄九郎伏地叩首。 寒暄过后,长井利隆提议道: “这里不方便谈话。我在茶亭备了茶水,庄九郎君,这边请。” 那个时代,正式的坐席上要遵循室町的武家礼数,有些私事不方便交谈。茶室则不讲究等级阶层,只有主客之分。 庄九郎生活的年代,茶道作为社交场所而得以流行,可以说是室町幕府制定的小笠原流派礼法的副作用。 庄九郎和长井利隆分别按照火炉两侧的主宾之位就座。 利隆的茶艺可称一绝。 而庄九郎的一一对应,也让利隆和日护上人钦佩不已。 “到底是京城来的人。” 利隆对文化怀有深深的向往。 (小菜一碟。) 庄九郎对京都文化早已融会贯通。 无论是学问,还是才艺,像庄九郎这样有“教养”的人物,恐怕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人。 话题也逐渐转向文艺。 “听说您还擅长歌舞。” “曲舞和乱舞,略通一二。” “还善于登山。” “……” 这里指的是攀登稻叶山一事吧。 “在这儿小住几日吧!” 长井利隆发出了邀请。他想好好观察一下庄九郎的人品。 庄九郎也有些紧张。第一次见面,相处时间太长反而容易让人疲倦。 “不,以后再来拜见吧。”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庄九郎告辞后返回常在寺。 (下面就看他们什么反应了。) 庄九郎盘算着,如果几日后利隆又来邀请,便大功告成。若是杳无音信,则表明对初次见面的庄九郎印象并不深。 (人生就好比起舞时摆动双手,等待的一瞬之间或左或右就决定了方向。) 庄九郎在常在寺耐心地等待着。 朱唇 (怪了。……) 这天,庄九郎像往常一样,在常在寺书院的屋檐下睡午觉。 (怎么还不来?) 院子里的椎树忽然映入眼帘。庄九郎的视线顺着树根逐渐爬到树梢,然后又闭上了眼睛。阳光正照在树梢上,让人藏书网睁不开眼睛。 (想多了也没用。) ..还不来,指的是美浓的权势人物长井利隆的使者。如果不来,就意味着长井对庄九郎高度戒备,或是认为尚不足以介绍给该国的贵族社会。 (等着吧。) 庄九郎的处世态度只有做或等二字。等待其实也是重要的行动之一。 到了下午,庄九郎听见从山门的方向传来短促的马匹嘶吟声和喧闹的人声。 (……) 接着又闭上眼睛时,小沙弥沿着走廊急急地跑了过来,通报说: “松波大人,松波大人。京都的山崎屋(奈良屋)来了两位客人,叫杉丸和赤兵卫。” (来得真是时候!) 离开京城的时候,曾叮嘱过万阿派商队前来美浓。 (且到门口瞧瞧。) 庄九郎绕过本殿的西侧,出了山门。 路上,山崎屋(奈良屋)的货队、人马足足排了有半丁长。运来的都是上等的紫苏油,护送货队的有浪人、店员和下人。 “啊,姑爷!” 杉丸激动万分地急忙赶上前来跪下说,小姐每天都在念叨姑爷,姑爷一向可好? “你都看见了,我很好。” 赤兵卫也挤了过来。脸上浮着招牌式的坏笑。 “看起来不错啊。” “你们看上去也不错。大伙儿留宿的地方找好了吗?” “嗯,都住在附近的村子里。要在美浓一国卖这么些货,怎么也得花二十天。” “多赚点啊!” “一定。” 庄九郎也领二人进了自己的房间。 杉丸落座后,马上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好的书信,跪着上前递给了庄九郎。 “小姐给您的信。” “哦。”庄九郎也很想念万阿。但又碍于在二人面前不便,便揣进了怀里。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 杉丸和赤兵卫将三个装有沙金的鹿皮袋子摆在庄九郎的面前,并补充道,还有二十麻袋永乐通宝放在马背上的行李中。 “气势不小啊!” 可以说,庄九郎在此瞬间变成了美浓最有钱的财主。 “小姐说,为了姑爷干出大事,就算倾尽山崎屋(奈良屋)的家财也在所不惜。” 杉丸说。作为总管,他确实也是这么想的。杉丸只知道姑爷要到美浓土岐家做官,而仅凭一介油商之身想要盗取美浓,他连做梦都不敢想。 “杉丸,回京城后马上到堺去一趟,寻一些稀罕的中国货来。下次要什么时候?” “三月以后了。” “那时带过来吧。明朝的白粉、胭脂和檀香什么的也别忘了。” “知道了。” “朝鲜运来的虎皮什么的,这里当朝的都是乡下人,可能会喜欢。” “我去找找看。” “交趾的香盒之类的也不错。我想起来了,还要明朝传过来的墨砚、红和蓝的颜料、胡粉和绘绢。” “画画用的东西吧。姑爷要作画吗?” “呵呵,我只会在浮世上作画。我可没空在绢纸上画画。” 庄九郎自有打算。读到后面就会揭开谜底了。 “你们就住常在寺吧。” 庄九郎似乎把常在寺当成了自己的家。 “不了不了。” 杉丸推辞道。主人住在这儿就已经麻烦寺里了,连下人也住的话说不过去。 “无需客气。这些沙金和永乐通宝都是捐给常在寺的。” “啊?” 赤兵卫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这些沙金是用来贿赂土岐家的各大关口的,没想到竟然傻到要全部捐给寺院。 “赤兵卫,你原先也是在妙觉寺里干过活的,这种悟性可上不了天堂。” 庄九郎笑道。 杉丸最近受到庄九郎的感化,已经完全变成了日莲宗的信徒,此时更为庄九郎的这一壮举而感动,愈发觉得他不愧是自己敬仰的主子。 “姑爷,做得好啊。日莲宗在此地只有常在寺一家,这次的布施定能让香火旺盛啊。” “正是。.” (奇怪。) 赤兵卫双眼紧盯着庄九郎。他最清楚,无论是以前的法莲房还是如今的松波庄九郎,压根儿就从没信过妙法莲华经的功力。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让本寺的日护上人见见你们。” “日护上人是以前的南阳房吗?” 赤兵卫毕竟在寺院里呆过。 “对。不过可不是那时候的学徒了。如今可是这儿最大的寺院的上人。可不能轻薄无礼。” “是。” 赤兵卫忙叩首称是。 听说要进奉,日护上人万分欢喜,也?吃惊不小。他从没想过,以前的同门师兄弟会捐赠财物。 “法莲房,”年轻的上人叫着庄九郎的旧名,“多过意不去啊。就算你再有钱,也用不着这样吧。” “南阳房,别这么说。我也是吃佛饭长大的,虽是还俗之身,却是受了妙法莲华经功力的恩惠才有今天。就让我略尽一份报答之情吧。” “是真正的布施善行啊。” 上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将自己的财物施舍他人,佛法中称作布施之善行,是四摄大法的重要修行之一。 但是布施者如果希望得到回报,那就不是真正的布施。只有一味的施舍,除去天生的固执观念,才能到达佛法无边的广阔境界。因此被看作修行。 “你正是如此。” 日护大人称许道。法莲房不愧是才学智慧超群,悟出了佛法的精髓。 而且,当日护大人听说捐给寺里的是十匹马驮来的沙金和永乐通宝时,不禁大惊失色。 那个时代仍以物物交换为主,只有明朝进口的永乐通宝才称得上是良币,可它的数量远远不够成为流通的货币。特别是在美浓这种偏僻的地方,永乐通宝本就很少见。更何况是十头大马驮来的分量,简直不敢想象。 日护大人立即吩咐寺里的僧人备好饭菜,招待了赤兵卫和杉丸等众人。 “……” 上人看见赤兵卫,表情若有所思。似乎在哪儿见过。 庄九郎介绍他的来历后,上人不禁哑然而笑。 之后日护上人悄悄问道: “法莲房,这可不像你。那家伙在妙觉寺本山可是出了名的恶棍。你要当心。” “哈哈,南阳房。恶人乃天生私欲旺盛之人,只要用对了就好。比善恶不分的软骨头强得多。” “也就是你的器量可以容忍。不过叫杉丸的管家倒是一脸善相。” “无论善人恶人,我都能对付。” “真服了你了。” 日护上人对法莲房庄九郎的倾慕,早在妙觉寺本山时就养成了习惯。 话说加纳城。—— 两天后的下午,城主长井利隆从早晨起就闷闷不乐,独自钻进名为“忘筌亭”的小书斋,倚着桌子,手里把玩着茶壶,嘴里嚼着煎茶的茶叶。 比起同龄人,利隆看上去皱纹更多,脸色也不好,或许是由于长期患有胃疾的缘故。他酷爱饮茶。包括嚼茶叶。 利隆在美浓以好学出名。如果不是生在战乱年代,又当上小城之主,或许早就出家遁世,以舞文弄墨为生了。 (真的假的。) 他喃喃自语。 他的郁闷有缘由。听说几天前见到的松波庄九郎给常在寺捐了不少钱物。 心里不痛快。 倒不是针对庄九郎。而是对自己。 那天见到庄九郎,此人太聪明、太引人注目了。反而让人生畏。 (会不会有谋反之嫌?) 利隆熟读过的中国古典史书中,这种富有魅力的男子,往往会颠覆一个国家。 (最好不要接近。) 利隆决定。 因此,他嘴上虽说“下次再见”,却迟迟不派人前往常在寺。 利隆的“预见”却落空了。今早,听说此人向常在寺布施了大笔钱财。 (向寺院布施,可不像聪明人所为。莫非此人只是贪图美名?) 利隆不由得这么想。或许此人只沉迷于声誉,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精明。他反过来又想,如果只是这种程度之人,推荐给土岐殿下也无妨吧。 (总之,此人只是仰慕镰仓以来土岐家的世代英名,为一代名家的没落而遗憾、感伤,于?是想略尽一己之力,即多愁善感、看重名誉之人) 况且,此人以布施为乐。弄不好是个怪人。怪人不好听的话,就是那种仗义出手之人。——总之是天生的忠义之人。 (而且才华出众。——) 他也许会成为上天派给土岐家的得力管家。 (这么说,我看走眼了。想不到我也会有这一天。) 长井利隆终于安稳了情绪,命人立即备马。 “去常在寺。” 径自出了城门。仅带了十名随从。按照习惯,众人都戴上护甲,手持弓箭和长枪出发了。 其中一骑先行赶到常在寺通报,等长井利隆赶到时,上人已率众等候在外。 “弟弟,”利隆向上人打过招呼后急忙问,“松波庄九郎在不在?” “你说的是法莲房吧。他说在美浓已经待腻了,今天开始到处购买土产,准备回京城呢。不管我怎么挽留,他只是笑,也不听。” “那,那可不成。留住他。这种人才可不能留落他国。弟弟,你一定要留住他。” “长兄您考虑的时间太长了。过于慎重是您的缺点。” “说什么呢,不过我一旦下决心就不会动摇。” 随后,常在寺的茶室中日护上人和利隆、庄九郎分别按宾主之位落座。 “听说您要离开?” “我吗?” 庄九郎放下茶杯。 “京都的内人来信了,读了后让我急不可耐,想尽快赶回去。” “庄九郎君的夫人一定是才色兼备。最近京城的书信流行什么样的体裁?” “还是青莲院流派为主。有些人喜欢道风(小野)。不过我内人这两者都不是。” “哦?” 长井利隆凑上前来。一说到京都的事,这名武士就什么都忘了。 “可以看一看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信,当然没关系。不过,长井大人看了一定会笑话我的。” “怎么会笑话你呢。我想知道京城时兴什么样的。” “那好吧。” 庄九郎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就是杉丸转交的那封。 “请看吧。” 说着就给了长井利隆。利隆接过后,双手小心地铺开,开始静静地浏览。 庄九郎始终端坐不动。 “……” 长井利隆脸涨得通红。 信笺上没有只字片语。 只是在纸的中央印了一个红红的唇印,分外鲜明。 “还有这个。” 庄九郎又递过来一个纸包。 “这种风格也有人喜欢。” “啊?” 已无法思考的长井机械地接过,只见一束细长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东西?” “阴毛。” 庄九郎表情并不轻浮。 长井长长地叹了一声气,郑重其事地包好后交还庄九郎。 “太失礼了。胜过千言万语、甚至王羲之的名笔啊。庄九郎君娶了个贤妻啊。” “……” “请收好。” 长井的神情有些落寞。估计受了很大的刺激。 但是,却彻底改变了长井利隆对庄九郎的印象。 (如此沉迷女色,看上去很谨慎,原来也是个放浪之人。)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利隆也对别人这么评价。 毫无疑问,这是庄九郎耍的手腕。庄九郎早就心知肚明,对付长井利隆这种人物,用这种办法一定能造成上面的印象。不过,这些东西千真万确是万阿送来的。 直到深夜,长井利隆一直试图说服庄九郎,最后双手合十央求他留下。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蜀国刘备(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孔明)出山的心情。庄九郎君,如果没有你的帮助,美浓土岐家将一发不可收拾。” 长井利隆一旦中意,就喜欢引经据典,往往过度自负。随着使用的辞藻逐渐华丽,反过来又受到自己言辞的感染,觉得庄九郎简直就是诸葛孔明再世。 “那好吧。” 庄九郎终于点头时,夜已经深了。 “太好了!” 长井利隆和日护上人两兄弟一齐拍手叫好。 深芳野 世事难料。 这种让人似懂非懂、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的咏叹情绪,庄九郎生来就没有。 他相信: 明天会发生什么,只要据理分析就能预料。 “庄九郎君,可以出发了。” 常在寺的日护上人在居所门口与庄九郎告别。 出了山门,庄九郎翻身上马,扬鞭直奔加纳而去。 美浓的秋意正浓。 (江山秀丽,迟早会归我所有。) 庄九郎的人生有明确的目标。他觉得有目标才能称得上人生。生的意义在于朝着目标前进。 若需行恶,也无需犹豫。 若需行善,多多推行则可。 (总之要前进。) 庄九郎策马扬鞭。 风驰电掣一般。 (马不停蹄,就像我的一生。蹄下踩死的不管是蚂蚁还是猛犬,都无需理会。就让弱者去念佛吧。) 庄九郎很快就进了加纳城。 长井利隆已经做好了同行出发的准备。 “还挺快的嘛。” 长井走下大门口的石阶。下人赶紧拿过草鞋换上。 两人并驾齐驱,直奔鹭山。 “庄九郎君,鹭山殿下听我说您要来,已经迫不及待要见你呢。” “糟糕!” 庄九郎突然勒马停下。只见路上躺着一条秃毛犬。 “果然是佛门出来的。对畜生也如此怜悯。” “习惯而已。倒也不是什么怜悯。” “真谦虚。” 长井利隆已经为庄九郎所倾倒。 不久就到了长良川的岸边。 庄九郎勒马下了河滩,寻找较浅的地方开始蹚河。 “庄九郎君,像我这种本地人才知道什么地方浅,你是从京都来的,怎么能一下就找到呢,真是奇怪。” “从水的颜色、潮水的动静看得出来。” “不愧是奇人异士啊!” 两人都跳上了岸。 途中,长井利隆介绍了一些稍后要觐见的“鹭山殿下”的情况。 “他值得爱护。” 长井利隆说。 鹭山殿下,也就是土岐赖艺,并不是美浓国主(太守)。 太守是他的哥哥土岐政赖,驻守在美浓的中心川手城(如今的岐阜市正法寺)。 几年前,赖艺和哥哥争夺家督之位,甚至掀起了战役,最后败退至鹭山城,每日沉溺在玩乐中。长井利隆就是在那时候归顺赖艺的。如今事无大小,他都是赖艺的保护人。 “支持鹭山殿下(赖艺),不仅是他的亡父政房大人的托付,在下认为只有赖艺才是土岐家第十代继位人的合适人选。” “那真是太杰出了!” “在下是说,比他哥哥(政赖)要强些。” “是这样啊!” 不出庄九郎所闻,当代的太守政赖果然碌碌无为。 “直到现在,在下还是觉得,”长井利隆语出惊人,“鹭山殿下应该当上美浓国主。” “哦?” 庄九郎不禁把目光转向长井利隆。 长井却平静如常,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微笑。 (是想利用我的才能除去政赖,扶持赖艺当上太守吗?) 长井利隆的表情却不露痕迹。 “鹭山的赖艺殿下,是位什么样的人物?” 虽然庄九郎事先已经周密地调查过,还是想从长井的话中得到确认。 “擅长作画。” “哇,”庄九郎心生敬意,“很拿手吗?” “就算不及中国的徽宗皇帝,也不逊色多少吧!” 确实,赖艺人如其名,生来就具有极高的艺术天分,如果生在其他朝代,也许能够留芳千古。 尤其喜好画鹰。 而且他只画鹰。画师需要按照客人的要求作画,而赖艺身为大名,自然可以随心所欲。 物专则精,他画的鹰古今无人能及。 直到今天,还有“土岐之鹰”的称呼,有几幅名作被保留了下来。古美术界视之为珍品。雅号洞文。 “不只是画,还精通舞曲音律呢。” (看来每天除了这些之外,便无所事事了。) “庄九郎君如能献上一曲京都之舞,殿下一定十分高兴。” “哪里。一介油商而已,哪敢献丑。” 说着话,两人进了鹭山的市街。 说是市街,也不过是五十家左右的住户和农家,仅能维持这座小城的生计而已。 山丘上有一座白色的城堡。大门口朝东开着。 二人进了大门。 “好华丽的宫殿!” 庄九郎抬头望着城楼。 本殿、角楼和侧门等的外墙都刷上了雪白的油漆,所有的屋顶都铺盖着烧成青黑色的美浓瓦,庄严整洁。 “城虽不大,样子还不错吧!” 长井利隆说道。 (真不错。等我得到这个国家后,就在此隐居好了。) 庄九郎睁大眼四处张望。他的言行虽然谨小慎微,眼光却锐利似剑,难怪后来会被称作蝮蛇道三。 庄藏书网九郎被安排在小间等候,长井利隆先进去了。 (不会被当作下人对待,让我到院子里去拜见吧?) 庄九郎的自尊心决不容忍。虽然他历经了学徒、浪人,没有半分值得夸耀之处,然而高风亮节却是与生俱来的。 “松波庄九郎大人,”着装光鲜的小厮跪在门外的走廊上,“我来给您带路。” 庄九郎到了殿前,隔着门槛俯首叩拜。 赖艺正面端坐着。 长井利隆则在下座。 “这位是,”长井利隆刚要介绍,赖艺噗哧笑出声来,“油商是吧。” 赖艺正百无聊赖。听说有个油商要来,便来了兴致,而并不是对庄九郎本人。 “寡人第一次见到油商。长得挺特别,油商都长这样吗?” “不是。在下不是因为要当油商才长得这副模样的。” 庄九郎一本正经地直接作了回答。 “不不,殿下,”长井利隆忙接过话说,“此人乃北部武士松波左近将监的子孙、藤原氏之后,倒也不是无名之徒。” “是吗?” 赖艺身份显赫,自然未听说过油商。 长井利隆上前耳语了几句后,赖艺方才醒悟过来: “噢,原来是日护上人的同门啊!” 言语不似方才那般轻浮。 “在下与上人,同在京城的妙觉寺本山修行佛典。” “日莲宗在寡人的国家可谓稀罕。听过日莲宗排除其他宗派,甚至干预朝政,此事当真?” “不敢。妙觉寺本山的学风并非如此。殿下请明察日护上人的御德。” “那怎么评价日莲宗?” “此土入圣。” “什么意思?” “其他宗派都信奉大彻大悟后才能成佛。净土宗、净?土真宗要念诵南无阿弥陀佛,死后才能通往极乐世界。真言、天台宗则宣扬即身成佛。——它们都视现世为秽土而否定,只追求死后去往西天。而日莲宗则教导此身此时,活在现世便能修成正果。” “倒是挺自大的!” “正是。” 庄九郎点头道。 “人如果不自大什么也做不成。正因为女子觉得自己美,才会变得更加美丽。才子相信自己有才,才能发挥出十二分的能力。有臂力的人认为自己力气大,才能不断涌出力量。南无妙法莲华经的妙处便在此。” “你这么一说,连我这样不喜欢《法华经》的,都好像有点明白了。令人力气倍增对吧。” 赖艺饶有兴致地说道。面前的客人想法卓尔不群。 “喂,庄九郎。” “在。” “你对人挺有研究的嘛。我从小就喜欢打听各种事情。你来得正好。” 赖艺打开了话匣子。 “庄九郎,人死了会去哪儿?你说说看。” “交给和尚好了。其他什么也不想,这就叫做大彻大悟。” “交给和尚?” “如果人能够到达这一步,就彻底领悟了。死后交给和尚,生前高高兴兴过日子,这才是圣人的做法。” “还挺深奥的。” 赖艺听得入了迷。 旁边的长井利隆面带微笑。他一定觉得自己推 8350." >荐的人选不错。然而,庄九郎却在内心暗自想:死后交给和尚,生前倒不如交给我。 他觉得,笨人唯一的出路是依靠聪明人。 “有意思,上酒吧!” 就地摆起了酒席。 赖艺赐了附近的坐席给庄九郎,并亲手斟了酒。 庄九郎分成三次饮尽。 用餐时筷子的用法等,都遵循了室町幕府制定的武家礼数之一的小笠原流派的风格。 “庄九郎,今天不醉不休!” 赖艺说了好几次,并不停打听着京城的事情。 庄九郎的话很有意思。从京城街头巷尾的传闻、某个公卿府邸的奇闻,到和尚打破色戒等等,讲得绘声绘色。 “呵呵,就像身在京城一样。” 赖艺感叹万分。对地方豪族而言,正因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住在京都,才怀有更强烈的憧憬。 比如,庄九郎说到“二位尼御前前往一元寺南边的行宫”时,赖艺立刻拍腿道: “对,旁边就是有栖川。往南是北小路堀川。再往南的话,就能看见村云大休市的围墙了。” 当然,赖艺从未去过京都。然而,通过传闻和书本,他已经掌握了这座城市的地理。 酒过三巡,有人静悄悄地拉开了门。 (……) 庄九郎目光顿时定了格,但马上觉得不妥,又重新低下头去。 先是俯首屏气,回过神后才怀疑自己刚才的所见是不是真的。 (太少见了。) 其实曾经听说过这个人。 土岐赖艺的宠妾深芳野,貌可倾城。 深芳野。—— 这名女子自打出生后就可谓命运坎坷。 她的身份并不低贱,乃丹后宫津城主一色左京大夫之女。 当时其父四十二岁,传说厄运之年所生之子命薄,还会给娘家带来祸害。 由此,她作为姐姐的陪嫁被许给了赖艺。 姐姐是正房,深芳野便作了侍妾。即使在战国乱世,姐妹同侍一夫的例子也并不多见。 此事也传到了邻国。近邻的大名们都羡慕赖艺艳福不浅。 “庄九郎,见过深芳野。” 赖艺介绍道。 “哦。” 庄九郎方才敢抬眼。 眼光却炙热得像要吞了她一般。 深芳野也凝视着庄九郎。 很快,深芳野乌黑的美目一眨,收回了视线。她有些抵挡不住庄九郎火热的目光。 细长的脖颈也稍微染上了羞红。 “在下松波庄九郎。” “深芳野,”赖艺唤道,“昨晚我跟你提过的。” “是。” 深芳野答道,又瞟了一眼庄九郎。 (昨晚,是在床上吧。) 庄九郎望着赖艺,后者显得若无其事。传闻赖艺贪恋于深芳野的美色,荒废国政。 (在床上提到了我。——) 庄九郎又盯着深芳野。 “倒酒伺候。” 赖艺吩咐道。 深芳野端起了银酒壶。 庄九郎移动双膝来到深芳野跟前,举起涂着红漆的酒杯。 酒静静地注入杯中。 庄九郎视线穿过酒杯,直直地射向酒壶那端的眼睛。 (我要你。——) 庄九郎心底发出叫喊,而深芳野竟似听见了一般,看着庄九郎轻轻地摇了摇头。 “庄九郎君,酒已经满了。” 怪不得摇头。 “啊!” 庄九郎一惊,狼狈退后。 回座后,庄九郎举起酒杯送至唇边,先抿了两口后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时,前额已经爬了密密一层汗珠。 西村勘九郎 这天,深芳野虽然没有饮酒,却有了醉意。 头隐隐作痛。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松波庄九郎熠熠生辉的眼神深深地映在深芳野的脑海里,即使夜里闭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浮现出来。 (讨厌。) 虽不至于厌恶,情绪却受到了影响。就像房间里混进来一只夜行的走兽,从某个角落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他看上我了。) 深芳野本能地察觉到了。区区一介油商,初来乍到,看人的眼光竟然如此无礼。 深芳野的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赖艺对庄九郎很是赏识,第二天一大早又派人到常在寺,请庄九郎去为他解闷。 庄九郎以夜里受了风寒、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 然而赖艺的人几乎每天都来。 庄九郎一一回绝了。理应如此。随叫随到,岂不成了卖艺的僧人了。 推辞的理由,也总是称病。 “今天也不太舒服。” 并让日护上人替自己打发。 庄九郎自身,或看看书,或看着院子发呆,有时候也练练刀法。 “法莲房,你想怎么样?”日护上人终于按捺不住了,“装病不去,对太守的弟弟是不是太失礼了?” “不想见。” “看来你的怪脾气一点儿没改。不喜欢赖艺殿下吗?” “觐见贵人是很辛苦的。同样只能活五十年的话,尽量不想惹这些事儿。” 庄九郎口是心非。 这番话,从日护上人那儿传到了赖艺的耳中。 “对功名看得很淡薄啊。” 赖艺反而觉得意外,更看重庄九郎的人品了。 于是,他传来加纳城主长井利隆,商量如何才能把庄九郎留在美浓。 “当然还是封官封地吧。” “这个庄九郎,会接受吗?” “不知道。” 两人心里都清楚,庄九郎在京都拥有万贯家产。京城里生活得如此富裕的人,怎么可能会到地方上俯首称臣? 这两人虽然身为贵族,毕竟都是地方出身的人。对京城来的庄九郎顾虑得太多。 “有个妙计。” 长井利隆说。 “让他入嗣西村氏如何?” “对!” 赖艺也拍手赞成。 西村氏也是美浓的名门望族之一,和太守土岐氏是姻亲,与长井氏同属一族。 前几年,“西村”的当家西村三郎左卫门病死后,无人继位,眼看就要消失。 西村氏的牌位和领地,至今仍由亲属身份的长井利隆代为保管。 “对,让他继西村之后吧。这件事利隆你去办吧。” “不妥不妥。唯独这一件事,要请殿下亲自告诉庄九郎。这样他才会感恩图报的。” 庄九郎另有打算。 一直不去觐见鹭山殿下的原因,是因为京都的礼品还没送到。 总算是到了。 (一味地讨人欢心,只会被瞧不起。) 所以他下令四处采购礼品。他虽然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商人,在心里却觉得和太守的弟弟土岐赖艺是对等关系。甚至,从气势上他已经盖过了赖艺。 从京都送来的马也到了。 是一匹红鬃马。一看就是匹上好的骏马,两耳高耸,眼睛充满神采,臀部富有弹性,四肢健壮有力。 在打发了鹭山殿下下人后的第二天,庄九郎便指挥常在寺的众人搬运行李,朝着鹭山出发了。 庄九郎上身穿着浅色的窄袖和服搭配青灰色夹衣,下身穿着肥大的裙裤,佩戴着时下正流行的腰刀,威风凛凛地跨坐在红鬃马的烫金马鞍上,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哪个..地方的小太守。 赖艺早在鹭山城里等得不耐烦了,不时从窗户俯瞰大手门的动静。 不一会儿,出现了一队人马,渐渐地由远而近。 马蹄声矫健有力,带有一股震慑四周的威严。 “深芳野,过来。” 赖艺催促道。 深芳野走到窗前。 “你看,那人来了。” 赖艺看得入了迷。 庄九郎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很快就到了大手门前,将要进来的这个男人将会给赖艺和深芳野带来什么样的命运,恐怕只有神仙才知道。 赖艺端坐大殿当中。—— 庄九郎跪行上前,将礼品单呈给了长井利隆。 赖艺逐个过目,不时发出孩子般的欢呼声。 拜见过后摆上了酒席。 深芳野也被唤来同坐。 庄九郎躬身上前献上了另一份礼品单。 “这是给您的。” 他紧紧地盯着深芳野的眼睛。当着主人的面送东西给他的侍妾,要说脸皮也确实够厚的。 深芳野的手有些发抖。不知为何,只要庄九郎一看自己,身体就有反应。 “不知道您中意不中意?” 庄九郎询问道。 唐锦 蜀江锦 胭脂 白粉 这些进口的东西,只有从堺的港口才能买得到。当中竟有土佐产的血珊瑚。 “……” 深芳野抬眼注视着庄九郎。她拼命地掩饰着脸上的表情,微微地低下了头。 庄九郎俯首叩拜后,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庄九郎,”赖艺亲切地微笑着,“我想顺便说件事。” “请。” “能不能进寡人的门下?当然,作为条件,寡人会把西村氏的家业赐给你。” “……” 庄九郎望向长井利隆。 “这件事,就由长井大人做主吧!” 这么一来,作为介绍人的长井利隆也觉得很舒服。 “庄九郎君,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啊!还不快谢恩。” “是。” 庄九郎俯首叩拜。 “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在下不才,愿意为殿下尽忠。” “这我就放心了。那你从现在开始,就叫西村勘九郎吧。” “西村勘九郎。” 庄九郎一生当中共用过十三个姓名。每改一次,身份都有所提高。其中斋藤道三这个名字一直流传后世,是他晚年用的名字(为了避免引起混乱,笔者本故事通用庄九郎的名字)。 “庄九郎,啊不,勘九郎君,”长井利隆插话道,“你变成西村勘九郎,也就和我们长井家是亲戚了。拜托了。” “那,那不行。” 庄九郎有些张嘴结舌。说实在的,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受到赖艺和长井如此的厚待。 “不用客气。我会找个时间把族人叫齐,向大家宣布此事。” “实在是不敢当,”庄九郎一个劲地谦虚道,“说是亲戚,不如当作家臣使唤。加纳城那边,我也会尽心尽力。” “嗯,庄九郎,”赖艺接过话,“你要来鹭山城奉公。加纳城要抢你,我可不答应。” “看来殿下嫉妒了。” 长井利隆苦笑道。 “不过,正如殿下所言,由你担任鹭山土岐家的管家,经常来加纳城做客就行了。” 酒宴重新开始。 “深芳野,给大家跳一段助助兴吧。” 赖艺兴致愈发高涨了。 深芳野垂下了眼帘,又抬头幽怨地望着赖艺,向赖艺传达着不情愿。 “干吗磨磨蹭蹭?你不是经常跳给寡人看的吗?” (不嘛。) 深芳野的眼里写着一万个不愿意。 (今天无论如何不愿意跳。) 在擅长京都舞曲的庄九郎面前,当然不情愿。 “……哦,不方便是吗?” (正是。) 深芳野忙用眼神回应。 有肉体关系的男女才能心领神会。 庄九郎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 “那这样吧。” 庄九郎爽快地说。 在下献上一曲吧。不知哪儿涌起一股冲动。 “哇,你要跳。那简直是太好了。” 赖艺心下大悦,立刻吩咐乐手击鼓伴奏,又对深芳野下令道: “吹笛吧。” 庄九郎表演的是曲舞“敦盛”。 庄九郎手持折扇站立。要舞给女人看,十六岁便被熊谷仇杀的平家公子的这一段是最合适的。 庄九郎附和着歌曲和伴奏的节拍开始起舞。 平家浮沉二十年, 不过梦幻转瞬间。 寿永秋叶舞狂风, 浮州卧浪未梦归。 笼鸟恋云离归雁, 旅衣对空叹岁月。 又是归来春花开, …… 庄九郎打着七五拍子,翩然起舞。 人美,艺更美。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赖艺还久久沉浸在舞曲中。 .“太精彩了!” 赖艺缓过神来,拍手刚要夸赞,庄九郎却立即道: “下面就有劳深芳野夫人了。” “对了!” 赖艺看向深芳野。庄九郎徐徐向前行进,指了一下深芳野手中的笛子,伸出两手要接。深芳野只好将笛子放入他手中。 庄九郎道谢后,朗声道: “在下来献丑吧。”言语间不容犹豫。 深芳野只得献艺了。 她舞的是吉野天人。 庄九郎平吸了一口气,将尚留有深芳野唇香的笛子小心翼翼地举至唇边。 仙乐悠扬。 深芳野舒展身肢翩然起舞。 庄九郎的眼光紧紧跟随着她,笛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在看我。) 舞中的深芳野觉得似乎要窒息。 细细的汗珠从发际渗了出来,记忆中从未如此过。 庄九郎每天都前往鹭山城奉公。 说是奉公,倒不如说是陪赖艺打发时间。 他关注着深芳野的一举一动。 很快,庄九郎就打听到,每个月十九号的太阳落山前后,深芳野都会到城里的念持堂呆上三十分钟左右。 (可能是母亲或什么人的忌日吧。) 一打听,还真是。看来这女人还挺重感情的。 然而,按照庄九郎的性子,不可能偷偷摸摸地暗度陈仓。 他觉得,女人不能靠偷,而是要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正正去爱的。 真的能够吗? (先不去想能不能,一步一步做了再说。) 第一步,先要让深芳野知道自己的情意。 一天,庄九郎在黄昏时分溜进念持堂,点亮了灯后焚上香,然后躲在佛坛后静候。 不久,观音门徐徐地开了,紧跟着又被合上。 (……) 深芳野的脚步突然停了,也许她从明亮的灯光和微醺的香气中觉察出了异常。 不久,她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传来低低的诵经声。 很快就念完了。 深芳野直起腰身。 就在此刻,庄九郎绕到佛坛前,出现在深芳野面前。 她吓得忘了喊叫。 “有件事要告诉您。” 庄九郎坐在板凳上。 “什么事?” 深芳野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这句话来。 “我会向殿下把你要过来的。” “……” 庄九郎转身离去。 金华山的上空,星星闪耀着淡红色的光芒。 京之梦 来美浓后,已过了七个月。 大永二年的春天,西村勘九郎、也就是庄九郎前往鹭山殿请安,向赖艺恳求道: “请恩准在下回一趟京城,整理家产。” “想回去了?” 赖艺拉长了脸。 “勘九郎,回去这个词可不妥,你的家在美浓。还不打算在美浓定下心来吗?” “在下用词不妥,应该说进京才对。” “何事?” “在下刚才提到,要整理在京城的家产,请恩准。” “整理家产,骗人的吧?” “何出此言?”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京城有家室。” (被揭穿了。) 庄九郎不由得瞟了一眼深芳野。他可不希望让她听见。 深芳野马上垂下了眼睛,但是从她肩膀的细微动作中,可以看出她很关心这个话题。 见此,庄九郎立刻从狼狈中恢复过来。看来这个女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在意自己嘛。 “此事不假。” 庄九郎点头应道,虽然并不情愿。 “内人叫万阿,是奈良屋家的闺女。” “万阿想必生得很美吧。” “是啊,京城的女子嘛。” 庄九郎点着头,却不见笑容。 “我就说嘛。” 赖艺嘲笑道。 深芳野抬起了头。 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望向庄九郎。 “想老婆了吧。不会想变回油商吧。” 赖艺暗含讽刺。 “勘九郎,那就把万阿接过来吧。” “还有山崎屋的铺子呢!” “怎么,还想卖油?” “呵呵,如果山崎屋关门了,京城里的寺庙、公卿、民家都没油点灯,京城到了晚上就黑成一片了。” “这么厉害?” “千真万确。” “把店卖给别人呢?” “卖店?” 那可不好卖。老铺子并不值钱,顶多只有大山崎油神人的专卖权可以换点钱。 “反正你要把店里的事放下,专心奉公才行。” “在下惶恐。西村勘九郎的俸禄有限,在下虽低贱之身,却奢侈惯了。要断掉生财之道,万万不可啊。” “勘九郎,你是否无心奉公?” “怎么会呢。恕在下直言,堪九郎胸怀大志,绝不限于二三十贯的俸禄。” 确实是真心话。 “是吗?”赖艺同意地点着头,“不过,我可没有领地封给你,刚才好像话里有话。” “殿下明察。”庄九郎会心地接话道,“绝对不存在无心奉公之事。” “那这样吧。京都的家室维持原样,在本地再另娶妻安身下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给你安排也行。” “啊?” 庄九郎微微皱眉,似乎没听清刚才的话。 “请殿下能否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当然可以。” 赖艺又重复了一遍。 庄九郎拍手赞成,说道: “我会请求殿下安排的。殿下务必不能食言。” “决不食言。” 庄九郎策马踏上了回京的路。 随行的有二名骑兵、十名步兵,扛着长枪和行李箱。 路过粟田山脚顺着蹴上坂而下时,京城正沐浴在春霞中,庄九郎不由得感慨起来。 到了山崎屋。 杉丸和赤兵卫都吓了一跳。 而最吃惊的,当然要数万阿了。 庄九郎坐在久违的家中门框上,一边让美浓跟来的下人洗着脚,一边回头喊着: “万阿。” 万阿呆呆地跌坐在地板上。意外的惊喜让她无从思考。 “约好的一年还没到,我已经在美浓当上了小地主,还当上了土岐太守分家的管家,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好、好啊。” 万阿觉得此时的自己笨嘴拙舌。 说不出具体哪里,只觉得庄九郎有些陌生。 脖颈和肩膀似乎更粗壮了,举止中流露出一种威严。 庄九郎命令杉丸和赤兵卫召集了所有的店里人,再叫上从美浓带来的家丁们,说道: “你们都同为我的手下。没有商家、武家之分,好好相处便是。” 之后便摆酒接风。于此,京都的山崎屋和美浓名族的“西村”,成为了一家人。 身后的万阿听见这番话,百喜交集。那自己岂不就身兼京都、美浓两家的夫人了? 眼前的世界似乎开阔无比。 庄九郎风尘仆仆,吩咐道: “马上备水洗漱。” 大堂的婢女仆人们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忙活起来。众人都沉浸在主人归来的喜悦中。其实,是万阿主子的欢喜感染了他们。一名婢女绊倒了,裙子翻起来,粗麻内裤下的风景一览无遗。 “嘻嘻。” 发出笑声的人并不是庄九郎,而是摔倒的婢女自己。自己笑自己总无妨吧。 平素不苟言笑的庄九郎不禁也“噗哧”一声笑了。 “到底是自家好啊。” 他穿过走廊。家里的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模一样。虽说只隔了短短的七个月,却觉得自己在这里当家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庄九郎离开人群,进了一间幽暗的厢房躺下来小憩。趁着下人们准备热水的空当驱除一下旅途的劳累。 很快就睡着了。 睡了将近一个时辰。 庄九郎做了个梦。 美浓的梦。深芳野也在。坐在庄九郎身边,不停地为他斟酒。庄九郎的对面则坐着侍臣们,中央有个人挥着扇子跳着“小督”舞。 是个年轻的女子。 当然不是万阿。自然也不会是坐在自己身边的深芳野。 舞者的手很美。 “小督”舞起源于一个故事。据说平家早期,小督局因畏惧清盛的权势而躲避到嵯峨野后,仲国领了圣命骑马去寻找他的下落。在一个月明之夜,传来了“想夫恋”的笛声,于是仲国顺着声源寻找,果然吹笛之人就是小督,顺利地完成了君命。 只是,“小督”的舞者似乎未曾相识。 庄九郎醒了。 (奇怪,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呢?) 没有一点儿印象。但是梦中的庄九郎毫无疑问是宠爱着那名女子的。 庄九郎胸口似乎还留有一抹淡淡的残香。 (估计是幻影吧。) 庄九郎习惯性地下了结论。 但肯定不是神。 庄九郎向来不信神,更不可能会梦见。 庄九郎意犹未尽,又在脑中重温了一番女子的模样。这名女子——可以肯定地说,就是庄九郎未来的化身。庄九郎对“未来”怀有强烈的信仰。他一个劲地朝着光辉灿烂的“将来”前进,带着祈祷。如果说庄九郎相信哪个神,那么非此莫属。 (对了,当时万阿在不在啊。) 好像在。给自己斟酒的女子,既像是深芳野,又像是万阿。 “洗澡水准备好了。” 万阿的声音在镶着金粉的纸门外响起,随后门开了一条缝。 庄九郎眯缝起眼睛。 奇怪,从门缝中并未有光亮照进来。 (已经到晚上了吗?) 人生不也如此吗。庄九郎想着起了身,盘腿坐好后抚了抚脸。只小睡了一会儿太阳就下山了。人迟早要死。 但是,庄九郎又想道:只有勇敢壮烈地活着,才不枉到世上来了一遭。 (那些所谓的大彻大悟之人,总像生活在薄暮中。而我要随心所欲地生活在阳光之下) “相公,又困了吗?” 万阿的声音再次响起。 “醒了。” 庄九郎站了起来。 万阿手中举着蜡烛领着庄九郎走过几块垫脚石,穿过中庭出了柴门,进了仓库旁边的澡堂。 在外间脱去衣服,仅剩股间的一条束带,庄九郎下了三级石阶,拉开了澡堂的门。 浴槽里热气腾腾。汗水涔涔而下。浴槽采用了伊势风格的蒸浴。 “万阿,给我搓搓泥吧。” 庄久郎要求道。 万阿穿着价值不菲的和服,甚至没挽起就进来了。 “我可没那么大的力气,美浓的泥油多厚啊。” 万阿愉快地笑着。 “京都的水加上京都的女人,一搓就掉下来了。” 庄九郎缓缓地转过背来。他的皮肤很白,肌肉却很结实。晶莹的汗水顺着鼓起的肌肉流淌下来,更显得背部魁梧健壮。 万阿拿毛巾浸了水,用力拧干后,并未摊开,就直接擦向庄九郎的身体。 一擦,果然擦出不少泥垢来。 万阿略带嫌弃地娇嗔道: “这些都是美浓带来的泥吧。” “也有路上的尘土积的。” “一定在美浓干了不少坏事吧。” “哈哈,你对这些泥垢有意见吗?” “如果这些泥垢长了耳朵长了嘴,我倒想听听你在那边有没有其他女人。” “怎么会呢?” 庄九郎抬脸笑了起来。 “那边自然有常在寺的杂役帮我搓泥。勘九郎在美浓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勘九郎?” “呃,万阿,我改名叫勘九郎了。” “松波勘九郎吗?” “不是。” “那姓什么?” 身为妻子,却连自己的丈夫什么时候改了名字都不知道,说来也怪可怜的。 “你猜猜。” “猜不出。” 能猜出才怪呢。 “姓西村,”庄九郎说道,“京城里的武家都知道。西村这个姓在美浓可是有来头的。再说,西村家是土岐家的远亲,当然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万阿不明白。相公最早叫法莲房,后来叫松波庄九郎,随后是奈良屋庄九郎、山崎屋庄九郎,又回到松波庄九郎,这回又变成西村勘九郎,一共变了六次不是吗?” “名字不过是符号而已。” 庄九郎虽然说得轻松,但他绝对没把名字看成单纯的符号。每改名一次,他的穿着、身份、职业、财产几乎都有变化。 “真让人眼花缭乱。” “有那么乱吗?” “呵呵。哪像我,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直都叫万阿。” “但是人不一样了。” “一样。血还是红的,人也还是单纯的。” “真能吹牛。” “你在美浓肯定有别的女人了。” “别忘了我以前可是和尚。” “那才更可怕。” “说不过你。” “我还要说。每晚我有多怨恨,你们男人怎么会懂呢?” “过一会儿我就给你解气。保准让你明天起不了床。” “讨厌。” 万阿向后退了退。庄九郎的手不老实地伸过来了。 搓完了背。 万阿想给庄九郎冲冲背,走到澡堂角落的大缸旁。 有两个大缸。 一缸是滚烫的开水,另一缸是满满的凉水。 万阿装着用水桶舀开水,实际上舀满了凉水。 “把脸转过去。” 万阿命令庄九郎道。 “嗯。” 庄九郎顺从地转过身去。 万阿把满满的一桶凉水,“哗啦”一下倒了下去。 “哇!” 庄九郎打了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万阿你!” “懂了吗?” 万阿吃吃地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干什么呢?” “七个月的怨恨。” 万阿又拿着水桶伸向了凉水缸。 庄九郎赶紧逃开。逃跑时的姿势过于滑稽,万阿的笑声响彻了澡堂。她又拎着水桶出去了。 看来还要挨浇。 万阿问答 万阿的枕头歪了。 淡淡的月色照进床头,万阿正咬着下嘴唇,想着心事。 红罗帐随着万阿的身体在摇晃着。已经七个月没有这么摇晃过了。 “万阿,我要报被你浇凉水之仇。” 庄九郎一副耍赖的模样,轻咬着万阿的耳垂。 (好可爱的女人。) 虽说是妻子,却让他着迷。她的身体好像与生俱来就是为了取悦男人的。而万阿自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 “相、相公,我好高兴。” 万阿有些神志不清。 “我也高兴得很。” 庄九郎也是发自内心。 “求你了。” “什么?” “我想要个孩子。” “当然。你要不给我生孩子,就算当了国主天子,也后继无人啊。” “那好,求你了。” 万阿嘴里说着,四肢紧紧地缠着庄九郎。繁衍后代时的夫妻是距离最近的。身体靠近再靠近,最后融为一体。庄九郎、万阿同属的这个列岛的种族,自太古时代就坚持着这一信仰。夫妻之间的愉悦被供奉在祭坛之上。两具躯体纠缠发出的呢喃声中,似有光芒四射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就像是神灵前供奉的灯火。 庄九郎曾是日莲宗的和尚,于是求子的心愿自然地化为了经文。 “百千万亿、那由佗、阿僧祗国、导利众生、诸善男子、于是中间、我说然灯佛等、又复言其、入于涅磐、如是皆以、方便分别、诸善男子、若有众生、来至我所、我以佛眼……” 在庄九郎低沉有力的声调中,万阿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绚烂无比的法华世界中,已经记不清有几次攀上了巅峰。 终于,两具躯体停止了动作,红罗帐也停止了晃动。 “万阿,我播种了。” “太好了。” 万阿雪白的胳膊勾住了庄九郎的脖子。 “你已置身在《法华经》的功力中。只要念刚才的经文,多宝佛、十方的诸佛、菩萨们,日月星辰、汉土和日本的善神们都会聚集在此聆听我们的心愿。不信你看看,你这里透着红晕。” “骗人。” 万阿羞涩地捂住了两侧的乳房。万阿的手掌,竟然盖不住那里的隆起。 “万阿,说说以后的事儿吧。各路神仙菩萨都庇佑着我们呢。” “真的吗?” 万阿连忙环视了一圈薄薄的红罗帐。这么一看,黑暗中确实有几处晃动着淡淡的神秘的光芒。 其实不过是月光的投射而已。 “说给我听嘛。” 万阿的腰身又靠上前来。 带着炙热的温度。 庄九郎的身子不禁一颤。万阿的身体里,就像住进了精力无限的欢喜佛。 “我会当上将军的。” “哦?” 万阿听起来就像童话。不过为了卧室的对话更愉快,不妨打打拍子、敲敲鼓,或是吹吹笛什么的。 “不骗你。” 对庄九郎来说可不是什么童话。而是有十二分的现实感。 “万阿,我可不是只会做梦的人。做梦的人总是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等待天上掉下金子来。时不时还向空中扔些香钱求求菩萨。” “那,相公你也在做梦啊?” “此话怎讲?” “刚才,你不是也念经求佛了吗?” “那不是求,是命令。神仙菩萨都听命于我,为我工作。要不我会责骂他们。骂也不管用的话,我就把佛像、佛阁和社庙之类的砸了,让他们滚回西天去。” “真吓人。” “我正在施展功力。刚才念了经文,把我的功力输到万阿体内了。我一直站在大路上。” “不是屋檐下吗?” “不,是大路上。站在大路上的人才能成大事。就算路长千里,我也步步前进。每时每刻不分昼夜地行走。如果说离将军的宝座还有千里,我已经走完了一里。再怎么说都是个美浓的小地主了。” “西村勘九郎对吗?” “名字以后还会变的。” 庄九郎伸手去够枕边的小罐子。拈了一颗盐豆放入嘴里。 嚼碎了。 “相公,不管还要换几次名字,永远都做万阿的庄九郎好不好?西村勘九郎,听起来像外人似的。” “这样,万阿,”庄九郎神情严肃,“西村勘九郎住在美浓。” “哦?” 万阿不明所以。 “那在这里的您是谁?” “山崎屋庄九郎。” “咯嘣”一声,又嚼了一颗盐豆。 “那,不就成了两个人吗?” “我就是身兼两人。美浓的西村勘九郎是想得到天下的大窃贼。” “啊?” 万阿屏住了呼吸。 “没什么好奇怪的。总之,美浓的西村勘九郎与天下的名门土岐氏同源,和长井氏、斋藤氏、明智氏、不破氏等一样,都是美浓鼎鼎有名的武家。继承西村氏衣钵的勘九郎不仅是美浓太守土岐家分支土岐赖艺殿下的管家,同时也是美浓各诸侯中封地最多的长井利隆的管家。” “那很了不起啊!” 万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过,刚才说的了不起的人物,不就是眼前这个半裸的庄九郎吗? “是不是嘛?” 万阿想要确认。 “当然不是,”庄九郎板着脸,“和万阿躺在这里的,是山崎屋的主人庄九郎,也就是万阿的丈夫。” 有点儿混乱。 “你的意思是?” “没错,也就是说西村勘九郎也会娶妻纳妾。在美浓成家立户合情合理。” “……” “庄九郎我要给勘九郎也讨个老婆。有好女人的话我会安排。” “你等等。” 万阿想整理清楚头绪。 庄九郎却不给她时间。 “万阿你也要配合。受到勘九郎的嘱托,你的庄九郎才特意越过美浓、近江和山城三国回到京城。” “我不懂。” “万阿,这个世界和宇宙都是二者合一、相辅相成的。按照密教学的说法,宇宙分为金刚界和胎藏界,两者结合才成其为宇宙。正所谓天上有日月,地下有男女。万物皆有阴阳之分,阴阳相斥相吸,万物始动。宇宙万物如此,人亦分为阴阳二体。且不论庄九郎和勘九郎孰阴孰阳,总之这两个人俨然在世。万阿,你要是不信可以去美浓看看,确有勘九郎此人。” “但是……” “呃,但是庄九郎以山崎屋主人的身份在此与万阿同床共寝。还真有趣。” 对万阿而言,却毫无乐趣可言。 “不,不行。” “万阿,”庄九郎继续嚼着盐豆,“我以前对你说过要当将军的事对吧?” “对。” “那就行了。要当将军,光凭我一人赤手空拳的可不成。得两人一起齐心协力。万阿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 万阿无奈地点点头。 (不过) 心里还是堵得慌。 “还有什么问题?” “有。假如庄九郎君当了将军,那将军夫人会是谁呢?勘九郎的夫人,还是庄九郎的万阿?” “哈哈哈,还真为难。” “万阿可不觉得好笑。” “那倒也是。我还没想到那么远。到底是勘九郎得天下,还是庄九郎得天下?总之也许胜者的妻子会成为将军夫人吧。” “也许?” 万阿不由气馁。 “不,不是也许,应当如此。” “那他们当中的谁会得到天下呢?” “哈哈哈,会是谁呢,还真期待啊。” “坏家伙。” “你说的是哪一个?” 万阿已经被弄糊涂了。不过,她越是想,就越觉得生气。 (这个人真是胡搅蛮缠。) 她心想。 (是不是在妙觉寺本山学了些不知所以的东西,脑袋不正常了?不管是勘九郎还是庄九郎,胯下的玩意儿不都一样吗?) 一想到这儿,万阿心中愈发来气,不由伸手到庄九郎的胯下狠狠地拧了一下。 “啊!疼死我了,干什么呢?” “相公,”万阿在月光下笑得十分甜美,“刚才叫疼的,是庄九郎,还是勘九郎呢?” “万阿。” 庄九郎也不示弱。 他从被窝中伸出两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圆。 “看我的两只巴掌。” “看着呢。” “好。” 庄九郎“啪”地击掌一声。 “听见了吗?” “嗯。” “听见什么了?” “啪的一声。——” “那么,是右掌发出的,还是左掌发出的呢?” “……” 他又要胡扯了,不同的是万阿觉得有些好奇。 “哪只手掌?” “右边的?” “你觉得是右就是右。觉得是左就是左。左右合一发出的声音。这就是佛法的精髓所在。” “不可思议。” “对了,就是不可思议。不过真如(宇宙绝对唯一的真理)不外乎如此,万阿。” “……” “说话啊。” “哦。” 万阿心不在焉。 “两只巴掌发出的声音是真理的话,那么有一样东西,能够把勘九郎和庄九郎合二为一。” “是什么人嘛?” 万阿不禁紧张起来。 “声音呀。” “什么?” “左右两掌相击的声音呀。万阿想当将军夫人的话,当这个绝对真理的声音的夫人就好了。” “声音在哪儿呢?” “空中啊。只要拍掌,空中就会发出声音。” “那你让它到万阿面前来,抱抱万阿。” 万阿倒想看看庄九郎的能耐。 “哈哈哈。” 庄九郎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声音就像人放的屁,抓不住的。” “我就说嘛。那你还要诡辩。” “才不是诡辩呢。我在认真地给你讲佛法的精髓。你还不明白?怪不得连释迦牟尼都说,女人太难超度,无法领悟。” “真是胡扯。” 万阿发脾气了。 “释迦菩萨这么说了吗?照这么看,岂不太偏心男人了?”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 庄九郎嘴里咯嘣咯嘣地嚼着豆,说道: “声音只是一个比喻。为了向你解释真理才用的。真理就在庄九郎这里。庄九郎是万阿的丈夫,也是声音。” “声音?” “二者合一。勘九郎的外在就..是庄九郎,庄九郎就是勘九郎的化身。华严经里就是这么写的。虽然有点儿难,但是懂了这个道理也就大彻大悟了。” “你想教万阿叫什么华严的东西吗?” “对呀。为了教你,我大老远地越过三国回来了。” 真要命。 万阿心想。 第二天一早,庄九郎俨然变回了山崎屋庄九郎。 他在旁察看手下人榨油。看到木制的榨油机太旧,马上叫来京城近郊的工匠重新制作。 他也到洛中洛外四下走动,观察货郎们走街串巷卖油。遇到口舌笨拙的,便自己亲自上阵示范。 他还亲自表演前面提到过的向永乐通宝的孔中倒油。油从斗中汇成一股细流,穿孔而过,同时嘴里喊着: “大家快看这些油啊,要是穿孔时洒了,就白送给大家。” 还唱了几首时下流行的幽默小曲。 那些重要的神社寺院、商家和公卿府邸,他也都一一登门拜访,并恭敬地请求对方道: “在下经常出门在外,疏于问候,还请多照顾。” 他拜会的这些人自然不会想到,这个卖油的商人竟然当上了美浓的小地主。 “您太客气了!” 大家也都大方地接受。庄九郎给每家都带上礼品,对方自然感到高兴。 庄九郎还特意去了一趟大山崎八幡宫,并装了满满一车的美浓纸当作礼品,发给所有的宫司、社家和神人们的头目。 “你经常出游,万阿多可怜啊!” 宫司表示同情。庄九郎伏地跪拜,巧妙地回答道: “出游是在下唯一的爱好。” 确实是个八面玲珑的油商。然而宫司也未曾意识到,这家伙竟在美浓策划盗国的大事。 庄九郎回来后,油铺的生意蒸蒸日上。下人们也都受到感染,更加卖力地干活。 (还是得时不时回来啊。) 庄九郎深有感触。 枪法“一文钱” 就在庄九郎正准备收拾行装回美浓时,京城里来了一个装束怪异的人。 “是个怪人。” 杉丸从街头巷尾打听了回来。 “怎样一个人?” “是个行者。” “土匪吗?从大和吉野来的?” 从地理上看,京城的行者一般都来自吉野。 “不过好像是出羽的羽黑山来的,一身土匪的装束。” 此人脑门上扎着头巾,暗红色的衣服上搭了一件麻布上衣,本是土匪们的平常打扮,却另披了一件鹰的羽毛织成的披肩,看起来像是传说中的中国仙人。 不仅如此,据说他还在二条室町的小巷旁的废屋中搭建了小棚,每天都出现在京城的街头巷尾展示自己的长枪技法。 “长枪技法。——” 庄九郎来了兴致。 当时正处战国的鼎盛时期,战场上使用的武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用来挥舞杀敌的长柄薙刀已经逐渐被长枪取代,长枪成为集团战的主要武器。 然而,长枪的使用还没有到能够称为技法的地步。 顺便想在此提到的是,奈良兴福寺被封赏两万五千石的分院宝藏院的觉禅和尚胤荣,应被视作枪法史的鼻祖。枪法的各大流派基本都出自宝藏院,战国中期流传下来的技法直到幕府末期都没有大的突破。 而宝藏院的流派出现在庄九郎之后。难怪庄九郎会觉得新鲜。不仅是庄九郎,京城里的足利家的武士、三好家的家臣们,以及各国进京的地方武士和浪人们,恐怕都觉得很新鲜。 首先,当时的那个时代打仗时,骑兵和步兵们使用长枪,仅仅是个人的技术较量,并未形成枪法。而羽黑的这个行者,修炼到了“枪法”的地步,可见实力不容轻视。 京城的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就连老实巴交的管家杉丸也被吸引住。 “而且,”杉丸接着说,“小人还听说,每天都有几个人和羽黑的行者比试,刚一交手不是被刺穿大腿,就是被挑断手筋,甚至丢了性命。” “看来挺厉害的嘛!” 庄九郎觉得佩服的是,此人能把只有戳刺功能的单一武器,独创出一套技法来。 “这人有意思。杉丸,把赤兵卫叫过来。” “是。” 很快有人开门进来了,赤兵卫一如既往的丑陋。 “赤兵卫。你听说了二条室町巷口有个耍枪的人吗?” “我去看了。那人不用出家的名号,叫什么大内无边。那身奇异的装扮也是为了引人注意吧。” “你这几天入他的门下。好好盯着,我再出手。先看看情况再比试。” “这,这个……” 赤兵卫意在阻拦。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地位,何必还要把命白白断送在一个乞讨的艺人手里呢。 “你先别管了,去吧。” 庄九郎虽然精于算计,却也有血气方刚的时候。 (这可不行。) 庄九郎心想。不管那个在二条室町巷口自诩“首创日本枪法”的大内无边是什么来.99lib?头,在日本开创枪法的应该是我庄九郎才对。 (狂妄之徒,看我怎么治你。) 这里要提到庄九郎的往事。 自打从京都妙觉寺本山当杂役开始,他就独创了一套枪术的练法,法莲房时代也坚持练功,直到现在,只要有空就不怠慢。 他练功用的枪是用橡树枝做成的,在两头套上金属后镶上五寸长的钉子作为刀锋。 竹林是他的练功场。 之所以选择竹林,是由于在交战中四周会有敌我双方的人马,就像群生的竹子。在竹林中练功,自然就会在用枪时考虑到四周的情形。 下一步就要练眼力。 挑一棵竹子,在树枝上挂一枚永乐通宝。 目标就是币孔。 有记载如下: 刚开始时手法不准,常常扎不中,然而兵法中也称贵在专心,终于可千发而无一落空。 庄九郎的得意招数,与永乐通宝有很深的渊源。从斗中倒出的油穿过永乐通宝的孔穴而过,枪术的练习用的也是永乐通宝。不愧是商人出身的练功术。 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可以自如地刺中悬在空中左右摇摆的永乐通宝,即使从二三十步开外冲过来,也可以命中。随后,他又在竹林中到处悬挂永乐通宝,就像七夕节时树枝上挂满写满祝福的纸条一样。 庄九郎把他们当作“乱军”,不仅眼疾手快,还能保证进退自如。 恐怕日本首创枪法这一名誉,应该赋予松波庄九郎,也就是以后的斋藤道三才是。 话说大内无边,他出生在出羽的羽后地区横手。身份是农民或渔民,那一带是秋田氏的家臣、武士户村十太夫的领地,也可能会是他的手下。 横手是今天的秋田县横手市。地处盆地,远离海岸。 然而羽后最大的河流雄物川,其支流的源头便来自横手一带。 在此特意介绍地理知识,是由于从秋季至早春时期是鲑鱼的产卵期,逆流而上的鲑鱼多得把雄物川的颜色都染成了鲑红色。这些鲑鱼从雄物川的河口一直溯流到二十里开外的横手。 大内无边到了这个季节便撑船下水,同持一根与庄九郎不谋而合的橡树枝,在枝头上绑上钉子去刺水里的鲑鱼,刺中了就纵身跃起扔入船中。 同样的动作不断重复中,大内突发奇想,编成枪法试试。 钻研一番后他掌握了诀窍。但是如果对外宣称是捕鲑鱼的心得,未免无趣,于是便模仿当时各种武艺的流派,借助神威,谎称是跪拜羽州仙北的真弓山的神明时梦中显灵,由此而创出的。 他还起名为无边流派,走遍天下各国从未失手。这次来到京城,便是为了扬名于天下。 当时,京都是日本的信息聚集地。在此成名的话,也就等于天下第一。 稍后的时期,宫本武藏顽固地向京都第一兵法所吉冈宪法的门族挑战,就是出于这一点。打赢了吉冈,就能名扬天下。 山中鹿之助亦是如此。他生在比庄九郎稍晚的战国中期,为了复兴主公尼子家呕心沥血。而他之所以能成为天下豪杰,名震关东、九州,并流芳后世,也是由于他曾经流浪京都,出入公卿和各大名家的府邸,还时常在城里一显身手,才负有盛名至今。 再次重复的是,战国时期的京都是各种传闻的发祥地和集散地。 大内无边也正是利用这一点,才在二条室町的巷口向众人展示他的“枪术”。 “大人,您还是别去了。” 赤兵卫回来后脸色都变了。 “这人确实是个妖怪。” 他说。 倒也不假。人的各种技能中“艺”是最不可思议的。赤兵卫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见枪术。其中的变幻无穷,简直就像是仙术。 庄九郎详细地询问了情形。 还让赤兵卫拿着长枪模仿。 “真是神奇啊。反复这样刺的话,两间长的枪看上去竟然像只有一尺来长。” “所以才叫做艺嘛。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第二天,庄九郎在里屋摆弄了一整天的长枪,到了傍晚,停下来写了封信,交给赤兵卫道: “给大内无 8fb9." >边送去。” 寄信人写的却不是京城油商山崎屋庄九郎,而是美浓土岐家的家臣西村勘九郎的名字。而且,故意没有写上城里的住址。 日落后,赤兵卫赶了回来,报告说: “那个人说知道了。” 信里写道,选在后天巳时(上午十点)人多的时候,在三条加茂川的河滩上比试枪术。 “真的不要紧吗?” 赤兵卫和杉丸都感到不安。虽说赤兵卫从浪人时代就追随庄九郎,但却从未见识过他的枪术。 “干吗,不用担心。” 庄九郎毫无惧色地笑道。 他希望在京都赢得枪术的名声,然后传到西村勘九郎所在的美浓国中。否则,心高气傲的庄九郎,怎么会甘心与一介卖艺的武士比试高低呢。 晚上,庄九郎召集从美浓跟过来的随从们,简洁地下令道: “后天巳时前回美浓,大家做好准备。” 连出发的准备也精心地布置好了。 按照庄九郎的意思,随行的家丁们要先经过三条桥,然后到粟田口去等他。 比试当然是庄九郎孤身前往。不过难保胜了后,大内无边的门下弟子不会随后追来。 “后天就要走了吗?” 万阿最后一个才知道。 “是啊。我还会藏书网回来当山崎屋庄九郎的,不用难过了。” “出了山崎屋的大门,您就变成美浓国的西村勘九郎了。万阿并不怕在这里等候,只是伤心您变成别人了。” 万阿答道。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当将军的。” “什么时候呢?” 谁让自己找了一个这么麻烦的人当丈夫呢。 “也可能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总之你放心地等着就好了。” “您当上将军后,也继续在山崎屋卖油吗?” “这个问题有意思。” 庄九郎抚膝而笑。 “万阿,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个想法。等我当了将军就在京城里盖宫殿,白天当征夷大将军,晚上当山崎屋庄九郎,你看怎么样?” “……” 万阿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嫁给这样的相公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相公。” 万阿强打精神。 “什么?” “将军夫人只能是我万阿。不许忘了。” “那油商山崎屋庄九郎内人的位置不就空了。让谁来当呢?” “就从美浓带过来吧!” 虽是玩笑话,但似乎万阿已经同意庄九郎在美浓娶妻了。更贴切地说,万阿的心境更近似于无可奈何。 这天,快到巳时,庄九郎带了一名随从扛着长枪,一身武士打扮出了山崎屋的大门。 京都的习惯是往东的客人要送到粟田口,庄九郎却不喜欢。 他交代万阿和店里的众人: “不用送了。” 油铺的店员们送别一身武士装束的“店主”西村勘九郎,的确有些不伦不类。 “保重。” 庄九郎站在门前,望着万阿点头示意。 都说出门时流眼泪不吉利,万阿拼命地忍着泪水,强装笑颜,心想回到房间后可以好好哭一场。 庄九郎的背影渐渐远去。 万阿仍伫立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再过三十分钟庄九郎就要到三条的河滩上比试枪术,而这件关系到生死的要紧事,万阿并不知情。 ——千万别告诉万阿。 庄九郎特意叮嘱过赤兵卫。 庄九郎上了加茂川的西岸。 当时还没有河堤。河流的宽度也比现在京都的加茂川要宽出很多,每次洪水泛滥时就呈现出湖水一般的景观。平时杂草茫茫,望不到尽头。 三条大道从京极寺往东,也是一片草原。由于是河床地带,不少地方都积了水。 庄九郎灵敏地左右跳跃,避开地上的水坑。 他接过随从扛着的长枪,命令他到桥对面的东岸等着。 这段时间一直没下雨。 河水都干枯了。三条附近,有三股细流将河床分割为几块浅滩。 大内无边等在中间的浅滩上。后面跟着五个弟子。 “……” 庄九郎看了看河的上方。上面只搭了一块简陋的木板桥,连栏杆都没有。 这就是三条桥。 桥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让人担心会不会把桥压塌了。 (这些人是无边叫来的吧。) 其中有商人。 还有和尚、行走卖艺的、武士、公卿家的年轻家丁、粟田口一带的铁匠等,三教九流的人们几乎都聚齐了。 对庄九郎来说,这些人极其重要。他们会把这一刻的所见所闻传扬出去,不出一日就会传遍城内,一个月之内就能越过东海、山阳传到山阴。 这一传闻的价值不可估量。 枪术在当时还很新鲜。 枪、枪 眼前便是浅滩。水很浅。河底的小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五颜六色。 庄九郎挽着枪,弓下身子,纵身一跳,便稳稳地站在了浅滩的沙石上。 自称开创了无边流派的枪术的大内无边,站在对面中间的浅滩上。他已经持枪而立。 “……” 庄九郎望着他。 庄九郎和无边之间,还隔着一道浅滩。虽然水很浅,间距却有三十尺左右。 (跳得过去吗?) 不过,要是跳的话,恐怕就像奥州雄物川逆流而上的鲑鱼一样,脚还没着地就被对方的长枪刺中。 “无边,你过来。” 庄九郎喊道。 无边嘲笑道: “美浓唤作西村勘九郎的家伙,你过来。是不是怕了?” 习武之人一贯的轻蔑口吻。 庄九郎向来注重品位和格调,当然不打算和对方多费唇舌。 “还不懂吗,无边。你那边无法分出胜负,上这边来。” 庄九郎语气镇静。 三条桥上看热闹的人们,刚开始还捏着一把汗,渐渐地等得不耐烦了。 两边浅滩上的人影,丝毫不见动静。 无边企图激怒庄九郎上自己这边来,几个弟子也出言不逊地挑衅。 庄九郎却不为所动。 “不着急,等着你过来。” 庄九郎放下枪,盘腿坐在草地上。 庄九郎和无边一样,盘算着在对方过河的时候下手。 无边的人开始破口大骂,称庄九郎是胆小鬼、懦夫、假武士、歪门邪道、妖怪云云。 看热闹的人一看这情形,更加不耐烦了。于是附和着无边等人也开始叫骂。 无边傲然站立。当然是做给众人看的。卖艺的人十有八九是为了名声。 当时,刀法已有中条、小田、神道、鹿岛神等多种门派,各自都有秘籍并招收弟子,甚至有人借修行之名行走天下,此类人庄九郎也见过不少。这些人的相同之处,包括对面的大内无边也不例外,都是打扮怪异,蓄着胡须。庄九郎早就看透了他们。 无非都是些浅薄张扬之人。 对这些所谓的江湖剑士,战国武将的评价参差不齐,例如织田信长就毫不看重,不会因为会哪门武艺就招募于门下。丰臣秀吉也是一样。 武田信玄在这方面,好恶并不分明。上杉谦信却喜好剑术,自己也热衷于学习。德川家康也爱好这种武艺,甚至传染到各个诸侯,以至在德川幕府初期出现了剑术的黄金时期。如果丰臣家的天下没有灭亡,相信剑术史会有很大的改观。 武田信玄手下的猛将高坂弹正曾对信玄说: “战国的武士不懂武艺也无妨。天下太平时使用木剑练练功就行。而我们这些生在乱世的武士们从一开始就要投入杀戮中去,自然也就练功了。” 枪术也是如此。 作为“艺”根本得不到重视。因此,舞枪弄刀的习武之人,只能到处宣传自己的存在。 话归正传。那个时代的人,或许比现在要 6709." >有耐心。. 太阳已经下山了。 河滩已经开始出现暮色,天黑了下来,人的脸有些分辨不清了。可是桥上看热闹的人群不但没有散去,有些人甚至还点起了火把。 ?99lib?庄九郎仍然纹丝不动,保持着端枪的姿势。 无边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单膝跪坐在浅滩边上,把枪夹在腋下警惕地注视着庄九郎的动静。他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个鬼魂。 他的弟子们开始左右忙乎,很快就点起了一堆篝火。 由于篝火在无边的身后,衬得无边的身影愈发昏暗,形势显然对庄九郎不利。 (糟糕。——) 庄九郎心想。不过他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对着桥上的人们掏出钱袋喊道。 “大家快看啊。” 他摇晃着钱袋,发出钱币相撞时清脆的响声。 “凡是搬来柴火、稻草生火的人,每人可以领到一百文钱。” 话音刚落,桥上立刻下来二十余人,拎着柴火跑过来堆在庄九郎的身后,点着了火。 庄九郎眼睛始终盯着前方的无边,把钱袋扔给其中一个最年长的人,说道: “分给大伙儿吧。剩下的都归你。守在那儿别让火灭了。” “好嘞!” 那人好像是个地痞。 很快,庄九郎身后的火堆足有无边的三个那么大,火焰猛得窜上了天。 “老兄。” 庄九郎对男人喊道。 “能听你使唤的有几个?” “嘿嘿,这些人都听我的。” “好极了。我再赏你一袋钱。你带人绕到对面那帮人后面,拎水桶把他们的火灭了后赶紧逃跑。” “这,这个。” “怎么,害怕了?” 庄九郎笑了起来。 这些地痞们,每逢京城里打仗或火灾、发生暴动时立即跑出来趁火打劫,这帮人没什>?99lib?么干不了的事。 “喂,老兄。这是最后一袋钱了。不过,中间的那帮家伙还有。” “真的?” 年长的男人好 50cf." >像立刻明白了庄九郎所说的意思。 “五个弟子,加上无边一共六人,也就有六杆枪。都归你们。再把衣服扒下来。虽说都是些麻布衣服值不了几个钱,总比没有好吧。” “但是,武士大人……” 年长的地痞稍有迟疑。前提是庄九郎打赢这六个人才行。 庄九郎也看出了对方的犹豫,说道: “不用担心,我会赢的。万一要是输了,就从我的尸体上扒下衣服、拿走刀枪好了。不过对方有六个人。照我看,其中有三个人带的都是好刀。把他们打败了更划算吧。” “话虽这么说……” “我是法华行者。身上有《法华经》的功力。不会输的。老兄,下面我要讲战术了,好好听着。” “好嘞!” 年长的男人兴奋地搓着手。大概很久没有遇到这么丰盛的猎物了。 庄九郎仍紧盯着对面,仔细地向男人口授了作战的方法。 紧接着,二十个地痞的身影,从庄九郎身边消失了。 很快,大内无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地痞的身影,他敏捷地蹚过河,“哗”地把满满的一桶水泼在火堆上,火苗顿时灭了。 前面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庄九郎背对着自己这边的篝火迅速地蹚过河去。 三十尺的距离。 庄九郎的身影在身后火堆的光亮的掩护下,大内无边想要发现实在是有些困难。 庄九郎的枪接踵而至。 刚一落脚,庄九郎便握着枪柄的下端,就像挥舞鱼竿一样对准大内无边的腰部,从左向右横扫过去,这一招大大出乎大内无边的意料。 (这人根本不懂用枪。) 大内无边有些狼狈。 怎么可能不懂呢。别忘了庄九郎的枪法,他能跑着用枪头扎进币孔里。但是,正所谓兵不厌诈。 庄九郎只不过是诈了一回。 交手两个回合下来,无边不愧有两下子,开始占了上风。 庄九郎扔了枪,跃到无边身旁。 无边吓了一跳。 “哇!” 太近了枪反而不好使。刚想后退,庄九郎传自日莲上人的护身宝刀数珠丸恒次已经凛然出鞘,直挺挺地朝着无边砍了下去。 庄九郎收剑回鞘,重新捡起枪,刺倒了扑上来的一名弟子后,朗声喊道: “取日本枪术创始人大内无边性命者,美浓居士西村勘九郎是也。” 与之呼应,地痞们举着火把纷纷蹚了河过来。 他们瞄准剩下的四个弟子,抡着手里的火把扔了过去。 火把掉落在四人的脚下,他们的举动顿时清晰地映在庄九郎的眼中。 不过这几个人好像打过几次仗,到了这个时候也都豁出去了。 “扎死你!” 有人嘴里骂着举枪冲上前来,然而到了庄九郎这里,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 几乎立刻就被刺倒,每倒下一个,地痞们就蜂拥着观看。 还剩下两人。 庄九郎起了恻隐之心。 “你们两个蠢货,还不赶紧扔了刀枪,脱光了逃跑。不要命了?” 庄九郎说道。 两人顿时恍然大悟,急忙扔了枪,对着追上来的地痞们又扔刀又扔衣服,连滚带爬地跳到河里。 (真恶心。) 人的反应都有心理规律。只要掌握了这种规律的要害,就算是对付一群人也花不了什么力气。) (人其实都是傻瓜。) 庄九郎蹚过河,上了东岸。 到了粟田口,翻身上了马。 前面的逢坂山黑乎乎的一片。.庄九郎吩咐随从们点了灯跟在后面,眺望着星空朝东驰去。 “走夜路一直要走到大津的落脚处。到了那儿,大家休息两天找女人玩玩吧,先加紧赶路。” “哇。” 大家一片哗然。没有比这个命令更振奋人心的了。众人就像敲响了战鼓奔赴战场的步兵们一样,迈着轻快的步伐越过了逢坂。 第七天,回到了美浓。 庄九郎忙着到处登门造访。当然没忘了给每个人都送上精心挑选的礼物。送给加纳城主长井利隆的是一把粟田口铁匠铸造的太刀,鹭山城的土岐赖艺则是程君房的墨,据说一文目比金子还贵,还给深芳野带了大明进口的白粉。土岐家的本家和美浓的豪族们也都无一遗漏。藏书网 前去鹭山城向土岐赖艺请安时,赖艺的欣喜之情超过以往的任何一次。 “你总算回来了!” 眼圈竟然红了。 美浓之大,有教养,又能合赖艺心意的,也只有庄九郎一人而已。 “勘九郎,我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孤独。” 赖艺感慨道。 “怎么会呢,殿下这么高贵的身份,还会有什么不满足呢?” 庄九郎摇了摇头,明知故问。 赖艺业余爱好的绘画都能流传几百年至今,可见他的学问在美浓这种乡下是多么的出类拔萃。 这也是赖艺的不幸之处。 没人可以对话,与同族的男子也多半话不投机,吟诗作画也没有知音,无人能与他站在同一高度谈论或者言笑。就像被关在监狱的单间里。 庄九郎没有出现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寂寞,然而庄九郎的到来使他发觉原来自己一直很孤独。 因此,身为家臣、下官的庄九郎倒不如说是赖艺的朋友。 见到程君房的墨,赖艺爱不释手,眉飞色舞地说: “勘九郎,你还真是有心。不过我最高兴的是,你竟然知道最好的墨是程君房的。对我来说,这比程君房的墨要有价值多了。” “不敢当。虽说墨是中国徽州宋代的好,但是听说太新的反而生涩,颜色缺乏雅趣,太旧了又干透了,墨会褪色,所以我推测墨龄三十年到八十年的应该最好,幸好差人在堺找到了。像我这种粗人,哪懂得舞文弄墨之事。” “说什么呢,”赖艺喜不自胜,“你太谦虚了。刚才听你的话也能猜出修养不错。勘九郎,以后别走了。” “遵命便是。” 这天,深芳野始终没有出现。庄九郎便把给她带的礼物交给了赖艺。 “连深芳野你都这么上心。” 赖艺笑颜遂开。 (还用说吗?我看上的人。) 庄九郎翻了翻眼珠继续端坐。 一个月后,西村勘九郎在三条加茂河滩上击败日本第一枪术名人的消息传到了美浓。 自然也传到了赖艺的耳朵里。 (——厉害啊!) 耸人听闻。 (武功竟然如此了得。看来此人深不可测。) 虽有些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倒也可以依靠。 (找机会问问本人。最好能亲眼看看。) 赖艺眼里的庄九郎,就像变幻无穷的山岳。春天的霞光中望去,雾霭重叠极富雅趣,从秋霜初降的城里眺望,山顶已是白雪皑皑、冬意正浓。 (此人的才能取之不尽。) 赖艺愈发地倾慕庄九郎了。男人之间的倾慕,有时比喜爱女人的后果还要可怕,当然,像赖艺这种养尊处优的贵族是无法意识到的。 水马 关于庄九郎,还有一个有趣的传说。 当时的人也都相信确有其事,在这里顺带提一下。 一天,鹭山主公土岐赖艺出去猎鹰,发现郊外的一座狭小的草庵外种着竹子。 有只老鹰偶然停在竹子上,赖艺觉得很稀奇,便问家丁: “那里怎么会有竹子?” 家丁们也不明所以,答不上来。这时,有人上前说: “这里是西村勘九郎的舍下。” 出乎众人的意料。 赖艺也吃了一惊。虽说他极其宠爱勘九郎,但身为.美浓太守土岐家长大的公子哥,他从未想过勘九郎住在哪儿的什么样的房子里。 “这也太小了。” 也难怪吃惊。除了厨房,就只有一间草房,就像归隐后居住的陋屋。 “把勘九郎叫来。” 赖艺吩咐家丁。 庄九郎出来后,绕到赖艺骑的马的左侧,屈膝跪下。 “勘九郎,那些竹子是干什么的?” “哦,那些是枪。” “枪?” 赖艺听不明白。他又问是不是竹枪,庄九郎苦笑着答道: “不不,屋子太窄了没地方放枪,只好削了竹节把枪套在里面,这样就淋不着雨了。” 话且说到这里。庄九郎从京都回到美浓后不久,加纳城主长井利隆曾说过: “我正在考虑你住的地方。” “……” 庄九郎脸上却挂着无所谓的笑容。 “你怎么想的?” “现在就很好啊。” 庄九郎没有固定的府邸。幸好日护上人的常在寺地方宽敞,家丁们都住在里面,后来,日护上人又帮忙要来了附近的这座草庵,稍微整修后就住下了。 斋藤道三传说中的“装枪的竹子”里提到的草庵,估计指的就是这里。 本来,庄九郎继承了西村家的衣钵后,在本巢郡轻海村拥有一块小小的领地,还有一幢古旧的老宅子。 他却不愿意去住。 长井利隆屡次劝他说,主人不定居下来,家丁和下人们也都没有着落。他却执拗不听。 理由是: “我继承了美浓西村家的名号,就足够了。考虑到西村家的体面,领地我可以接受,但是房子我不能住。否则,大家会觉得我抢夺了西村家还据为己有。” “勘九郎,你太不着调了。” 长井利隆听后直摇头,却也拿他没办法。后来,这个问题就一直被搁置下来。 这回,长井利隆又旧事重提。 “你进京的时候,我和鹭山的赖艺主公商量好了,距离鹭山城下大手门一丁处有块地,你就奉主公之命赶紧盖房住下吧。” 君命难违,何况是一向谨慎从事的庄九郎。 地块大小约有上千坪。 鹭山主公赖艺也发话说,“工匠从飞驒(美浓、飞驒现在同属岐阜县)请吧。虽说是城下的府邸,可以和封地同等,挖河筑墙,造得气派些。” “唔。” 庄九郎嘴里应道,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若干年后,庄九郎亲自设计、营造了有天下名城之称的稻叶山城(金华山城·岐阜城),可见他的建筑才华之高。然而,庄九郎来美浓,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建房子。 他的目的是盗国。 这种野心和志向,如今不能让他人有半分觉察。 “谢主隆恩。” 庄九郎领命后,却在封地种满了桃、栗、梅等果树,建起了果园。 他在树林中盖了两栋狭长的房屋供家丁们居住,却没盖自己住的正房。 长井利隆听说后,又惊又怒。 “勘九郎,你搞什么名堂?” “禀告大人,”庄九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道,“像我这种出身的人,这些就足够了。种果树是为了卖钱,分给封地本巢郡轻海村的百姓们,作为纳税的奖赏。” (这人真是不求名利。) 长井利隆心下想道,然而自己的一片好心被白白辜负,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勘九郎,我可要告诉你。武士的房子应该小心布置(建筑)才是。院子应该保持空阔,尽量不放石头不种树,才能防止刺客藏身。你看看你,不盖墙也就算了,还在林子里盖茅草屋。这是最不可取的。白天有敌人要攻进来,弓箭手只要用树林做掩护,轻而易举就能成功。这简直就像为敌人盖的。——哎呀!” 长井利隆接着抱怨道,“我本想看看你兵法上的才能,你太让我失望了!” “在下惶恐,”庄九郎答道,“如果让我为大人筑城,那么我西村勘九郎一定能盖一栋铜墙铁壁、足以抵御千军万马之城。但是我的身份实在没有必要考虑敌人的进攻,还不如种些果树,享受开花结果之趣。” “……” 这么一说,庄九郎倒也言之有理。 长井利隆哑口无言。 同时他又感到欣慰。自己亲自向鹭山主公推荐的这个人,才华横溢,而且没有丝毫的私心。 周围的评价也都不错。 不言而喻,除了分家后的土岐赖艺,以本家的土岐政赖为首的几乎所有分散在美浓一国的土岐一族,都对这个来自京都、身份不明的油商没有好感。 他们冷眼注视着庄九郎的一举一动。 (此人到底有何居心?) 大家都在揣测。 而且,让土岐赖艺置军政于不顾,从游乐上讨取主子欢心的这种做法,是美浓各地大大小小的贵族们最不能容忍的。 (佞臣。) 大家下了定论。 这个奸佞之徒果然是吃喝玩乐的商人出身,才会盖那种毫无防备的房子。 (也就如此而已。) 在轻蔑之余,还暗自庆幸不用担心了。评价不错指的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此人虽无用,倒也无害。 大永六年的秋天。 金华山上的落叶树开始泛红,清晨,一抹白云浮在峰顶上。 庄九郎策马出了果园。 碧蓝的天空下是美浓国十数个郡的山河大川,还有数不尽的房屋城池。 (秋色美不胜收啊。) 庄九郎陶醉了。 随从解了马缰,取了枪,拎着草鞋。——今天要上鹭山城。却不知为什么,提不起精神。但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啊,身子发沉。) 感觉气血上涌。对野心家?99lib?来说,最近这段日子过得太风平浪静了。 庄九郎极不习惯这种平稳。不干点什么,郁血难散。 “权助,拿枪。” 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了那根引以为傲的两间枪。 “中午再登城。你们也回去歇息吧。” 说完,重新系了马上的缰绳,扛枪策马而去。 往南是长良川,还有相当的距离。庄九郎的目标是河岸。 现在,从鹭山到长良川,直线距离半里左右,当时的水流却比现在向北(距离1.5公里),庄九郎骑马只需片刻便到。 (玩会儿水马吧。) 庄九郎想。 他策马进了河滩上的芦苇中。 灵巧地操纵着缰绳,避开淤泥,人马步入了浅水中。 河水涨得满满的。上游源自郡上的群山地带,叫做郡上川,顺着山谷绵延南下,途中吸收板取川,并和武仪川、津保川合流后转向西南,到了美浓平原时已是滔滔大河。 这条河远在比庄九郎时期更早的古代就以放养鱼鹰而出名,到了晚上更是渔火辉煌。 哗啦,庄九郎驱马潜到水中。 马足已不能探到河底。 在庄九郎的频频吆喝下,胯下宝马灵活地划水前行。 马会不会游泳,要靠手握缰绳的主人的鼓励和协助。 水马却极为不易。 马这种动物,只要口鼻露出水面就能游泳,只是支撑不了太久。 (累了吧。) 庄九郎心下思量,敏捷地转过枪,当作拐杖一般伸进水里,噗地扎在河底的泥沙中。 马顿时腾空浮起。这一瞬间,马可以得到放松。如此重复下去。 这种枪杖式水马,据说是源平时代坂东武士的秘技(当时是薙刀),战国时代的美浓武士们根本不会。 可以说是庄九郎的独创。 不久,就游到了对岸。 歇息片刻后,庄九郎又飞身上马,下了河滩。 又同样地游了回来。 这一情景堪称绝技。 不久回到北岸,庄九郎把马系在河边的榛树上,借着芦苇的掩护,脱下湿衣服拧干。 除了股间的束带,一丝不挂。 肌肉发达健美。 这道风景,不折不扣地落在他人的眼里。离庄九郎仅有六十尺的杂树林中。 一向眼神锋利的庄九郎全神贯注于水马之中,竟未察觉。 (好冷。——) 庄九郎有些受不住,四下寻找周围有无点火的柴火,尽是一些枯枝落叶,派不上用场。 无奈,他只好上了矮堤,走到杂树林里去拾。 “……” 眼看着赤裸的庄九郎越走越近,杂树林中的二人吓了一跳。 “小国,怎么办?” 皱眉的那位女子,正是深芳野。 听说这片离城不远的树林里长了很多蘑菇,深芳野便带着随身的年长侍女来此秋游。 小国是从深芳野的娘家丹后宫津城主一色家陪嫁过来的侍女,和庄九郎很熟稔。 庄九郎做事滴水不漏。早就送了小国不少礼物,收买人心。 其实,最早发现庄九郎练习水马的是小国。 ——那不是西村勘九郎大人吗? 小国提醒深芳野。 两人走到离河很近的树林边上,躲在老栗子树的后面,偷偷看着渡河的庄九郎。 (好帅啊。) 眼前的男子在大自然中恣意探..索着生命的极限。深芳野被他的男性美深深地打动了。 “小姐,没想到那个人武功这么厉害。” 小国说道。深芳野却一点也没有联想到武功。她感受到的是大自然中这个男子旺盛的生命力。 怔怔的,深芳野掉落了手中装满了蘑菇的篮子。 就在这时,她做梦也没想到,仅用一条束带遮羞的庄九郎,赤身裸体地进了杂树林。 “天啊!” 深芳野想要逃离,却已经晚了。 庄九郎炙热的目光牢牢地扣住了深芳野,让她寸步难移。而且,他并未施礼,只是微笑着。 “我现在这个样子,”庄九郎低头看了看自己,苦笑道,“有所冒犯,请不要怪罪。” 他直挺挺地站立着。 林子很深。枝头透过来的阳光,为赤裸的庄九郎染上了一层光晕。 “在小国面前也失礼了。” 他打着招呼。 小国本来就受了庄九郎的好处,此刻更是笑着夸赞他: “您在练功,如同战场,不用多虑。” “哪里哪里,实在是多有冒犯。在这里遇到我的事,回城后千万不要泄漏才是。” 小国虽然觉得不至于要保密,还是顺从地点头答应了。 “其实是因为太冷了,”庄九郎接着苦笑道,“所以才想暖暖身子烤干衣服,寻些枯树枝。” “勘九郎大人,我给您生火吧。” 小国为了报答庄九郎平时的关照,立刻在附近拾了些枯枝落叶,生起一堆火来,火苗窜得有五尺高。 “太感谢了。” 庄九郎伸手烤着火,仍然光着身子。 深芳野窘得不知道看哪里才好。她甚至可以看见庄九郎股间的束带下露出的阴毛。不难想象,里面栖息着一头雄伟的猛兽。 (怎么样。) 似乎在向深芳野骄傲地展示。不仅是阴毛,在火焰的热度下,束带似乎开始鼓胀起来。 深芳野脑中一片空白,觉得无法呼吸。 林中 深芳野蹲在火堆前,凝视着火苗。 火势越来越猛。好像火里有松脂。 (羞死人了。——) 深芳野恨不得自己此刻是个瞎子。 隔着火焰,对面的庄九郎赤身站立在深芳野的眼前。 似乎在说: “不让我抱抱吗?” 深芳野素来笃信娘家丹后宫津城里持佛堂的爱染明王。据说是能给女子带来幸福的印度神仙。爱染明王脚底就踩着火焰。像极了眼前的庄九郎。 侍女小国觉察到了,便寻了话题问道: “勘九郎大人,讲讲京城里的事情吧。” “讲什么好呢。” 庄九郎也洞察入微。 “小国的故乡丹后宫津,虽然离京都三十里,却自古与京都往来密切,备受京城文化的熏陶。倒是我西村勘九郎才是乡下人。” “您可真会夸人。” 小国高兴得咯咯直笑。 “深芳野小姐更是一色家的千金出身。勘九郎哪里敢在这里卖弄?” 一色家在武士门第中,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 先祖一色太郎入道道猷是足利家的姻亲,尊氏取得天下后,被任命为九州探题,后来又成为足利幕府的四大官员之一,在室町时代繁荣一时。 一色家族中有不少任各国太守(后来的各国诸侯),前面也提到过,深芳野娘家从一百年前就一直任丹后的太守。 这个古老的家系中间虽历经了盛衰,却在战国乱世保住了家运,驻守在日本海沿岸的宫津城。 不过,作为武士门第的威风,却也和美浓的土岐家一样,已经大不如从前。 现在的主公无能无德。深芳野的父亲一色左京大夫义幸在四十二岁的厄运之年才生下深芳野,怕给家里带来灾难,便在姐姐出嫁到土岐赖艺家时将妹妹深芳野也作为偏房陪嫁,可见有多么迷信。 古老的家族因循守旧,在这种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也不会有大出息。 生在甲斐太守武田家的武田信玄,可以说是例外中的例外。 足利以来的所谓名门的当代太守们,丧失了活跃的思考能力,被家臣或敌人抢去领地,或是名存实亡。 只是,女子却例外。 深芳野就是个出色的例子。这个尚是少女年纪的女子身上,焕..发着延续两百年的名门闺秀独有的优雅气质。 当然她已经是土岐赖艺的女人。在庄九郎眼中,她身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妖艳,让人无法抗拒。 “深芳野小姐。” 庄九郎的声音从火堆的那端传来。 (怎么了?……) 深芳野狐疑地抬起眼睛。 “久居城中憋得慌吧。经常像这样出来郊游吗?” “是的。……” 深芳野又垂下眼睑。 “春天和小国一起去摘刚长出的七草叶。……到了秋天,和主公来看这条长良川的鱼鹰。” “在宫津城里住的时候怎么样呢?” “您说的是?” “出去郊游吗?” “嗯。” 话题突然转了个弯。 (真费劲。) 想让深芳野开口说话。 “也摘蘑菇吗?” “不,这种蘑菇我也不太清楚,宫津城一带好像没有。” 总算打开了话题。 “宫津离海很近吧。” “嗯,很蓝。” “海水吗?” “是。” 深芳野的脑海里,浮现出故乡晚霞满天时令人难忘的景色。 “一到春天,”深芳野注视着膝盖旁的橡树叶,有一只蚂蚁在爬,“就到海边去捡贝壳。” “真有意思。那边的海岸上波浪穿过礁石时,中间到处能捡到鲍鱼和海螺吧。” “怎么说呢。……”深芳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种危险的地方,小国从不带我去,我哪能知道。” “哈哈,有小国这样忠心的人在,您一定很无聊吧。” “说什么呢,勘九郎大人。” 小国也开起了玩笑。 “瞧您说的,好像小国欺负了小姐似的。” “我有那么说吗?” 庄九郎对着小国微笑。 “正是。” “那么,”庄九郎的笑容笼罩住小国,“小国一定后悔自己太忠心,反而限制了小姐的自由了吧?” “喂,”小国举手亮掌,“庄九郎大人,我可要动手了。” “还真厉害,”庄九郎嘴里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小国,“小国,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小国显得很愉快。 “现在,哪怕是一瞬间,给小姐一点自由吧。” “你的意思是?” “不能言传。” 庄九郎捡起脚底的枯树枝扔进火堆里。 “……?” 小国不解地望着他。 庄九郎走开去拾四周散落的树枝。一边拾着一边四处张望,确认树林里外都无人之后,抱着树枝走近了深芳野。 “……?” 深芳野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庄九郎的一举一动。 风吹过树梢。 小国和深芳野都像被庄九郎吸去了魂似的,一瞬间,万物静止,似乎全世界只有一个庄九郎。 庄九郎缓缓地伸出手来。深芳野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 他的手悄悄地挽上了她纤细的腰,揽她入怀。 “啊。” 深芳野刚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喊,就被庄九郎堵住了嘴唇。 他的舌头野蛮地攻击着她的。在她的樱唇中肆意纠缠、搅动,似乎要汲取她唾液中所有的芳香。 小国呆呆地站着。 眼前上演的这一幕,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小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就好像已经习惯的世界,突然天翻地覆变了样。 深芳野试图挣扎,却无济于事。 有一股电流,从被庄九郎紧扣的腰部涌遍了全身。 甚至她觉得自己就要昏厥过去。 稍带夸张地说,等到深芳野回到城里自己的居所,才缓过神来。她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被男人爱抚。庄九郎结实的肌肉和男性气息,第一次唤醒了她体内原始的反应,即雌性迎合雄性时的润滑潮湿。 然而,当时她的意识虚空涣散,庄九郎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她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99lib?踮着脚尖站立,身体后倾,只剩下呼吸的能力。她的裙裾,似乎也从腰间被解开了。 风刮过老栗子树,簌簌直响,就像是低低的哭泣声。 天空一下就阴云密布了。庄九郎离开后,她跌坐在地上,觉得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并不是身体不适。只是像有什么东西,夺去了她眼前的光亮。黑暗中夹着莹莹的绿光,就像要被吸进地底去一般。 深芳野回过神来时,天空又恢复了碧蓝色。而自己,正躺在小国的膝盖上。 庄九郎早已不见人影。 “小姐。——” 小国禁不住地哆嗦。 “小国什么忙也没帮上。请饶了我吧!” “算了,”深芳野总算能够开口说话了,“就当作——病了一场吧。对,就这么想吧。小国,你也要这么想才是。” 深芳野像是喃喃自语。这也是后来小国告诉她的。 深芳野的居室虽同在鹭山城内,却和本殿、偏殿、角楼等分开而建。 被称作一色馆。 从郊外回来后,深芳野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立刻吩咐下人铺了被褥躺下了。 小国靠近床边想陪陪她,她却摇头拒绝了。 她只是觉得累。从头到脚,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体内的元气好像都被庄九郎吸走了。 她已经无力思考,只是觉得羞耻。不是因为被侵犯这件事本身,而是直到现在还在继续被侵犯。不,不是侵犯,而是诞生。诞生的产物仍旧在深芳野的体内蠕动,堂而皇之地呼吸着。也许这才是她感到羞耻的原因。 天黑了,小国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端来了滋补的汤药。 “那是什么?” 深芳野像个无邪的少女一般望向小国。眼睛水汪汪的。 (小姐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连小国都为之心动。 “是吉野的葛汤。” “真好啊。” 深芳野从床上坐起身来。眼里春波荡漾。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 深芳野尚未注意到自己的变化。 她端起冒着热气的药汤,轻轻吹了三下后啜了一小口,朝着小国笑道: “好烫啊。” 她看上去并无羞赧,只是天真无邪地笑着。小国虽然从深芳野出生就一直跟随她,却从未见过小姐这个样子。 之后,两人相对无言。谁都不敢也不愿提到那件事情。可是,出乎小国的意料,深芳野还是主动开口了。 “小国,那件事情……” “小姐指的是烤火的事吧?” 小国暗暗得意自己的巧妙回答。 “对,烤火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讲。” (这还用说。) 小国紧张地点了点头。就算不叮嘱,这种事也说不出口的呀。先不论赖艺有多宠爱深芳野,这件事传出去,会给赖艺的名声造成巨大的损失。 “奴婢不敢。” 小国说。对深芳野来说,小国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深芳野摇了摇头道: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就像做了个梦一样。” “但是西村勘九郎真的不寻常。我开始还以为眼花了呢。等回过味来,发现开不了口,手脚也动不了。现在想想都害怕。全日本有哪个武士敢对主公的女人做出那么大胆的举动。而且,后来一想,他还光着身子……” “小国!” 深芳野着急地打断了她。她不想让自己的体验由于小国的无法接受,而被小国嘶哑的声音在世俗的道德标准衡量下被重现出来。 “那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是。” 小国虽不解深芳野加重的口吻,却顺从地点了点头。 “还有,”深芳野接着说道,“不要对西村勘九郎大人有成见。” “为、为什么呢?” “我还没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总之,像以前那样对待勘九郎大人就好了。” “是。” 小国也只能顺从。 话说那天的庄九郎,回到寓所后只说了一句“我受了风寒”,便一头扎进了房间,没去给赖艺请安。 “是不是有点做过了?”他有些后悔,但又转念一想,“早知道会那样,不如就在小国眼皮底下占有深芳野。” 体内还在蠢蠢欲动。 虽说庄九郎一向很克制自己,却无法抗拒深芳野。 (迟早的事。——) 要堂而皇之地把赖艺身边的这位宠妾弄到手。庄九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誓道。 天泽履 秋意渐浓,风有了寒意。 一个晴朗的早晨,庄九郎去鹭山城向赖艺请安。 进了大手门,前面是一块能容纳五十匹坐骑的平地,后面是大岩石削成的石阶。 庄九郎拾阶而上,石壁上有一棵参天的松树,苍翠欲滴。 (天气真不错。) 应该会发生点什么事吧,庄九郎有种预感。 按照庄九郎的脾气,不是发生什么事,而是他要做出什么事。准确地说,他预感?到今天自己会有所作为。 赖艺正在殿内饮酒作乐。深芳野抚琴在一旁伺候。 “喂,庄九郎,”赖艺高兴地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无聊得很。” “殿下怎么会无聊呢。深芳野夫人不是也在吗?” 庄九郎接过赖艺的话,不无讽刺地回答道。 无聊,岂不是侮辱深芳野吗? 赖艺有些尴尬。他本就很懦弱。 “不是的,深芳野也感到无聊呢。” “对谁呢?” 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庄九郎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勘九郎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嘛。” “在下的眼珠子,今天是绿色的吧。” “眼珠子?” “对。今天早上的天空万里无云,放眼望去城里一片绿色。在下一直相信,这种时候一定会有好事。” “有意思。早上进城的时候就能知道今天的命运吗?人到底有没有命运这一说呢?” “有。” 庄九郎撒谎道。 庄九郎根本不相信命运。他觉得,从中国传来的所谓的命运哲学只不过是弱者的自我辩护和自我安慰而已。 庄九郎认为命运要靠自己去创造。如果中国人所说的命运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庄九郎恐怕到死也还是两手空空。 (绝不会那样。) 庄九郎在心底不屑一顾。 然而像土岐赖艺这种无所事事的贵族,谈论命运却是种高雅的娱乐。他还时不时用易经占占卦,或是叫来阴阳师算算八卦什么的。 “确有命运之说。” 庄九郎只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对庄九郎来说,赖艺相信命运无疑是对自己有利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赖艺都会认为“这就是我的命”而自我妥协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勘九郎,今天你给我讲讲易经吧。” “那恐怕深芳野夫人要无聊了。” “那就算卦吧。你刚才说天气好心情也不错。天象、人相都很吉利。今天你给我算算卦吧,一定很准。” “那就用最简单的办法占一卦吧。” “就这么定了。” 赖艺立刻吩咐下人准备。 不一会儿,小厮们就搬来了涂着朱漆的案几,上面放着道具。 庄九郎向赖艺施过礼,朝北面向案几而坐。 共有五十支竹签。 庄九郎取出其中一支,插入青铜材质的圆筒中。 这支签是太极(宇宙大元灵)的意思。 庄九郎左手握住剩下的四十九支签,呈扇子状摊开,用右手的四指压住,大拇指按住内侧,举至额头,屏气收腹,闭眼调息后低喊了一声,将手中的竹签一分为二。 随后就是常规的动作。先把右手中的竹签轻轻地放在案几上,抽出一支夹在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之间。这代表“人”的意思。左手剩下的竹签是“天”,右手中的是“地”。将天人合一,各数八根,最后剩下不到八根的数字就是端数,从端数来算卦。 “您看,是天泽履的卦。” 他窥视着赖艺的脸色。 赖艺点点头,像他这种闲人,倒也懂得天泽履大致的含义。 ……老老实实地待着,事情就会有转 673a." >机。 可以算得上是小吉吧。 庄九郎却好像从“天泽履”中读出了特殊的含义,表情复杂地看着赖艺。 “怎么了,勘九郎?” “恭喜殿下,大吉大利啊!” “哦?从何说起?” “殿下言笑了。您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您想想自己就能知道了。” “真着急。这不是给我算的卦吗?别猜谜了,快快说来听听。” “在下一说就道破天机了。您自己想想吧!” “天泽履。” ……真是费解。 到了晚上,赖艺还在苦思冥想。 庄九郎告退的时候小声透露的话,似乎能解开谜底。 “殿下的哥哥。” 仅此而已。 哥哥指的是美浓太守土岐政赖。 (我哥哥怎么了?) 政赖住在美浓国的首府川手城(现在的岐阜市),任美浓的太守。 是个平庸无趣的男人。 以前他们的父亲政房不喜欢政赖,想传位给赖艺。由此美浓国的豪族们分裂为两派争权夺势,长井利隆等人拥立赖艺。 后来纷争愈演愈烈,京都形同虚设的足利将军出面调停,认为应由长兄继位,于是政赖就进驻川手城当上了太守。 赖艺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与半道出家的大名不同,赖艺与生俱来就生在贵族家,对领地根本不感兴趣,他看重的只是名声。对物质越是淡泊,反过来对名利就越是在乎。 他自负自己才是太守的人选,自然不对哥哥政赖施君臣之礼,也不上川手城拜谒。 鹭山城里花天酒地的生活,一是为了向兄长示威,二是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排解心中的愤懑。 美浓的武士们多半对赖艺这种近似于自暴自弃的生活深表同情,不少人看到他时,都在心里怜悯他。 可见赖艺的心里有多憋屈。 (西村勘九郎说的就是这个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大事。赖艺连忙翻出周易占卦的书籍查找。 还真是大吃一惊。“天泽履”竟有惊人的含义。即“继先人之位”。 (赶走哥哥赖政自己当太守吗?) 而且卦中要求凡事听从长者的指挥。这里的长者,应该可以理解成庄九郎吧。 (这卦可了不得!) 赖艺似乎揭开了谜底。 本来,卦里还有“女人裸身之相”的意思。也就是说自己的妻妾中有人不贞,赖艺却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翌日,赖艺告诉庄九郎。 “勘九郎,我知道谜底了。” “是吗?” 庄九郎故意装出不解的样子。 “您说的什么事?” “喏,”赖艺反而有些着急了。因为他悟出的“意思”,事关重大。“你怎么忘了?昨天你给我算的卦啊。” “啊,我想起来了。”庄九郎面带苦笑,“在下惶恐。不过是席间助兴而已。殿下好像很喜欢易经啊。想了很久吗?” “是啊,后来又查了书,想了很久。”赖艺完全沉浸在这种知识游戏里,毫无城府地凑近过来,“勘九郎,我说给你听听。” “殿下请稍候。” 庄九郎抬手阻止了。 “殿下。” “怎么了?” “别再提了,事关生死。” “什么?” 赖艺满脸惊愕。不过是取乐的游戏而已。还能发生什么事? “勘九郎,”赖艺试图缓和庄九郎的严肃表情,“不过是你在席间助兴,我又查了一下而已。你就当作乐子听听好了。” “我当然明白。只是别人都能像勘九郎一样明白吗?” “勘九郎,不过是说着玩儿的。” “殿下,易经是聆听天藏书网的声音。您当作玩笑去对待,也就是愚弄了天意。” “勘九郎,你刚才不也说是席间助兴吗?” “没错,勘九郎的确是为了助兴。但是算的是殿下的卦。因此,不管什么卦,对您来说都是天意。您要是轻率地说出来,弄不好会危及生命的。” “……” 确实如此。同样的卦因为不同的解释,便会被认为是造反。 “好了勘九郎。我不说便是。” 养尊处优的赖艺此刻像被训斥的孩子一样点着头。 “您懂了吗?” “懂了。” “勘九郎要向殿下请罪。受到殿下如此的知遇之恩,却未能察觉殿下心中所想,实在是羞愧难当。” “……” 赖艺茫然地看着庄九郎。他听不懂眼前此人到底在说什么。 “勘九郎,什么意思?” “在下谨言,”庄九郎悲痛地望着赖艺,“西村勘九郎即使肝脑涂地,也一定完成殿下的心愿。” “喂……” 这时小厮进来了,赖艺立刻缄口不言。? 庄九郎乘机退出了大殿。 接连好几天,庄九郎称病而不去鹭山城参见。 相反,他却连续出入加纳城长井利隆的府邸,利隆也招待他到茶室用茶。一天,庄九郎露出万分苦恼的表情向利隆开了口。 “在下有难言之隐。” 他指的就是算卦之事。 当然,他换了一副口吻,说土岐赖艺以易经的“天泽履”一卦为由,把自己想当太守的野心透露给了自己。 长井利隆本就是赖艺的支持者,立刻表示赞同。 他满脸悲愤道: ..“看来殿下并未死心啊。” “看来是由来已久啊。” “倒也不是。先前的太守殿下本想传位给赖艺殿下,并直接命令我拥立他,我也想尽了办法。然而美浓却由此一分为二,后来将军出面调停,赖艺殿下只好作罢。从赖艺殿下的人品而言,如无此经过,应该并无心继位太守,是微臣等人造成的结果。现在这个样子反而让人不痛快。” “在下惶恐。” “有话请直说吧。” “美浓太守之位,依您所见是现任太守和赖艺殿下谁更称职呢?” “那还用说。我等一致推举赖艺殿下,才发生了船田之战(父辈政房的继位之争)。美浓国应该归赖艺殿下才对。” 其实在庄九郎看来,赖艺和政赖谁任太守都差不了多少,只是赖艺更有涵养一些。利隆的看法是,哪怕两人一样无能,也要选一个更有教养的。 “在下懂了。” 庄九郎并不追问,结束了这个话题。 因为再继续追问,或是自告奋勇的话,长井一定会顾忌到美浓的分裂而拒绝道: “不行,不能乱来。” 因此目前只能停留在闲聊的程度。 (只要长井利隆心里有数就行。) 之后,庄九郎依旧去鹭山城参见。 “身体好了吗?” 赖艺很关心。 “尚未痊愈。” “让大夫看看吧。要不,我把曲直濑良玄叫来?” 赖艺说的是自己的御医。 “不,恐怕良玄大人的药也治不了在下的病。只要殿下的大愿实现,在下的病也就好了。” “大愿?” “就是天泽履的卦呀。” 庄九郎故意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视线,随后立即提高声调换了一个话题。 虎之瞳 十天后的一个早晨,庄九郎在自己的寓所中。 他在向阳的走廊上铺了坐垫,听着园子里树丛中的鸟叫声,喝着热煎茶。 园子里多是些果树,吸引了很多小鸟。 这些鸟,多半是从金华山飞过长良川栖息在此的。 “我说,天气不错啊。” 他对着林中说道。不过庄九郎还没闲到和小鸟们对话的地步。 很快,小鸟们安静下来,从树林中现出一条身影,悄无声息地踏着草地走了过来,跪在走廊下。 “耳次听命。请主人吩咐。” “嗯。” 此人身材矮小。只是人如其名,耳垂像两个大蘑菇一样突兀得很。 让人感觉他的耳朵不是长在脸上,而是由于耳朵太大,需要用脸把它们连接起来。 年纪大约二十五六的样子,样子并不很机灵。 他出生在邻国的飞騨,原本是建这座园子时雇来看门的。 那个时代,日本人的劳工费比起欧洲国家来惊人地便宜。稍晚后来日本的传教士在向本国的报告中也提到,这个国家只要有大米就能建城。 武士的家庭有大米,只要愿意出米,雇几个普通百姓根本不成问题。有心计的武士往往选出一些人培养成自己的家臣。后来成为大名的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就曾是秀吉一手栽培的家臣。 耳次十分听话。 而且没有野心。这种性格作为家臣再合适不过了。 耳次的听觉尤其灵敏。不仅如此,还有一项绝技。他跑得比任何人都快。 一天可以跑上二十里。 庄九郎看中了他的这些本领,便训练他用作密探。 “耳次,赤兵卫怎么还没到啊。” 庄九郎啜了一口茶说道。 “噢。” 耳次侧了一下脑袋。 他此次奉庄九郎之命进京,通知赤兵卫“速来美浓”。 (听到了。) 耳次又侧耳倾听。 “赤兵卫大人这就到了。” “你听见了?” 庄九郎很赏识这种有特长的人。 很快,门前响起了马的嘶叫声,夹杂着赤兵卫嘶哑的大嗓门。 赤兵卫的声音不断临近,不久就停留在房门口。 “京都赤兵卫求见。” 他跪地而拜。 “来了,进来吧!” “遵命。” 长着一副凶悍面孔的赤兵卫出现在眼前。 庄九郎打发了耳次,坐了回来。 “赤兵卫,别来无恙吧。我突然很想见你。” “大人真是重情重义啊。” 赤兵卫轻浮地笑着。此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张狂,凡事喜欢露于言表。 此刻他的表情,与画中的恶人并无二致。 “赤兵卫,看见你这副凶相,我踏实多了。” “哦?” 赤兵卫抬起脸来,“您这是夸我吗?” “哈哈。夸你呢藏书网。佛祖不是说,每个人身上有两个自己。善人和恶人。赤兵卫,你就是我那个恶人的分身。” “恶人的分身?” “没错。” “那,善人的分身是谁呢?” “当然是杉丸了。” “哈哈,倒也有理。杉丸心地善良,一直把您奉作菩萨呢。” “那是因为我身上有让他信服的地方。和我有缘,所以我估计他就是我身上善人的分身。” “先不说杉丸了吧。刚才您说见到我就踏实了,也就是说您身上的恶人终于找到同伴了?” “可以这么讲吧。” “那太荣幸了。这次,是您的那位恶人召唤我吗?” “善人不可能找你。” 庄九郎只能苦笑。 “真是可惜啊。刚才我看大人的气色,精神不错。估计您又想出什么毒计了吧?” “看得出来吗?” “太明显了。您说来听听。” “赤兵卫,这个月你就呆在美浓吧。你要做的就是对面那座川手城。” “那不是美浓国的首府吗?美浓太守土岐政赖就住在那儿吧。” “要拿下那座城。” “谁?您吗?” “哈哈哈,还为时尚早。就算我现在能拿下来,美浓国的大小武士们也不会答应。我打算让太守的弟弟赖艺殿下篡位。对了,赤兵卫。” “是,我要做的是?” “攻城的那天,你和耳次到城里放火。在那之前,你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接近守城的士兵们,和他们混熟。至于要怎么做就随便你了。” “要花银两打点吗?” “这点要慎重。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我自有办法。” 没这点功夫的话,怎么称得上是庄九郎的分身呢。 庄九郎的半辈子都在谋反篡权,其中的细致简直将谋反变成了一门艺术。这次是第一个回合。 不久,鹭山城的赖艺召见了庄九郎。 赖艺照例喝得酩酊大醉。 周围没有家臣。只有深芳野一人伺候着。 (天赐良机。) 庄九郎暗喜。 话题谈到了武功方面。 “勘九郎,”赖艺习惯了这么称呼庄九郎,“你老说有机会演示一下你的枪法,光是说说而已。今天就让我看看吧。” “那得请殿下先赏酒。” “我倒给忘了。深芳野,赶紧给这位名枪手斟酒。” ——是。 深芳野挪动着膝盖。 “不敢当。” 庄九郎深深地看了一眼深芳野,很快举起杯让她斟满。 一饮而尽后,上座的赖艺吩咐道: “勘九郎,换大杯喝。” (那就不客气了。) 庄九郎默默地施了一礼,从手边的分为三层叠放的杯子中,挑了涂着朱漆的大杯。 庄九郎喝酒可是海量。 但是大杯中的酒下肚后,脸上竟也泛起了红晕。 “在下……要醉了。” “醉了能使枪吗?” “这点酒算不了什么。” 说着,却紧张地喘了一口气。他故意装醉。 “哈哈。想不到勘九郎也会醉。你看看那个。” 赖艺指着对面纸门上的画。 “画上有只老虎背负山脊,咆哮寒月。你能不能用枪刺中它的眼珠?” “如果刺中,殿下有何赏赐?” “你想要什么?” “哈哈。就怕殿下吝啬。我勘九郎可是天生的大方。恐怕不合适呀。” “说什么呢。” 赖艺显出孩子气。正是他的本性。 “怎么会呢。真蠢,有谁比我更大方?” “那好,殿下。” 庄九郎凑近过来。 “快说说看。” “如果我刺中了那只老虎的眼珠,请殿下把深芳野夫人赏赐给在下吧。” “……” 赖艺没有说话。 他涨红了脸,厚重的嘴唇也耷拉下来。庄九郎的这个要求实在太胆大包天了。 “勘九郎……” 他开口刚想拒绝,庄九郎立即堵住他的话说: “殿下果然是吝啬。” 说完,他将视线转向深芳野。 太可悲了。若狭国主一色左京大夫的千金女儿,如今却被当成了一件赌注。 深芳野此刻的心情如何呢。 她并未表现出厌恶的表情,与其说是对庄九郎超出了关心,倒不如说也许是因为庄九郎几次三番加以暗示,自己才会有今天的局面,并不出乎意料。 她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一幕,似乎在梦中也出现过。 “意下如何?” 庄九郎目光犀利地看着深芳野。 商人选货时的目光就是这样的吧。 “殿下请决断。” “可以。” 赖艺此刻的表情,就像喝了一大口苦药似的。 深芳野惊异地望着赖艺。她的脸上写着失望和悲伤。每晚委身的这个男人,竟然就这样把自己给卖了。 “真有意思。” 赖艺试图用语言来振作精神。 他故意摇晃着膝盖,显得心神不宁。 “今天打的赌可是前所未闻啊!有意思。勘九郎你拿去吧。” “还是算了吧。对殿下太不忍心了。” “用不着你同情。我太无聊了。” 没有比这个赌更让人刺激的了。 “殿下,”庄九郎的好戏还在后面,“如果在下刺不中.,就借殿下庭院的一角当面切腹自尽。” “你要拿命来赌?” “为了让殿下开心。” “说得好。为哄主子开心不惜性命,太忠心了。我还从未见过人切腹呢。过瘾。” “我还准备了一样东西为殿下助兴。” “噢噢。” 赖艺愈发兴奋了。 “还要下赌呀?” “在下若是输了,切腹自尽当然是一了百了了,但若是赢了,得到深芳野夫人,然后……” 庄九郎故意停顿了一下。 “然后呢?” “若是赢了,得到深芳野夫人,然后……” “真罗嗦,快讲。” “为了报答殿下赏赐深芳野夫人之恩,我将奉上美浓一国。” “啊?” 美浓国主可是哥哥政赖,这家伙太口出狂言了,赖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殿下,您要胸怀大志啊。一个月内,西村勘九郎一定为您献上美浓国主的宝座。” “这,这。——” “这也是喝酒助兴之一,殿下。” “哦,酒兴。——” 酒兴之下篡位,对无聊得要死的贵族们来说,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了。 “动手吧,勘九郎。” “遵命便是。” 庄九郎随手甩下了套在肩上的外褂,取了长枪在手。 他一把推开了身旁的拉门。道过一声“得罪”,便走到外间,中间隔着被打开的拉门。 又把外间的拉门也打开了,“嗖嗖嗖”向后退了几步。 他将长枪夹在腋下,并拢双腿站立。 太远了。 离那幅画实在是太远了。 庄九郎要跃过这段距离,用长枪刺中老虎的眼珠。 枪长九尺。这支枪是以前赖艺听从庄九郎的建议下令做的。 枪身上镶着贝壳,枪尖的柄用的是肥州天草产的上好的橡木,刚好握在掌心,分量很沉。 举着这么重的枪,跃过这么长的距离,想要刺中老虎的眼珠,就算是高手也难以办到。 “勘九郎,哈哈,不过是助兴而已,算了算了。” 5584." >善良的赖艺,也许是对赌上性命的庄九郎起了怜悯之心,摆了摆手。 庄九郎注视着赖艺,肃然而立。 深芳野脸色苍白,紧盯着十二尺开外站立着的庄九郎。 她心里涌起了对庄九郎的好感。 眼前的这个人,为了得到自己不惜赌上性命。如果这是求爱方式的一种,恐怕古今中外,没有比它更悲壮的了。 而赖艺呢。虽对自己百般宠爱,被庄九郎一激,就轻易地把自己许诺为赌注。 (赖艺殿下靠不住啊。) 锁在深闺的深芳野也懂得这个道理。 “勘九郎,你,你不要命了?” 赖艺急得直拍膝盖。 (勘九郎,你一定要赢啊!) 深芳野在心底祈祷。 此刻,她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命运,沉浸在这场赌注中。 赖艺也是如此。 只有庄九郎镇静自若。他调匀了呼吸,眼睛睁圆,左脚向前踏了一步,提枪在手。 智取深芳野 庄九郎将枪头朝下。 还在调整姿势。 刚才睁得溜圆的双眼逐渐眯缝起来,脸无表情,放松了肩膀和双臂的力气,气沉丹田,固定在腰部。 (真不赖……) 深谙歌舞的深芳野,也为庄九郎肢体的美感暗暗叫好。 土岐已将酒杯举至唇边,却像被定了格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庄九郎。 “……” 庄九郎动了。 他敏捷地挪动着双足,似乎踩着拍子。 转眼间,他已跨过第一道门槛。 紧接着第二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猛一跃身,枪尖带着一道白光掠过赖艺和深芳野的眼前。 只听见庄九郎大喝一声。 一个鲤鱼弹跳,枪尖向前滑去,不偏不倚地扎进金色虎眼的黑眼珠正中。 画上的猛虎,好似在咆哮一般。 “请殿下过目。” 庄九郎把枪收在身后,屈膝跪地。赖艺站起身来。 深芳野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 “喔!” 赖艺凑近到老虎面前察看。 简直难以置信。虎眼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孔,就像刚被银针穿透过似的。 “勘九郎,好身手啊。” 赖艺不得不称赞道。 “不敢当。那么这一次下赌,是在下胜了?” “不错。” “在下胜了的话,请殿下守约,赐在下——深芳野夫人。” 庄九郎握住了深芳野的手。 “跟我来,”他牵着深芳野,徐徐退下,与赖艺相隔一定距离后,再次跪拜叩谢。 深芳野也紧挨着庄九郎跪下,抬起失去血色的苍白的脸,定定地看着赖艺。 此刻的赖艺,差点就要哭出声来。 “深芳野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庄九郎故意说得很大声,足以让赖艺听见。 “还不快低头谢恩,感谢殿下这么多年来的垂爱。” “是——”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殿下,深芳野她——” “哦,”赖艺有些坐不住了,“深芳野,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他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他巴不得这时候深芳野能够寻死觅活大发脾气。这样他就可以劝庄九郎这次只是个玩笑,不用当真。 “快说啊。” “是——” 深芳野细细的颈项瞬间涨得通红。 虽然满怀怨恨,她却不知道如何化作言语。 算了,说些别的吧。 不得不说。赖艺的种子已经植根在深芳野纤弱的身体中。刚满三个月,就连侍女小国也被蒙在鼓里。但是同床共枕的赖艺却是知晓的。难道他把这件事给忘了? 深芳野想说的是这件事。 “……” 却是话到嘴边,又难于启齿。还是索性就伏地痛哭呢? 然而奇怪的是,此时的她欲哭无泪。对赖艺怨恨至极,仿佛连哭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殿下。” 庄九郎平静地开了口。 “虽说在下胜了,深芳野的赏赐之恩,定铭记在心,没齿难忘。此后通过深芳野,定能君臣一体……” 庄九郎的话语中带着猥琐。也就是说君臣二人通过同一具女体得以结合,难免太露骨了。 “如此,在下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保全忠义。——深芳野夫人。” “哦,是。” “以后就叫你深芳野了。在殿下尚未改变心意之前,还不快退下。” 庄九郎向后挪动着膝盖想要退下。 赖艺的脸有些扭曲。 “深芳野。” 他喊道,正要从座位上探起身来,庄九郎清脆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此时要决断才是。武门栋梁之才,岂能为儿女之情所困。谋反才是男儿的大志所在。几日后在下会再次登城求见,解开其中奥秘。” “这样啊?” 赖艺无力地点点头。他被庄九郎凛冽如钢的目光震慑住了。 庄九郎缓和了语气: “殿下,正如在下刚才所言,西村勘九郎虽是殿下的心腹之臣,却并非历代家谱所载之家臣,也并非血缘姻亲之家门。而勘九郎要辅佐殿下共谋同门也不能泄露之秘事,最终奉上美浓一国。在下一直苦恼于与殿下渊源浅薄,殿下想必也怀有同感。 6b64." >此次拜深芳野之赐,与殿下之姻缘要浓重于血缘姻亲,今日当真是……” 庄九郎再度俯首叩拜: “恭喜了。” 庄九郎指的是君臣通过女体之情,比血亲更浓。 赖艺本就生性懦弱,一听此言,倒也生出几分喜悦之情,动容道: “勘九郎,下赐深芳野于你,可要一世忠诚啊。” “哈哈哈哈。” 庄九郎爽朗地大笑起来。他想扭转眼前赖艺和深芳野造成的酸溜溜的气氛。 “你笑什么?” 赖艺睁大了双眼。 “在下是喜不自胜。简直要流口水了。从今往后,在下每晚都要怜爱深芳野,聊着殿下的事情。” 说毕,他一脸大义凛然的神情,麻利地退下了。 庄九郎和深芳野离开后,赖艺再度踱到那张老虎的画前,凑上去仔细端详。 有个小小的孔。 他又用手摸了摸。 (简直神了!) 此人的枪法。赖艺发自内心的感叹。而庄九郎凭另一项绝招巧妙地夺走了深芳野,赖艺到了晚上才回过味来。 庄九郎把深芳野带回了自己果园中的寓所。 这一天,深芳野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她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 (就像花盆里栽的一株花,轻而易举就被连根移走。) 然而此时,深芳野还未感觉到愤怒。环境变化之剧烈,已经夺去了她思考的能力和体力。 “这是我住的屋子。” 庄九郎领着她在园子里转了个遍,一一介绍了赤兵卫、耳次等随从,甚至打杂的小厮们。更有趣的是,他还带着深芳野到果园里,一棵接一棵地拍打着树干,告诉她: “这是桃树。” “这是栗子树。” “这是柿子树”。 深芳野刚开始还一一点着头,后来也渐渐觉得好笑,脸上浮现出笑容。 “你皱眉的样子很好看,但是笑起来更美。我带你来园子,是要告诉你有棵大树,可遮天蔽日,堪称美浓第一树。” “在哪儿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名叫松波庄九郎,现在叫西村勘九郎。” “……” “不管发生什么,你跟着我就行了。” 不是甜言蜜语。 这个男人全身透出一股坚定和刚毅。 正是赖艺缺少的东西。 庄九郎分了一间房给深芳野,年长的侍女小国也有一间。 这么一来,房子就感觉有些狭小了。看来需要马上扩建。 而同一天,这座房子里最吃惊的人要数从京都赶来的赤兵卫了。 “京城里的夫人怎么办?” “万阿吗?照原样就好了。山崎庄九郎的妻子从来就只有她一个。”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这件事回去后要保密的吧?” “不用。” “没关系吗?” “我已经和万阿说过了。深芳野是美浓武士西村庄九郎的女人,和万阿没有任何关系。这世上有两个我。” “什么?有两个?” 赤兵卫瞠目结舌。 “那,我们应该怎么称呼那位小姐呢?” “叫深芳野小姐便可。” “不能叫夫人对吧?” “哦,随你的便吧。叫什么都无所谓。” “也对。” 偏房而已。 庄九郎只是把赖艺的宠妾要来做偏房,并不打算立为正妻。 娶别人的妾为正妻,心高气傲的庄九郎是无法忍受的。 “这倒是奇怪得很。弄来赖艺殿下的宠妾,也不打算扶正?” “那还用说。正房都是政略婚姻,不是男人心里想要的女人。偏房才是。原本,正房、偏房就不应该有上下之分。” “那么,姑爷,也就是说将来还会迎娶正房吗?” “你说的是哪个姑爷?山崎屋庄九郎已经娶了万阿作正房。” “我说的是美浓的。” “呃,勘九郎对吧。你还没明白吗?怎么可能深芳野刚到手就急不可耐地立为正房呢?空着那个位置才有好戏在后头呢!” 深芳野也是一片茫然。举不举行婚礼,今晚又要睡在哪里?…… “小姐,真是奇怪啊!” 小国压低着嗓子说。 深芳野一直沉默着。一日之内命运被改变,她还无暇去思考这些。 夜幕降临。 深芳野躺在崭新的绸缎褥子上。 (会来吗?) 她想着,然而疲倦袭来,她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已是深夜。她才发觉原来庄九郎躺在身边。 “是我。” 庄九郎温柔地抱她入怀。然而手腕却逐渐变得有力,深芳野的纤弱腰肢像要被折断似的。 他的唇覆盖上她的。 “呃,我快喘不过气了。” “呵呵,这就是我示爱的方法。殿下不这么亲你吗?” 深芳野摇摇头。突然,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好似一道闪电穿透了她的全身。和赖艺有着天壤之别。 “很快就会习惯的。” “哦。” “深芳野,我终于得到你了。就像一步登上了天。你也要高兴才是。” 深芳野渐渐褪去了羞涩。她体藏书网内潜藏着的某种东西被唤醒,开始剧烈挣扎着。 深芳野的长发散乱在榻榻米上,随着她身体的起伏而弯曲滑落。 “深芳野,舒不舒服?” “很好。” “给我生儿子吧。” 这天夜里,屋檐上方美浓的天空中,划过了很多流星。看到的村民们都私下嘀咕,恐怕天下要大乱。谁也未曾想到,深芳野和庄九郎的交欢,将会给美浓带来不断的变故。 庄九郎从深芳野的身上下来后说道: “我要为你盖房子。还会给小国发俸禄。西村家保证让你住得舒舒服服的。” 深芳野把脸深深地埋进庄九郎的胸前。她分不清楚这是不是幸福。但是,她能肯定的是,此刻很温暖。 身边的男人热情似火。 川手城 深芳野到手后,庄九郎还剩下一个目标。 夺取美浓的首府川手城。 攻下城赶走国主(太守)土岐政赖,让其弟赖艺继位。这是他答应赖艺的。 换而言之,就是他为了深芳野需要付出的“代价”。 庄九郎第一次和深芳野男欢女爱后,把她纤细的小指含在嘴中爱抚,赞道: “古语说倾国倾城。你就是。” 倾国倾城是一个意思。帝王沉溺于宠妃的美色而荒废朝政,最终国破人亡。——可见这里指的女人美得惊人。 “我吗?您说的我不明白,什么时候败国了?”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也难怪,仔细一想,这个词并不符合现在的情况。 沉迷于深芳野美色中的是庄九郎。他并不是帝王。 作为深芳野交换的代价,要赶走一无所知的美浓国主土岐政赖,然后双手奉给他弟弟,不正是“败城”吗?敢情政赖才配这个名衔。 “这只是打个比方。自古以来,倾国、倾城、国色等等,都是对美人最高的形容。” 川手城。 也写作革手、河手。 庄九郎把能查的都查过了。 川手城建在土岐氏的全盛时代,镇守着美浓、尾张和伊势三国百数十万石的领地。可谓规模宏大。 “大人,地形图画出来了。” 十天后,赤兵卫和耳次将他们亲眼观察的川手城城内的道路、各大关口和房屋都画了下来。 “政赖住在哪儿?” “就在本馆御花园里面。房顶铺着瓦,后面是土墙。” “辛苦你们了。” 庄九郎放进怀里收好。 接下来,他想亲眼证实一下城里的情况,一天,他作为赖艺的使者,带着猎鹰时抓到的猎物,前往川手城拜见政赖。 这座城的遗址如今位于岐阜市南郊某女子高中的操场。只有一棵老冬青树,勉强能让人联想起古城旧址。树旁立着一块石碑,刻着“史迹川手城址”的字样。而当时外围一座防守用的巨大城楼才行。) 庄九郎脑中浮现出一座灰白色石灰岩结构的巨大城池。相比这下,眼前的川手城就显得幼稚多了。 跟随门卫走了没多远,迎面来了一名武士,看上去像是政赖身边的武士头目。此人开口说道: “您就是西村勘九郎大人吧。主公正在等你。请随我来。” 庄九郎跟随其后。 (政赖很讨厌我。) 他早就知晓了这一点。 政赖曾经说过自己是“奸诈之徒”。他还说过: “弟弟赖艺接纳这种人并允其沿袭西村一族,我可不上当。休想靠近我的地盘。” 但是这次作为赖艺的使者前来,政赖也不得不接见。 (政赖会是何种态度呢?) 庄九郎在心底暗暗猜测着。 城里政赖的府邸偏向东南而建,大门面北。 当下流行的书院结构。 (大门口到了。) 带路的武士却不领他走正门,而是打开屋角一侧的篱笆,领他进了院子。 到了 9662." >院里。 “请在此等候。” 武士头目刮过胡须的下巴泛着青白色,好像有些于心不忍。 庄九郎席地坐在白色的沙地上。这一招有些意外。是下人的待遇。 武士头目自报了家门。 “我是本国明智乡之主明智九郎赖高。” “呃,您就是赫赫有名的明智大人吗?” 明智是土岐氏的分支,也是美浓的望族之一。庄九郎曾试图接近他们。 (原来这人就是明智九郎赖高。) 果然仪表堂堂,颇有武者风范。 九郎赖高之子明智光秀,后来拜道三为师,这是后话。 “西村大人,还会有机会见面好好聊的。” 明智好像对庄九郎颇有好感。 “在下也十分期待。” 庄九郎爽朗地笑着。明智赖高也报以微笑。初次见面,彼此都似乎感觉到志趣相投。 明智赖高迅速离开了。 只剩下庄九郎独自一人。 抬眼望去,正前方有几级带有扶手的台阶,上方是屋檐。里面是供身份高的人使用的上座。 庄九郎原地等候着。 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太守土岐政赖的身影。 (故意的吧。) 庄九郎向后一仰躺了下来。 他把胳膊枕在脑后,心中盘算,既然对方态度如此,我就要用我的办法对付他。如果还顺从地坐着,那对方这个乡下的贵族恐怕要更看轻自己了。 不久,屋檐下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政赖的家臣们十五六人来到走廊上坐下。 “西村勘九郎,还不快起来!” 其中一人呵斥道。 紧接着,隐约传来榻榻米上走动的摩擦声,庄九郎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此人就是土岐政赖了。) 年纪三十左右,和弟弟赖艺不同的是,此人十分肥硕。 “这可是在太守面前!” 庄九郎这才睁开眼,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衣服跪地请安。 “在下西村勘九郎。” “没听说过。你不是在我弟弟赖艺那儿混饭吃的京城油商山崎屋庄九郎吗?” 他的声音高亢单薄,与他肥胖的身子极不相称。 “确有其名。” “我接见的是山崎屋庄九郎,所以安排在院里。” “殿下,您买油吗?”庄九郎不卑不亢,“如果美浓太守要亲自买我的油,我也会卖的。” “还不快闭嘴!” “殿下刚才不是说接见的是油商吗?不买油还能有别的事吗?” “放肆,勘九郎!” 说话的是政赖的家臣长井利安。他和赖艺的家臣长井利隆同族,美浓人称他为太守代理或小太守大人。此人也看不上庄九郎。 “哎哎,刚才你叫我西村勘九郎了?西村勘九郎是赖艺殿下的家臣。这次奉了主命前来拜见。你们却将我当作下人、罪人对待,在此沙地等候。” 庄九郎加快了语速。 “在下重复一次。西村勘九郎乃主公的代理之身。拒在下于门外,也就等同于拒贵国国主弟弟赖艺于门外。小太守大人,是这样吗?” “你、你敢愚弄我?” “被愚弄的应该是在下吧。算了算了。今天此番遭遇,?可见赖艺殿下已经被视作下人。在下所言不假吧?” 话语中透着威胁。 “小太守大人,请回答在下。” 对方无言以对。 “在下主公受此羞辱。古话说臣宁死不容君受辱。在下刚才躺着时一直在想,西村勘九郎是不是应该就地拔刀为主公雪耻呢。小太守大人,依您之见呢?” “你如此出言不逊……” “且慢,在下还有话说。此国的城乡到处皆有传闻,虽不知太守政赖有何存念,说是要对弟弟赖艺泄心头之恨,在某个月明之夜杀进鹭山城一决胜负,确有此事吗?” 庄九郎的这一谎言是为了给以后的行动埋下伏笔,传闻是由赤兵卫和耳次四下散布的。 政赖和长井利安一众自然是头一次听说。 “西村勘九郎,休得妖言惑众!” “那也要看时间场合。此事关系重大,无法坐视不理。” “你听谁说的?” “还用得着是谁吗?国中百姓无人不知。刚开始,在下还付之一笑,根本不信。但是今天受到如此冷落,在下不得不信。” 院中的男子,俨然跻身于质问的立场。 “西村勘九郎已置生死于身外。请赐教。” “……” 长井利安凑近政赖耳边,说了几句话。 不久又回到原位坐下,说道: “勘九郎,此话毫无根据。有机会再详细道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把你领到院里,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总之,以后我会安排你重新拜见殿下。今天就请回吧!” 和方才的态度判若两人。 太守土岐政赖阴沉着脸站了起来。 家臣们尾随其后纷纷退下了。 庄九郎也站起身来。 就快天黑了。 庄九郎被领到一间屋里,吃了碗泡饭。先前的明智赖高,陪坐一旁。 “再来一碗。” 庄九郎将空碗递给小厮。 小厮连添了六次。 “大人好饭量啊!” 明智赖高看得呆了。 “你可不知道,说了那么多话,肚子都空了。刚才五碗下肚都没感觉。” 最后一碗饭落肚后,庄九郎将手撑在大腿上伸了伸腰,换了个坐姿。 “您这是?” “如果放了毒,这会儿应该有反应了。我刚才试了试胃里的感觉。” “佩服佩服!” 刚才庄九郎狼吞虎咽的时候,明智心底便暗自敬佩。如果想要下毒,这个机会再好不过了。 庄九郎一定也心存顾虑。即便如此,他还能泰然自若地吃下六大碗饭,其胆量可非同寻常。 小厮撤了碗碟。 乘此时机,明智赖高迅速凑近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 庄九郎贴上耳朵,左手抚膝。 “回去的路上有埋伏?” “嘘,小声一点儿。我只是提醒你注意,没说有。” “对对。” 庄九郎从怀中掏出牙签,开始剔牙。 明智赖高已经被此人的气度完全折服。 火焰剑 明智赖高在庄九郎耳边说的那句话是: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并不是吓唬他。 川手城已经做好了暗杀的准备。杀手的头目叫可儿权藏。权藏是后来作为讲谈豪杰在立川文库登场的可儿才藏的父亲。 “听好了,权藏。”肥胖的太守土岐政赖直接下了命令,“听说对方是耍枪的高手。你可不能大意。” “请殿下放心。” 可儿权藏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拍着膝盖保证。当时的武士界都有这种习俗,无论是暗杀还是奉命讨伐,只要主君选中自己就是一种荣耀。不像德川时代讲究忠义仁孝,而是视个人的名誉如命。美浓国主看上了自己的勇猛,也就是权藏至上的名誉。 权藏把手下人都留在自己的封地可儿村了,于是从“小太守”长井利安那儿借了十个人。 他带着众人出了城,藏在城外的三丁松原附近。 那时,庄九郎刚吃完泡饭,从怀里掏出牙签正在剔牙,不时发出“咝咝”的声音。由于下巴比较突出,剔牙时看上去像在笑。 不久他扔下牙签,击了击掌。伺候着的小厮跪在门厅听命。 “把我的随从叫来。” 很快,赤兵卫和耳次来了。 “赤兵卫在此。” “耳次参见大人。” “我有话说。你们过来。” 两人应声凑上前来,庄九郎把城主想要暗杀他的事情说了。 “他们应该会有这一手。我早就预料到了。” 庄九郎愉快地笑着,又掏出一支牙签开始剔牙。 “耳次,你先去探探路。看看敌人来了多少人,有没有带弓箭,我出城时向我报告。赤兵卫,你到城里的街上买两辆货车、两口大锅、十捆柴火、两斗紫苏油到?99lib?城门口等我。快去。” 二人领命而去。 而庄九郎为了拖延时间,叫来小厮,说要请大夫。 “我肚子疼。” 他佯装不适,倒头睡下了。 不久,大夫来了。给庄九郎把了脉,煎上了药。庄九郎静静地等着。药煎好了,耳次和赤兵卫也该完成任务了吧。 药煎好了。 大夫用碗盛了汤,要给庄九郎喝,他却拒绝了。 “好像没事了。把把脉就好了。” 他出发了。 出了城门。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一天是朔日,只有星星不见月亮。 耳次来了。 “杀手有二十人左右。没带弓箭。” “天助我也。赤兵卫。”他向着对面的黑暗处叫道。 赤兵卫叽叽呀呀地拉着货车来了。 “让你拉车感觉不错嘛。” 他开着玩笑缓和气氛,又让随从各拉了一辆车,一辆在前,一辆在后。 “赤兵卫,可以点火了。” “遵命。” 货车上各置了一口大锅。锅里注满了油,下面则搭好了柴火堆。 赤兵卫分别点了火。 火苗噌地一下冒出来,不久就染红了半边天。 庄九郎走在两辆“火焰车”的中间。 川手城下的住家们大惊失色。还有人特地跑过来查看。 ——那是谁啊? ——那不是鹭山城的赖艺殿下的管家,名叫西村勘九郎的那个人吗。 “这种架势可真少见。” 大家都纷纷猜测。庄九郎的目的达到了。只要大家都知道了在火焰的照耀下行走的人是西村勘九郎,那么就无法轻易地被暗杀。因为很容易发现是谁下的手,幕后操纵者的身份。 庄九郎要做得更夸张。 “赤兵卫,告诉大家,下面我要边走边修炼日莲宗秘传的护摩大法,想要祛病除灾的人跟着大火一直走到鹭山,就能功德圆满。” “好嘞,我这就去说。” 赤兵卫站在众人的面前,发挥他得自庄九郎真传的能言善辩,传达了上面的话。 众人们都依稀听说过庄九郎是修炼日莲宗的,而美浓的日莲宗寺院只有常在寺一家。 何况此人还是日护上人的师兄弟。 想必他虽然还了俗仍然法力无边,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拥挤在两辆货车旁。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 庄九郎从脖子上取下佛珠链,一边在掌中拈着,一边开始大声地念诵经文。 众人哗地一下炸开了锅。这种宗教越是稀奇,大家就越感到新鲜。 而埋伏在三丁松原的可儿权藏看到对面走来的火焰队伍,不由得大惊失色。 “可儿大人,可儿大人,这该如何是好?” 有个小头目脸色苍白地跑了过来。 “别说暗杀了,没法下手。” “滚开!” 可儿心有不甘。 “啊?” “你要是害怕,就滚开。99lib?我一人出马就行。可儿乡的权藏岂能看到对方点着火过来,就灰溜溜地卷起尾巴回去呢?” “那您的意思是杀进去?” “你害怕了?” “那倒不是。只是火那么亮,人又多,恐怕会被认出来。” “那又怎么样?” “那,恐怕会给主人(利安)带来麻烦,进而影响到国主殿下(政赖)的英名啊!” “我讨厌这种偷偷摸摸的做法。暗杀对武士来说如同战场,应该堂堂正正地冲杀上去才是。怕了的人回去,我可儿权藏一个人出名就行了。” “您的野心太大了。” 谁都有功名之欲。 众人不再顾虑,纷纷拔刀在手。用枪的人则握紧了手中的枪,等着火焰靠近。 “……” 可儿目视前方。 松树在火焰的照耀下就像梦里的风景一样虚幻。众人的步伐扬起的灰尘长长的,竟像彩云一般挂在松树的枝头上。 人群逐渐靠近,可以清晰地听见朗朗的念经的声音。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庄九郎就在众人的中央。他也在大声地念着经。 眼睛却警觉地扫视着四周,丝毫没有放松。大家都沉浸在神圣的宗教中,只有庄九郎一人压根儿就不信什么所谓的功力。 (来了!) 庄九郎注意到松林根部到处晃动的人影,握紧了佩刀的刀柄以便随时拔刀。 同时,他转身面向着众人喊道: “大家的虔诚实在让人敬佩。护摩的法火足以保佑大家无病无灾,本想一直带领大家前去鹭山,却出现了不测的事情。前面有刺客埋伏。川手城的城主想要灭掉鹭山的亲弟弟,计划先除掉我们这些人。我们要为了主公而在此迎战,请大家找地方藏身,日后有机会要把今日所见传给后人。” 众人瞬间鸦雀无声。紧接着“哄”地分散开来,有人逃跑,有人藏在松树后面,还有人大声鼓励着庄九郎,也有紧跟着货车的,场面混乱不堪。 庄九郎仍然继续拉着货车前行。 不久,在滔滔火焰中,有人像飞蛾扑火一样跳了过来。 庄九郎的数珠丸恒次咣当出鞘,不到一个回合,就砍倒了来人。 敌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还在动。 庄九郎上前补上一刀,挥手唤来赤兵卫,命令道: “砍下此人脑袋,作为日后的证据。” 庄九郎的刀法太快太狠,敌人似乎被威慑住了。再没人敢扑上前来。 庄九郎和点着熊熊火焰的货车继续前进。 很快就到了可儿权藏的眼皮底下。 权藏拔出大刀,缓缓走到路中间停了下来。 “你就是西村勘九郎吗?” “正是。来者何人?” “美浓可儿乡人可儿权藏是也。受人之命要取你性命。” “原来美浓赫赫大名的可儿权藏就是你啊。早就想见上一面了。像你这样的勇士,不上战场,却受到这等使唤,真是可惜。” 庄九郎有把握抓住权藏这种人的心思。 权藏面现畏惧之色。此人完全不像川手城中所描绘之人,反而好像很爱惜武士。 不过,这种人往往是强敌。 他迈出了步子。 庄九郎从赤兵卫手里接过枪,横空向他足下扫去。 权藏跃起躲开了,身体却失去了平衡。脚尖落地时,庄九郎的枪尖,已经刺到了胸前。 扑哧一声,庄九郎把枪向前一送。 权藏向后踉跄了一步。 这当儿,庄九郎举枪向上一翻,又横空袭击他的脚底。 权藏“扑通”倒地。 庄九郎的枪尖,指在了权藏的喉结上。他的枪法太出神入化了。 “别动,要不休怪我无情。可儿,你让人敬佩。不愧是享誉三国的勇士。” 庄九郎并没有嘲讽的意思。 他很认真地说道: “只是在下的枪比你的大刀要长些罢了。输了也不足为耻。日后找机会再喝茶谈心吧。” 庄九郎收回了枪。 可儿权藏慢慢地爬了起来,不卑不亢地走到庄九郎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道: “我输了。不过能输在您 7684." >的枪下,我服了。就此别过。” 说完便消失在黑夜中。 庄九郎走出几步,小声对赤兵卫说: “早就听说美浓出武士,果然有明智赖高、可儿权藏这些有趣之人。然而他们都久居深山不问世事,而掌握此国权力的竟然都是些侏儒小人。赶走这些侏儒重用这些武士,想必美浓会成为天下第一强国。” 庄九郎雄心勃勃>。没人比他更轻视人类,却也没人比他更看重人才了。 翌日清晨,庄九郎去了鹭山城。 见到赖艺后,庄九郎把昨天发生在川手城的事,以及三丁松原的事详细描述了一遍。 这个侏儒自然大吃一惊。 “勘九郎,看来哥哥对我怀恨在心啊。” “岂止是怀恨在心。只有灭了殿下,国主才能坐稳根基,要灭了您,就要先除掉您的左膀右臂。” “我懂了,”赖艺气得横眉竖目,“我可不会坐以待毙,我要先找他算账。” “殿下,发诏书广告天下吧。” 还好赖艺的人缘不坏。加上长井利隆的家臣和下官们,应该马上能凑齐三千人。 “勘九郎,不知道我哥哥会有多少人马?” “一国之太守,想必凑一万人不难吧。” “我们只有三千人,三千对一万。” 赖艺有些胆怯,庄九郎却笑了: “殿下不能光用算盘数数。打这种仗,可不是一万人对三千人这么简单。您听在下给您算算。” 庄九郎打算抓住川手城的薄弱之处一举进攻。只要赶走政赖让赖艺当上太守,美浓的豪族和乡里的武士们一定会争先恐后地俯首称臣。 他们并不喜欢政赖,但也不是发自内心地爱戴赖艺。他们都只顾自己。那个时代的君臣关系就建在在个人主义上。 “哈哈,打仗可不是加减(加法减法)那么简单。” 庄九郎让赖艺写了诏书,又让长井利隆一道署了名。 他连夜拿着诏书,开始挨家挨户地访问美浓的小豪族和乡里的武士们。 那那小姐 庄九郎忙着策划阴谋。对他来说,阴谋才是生活着的意义。 (迟早我要拿下美浓一国。得好好策划。) 不破郡、养老郡、海津郡、安八郡、羽鸟郡、揖斐郡、本巢郡、稻叶郡、武仪郡、郡上郡、可儿郡、土岐郡、惠那郡等,庄九郎遍访了国中大大小小分割的地主土豪,下达了赖艺的诏书。 当然也花了钱财。 每个月,京都的山崎屋都会送来数不清的金银珠宝。 在美浓的豪族们眼中,庄九郎简直就像带来福气的活菩萨。 也有不喜欢庄九郎的。很明显都是太守政赖的人。庄九郎是不会去找这些人的。 当时,庄九郎得了一匹叫作“赤兔”的骏马。与其说是马,更像是一头高大的猛兽。庄九郎骑着马挽着枪,翻山越岭,风雨无阻。 他逢人就说: “鹭山的赖艺殿下太委屈了。如此宽宏大量,还被太守哥哥视作眼中钉,想要除掉他。请大家务必要保全赖艺殿下。” 他去了好几次明智乡。这里是上面提到过的明智下野守赖高的领地。 明智乡位于三河边界的山谷,离美浓平原将近二十里,道路异常险峻。 因此美浓平原的人们对这里心存余悸,并不称它为惠那郡或明智,而是笼统地通称为“远山”。 话说德川时代有名的町奉行、擅长谈吐的“远山小金”远山左衙门尉景元的祖先,就出自这个地方。 “您真是厉害,竟然来到如此的深山中。” 明智赖高仅此一点,就对庄九郎佩服得五体投地。 庄九郎试图接近豪族,最好能结成亲密的关系。他感觉将来明智一族能成为自己的好帮手。 庄九郎十分欣赏赖高。 而赖高似乎也有同感,其实早在川手城见到庄九郎时,他就觉得很投缘。 山谷多生智者。明智赖高在美浓有数的几家村落贵族中颇有才华。 也就是说此人很有思想。 “勘九郎大人,”他如此称呼庄九郎,“这里虽是山区,却东连信州,南接三河,是美浓、信浓、三河三国的国界。因此要比美浓平原的人更了解各国的情况。” 看得出赖高对各国的动静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否则,这块位于国界的小领地早就糊里糊涂地被邻国吞并了。 赖高接着说: “京都的幕府形同虚设。天下局势剧变,各国英雄辈出。唯有美浓独享安乐,这是不可能长久的。——有实力的人,”他顿了顿,瞟了一眼庄九郎说,“如果不振兴土岐家的话,美浓很快就会成为邻国的瓮中之物。” 庄九郎初次造访明智乡赖高的府邸时,停留了三日。 他似乎陷入了爱河。不知道算不算是爱。 停留期间,他得知府里住着一位那那小姐,很感兴趣。 她是赖高最年幼的妹妹,由于年纪相差甚大,赖高对她的宠爱胜过自己的子女。 她的眼睛比常人更为细长,唇略厚。虽称不上是美人,却有股撩拨男人的风情。 (我得弄到手。) 庄九郎送了不少京都运来的礼物来获取那那的芳心。这些礼物,其实都是些糖果。 小女孩都喜欢糖果。 那那也不例外,她只有八岁。 “小那那,小那那。” 庄九郎像对待孩子一样抱抱她,有时还蹭蹭她的小脸。 像庄九郎这般谨慎的人,还不至于对八岁的幼女怀抱不轨之心。他还没到想女人想到变态的地步。 他自有打算。 那那缠着庄九郎爬上他的膝盖时,庄九郎总是抚着她的头发喃喃道: “小那那,长大了给我当媳妇吧。” 他是认真的。以他自己的方式示爱。 那那是明智家已故领主的遗腹子,如果庄九郎娶了她,那么明智家族一定会听命于庄九郎。庄九郎暗自下了决心。 那那也黏着庄九郎。她本来就是个孩子,想要的也只是糖果而已。 当时砂糖非常珍贵。砂糖做成的京都糖果在美浓的山里简直就像宝石一样珍贵。那那当然喜欢。 “哈哈,那那已经黏上勘九郎大人了。” 赖高虽然未联想到庄九郎的远大计划,这两人的和睦相处却映在了眼里。 第三次造访明智乡时,明智赖高说的话出乎庄九郎的意料。 “既然那那这么喜欢勘九郎大人,就带到鹭山城里或是您的府邸去住些日子吧。” 话里隐藏着别的意思。明智一族既然已经站在土岐赖艺一方,按照这个时代的礼仪,明智家应该交出人质。这既表现了政治立场,又表现了诚意,是合乎常情的规矩。 赖高交出那那作为人质。庄九郎立即拍膝称快: “赖艺殿下一定非常高兴。” 其实,庄九郎自己乐得想要翻筋斗。 庄九郎给那那换上京城的衣裳,又精心打扮一番后,一同回到了鹭山城下的家中。 他马上叫来木匠,命令他们夜以继日地给那那盖一幢新房子。 新房的布置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来说简直是太奢侈了。比深芳野的居室还要豪华。 “因为受到了很重要的人的托付。” 庄九郎向深芳野解释道,然而她心里并不高兴。 (如果是大名的人质还有情可原,不就是个山里土豪的闺女吗?) 也太当回事了吧。 庄九郎甚至亲自给那那洗澡。 深芳野内心的平静被打乱了。虽然她也知道,那那只是个八岁的孩子。然而庄九郎对那那的态度,实在让人有些不齿。 (奇怪。) 深芳野心下想着,却又不愿意让侍女知道自己在嫉妒。 (一定是因为肉体。) 这里指的是她自己的肉体。虽然外形上变化不是很大,已经快接近临盆。这个时期的女人容易急躁。 深芳野的疑心也不是没有来由。 她终于打听到庄九郎给那那洗澡的情形。庄九郎拿着碱皂细心地给那那擦拭身体,就像在磨一块珍贵的宝玉一样。 一天夜里,深芳野委婉地开了口: “虽说还是个孩子,但毕竟是女子。您亲自给她洗澡似乎不太合适吧。” “觉得我有不轨之心吗?” 庄九郎出乎意料地坦然微笑着。 而深芳野见他十分坦荡,不由得放下心来。 虽说深芳野对庄九郎尚未到爱恋的地步,但她觉得: 这个男人也许就是中国的《三国志》里出现的英雄吧。 她开导自己,如此的“英雄”不可能会对一个幼女做出不齿的行为。 “那您为什么要那样呢?” “真是不可思议。” 庄九郎自顾自地说道。 “您指什么?”深芳野不得其解,“什么不可思议?” “小女孩的肉体。我的童年、青年都是在寺庙这种禁欲的地方度过的,在女人方面一直受到压抑。还俗后才有机会接触到女人,不过从小在寺庙里就对小女孩加以各种想象,直到现在还像个谜藏书网一样留在心底,无法解开。” “那我就不懂了。万阿夫人和我,不都是女人吗?” 她本想说,我们两人的肉体难道还不够吗?但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 “不,你和万阿是成熟的女人肉体。” (真恶心。) 深芳野垂下头去。 “正因为我爱你和万阿,才会对那那感兴趣。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俩是怎么长大成人的。” 他的解释仅仅是因为好奇心。说来庄九郎一旦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就会锲而不舍。把好奇心彻底地转换为知识是他一贯的作风。 “但是,请您……” “别这样了是吗?” “对。否则深芳野会讨厌您的。” “别说了。” 庄九郎的神情严肃。 “深芳野,我喜欢你。如果可以,我更想从你小的时候就拥有你。这是所有男人的心愿。” “只是庄九郎您自己的心愿吧?” “我是个占有欲强烈的男人。所以我也希望拥有你?99lib.的过去。然而,你的过去现在已经无处可寻,所以,那那就是你的过去。” “这……” 深芳野吃了一惊。 “您摸了那那的那里了?” “那还用说。摸了才能更爱你。” “臭和尚!” 她气得差点脱口而出。此人总是有这种奇怪的理论。他想用这种理论,来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 “深芳野。” 庄九郎过来想要搂她。 (不要!) 她马上躲开了。此时她连手都不愿意让他碰一下。 庄九郎放声大笑,然后说: “你还是不懂我。” 便松开了手。 (幸亏我不懂。) 深芳野在心中呐喊。此刻她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地怀念糊里糊涂就被夺走了自己女人的赖艺。 “噢,动了动了!” 庄九郎突然说。他把手掌盖在深芳野的小腹上,里面是胎儿。 “是个男孩儿吧。” 他的声音此时就像个天真的孩子。 “我后继有人了。” “……” “又动了。” 庄九郎把耳朵贴在深芳野的肚子上。她睁着双眼瞪着天花板。 表面平静的她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我要报复。) 虽不至于如此激烈,却有着相似的快感。肚子里的孩子确实在动。只是没人知道,他并不是庄九郎播的种子。 他是赖艺的孩子。赖艺曾经播下的种子至今尚在她体内生息。这个孩子长大后,自己和庄九郎,还有赖艺之间,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庄九郎还在认真地聆听着。深芳野开始同情起这个男人。 (就算你再聪明。) 深芳野心想。唯独这里是男人无法踏足的。就算庄九郎何等的有勇有谋,他也无法到女人的子宫里去一看究竟。 看不到深芳野肚子里的庄九郎,却看到了美浓国内的大小动静。 他已经打点好所有会支持自己的豪族,也大致了解了川手城里的守备情况。 终于迎来了政变的这一天。大永七年八月的一个月圆之夜,庄九郎在鹭山城下悄悄地集结了五千五百人的兵马。 篡夺府城 这里的泥沼地很多。 月亮从金华山升起时,庄九郎的政变部队从鹭山城下出发了。 泥沼在月色的照耀下,到处都反射着白光。 美浓平原种有大量的榛树,月亮照亮着半截树干,像群魔一样伫立在原野上的沟壑中。 五千五百名身穿盔甲的大军沿着树林里的羊肠小道,分成两列前进。 庄九郎下令给马拴上嚼子,用绳绑了金属扣以防勾到盔甲腰部的草褶上,枪尖则卷上稻草避免月光的反射,将士们一律不许出声。 鹭山城距离美浓的首府所在地川手城一里半。 “好美的月色啊!” 庄九郎策马走在队伍前面,抬起头盔回头望着月亮。今天是中秋之夜。 “好一个中秋赏月。” 庄九郎心底暗自发笑。 大永七年(1527)八月,一轮满月高挂天空。此刻的庄九郎意气风发。 他的目标川手城,国主政赖一定正在大摆京都格调的观月酒宴吧。 (想必此时城里一片莺歌燕舞的景象吧。) 这也是选择今晚的理由所在。城里的人数,估计顶多也就是一百名女子,一百名侍卫而已。 最幸运的是美浓国主土岐政赖,做梦也不会想到和平稳定的美浓国会发生叛乱。 从鹭山城出发时,土岐赖艺单独唤了庄九郎再次确认道: “勘九郎,真的能行吗?” 他的脸色苍白,上下牙齿在打战。 “殿下不必担心。请做好搬到川手城的准备就行了。” “总觉得不踏实。” “怎么,殿下信不过我勘九郎吗?今晚请早些安歇,或是画您喜爱的鹰,度过一个美好的月夜如何?明日一早您睁开眼睛,就是美浓太守、一国之主了。” “就这么简单?” 庄九郎并未回答,而是说: “为殿下夺取美浓是对赏赐深芳野的诺言。勘九郎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实现与殿下的诺言。” “有心了。” 赖艺谢道。历代的贵族,不过是什么也不会的婴儿而已。 “说起深芳野,还真是个好女人。这可是殿下和我两人之间的秘密呢。这阵子更见丰满,更有女人味了。” “是吗?” 赖艺有些失落地点点头。 “是个熟透了的女人,只要轻轻一碰,就像要溢出水来。” “勘九郎,够了!” 赖艺无法再听下去。深芳野私处的芬芳、欢爱时的举止、喘息声似乎就在眼前。 “但她快要临盆了。谨慎起见,不再唤她侍寝了。” “应该如此。” “这可是我勘九郎第一次有孩子呢。” “嗯。” 赖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庄九郎。他似乎深信深芳野腹中的孩子是自己的。 (这么厉害的人也有大意的时候。) 赖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从艺术家的角度再次感到人有时候实在是可笑。 庄九郎踏着月色蹚过了长良川。 顺便也察看一下浅滩。 “跟在我的马后。” 庄九郎就像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条河边一样熟悉地牵着缰绳,策马挑选浅滩和中洲行走,过了河。 上了对面的堤岸,部队又向前行进了一段路。 可儿权.99lib?藏驱马奔了过来。 “西村大人,有事相求。” “请讲。” 庄九郎正视着权藏。 “我想当第一骑。” “当然可以。” “别以为我不知道。明智大人是这次的先锋。让给我当吧。” 这就是当时的武士。 前几天还是政赖的手下,如今却主动要当叛军的先锋。名声高于一切。 “如果可儿权藏未加入此军那就另当别论,但是既然已经加入,就不能让其他人抢了先,否则传到全国或是邻国,都要被耻笑。请务必让我当追手门攻城的先锋。” “那好吧。” 庄九郎点点头,马上将自己担任的进攻后门的大将之位,爽快地让给了可儿权藏。军功就让给别人吧。可儿作为第一骑一直留名后世,成为这场叛乱不可推脱的主谋之一。 “您要是率先攻下后门,那么您的大名可就响彻上方乃至关东地区了。”99lib? 可儿回到自己的行军队伍后,立即有七八名武将策马过来了。 “我们不懂,”他们表示,“权藏这种身份低微的人怎么能当后门的先锋呢?我们才应该一马当先攻城。” “美浓以弓箭闻名天下,他当先锋最应当不过了。” 庄九郎笑眯眯的。 这次他的身份是赖艺的代理,可以自由指挥。 “那好,你们都当追手门的先锋吧。” “不是明智大人吗?” “对,明智大人也是先锋。然而今晚的讨伐并不设第二、第三名,有想当先锋的,就到追手门列马,最快的人就是先锋,你们觉得怎么样?” 士气顿时高涨。 庄九郎立刻策马到明智赖高身藏书网旁,委婉地说明了情况: “你今晚就当副将吧。请理解年轻将士们的心情吧。打仗就得靠气势。” “遵命。” 明智赖高本就对庄九郎有好感,马上就答应了。 很快,前面出现了川手城里街道的灯光。 此时此刻,正如庄九郎所料,美浓太守土岐政赖正在观月宴上豪饮。 “再跳一曲。” 他亲自敲上了小鼓。 跳舞的是来自京都的白拍子舞姬们。她们穿着古时的男子布衣,佩戴着卫府的大刀,看上去分外妖娆。 一共五人。 其实,她们是杉丸奉庄九郎之命从京都请来的,几天前就来到了川手城下。政赖做梦也不会想到,庄九郎竟会在幕后操纵。 听说城里来了京都的舞姬,政赖立即吩咐让她们来观月宴助兴。 杉丸则假扮作白拍子舞姬们的领队。所幸城里并无人知晓他是庄九郎的手下。 杉丸对今晚的兵变一无所知。如果知道,想必他一定会大惊失色,像他这种老实巴交不善于做戏的人,弄不好会泄露了天机。 赤兵卫和耳次混在白拍子的队伍中,在守城门卫的小屋里待命。门卫们早就用钱财疏通好了。 “耳次,”赤兵卫耳语道,“月亮爬到那棵松树上时,主子应该开始进攻了,不过好像还没有动静。” “不会,只要空中的火焰灯信号一亮,咱们就打开追手门的门栓接应。望着天等着吧。” “真让人着急。” 时不待人。 而大殿里的政赖早已无心观看歌舞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床作乐。小鼓也换成由小厮在敲。 白拍子的舞姬们一看这种情形,当然心领神会。 她们依次离开队伍,上前跪地给政赖倒酒,然后起身退后,又如翩翩蝴蝶般回到队伍中。 随后,其中一人舞毕后坐到政赖的前方。 其他人依次坐下。 反复几次后,政赖的眼睛锁定了其中一名。 “就你吧。” 他拉住了一名唤做小嵯峨的舞姬的手,揽将过来。小嵯峨的裙袂飘飘,引得烛台的灯光摇曳不定。 紧接着就熄灭了。 “这边来。” 政赖欠起身子来。屋子里只剩下三盏烛台,发出微弱的光。 政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小心啊!” 另外四名舞姬忙奔过来搀扶。 “哈哈,逗你们玩儿的。” 政赖方才是故意的。 他脸上有淡淡的麻子。满脸的横肉显得表情有些迟钝。 他和亲弟弟赖艺长得毫不相像。从性格到爱好无一相同。哥哥政赖像头懒猪,每日除了吃就是睡。不像弟弟好歹还有吟诗作画的文才。 唯有好色这一点是两人的共同之处。眼下的环境,也只有女色能让他们热血沸腾。 贵族只要活着就行了。历代都沿袭下来。不过总有一代的头颅会被摆上血腥的祭台,这也是贵族世家的历史使命。 庄九郎是这么认为的。 他在追手门前部署兵马政变时,政赖已经前拥后呼地进了寝室。 五名白拍子舞姬簇拥着他。小厮上来给他换上了绸缎的睡衣。政赖一边穿衣,一边命令舞姬们bbr>99lib?脱光衣服。 “不乐意吗?” 政赖白眼向上一翻,顿时变得冷酷无情。 “我可是这个国家的太守。哪怕是天上的一只鸟、地上的一只蚂蚁,都不能违抗我的命令。抗命之人立即斩首,弃尸荒野。” “饶命啊!” 舞姬们吓得花容失色。不过她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皮肉生涯,骚动一阵后便开始脱衣服。 政赖心满意足。这恐怕是他作为国主下达的最后命令吧。 这时,叛军闯进了城。 庄九郎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经过城里武士们的府邸和房屋时,朗声喊道: “逆天命者亡。当代国主不思卫国,不察邻国侵犯之忧,不勤朝..政,暴虐不逊桀纣。我等奉赖艺殿下之命前来讨伐。自今日起赖艺殿下即为本国之太守。有心效忠赖艺殿下之人立即缴械跪拜。要投奔赖艺殿下之人则论功行赏,各位大可拭目以待。” 其实政赖倒也不是暴虐之君。庄九郎引用了妙觉寺本山学过的汉学知识,并添油加醋了一番。 城里的武士们受了惊,纷纷取了兵器踢倒窗户跳了出来。 其中一名叫做大野十郎胜成的,是政赖母衣骑兵队的一员,以勇猛著称。他穿着睡衣跑过走廊,握着长柄大刀跳到院子中央。 庄九郎持枪与之交手了两三个回合,此人远不是庄九郎的对手。 枪身一抖,刺穿了大野的胸膛,又向后一拔,把绕到身后的敌人捅倒在石块上。 “反抗者斩。” 庄九郎一边喊着一边前进。 “什么声音?” 政赖从枕头上抬起满是横肉的脸。这张脸怎么看也不具备实行暴政的威力。 “刮风的声音吧。” 身旁的小嵯峨说。舞姬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场叛乱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突然,贴身侍卫扛着满是血迹的枪闯了进来: “太守殿下!” 政赖惊得跳下床来。还光着身子。 “报告殿下,赖艺殿下造反了。各个城门都被冲破,敌军已经进了城。殿下这边的人也差不多都被杀了。” “谁?赖艺?你在说梦话吧?做梦了?” 土岐家已经太平地度过了数百年,政赖死也不愿意相信。 “请殿下快点儿。” “干、干什么?” 他刚刚才和小嵯峨翻云覆雨过,身上还有着汗湿味。突然被催促,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难、难道要让我自刎?” “只要有一息尚存,就要立即逃离此地。请快更衣——” 说完,贴身的侍卫如猛兽一般狠狠地盯着缩在墙角抱成一团簌簌发抖的五名舞姬,呵斥道: “你们这些贱妇,以前从未见过。是不是你们把今晚的叛贼们引进来的?” 白光一闪,他的枪已经出手。 伴随着凄惨的叫声,房里血光四溅。眨眼间,五具女人的尸体横陈在屋里和走廊上。 政赖则慌慌张张地系上了裤带,披上了窄袖和服。 与此同时,庄九郎像一阵旋风冲进了走廊,眼看就要到政赖的寝室了。 大狂言 庄九郎穿过走廊,来到政赖寝室的杉板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走廊里很黑。 身穿盔甲的庄九郎右手握枪,左手举着火把。火把烧得很旺,不时地吐出火星子,就像庄九郎的野心。 杉板上的画是特意请来京都的画师画的。用的是天然矿石制成的颜料,画的是“火焰太鼓”。 哗啦一声,庄九郎拉开了门。只见满地都是血。 五具都是女尸。 里面,一名贴身侍卫冷眼端着枪,身后是刚穿上衣服的美浓国主土岐政赖,还在簌簌发抖。 “您就是太守吧!” 庄九郎99lib?迈进一步。 在庄九郎一生中有过数次戏剧性的场面,这一瞬间应该是最精彩的。 “这座城我要了。哦,不是我,是请太守您让给您的弟弟赖艺殿下。” “你这个卖油郎!”贴身侍卫怒喝道,“身为商人却怀不轨之心,怂恿国主弟弟犯上叛乱,实乃大逆不道之罪。” “此言差矣。” 庄九郎向对方谦虚地施了一礼,说道: “大逆不道是指身为臣子却杀害君王。而在下前不久奉赖艺殿下之命前来首府川手城时,太守却以油商之礼相待。美浓的国主和油商,哪来的君臣关系?” 女尸的血,渐渐流到庄九郎的脚边。 “再说,政赖殿下和赖艺殿下的父亲政房,生前曾想将家业交于赖艺殿下继承。却遭到一部分老臣反对,还开了战,最后政赖殿下才当上了国主,却违背了已故主公的心意。孝乃一国之大道。不孝的国主只会给国家带来混乱。” 开什么玩笑,引起混乱的不正是庄九郎本人吗? 庄九郎也自觉到这番道貌岸然的话里有问题,微微摇了摇头笑出声来。 他的声音极有穿透力。 “我说太守,您不具备在此乱世当中保全美浓一国的能力。” “你是个什么东西?” 政赖咬牙切齿道。嘴唇竟被咬出了血。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被气得发抖。 “就是这个东西啊!” “卖油的!” “是,也不是。虽不知道殿下您怎么想,要说我是奉了天命来振兴美浓国的毘沙门天,应该是当之无愧的吧,太守殿下。” “你,你胡说。” “还不跪下!” 庄九郎满脸威严地缓缓迈步向前,目光如炬,像极了毘沙门天的佛像。 侍卫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挥枪上前,庄九郎迅速用枪柄一挡,乘着对方使不出力气的空当,抬脚将它折断了。 侍卫把手伸向腰间的大刀。 刚拔出一半,庄九郎已经跃上前去,将火把向对方脸上掷去。 “啊!” 侍卫的身子向后仰去。 “是你杀了这些舞女们吗?她们何罪之有?” 要说当年,离开妙觉寺本山还俗时的庄九郎,也曾一度陷入乞丐的境地。也可以说和这些舞姬们是同样的出身。 “我这个卖油的也杀人,但是都是奉了天命。记住卖油的杀人都是正义的。然而你们这些人杀人,不外乎是两个理由,害怕或是憎恨。而我这个卖油的杀人却不是因为害怕或是憎恨。” “……?” 侍卫没有听懂。 “太守殿下,我今天饶你一命,再不许踏入美浓半步。否则休怪我卖油的一枪要了你的命!” 缓过神来的政赖瞬间感到害怕,发出一声野兽似的嚎叫就逃出去了。侍卫紧跟在他的后面。 “从后门跑吧!” 庄九郎喊道,然后迅速赶到后门,叮嘱大将可儿权藏放过政赖。 一切安排完毕后,庄九郎又下令自己手下的百名骑兵追赶政赖。 他们一直从大垣追到关原,甚至沿着北国街道北上,直到越前。 越前的国主朝仓氏驻扎在首府一乘谷,也称为北陆王。与美浓的土岐氏历来就是姻亲,政赖便投靠在朝仓孝景的篱下。 翌日清晨,庄九郎从大军中分出五百人马,命可儿权藏为大将火速赶往鹭山城迎接赖艺。 同一天,赖艺进了美浓首府川手城,接任了国主之位。 京都方面,庄九郎也进行了疏通。朝廷和足利幕府没有任何实权,只有行赏册封的资格。很快朝廷就下了公文承认赖艺担任美浓守任官,而幕府也公告天下原美浓太守退位的消息。 (先到这里吧。) 庄九郎向赖艺贺喜。 赖艺的心思单纯,他紧握着庄九郎的手,哽咽道: “多亏了你啊!” 而庄九郎则面无表情地任赖艺握住自己的手,淡淡道: “这只是为了实现殿下赏赐深芳野时在下的诺言而已。” 这场政变,使数年前还是一介油商的庄九郎,当上了国主的总管,权势无人可及。 然而,没有人比庄九郎更清楚,权势背后掩藏的不稳局面。能依仗的也唯有赖艺而已,他需要赖艺这个傀儡。 美浓号称有八千骑。 可见这个面积方圆四百里的国家,有数不清的小领主。他们的立场如何决定着庄九郎的安危。 作为赏赐,赖艺把本巢郡文殊城(离现在的岐阜市西北五里)封给庄九郎作领地。 庄九郎仅仅去城里和领地的各个村里看了一次。为了表明自己并不是全无兴趣,他减轻了领地内百姓的租税,相对比美浓其他领地要轻得多。 自然赢得了百姓们的欢心。这个时代的百姓,不像德川时代被法制化成了“阶级”。兵农尚未分离,一旦打仗,小领主就会动员百姓成为骑兵(将校),寄养在百姓家里的农民则被选作步兵。这些人的口碑不容忽视。 庄九郎巧妙地笼络了这些“领民”们。 别忘了,庄九郎在京都还有山崎屋这座金山,与那些靠拼命榨取百姓血汗的小领主截然不同。 总之,他不在这座城里驻守,而是在川手城里盖了房子,好待在赖艺的身边主持国政。 “是不是文殊城不好?” 赖艺有些担心。 “不,文殊城距离川手城太远,不能每日登城伺候殿下。” 庄九郎又意外地获得了一次机会。这个机会来自长井利隆。 利隆是常在寺日护上人的哥哥,庄九郎刚到美浓时,这名老将就对他特别地照顾。 上文也介绍过,此人是美浓的大豪族之一,是土岐的分支,曾是年幼的赖艺的保护人。也正是此人把庄九郎引荐给了赖艺,他是对庄九郎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唯一一位有实力的人物。 而且,攻打川手城兵马的多半数都是长井利隆一族或是下面的家臣们。可见他对庄九郎的支持有多大。 利隆欣赏庄九郎的才能,他相信支持庄九郎就是支持赖艺,而且,这也是对抗不断发展壮大的近江浅井氏、..尾张织田氏等邻国威胁、保卫美浓的唯一方法。 (只要此人在,我就死而无憾了。) 利隆心想。 他患有隐疾。近来几乎一直卧床不起,他预感到自己已经来日无多。 一天,利隆把庄九郎唤到加纳城里自己的病房里,说道: “我放心不下的是赖艺殿下和美浓的安危。为了能让你更安心、更方便地扶持赖艺殿下,我想让你继承我的封号和领地,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简直难以置信。利隆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恐怕全天下没有一个傻瓜,会把自己的城池、领地和封号拱手让给一个不知来龙去脉的外人。 “……” 庄九郎稍微低了低头,仍双手抚地跪着,眼睛却密切地捕捉着利隆的表情。 利隆的眼珠虽略带灰色,眼神仍然清澈。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撒谎或开玩笑的表情。随后他闭上眼像在思考什么,很快又睁开眼。 “庄九郎君,”他唤着庄九郎的旧名,“我很早就在想,什么叫恶人。” (……?) 庄九郎抬起眼。这句话显然很意外。 “庄九郎君,你有没有想过?” “在下曾投身佛门(宗门)。” ——庄九郎的意思是,当然思考过善恶的问题。 “对对,你曾是京都妙觉寺本山的大秀才嘛。你以前说过,日莲宗认为既有大善之人,也有大恶之人。” “不错,不知其他宗门是……” 庄九郎开始涉及日莲宗的哲学。 “日莲宗以外的其他宗门,善恶并无明确之分。法然、亲鸾等净土教认为,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恶。人要靠杀飞禽走兽而食用才能维持生命,要靠女子才能繁衍后代,因此,人生来就要杀生淫贱。可见,人是执迷不悟、无可救药的。恶就是恶,无论是信徒还是修行浅的人,阿弥陀如来佛祖都要救赎,而日莲宗却不这样宽容。如果不信日莲宗的最基本的法典《法华经》,世上就算有善人也都是恶人,会带来灾难,国破人亡。很自然,因为对善恶有强烈的要求,日莲宗的信徒有不少恶人。就算做了恶事,只要念持《法华经》,就能抵消罪孽,正因为有如此方便的教义,才出现了大恶之徒。” 庄九郎娓娓道来。其实他说的,不正是他自己吗? 长井利隆却没这么想。 他完全折服于庄九郎的才华。 “噢,扯远了,我说的恶和恶人不是这个意思。我前思后想,无能的国主、无能的家臣和无能的领主生在这种乱世,是不是也算恶人呢?” “这……” 庄九郎吃了一惊,但心下却是同感。 “你看看美浓。” 长井利隆闭上了眼睛。 的确,美浓在近十年,边境屡次受到浅井和织田二氏的侵犯,虽然每次都出兵迎战,却从未打过胜仗。 边境的百姓们也真是倒霉,一到收割稻子的季节近江的浅井部队都要来袭。 他们来抢稻子。 (要太守有什么用?) 关原一带和墨股附近边境的百姓们都恨得牙痒痒。不光是百姓,这一带的武士们也很凄惨,每次被侵略都要被弑父杀子,积攒的武器和粮食都被洗劫一空。听说牧田村有个叫牧田右近的乡下武士,妻儿被近江的浅井士兵杀害后,沦为乞丐流落京都。 这些悲剧都来自同一个原因。土岐家没有人才。 历代的国主都庸庸碌碌,而辅佐朝政的大臣们也都无所作为。 “连我在内,都是如此。” 利隆叹道。 利隆的意思是说,经营领土的人无能便是最大的恶事、恶人。 “赖艺殿下虽比政赖要强,也仅是如此而已。无法指望他率领大军击败浅井和织田。而且,他也没有勇气快刀斩乱麻,除去历代腐朽的土岐家藏书网的派阀。而我身为辅佐家臣却病入膏肓,无能为力。真是恶人啊!” “……” 这么一说,庄九郎是不是就成了天界下凡的至尊善人了? “照这样下去,土岐家和美浓都要毁于一旦。像我这样的恶人也只有引退。” 利隆的本意是,长井家是土岐家族最大的分支,如果庄九郎继承这个家号来插手美浓国政的话,至少可以死马当活马医。 “所以我要让给你。” ——不会是骗人的吧?庄九郎心想。 利隆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像他这么敏感的人,一定感觉到庄九郎是个危险的人物。然而他也清楚,如果不依赖此人的手腕,美浓的灭亡只是早晚的事。 利隆再无他求。 或许是被病痛折磨得虚弱不堪,历代名门的末裔,有的生来就像利隆一样对名利看得淡薄。而且最关键的是利隆没有子嗣。 庄九郎做了他名义上的养子。 利隆把家产悉数让给了庄九郎,自己则落发为僧,到武仪郡深山里的寺庙隐居了下来。 于是,庄九郎再一次改名为“长井新九郎利政”。短短几年,庄九郎屡次改名,从妙觉寺的法莲房,历经了松波庄九郎、奈良屋庄九郎、山崎屋庄九郎,一度回到松波庄九郎后,又改名为西村勘九郎,直到如今的长井新九郎。 每一次改名,他都迎来新的人生。他似乎打算以多种角色度过自己的人生。 庄九郎升任为加纳城主。 夺下首府川手城后,还不到一个月。 人生变幻莫测。 正可谓是求生之道的名人。 女人的交易 庄九郎当上加纳城主后,每天都很忙碌。 他给自己定了两个目标,并集中了所有的精力和智慧来付诸行动。 其一是笼络号称美浓八千骑的地方武士们。 (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男人,竟然坐上了仅次于川手城的美浓第二要城城主的宝座!) 众人都这么想。擅长察言观色的庄九郎,不可能看不出来。 (不这么想才怪呢!) 庄九郎心里暗自发笑。 要怎么笼络呢? (我自己可不行。) 庄九郎尚不具备这种权威。 (倒是有个办法) 那就是利用新任太守、国主、美浓守、主公土岐赖艺的神圣职权。 虽说是美浓八千骑,也都是镰仓以来扶植起势力的土岐同门、同族或是远近姻亲的关系,也就是说,这个国家其实是由一个巨大的血缘家族构成的。 而太守赖艺,就是这个大家族的宗家(本家)。 当时的日本人对宗家的感情接近于信仰,读者如果不理解这种信仰的含义,就很难理解赖艺对这次当上“太守”的感激之情。 太守一职,不同于后来各地涌现而出的半路出道的大名,而是血亲家族的“神”。 那时的日本民族还是氏族社会的联合体。特别是武士家族。 这里插一句题外话,在日本史的兴衰治乱中,天皇家族能够得以存续,就得益于这一血亲信仰。 氏族的源头是天皇家族。土岐家起源于源氏,其远祖可以追溯到八幡太郎义家,而他的夫人则出自清和天皇。源平藤橘四大姓氏所有的祖先,都归于天皇家。 当时所有的日本人,就连土民在内,远祖的姓氏都取自四姓之一。 比如庄九郎自称的松波姓氏就出自藤原。而后来成为他女婿的织田信长一开始自称藤原氏,后来改为平氏。德川家康则创建了传说中的家系,称为源氏。 总之,日本人所有姓氏的老祖宗都来自天皇。 也可以说是血亲信仰的总本尊所在。因此他的存在也被神圣化,无论是掌权者还是革命者,都无法否定它的存在。 就各地的规模而言,在美浓则为土岐的宗家。赖艺便是美浓氏族集团的“小天皇”,在美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庄九郎出生在京都,他清楚地知道,各代的实权者们是如何巧妙地利用天皇这一非军事的神圣宗主的。 根据这一心得,他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亲自扶持上去的美浓小天皇赖艺。 当然,赖艺的同族中也有不少人心怀怨言。而且不是一般的多。 “别让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靠近殿下。” 他们向赖艺吹着耳边风。 赖艺一直就打骨子里欣赏庄九郎身上散发出的贵族教养,自然对他自诩的家谱也深信不疑。 “什么叫‘不就是个油商’?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他可是生在北面武士(仙洞御所的武官)松波氏的宗家,松波氏则出自藤原氏。虽不比公卿和殿上人,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既然美浓源氏的宗家土岐赖艺给庄九郎的血统做担保,那么同门上下左右的人就不好再说什么。 “就算他出身高贵,”他们仍不肯让步,接着说,“却诡计多端。” “住口!” 赖艺的反应,归功于庄九郎平日里悄悄疏导的结果。 “正因为此人的谋略和正义,我才当上了太守。如果像你们说的是诡计,等于说我对太守之位怀有不轨之心。也就是说你们对我的地位存在异议。你们反对他,我不得不怀疑你.99lib?们有谋反之心。还有人想说什么吗?” 众人一听都不说话了。 第二个目标是要牢牢地控制住小天皇赖艺。 出身显贵之人,往往没有定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改变心意。 (要想紧紧抓住赖艺。) 得用女人。 也只有这个办法。 如今的赖艺当了太守,得到府城川手后,在好色这一点上更加肆无忌惮。 “我说新九郎。”赖艺唤着庄九郎的新名字,面带迟疑之色,吞吞吐吐。 “您有什么吩咐?” “还是算了吧。” “到底什么事情?” “我有个愿望。” “哈哈哈。我长井新九郎利政既然能让您当上美浓国主,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如果主公您想要天竺空中飞翔的金翅膀小鸟,我也会给您逮来。” “真的?” 赖艺顿时眼睛发亮,像个孩子。红肿下垂的下眼睑暴露了他的荒淫无度。 “您倒是说呀。” 庄九郎倒真是想知道这个傻瓜在做什么梦。只有这样,才能把握他的精神状态。 (这头蠢猪想干什么?) 庄九郎面带微笑,平静地问道:“难道您想要整个天下?” “怎么会,我可承受不起。” (我想也是。) 庄九郎在心里暗自发笑,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当上国主进而觊觎天下本属人之常情,赖艺却没有这方面的野心。 “那么就是邻国的尾张了?不过,说起邻国还有近江和东边的信州呢。” “信州太冷了吧。” 赖艺答不对题。 “您怕冷吗?” “我最讨厌洪水和下雪了。你应该知道的。”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近江怎么样?湖东的土地肥沃,天下英雄们都垂涎三尺呢。” “近江没有好鹰。” “哦,这样啊。” 鹰对于画家赖艺来说,是个永不厌倦的话题。除了鹰,他什么都不画。直到今天,美浓的老居民们家中还收藏了几幅“土岐之鹰”的作品。由此可见,赖艺似乎每个月都要画上几幅。 “如果您不想要领地,那我就提几个对您怀恨在心的家伙(地方武士)的人头来见您怎么样?” “哪有?” “不能这么说。您的身边就有。” 庄九郎眼前浮现出自己的反对势力头目长井利安的脸。 “哈哈,那不可能。” 赖艺在这一点上深信不疑。也是,不可能有人会反对美浓的神圣宗主。 “新九郎,我想要的是女人。” “哦。这太容易不过了。天底下有一半是女人。” 庄九郎开心地笑了。赖艺一看反而着急了: “新九郎,我说的女人可不是一般人。” “当然要长得美对吧。主公的喜好我还是很了解的。” “除了美,还有一个愿望。” “欲望乃人之常理。是什么呢?” “我想要天子的内亲王。” 天啊,这个傻瓜。庄九郎一瞬间感到愕然,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谢谢主公明示。我马上就去调查清楚。” 他拔腿就要走。 “新、新九郎,你可答应我了啊!” “遵命。” “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可不能让我空欢喜一场。” “我山崎屋,”长井新九郎自觉失言,赶紧改口道,“我做过不守信用的事情吗?” “那倒是。不过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 “再难,也不如当上美浓国主那么难吧。” “你不会随便找一个京都女人装成内亲王来骗我吧?” “不是我吹牛。新九郎还在山崎屋卖油的时候,质量就是天下第一。保证货真价实。而且,您现在..不是也堂堂正正地当上了太守吗?” 他的意思是自己拿来的东西绝对值得信赖。 “那 5c31." >就有劳了!” 赖艺双手合十。 当上美浓君主后,他想迎娶高贵的女子来证明自己的荣耀。 毕竟,赖艺也是个男人。上京拥立天子,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关白或是将军来发号施令,或许是战国男儿的作为,然而赖艺却要走背后的捷径,弄到天子的女儿来获得近似的快感。 (在床上夺取天下。) 庄九郎从心底看不起赖艺。 “主公,您要休掉现在的夫人吗?” “怎么可能。无此打算。” “娶过来当偏房?” “正有此意。” “有点难啊!” 庄九郎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清楚要明媒正娶反而更难。公卿最高级别的五摄家公主在这种乱世中或许还愿意下嫁地方豪族的宗家,以内亲王的身份哪怕嫁给有实力的大名当正房都不太可能。 (偏房可能性更大。) 庄九郎退出了大殿。 回到加纳城,庄九郎马上向赤兵卫说明了原委,令他急速回京调查天子共有几个公主。 赤兵卫出发时,庄九郎叮嘱道: “如果需要我前去牵线的话,马上差信使通知我。” 没过几天,赤兵卫果然派了信使带了信来。打开一看,(这也是人写的字?)简直让人倒胃口。 ——有一人。 信中写道。语言粗俗就意味着不敬,庄九郎苦笑着把信撕碎扔了。 庄九郎告诉深芳野和城里的心腹们说: “我要到山里去祈福,不能对外人透露。有人问起就说在患病静养。” 乱世当中,一旦得知城主外出,且不说城外的势力,城里也有可能出现叛乱。 庄九郎让耳次等十名家丁假扮成油商,自己也穿上原先的装束,乘着天黑出了城,沿着中仙道向京都直驰而去。 到了山崎屋,店里还像以往一样忙忙碌碌地装货、发货,繁荣景象和庄九郎在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可以看出杉丸等管家们齐心协力地守卫着店铺。 庄九郎径直进了庭院,杉丸猛一看见他,就像白天见了鬼一样失声叫道: “天啊,姑爷!” 他没想到庄九郎不打招呼就回来了。 “有什么奇怪的。”庄九郎店里店外绕了一圈,察看了下人和管家们的工作,满意地点头道,“大伙儿干得不错。” 他又揭开油桶的盖子,用手指蘸了油放到嘴里尝了尝。 片刻后,他欣慰地说:“质量和以前一样。” 俨然变回了山崎屋庄九郎。 “我马上去通知万阿夫人。” 杉丸几乎跳跃着就要离去,庄九郎拦住他道: “我要让她吓一跳。” 庄九郎在庭院里冲了冲脚,脱掉身上的脏衣服,换上最近流行的绸缎和服,系好腰带后又蘸了水整理好头发,恢复了京都头号大商人的打扮后,转头对美浓带来的侍卫们说: “店里的和美浓来的都是一家人。店里的人要好生招待。” “遵命。” 向来崇拜姑爷的杉丸,回答得干脆利落。 “交给你了啊!” 庄九郎走向里间。 万阿正在自己的房里。 满院的绿树把照进走廊的阳光都染成碧绿色。 万阿正坐着,手里绣着一块锦帕,庄九郎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双眼。 “谁、谁呀?” 万阿冷不丁吓得一哆嗦。 “是我。” “啊!相公!” 万阿欣喜万分,急忙想拽开庄九郎的手。 “就.这样,别动。” 庄九郎从后面抱紧了她。她的身体比深芳野更饱满丰腴,激起了庄九郎久违的渴望。 “这个姿势就好。” 庄九郎仍捂着万阿的眼睛将她放倒,直接从后面进入了她的身体。 “这、这可不行,有人会来的。” “我们是夫妇,有什么好怕的。谁想看就看呗。” 很快,庄九郎的欲望传给了万阿,万阿也渐入佳境。 她的眼睛仍然被蒙着。 “让我看看你的脸。” 万阿喘息着说。 夕月 深夜,庄九郎独自回到房间。风尘仆仆地从美浓一路赶来,要是普通人早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庄九郎却丝毫没有倦意。 (世上没有比干事情更有意思的了。) 他想。 这也是他不知疲倦的原因。 旁边点着的一盏烛火忽然晃动起来。 ——哗的一声,外间的门被拉开了。 “赤兵卫来了?” “正是。” 外间有人应道。 “进来吧。” “好嘞。” 赤兵卫进来后伏地跪拜,遮住了一向丑陋的面孔。 耳次也尾随着进了门。 “你先过来。” “冒犯了。” 赤兵卫屈膝上前。 “天子 7684." >的闺女……” “应该叫内亲王。” “呃,那个女的。” “女的?有失礼数。赤兵卫,别忘了你是我的手下。总有一藏书网天要当大名的,还总是像在妙觉寺一样粗俗无礼可不行。” “嘿嘿。” 赤兵卫连笑容看上去都让人不舒服。看样子这辈子都休想当上大名了。 “合适的有一个。” “你的信里说过了。什么样的人?” “十八岁。年纪虽然大了些,却是个美人胚子。——就怕大人……”他指着庄九郎道,“见了会起歹心。” 他脸上浮起淫笑。 “叫什么名字?” “香子。” 庄九郎点点头,若有所思。 内亲王在宫中被称为“内姬御子”。明治的皇室典范是指嫡出的皇女或是女子的嫡孙、嫡玄孙等正妃生下的女子。庄九郎的时代还适用奈良朝代传下来的“大宝律令”,即使母亲不是正妃也被称作内亲王。 香子的生母据说是宫中打杂的侍女,受到了先帝的临幸。 内亲王大多终生不嫁。其中有不少出家为尼辗转在京都、奈良等多处寺庙,或是任伊势斋宫一职。 香子原本要到京城堀川百百町的宝镜寺出家为尼,却由于寺里围绕后继人出现纠纷,又错过了嫁给亲王或公卿子弟的时机,只好蓄发隐居在嵯峨小仓山山底的一幢小房子里。 “哦,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庄九郎虽然高兴,但同时也不禁为佳人感到惋惜。 如果她的生母出自公卿家庭,寺庙的后继人一定不成问题,或是她的父皇尚且健在的话,一定不会如此凄惨。 宫中是最薄情的地方。 虽说是先帝遗孤,却如同失去了娘家一样,香子会被宫廷社会渐渐遗忘吧,庄九郎心想。 (只有让我来保护。) 庄九郎突然涌起了同情心。 “另外,香子内亲王还有什么特点?” “这可难了。虽说也有公卿上门提亲,她本人却推说曾经一心向佛——不愿再抛头露面。” “这样啊。” 庄九郎点着头。香子一定是对繁杂不堪的世事感到厌倦了。 “你们干得不错。” 他分别奖赏了赤兵卫和耳次一锭银子。之后的事情就超出这两人的能力了。只能依靠庄九郎的智慧和才华。 次日,庄九郎叫人备了马,戴上乌帽后穿了一件素净的夹袄,佩戴着一把黄金质地的上好宝刀,只身出了山崎屋。 他要去嵯峨野。 (心情激动起来。) 古老的歌谣里唱道: 小仓山山麓 故乡的夕雾 不见房屋 只听见锤布声 眼前的嵯峨野正呈现出歌中?99lib?连绵不绝的丘陵、松林、竹丛的景象。乡间升起袅袅炊烟,一轮弯月挂在远离京城的天边。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幅大和绘。 一人一马把月亮甩在身后,奔驰在嵯峨的原野上,更像是画龙点睛。 远处传来了锤布声。 (果然和老歌里唱的一样。) 他停在一座当地人称为日裳宫的小祠堂前。 勒着缰绳,他骑在马上四处打量。 听说,古代嵯峨帝有个宠妃叫嘉智子。 人们都称她为“檀林皇后”,其美貌不在中国的西施、毛嫱之下。 可惜红颜薄命。奄奄一息时听到天皇深深的叹息声,为了不让天皇过于伤心便留下遗言道: “把我生前的衣服从小仓山上扔向嵯峨平原。” 她的上衣落到对面的中院乡,村民们建了一座“里柳社”来纪念她。而下装的红裙子则掉到日裳宫的所在地,至今祠堂里仍供奉着那条裙子。 (有情调。) 庄九郎策马继续前行。经过二尊院的门口,穿过中院乡的小道后向北而行一直到了清凉寺的西门。 穿过杂草丛。 对面是一座小庵,四周围着简陋的篱笆。 (就是这里吧。) 庄九郎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旁边的柿子树上。 夜色渐浓。 格子门上倒映着灯光。要是王朝时代的对歌歌手在的话,想必一定会从腰间拔出笛子吹奏一曲吧。 庄九郎叫住了砍柴路过此地的村民。 “这座庵里是不是住着先帝膝下的香子公主?” “哦,正是。” 庄九郎故意长叹道:“虽是乱世,也着实可怜。高贵之身却被冷落在此。篱笆周围杂草丛生,也没个人帮着打扫。” “……” 村民吓得战战兢兢。 “砍柴的,”庄九郎喊道,“王朝繁荣时,村民的心意也纯净,就连皇后掉落的上衣都拿来供奉。如今内亲王孤苦伶仃地住在这里,却连一根草都没人拔。” “……” “砍柴的,你每天路过这里几次?” “哦,一次。” “那就对了。不可能看不见屋檐上长出的杂草吧?为何不拔掉呢?” “这,这……” “我叫你拔草。”bbr> 庄九郎厉声说道。 意识到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从马背上取下硕大的钱袋,吩咐道: “分给村里人吧。” 村民愣在原地。足足有五贯之多吧。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永乐通宝。 “从今天起整整一年用这些钱,种萝卜的送萝卜,晒鱼干的送鱼干,收稻子时送大米,没东西可送的就过来拔草。” “您,您是什么人?” “我是美浓太守土岐殿下的管家、美浓加纳城城主长井新九郎。” “啊?” 村民抱着钱袋颓然跌坐在地。 “我有事进京来了。今天天气不错,我来嵯峨野四下走走,望见这座草庵不禁凄然泪下。” “对、对不住啊!” “用不着道歉。” 庄九郎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墨,铺开纸张洋洋洒洒地写下一曲短歌。 露霜满天 移居小苍山 晒不干的衣袖该变形了 这首歌并不是庄九郎作的,而是以前闲居在此的短歌诗人藤原定家所做。这种场合,比起自己作诗,倒不如借用古人的诗歌来得优雅。 庄九郎拔下刀鞘上附带的黄金刀柄的小匕首,和短歌一并交给了村民。 “明天经过此地时,把这个投到庵里吧。” 说完,他掉转马头回去了。翌日,庵里的香子却发现了周围的异常。 有人把萝卜堆到屋檐下,有人把米缸扛进院里,还有人在屋顶和院里除草、重新捆扎篱笆,人来物往,好不热闹。 “发生什么事了?” 香子询问婢女。出身农村的婢女从丹波就一直跟随自己,两人在庵里相依为命。 “不知道。” 婢女也摇摇头,一无所知。 这时有个村民递上那把黄金匕首和短歌。 说是美浓太守土岐氏的管家长井新九郎送的。 (还真有一套。) 看来这个蛮荒之地的东国(美浓以东称作东国)武士还颇有教养。 而且还是个巨富。随手就能向村民们施舍五贯永乐通宝,可不是一般的财力。 (虽说武家有钱,美浓又靠近京都,更是非同寻常了。) 她也感到嫉恨。为何村民们都能得到钱财,自己却只有一首短歌。 (虽说讲究面子,不过也可看出此人不世俗。) 香子忽然想见见他。 “什么样的人?” 她从走廊上俯下身,询问正在干活的村民。 村民们把昨日砍柴的人找来了。 “举止文雅。” “年纪呢?” “三十一二吧。” “眉目长得如何?” “京城都少见的清爽,骑一匹短毛长腿马,很是耐看。” 香子更想见见了。 估计没有女人会不动心的。香子也不例外,哪怕只看一眼。 此时,庄九郎正躺在山崎屋的房里。 万阿在沏茶。 “听说你又改名了?” “是啊,叫长井新九郎了。美浓国有座加纳城,城主就姓长井。” “比上次的西村还要厉害吗?” “当然。美浓的国主不是 59d3." >姓土岐吗?其次是斋藤。长井和他并列,有自己的城府和庞大的封地。” “什么时候到京城来当将军呢?” 万阿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盼着庄九郎当上将军在京城建府邸时,自己能坐上将军正室的宝座。 确实有这个计划。 不过要想实现,却还有很长的距离。 “美浓拥有天下最强大的兵马。得美浓者得天下。只要当上了美浓国主,天下就是掌中之物了。” “要是万阿老了,相公会嫌弃吗?” “怎么会呢。万阿的肌肤可是岁月不侵。自从我去了美浓,发现万阿越来越年轻了。” “说得倒好听。” 万阿咯咯地笑起来。 她把茶杯送到庄九郎面前。 庄九郎起身端着茶杯,看着庭院。 嵯峨野的蓝天似乎浮现在眼前,真想今天再去看看。 (算了,就像好酒需要久酿一样。再缓上两三天吧。) 庄九郎打消了这个念头。 “相公这次回来,是为什么事?” “为了万阿你呀!” 庄九郎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万阿心想,嫁给这个稀奇古怪的男人,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明天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看店呗。” “带我再去一次有马的温泉吧。” (是有那么回事。) 有马对庄九郎来说好像已经很久远了。而那却是万阿与庄九郎之间唯一一次欢愉的回忆。 “那次很开心。” “是啊。” 庄九郎心里却想起了内亲王香子。这么好的女人拱手让给土岐那个蠢蛋,实在是太可惜了。 风云突变的战国乱世,不少外地的大名们派人到京城,花钱买了公卿家的女儿带回领地。 (这个女子,侥幸从这些买春的家伙们眼皮下溜走了。) 虽说是侥幸,对庄九郎来说确实是奇妙的缘分。 第三天,当阳光照进爱宕山时,庄九郎单身一骑行走在嵯峨野的土地上。 香子 庄九郎敲门喊道: “有人在吗?” 等着有人答应。 已经过了正午,阳光开始倾斜。 嵯峨野的蓝天一尘不染,映着眼前的小仓山上红松的赤红,很久没回京城的庄九郎很是享受此番美景。 美浓的松树多为黑松。 就算偶有红松,也不是京城这种优雅的朱红色。 (一样的松树,还是京都的更美。) 天子脚下,连树木都别具品位。还是因了这片优雅的山河,才滋生了都城的文化? (要是把都城建在红松稀疏的东国坂东,估计房子和人们的衣着都该变样了吧。) 庄九郎提了提刀把,欣赏着四周的景色。 (总有一天,我要回来的!) 在都城竖起印有自己家徽的大旗,是生于战国乱世的男儿的梦想。 (我要当将军!) 并不是做梦。去美浓的第七年,自己不就有了今天的地位了吗? 屋檐上挂着竹筒。 竹筒里也长了草,草穗在风中摇晃着。一只麻雀停在上面,门开时,麻雀飞走了。 婢女伸出头问道:“哪一位?” “美浓来的。” 庄九郎说完掏出笔,展开一张树皮纸在后面写上了“美浓国加纳住民长井新九郎藤原利政”几个小字,递给了婢女。 “长公主不见外人。您有什么事?” “如果我是无位无官的乡下武士,不见也就罢了。最少也要隔着屏风让我听听声音吧!” “您有什么事呢?” “求爱。” 庄九郎飞快地把钱塞到婢女手里。 婢女一时愣住了。 求爱。 婢女喃喃自语着,身子开始发抖。眼前的这名乡下武士气势凌人。仗着财大气粗,竟然妄想见到内亲王。 香子在房间里。 庄九郎的声音清晰有力。香子竖起耳朵听着。 ——想见见此人。 他的声音带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开始作用于香子的身体。 香子拿起案几上的铃铛,用指尖晃了两下。 婢女连忙来到香子的房门口跪下,“您叫我吗?” “对。” 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香子轻声道: “有客人吗?” 婢女只好把门拉开一条缝,塞进来刚才庄九郎写的树皮纸。 香子把双手交叉拢在袖中,也不去取榻榻米上的纸片,而是远远地探过头来看。姿势并不优雅。 “美浓的长井新九郎利政呀……” 她像个男人一样念道。果然是三天前来过的武士。 香子生就一双单眼皮,睫毛短而浓,眨巴眼睛时上下扑闪,看起来清纯脱俗。 “要怎么办?” “领到廊前 4e0a." >上煎茶吧!” 香子吩咐道。既没说见也没说不见。 婢女一一照做。给庄九郎上了茶。 庄九郎坐了下来。 端上来的点心是晒干的柿子。 “长公主怎么说?” 庄九郎问道。 “她只是让我上茶。”婢女老老实实地回答。 (想要试探我。) 对面的房间拉着帘子。也许香子正从里面观察着庄九郎。 庄九郎想象着里面婀娜多姿的女子。 事实上,香子坐在案几前,右手托腮凝视着院子的墙脚。 (为何要呈上物品来接近自己呢?) 香子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清楚地知道,虽然在皇宫受到冷落,到了俗世却是尊贵之躯。 (来做交易的吧。) 美浓的国主土岐家在足利的全盛时期势力强大,领地覆盖了伊势和尾张,府城的川手更是足以和京都、镰仓、山口等并驾齐驱的大都市。香子从熟识的公卿口中听到过诸如此类的人文地理。 顺带提一下,那个时代的公卿失去领地走向没落时,就会投靠地方的大名,寄人篱下。 “哪里哪里很富强。” 长满了蜘蛛网的皇宫?99lib?里,只有这些传言经久不衰。 公卿破落的府邸里一旦生了漂亮闺女,京城里的商人就会上门做媒,把这些女孩儿带到地方大名家做妾。 对方的大名自然会向娘家的公卿赠送相应的彩礼。如果再生了孩子,父母就乘机前去投奔的情况也不少见。 因此,就连香子都知道这一点可以看出,她们所处的社会太熟悉战国的地理环境了。 大名中喜欢公卿出了名的要数周防(山口县)的大内氏,只要有公卿来投靠,他都一律接收,因此,府城山口甚至被称为“西京”。 (土岐赖艺也是个花花公子。) 香子有所耳闻。她仍旧拢着双手坐着。 脸上未施粉黛。对容貌颇有自信吧。不过这个女子天生丽质,确实用不着化妆。 “——” 香子摇铃唤来了婢女。 “有什么吩咐?” “点炭火吧。” 她简短地命令道,还附上了一个“点香”的手势。意思是稍微点一些炭火就够了。 香子自己则开始准备香炉。 很快炭火就拿过来了,香子把它们用灰盖上,等了一会儿后埋上香。 她想在屋里熏香。要知道香料的价格昂贵得如同宝石,香子的出身决定了她就算再窘迫,也不能缺少这一类的东西。 室内香气缭绕。 香子靠在案几前,想稍稍打个盹。 不想却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庄九郎还在走廊前等着。 虽然不是很有耐性,他还是耐心地等着藏书网。 (看来这个女子自恃清高。) 庄九郎发挥着想象力。 他觉得贵族生来就是有缺陷的。土岐赖艺也是贵族。不过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乡下贵族,而且有家财和武力的背景,和京都正统的贵族性质完全不同。 京都的宫廷是最容易滋生恶人的地方。数百年以来,这里一直操纵着拥有财富和武力的人,而且一直受到尊崇。 ——宫廷的这些人也称得上是人吗? 而公卿中就不乏这种人。在他们这些京都贵族的眼里,土岐赖艺简直就是(拥有财富和武力的)神仙。 (香子也是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不能大意。) 就连庄九郎也如此谨慎,可见香子让他等的时间太长了。 香子醒了。 (对了,那人还在不在?) 她皱了一下眉。为了让这个美浓的乡下武士知道自己的价值,让他等待是唯一的办法。 香子摇了铃,唤来庵里唯一的婢女,庄重地下令道: “把他带到南侧,在院子里赐座。” “是。” 婢女穿着草鞋窸窸窣窣地走过来。 “请。” “那是答应见我了?” 庄九郎解下刀立在院子角落里,绕到南侧坐在地上。 眼前是一扇白色的拉门。 夕阳的余辉照在上面。没有丝毫打开的动静。 这时,门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庄九郎伏地跪拜道: “长井新九郎利政求见。” “虽然不知详情,”里面的人开了口,“听说你帮助了村里的人。谢过了。” 房门紧闭,可能是被当作皇宫的竹帘来用。 (怎样才能看到脸呢?) “新九郎,你来此地有何贵干?” “想和您聊聊。” “你没有爵位吧?” “确实尚未有官职。不过,在美浓拥有五千兵马和一座城。而且作为土岐美浓守的管家掌管朝政。” “是吗?” 并无下文。 庄九郎抬头望了望暮色:“太阳要下山了,我明天再来。这个是修缮房顶的一点心意。” 他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两放在门口。 尚有余光的天空,升起了第一颗星。 庄九郎到山桃树下牵了马,沿着草庵旁边的坡道下去了。香子从开了一条缝的门后凝视着他的背影。 次日,庄九郎又来了。 还是绕到南侧坐下。 香子似乎也等不及了,早就坐在了门后面。 “天气一直不错啊!” 庄九郎打破了沉默。这样等下去,恐怕等上一百年也不会有结果。 “是吗?” “呵呵,您坐在门后,自是看不到这么好的天空了。” 庄九郎决定采取行动,他单脚踩在走廊上,两手“哗啦”一声左右推开了门。 香子并未像武家的姑娘一样喝斥“不得无礼”,而是静静地微笑着。 “我看美浓并不懂礼数。” 香子说。庄九郎也不示弱: “看一下天空应该不需要礼数吧!” “唔。” 香子似乎很满意这种回答。 “你说的不错。” “在下惶恐。” 庄九郎屈膝跪下,从怀里掏出一双崭新的草鞋,摆在门口。 “出去走走吧。坐在后山的青苔上讲讲美浓的事情怎么样?” 屋里太拘谨,不能畅所欲言。 香子有点心动。 (听上去不错。) 她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就已经落入了庄九郎的如意算盘中。 庄九郎牵着她的手穿好鞋,穿过院角的柴门从小路向后山走去。 走了两百步开外,树林更加茂密,一棵红松的树根上爬满了嫩绿的青苔。 “坐这里吧。” 庄九郎扶着香子坐下,自己也在下方找了个地方坐下。 香子这才惊奇地发现,庄九郎的面前竟然有一个石头围起的火炉,上面放着茶壶,炭火烧得正旺。 不仅如此。 树林里不知从哪儿冒出七八个衣着华丽的男女,敏捷地搭好临时用的水池和屏风,并送来了茶具。 “饮茶吧。” 庄九郎熟练地沏好茶,递给香子。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香子正看得眼花缭乱,庄九郎用他特有的磁性嗓音说道: “最近流行的饮茶真是方便啊。一碗茶就可以除去俗世间的高低贵贱和繁冗礼节。” 确实,茶席上只有主宾两种身份。 庄九郎是主人。 “再来一杯吧。” “不用了。” 香子拈起掉落在粗布衣服膝盖上的松叶,看着庄九郎问道: “不过利政,你找我这么一个被世间抛弃的人,有何用意呢?” “因为爱情。” 庄九郎擦拭着茶杯。 “爱情?” “对。先不谈身份。只是男女之间的对话。我知道很难。古代的诗歌和故事里都没有这种爱情。” “有多难呢?”香子侧着头,接着又问,“利政,不过是想用金钱做交易对吧?那你看我值多少钱?” 出乎庄九郎的意料。 “您真有趣。” 庄九郎顿时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女人。 “您要多少才肯卖了自己呢?” “哦。” 很难定价。果然如同庄九郎所言,即便在 href='2540/im'>《源氏物语》或《古今集》中,也找不出类似的爱情。 小仓山问答 一阵风吹过红松的树梢。庄九郎微微眯起眼睛。 他擦拭着膝上的茶杯,思考着内亲王香子的“定价”。 “值多少?” 香子似乎很享受这个话题。 (这个女人不简单。) 庄九郎竟然答不上来。也许眼前的这个女子太狡猾,无法对付。 庄九郎沉默着。 这时,下人们送上了膳食。 “稍备薄酒。” 庄九郎谦虚地说。其实很是丰盛。 第一道席 七种菜 第二道席 五菜两汤 第三道席 三菜一汤 此等膳食,就算在如今京城里日渐衰弱的公卿圈子中,也是很少见的。 庄九郎取出酒盅和锡制的酒壶,端到香子面前。 他的姿态优雅。 香子面前摆着三个红木酒盅,从上而下叠放着。 香子略施一礼,拿起最上面的酒盅。 庄九郎注上了酒。 这叫做初献。茶席上的酒并不适合豪饮之人。分为初献、二献和三献,主人注满三次便结束了。 香子却看着庄九郎笑道: “只能喝三盅吗?” 可了不得。看来这个女人酒量不小。 “如您所愿。” 庄九郎低头献着殷勤,心里却想,看我不把你灌醉。 总之,这场野外的盛宴是为了这个女人准备的,庄九郎可谓费尽了心思。 如厕就是一例。 他甚至带来了移动的厕所。出自庄九郎的考虑,四周用小屏风围住,中间放着木板铺成的厕盆。盆下挖有小洞,为了不出声音,还特意在洞里点上了杉树的枝条。 用过餐后,婢女搀着香子到杉树林另一端的厕所。 香子蹲下身子。 屏风上的画跃入眼帘。山为远景,参天的孤松为近景,树根的岩石上坐着一名中国装束的男子正抚琴而奏。 (咦——) 香子感到惊奇的是,那名抚琴男子的脸像极了庄九郎。 (不可能。) 她看了又看,觉得画里的人就是庄九郎其人。 当然,庄九郎的聪慧和细致还到不了这个地步。只是凑巧而已。 准确地说,香子之所以产生这种错觉,说明她已经被庄九郎藏书网设计的独特的音律色彩所俘虏。 香子出来了。 前面的崖角下流着清泉。她用竹筒舀了水洗手。 “请伸出手。” 婢女准备好了手帕。香子顺从地伸出双手。婢女小心地用帕子擦净了水。 拨开羊齿草,沿着小径,穿过杉树林,回到杂树林中庄九郎的身旁。 却变了一番景象。 刚才的茶宴已被撤走,只留了一张茶席,上面放着简朴的酒具。 酒具换了新的。 青竹削成的简朴的竹筒用来注酒,杯子则是陶瓷的。 山菜、干鱼和蘸酱分别盛在青竹的竹节制成的容器里。 “请。” 庄九郎举杯邀酒。 香子醉了。 却未见仪容失态,想必归功于高贵的出身吧,庄九郎心想。 只是一说话,她就咯咯地笑。也许她一喝醉就爱笑吧。她像要融化在笑容里,随着醉意加深愈发地笑靥如花。醉态十分可爱。 “新九郎。” 她唤着庄九郎的新名字。 “价钱考虑得怎么样了?想出多少钱要我?” “绝对不会少。” 庄九郎也醉了。虽然他一向酒量不浅,和香子把酒言欢却不知不觉地醉了。 (对方没醉,自己倒先醉倒了。) 天色开始接近黄昏。 庄九郎的侍从们在茶席旁边点起了篝火,照亮着两人。 “怎么样?” “那这样。美浓有个村子叫厚见郡高河原村,把这个村子送给您吧。” “不行。” 香子左右摇着头。和醉酒之前相比,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娇媚无比。 “大米产量有两百七十石呢。” “不行。” “那就换成本巢郡前野村吧。这里能产三百二十石。” “还是不行。” 香子妩媚地笑着。 “还不行吗?厚.99lib?t>见郡宇佐村怎么样?五百四十石呢。” 庄九郎狠心开着价。 为了迎娶一个小妾,开出如此高的天价,在美浓可以说是前所未闻的事。 “不行。” “只好换个大点的村子了。嗯,这里怎么样?” 庄九郎脑海中浮现出土岐家的土地分布图和各个村庄的风景,筛选着合适的对象。他正想报出村名,香子发出一串娇笑声打断了他。 “嘻嘻,听乡下武士说话还真有意思。这次又是哪个郡的哪个村呢?” “是……” 庄九郎忽然顿住了。他察觉出香子在捉弄自己,不禁气血上涌。 (也不想想看!) 就算你生来就荣华富贵,也不过是一介妇人之身,武士浴血奋战才能夺到一座村庄,岂能相提并论。 (不过话说回来,这具身体是用来献给赖艺的。) 庄九郎强压怒火。 “是厚见郡六条村。产米一千八百九十石。” “好像涨价了嘛!” 香子不置可否。 “新九郎,美浓国想要我的话,去倒是有可能。不过需要向我的保护人,亲王、关白或是某某大臣进献财物。还要进贡给皇室。这样一来,恐怕倾尽整个美浓的钱财都不够。” 庄九郎倒是考虑到了这些。他觉得,有数块黄金和几匹绸缎也就够了。 “您是说想要美浓?” 庄九郎苦笑道。 “这样,皇室和公卿就能有不少的进账。你也能得到册封吧!” “我不稀罕。” 庄九郎的热度顿时冷却下来。 “就算官做得再大,在这种战国世道又有什么用呢。当上关白,邻国的大军便会来袭,不过南柯一梦而已。武士只能靠过硬的本领,要官爵有什么用?” 庄九郎一改先前的被动局面,开始反攻。 “长公主您说想要美浓一国的财富。好,那就把美浓送给您。只是,领地就好比武士的血肉。就算要给,也要抢了别人的领地后才能给。” “要抢邻国的尾张吗?” 看来香子熟知地理。 “那怎么行?如果抢到一个尾张就交出美浓的话,迟早会被其他的邻国消灭。” “那把近江也.99lib?抢过来吧!” “要平定天.?下六十四州,四海稳定后,才能划出一国送给您。整天念经拜佛的皇室和公卿们想占便宜可没那么容易。一国的代价可是沉重的。” “所以想用村子?” “这已经是切肤之痛了。” “那算了吧。” 香子说。 庄九郎突然放声大笑。惊得窝里的山鸠都飞向空中。止住笑后,他说: “好 5427." >吧。算了吧。” “先敬上一杯。” 庄九郎拿起盛酒的青竹,给香子的杯子注上酒。 “请干了吧。我也干了。这件事不提了。禅宗说一期一会。普天之下的几亿几千万人,又有几人能够相识结缘呢。想必前世因缘不浅啊!” 庄九郎仰脖干了酒,擦了擦唇角,朗声道: “不是吗,长公主?您面前的不过是有一面佛缘的男人罢了。” 庄九郎又注满酒,说道: “而我面前的,也不过只是一名受轮回菩萨指引前来的女人罢了。” 他摇晃了一下身体。 “我们一男一女由于奇妙的缘分在一起把酒言欢,现在就此别过吧。既然缘分可贵,就该尽欢才对。” 庄九郎已经醉了。但他的醉态却不失风雅。土岐赖艺之所以欣赏庄九郎,就有这一点原因。喝醉后他说话的声音别有风韵,虽是醉话却词藻华丽,有时连唱带跳的,连京城的名流都自愧不如。 “跳舞吧!” 庄九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就跳敦盛吧——” 他开始缓缓起舞。 无人伴唱,也没有乐器伴奏。 然而,他的舞步,就如同从某个方向听到了音乐一般。 香子也被庄九郎感染,开始吟唱。起初还是低声附和,渐渐地声音变得高亢起来。 庄九郎跳着。就像羽毛轻柔地随风飘动。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篝火烧得很旺,火星似乎要烧焦了树林上方的星空。 庄九郎的侍从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山里只剩下一堆篝火和两个人。 一曲舞毕,庄九郎跌倒在茶席上。 “我醉了。” 他望着星星。 “长公主也跳吧,我来唱歌。” 香子轻巧地站起来,翩然起舞。 她跳的是曲舞。 坠落凡间的仙女怀念再也回不去的天界,就像“眺望天际彩霞满天”所唱,仰望着遥远天际时的风情万种,岂是用言语能够表达的。 ——熟悉的天界,云彩何时才能回归。 香子佯装羡慕云彩的样子,把自己当作被藏了羽衣而无法回到天上的三保松原的仙女。 “呃,该不会是,”庄九郎边唱边想,“暗示要下嫁美浓吧。” 香子快要跳完时,庄九郎又站起来。 “我来演配角吧。” 他开始扮成偷了羽衣的渔夫。香子也继续跳着。 还不时发嗲。这点倒是出乎意料。 香子打着拍子时,庄九郎忽然抱住了她。 “给我羽衣吧。” 他在香子的耳边呢喃道。他所说的羽衣是指香子的身体。 香子并未拒绝。她早已沉醉在庄九郎的风雅中,已是樱唇微启。 庄九郎吸吮着。香子也热烈地回应。两人唇舌交缠,庄九郎欲火焚身。 “这个女人已经和男人睡过。”庄九郎心想。 或许可以说,他心里的石头放下了。 香子就在他的身下。 此时的内亲王,不过是个女人。而庄九郎亦不是普通的乡下武士,在男女之事上,他的本领不亚于武功修行。 香子也放松下来,她的眼里满是星星和篝火,有好几次,眼前甚至一片漆黑。 庄九郎紧紧抱着她。就如同他视做理想的大圣欢喜天的佛像一样,变幻着各种姿势搂抱着女神,让她欢笑哭泣。 香子恍如置身于魔王的身下。压在身上的高大身影,呼出的气息带有燎原之势。 他的气息很快就化作铿锵有力的《法华经》经文,香子不知不觉地沉醉其中: 尔时佛告诸菩萨 及一切大众 诸善男子 汝等当信解 如来诚谛之语 复告大众 汝等当信解 如来诚谛之语 又复告诸大众 汝等当信解 如来诚谛之语 香子觉得整个人漂浮了起来。 恢复意识时,十五的月亮挂在山顶上,又大又圆。 “这是天堂吧。” 香子喃喃道。 “长公主,不光是嵯峨野才有这么好的月光,美浓的名胜之地长良川的河畔也不差。您离开京都吧!” 香子此刻就像乖巧的小女孩儿般,毫不犹豫地点着头。 藤左卫门 庄九郎带着内亲王香子回到了美浓。 香子被献给了主公赖艺。 “新九郎(庄九郎现在的名字),做得好啊。那可是真正的内亲王啊!” 与香子共度春宵后的第二天,赖艺把庄九郎叫到川手城的房间里,握着庄九郎的手感激涕零。 “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和内亲王有鱼水之欢。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 此时赖艺的模样很不堪。眼泪和鼻涕混着流下来,一直垂到了下巴颏上。 庄九郎从怀中掏出纸巾,替他擦干净了。 赖艺患有内分泌异常。他胸部的左锁骨下有一个鼓起的瘤子。 “内亲王就那么好吗?” “好极了。” 赖艺笑逐颜开。 “不过,从我们俗人来看,内亲王再好也不过是个女人,不对吗?” “你们太肤浅了。” 真不知道是谁肤浅。 “如今我的身边不缺女人,美丑已经无所谓,出身好才行。真羡慕中国的皇帝啊。我要是皇帝,才不会为了胡马而远征西域呢,为了金发碧眼的西域美女还差不多。” “在下只能献上内亲王,请殿下宽恕。” (这头荒唐的蠢猪。) 庄九郎心中苦涩。身处战国乱世,赖艺竟然光顾着寻欢作乐。 (也不怕招报应。) 从庄九郎的处世哲学来看,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是自己,而是这种统治者。 “深芳野过得还好吧?” 赖艺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这个女人,是君臣两人的纽带。 “很好。” “那就好。吉祥丸也平安无事吧?” 不久前,深芳野产下一名男婴,取名吉祥丸。 深芳野悄悄透露给赖艺,是他的孩子。庄九郎却被蒙在鼓里。如此心思缜密的男人,天地间只有此事一无所知。 “也很好。” “嗯。孩子长大了就会越来越像父母和爷爷奶奶,现在长得像你还是他母亲深芳野?” “还是像我吧。浓眉大眼,将来一定能长成威风的武士保护殿下。” “哈哈,看来你对儿子甚是宠爱嘛。” 赖艺高兴地笑着。这也是他在庄九郎面前觉得最得意的地方。 事实上,庄九郎对待深芳野和吉祥丸,和普通的家庭无异。 每天,他回到城馆里,第一件事就是问: “吉祥丸在哪儿?” 往往是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抱着吉祥丸不放,玩耍上一个时辰左右才去打理城里的事情。 看在眼里的深芳野心情十分复杂。 庄九郎施展手段把自己从赖艺身边抢了过来,深芳野心底暗藏着怨恨。 吉祥丸尚在腹中时,她瞒着庄九郎孩子的父亲是赖艺这一事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报复心理。 这一点虽然直到现在也没有变化,然而每当看到庄九郎对吉祥丸舐犊情深时,不能否定,她的内心滋生着痛苦。 (也许,他是个神仙般的好人。) 深芳野心想。 吉祥丸出生后一天天长大,深芳野对庄九郎的感情有怨恨,也有浓浓的爱意。也许是出于内疚和痛苦。 有个叫“藤左卫门”的人。 此人曾经住过的岐阜市稻叶山山脚下,至今还留有藤左卫门洞的地名,仍可以看到当年屋宇的宏伟。只不过如今变成了火葬场。 藤左卫门,准确地说是长井藤左卫门,长着一对白眉毛。 这个故事中,由于美浓一国本就是同族社会,会出现不少相似的名字,容易混淆。 藤左卫门也就是长井利安,和本篇故事开头登场的庄九郎的恩人长井利隆,名字只有一字之差。 当然不是同一个人。 利隆、利安分别代表着名族长井氏的两个派系,其中利隆把封号和领地99lib?统统让给了庄九郎避世而居,对故事以后的发展没有什么影响。 而利安,则将扮演重要的角色。 前面也提到过,长井家世世代代都是美浓的代理太守,被国内的武士们称作为“小太守”。 长井家有两座府邸,庄九郎的恩人利隆的府邸略微小一些。 这两家的关系不但不和,每当土岐家因为继位问题而发生纷争时,都会分裂为两派自相残杀。庄九郎来到美浓之前,长井利隆就在土岐政赖和赖艺的继位之争时拥立了弟弟赖艺。 而最后胜利的是,拥立政赖的长井藤左卫门。 而利隆把庄九郎推荐给赖艺后,太守土岐政赖被逐出美浓流落到越前,赖艺占据了太守之位。 利隆也得以在同姓的藤左卫门前扬眉吐气。 然而,藤左卫门位居太守代理,势力在美浓再无旁人能及,排斥利隆并除去他的可能性很大。 利隆之所以把自己的长井姓氏和加纳城悉数让给庄九郎而隐遁人世,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逃离藤左卫门的排斥和迫害。 确实他如愿以偿了。 于是,顺理成章的,来自藤左卫门的迫害便落到了继承利隆名号的“长井新九郎利政”的身上。 藤左卫门甚少前去赖艺的川手城拜谒,而是冷冷地从稻叶山脚的府邸中注视着庄九郎的一举一动。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这次也不例外,是庄九郎策划好的。 这一年的六月,美浓每年一度的洪水又涨了。 木曾川河水泛滥,赖艺居住的首府川手城的城墙底受淹,看上去整个城就像浮在水上。 城里的街道也受到冲击,洪水却迟迟不退。祸不单行,瘟疫也开始流行,每天都有人死去。 向来惧怕洪水的赖艺手足无措。 “新九郎,你一向足智多谋。赶紧想办法治水。” 这一句话改变了赖艺的命运。 “您愿意搬出川手城吗?” “什么?搬出去?” 赖艺满脸狐疑之色。 也难怪。川手城数百年来一直是美浓的首府,放到今天来说,相当于把天皇移居出东京。 当时,川手城里的城镇是东国最大的都市,繁华热闹,和西边藏书网的山口并称为小京都。赖艺在这座城里出生,如今又把哥哥政赖赶到越前才得以重返。 要离开川手城,简直无法想象。 庄九郎却是胆识过人。 川手城是美浓的政治中心和商业中心。而赖艺向来对政治毫无兴趣,本就不该占据此地。 而且碍手碍脚。 如果让赖艺迁到其他的别墅,那么自己就可以以“城主代理”的身份进入这座美浓的神经中枢,掌控美浓一国的政治、经济大权。只要赖艺离开,自己成为实权人物的话,国人对赖艺的印象就会逐渐淡漠,而自己的实力将会毫无保留地展示在美浓武士八千骑的面前。 “殿下,川手城虽然来自先祖传承,却饱受洪水之苦啊!” 庄九郎此言不假。 川手城位于美浓平原的中央,地势低,旁边紧邻着木曾川。一下大雨,河水就如同蛇尾般改变方向,川手城一带立即化作沼泽。 “再说此地位于平原的中部,风景一成不变。不该是王侯居住之地。” “啊,想起来了,新九郎,”赖艺马上换了一副色迷迷的表情,“香子说,”他咧着嘴笑了,“她不喜欢这座川手城。不想再呆在到处浸水的城里,闹着要回京都呢。而且,根本没什么风景。她也说这里不是我这种王侯该住的地方呢。” “就是嘛。” 看来把香子从京都请来还是物有所值。男人再铁石心肠,在女色面前都会熔化。何况对待赖艺这种人,除了床上的手段再无其他。 “长公主这么说的吗?那就再无异议了。” “倒也不是。” 庄九郎对自己的女人如此尊敬,大大地满足了赖艺的虚荣心。 “我也在想有什么好地方可以去。” “既然如此……” 既不像川手这样的朝政中心,又可以肆无忌惮地沉溺于女色,赖艺需要的是这类地方。 “我倒想到一个地方。” “哦,哪里?” “枝广。” 庄九郎指了指北边。 川手城向北三里,长良川的河畔。(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地名,今天的岐阜新市市内的崇福寺。) “最大的好处是,隔着长良川可以望见稻叶山(金华山)的绝妙风景。” 庄九郎特意用华丽的词藻描述着枝广的风景。 早晨,眼前是一片绿色的晨霭,散去后稻叶山的全景尽收眼底。到了晌午,满山苍翠欲滴,俯瞰着美浓平原,日落黄昏时彩霞满天,恍如裹着一身红裳嫣然退去,晚上河畔上点着渔火的鱼鹰船来回穿梭,每天对着如此风景,定能延年益寿。 “不过枝广也挨着河,会不会发洪水呢?” “那里的地形奇妙得很。虽地处平原河畔,却属丘陵地带,既隔开了河流,又形成天然要害。小山丘起名为百百峰、鹤峰、岩崎、继子渊什么的,听起来就像是深山幽谷,可见这个地方与洪水素来无缘。” “原来如此。” 赖艺心动不已。 “那你就马上准备吧。” “只是,”庄九郎摇摇头说,“川手城是美浓代代相传的宗家府邸,人们也早已习惯了。如果太守您要搬迁他处,想必顽固的国人定会群起反对。还是先做好思想准备吧。” “我是美浓的国主。我想把城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谁敢说个不字?” “是,没有。”庄九郎的回答自相矛盾。他马上又补充道,“如果主公站出来宣布的话。” “但是,”他接着说,“倘若还有人反对,臣惶恐,恐怕就要看作是对殿下有不轨之心了。” 庄九郎的理论有了飞跃性的转变。 赖艺吃惊地看着他。 “没那么简单吧。你为何这么说?” “您想想,川手城地处平地,动辄到处浸水,如果攻城的话一夜就可攻陷。想让殿下久居在如此不堪一击的?城中,定会有他日的非分之想。” “呵呵,新九郎你来自他国才会有如此念头。在美浓,就算我躺在路上,也不会有人想要害我。” “不,眼前就有一人。” “谁?” “长井藤左卫门利安大人。” 庄九郎紧紧盯着赖艺。他注意到,赖艺听到这个名字时,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情。 “殿下您怎么看?” “嗯。” 很难回答。 确实,藤左卫门曾经反对赖艺继承太守一职而拥立政赖,成为自己的政敌。后来庄九郎发动政变成功地让自己当上了太守,而当时藤左卫门正领兵前往与邻国近江交界处的关原,防备近江的浅井氏举兵来袭。 等他回来时,赖艺已经当上了太守。 藤左卫门深感不快,虽身为代理太守,却几乎不到赖艺面前朝拜。 果然不出庄九郎的意料。 赖艺刚宣布要在枝广建城的计划,藤左卫门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并在国内贴出告示,招结反对的同党。 藤左卫门的反对,并不是想把赖艺怎么样,而是想乘此机会,把从京都混进美浓并掌握实权的庄九郎驱赶出去。 藤左卫门的势力却是不容小看。 他起草了秘密文书在国内结党拉派,得到了半数人的支持,甚至有人强硬主张要除掉庄九郎。赖艺的三个弟弟首当其冲。他们分别是揖斐五郎光亲、鹫巢六郎光敦和土岐八郎赖香。 一干人等聚集在稻叶山脚的藤左卫门的府邸中,开始密谋。 续·藤左卫门 此人的毛发与常人不同。 头发和眉毛都是白的,只有胡须是濡黑的,脸色红润,整张脸看上去红白相映,肉嘟嘟的。 可谓长相怪异。 (根本就不是人脸。) 庄九郎自从见到此人后就这么想。 感觉不到此人的思想。 简直就像个油桶。走起路来,浑身的肥肉颤颤悠悠。 比起思想,藤左卫门更像是用体力来维持自己的实力。而事实上在美浓,藤左卫门,也就是小太守,比太守土岐家更有实力。 藤左卫门能够坐视庄九郎直到现在,本来就很奇怪。 现在才开始反击,太晚了。 大永年号改成享禄的第二年的十二月。 “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藤左卫门来到川手城,竭力阻止赖艺。 “这座川手城自远祖赖远、赖康以来,二百年来一直是美浓的首府重镇,”藤左卫门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道,“岂能被一个商人妖言惑众,毫无理由地搬到枝广去呢?我藤左卫门可知道,那个长着木槌脑袋的家伙想把殿下骗到枝广,然后自己篡权夺位。您不要上了他的当!” “藤左卫门,言重了!” 比起眼前这个粗俗的肉球,赖艺更欣赏庄九郎的温文尔雅。 “那人不像你所说的那么严重。” “殿下,您受了他的蒙蔽。您的弟弟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殿下都这么说。” “老五和老六吗?” 赖艺脸露不悦。 他知道,亲兄弟才是最需要防备的。 赖艺自己不就是赶走了哥哥政赖才当上了太守吗?那么,老五和老六也同样有可能仗着藤左卫门赶跑自己。 庄九郎也说过。血亲好比毒药。 庄九郎向赖艺灌输的,类似于一种帝王学说。 “血亲好比毒药。贫穷人家的兄弟没什么财产可分,只能齐心协力振兴家业。毒药此时能变成良药。但是,越是生在权势之家的兄弟,就越不能大意。” 他还详细举出古今中外的事例解释道: “如今的殿下就是很好的例子。您赶走了太守哥哥,您的弟弟们难保不会效仿。骨肉也是毒药啊!” 赖艺从小就对自己的兄弟们没什么感情。他们各自被抚养成人,没什么幼..年的共同回忆。 而且,老五和老六均为小妾所生,就更加疏远了。 藤左卫门退下后,庄九郎进城了。 “狒狒大人好像来过了?” 赖艺听闻此言不禁大笑起来。藤左卫门的长相确实酷似狒狒。 “他说你是木槌脑袋呢!” “臣惶恐。不过狒狒大人一定还说了别的吧?木槌脑袋想把川手城据为己有,他一定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赖艺佩服得很,“确实说了。只是你怎么会知道?” “哈哈。恐怕想要川手城的是狒狒大人吧。他的本意是赶走殿下,拥立您的五弟,像以前那样随意操纵美浓吧。” “有、有凭证吗?” “有。” 庄九郎点着头,却沉默不语了。他也无话可说。他手里没有任何凭证。 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藤左卫门一派决定要除掉庄九郎。 这天一大早,藤左卫门借口举办“连歌歌会”,把揖斐五郎、鹫巢六郎为首的美浓主要的武家二十余人请到了稻叶山脚的自己府中。 (可疑得很。) 庄九郎得知后,命令飞驒人耳次潜入了藤左卫门的家中。 不仅如此。 幸好这次受到邀请的客人中有个叫不破市之丞的,曾与庄九郎有过交情,他秘密地通报了庄九郎。 果然是聚在一起策划阴谋。 参加的人几乎早就收到藤左卫门的消息,也无人大惊小怪。这天的会谈已经不是征求大家意见,而是商量具体的行动计划。 “新春的六号是已故主公政房殿下的忌日,要在川手的灵药山正法寺祷告。那人也一定会同行。祷告一结束,我们就一拥而上将他刺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最后,藤左卫门叮嘱道。 席间坐着不破市之丞,耳次则藏在走廊下。 他们都向庄九郎报告了此事。 当天晚上,庄九郎叫来了耳次和赤兵卫,商量对策。 “你们去散布流言,就说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要造反。”庄九郎命令道,“这么说。小太守企图赶到川手城杀死赖艺殿下,推举揖斐五郎当太守。” 第二天,城里流言横飞。 不是藤左卫门一派的武士们都大吃一惊,纷纷到首府川手城拜见赖艺: “殿下,有大事相告。” 他们都心有余悸。 赖艺也大惊失色。 只有赖艺身边的庄九郎面不改色,大喝一声: “你们说话要谨慎。藤左卫门大人决不会有这等想法。不过是流言罢了。估计是尾张的织田和近江的浅井一众,想借机扰乱美浓,暗中找人散布的。各位久经沙场,怎么会轻易就上了当呢?” 第二天,川手城里的告示牌上,贴着土岐美浓太守赖艺的告示: 近来,有人妖言惑众,所传谣言一律禁止。违者必罚。 这么一来,原本是小范围的流言瞬间扩大了,读了告示的人会想“究竟是什么谣言?”而四下打听。这正中庄九郎的下怀。 当事人藤左卫门听到了流言和告示的事情后,吓了一跳。 此人性情刚烈,马上集中了人马,叫上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一行数百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川手城。 他策马立在大手门边的告示牌下,声如洪钟。 “是谁散布的谣言?” “有人讹传我要篡夺美浓,有这个必要吗?我长井家代代都是美浓的小太守。天地为证,我的一片忠心正如此告示所写。” 他行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一路高呼着。此人似乎心思单纯,但其实并非如此。 他派出了一名刺客。 他考虑到如今流言四起,很难在正法寺下手。 这种时候的惯用手段便是刺客,此人来自伊贺。 名字很怪,叫做猫齿。 年末的二十八日太阳下山时,庄九郎的加纳城里发现了一只死狗。 城里人谁都没留意。只有耳次在西北门的角楼下发现了一具狗尸,并报告了庄九郎。 “是被毒死的。” “这只狗直到中午还活蹦乱跳的。看来刚被杀了不久。刺客还在城里。估计今晚就有人手持毒刃来我的房间了。” “要怎么办?” “嗯?” 庄九郎好像99lib?另有所想,过了一会儿,他说: “耳次,你当我的替身吧。” “会被杀吧?”耳次平静地问道。 庄九郎也认真地点点头。 “对。” 随后,庄九郎详细地?作了指示。让他剃光前额装作庄九郎的样子,并进房间和深芳野同床共寝。 “和深芳野夫人?” 耳次这才感到害怕。那不是主人的爱妾吗? “你可以抱她。我会交待深芳野的。” “但、但是,” “耳次,不得违令。” 庄九郎迅速脱下身上的衣服,递给了耳次。 夜深人静,月落西山后,从城馆厨房的烟囱里钻出一条黑影,像一只蜘蛛般“嗖”地一下落到院子里。此人正是藤左卫门从伊贺雇来的刺客猫齿。 他闪身躲进了库房。 天花板已经事先做了手脚,一掀就开了。 猫齿挪开木板,猛一跃身就上了房顶。 他在房梁上行走如飞。 到处都有防刺客的铁网,却丝毫不起作用。 猫齿早就把它们剪断了。 (时机已到。) 夜更深了。猫齿蹑手蹑脚地来到庄九郎卧室的房顶上。 他屏住了呼吸。身旁有个鼠巢。就连里面的两只老鼠都没觉察到猫齿的动静。 猫齿停在庄九郎的房顶上。房顶连接天花板的锥子缝中,漏出一丝灯光。 猫齿俯身从锥眼中向里面望去。 他足足听了有一刻钟。 他在听呼吸声。 ——可以下手了。 他暗暗想。 接着他悄无声息地揭开了房顶的木板。这些准备都是提前做好的。 猫齿正要跃身跳下,突然发现眼前的房梁上有个人正看着自己。 (……?) 他蒙着脸,一身黑衣服,背着刀,和自己的打扮一模一样。 “你,你是谁?” 猫齿低声问。 “藤左卫门大人派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你叫什么?” 猫齿很谨慎。 “藤左卫门大人吩咐过不能说。” “是伊贺人吗?谁的门下?” 猫齿问道,一面寻找着下手机会。他想把对方干掉。 “干你的活。” 梁上的黑衣人说道。接着,他慢慢地滑了下来。 黑衣人腹部着地。整个动作无声无息,此人看来身手不凡。 猫齿悄悄地摸向刀柄,竖着拔出刀,绕过身后举到面前。 黑衣人爬了过来。 “不许过来。” 猫齿话音未落,黑衣人已经跃身而起。好像他一直屈着右膝。 不容他细想,黑衣人从身后拔出刀,如电光石火一般画了个弧刺了过来。猫齿急忙用刀柄一挡,乘着这工夫赶紧退后。 “你,你到底是何人?” “还没看出来吗?” 黑衣人露出的双目,似在微笑。 “就是你想找的馆主长井新九郎利政呀。” “你、你……” 猫齿挥刀上前,却扑了个空。 黑衣人又回到了梁上。 “我说伊贺的,给我当手下吧。我给你武士名分。” “……?” 有些动摇。 黑衣人从梁上跳了下来。 这时,五六个守更的下人扛着长枪过来了。 各个都涨红了眼睛瞪着天花板。 他们听到上面的嘈杂,不时还有灰尘掉落,只是哪个声音是自己主人发出的,一时无法分辨。 整栋房子的人都起来了,屋角到处都点起了篝火,有事发生时的机灵敏捷,庄九郎的家丁们可谓是美浓第一。 “伊贺的,你跑不了了。不如给我当手下吧。” “这……” 他犹豫了。 “当不当?” 庄九郎故意松懈下来,站直了收起刀。他想试探猫齿。 猫齿果然有了动作。 他的刀横空扫来,顾不上看庄九郎的反应,就急忙想跳到梁上逃走。 可是已经太迟了。霎那间他已经身首异处。 血如泉涌,尸体从梁上摔到了地下。 庄九郎揭开天花板,身轻如燕地跃到榻榻米上。站好后,他摘下面巾道: “是我。” 天花板上还在向下滴血。 “准备打仗。” “敌人是谁?” “藤左卫门。” 现在直奔稻叶山脚的府邸的话,早晨就应该到了。 庄九郎猛地掀开了装盔甲的箱子。 夜袭 “人生在世,真是有趣啊。” 庄九郎一边穿着盔甲,一边朗声大笑,自言自语。 人以群居。 为了能在集团中相互生存,制定了道德和法律。庄九郎觉得,人是最可怜的动物。受道德制约,受法律限制,觉得还不够,又假想出神仙菩萨来崇拜。 “而我决不会,”庄九郎心想,“受那些道德、法律和神佛们的统治。迟早我要反过来统治他们!” 有趣的很。 人生在世。 对庄九郎来说,没有比权谋术数更让他觉得有趣的了。 这四个字拆开都是算计的意思,庄九郎爱极了这个词。 此时的庄九郎正打算夜袭稻叶山脚的美浓最大的实力人物长井藤左卫门。 “这是正义之举吗?” 所谓的“道德”恐怕会喝斥庄九郎吧。此举不仁不义。 京都来的赤手空拳的无名之卒,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长井一族。虽说是长井利隆的力荐才把庄九郎推了上来,长井藤左卫门也不是全无功劳。好歹他也是长井一族的宗家。正因为宗家藤左卫门采取了观望态度,庄九郎才能一帆风顺地在美浓出人头地,而且还得以继承“长井”的姓氏。可谓大恩大德。 从“法律”上来讲,庄九郎就更不应该了。因为在形式上,庄九郎是美浓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的下级。按照上下秩序排列,应该是美浓太守土岐赖艺——美浓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赖艺的管家庄九郎的顺序。庄九郎要讨伐上级,只能说是目无法纪。 然而,庄九郎的“正义”却不同。 他的正义是,用自己的实力征服美浓,建立新的秩序。 庄九郎的道德理论是,为了实现上面的正义,可以不择手段。因循守旧、捍卫道德、信奉神仙菩萨的人,不可能推翻旧秩序实现统一大业。 几乎和庄九郎生于同一时代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政治思想家马基亚维利曾说过,“只有力量才能维系世上的和平”。 马基亚维利还说,有能力的人才能胜任君主的位置。能力是统治者唯一需要的道德。这个生于佛罗伦萨没落贵族家庭的权谋思想家,倘若认识与自己同处一个时代的日本人斋藤道三即庄九郎,恐怕会激动地热泪满眶地握住这个将自己的思想切实付诸于行动的人的双手。 赤兵卫都感到胆战心惊,他颤抖着说: “大、大人,您真的要讨伐小太守吗?杀自己的恩人,是要遭到佛祖惩罚的。” “佛祖怎么会处罚我呢。我只把佛祖当作我的家丁而已。” “使不得啊!” 这个恶棍缺乏胆量。 “赤兵卫。如果你那么忌讳佛祖,就连夜把美浓所有寺庙神宫的佛像眼睛都用纸蒙上吧。如果还有菩萨要惩罚我的话,那我回头会收拾他们,砸了那些神殿寺庙。99lib?” 赤兵卫听着,愈发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值得信赖。敢把佛祖都踩在脚底践踏的人,估计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不过,殿下,”赤兵卫又说,“如果您要攻打藤左卫门的话,恐怕美浓国的武官们都会一窝蜂地打进加纳城里来。到时候怎么办?” “我自有分寸。” 庄九郎的心思被说中了,不再多说什么。 庄九郎戴上了头盔。 正中的金印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金印上的波浪图案是庄九郎设计的。 名为二条波纹。 庄九郎尤其喜欢波浪,最近亲自设计了自己的家徽“二条波纹”,之后还用作军旗的标志。 ——波浪是用兵的精髓所在。如怒涛般袭击,又如怒涛般勇退。 庄九郎用意在此。不仅是军事上,人生万事也应该学习波浪的运动规律。斋藤道三所用的二条波纹的徽章后来名扬天下。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庄九郎问道。 府邸里只有二十人。庄九郎手下的家丁分散在各处居住,要发通知才能召集,>..这么一来就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而暴露。这次的袭击只能靠这二十人了。 “准备就绪。” “暂时别出大门。” 庄九郎另有妙计。 “我去去就来。” “您一个人吗?” “嗯,一个人。牵马过来。” 庄九郎故意打开后门,策马扬鞭单枪匹马冲向国主赖艺所在的川手府城。 离得不远。 马上到了城门下。 “是我。有十万火急之事汇报。立即打开城门。” 庄九郎进了城,把缰绳丢给看守的士兵,穿着出征的盔甲大步流星地奔向赖艺的居所。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赖艺满脸不高兴地来到书院前的走廊里。他正和女人在翻云覆雨。 “这身打扮又是干什么?” 赖艺站在原地问道。 庄九郎身带兵器不便上前,于是就地跪下了。 他把头盔推向脑后,摘了发髻后披头散发。 “出大事了!” 却并不接着往下说。 赖艺只好问道: “是不是近江的军队又侵扰边境了?” “非也。” “快讲!” “是。” 庄九郎将腋下夹着的一个桐木箱举到眼前,屈膝向前挪动了数步,放在了走廊的台阶上。 赖艺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 他以为里面放的是首级。 一旁的小厮举着蜡烛上前一看,好像不对。 打开箱盖。 里面放着一个精致崭新的头盔。庄九郎上前把它放在放盔甲的台子上,看着赖艺。 “唔。” 赖艺想起来了,由于庄九郎在设计盔甲和战袍上很有才华,曾嘱咐他给自己也做一个。 眼前的头盔中央是细长的锹形,头盔壳刻着银星,两侧和脑后有四层衬里,后面系着红丝带,称不上新奇。与源平以来大将通常使用的并无二异。 战国时期以来,将士们都喜好新奇的形状,并争相设计制作,称为当世盔。品种多样,有头形、篠钵形、桃形、尖顶形、一谷形、贝壳形、鱼尾形等等,赖艺眼前的这个崭新的头盔是老式的。 赖艺想要的却是当世盔。 “这不是老式的吗?” “正是。” 庄九郎点头。 “如您所见,正是老式的。主公殿下是源家的嫡亲,尊为美浓太守,当世盔恐怕不适合您。老式的头盔才配得上您的大将身份。” 庄九郎接着解开包装。 6709." >有个东西闪闪发亮。 乍一看还以为是锦缎,却不是。 “这是孔雀翎。” 庄九郎在堺市靠港的大明船只上弄来此物,用金线缝在了头盔上。 “正好用它盖住衬里。” 庄九郎手中拿着头盔,用插扣在头盔上别好了。 顿时大放异彩。 “嗯,这个不错。” “是啊。主公戴上它简直就像孔雀明王。” “真的吗?” “所谓孔雀明王,”庄九郎深知赖艺喜欢玄学,顺势发挥起来,“住在胎藏曼荼罗,穿白色绢衣、头戴宝冠、胸前佩戴缨络(脖饰)、两耳垂挂耳珰(耳饰),骑着金色孔雀。” 他娓娓道来,甚至讲解了孔雀明王的起源。 孔雀来自印度。 由于它喜食毒草害虫,古代印度人奉之为“孔雀明王”将其神化,坚信它能除尽贪、怒、癫这人间三害。 “原来孔雀能除尽三害。确实配得上武门栋梁的头盔。” “所言极是。” 庄九郎不再接着往下说了。 “但是,”赖艺又回到了刚才的疑虑。就算是做出了新头盔,也不至于非要半夜三更地送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请殿下除掉三害。时间不早了,请戴上头盔吧!” “三害在哪儿?” “有人要谋反。” 庄九郎告诉赖艺,藤左卫门想拥立赖艺之弟五郎、六郎而杀害赖艺的阴谋终于有了行动。庄九郎虽然夸大其词,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最近,赖艺也对藤左卫门的表现开始起了99lib?疑心。 “盔甲呢?” “要穿。” “出战呢?” “不用。” 庄九郎豪爽地笑了。 “打仗就交给我吧。不过今晚,藤左卫门等人要是攻城的话,得早做防备。在城里四面八方都点上篝火,赶来的家臣们都要全副武装,士兵们也要做好弓箭长枪的准备。殿下您最少也要换上武士便服。” “知道了。” 赖艺也只能照办。庄九郎则磨拳擦掌表示要连夜袭击恶人。 他又从城门飞身上马。 (一切都办妥了。) 庄九郎心想。 这么一来,就算自己夜袭长井藤左卫门的府邸,大家也会以为是奉了赖艺的旨意,而不是出于一己之欲。 理由很简单,赖艺在川手城里到处点着篝火,自己也亲自穿戴盔甲处于备战状态。 然而。 庄九郎想得过于简单了。 他像一阵狂风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开后,赖艺越想越觉得荒唐。 (今天晚上不是挺安静的吗?) 满天的星星都在闪耀。美浓的大地一片安宁,无论哪座山、哪个村、哪片原野,都不像会有叛军造反。 (简直胡闹!) 赖艺这么想,决不是出自理性,而是来自情绪。 他生性就懒惰。 穿盔甲麻烦得要命,他也不擅长下达军令。 “困死了,”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拍拍肩,进了里屋。 (就算真的有人谋反,有他对付就行了。) 庄九郎疏忽了这一点。 机敏如他,也没想到赖艺会懒到这个地步。已经超乎了想象。几百年来这个贵族家庭高踞统治地位,已经将赖艺变成了一个麻木不仁的昏君。只有身份低贱的下等人才会凡事大惊小怪。 走廊上的赖艺让小厮举着蜡烛在前面带路。 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嘴里露出牙齿,模仿公卿们被染得墨黑,此刻看上去就像个黑色的大洞。 进了卧室。 女人还等在床上。 今晚不是香子。 “给我揉揉腰。” 赖艺四仰八叉地躺下。 庄九郎回到自己的加纳城,绕马在城门里的广场上兜了一圈,藏书网喊道:“跟我来。” 又出城而去。 庄九郎主仆一行黑压压的一片,朝北疾驰。 离稻叶山脚还有一里路。 前面也提到过藤左卫门的府邸,直到现在岐阜市里还留有“藤左卫门洞”的地名。 这里所说的洞可不是洞窟。 指的是山脚下的地形特别崎岖。 今天的岐阜市松山町的登山道上,途中有一所警察学校,再往前不远的树林里有一家火葬场。叫做默山火葬场。 这里就是当年藤左卫门的府邸旧址。 深夜,藤左卫门还在喝酒。 挪近了烛台,他很惬意地品着浊酒,酒是自己领辖的百姓酿的。 “真盼着新春六日早点到啊!” 十二岁的宠妾小筈在一旁斟酒伺候。 藤左卫门有个怪癖。他喜欢买来初潮前的少女夜里陪他聊天。 此人虽无什么大缺点,这件事却在美浓恶名远扬。 “新春六日有什么喜事吗?” 小筈问道。 藤左卫门并未回答,而是说了庄九郎的名字,问道: “你怎么看这个人?” 小筈的回答却让他颇感意外。 “不错啊!”她接着说,“美浓的女子们都说这个人与众不同呢。” 小姑娘心思单纯。 藤左卫门脸露不悦。 奉旨讨伐 路很窄。 一路朝北。 沿路笔直走下去就能到达稻叶山脚下长井藤左卫门的府邸。享禄二年十二月十八日眼看就要过去了。 时刻已经指向了二十九日的子时(上午零点)。 庄九郎快马加鞭地赶路。赤兵卫等人跟在后面,都是府邸里住的下人,人数并不多。 赤兵卫的马鞍上绑着一个大木锤。是为了砸城门用的。 众人策马来到了稻叶山脚下。遍地都是森林。 他们绕到森林的西侧,有一条坡道。 是通往藤左卫门府邸的大手道路。 很快到了城墙前的护城河,河水已经干涸。 “按照计划,兵分三路。” 庄九郎作了部署。 众人纷纷跳进河沟,向上掷出带钩爪的绳索,开始攀登城墙。 赤兵卫则直奔城门,用大木锤“咚咚”地开始砸门。 大门纹丝不动。 “赤兵卫,你这个蠢货,给我!” 庄九郎接过木锤,握住把手,缓缓地开始在空中画圈,速度愈来愈快,像是在旋转一般,只听见“咣”一声响。 门板应声而裂,门拴的铁扣飞了出去,又砸了三四次后,门上裂开的洞足够钻进人去。 “谁先进去开门?” 庄九郎下令,马上有人一声“领命”,跳了进去。 城门大开,众人举枪在手一齐冲了进去。 话说藤左卫门。 一刻钟前,他刚饮完酒,和宠妾小筈上了床。 藤左卫门心里还惦记着伊贺雇来的那名刺客。 (也不知道得手了没有。) 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先这样吧。就算失手了,回头再想别的办法。) 小筈早就在刚才的爱抚中筋疲力尽,发出轻微的鼻息声。她尚未长出阴毛。完全一副幼女的睡相。 藤左卫门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筈睁开眼。 (……?) 她瞟了瞟身旁的藤左卫门,确信他已经入睡后,悄悄地钻出了被窝。 隔壁有守夜的下人。两名侍从还没睡。 “我要去茅房。” 小筈小声打了招呼,朝走廊另一端走去。 (三四郎君说今晚会发生变故。) 小筈和庄九郎的小厮关三四郎是表兄妹。三四郎曾告诉她,“如果发生什么事,不要离开藤左卫门的左右”。 会发生什么事呢? 小筈没起疑心,也没去猜测。就像她的幼女发型,她的心也还没长大。 小筈有个习惯。 她总爱在腰间系着铃铛。无论起床睡觉,她总是戴着它,无论她走到哪里,铃铛总是丁零丁零地响着。甚是可爱。 从茅房出来,她又一路伴随着铃铛声钻回被窝,这时藤左卫门醒了,他睡眼惺忪地问道: “上哪儿了?” “去茅房了。” 小筈干脆地回答道。小筈当然不知道庄九郎等人的阴谋,去茅房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就在此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藤左卫门惊得跳了起来。 “什么声音?” 紧接着又传过来好几声,恍若惊雷。 “地震了吗?” “大人、大人,”两三名家丁叫喊着从走廊跑了过来,“是、是夜袭啊!” “不必惊慌!” 藤左卫门临危不乱,不愧是名扬近江、尾张一带的豪杰。 他从横梁上取了小薙刀,又伸手从梁上抠下五块小石头放进怀里。 “小筈,快逃。” 藤左卫门吩咐道。小筈却死死地抱住了这个刚步入老年的小太守的腰。 “小筈害怕。” 三四郎曾嘱咐她说,“入武家门的人都知道,一旦发生变故,所有的人都要保护主人,要掩护主人全身而退,只要你抓着主人不放就有活路”。 “放手!” 藤左卫门想甩开她,小筈哭着死活不放手。 “来者何人?” “不、不清楚,他们嘴里叫着奉旨而来。” “奉旨?” 藤左卫门勃然大怒。 (主公竟然要杀我?) 却也合乎情理。原本藤左卫门就是拥护亡命他乡的前任太守政赖的。现任的赖艺自然不合心意。 藤左卫门瞬间下了决心。 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过。立刻发动兵变赶跑赖艺,让赖艺的庶弟揖斐五郎继承太守之位。 反正,赖艺也是靠庄九郎发动兵变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就这么定了。” 藤左卫门由于兴奋而满脸涨得通红。他开始大声下令。 “太田传内、传内在哪儿?” 家臣传内立即赶了过来。 “你马上放烟。派人通知五郎殿下,集结美浓所有兵力,讨伐主公。” “是。” 太田传内领命而去。 藤左卫门也不是等闲之辈。有人袭城,与其防备——倒不如反守为攻主动出击。 他的府邸很大。 房屋的布局也很复杂。 藤左卫门四处奔走发号施令。他的身后,丁零丁零、丁零丁零一直响个不停。 再说庄九郎这边。 “逃兵勿追,不用徒劳。” 庄九郎大喊道。他的脸色有了异样。 藤左卫门的人有五十名。庄九郎的人只有二十名,连对方的一半都不到。 ——逃兵勿追。 眼下的情形却是,庄九郎的人被追得四下逃窜。庄九郎的胆识却是深不可测。 “你们都听好了!” 庄九郎的声音威风凛凛。 “要找的只有小太守一人,别和其他人纠缠。” “大胆狂徒。” 一名勇猛的武士挥舞大太刀扑了上来,庄九郎往下一蹲,横扫出一刀。武士轰然倒地。 跨过尸首,穿过走廊。走廊上下、屋檐下、院子里到处都是敌军的火把。 “……?” 庄九郎侧耳倾听。 丁丁、丁零丁零,传来一阵铃铛声。是从右边的卧室发出的。 (就是这儿。) 他哗地拉开门,立即闪身躲避。石头擦着庄九郎的头皮飞过。 庄九郎把火把扔进房里。漆黑的房间有了光亮。 藤左卫门手里握着小薙刀。小筈则蹲在一旁,把脸埋在榻榻米里。 “小太守大人。主公有旨,快献上人头吧!” “是、是你?” 藤左卫门举着小薙刀跳了起来。 小筈惊叫着扯住藤左卫门。 “放手!” 藤左卫门一脚把她踹倒在地。 也许她觉得藤左卫门可以依靠,爬起身后又紧跟过来。 “你这家伙。——” 小薙刀调转了方向。 惨不忍睹。小筈小巧的头颅已经离开了身体。 (杀了她了。) 藤左卫门有些狼狈。小筈的死更刺激了他。 他挥舞着小薙刀向庄九郎袭来,一时情况危急。 这时赤兵卫赶来了。 “赤兵卫,拿枪来!” 庄九郎夺过枪,举着就冲上前去。 对方的小薙刀横扫过来,庄九郎把枪柄立在榻榻米上,自己则像猴子爬树一样纵身?跃起。 枪柄啪的一声被砍断了。 趁着对方的小薙刀朝前,庄九郎双脚着地。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太刀已经从藤左卫门的左肩斜斜砍了下去。 “赤兵卫,取首级。”庄九郎冲出走廊,喊道,“对面的人听着,长井藤左卫门已经被奉旨斩首。” 他鸣钟退兵。 不久,庄九郎出现在川手府城赖艺的面前。 天快要亮了。 “臣奉旨诛杀了奸贼。请过目。” 赖艺望着藤左卫门的人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请评断。” 庄九郎逼问。 “实乃?99lib.正义之举。” 他只能褒奖。 这件事的后果却很严重。美浓国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炸开了锅。 “杀了那个卖油的!” 美浓八千骑中属于藤左卫门一派的五千骑,开始武装结党。 “我们要向主公请愿。” 他们蜂拥前来。就驻扎在城外的野地。 人数每天都在增加,到了第七天,已经聚集了共五千骑两万多人。 晚上,他们点起无数大堆的篝火。 从城墙上望去,城外的野地就像是一片火海。 可以说在美浓史无前例。 首领是曾经和藤左卫门一同商量诛杀庄九郎的家臣们,核心人物是赖艺的异母弟弟揖斐五郎,以及鹫巢六郎和土岐八郎。 再加上土岐家的重臣斋藤彦九郎宗雄、国岛将监、芦敷左近和彦坂藏人。 担任急先锋的是被杀的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的亲生儿子、出身于名族斋藤家的斋藤右卫门利贤,此人原本已经出家,法号白云,特地前来复仇。 “请把人交出来。” 他们一齐向赖艺施压。 “要不就下达追杀令。我等大军将一举攻陷加纳城讨伐此人。” 总之,他们要求追杀庄九郎。 庄九郎身在何处呢? 他并不在自己的加纳城里。忘了交待,加纳城也同样被数千人包围着。 大胆的庄九郎就在赖艺的川手城里。他隐蔽在一间屋子里。 书院前挤满了前来请愿的人,庄九郎无所事事,只能每日借酒浇愁。 “主公殿下,陪我一起喝吧!” 他邀请赖艺道。 赖艺也无意抛弃这个将自己送上今日荣耀地位的庄九郎。 比起无知粗俗的同族和家臣们,庄九郎更合赖艺的心意。和庄九郎有共同语言,例如牧谿(中国宋代的画家。擅长水墨画,尤其精通龙、虎、猿、鹤、芦雁、山水树石和人物。在日本的评价甚至高于本国,被誉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画家)等。而身边的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牧谿是何方人物。如果赖艺被流放到无人岛上,只能选一人作伴的话,估计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庄九郎。 然而。 请愿的人们不管这些。 “那我们就自己动手。诛杀也好,或是逼其自尽也好,殿下您都不要插手。” 赖艺无言以对。 于是,他们退出川手城,在野外等候的五千骑两万人听命于各自的族长,一齐准备攻城。 他们瞄准的是庄九郎的加纳城。 在如此声势浩大的兵力前,加纳城恐怕是不堪一击。 庄九郎躲在川手城城楼上的箭孔里,俯瞰着这一切。 他的表情逐渐凝重。 (这次?是逃不过了。) 他直觉。 (做得有些过火了。) 虽然不后悔,却也感到自己最近确实有些得意过头。 (蠢货们团结起来也不能小看。我忘了这一点。) 庄九郎也对这帮人无可奈何。 (怎么办……) 庄九郎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 云隐道三 庄九郎从城楼上下来。 看上去泰然自若。 (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可以说已经走投无路。 向来足智多谋的bbr>庄九郎竟也束手无策。 “哈哈。原来人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他用扇子敲了敲脑袋,仰躺在木板地上。 形势急迫。 必须马上采取行动。 “嗯,再想想……” 庄九郎手下的小厮端着茶进来了。 是十二岁的菊丸。这个少年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主人正身陷危机,脸都变白了。 “菊丸,你发抖干什么?” 庄九郎微笑着说。 “没,没什么。” 少年涨红了脸。看上去意志还不弱。 “人的一生当中,”庄九郎说,“总会碰到两三次这种事情。” “嗯。” 少年恢复了常态。 “这种时候,” “嗯。” “就能看出英雄和凡人的区别。” 庄九郎像是在对自己说。 对方是个少年,最适合现在的对话了。只需点头即可。 “我练过长枪。也用太刀数次斗过敌人。一举起刀……” 庄九郎停顿住。 “举刀时您在想什么?” “我正在回忆。已经想不起来了。……这种时候,脑子里、心里、全身上下都一片空白。就像被风扫荡了一样空空如也。” “真有意思。那大人岂不是变成风了?” “风?” 庄九郎歪着脑袋想。 “不对。风可以写成文字,吹在脸上也能感觉到。连风都没有。怎么说呢。应该是无吧。反正类似于无这种东西。” “是放下吗?” “妙极了,正是它。” 庄九郎拍手叫绝。 少年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禅语,让庄九郎茅塞顿开,重见天日。 “就是它,放下。” 禅家认为,只要舍弃各种尘缘,就能进入忘我的境界。这种舍弃就是放下。 少年不解地侧着头。 “您举刀时心里想着放下,那时——?” “那时?” 庄九郎略微迟疑后,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是那时,是现在。从现在开始放下。菊丸。” “在。” “你就像观音菩萨。” “……?” 菊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庄九郎站起身说道:“献上一曲作为回礼。” 他开始起舞,跳的是幸若舞的“敦盛”。 人间五十年 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人的一生,就像一首舞曲。——有生就有死。 这一节是庄九郎最喜欢的。后来成为庄九郎的女婿,视岳父庄九郎即斋藤道三为尊师的织田信长也不例外。 “这首歌太让人难过了。” 菊丸听得眼圈都红了。 “我说菊丸,”庄九郎却爽朗地笑着,“没有比这首歌再让人高兴的了。生为男儿,想成就大业者,必须有这样的决心。置生死于度外,去私心斩恶缘,才能做大事。” “小的不懂。小人只觉得难过。” “哈哈,我也突然……” “突然?” “有点难过。” 庄九郎用手背拭去眼泪。 但这决不同于弱女子的眼泪。只有男人,才能体会这种油然而生的悲伤。 “菊丸,把开水和剃刀拿来。” 庄九郎吩咐道。随后他解开衣带,浑身上下脱了个精光。 菊丸端着满满一盆水进来,看见此情景不禁吓了一跳。 主人竟然一丝不挂地席地而坐。 “大人,您干什么?” “把头发剃了!” 要做回原先的和尚。只要恢复从前的身无一文,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的刀也送你了。” 赖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庄九郎穿着不知道从城里哪儿找来的黑乎乎的破衣服,腰间系着草绳,正盘腿坐在自己面前。 “我要回京都做回穷和尚了。” 庄九郎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领地和城池都还给殿下。加纳城里的深芳野和众家丁听您处置。既然已身无一物,也就没什么再放不下了。没有放不下的,就什么也不怕了。” “……”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赖艺不知说什么好。 “我要离开美浓了。” “你,你要丢下我不管?” “最后有个要求。” “什、什么?” “请赐酒一杯。” 赖艺马上吩咐备酒。他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留住庄九郎。 酒送来了。 庄九郎几杯下肚,有了醉意。 赖艺的心腹们立即将此事泄漏出去,很快就传遍了川手城,自然也落到了守在城外的美浓众人的耳朵里。 “说什么?那个人要放弃领地家臣做回和尚?” “骗人。” 有人不信。当然也有人相信。 (没想到这人还挺有骨气。) 庄九郎的成功转身,似乎打动了来自美浓山里的淳朴武士们。 再说庄九郎,还在赖艺的面前。 要当和尚绝对出自真心。虽说他的心思并不单纯,但是至今为止的每件事,他都出自真心实意。仅凭几句花言巧语,京都的奈良屋(山崎屋)绝不可能变成京洛最大的油铺,他也不会区区几年之内就能在美浓高居如此的地位。 但也不仅仅是真心。 背后还有他与生俱来的算计和谋略。 这次也是如此。 “请赐酒”的请求,也是为了争取时间,好让川手城里外都知道“自己要当和尚”的消息。 必须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将为他以后的行动埋下伏笔。 “在下这就告退了。” “等等,新九郎。” 赖艺叫住他。 “在下惶恐,这个名号已经奉还主公殿下。我也剃度出家,自有法号。” “什么法号?” 赖艺问。 “道三。” 庄九郎连同文字的写法一并做了回答。菊丸给他剃头的功夫想出的名字。 “道三,这个名字还真是少见。” “因为我要三度出家。” “为何?听说你以前在京都的妙觉寺本山称作法莲房,深谙佛法奥妙,这次不是第二次吗?为何不叫道二?” “还会有一次。” “何时?” “死的时候。” 道三对答如流。佛法认为死并不仅仅是死。生死轮回。死即是成佛。庄九郎两次出家,并打算活下去直到第三次轮回。 “主公殿下,再见了!” 一身和尚装束的庄九郎丢下满脸茫然的赖艺,转身退了出来,来到城里的马厩里牵出一匹栗毛马,翻身上马衣袂飘飘而去。 转眼出了城门。 美浓的豪族家臣们一呼而上,举着明晃晃的长枪。 “闪开!” 这个突然出家的和尚仍具有威慑力。 “你们都听到了吧。我抛弃了所有的城池和领地。僧侣乃三宝之一,谁敢碰我一定会遭天谴下地狱的。” 他嗖地从众人头上掠过,猛一扬鞭,朝北疾驰而去。 “什么事!” 众人瞠目结舌地目送着他的身影。 庄九郎到了稻叶山脚下,扔了马,敲响了常在寺的山门。 也是深夜,小和尚吓得赶紧来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和尚。 “日护上人在吗?” “在倒是在。只是此刻已经睡下了。” “马上叫起来。给我准备一间房。对了,南边有个草庵,把被子抱过去就行。” 这座寺庙再熟悉不过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草庵前,开了门进去。 寺里开始嘈杂起来,传来小和尚和寺里的小厮们来回奔走的脚步声。 庄九郎房里的蜡烛点上了,又送来了被子。 日护上人很快来了。 “半夜三更的这身怪打扮,出什么事了?” “我出家了,叫我道三吧。” 庄九郎大致讲了一下前后经过和现在的心情。 “法莲房,”日护仍唤着他学生时的旧名,“你抛弃美浓了吗?” “南阳房,”庄九郎也唤着他的旧名,“我大义灭了你的俗亲长井藤左卫门,他毕竟是此国的小太守。虽然我是为了土岐家着想,没想到小太守死了后还有这么大的势力,闹到这个地步。” “先不说你手段如何,当初我让哥哥长井利隆把你推举给赖艺殿下时,就说过重建美浓都要靠你。虽然最近觉得你有些过火,却还是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对付,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没想到你会出家。” “只是回到原样而已。” “我看见你穿的衣服了。” 日护上人只好苦笑。 “一顶斗笠一根竹杖,从此浪迹天涯。” “不想入其他人的家门吗?” 日护上人追问,他对庄九郎仍然心存希望。 ——这样下去,美浓藏书网会垮的。 这个和尚抱有强烈的危机感。他觉得,只有庄九郎才能在这个平坦的大国建立起强大的军事强国。 “哥哥长井利隆也说,这样下去美浓迟早会落入他国之手。这个国家已经老朽了。” 正如上人所言,美浓的统治体系早在镰仓时期就确立了。最早由赖朝建立,两百年前的足利尊氏不过是再度认可了而已。 当时的社会,几乎不存在所谓的商人。打仗的方法和军队的组织都是骑马武士单枪匹马的打斗主义,尚未出现现在的步兵部队。 “镰仓时期可没有像你这样无官无位却腰缠万贯、来历不明的家伙。” “来历不明?” “商人之类的。” “这样啊?” 庄九郎不禁苦笑。 “一切都在变。往后变得更快。落后于时代的只会消亡。法莲房……” “嗯?” “如果我是你,也会杀了长井藤左卫门。” “呃。” 庄九郎似乎发现了看似温和的上人的另一面。 “我们的宗祖是日莲菩萨。元寇的时候预言国难来临,由于激烈批评当时的朝廷,招致了杀身之祸。”上人说道,“镰仓幕府昏庸无道。幸亏有时宗这种英雄执权才赶跑了元寇,否则日莲菩萨就会举兵推倒幕府了。国家有难时,无能、陋习和安逸主义才是最不能容忍的。” “真让人刮目相看呢。” “长井藤左卫门这个人,”日护上人接着说,“并不是坏人。然而他手中的组织,却是腐败透顶的美浓的旧势力。藤左卫门作为代表,不推翻他的话,美浓就无法像近江和尾张一样进行变革。” 庄九郎默默地听着。 “我说法莲房,”日护上人没有停止,“你就留在美浓吧。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首先……” 上人变得能言善辩。 “常在寺是太守不进之地。” 所谓太守不进,是指寺庙被赋予的特权,相对大名的统治权拥有“治外法权”。因此追捕庄九郎的人,是进不了这座山门的。 正因如此。 (我才逃到这里的。) 庄九郎暗暗想道。 嘴上却口是心非。 “我已经腻了。从今往后,我要行云流水,与风月做伴云游天下。” 倒也是真心话。野心愈大,厌世情绪也就愈强烈。两者并不矛盾。 归来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 …… 一名云游僧人过了三条桥,一边唱着一边向天空多云的京都的街市走去。 他头戴一顶席子两头卷起制成的简易回峰行者斗笠,脖子上垂着一百零八个铁珠串成的大佛珠项链,身穿麻衣,腰间别着一柄防身的短刀。 怎么看都像个沿街乞讨的流浪和尚。 只见他走进京洛一带最有名的油铺山崎屋,问道: “万阿在吗?” 万阿正好从里间出来,刚要下到店前的院里。 “万阿,是我。” 一身怪异打扮的庄九郎藏在斗笠下的一双眼睛却宽慰地笑了。 “天啊,相公!” 万阿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怎么这副打扮?” “待会儿再说,先把冲洗的水拿来。” “是相公你没错吧?” 万阿死死地盯着斗笠下庄九郎的脸。 “不会有假。” 冲了冲手脚,拍打掉身上的灰尘,庄九郎进了房间,吩咐道: “我饿了。” 随后又简洁扼要地说道: “冷饭就行。酒要倒满大杯。再铺好床,其他什么都不要。先睡上两天。” 身在美浓的主人突然回来,店里顿时炸开了锅。 烤鱼的、端着酒壶在走廊上小跑的、院里摔了一跤受呵斥.的…… “真是热闹啊!” 里间的庄九郎抬起头来时,两碗饭已经下了肚。 “我说……” 万阿乘着添饭的机会想问个究竟。 “不急不急。” 庄九郎不紧不慢。 他大口吃着饭,喝着酒,就着烤鱼,酒足饭饱后,猛地甩了一下光秃秃的脑袋说:“我要睡了。” “那万阿也一起睡……” 虽说刚刚日落西山,却是庄九郎每次回京的习惯。 “回头再说吧。” 庄九郎摆摆手,一个人睡下了。 (蹊跷得很。) 万阿愣住了。一向精通处世之道的相公,这次却好像有些反常。 这天的晚饭,万阿比往常吃得要晚,然后举着蜡烛出了走廊。 她走到庄九郎的卧室前,悄悄地拉开门,借着蜡烛的光亮朝里张望。 “杉丸、杉丸,”万阿唤来管家杉丸,一起从门外向里看着,“我问你,的确是万阿的相公不假吧?” “嗯,”杉丸侧了侧脑袋,“是有一些不一样,不过确实是当家的。” “不可靠。莫非是鸭川的水獭变的?” “这么一说,刚才当家的可爱吃鸭川的香鱼了。据说水獭就是喜欢吃香鱼的。” “杉丸!”万阿伸手在杉丸脸上拧了一下。 “疼,真疼。” “活该!” 万阿压低着声音笑着。虽说有些可疑,但是庄九郎回来还是让她很高兴。 第三天黄昏,庄九郎出了卧室来到后院,从井里舀了水清洗身体。 虽然已经是春天,水还是很凉。 庄九郎从小在妙觉寺本山修行时,就习惯了用冷水冲洗。 万阿备好新的束带、连同和尚常穿的白衣、黑衣,在走廊边等着。 “万阿的心真细。” 庄九郎用麻巾擦拭着身体,说: “头也湿了,给我重新系一下发髻吧。” “嘻嘻……” 他好像忘了自己的秃脑袋了。万阿笑了,却不说话。 “哦。” 庄九郎摸摸剃得发青的脑袋,似乎想起来了,却面无表情。他紧盯着坐在走廊边的万阿裙脚下露出的衬里。 “万阿,好久没见了啊!” “怎么到现在才说?” 万阿慌忙整理好裙子。 “咱们去里面好好说说话吧。有酒吗?” “还有香鱼呢。” “还是你想得周到。” “好像水獭也很喜欢吃香鱼呢。” 万阿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观察着庄九郎的脸色。 “水獭?” 庄九郎并无兴趣。他走了过来。 “万阿,”里屋的庄九郎一边倒酒,一边说,“我又改名了。” 最早是妙觉寺本山的学生法莲房,接着是松波庄九郎,随后摇身一变成为奈良屋庄九郎、山崎屋庄九郎,去了美浓后又变回松波庄九郎,然后地位逐渐升高,改名西村堪九郎、长井新九郎,短短时间屡次更名改姓。 每次改名时,他的处境都面目一新,也就是说不断地踩着台阶向上攀登。 “什么样的名字呢?” 万阿问道,就像要翻开书里新的篇章一样充满期待。 ——相公迟早要当将军的。 万阿一直深信不疑。就算不能当将军,起码也能当上国主或大名。 倘若不是这样,我干吗要在这干守着山崎屋的家产呢? 很自然的,万阿觉得庄九郎肯定又离大名、将军之位更近了一步。 “真有意思。” 万阿觉得十分有趣,自己的丈夫就像在自己眼前展开了一部传奇小说。 “换成什么名字了?” “道三。” “什么?道三是什么?” 万阿没反应过来。 “法号。” “也就是说,相公穿着那身衣服是变回和尚了?” “正是,回到原点了。” “原点?这么说,这次没得到封地和俸禄?” “当然,没有没有。” “你的意思是?” “又当回要饭的和尚了。我被赶出美浓了。” “啊?” 万阿怔怔地张着嘴。 她从心底感到莫名的滑稽,先开始拼命地忍住笑,直到脸涨得通红,再也忍不住了。 “哈哈……” 她笑得丰满的身体上下乱颤。 “怎么了,你笑什么?” “真好笑。” 她笑得愈发厉害了,不由得弯下身子,姿势也从端坐变成了伏在地上。 “喂,喂,”庄九郎脸上很不好看,“别笑了。成何体统?到底笑什么呢?” “难道不是吗?” “是什么?” “相公,你不过就是个油商,也太能糊弄人了吧。不是吗?一去美浓就变成了受封的武士,然后又有了城池,继承了西村和长井等等美浓名家的姓氏,又当上美浓太守殿下的管家……这也太不着调了。你说呢,相公,哦不,水獭。” “水獭?” “住在鸭川的怪兽,专门骗人。不过总不能一直被你骗吧。也就是我万阿上了你的当。” “喂,我说……” “啊,真糟糕。” 万阿慌忙用手拂了拂膝盖。她把酒洒在了身上。面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个有心计的聪明人,还是纯真如同少女,庄九郎至今未能知晓。 “我不曾骗过万阿。”庄九郎面露苦涩。 “是这样吗?” “你何必怀疑。放眼天下只有万阿可以依靠,我才不顾一切回到你身边来。” “这回是道三大人?——” 万阿又开始捧腹大笑。庄九郎一本正经的和尚打扮以及剃得发青的秃脑袋实在是惹人发笑。 “这回的样子,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如果不这样,恐怕就逃不出美浓了。” 庄九郎看了一眼自己怪异的打扮,将大致的经过讲了一遍。 “还真是有趣。” 万阿就像听故事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 “那以后怎么办呢?丢掉作将军和国主的美梦,一辈子呆在山崎屋吗?” “我说万阿,”和尚道三娓娓道来,“人生在世本无失败,都是来自因果罢了。我确实是由于昨天的恶因导致了今天的恶果,但是愚人才会把它看成是恶因恶果。我在妙觉寺本山学过的唯识论和华严论里没有绝对的恶这一说。善恶各占一半。善中有恶,恶中有善,能把恶因恶果扭转为善因善果之人,才是真正的有胆有识的英雄。” “真难懂。” 万阿的思维难以跟上庄九郎的巧辩。 “万阿只是想知道,相公会不会一直留在山崎屋呢?” “不知道。” 庄九郎答道。 “知道的话就不会这身打扮回来了。先卖个几天或几个月的油看看吧。” 庄九郎酒过三巡,已经酩酊大醉。 他翻身躺了下来。 “躺我腿上吧。” 万阿靠了过去,将庄九郎饱满光洁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真舒服啊。” “那就别再作美浓的白日梦了,回到我腿上过日子吧。” “好骚。” 庄九郎一头拱进万阿两腿的膝盖之间。 “真坏。” “怎么能说坏呢。我庄九郎在美浓可是正人君子。在老婆这里才能如此。” 庄九郎嘴里哄着万阿,眼睛却饱览春藏书网色。 “万阿的这里就是《法华经》里所说的灵鹫山了吧。” “听到《南无妙法莲华经》了吗?” “听到了。经文这么唱着——我土安稳充满天人。园林堂阁诸宝庄严,宝树花果众多,乃众生游乐之所也。……” “噢。”万阿天真地喊着,“我的宝贝里,唱着那样的经文呀。” “小傻瓜。”庄九郎真拿万阿没办法,“我说的是佛祖居住的灵鹫山,就好比万阿的那里一样。” “没意思。” 万阿吃吃地笑着。庄九郎的手开始不安分了。 “我说大和尚,”万阿说,“佛门弟子可以不守清规吗?” “管他呢。” 庄九郎站起身,猛地抱起了万阿。 他想回卧室。 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到了门口停住了。 “谁呀?”万阿问。 “杉丸。” “什么事?不急的话明早再说吧。我现在和姑爷有重要的事要办。” “哦,只是……”杉丸似乎犹豫不决。 “你要说的,”庄九郎说,“是不是耳次从美浓赶来了?” “正是。耳次也在这里。” “耳次,你说吧。” “是,”耳次的声音响了起来,“日护上人四处奔走,说服主公殿下召集了美浓一.99lib?国的主要侍从们。” “要干吗?” 庄九郎已经大致猜到。 他可不是仅仅披了一件袈裟回到京都的。 心腹们都被安排留在美浓各自活动,准备迎接他回去。 最大的功臣当然是日护上人。 “详情明天再说。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是。” 耳次和杉丸退了下去。 法师白云 第二天一早,耳次前来拜见: “有吉报。” 庄九郎支走了万阿,让耳次上前。 “说吧。” 耳次急忙伏地跪拜:“美浓主公殿下的规劝和日护上人的奔走奏效,众人纷纷散去了。” “散了?”庄九郎扯下一根鼻毛。 用耳次的话来说,都是日护上人的功劳。他鼓励优柔寡断的赖艺说:“您能当上美浓的国主还不是此人的功劳?” 还吓唬他:“如果这时你见死不救以后将要下地狱的。” 又劝他:“如果失去此人,殿下不久就会被赶出美浓,您弟弟将夺去您的地位。古语云,唇亡齿寒,殿下和此人正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切记切记。” 赖艺也正有此意。于是他叫来家臣的代表们,和日护上人一道劝说他们。 比起赖艺,家臣们更折服于长井一族出身、德高望重的日护上人。 ——既然上人这么说,我们遵命便是。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他们各自都回到自己的领地去了。 (还是同学好啊。) 庄九郎心中感激不已。 庄九郎毕生感激日护上人的恩德,他成为名扬天下的斋藤道三后,把年产两千石粮食的日野、厚见村进奉给了常在寺。 “总算有了盼头。”庄九郎苦笑道,顺势扯下好几根鼻毛,疼得直打喷嚏。 “看来,美浓的那些人暂时不会闹事了。”庄九郎喃喃自语。 顺带要提的是,这个时代的武士们平时都呆在自己所属的村里,有事时才聚在一起。把武士们集中到城里的街市居住源自道三的做法,之前,他们要想集合很不容易,缺乏团结力和灵活性。庄九郎之所以能在美浓尽情施展,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盲点。 “那您要不要马上回国?” “我想在京城转转。好久没回来了,真是不错。要不干脆在京城万阿身边呆下去算了。” “这,这。” 耳次吃了一惊。不回美浓,意味着自己将被解雇。耳次是美浓武士庄九郎的家丁,可不是京都山崎屋庄九郎的管家。 “耳次要难过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不只是耳次,道三在美浓的家丁们比起其他家,都对主人道三心服口服。 “你把这句话转给日护上人。” 庄九郎说。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庄九郎岂能像个贼猫一样偷偷摸摸地回去?除非通过日护上人传话,赖艺正式派遣使者送来“请回吧”的亲笔信,否则他是无法以相同面目回去的。 “我懂了。” 耳次生性率直。他心想眼下只有赶回美浓传话给日护上人,强令庄九郎回去了。 “我这就回美浓。” 他匆匆地告退了。 几天后,稻叶山山脚下刮起了风。到了晚上,下起了阴冷的小雨。 适合此情此景的一幕正在上演。 位于山脚下、如今的藤左卫门洞的长井家府邸,正在为已故的美浓小太守藤左卫门举行葬礼。 领头的和尚年纪很轻。 这么年轻就能领着众僧诵经超度,可见其出身不凡。 他的眉毛显得很突兀。眼光锐利,脸颊消瘦得像被刀削过了一般,嘴唇向外翻着。倒也相貌不俗。 却不像是能修炼终生功德圆满的高僧。 他闭着眼睛,时而忽然睁开,诵经的声调也忽高忽低没有规律。看得出,他心底一定有难平之事。 他叫白云和尚。 此人是藤左卫门最小的儿子,经历比较复杂。还很小的时候,就继承了长井家宗家斋藤的衣钵。 同时他改名为斋藤利贤,由于斋藤家已经无后,他便和已故的长井藤左卫门、庄九郎道三的保护人长井利隆共同掌管着藏书网斋藤家的封号、陵园和残留的一小块田地。 ——反正这家也再无旁人,还不如出家为僧看守陵园,为斋藤家的先祖们守灵供奉。 遵从家族的意见,这名少年虽然继承了斋藤这一俗姓,却马上受戒出了家,前往临济寺本山的大德寺修行了几年。 倒不是说他“大彻大悟”了。 而是同族为他建了寺庙,让他回来当住持。 在美浓,有“一人出家九族升天”的习惯,日护上人也不例外,他所在的常在寺就是同族建的。虽是题外话,岐阜县直到最近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很多和尚都是这里出身的。 白云也是。年纪轻轻就掌管着斋藤家的菩提寺。 不久前,亲生父亲藤左卫门被京都来的那个流浪汉给杀了。虽然众人闹腾了一阵子,赖艺和日护上人出来打圆场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都怪哥哥们没用。) 他有两个哥哥。一人天性鲁钝,一人如同废人,虽然过了三十,一到人前就直打哆嗦无法安坐。 只有白云还像个武士家的孩子。而且有模有样,刀枪箭术样样精通。就是性格有些异常。 虽说又是题外话,白云和尚后来还俗后娶妻生子,儿子叫斋藤利三。被庄九郎道三宠爱的明智光秀收做家臣,利三的女儿就是德川三代将军的乳母,在后宫势如中天的春日局。也就是说,春日局就是白云的孙女。 且说白云法师此时睁开了眼睛。 念经声戛然而止。 “父亲大人。”他叫道,“读了这些经,您一定能成佛吧。不行,如果奉上那个卖油郎的人头,一定能胜过千万和尚们的诵经。” “这,这是,”同族的长辈们屈膝爬到白云跟前,拽着他的袖子。“接着念啊。” “胆小鬼!”他喝斥左右,扔了佛珠,站了起来。 众人都不安地站了起来,他径直走到下雨的院里,把大刀夹在腋下奔跑起来。 只听见“嘎巴”一声,院里一棵老茶花树被劈成了两截。 “这就是那个人的下场。” 说完便从葬礼上消失了。 京都也下起了雨。 葬礼大约过了十天。 一天夜里,和尚庄九郎正在念经,防雨的木窗微微发出声响。 (……?) 难道是贼晚上来偷东西?庄九郎取了身边的数珠丸宝刀在手走到门边。 窗外院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奇怪。) 脚步声太轻了。 “是谁?” 他低声问道,自然无人回应。脚步声还在继续。 一定是刺客。 “来人!” 他小声地唤来下人,吩咐在走廊、厨房、茅厕和所有的房间都点上灯。 “出什么事了?”万阿被吵醒了。 “有刺客。” 万阿吓得连忙拽住丈夫的胳膊,却好奇地张望着:“在哪儿?” “好像在院里。也可能是漏雨的声音。是不是哪儿的漏水管坏了?” “没有啊。”万阿摇摇头。 这时,有个下人举着灯在走廊上巡视,无意中打开了木窗。 “哎呀!” 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夹着风雨扑了上来,一口咬住了他。 “是狗。” 庄九郎正要叫喊,一向胆小的万阿却离开庄九郎的身旁想去救人。这些下人,都是从小和万阿一起长大的,万阿待他们很亲。情况紧急,万阿也顾不上想别的了。 “万阿,让我去。” 庄九郎说这句话时,猛犬已经朝着万阿的脖子扑了过来。 万阿吓得在走廊上奔跑。 猛犬一路穷追。 庄九郎举着刀在后面追。 这时,一条人影出现了。 此人一副僧兵模样,光光的脑袋用五条袈裟裹着,只露出两眼,腰里挂着大刀,全身上下披着护甲。 一名下人没出声就被他杀了。看来早有准备。 他又登上走廊,跑到庄九郎的身后,一声“看刀!”便刺了过去。 眼看就要刺中,庄九郎转过身,用数珠丸的刀鞘挡住第二刀,拔刀后就地扔了刀鞘,同时向后跃去。 “来者何人?” “长井藤左卫门之子,虽入了佛门尘缘已断,终究是人子,你可有印象?” “贼人!”庄九郎大喝一声,闪身便跑。万阿正在猛犬身下挣扎。 庄九郎要去救她。 这正中了刺客的下怀。他瞄准庄九郎的空隙,一刀紧扣一刀刺了过来。 庄九郎一边接招,一边赶着猛犬。 刺客步步逼近。 庄九郎横下心,向猛犬和万阿身上倒去。 猛犬一惊,咬住了庄九郎。 “万阿,快跑!” 庄九郎喊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猛犬闻到后更加兴奋了。 “相、相公,”万阿紧紧抓着庄九郎的右手,庄九郎骂了句:“傻妞。” 把她踹倒,同时反手一刀,猛犬顿时身首异处。 这时,白云法师的大刀砍了过来。庄九郎弹出又跳回,挥刀向对方的右肩刺去。 刀刃却打滑了。 (这人穿着护甲。) 刀不起作用。 幸好对方又冲了过来,他用刀柄挡住,并顺势上前踩住了敌人的脚。 同时用两臂用力一推。 一松腿,对方就轰的倒了下去。 庄九郎立刻骑到他身上,使对方动弹不得。 然后用左腕使劲压住他的喉咙,对方挣扎了一会儿,便昏了过去。 “万阿,伤着了没有?” 他抱起万阿检查她的伤口,发现只有轻微的咬伤,并无大碍。 “有可能是疯狗。” 他又让人拿来烧酒,当场褪去万阿的衣服,为她清洗了伤口。 酒精渗到肉里,一阵钻心的疼痛,万阿昏了过去。 又涂上膏药后,让杉丸等人送她回房了。 “姑爷的伤怎么样?” 杉丸满脸担心的样子。庄九郎两只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滴血。 “无妨。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他笑笑,走到法师身边,举着蜡烛一照。 “长得不错嘛!”庄九郎喜欢欣赏年轻魁梧的男子的面孔。就像观察一件艺术品似的,嘴里说道,“想不到那个蠢货藤左卫门竟有99lib?这样的儿子。” 他心情似乎很好。 “杉丸,你们把这人脱光了,擦擦脸和手脚,随便穿上些衣服后绑了手脚扔到我房里去。” 他吩咐道。 然后,要为死去的下人送葬。 庄九郎亲自为他擦净了身子,又让人用温水清洗后,放入棺材中,叫来僧人们守夜。 大家都很受感动,杉丸等人哽咽着说了好几次: “姑爷,真是谢谢您,谢谢您啊!” 庄九郎并不是在做戏。 可以说是他的美德。自己卑贱的出身使他更加爱护身边的人,这一点,美浓的那些乡村贵族们是无法相比的。 “要不要叫医生给小姐看看?” 杉丸问。 毕竟山崎屋的中心人物还是万阿。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 杉丸都不敢想。 “好。”庄九郎说,“我有经验,我来照顾她吧。” 折腾了一夜,天也亮了。 这时,美浓发生了一件再次改变庄九郎命运的事情。 尾张的织田信秀率领大军攻打美浓。 美浓的部队溃不成军。 得到这个消息是在下人守灵之夜的第二天清早。 是耳次带来的。 杂话 从书斋的窗户望去,外面是一片春天的新绿。 (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有些吃惊。从开始写这本书到现在,正好刚满一年。 这么一想,就换个姿势抽支烟歇歇。 趁着休息这会儿,真想把庄九郎拉过来聊聊天。 不过,和此人同席而坐的话,说不定茶水里会被下毒。 “不管怎么说,那人可是美浓的蝮蛇呢。” 作者想必会一边和他调侃,一边保持警戒吧。 “不是的。”庄九郎一定会无可奈何地辩解道,“我从未用过这种阴险的手段毒死过谁。” “那倒是。你的行为向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我不得不说。庄九郎的世界,来自他相信自己的行为是善和美的。 接着庄九郎还会要求我: “前期把我看作革命家,后期就看作武将吧。” 的确如此,革命是以善和美为目标的。所有的阴谋、暗杀和篡权夺位,都是革命家本身为了实现自己理想世界的手段而已。 对革命家而言,目的可以净化手段。 即使是“不可为”之事,也要去做。 幕府末期的维新志士们,同时也是盗贼,或是杀人犯。 然而,他们为了实现理想净化了这些行为,而把这种偷盗称为“尊王攘夷”,把杀戮歌颂为“天诛”。 庄九郎也不例外。 不过,他和日本幕府后期以及其他国家的革命家们不同的是,这些革命是由他自己单独完成的。 如果是集团组织,或许可以称为御用盗贼或是天诛之类的,正由于他是只身一人,因此不得不承受与这些词义相反的各种骂名。 “其实,”庄九郎一定会喝着茶说,“这些骂名都是出自德川时代的道学者们之口,和我活在同时期的人可没人骂我。” 读者们一定要捧腹大笑。这正是庄九郎的人性特点。即使在庄九郎的那个时代,大家称他“蝮蛇”并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却不会传到庄九郎的耳朵里。他原本就是个听不到别人说坏话的人。最起码,他不是那种听到别人说自己坏话,就郁闷纠结的人。 所以,他毫不在意。 如果在意周围无形的骂声,他的行动将会受限。更别提庄九郎表现出的狂野行为了。倘若将此人的思想和行为比作竹子的话,那么一定会是长得粗壮结实的孟宗竹,反过来说,耳朵并不一定非常灵敏。凡是革命家这种否定旧秩序的人,无论大小,性格大都如此。 虽说是杂谈,我想预告一下这个故事的结局。 这个故事描述的是庄九郎如何像破茧化蝶一样变成斋藤道三的经过,然而在他的有生之年并未完成盗国的大业。道三的思想和方式,被两名“弟子”传承了下去。 弟子这一称谓也许不严谨,然而不管怎么看都应当称他们为弟子。 道三有个女儿。织田信长做了他的女婿。信长和道三可谓交情深厚,道三身上具备的对新时代的憧憬、独创性、权谋术数,以及他采取的经济政策或战争手段等颠覆旧秩序、开创新世界的所有的东西,信长都加以了吸收。 道三的妻子有个侄儿。他从小就拜道三为师,和信长学到了同样的东西。然而,两人吸收的方式有所不同。信长吸取了道三无视先例的独创性,而另一名?弟子却向往道三拥有的古典教养,他掌握的“道三学”带有这种强烈的色彩。这名弟子就是明智光秀。 可以说,历史就像一出戏。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对师兄弟后来成为君臣关系,最终在本能寺刀剑相拼。 本能寺之变,也是道三两个弟子之间的战争。 喜欢南蛮文化,带着宽檐帽披着斗篷骑马上京去安土看歌剧的革新派信长,却死于与己截然相反、喜欢连歌的古典派明智光秀之手。 光秀是举兵谋反。 不过,光秀肯定不认为这是谋反。他不过是将“道三式的革命”付诸了实践而已。 因此,这个故事的后半部,会讲述这两名弟子的故事。 “等等。” 故事在目前这个阶段,庄九郎一定会出面阻止。因为这个时候,他还没变成“斋藤道三”,而明智光秀也是刚刚出世,织田信长尚未来到人间。 “还早着呢!”庄九郎说。 的确如此。 现在,庄九郎正藏在京都的山崎屋里过着亡命生活。 上一节讲到长井藤左卫门之子白云和尚来找庄九郎为父报仇。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遭受袭击差点丧命,好不容易才扭转局势。 这时。 从美浓传来了事变的急报。事变是指邻国尾张的强大豪族织田信秀攻打美浓,并且连战连胜。 尾张的信秀就是织田信长的父亲。故事刚刚到这里。 各位读者。 再喝杯茶,听听作者的杂谈吧。 关于尾张的信秀。 并不是什么名门之后。 就像美浓的土岐家一样,尾张也有世代沿袭的太守职位。即斯波氏。本国人尊称为“武卫殿下”。同样,武卫殿下也是形同虚设。 尾张的代理太守织田相当于被道三除掉的美浓代理太守(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然而,这里的织田并非信秀、信长的“织田”。 “代理太守织田”到了室町末期分为两支,即尾张清洲城的织田和尾张岩仓的织田,两者争权斗势。其中“清洲织田氏”的家臣织田,就是信长的父亲信秀。在太守斯波氏看来,是低三个级别的陪臣。 信秀暗藏野心。他看到尾张一国日渐松弛,便心想: “我要发展势力,吞并邻国,一统天下。” 他的做法和庄九郎如出一辙,都是“下克上”。所幸的是,织田信秀拥有过人的军事和谋略才能,就野心和体力来说,他在四十二岁离开人世时膝下竟有子女共十九人,可见一斑。 也可称之为“恶党”。按照一般的说法,称为英雄也无妨吧。 他用尽手段推翻了姻亲们,赶跑了本家,攻打主人,成为半个尾张国事实上的统治者。 有一段插话。 庄九郎目前所处的年代是享禄年间。 尾张名古屋(那古城)城的城主今川氏丰和织田信秀都喜欢连歌,有多年的文雅之交。京都的连歌师牧宗往来于织田和今川之间,可见交情不浅。 今川氏丰虽在尾张境内拥有城池,却是骏河·远江太守今川氏的分支,乃名门之后,为人也很圆滑。 “当今世上,能互通风雅的只有弹正忠(信秀)。” 他很尊重信秀。 然而时逢乱世,两人又都是一城之主,难得有机会见面,只好用写信的方式交换连歌。 今川氏丰有些耐不住了。 “这样太麻烦了。”他在信中写道,“相聚一晚,吟歌畅饮,抒怀谈心如何?请来名古屋城一叙,定当盛情款待。” “太求之不得了。” 织田信秀也在回信中表示感谢,不久就商量好日子,带了几名随从出了自己居住的胜幡城。 信秀留在名古屋城,随从们则住在城下的武士家里。 今川氏丰对信秀百般招待。 两人吟诗作曲,开怀畅饮,不知疲倦。 织田信秀突然病倒了,腹中就像有利器在搅动一样,痛苦不堪。 “怎么了?” 今川氏丰很吃惊,叫了御医,又开了药,却不见好。 病情反而愈发严重了。 “看样子,”织田信秀说道,“是好不了了。虽有很多未尽之事,或许是天命已到。” “您可不能泄气啊!” 今川氏丰在一旁安慰鼓励。然而,不能说他没想过——如果信秀死了,孩子又小。胜幡城织田势力减弱,最后落到我手里。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侍女和医师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卧床不起的信秀。 “有一事相求。”信秀开口道,“以防万一,我想留下遗言。麻烦把逗留在城下的家臣们叫来。” “什么遗言,太不吉利了。” 今川氏丰皱了皱眉,不过信秀的要求确实在情在理,便让人去请织田家的家臣们。 家臣们进了城。 当天夜里,卧床的信秀却精神抖擞地指挥家臣们在城里放火,并趁乱杀了今川的守夜随从。 “今川氏丰在哪儿?” 一路叫嚣追赶,一个晚上就占领了名古屋城。氏丰慌忙弃城逃跑,才捡回了一条命。 “这就是信秀的本性。” 隐居在京都山崎屋的庄九郎也大致听说过他的事情。 ——而就是这个尾张的织田正在侵99lib?犯美浓的边境。 听到耳次送来的急报时,庄九郎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是尾张的恶狼织田信秀。 (小屁孩,还挺能折腾。) 在“蝮蛇”庄九郎看来,织田信秀虽然被视作凶狠的“恶狼”,却透着一股幼稚。 这里,笔者要补充一句。 此刻的信长还不具备能动用尾张一国兵力的实力,一定是借用旧主公部将的名义进攻美浓。 庄九郎接到消息后,立刻出了走廊。 天已经亮了。 “还下雨呢?” 他从院里仰头望着天。 还下着小雨,估计下午就该停了。 (冒雨出发吧。) 庄九郎在走廊上踱步。 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左手有间屋子。 昨晚偷偷潜入的白云法师就被扔在里面。 庄九郎开门进去后,又反手关上门。 “醒了没有?”庄九郎笑道。 被褥上睡着一个被捆着手脚的人,正是白云法师。 他转头看着庄九郎,面露凶相。 “杀了我吧。”他喊道,紧紧地咬着嘴唇。 “白云——”庄九郎叫着他,“镰仓之世已经不讲究为父报仇了,你不用效仿古人。当然,要报仇也可以。我随时奉陪。” “要杀便杀。”白云怒道。 庄九郎并不理会,接着说:“死也要死在沙场。” “沙场?”白云看着庄九郎,一脸不解。 “哪儿的沙场?” “美浓的边界正在打仗。” “什么意思?” “——听好了。” 庄九郎把耳次汇报的战况讲述了一遍,说道: “美浓人节节败退,就是因为没有将领指挥。” “将领让你给杀了。” 白云答道。他指的是亡父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 (哼,藤左卫门是哪门子将领。) 庄九郎不屑地笑了笑:“白云,我饶你一命。和我一起出征去救美浓吧!” 说完,他掏出短刀割断了绳子。 白云一脸茫然。 “你不杀我?” “不杀。为了美浓,你应该活下去。先和我赶回美浓,马上领兵赶跑尾张人。” “仇人,你可不要笼络我。” 他理直气壮地盘腿坐着,眼光却开始发虚。除了仇恨,他似乎对庄九郎有了新的看法。 “用得着笼络你吗?否则,也不用我费唇舌,早就把你杀了。”庄九郎接着又说,“你若想杀我,随时恭候。只是如今,美浓处在生死关头,需要出兵相救。否则美浓将要灭亡。打仗需要帮手。我看你有器量和勇气做我军的一员大将。” “想让我做你的家臣?” “哈哈,白云,有器量者,大将也。次者为副。仗打赢了就行。” (这么回事。) 白云若有所悟,然而瞬间又恢复先前的凶相。 “不过,仇还是要报。” “可以。”庄九郎点头,“随时来找我。但是你现在只能想着赶回美浓.?。” 当日午前,庄九郎和白云一身蓑衣,头戴斗笠,骑马挥鞭出了山崎屋。 不久,便把京都抛在身后,消失在近江茫茫的雨中街道上。 松山交战 庄九郎和白云两人>两骑,像疾风一样驶入了加纳城。 “天啊,大人!” 大手门的看守扔了枪,伏地跪拜喜极而泣,目睹此景的白云法师心潮起伏。 (此人如此受到家丁们的厚爱。) 也难怪看守们如此动容。 城主竟然归隐佛门,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事情。 被主人抛弃的家丁们由此备受全国各地 7684." >的侮辱,惶惶不可终日。 (嫌弃我们美浓,回京都去了吧。) (还是云游四海,天地为家。) 城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幸亏赤兵卫竭尽全力才保住了这座城。 全城上下处境艰难。 美浓的老臣们前往土岐赖艺的居所川手府城,纷纷进谏道: 将那人认作逃亡者,派其他人接管加纳城如何? 一味地表示反对,强硬主张“他一定会回来的”是明智城的城主明智赖高。 虽说是来自赖高和庄九郎之间的友谊,但绝对不是形式上的,赖高打心底里欣赏庄九郎的为人。 ——那么就再观望一段时间吧。 由此,加纳城才得以保存。 就在这个时候,尾张的势力跨过边境的木曾川前来挑衅。 “加纳城长期无主的话,恐怕尾张人会乘虚而入,把它当作侵略美浓的据点。” 有人担心。 确实是危机四伏。 川手府城和加纳城,是离尾张边境最近的两座城。 庄九郎回来了。 可想而知看守为什么会痛哭流涕。 还有一点。 城里城外的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去找庄九郎报仇的白云法师竟然和他一道回来了。 (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众人都以为庄九郎施了什么魔法。 庄九郎进了大堂,把主要的家臣向白云法师作了介绍后,立即问道:“仗打得怎么样了?” 赤兵卫等人一一作了汇报,庄九郎却始终是一副沉重的表情。 (不对。) 他气得想骂人。无人亲自到边境附近去观察情况,这些汇报听上去都不真实。 “把城里所有的旗帜都挂起来。”庄九郎下令。 很快,城墙上密密麻麻地竖起了各种战旗,迎着早春的微风飞舞。整座城都呈现出一种备战状态。 “白云君,”庄九郎说道,“穿上盔甲吧。大将的令旗也交给你。我要离城两天,如果敌人打过来,你就是守城的将领。” “你要上哪儿?” 白云对庄九郎的行动一无所知。 “我要去看看太守殿下。” “那种不急之事,不是应该等到退敌之后吗?” 说着庄九郎却已经扬长而去,两天都不见踪影。 他扮作割草的村民,潜入边境细细地察看了一番。 结果发现,所谓织田信秀率领尾张大军入侵只不过是被夸大的谣言,其实不过是一些尾张的土匪们,渡过木曾川来掠夺美浓村庄储藏的大米而已。 不过人数很可观。 有一千人。幕后的指挥是织田家出身的武士,表面上利用一些土匪,十分巧妙地指挥着军队的进退。 (后盾是织田信秀。) 庄九郎判断。 他真正的目的,单单是掠夺军粮吗?还是想拖垮美浓的兵力?或是向美浓发出挑战走向战争? 无从得知。 虽说意图不明,但是战术很高明,就算附近的美浓武士们派出小部队围剿,也总是被轻易击败。 所以耳次带到京都来的都是战败的消息。 总之,庄九郎决定,先不管织田信秀是不是幕后主使,前面的敌人都是草贼。 他仔细侦察了敌军的军营,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来了。 夜里,他向白云面授机宜,并拨给他百号人马,袭击了防守最薄弱的一个据点。 白云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他无视己方军队的伤亡,一气呵成攻占了敌方的地盘。 又按照庄九郎的计谋,没有撤兵,而是守在敌人的军营里,夜里点起熊熊篝火,白天竖起自己的战旗大造声势。 更有甚者,他把砍下的二十名土匪首级晾在木曾川的河滩上,脸朝着尾张的方向。 盘踞在附近村庄里的土匪们见状后大怒,蜂拥而来。 白云的军营位于木曾川前的小山丘上。 只有一条上山的小道,尾张的土匪们沿着小道像潮水一样涌来,放箭投石都不管用。 “挡住!” 白云在山顶奔跑着指挥,难怪美浓军队都败在他们手上,尾张的这些土匪强悍得让人怀疑:真的是草贼吗? 土匪们试图用钩绳爬上山顶。 白云一边鼓励着士兵,一边亲自挥枪挡敌,却还是无法阻止敌人的进攻。 而且,庄九郎说好要来的部队还不见影子。 庄九郎的计谋是让白云在军营做诱饵,引诱敌人靠近,庄九郎率兵从后面包抄,两军前后夹击一举歼灭敌人。 然而还没到。 (中计了——) 白云咬着牙在山顶上来回奔跑。 (我失算了。) 这样白云就会死在土匪手上。庄九郎不用亲自动手就能解决他。 山上密密麻麻地长着松树。这里的地名通称为松山,可以说不利于防守。敌人可以藏在松树后,一边放箭一边靠近过来。 白云全身溅满了敌人的血,他不停地奔跑杀敌,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庄九郎还在加纳城。已经整装待发。 他并没想过要欺骗白云。这个男人终其一生都恪守信用。 (能成就大事的人,经验之谈就是一个信字。) 凡事都讲信用,这样才能取信于人,身边真心相待的人多了,才能成就大事。 只是庄九郎的人手不够。分给白云一百人后,就只剩下一百人了。 因此,他分别派人去向明智乡的明智赖高和可儿乡的可儿权藏借兵,可是至今未来。 太阳渐渐西斜,眼看就要落山了。 天黑对敌人有利,庄九郎前后夹击的战术将不起作用。 “赤兵卫,还没消息吗?” 庄九郎“吸溜吸溜”地吃着泡饭。 “好像还没动静。” “再晚的话,白云就没命了。”他提高了声调,脸色凝重。 “他要是死了,大人不就除去了眼中钉吗?” “不能这么说。” 庄九郎咯嘣咬了一口腌菜。 “如果援兵不来的话,我只有舍身带着手下的人去救他了。” “什么?” 赤兵卫甚是不解。 “到底还是和我们这些下等人不一样啊。” “你知道人要干大事,什么最重要吗?” “不知道。” “一个义字。孟子说的。比孟子早一百年的孔子说是仁。然而身处乱世,哪有什么仁人,顶多是天生的老好人罢了。所以孟子提出了义,是每个人都可以效仿的战争年代的道德。孟子的时代和如今的日本,就像照镜子一样相似。” “孔子和孟子,都是古代中国讲述圣贤之道的人吧?” “不错。” 庄九郎搅弄着碗里的泡饭。 “那么,您是要走圣人的路了?” “你说对了。” 庄九郎又往嘴里夹了一块腌菜。 庄九郎确实有此打算。就算是古代的圣贤,换成庄九郎所处的时代和立场,恐怕也会选择奸雄之道。为了平定乱国不择手段,建立新秩序的国家后,再实施自己的理想政治。 庄九郎视圣贤之道为理想,使用手段谋略来克服现实问题。然而手段计谋是不能笼络人心的。因此,庄九郎把“义”和“信”规定为自己要遵守的“道德”。 “不会来了吧?”庄九郎站起身戴上头盔,“击鼓出阵,牵马来。” 他发号施令后,又命令赤兵卫: “你留在这里。明智和可儿的人马到了后,让明智大人守城,可儿权藏则用作后援(预备队)马上来追我。” “遵命,只是按照您的吩咐,加纳城里就空无一人了。” “不是还有你吗?别让老鼠给拖走了。” 庄九郎飞奔出大门,在大手门前翻身上马,喝道:“开门!” 便扬鞭而去。 百余人跟随在后,像一簇巨大的黑影朝着木曾川畔的松山飘去。 一路上,他高声说道: “别小看对方是土匪,大家一定要拼命。” “再强大,如果胆怯的话,会输给弱小的勇者。大家出了城,就当作自己已经死了。死者之勇天下无敌。” 庄九郎的人马并不见得战术多高。全在教诲。奔赴在死亡道路上的教诲,才是刻骨铭心的。 策马奔跑了十町路左右,他告诉众人: “敌军有上千人数。” 人数多得吓人。 “只要听我指挥,就一定会赢。” “另外,”庄九郎喊道,“虽说是土匪的首级,一样封赏。赏品是金银珠宝。” 这么说的原因是由于对方是土匪,土匪是没有土地的。赏赐土地是没指望的。这也是正规军队在与土匪或起义部队作战时军心不振的原因之一。不仅是美浓,其他国家在这种情况下也经常打败仗。 而庄九郎还有京都山崎屋这一巨大的财富来源。他有赏赐金银和高价布匹的雄厚实力。 随从们一听都振奋无比。不久,前面就出现一片亮光。 来自夕阳的反射。 已经临近了。亮光的来源是夕阳反照在木曾川的水面上。眼前就是土匪们包围着的松山。 “弓箭队在前,长枪队随后。骑兵准备好半弓。” 庄九郎骑着马迅速地进行了部署。 还没有铁炮。在一统天下时发挥了巨大威力的火器,在庄九郎进入中年后才传入日本,包括庄九郎在内的武将们迎来了战99lib?国后期的历史性飞跃,而此时的日本,可以说正处在弓矢时代的末期。 当时,唯有庄九郎的军队拥有高明的骑马战术。马上的武士们都在鞍壶里备有半弓。 在使枪前,他们会给弓上好弦,放了箭后才开始用枪。 “冲啊!” 骑在马上的庄九郎下令道,他换了个拿枪的姿势。 四周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号角声和部队冲锋的声音,弓箭队首先攻击,他们沿着山坡不停地射箭,顿时击毙了五十余人。紧接着,长枪队又冲向前去。 长枪队后面紧跟着骑兵队。印着庄九郎的“二条波纹”的战旗在队伍中间飞舞。 山顶上的白云法师抬起头盔张望,看见了援军和庄九郎的旗帜。 “果然没骗我。”他高兴得跳了起来,“我们也吹号击鼓,节奏快些!” 瞬间,局势被扭转了。 土匪们最怕被前后夹击了,于是掉转身开始迎击自山脚向上行进的庄九郎部队。 看见敌人从半山腰开始后退,庄九郎又命令部队按照刚才的弓箭队、长枪队和骑马队半弓的顺序反复作战,小规模地打击敌人。 持续了一会儿,庄九郎喊了一声:“跟我来!” 便如流星般疾驰到敌军中亲自挥枪冲杀。 而白云的部队从敌人身后开始袭击,土匪们终于守不住阵脚,开始向四周的田野、竹林、河滩作鸟兽般逃散。 一旦阵脚大乱,这些土匪们就不堪一击了。慢的人还在号泣犹豫,动作快的却已经蹚过河逃往尾张方向了。 庄九郎和白云则凶神恶煞般地追赶着贼兵们。 太阳落山时,战斗结束了。 庄九郎在河滩上检查敌人的首级,一个不漏地记了下来。 一共是六百七十个。 这些首级被排列在河滩上,好让对面的尾张也能清楚地看到。然后收了兵,一气呵成回了加纳城。 这场战斗和对他胜利的评价,为日后庄九郎活跃在美浓国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础。 “海内第一勇将”的称号,响遍了美浓国中所有的街市乡村。 估计也传到了庄九郎直到中年的顽固敌人——尾张的织田信秀的耳中,他一定觉得不是滋味。 很快,再没人敢轻视他这个“卖油郎”了。 大战告捷的第二天,庄九郎去了川手府城,向赖艺汇报情况。 小见方 小女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庄九郎从明智乡带来的女娃,在加纳城中长大了。城主庄九郎的人生发生了戏剧般的波折时,女娃也长大成熟了。 她就是明智氏的女儿那那。 (……差不多了。) 可以摘桃了。庄九郎一定在琢磨。 庄九郎早就打算亲手栽培这朵美浓名门的鲜花,并娶她为妻,让那那的娘家明智一族成为自己无二的盟友。 终于到了摘果的时候。这朵鲜花刚刚移植到自己府中的时候还只不过是一棵树苗,如今已经长出花茎,含苞待放了。 为了谨慎起见,庄九郎事先征得了明智赖高为主的明智家族长者们的同意。他们欣然应允,条件是要娶作正室。 然而—— 身边有个人必须要说服。 正是深芳野。 这个赖艺原先的爱妾,是庄九郎用计从赖艺手中得到的。就连她也未能坐上“正妻”的位置。 “您只要得到手,就不再管我了吗?” 一天夜里,深芳野在枕边发着牢骚。 “你是独一无二的。”庄九郎答道,“我不是每晚都疼爱你吗?” 只不过是“肉体上”的疼爱罢了。深芳野差点脱口而出,可是她从不主动辩解的天性让她保持了沉默。 深芳野育有一子。并不是庄九郎的。她从赖艺身边过来时,已经珠胎暗结。 “别告诉他,”赖艺曾在告别时悄悄对她耳语,“就说肚里的孩子是他的。” 不久后生下了一个男婴,这在前面也交代过了。乳名叫吉祥丸。 今年四岁。 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庄九郎很溺爱这个孩子。 吉祥丸的眼睛极大,五官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庄九郎。有时候,甚至让人感觉和他的亲生父亲美浓太守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庄九郎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或是装作毫不在意,尽管深芳野心里藏着疑问,庄九郎对任何人也不曾谈过这个话题。 (那么聪明的人。) 深芳野深知庄九郎城府极深,不禁心存畏惧。 (他肯定察觉到了。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家臣们都议论纷纷。凡是明眼人都知道,吉祥丸,即后来的斋藤义龙并不是庄九郎的儿子。 首先,吉祥丸是深芳野进到庄九郎家中后第七个月出生的。类似的早产并不少见。不过早产的孩子一般都很小。吉祥丸却是个超大的婴儿。现在才四岁,看上去却像七八岁的大孩子。 怎么看都不像庄九郎。 庄九郎却俨然一副“他就是我儿子”的表情。深芳野反而觉得害怕。 庄九郎始终什么也不说。 四年过去了。一天晚上,他热情地爱抚了深芳野后,说出了让她感到更绝望的一番话。 “深芳野,”晚上,庄九郎抱着深芳野喃喃说,“我想再给吉祥丸找个母亲。” 深芳野当然是吃了一惊。 “求你了。”庄九郎说,“我有喜欢的女人。” 庄九郎抚摸着深芳野的头发,就像他嘴里说的这个女人就是深芳野一样。 “我很喜欢她。” “她,”深芳野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是谁?” “小那那。” 庄九郎回答。他又唤了一声深芳野,.继续抚摸着她的头发。 “让我实现心愿好吗?” “您看着办好了。” 深芳野拽过小棉袄遮住脸。 “别这么说。我是个急性子。对你也是一样。我的欲望比常人更强一倍。” “不,一百倍吧。”深芳野开始低泣。 “什么一百倍?” “您的欲望啊。” “你是说很强对吧。这么想就对了。不愧为我的知己啊。” 庄九郎发自内心地称赞。 (别糊弄人了。) 不知道深芳野怎么想的。她只是一个劲地哭。 “别哭了。”庄九郎很有耐心。他仍然抚摸着深芳野的头发。 “我生来欲望就强。身体也比常人结实好几倍。不光是意志心力,智慧更是过人,十个人都弄不懂的问题我一瞬间就能明白。可是深芳野,”庄九郎摸向深芳野的下体。并没有什么含义,习惯而已,“就算我再了不起,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活五十年而已。” 只有寿命,是庄九郎的力量无法顾及的。 “五十年。” 恐怕庄九郎也要恨命运不公平吧。虽说上天赐给庄九郎数倍于常人的能力,然而命数一到,就和愚夫一样难逃一死。 “像我这种人,”庄九郎又说,“同样是五十年,如果不过上十人份的人生,精力就会郁积体内而无法驱散,最后发狂而死。你也知道,我在京城另有妻室,在等着我当上将军呢。她叫万阿。” “我听说了。” “她很可爱。” 庄九郎的话发自内心。 “你也很可爱。一般人如果拥有二女,自然会厚此薄彼,宠爱一个而冷落另一个。我却不会。我对万阿和你的感情一样浓,一样深,一样新鲜。深芳野,你能体会到的,从我的心和我的身体。” “……” 除了哭,深芳野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爱你。” 庄九郎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即使要向天地神明起誓,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以一个常人全身心地爱着深芳野。对万阿也是一样。 “不过,”庄九郎又开了口,“还可以再爱一个人。” 面对虚空的神灵,他的语气坚定。 深芳野已经停止了哭泣。对着这个男人哭泣,似乎毫无价值。 (世上竟有这种男人。) 她从棉袄的领口露出眼睛,重新审视着庄九郎。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能望见脸上的轮廓。确实是与常人不同。深芳野忽然觉得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不禁笑了出来。 “喔,你笑了。”庄九郎把手放在深芳野的肚子上。能感觉到颤动。“我哪里笑了。” (女人真是奇怪。不是哭就是笑。) 庄九郎手掌捂着深芳野的肚子。阵阵痉挛从掌心传来,竟有说不出的诱惑。 他心底又涌起一人份的情欲。虽然不久前刚消耗了一人份的情欲,好像又涌出了新的。难怪他一人可以过着好几人份的人生。 “深芳野,我又想要了。” 他的手掌抚上纤纤细腰,一把挽了过来。 “不,不要。” “别任性了。” 庄九郎的手掌已经换成手指,游走在深芳野的幽谷中。 深芳野扭动着身子,身体的一部分开始濡湿。她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来。庄九郎的手指巧妙地操纵着她身体的旋律。她就像在庄九郎的指尖上起舞。可悲的是,她的舞步越来越美妙。 “荡妇。” 深芳野小声叫喊着责备自己。 “才不是荡妇呢。” 庄九郎低声说道。他并不是在安慰深芳野。男女之事本来就透着一股诱人的暧昧气息。这才是伟大之举,庄九郎用他独有的抑扬顿挫的语调在深芳野耳边呢喃。 庄九郎娶了那那。 名字也改成了“小见方”。 她是庄九郎接触的第一个处女。 不久后,小见方生了一个女儿。女儿长大后被称作浓姬,后来嫁给了年长一岁的织田信长。 庄九郎很宠爱小见方。当然,也同样宠爱着深芳野。 两人都住在被称作“奥”的府邸中,虽然正妻的小见方地位较高,然而从小在这座城里长大的她,很尊敬深芳野,叫她为: “深芳野小姐。” 她从小就仰慕深芳野的美貌。美浓第一美女,曾深得土岐赖艺宠爱,又是丹后宫津城的城主一色左京大夫的亲女儿,国人对她有一种对故事的女主人公般的向往。 “深芳野就像仙女下凡,心思纯净。” 那那还小的时候,庄九郎就一直这么说。 “她是父亲一色左京大夫的厄运之年生的,所以被当作姐姐的陪嫁来到土岐家,看她的人生离奇得很,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孩子,而是神仙菩萨们故意把她送到人间来的。” 小见方自是深信不疑,因此她们的关系一向很要好。 一天晚上,庄九郎来到深芳野的房间,躺下了。 “你是世上唯一纯洁的女子,不是仙女,就是神仙菩萨的化身。” “我虽然会跳仙女之舞,”深芳野伤感地说,“却百分之百是凡间的女子。要不,我怎么会妒忌小见方呢。” “那可不好,刚夸你是仙女。” “不,我是凡人。” 深芳野看穿了庄九郎治理妻妾的手段。他夸自己是“仙女”,一方面为了镇住小见方,同时想让深芳野自己恪守规矩消除妒忌心罢了。 “我就是凡人。”深芳野的坚持,是她对这个男人所能做的唯一的抵抗。“您不是说过,要在人生的五十年过上好几个人份的日子吗?” “嗯。” “那么,普通的男子都要忍受的女子的嫉妒,您也要能忍受好几个人的分量才是啊!” “不行。”庄九郎却没说出口。“那好吧。” 他说,然而他也发现,深芳野的性格执拗到了一定程度,也是很可怕的。 “您要有准备。” “太夸张了吧。” 庄九郎望着深芳野,后者却移开了视线,看着外面黄昏笼罩的院子。脸上却不带一丝笑容。 (难办啊。) 虽说要过好几个人份的人生,然而要让这三个老婆和睦相处,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万阿不是问题,小见方也没关系。因为万阿原本就是“山崎屋庄九郎”的正室,又掌管着油铺。小见方就更不用说了。两人都有足以夸耀自己的门面。 小见方当了正室以后,深芳野的希望也就破灭了。她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迎接和送走前来过夜的庄九郎。虽说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而现在这种地位却是确定了下来。 (受不了了。) 她心想。庄九郎可以过好几个人份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却连一席之地都得不到。 儿子。 深芳野的救命稻草。她只有在和吉祥丸玩耍时,才觉得拥有自己的人生。 有时候,她几乎冲动得就要脱口而出: “你的父亲不是那个人。” 她却极力忍耐着。但她真的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忍不住说出真相。 且说庄九郎的“工作”进展情况。 总体上很顺利。受到美浓群臣们反对的府城搬迁也取得了成功。 枝广的别墅建得精巧雅致,赖艺一声赞叹:“真不错。”就轻轻松松地从川手城搬出去了。 也就是说,赖艺保留着美浓太守的现职,却隐居了起来。 (还是男人好对付。) 庄九郎得出结论。 这阵子,赖艺沉迷于画画。画的还是老鹰,只是搬到枝广的新城后,他的画风马上增色了不少。 赖艺也洋洋自得,说道:“因为这里没有烦心事打扰我。” 在川手府城时,身为太守总是有这样的那样的杂事。搬到这座长良川畔的新城后,自然是没有了。 赖艺每天起来都手持画笔,一直画到太阳落山。累了乏了就饮酒作乐。这个贵族之后贪婪地汲取着生命中香甜的那部分。 对世事也渐渐感到淡漠了。 加纳城主的庄九郎便驻扎在川手府城打理这些世事。 日子悄悄地滑去,转眼到了天文三年(1534)的九月六日。 雨 天文三年的夏天,美浓大地被烤得焦干。 长良川为主的河流都干涸得露出白花花的河床,草木枯萎,墙壁都干得裂开了缝。 各村都烧香跪拜祈求下雨,却不见灵验,一晃就到了秋天。 (今年看来收成很糟糕。) 打初秋开始庄九郎就在想,这个鱼米之乡可能会迎来可怕的饥荒。 “赤兵卫。” 七月的某一天,庄九郎唤来这个得力的手下干将,让他去了一趟京都。 “这个秋天美浓会闹饥荒。你去告诉万阿,京城下了新米要买了囤积起来。” “大米吗?” “对,让她多买些。有个上千石应该够了。一旦美浓闹饥荒,马上雇了京城和大津的车马人手(运输队),派上护卫队运过来。” “要乘机赚一笔吗?” “愚蠢。要成就大事的人,能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吗?” “那您是要布施?” “没错。区区一千石大米当然对付不了美浓的饥荒,熬成粥的话每个人总能吃上几粒吧。这样老百姓才会打心眼里记得我的好。” “遵命。” 赤兵卫领命而去。虽说离秋天还早,但是大量采购大米是要费工夫的。到了京都,要和京城、近江和丹波以及摄津的米商进行接洽。 (真的会闹饥荒吗?) 赤兵卫心存疑问。如果只是美浓一地闹饥荒也就罢了,如果殃及到京都周边,那不就无计可施了吗? 而且,运米到美浓要经过近江,一旦近江也闹饥荒,那里的土匪强盗众多,还不把米给抢了? (您有把握?) 赤兵卫出发前,又向庄九郎确认了一次。庄九郎笑道: “观察天文、天象加以判断,并付诸行动的才是英雄。倘若不准,我也就不是英雄了。” 他夸下了海口。 (既然如此,一定不会有错。) 赤兵卫放心地离开美浓,去了京都。然而,到了八月立秋时分,各国都下起了及时雨。 逗留在山崎屋的赤兵卫不禁对杉丸道: “杉丸君,京城周围的农田也都缓过来了吧。美浓不知道怎么样,这边是不会藏书网闹饥荒的了。” “不会的吧。可不能闹饥荒啊!” “我的主人,也就是你的姑爷,在妙觉寺本山时学识渊博,巧舌如簧,可还是不懂老百姓的事啊!” “他对油可是行家。” “我说的是米。米他还是不懂啊。” 每隔十天,耳次就会从美浓捎信过来。 据说,美浓的农田也受到甘雨滋润长势喜人,这么一来,赤兵卫觉得自己在城里到处找人订购大米简直让人笑话。 “那我回去吧。” “不行,主人说让你在此待命。” 耳次转达了庄九郎的意思。米买得再多也不会浪费,在京城里卖光就行了。 进入九月,美浓的天气开始间阴。 最近庄九郎经常骑着马视察领地里的农田。 他并不盼着歉收。作为领主,从利害关系和感情上自然是希望领地大丰收。当时的经济决定,一歉收就会对兵力造成影响。 天开始下雨。 这天,庄九郎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骑马带了几名随从走访了领地内的大户人家和中等百姓,还站在田边的小径上向农民打招呼。 美浓还从未有过这样的领主,村民们都欢喜雀跃。庄九郎在巡视各家各户时,如果发现眼尖的、动作快的、力气大的,都会劝说对方“跟着我吧”,收作家丁。他想培养自己家系的侍从。 一天,他来到城北一座村庄,看见有个人站在田间的小路上,仰头望着北边飞騨的天空,嘴里在自言自语。 “怎么了?” 他骑在马上问道。那人甚至忘了要鞠躬下跪,眼神也飘浮不定。 “飞騨上空的云有妖气。” 他说。等到旁边有人问他为何有妖气, 4ed6." >他才发现对方是庄九郎,慌忙伏地跪倒,再问他什么也不说。估计是害怕被扣上妖言惑众的罪名。 (飞騨的云。) 回到城里又问过见多识广的家臣们,也无人知晓。 (虽不明所以,但是要出事。) 这一年从夏天开始,庄九郎的心里就感到躁动不安。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九月二日开始下雨。雨势越来越猛,入夜后更是狂风大作。 (是不是要发洪水了?) 第二天早上,风却停了。湿雾笼罩着美浓平原,靡靡细雨打湿了美浓四百方里的森林、竹丛、村庄、河堤和城池。 雨一直下了三天,到了五日深夜,天象剧变。平地刮起了像要移天动地的暴风,在黑夜里肆意咆哮,吹得原野森林一片狼藉。 “律兵卫听令。” 庄九郎叫来步兵队长林律兵卫,让他做好暴风防范。 “大人,您要上哪儿去?” “枝广。” 庄九郎已经戴好了斗笠,用蓑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庄九郎为美浓太守土岐赖艺建的别墅就在枝广。 “只是这么大的风雨……” 律兵卫吃惊不小。这种天气,确实不适合出门。 此时,庄九郎的动机既非出自礼貌也不是个人私欲。这个爱憎分明的男人,是真的担心赖艺的安危。 枝广位于长良川支流津保川的河畔,赖艺的新城依水而建。 (河堤会不会塌了?) 庄九郎焦急万分。他一刻也不能多等,骑马冲出了加纳城。这时的他,满腔诚挚。 出了城门,迎面吹来一股劲风,庄九郎的斗笠绳扣从下巴上滑落,被卷向空中。 (该死的破斗笠,连你都要跑到飞騨的山上去吗?) 他不停地挥动着马鞭。 马蹄却屡屡受阻,有时甚至无法前进。 “怕了是吗?” 庄九郎又抽了一鞭,胯下的马发出悲鸣,却还是迈不开步。 就这样,又哄又骂,中途或在大树后避风,乘着风势小的空儿不断前进。 在庄九郎有生以来的四十年间,遇上这么大的风还是头一遭。 (连马都害怕了。) 马在风中挣扎前行。马上的庄九郎穿着的蓑衣早就被吹落了,连手上的马鞭几乎都要被卷了去。 漆黑的夜里难以辨别方向,靠着马眼跑了两个小时左右,眼前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流水声。前面有河。应该就是津保川了吧。 庄九郎寻找着渡河的桥。在枝广建城时,曾经临时搭建过一座桥。 好不容易找到了,却由于河水暴涨,桥墩又低,好像随时会被冲走似的。 (要不要过呢?) 马畏惧得不敢举足。桥在摇晃着。如果人马上了桥,由于受重而使桥触到水面,估计连人带桥都会化作木片被水流吞没。 (怎么办,庄九郎?) 庄九郎在马上问自己。 所幸的是,风雨势头小了些。只有水声哗哗作响。 (豁出去了!) 庄九郎猛一扬鞭,使出全身力气踢了一脚马腹,像疾风一样从桥上飞掠而过。 刚一落地,只听见身后一声轰然巨响,回头望去,刚才的桥已经不知所踪。 (菩萨保佑啊——) 一人一马进了城。 看到淋得像落汤鸡的庄九郎,赖艺就像看到了救命菩萨一般欣喜若狂。 “还好,幸亏没事。” 赖艺也深知,关键时候才能考验人心。如果庄九郎真是世上所说的阿谀奉承之辈,就不会豁出性命来到此地了。 “难为你了。” “主公殿下,请让人备船吧。我来带路。” “坐船上哪儿去?” 赖艺一脸惊讶。 “您别担心。” 庄九郎笑了。如果在这种激流中划船,瞬间就会粉身碎骨被河流吞噬。 是为了万一发生洪水时做准备。 城墙建在稍高的丘陵上,除发生特殊情况外无须担心,但还是小心为妙。 整个晚上,城内无人入睡。赖艺有时忽然露出恐惧之色,抬头问道:“什么声音?” “下雨的声音。” 又下起雨来了。就像从城里的屋顶倾注而下,其势头已经不能说是雨,而是瀑布。 “天要塌了。” 庄九郎自言自语。随后,天文三年九月六日这天,史无前例的大洪水席卷了美浓平原。 轰隆,大地发出悲鸣。 “地震了吗?” “不是。” 庄九郎扛着六尺长枪飞奔而出,站在石头上立身张望时,连他都打了一个寒噤。 美浓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 洪水哗哗地向西冲泻而去,房屋、森林和村庄都被淹没,有的被卷走。 (末日来临了。……) 他预感到。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很快就亮了起来。仔细一看,方圆一里内唯一浮在水面上的,只有这座枝广城。露出水面的城墙也只有三尺左右,从远处看,就像一片漂浮在水上的枯叶一般,让人胆战心惊。 之后的数百年,这次被称为“中屋决堤”的洪灾一直被记录下来。长良川的河堤在稻叶郡的中屋村(现在的各务原市)被冲塌。还不仅仅是这一处。 如果把长良川这条大河比作巨龙,那么它在中屋村兴风作浪,摇着龙尾甩出了两里地。 河道被移位了。 横冲过两里地的宽度,汇入枝广城前的津保川。 津保川也成了汪洋。庄九郎等人听到的大地的轰隆声,就是这条河的河堤彻底被冲垮时发出的声音。 自从这次泛滥后,长良川便一直与津保川交汇至今。在此之前,长良川位于现在的岐阜市往北七公里处,呈半圆状迂回,与伊自良川交汇。 可以说是改天换地了。 这次的水灾在平原地区也是史无前例,被冲走的房屋达数千栋,死伤两万多人。 庄九郎撑着船。 二十余艘船上载着赖艺和他的家丁、妻妾们在浊流中漫无目的地漂流着。 天空乌云密布,昏暗得看不见女眷们苍白的脸色。 “咱们去哪儿呀?川手城和加纳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赖艺问道。只是这两座城都位于平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情况。 “不清楚。” 庄九郎喃喃地说着,仰头望着天上的乌云。洪水把美浓给冲垮了。长期以来的苦心经营,瞬间就化为乌有。 “洪水来临前,”《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中写道,“人们毫无察觉,照样吃喝嫁娶,直到诺亚进方舟的那日。” 庄九郎自然不会知道这个遥远国度的神话,然而他的预感与其惊人的一致。 死里逃生。 在浊流和泥土中漂流了整整一天后,终于抵达了庄九郎的领地加纳城。这座城也只剩下土垒浮在水面上,但比起枝广来要安全得多。 “先在此地休息一阵吧!” 他安顿好赖艺一行。 又过了几日,天终于见晴了。然而美浓一带的田地都已化作泥泞,今年的收成根本指望不上。 庄九郎马上派耳次去京都通知赤兵卫运送大米,自己则每天踩着泥泞指挥领地和赖艺所辖各村的救灾工作。 他还以赖艺的名义,向三河、尾张和伊势发出了求援的书信。 小麦和大酱等救援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美浓,并分发到美浓境内地方武士的手上。 自古以来,领主都只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民脂,庄九郎的做法无疑世上少见。也许正因为他出身低微,又长期经商,才会具备这种感觉和能力。 由此,庄九郎在自己和别人的领地都获得了百姓们的爱戴。 “美浓的救护神啊!” 各村的村民们口口相传。这时,赤兵卫也从京都运来了大米。村民们喝上了米粥,对庄九郎更是感激涕零。 庄九郎巧妙地利用了洪水。 ..不仅如此,可以说,他把洪水变成了手段。 “看来枝广是不能住了。” 他劝 8d56." >赖艺,后者也接受了他的建议,继川手城、加纳城(都位于现在的岐阜市)之后又搬到了向北五里处的..山区。 有一座大桑城。 原是飞騨的大桑山上的一座古城,庄九郎亲自监工,把它改造得截然一新、富丽堂皇。而且由于地处山顶,再也不会受洪水之苦。 赖艺原本就畏惧洪水,高兴得手舞足蹈: “早些搬到那儿就好了!” 他做梦也未曾想到,其实自己被赶出来了。 庄九郎当然不会去大桑城那样的偏远地带,而是往返于美浓平原的加纳城和川手城之间,代替赖艺处理朝政。 不过—— 他开始不满足于这两座平坦之地的城池了。虽然在朝政处理上比较方便,然而在交战、洪水面前却毫无抵御能力。 (是时候考虑在金华山——稻叶山盖一座三国之最的巨城了。) 洪水过后,庄九郎开始思考。 自从庄九郎来到美浓后,在金华山上筑城的念头一年比一年更加迫切。 改姓斋藤 令战国诸侯们闻风丧胆的“美浓蝮蛇”斋藤道三也就是庄九郎,得到后来载入史册的斋藤一姓,是在天文五年的春天。而这一年,后来成为道三女婿的织田信长已经呱呱落地,虚岁三岁。 信长的妻子,也就是才貌双全的庄九郎和小见方所生之女“浓姬”,此时正好两岁。 都还在牙牙学语。 同样在庄九郎改姓斋藤的天文五年元旦,邻国尾张中村的一间破旧的房屋里诞生了一名男婴。他就是后来的丰臣秀吉。 也就是说这一年,揭开了道三、信长、秀吉这一战国枭雄构图的序幕。 再补充几句。 日本人的姓氏当中最为常见的斋藤,出现于平安朝代的初期。 平安初期,镇守府将军藤原利仁生了个儿子叫叙用。具体情况不详,但藤原叙用此人原是斋藤这个姓氏的先祖。 藤原叙用入了仕途后掌管伊势斋宫(斋宫寮头),官居从五位上。 朝廷的群臣中,藤原姓氏居多。由于难以区分,便用京都府邸所在地的街道名加以区别(比如说近卫、一条、三条等),而迁徙到外地居住的子孙们则加上地名,例如到加贺的人称做加藤。 叙用当上了斋宫寮头,于是被简称为“斋藤”。 他的子孙分散到各国。由于是镇守府将军利仁的直系后代,他们在各国都享有特权,例如羽前、武藏、加贺、能登、越中、越后以及美浓等国,特别是北国、东国和坂东的势力更是盛极一时。在 href='1578/im'>《平家物语》里白发苍苍奔赴战场的平家老臣斋藤别当实盛就住在武藏国长井,歌谣“安宅”中所唱的加贺太守斋藤富樫介一族则在加贺声名显赫。藏书网 美浓的斋藤氏早在足利幕府末期,就出了一名叫做斋藤妙椿的武士,除了美浓太守土岐家的家臣这一身份外,还精通诗词,时常邀请京都的公卿前往美浓相聚,名扬京城。 庄九郎当时的美浓斋藤家,由于与国主土岐家之间联姻而地位相当,和长井家并列为美浓的名门,在前面已经数次提到了。 “你继承斋藤家好了。” 国主赖艺提议道。虽说庄九郎有意朝此方向行动不假,然而斋藤的宗家几乎无后——一代名门就这样没落真是太可惜了。 这个理由再正当不过了。 只是,美浓斋藤家的分支分散在国内的各地,要继承宗家也轮不到毫无关系的庄九郎,而应该是那些血亲们。 因此说,这一举措并不名正言顺。 或者说,庄九郎硬是以“领赖艺之命”为由抢过这一名号安在了自己头上。 庄九郎给自己安的名字是: 斋藤左近大夫秀龙。 到此为止,庄九郎来到美浓,已经耗费了整整十五年的光阴。 改姓后,庄九郎立刻乔装打扮悄悄回了一趟京都,在春色盎然的京城逗留了几日。 到了京都的山崎屋,他又变回油铺的主人“山崎屋庄九郎”。 “万阿,过不了多久,美浓就是我的了。” 他说。接着又把刚改的新名字告诉了万阿。 “斋藤·左近大夫·秀龙。”万阿铺开纸一一写出假名,笑着说,“太拗口了。” 她又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哪能身为妻子,连丈夫的名字都不知道。 站在万阿的角度,估计世上没有比庄九郎更出格的丈夫了。这个男人到底改了多少名字?最早是松波庄九郎,到妙觉寺本山求学时叫做法莲房,还俗后又改回旧名。入赘奈良屋娶了万阿后叫奈良屋庄九郎,换了商号后改称山崎屋庄九郎,后来又继承美浓无后的西村家叫做西村勘九郎,不久后又换到长井名下为长井新九郎,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究竟换了多少个名字,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庄九郎笑了起来。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万阿只要记住一个庄九郎就够了。” “你什么时候当将军呢?” 万阿这么问,并不是盼望着庄九郎早点当上将军。而是他们曾经约定,庄九郎当了将军就回到京都,和从前一样与万阿每日厮守。 “是啊,会是什么时候呢?” 庄九郎也轻声笑起来。 “万阿,其实想想,当将军也挺无聊的。” “怎么呢?” “我要是当上将军,统一天下,就没事可干了。估计会精力过剩。” “相公。” “嗯?” “你不想当将军了吗?” 万阿突然换了一副口吻。 “如果你不当将军了,就早点从美浓回来,接着卖油吧!” “喂,我说。” “因为相公是属于万阿的。美浓的那个什么深芳野、小见方什么的,只是暂时替我照顾你而已。” “万阿,话不能这么说。” 说着说着,天黑下来了。归根结底,不过是两口子的私房话而已。 晚上,庄九郎和万阿在床上缠绵了许久。作为丈夫,虽然每年只能回来两三次,每次都停留区区数日,却竭尽所能满足万阿,恨不能抵过普通男人的一千夜。 夜深人静,月色如水。 枕边洒进淡淡的月光。万阿起身去解手,过后到院里用竹筒接水洗了手。忽然觉得一阵晕眩,经过刚才的床笫之欢有些虚脱。 回到房里。 “忘了问你。”万阿开始在枕边私语,“那个斋藤左近大夫秀龙是个什么身份?” “国主代理。” 斋藤宗家是美浓的小太守,也是土岐家的家臣,可以说是实际上的国主。 “其实,家名、家世都是腐朽时代的亡灵。竟然大白天地出现在美浓吓唬人,真是荒唐。我要按照我的想法重建美浓。但是为了实现这些,刚开始要借这些旧亡灵的力量。所以我姓斋藤了。” “不过……” 万阿心存疑问。庄九郎利用太守土岐赖艺的无能,借他的权威不可一世,美浓的家臣们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理呢? “美浓是强兵黩武之国,美浓武士,震慑四方。你继承了斋藤家,那些人要是老老实实地待着才奇怪呢。” “你真有眼光。” 庄九郎取了枕边的酒壶,在杯里注上酒,用左手小指蘸了点柏树叶上的味噌舔了舔,右手则举杯送到嘴边,啜了一口后干掉了。 “回去后该有一场大仗要99lib?打了。” 蝮蛇轻描淡写地说道。眼睛始终半睁着。 他好像在想作战的事。 庄九郎的敌人们,此刻正在美浓准备开战。 这些敌人的面孔是: 国主赖艺的三个弟弟——揖斐五郎光亲、鹫巢六郎光敦和土岐八郎赖香。 再加上斋藤家族的斋藤彦九郎宗雄。 他们动员的美浓八千骑的村落贵族中,有三百骑毫无疑问会加入,按兵力来算,一骑有五人跟随的话则有一千五百人之多。 庄九郎这边,自己的人加上听从赖艺命令的家臣们,五千骑一万五千人是有把握的。 剩下的,应该会保持中立吧。 于是,反对庄九郎的一派,背地里开始勾结北方邻国的越前国主朝仓孝景和西方邻国近江的六角定赖,求助道: “蝮蛇想吞噬美浓。请出兵美浓,和我们一道取他的项上首级。” 朝仓和六角二人也爽快地回信道: “真让人同情。” 其实,他们想乘着这场内乱混进美浓,瓜分领地。 越前朝仓和近江六角等人进行了协商。 就算不能马上把美浓据为己有,然而打倒美浓的庄九郎本身就具有重大的意义。 他们害怕美浓在庄九郎的手里变得国富民强。邻国的富强才是心腹大患。 途经美浓前来越前和近江的土匪和路人中,有人称赞庄九郎说:“虽说此人平步青云,倒也称得上是个百年罕见的英雄豪杰。” 美浓的内乱,正好是出兵的好机会。 他们进行了几次军事密谈。这些消息也传入庄九郎的耳朵里。 庄九郎成为斋藤左近大夫后,除了以前的轻海城和加纳城以外,还拥有稻叶山城和别府城,又掌管着府城的川手城,有时候还去赖艺所在的大桑城朝见,行踪不定。 “此人居所不定,到底在哪里的时间最多,要好好查查。” 庄九郎的敌人们开始收集情报。 那时,庄九郎正好去了一趟京都。这件事连他的心腹们都极少有人知道。他平时本来就居无定所,就算消失,家臣们也会以为,“去另一座城了吧”。 身兼好几座城的城主,来去就像一阵轻烟飘忽不定。 庄九郎本想大张旗鼓地在稻叶山城(金华山城、后来的岐阜城)的天险处建城,却考虑到目前时机未到。 他一从京都回到美浓,首先做的就是: “立别府为大本营。” 其实他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仅是对敌人,对小见方和深芳野也加以隐瞒,很快就把她们迁到别府城中居住。 赤兵卫不由吃了一惊,问道:“您不会是真的吧?” 别府城位于现在的穗积町(岐阜市的西南二里处),用挖城河的泥土砌成土垒,上面建了一圈城墙而已,一旦有敌人攻打将不堪一击。 而且它处于一望无际的美浓平原的正中央,缺少有利地形,如果被大军包围,半天就会陷落。 而且很容易被敌军包围。 “这座城就像鸡蛋一样,您想让它被敌人砸碎吗?”赤兵卫极力反对,一个劲地劝庄九郎,“何不在稻叶山上建城呢?” “傻瓜!”庄九郎不怒反笑。 按照他的作战计划,把别府城当作诱饵尽可能地吸引敌人上钩,在平坦的原野上决一死战,一举歼灭国内外的敌人。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想。 首先需要招兵买马。他马上到大桑城去找赖艺:“揖斐五郎殿下、鹫巢六郎殿下和斋藤宗雄殿下有意谋反。” 他讲述了一下情形,赖艺大惊失色:“这可如何是好啊?” 却毫无对策。他已经把脑力工作完全委托给了庄九郎。 “请秘密向美浓国中的忠臣们发出军令。”庄九郎请求道。 赖艺马上亲笔签署了军令状。 接下来,为了让他们能在短时间内从美浓平原的各个方向赶来集合,又在国内的二十个地方设置了烽火台。 一切准备就绪后,庄九郎便进了别府城等待敌人的到来。他每天都传唤附近的武士们大摆酒席。 “斋藤左近大夫在别府城。” 他向所有人发出这一讯息。庄九郎连同整座城,都成为了诱饵。 这一年的九月。 庄九郎做好了邀请京都的诗歌文人的安排,早在两个月前就公告全国: “当日欢迎文雅之士参加。” 这个消息当然也落入了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等人的耳朵里。 (那个人暴露出行踪,那天一定会在别府城中。) 他们判断道,并遣了密使去通知越前和近江做好出兵准备。 九月到了。举行诗歌大会的日子就定在十日。 庄九郎等着这一天。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接近,他接到越前、近江已经出兵的谍报,到了九号,越前的军队从北国街道南下,近江军队沿着美浓街道朝东挺进,在两条街道的交汇点美浓的关原汇合。 庄九郎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别府城中休闲地下着棋。 探子不断来报,庄九郎却纹丝不动,拒绝道: “一定是弄错了。” 他不仅不做任何准备,还故意大声说: “五郎殿下和六郎殿下就算对朝政心有不满,也不至于招引境外的军队进来。” 他的话被混入城里的敌军探子听到,自然也就传到了敌人的耳中。 ——那个呆瓜疏忽大意,连守城的准备都没做。 五郎、六郎听后大喜。 终于到了诗歌大会这一天,庄九郎亲自四处奔走做好部署,快开始前却不见了踪影。 人已经出了城。 他换上茶色的麻衣,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直奔东南方向进了稻叶山城,穿上了盔甲和战靴。 不过,还没到点烽火的时候。 不久,美浓、越前和近江的两万联军在关原汇合后开始朝着别府城行进,这才放了烽火做信号。 烽火立即传遍了整个美浓平原,武士和士兵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按照事先的计划集聚在金华山的山脚下。 庄九郎骑在马上。 他冲进人群中进行部署,人数越多包围圈就越大,包围了别府城的联军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中了庄九郎的埋伏。 挥鞭 偶尔,历史会造就英雄。 而不是经常。理由是一个稳定的社会根本不需要英雄豪杰这类的特殊人物。或者说,在稳定的社会秩序中,出现一个百年不遇的怪人反而会成为一剂毒药。 只是,这些秩序总是会变得陈旧。 旧的秩序腐朽溃烂时,如果原有的统治阶层丧失了统治能力,那么,人们就会翘首盼望这剂毒药能够挽救他们。 在美浓十几个郡中崭露头角的庄九郎就是这剂毒药。美浓不时会遭遇长良川连年的泛滥、霜冻和虫害,庄稼歉收,青黄不接的季节连武士家庭都要挨饿。再加上邻国的尾张、近江不断骚扰国境,每逢丰收前夕便将这里的农田洗劫一空。 “我要拯救美浓。” 庄九郎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渐渐地也渗透到了农村。 农村,特别是庄九郎领地的人们都把他尊为神仙,大家都不叫他斋藤大人,而是喜欢他剃度出走时使用过的名字,即: “道三大人。” 这个称呼似乎听起来更神秘,更接近救世主。 农民们这么爱戴庄九郎是有缘由的。在那场长良川大决堤时,庄九郎在自己的领地中免除了灾区五座村庄的年贡。 百姓们如获新生,这个消息传遍了美浓的大小村庄,其他领地的百姓们也都纷纷表示: “我们也想去道三大人那里种地。” 长良川泛滥的第二年遭受了霜冻,庄九郎又把当年百分之五十的年贡率降低到百分之二十。 也就是说,庄九郎仅从农民的收成中提取二成。连军队都养不起,更别说筑城了。既无法养活家丁们,也无法采购武器,身居“公职”的庄九郎连维持生计都困难。 “不过,”庄九郎也向农民们开出了条件,“你们的油一定要从京都的山崎屋买。” 他是绝不会吃亏的。 不仅如此。为了补充士兵人数的不足,他增加了“无足人”制度。所谓无足,就是没有领地和俸禄,只要干活就行。 这些人平时在农村种地,城里响起号角声时就扔下犁锹集合,充做步兵。 “如果是为了道三的话。” 领地上的大小村庄的年轻人都踊跃报名。 包围了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等人的军队中,就有不少士兵是这种情况。 言归正传—— 庄九郎完成对五郎、六郎部队的包围工作时,已经是拂晓时分。 庄九郎驱马前往各个阵营鼓励士气,又亲自到前线侦察敌情,心里却在嘀咕: 这次能不能一举歼灭呢? 这个时代,在战场上将对方斩尽杀绝也是作战的手段之一。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敌人们是代表着美浓旧统治阶级的顽固家伙们,他们打着反对庄九郎的旗子组成了联军。如果乘机消灭他们就可以免除心腹之患。 反对庄九郎的人们,并不是单单因为来自异国他乡的庄九郎使用非常手段夺取功名而记恨在心。 而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庄九郎打破美浓的旧秩序。 首先在录用人才上,庄九郎根本不考虑门第,只要从百姓中发现才华出众的人,立刻就封为武士。 对旧势力而言,这些无疑都是对旧秩序的破坏。美浓以及日本中世时期的社会都以血统为贵,统治者的后代仍旧是统治者。秩序由此得以维持。 而庄九郎在太守土岐赖艺的管辖领地以及自己身为小太守的领地都废除了这些制度,对美浓的其他领土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其他地方的百姓们开始动摇。 ——道三大人的领地内只要有能力,农民也能当上官。 他们由此羡慕庄九郎的领民,而对自己的领主心生不满。 还不仅仅如此。 虽还未正式实施,庄九郎正打算在自己的领地内开设“乐市”、“乐座”等自由市场。 当时,纵观天下,经商一律需要批准。可以说是一种专卖制度。 比如说庄九郎在京都的家业油铺,就需要大山崎八幡宫的批准。漆和蜡则归石清水八幡宫管。京都的三条、七条开设棉座的人拥有棉花的专卖权,和服腰带有京都的带问丸这一专卖协会,斗笠由摄津的四天王寺掌管,如果有人敢随便卖,拥有许可权(专卖权)的神社寺院等就会派人前往打砸加以制裁,或是委托将军或地方太守们出兵抢夺,甚至还杀人灭口。 (没有比这个更霸道的了。) 庄九郎从卖油的时候就有着切身体会。不但要把销售额的一部分无条件地上交给大山崎八幡宫,销售区域也受到八幡宫的严格限制,决不能越界。 “最起码要在我自己的领地开办自由市场。” 庄九郎一直念叨。 受到打击的是拥有各种物品许可权的神社寺院。 这些旧秩序下的商业机构的统治者们惊闻此事后,连忙托付美浓的旧势力采取推翻庄九郎的军事行动,于是造成了这次的交战。 商业统治者们多数是京都、摄津和奈良的神社寺院,与各国的太守和豪族们关系十分微妙。 这次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能从越前、近江请来“外国势力”,大概也离不开这些神社寺院的侧面推动。 总之,庄九郎真正的敌人并不是美浓国内反对他的那些武士们,而是已经开始走向灭亡的中世纪的权威。 晌午已过。 庄九郎让人吹响号角发出信号,开始逐渐地缩小包围圈。 他的旗帜在猛烈的西风中飘舞。 旗上印着黑色的二条波纹。 它象征..着庄九郎的战术思想,进攻时如怒涛,撤退时如退潮般无声无息。 要推翻庄九郎的联军大将揖斐五郎生得一对细眉。 只可惜长在了男人脸上。眼睛上的弯弯蛾眉衬得额头格外清秀。 “我想把眉毛剃了。” 他不小心说漏了嘴。 剃眉、用黑浆染齿、淡描唇、脸刷白粉,就能变成一张美浓太守的脸。几乎所有地方的太守都模仿京都的公卿们使用胭脂。可见,“剃眉”这句话具有重大的意义。也就是表明要赶跑自己的亲哥哥土岐赖艺,自己占据太守之位。 这次举兵也有此意。先除掉庄九郎,随后再赶走赖艺。 弟弟鹫巢六郎前来相助。六郎貌似狡猾,经常耍一些小聪明。 ——六郎乃小智之人,适合当杂兵。 庄九郎曾这样嘲笑过他。此人只有杂兵水平,却由于出身名门而当上一军之统帅,庄九郎实在是不服气。 “弟弟,”揖斐五郎慌了阵脚,“山上山下全是敌人,再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撑到晚上就撤退吧。” “哪里话!” 弟弟向东远眺着。油商的二条波纹旗正迎风飘扬。 他 614c." >慌忙转移视线,望着眼前的城楼。 栅栏对面的沟勉强能称得上护城河,泥土砌成的土垒上插着木楯,角楼是用废旧木材建的。看上去不堪一击。 “先攻下城抓住那人的老婆孩子当作人质,其他的再说吧。” “曹司大人。” 他们的同伙斋藤彦九郎宗雄开口道。此人年近四十,比五郎、六郎要老谋深算得多。 “我们的目标不是这座小城,而是旗下的那个人。把越前、近江兵召集到此,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打赢。大敌当前,犹豫不决只会降低士气。而且,”他接着说,“虽说敌人人多势众,却大多是那个家伙领地上的百姓扛枪上阵而已。而我们这边却个个骁勇善战,还有越前和近江的援军。请您下令吧!” 五郎、六郎于是开始部署决战的阵容,鸣笛击鼓,传令将校们奔走相告。 且说庄九郎。 他正勒马立于大军阵前。 (敌人开始有动静了。) 他看出敌人想把兵马集中到一处的打算,也下达了军令。 既然已经看出了敌人的阵法,他下令每队的首领(队长)都记住进退的信号。随后,他下令点起烽火。 一股黑烟立刻升上了天空。 瞬间,原先的包围圈立即分散,远近的部队都集合到一处。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打仗时必用的号角、战鼓、铜锣都避之不用。 庄九郎知道,无声的进退更有利于造成敌人的恐怖心理。 按照事先的安排,他的人马灵活敏捷地各就各位。 阵已经布好了。采用的是鹤翼之阵。就像鹤张开了翅膀一样。 他手下的部队最大的特点是步兵人数多。从中世纪骑兵为主的战术中解脱出来,以步兵为中心,为了避免步兵遭到骑兵的踩踏,把他们所持的枪加长到三间长。 另外,他还成立了“斩马”的特殊部队。敌人的骑兵入侵时,每组二十五人就像蚂蚱一样跳上去,手里持六尺棍,棍尖上绑着三尺长的刀,专削敌人的马腿。 “齐吼!” 庄九郎一声令下。 号角一吹响,美浓平原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庄九郎又下令道: “击鼓!” 一瞬间鼓声大作,继而变得有节奏,各队人马施展着鹤翼的阵形开始如潮水般涌出。 庄九郎坐镇中军。 很快,大军就越过了田野,穿过松林,来到一望无垠的平原上。 和敌军相隔不到百米。 庄九郎挥了挥手中的金令牌,战鼓的声音顿时变得又快又急。 将士们加快了脚步。鼓声徐疾,他们开始奔跑起来。 先头的五个弓箭队同时单膝跪地,张弓瞄射。 这是为了攻击敌军bbr>的前列部队。敌方的箭也密密麻麻地射了过来。 战鼓的声音更急促了。 与此同时,庄九郎的阵营中冲出了数十名骑兵,后面紧跟着扛着长枪的步兵队进行了突击。 敌方也冲出了数百骑人马。 短兵交接。 一时陷入了混战。 庄九郎又指挥骑兵队上前,长枪队突击,并命令弓箭队从侧面放箭,采取了灵活的战术。 然而,敌人是名震天下的美浓骑兵,自己这边虽也是美浓将士,却以经验不足的百姓居多。 敌人的大军将庄九郎的十三段防守圈冲破了七段。 “斩马——” 庄九郎下令。 斩马队纷纷纵身向前,瞄准敌人战马的马脚横扫过去。 落马的武士们无不丧命在其他士兵手中。 这时,庄九郎掏出号角,仰天吹了三声。 号角声传到敌人身后的别府城,赤兵卫指挥着城兵打开栅栏,蜂拥而出。 敌人腹背受敌。 “敌军必败,冲啊!” 庄九郎亲自拎了枪,策马冲到了前锋。 一直冲到敌军当中。 敌军轰然溃退。 正因为队伍里有“外国兵”,才溃退得更为惨烈。越前、近江来的援兵们都不想把命丢在异国的战场,纷纷朝着北国街道逃命。 “不用追,由他们去。” 庄九郎喊道,众人如同火焰般攻向战场上踌躇不前的美浓敌军们。 (要让整个美浓知道我的厉害。) 从这一点可以说,这次的战场是宣传自己的绝好机会。 敌军的美浓将士顽强抵抗。 然而,他们毕竟也是地方武士的联军,不分胜负时还尚可坚持,一旦败局已定,他们也就忙不及地逃回自己的领地去了。 敌军逃走了一批又一批,战场上剩下的人马已经寥寥无几了。 庄九郎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两腿一蹬马腹,单枪匹马就朝敌军的大本营冲去。 有武士中途拦截,庄九郎却视若不见。 马奔跑着。 穿过沼泽,掠过草地,他拼了全力冲进战旗林立的敌军帐营中,对着扶着案几正要站起来的揖斐五郎扬手挥了一鞭: “小子,我不请自来了!” 啪的一声,五郎涂脂抹粉的脸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 一看五郎倒地,庄九郎勒住马缰退后,一回头看到了鹫巢六郎,挥手啪的又是一鞭。顿时鼻血直流,六郎当即捂脸倒下。 旗本之众慌忙挥枪要上来抵挡,庄九郎却已经纵马跃过栅栏,朗声道: “且饶你等性命。里通敌国越前、近江,引狼入室本罪大恶极,但念在你们是主公殿下的弟弟的情分上饶你们不死。还不快滚!” 他勒马在栅栏外原地打转,又道: “如果还想当武士的话,那就好好练武吧!” 说完,他伏在马背上,像一阵风似的飞驰而去。 庄九郎考虑到,如果杀了美浓太守的两个弟弟,国内的舆论一定会对自己不利。 正因如此,他才冒死冲进敌人阵营里,肆意羞辱。 后来,美浓人提到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时,都说: 受到如此羞辱尚能苟且偷生,实在有违武士之风。 两人在美浓的名声也由此一落千丈。 筑城 天文八年三月,庄九郎开始着手设计稻叶山城。 首先需要对实地进行考察。庄九郎每天都攀登上这座耸立在美浓平原上的天险,遍访山中,将注意事项仔细地一一记下。 他习惯了赤身裸体。身上除了手足上的护甲外,就只剩下腰间的一根束带了。 他或在古木参天的树林中跳跃奔跑,或沿着山谷而下,或..攀登岩壁。 山里面的樵夫看见了,纷纷传闻道: “最近山里出了只妖怪。” 事实上,庄九郎确实是一只降落到美浓国的妖怪。 调查后,开始画设计图。庄九郎竟然陶醉其中。 (没想到我还有这方面的才能。) 连他自己都吃惊地发现,不停地有新点子冒出来。一生当中,没有比发现自己的才华更让人愉悦了。 登山的道路只设计了两条。推倒山顶上的旧城楼重新建成三层的主城楼,在每座山峰都建上小城楼以防备出现死角,在山脊修建道路使其连接,并充分利用山谷的险峻。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他的构思逐渐饱满清晰,还绘了好几张图纸。 “赤兵卫,你看。” 他拿出涂上了山川颜色的图纸,赤兵卫吃惊地合不拢嘴。要说山阳道、?畿内、美浓、尾张、三河一带的城楼他也大都见过,但这次却让他大开眼界。 “这,这是城吗?” “你说呢?” “哈哈,是幅画吧?好像中国那边的画。” “这样啊!” 当时的城楼基本上都是用茅草铺的房顶,而画中的主城楼、角楼和小城楼使用的却是烧成银色的瓦块。 而且,这些城楼并不各自孤立,有的用隐藏的通道相连,有的则用巨木搭建的栅栏连接,看上去整座山都变作了一座城。 “这样的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我也是。”庄九郎不禁苦笑道。 “不会是大人在做梦吧?” “废话。连梦都不做那还叫人吗?就算不能马上实现,也要一点点地盖起来。” “反正,”赤兵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肯定是天下最大的一座城楼。” 赤兵卫的感想并不夸张。当时的城楼,包括国主所在的城在内,称作“馆”更加贴切。一般都不是用石头砌的,而是用挖沟的泥土堆起土垒四周安上栅栏罢了,根本不足以御敌,建筑物也多为平房。 庄九郎要在山上盖的这座城,可以称之为楼或是阁。光凭这一点,就可以镇住天下人了。 “不过有钱盖城楼吗?” “总会有办法的。” “真的吗?”赤兵卫不明白。 “哈哈,你不用担心。”庄九郎胸有成竹。 总之,建一座大要塞是当务之急。庄九郎虽说已经是美浓的小太守斋藤秀龙,也不过是土岐家的家臣而已,在国内的地位也只是美浓地方武士的代表之一。 而区区一名地方武士,居然要盖一座连太守都不曾有的巨城。 当然—— 会有人诋毁他“僭位越分”。不过庄九郎向来是不理睬这些流言蜚语的。 只要建成了就是我的。有了巨城作后盾,在美浓的发言权就不是今日可比了。 ——全靠实力。 庄九郎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他是个彻底的实力论者。 但是,还有一个难题。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匠。 “赤兵卫,哪儿有木匠?” “我就说嘛。梦终究是梦。” “对蠢人而言永远是梦,像这种伟大的设计——” “您是说赤兵卫很蠢吗?” “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红鼻子塌嘴唇,哪儿有聪明样子?” “您真会说。” 赤兵卫哭丧着脸。他现在身为斋藤家最受宠的家臣,在其他的家臣面前可是一副了不起的面孔。 庄九郎开始物色工匠。这时,耳次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邻国的尾张倒是有一个。” 他说。 尾张热田大神宫里有个叫冈部又右卫门的木匠。年纪轻轻,在神社佛寺的建筑上却有着极高的天分。 “评价不错嘛。” “不过实际上有困难。此人身在邻国尾张,且不说路途遥远,就说他怎么会到两国交恶的美浓来呢?去美浓建城的消息一旦泄漏,一定会被织田信秀杀了。就算不杀,也保不准会向织田家泄漏新城的秘密,那就前功尽弃了。” “耳次,城里哪有什么秘密。那都是传闻而已。名将守城,即使是座土城也能名垂不朽,反之愚将守城,纵然是固若金汤也会瞬间沦陷。这就是城。不是城打仗,而是人打仗。” “那为什么还要建城呢?” “为了吓唬那些蠢人罢了。” “噢。” 再往下说,耳次要听不懂了。 那么,尾张的冈部又右卫门到底会不会来呢? (如果派人去请,只会吃闭门羹。) 庄九郎思虑一番后,又打扮成油商的模样单身前往尾张。这个男人的99lib?麻利干脆,和从前并无两样。 庄九郎乘着夜色出了加纳城,渡过美浓边界的木曾川进了尾张。 他头戴着油腻腻的黑头巾,穿一件栗色的麻布上衣,下身套了一条松松垮垮的肥裤子,肩上的秤杆两头各挑着一只油桶,熟练地走街串巷。 “卖油喽,大山崎的神油嘞。” 他挑着油,一双精锐的眼睛早把村庄的光景和道路的情况牢牢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攻打此地时会派上用场的。 奔走数日,到了热田。到底是仅次于伊势、出云的大神宫,果然占地不小。 然而走进神宫的林子里,才发现很多附属的小神社都腐朽不堪,大门和大殿>的屋顶上都杂草丛生,一副颓废的光景。估计这块用作神宫的领地,受到各方豪族的压榨连修建的费用都拿不出来。 庄九郎进了春敲门,穿过树林来到下马牌楼,走上御手洗川上的下马桥。 过了河,前面有十来户人家居住。其中有一栋像是奉公之人住的房子,一看果然是冈部又右卫门的家。 门敞着。庄九郎走了进去。前面是一间破旧的茅草房,旁边有块菜地,一个年轻男子正拿着锹种地。 他朝庄九郎看过来。目光十分伶俐。庄九郎一眼就断定此人就是冈部又右卫门。 此人衣着褴褛。神宫的颓废剥夺了工匠们的活计,生活困窘。 “您是冈部又右卫门大人吗?” 庄九郎亲切地微笑着向前靠近。 “正是。” 又右卫门也笑了。也许是受到庄九郎亲切笑容的感染,也许是与俗人不同的工匠性格所致,又右卫门从一开始就放松了警惕。 “你是山城国大山崎的神人吗?” 来者虽然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地在菜地沿上坐了下来。其实仔细看看就能发现此人不是一般的油商,又右卫门却丝毫没有在意。 “油是用不着的。看看我们过的日子就知道了。哪儿买得起油。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罢了。” 庄九郎笑眯眯地摇着头。 “我来给您送油。桶里的油虽然是卖剩下的,但够点一个月的灯了。都送您了。” “您真好。真的给我吗?”他高兴极了,立刻跑到油桶旁揭开盖子,“好油,能当镜子照。” 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庄九郎十分喜欢他的这种孩子气。一旦工作起来,他也会像个孩子一样沉迷其中吧。 “您有妻室吗?” “跑了。我要出游,好几个月都回不来。家里又没钱,不跑才怪呢。” “你说的出游是?” “去京都和奈良看房子啊。这样我们才能长本事。” “你看看这个。” 庄九郎从怀里掏出自己画的图纸,在菜地上铺开了。 “这是什么?” 又右卫门凑上前来。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后,抬起头盯着庄九郎。 “这是中国的山城吗?从哪儿弄到的?妙极了。中国的哪座山呢?要是有翅膀,我真想飞过去亲眼看看。” “不飞过去也能看。” “哦,在哪儿?” “哪儿都没有。要开始建。就凭你我二人。” “建在哪里?” 又右卫门眯起眼开始凭空想象。本来应该怀疑眼前来者的身份,他却由于受到绘图的刺激,沉浸在想象中。 “邻国的美浓。要建在井口(岐阜的旧称)的稻叶山上。” “唔?” 又右卫门忽然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他的脸就像喝过醋一样变了颜色。他好像刚刚才明白过来。 “卖油的,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冈部又右卫门。”庄九郎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了找你,我千里迢迢越过边境到了这里。一旦在尾张暴露了身份,我就算有一百条命也不够。就是说,我是冒死来的。这都是因为对你的倾慕。你若是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不会说出名字的。马上收了图从你眼前消失。你看怎么样?” “等等。” 又右卫门两手按着图纸。就像孩子一样。 “蹚过木曾川的心情,你能明白吗?” “倒也不是不懂。” 他又摸了一下鼻子。表情仍然沉浸在想象之中。很奇怪的男子。 “我是一名工匠。只看工作,主人是谁都与我无关。就算是地狱的阎王让我盖阎王庙,我也会给他盖。” “这才是工匠啊!” 庄九郎取下腰间的葫芦,里面装着酒。 “喝一口吧!” “我爱喝酒。不过太阳要下山了。咱们进屋,点上你给的油把酒畅饮吧!” 让又右卫门感到振奋的是,不管这个卖油的人到底是谁,他身上有一种东西和自己极为相似。 “但求知己啊。” 他掸了掸脚底的泥上了台阶,为了表示欢迎,他重重地拉开了木头的格子门。 很快就点上灯添了酒。摆在两人面前的下酒菜是庄九郎带来的干鱼。用油炸过,香喷喷的。 “神人。不过您怎么看都像卖油的神人。” “对啊。很早以前,我一直在走街串巷地卖油。” “啊!这么说您是……” 冈部又右卫门直起腰来。就算他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邻国美浓的小太守以前曾是个卖油郎。 “您,不会就是……” 又右卫门盯着庄九郎不放。 “别这样。” 庄九郎竟然觉得有些害羞。对方的目光里赤裸裸地充满了好奇心。 “不会吧?” “正是斋藤秀龙。这回你记住了?” “请、请恕在下无礼。” 又右卫门想要屈膝跪拜,庄九郎拦住了。 “你是天下的冈部又右卫门。不过来了个一国的小太守,不必拘礼。我只能维持我这一代,你做的事情却能流芳百世。你说谁更位居其上?” “斋、斋藤大人。” 又右卫门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也难怪,迄今为止,从未有人夸过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木匠为“天下的冈部又右卫门”。 “卖、卖油的大人,我生性淡漠,但是您为了我却冒死潜入尾张,还夸我是天下唯一。就凭您这句话我就豁出命了。这张图上的城是您的吗?一定是。要不我今晚就逃出尾张去美浓吧。定当尽我所能。” “太好了。”庄九郎把图靠近灯下,问道,“有没有不足之处?” “有。” 又右卫门用手指着山顶西北麓隆起的一片高地。那里有美浓有名的古神社,供奉着伊奈波明神。 “这里是个障碍。” 又右卫门说道。 “嗯,不错,要在北边建大手门的话,这里确实是个障碍,也不利于防守。那就马上迁走吧。” 这话要让旁人听了,定会由于两人触犯神威而胆战心惊,他们却一心沉迷在城楼的设计中。原本神仙菩萨就是利用人的胆小。遇到眼前这两只鬼,估计神仙倒要唯恐躲避不及。 后来,庄九郎把伊奈波明神的领地迁到了当时的井口洞(现在的岐阜市内伊奈波町),盖得雄伟华丽。 工匠冈部又右卫门后来定居美浓,庄九郎的建筑几乎都出自他的手中。 例如,庄九郎让又右卫门在美浓可儿郡兼山的乌峰上盖了一座城。 这座城后来被搬到犬山,如今位于木曾川中流溪谷中的犬山城天守阁还保留着原来的结构。 “流芳百世。” 庄九郎说的话果然应验了。 而且,由于熟知庄九郎的筑城方法,冈部又右卫门后来又为信长建了安土城。毫不夸张>,他千真万确地成为了天下的冈部又右卫门。 木下闇 庄九郎向来小心谨慎。他练就了一身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本领。然而近来,他经常觉得: (有怪事。) 每天都有一丝微小的“变化”。例如下面要说的毛笔一事。 此时,庄九郎已经搬到稻叶山山脚下尚未完工的新宅中。山城也在冈部又右卫门的率领下加快了工程进度,山脚下的府邸也基本完成,就差庭园还没建好。 顺便要 63d0." >提到的是,庄九郎也就是斋藤道三建成的稻叶山府邸,虽然如今未能留下只砖片瓦,却倾尽了他毕生的艺术才华。庭园采用的是东山式的风格。只要想想室町时期将军们营造的京都金阁寺、银阁寺等等的庭园,应该不难想象。 假山、池塘都已经建好了,庭木也大部分栽好了。 庄九郎在领地的村庄里拥有几处府邸。最主要的有加纳城、别府城和稻叶山城下的这几座,晚上却因流连于它们之间,反而不知所踪。或者说是他有意地隐瞒自己晚上的行踪。 白天,他基本上都在稻叶山脚的新宅子里。一边在书斋里写东西,一边透过窗子指挥庭园的工程。 书房的窗户边放着砚台。一天,他刚拿起笔, (……) 他侧着头仔细听,然后唤道: “赤兵卫,如有吃剩的拌鱼肉,让厨房拿些过来。” 很快,赤兵卫端了碟子过来。是鲤鱼肉。 庄九郎左手拿着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毛笔并未蘸墨,在上面弯弯曲曲地写了一番。 “这是什么?” 赤兵卫虽然不清楚庄九郎在搞什么名堂,红褐色的脸上却满是敬佩。鱼肉上写的是: 南无妙法莲华经 用的是类似日莲的黑体。 “是什么咒语吗?” “顺手涂鸦而已。” 庄九郎垂着眼睛,似乎有些困了。他把筷子上夹着的那块藏书网肉“嗖”地扔到了院子里。 鱼肉飞了出去,一直落到蹲在茶树下的一只三毛猫的鼻子跟前。 猫马上扑了上去。 赤兵卫注视着这一切。很快,他发出一声低喊。 猫死了。 “怎么回事,那只猫……” “死了对吗?” 庄九郎头也未抬,只是凝视着笔尖。上面被.99lib?涂了毒药。 涂药的人,一定知道庄九郎在写字时,习惯用牙咬开笔尖并用唾液理顺笔毛的习惯。 “那只猫——” 赤兵卫惊魂未定,嘴里不停地念叨。也难怪。他认识这只猫,是深芳野心爱的宠物。 “大人,那只猫。” “知道了。死了对吗?” 庄九郎在沉思。 “这可怎么办?那可是深芳野夫人的宝贝啊!” “不用担心。我已经在上面写了《法华经》的标题,现在一定去了极乐世界了。——不过……” “不过什么?” “稍微有点差错,估计去极乐世界的就是我了。” “您,您是说……” “没错,有毒。” 庄九郎抬起头。他的表情镇静得出奇。 “会、会是什么人干的?” “我正在想呢。” “想到了吗?” “哈哈。你这个呆子,”庄九郎扔了手中的笔,说道,“可疑的人太多,想得我都头疼了。” “这倒也是。” 赤兵卫毫无异议。处心积虑想要杀庄九郎的人,美浓国里大有人在。 异常之处还不止这些。 有一天庄九郎在别府城的里屋睡觉。夜里突然醒了,立即抓过佩刀飞跃而起,拔出刀就砍了过去。砍在拉门的糊纸上,足足有九尺长的裂缝,却没有任何回应。 “有刺客!” 庄九郎却没有叫喊。 他无声地跳起来,从纸门的裂缝中跃出后抬脚踢开了前面的木门,又像一阵风似的从门缝里钻了bbr>出去,跳到漆黑的院子里,开始奔跑。 这种时候,庄九郎从来不假思索。思索只会让感觉变得迟钝。一切都凭感觉。随着感觉跳跃,或左右奔跑,飞身拔刀,挥斩后落地。 他现在就跟着感觉在奔跑。 “吓!” 再重重砍下。 只见火花四溅,石头被砍裂了。碎石溅得到处都是。有个人影也随之一跃。 影子轻轻地跳到土墙上,俯视着庄九郎。 “什么人?”庄九郎低声问道。 刺客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报上名字: “木下闇是也。” 他低声说完便离开了。 (反正,不是伊贺就是甲贺来的。) 庄九郎听后也没在意,只是命令耳次去查有无此人。比起刺客,他更关心是谁指使的。 “只要查到,就省心了。” 一天夜里,在稻叶山山脚下的府邸里,庄九郎枕着深芳野的膝盖说道。 “还是没查到吗?” 深芳野害怕得要命。就连她的房间稍有不慎,都有刺客来过的痕迹。泥巴、枯叶、死老鼠,甚至男人下身的束带,总之有人故意恶作剧。 “深芳野,不用担心。对方想要的不是你,而是我这条命。” 庄九郎虽然满脸都是笑容,却时刻竖着耳朵听着。 “不过……” 庄九郎想道。雇刺客的人也许不在美浓。 (会不会是从京都那边过来的?) 他想。其实仔细一想,庄九郎现在的“工作”中最招人忌恨的是: “乐市”和“乐座”。 他不仅在稻叶山的山上建了城,在山脚下盖了府邸,而且做了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没做过的事。 他在自己的城里取消了“专卖权”。 二条府邸 京都的街道下着雨。 到大津时已近黄昏。入夜时进了山科,顺着蹴上坡徐徐而下到了栗田口,眼前的京都华灯初上。 (还是京都好啊。) 就连灯光也和乡下不同,有着婉约之美。庄九郎沿路看着灯光,心想自己何时才能到京都竖起大旗。 (有志男儿都想占据京都。) 他过了鸭川上的板桥。 “耳次,”他在桥上停了下来。看着远处漆黑一片的河滩,“咱俩打一架吧!” “什么?” “你来刺我。拼了命地杀过来就行。” “您的意思是?” 耳次的声音听起来很悲哀。他还是跟不上主人的思维。 “你混到那堆无赖当中去吧。混进去以后和他们待上几天。然后再试探试探情况。听说,最近京都的强盗们、烧杀抢掠之辈都在城里到处建巢而居。” 庄九郎认为,万阿一定是被这些无赖们绑架到某个巢窟里去了。东寺界、罗生门的旧址上、或是远在郊外的西京、鹰峰或是云畑,或者干脆就在这座河滩上的小屋里。 这些歹徒们的方位图,不混进去是拿不到的。 耳次这才恍然大悟,摆开姿势喊道: “你这个毛贼。竟然叫我强盗,老子大名为备前弥太,乃山里武士是也。今天要和你一决胜负。” 说完就挥刀过来。庄九郎拔刀咣当一挡,骂道: “好你个贼人!” 手中刀刀紧逼。耳次沉默地接招,对方击来的力道震得掌心发麻。 “大人,咱们不是真打。” 他小声哀求道。庄九郎却是全力贯注,板桥都震得摇摇晃晃。这本来就是他的天性,只要一交手就要分个胜负。这个以天下为舞台的男人,演技要远远超过那些半生不熟的演员们。江户时代的流行画家谷文晁临终前的诗歌中写道: 久居人世的古狸,藏起尾巴继续化作山际之月 光看其艺术价值,恐怕在当世也不一定会流行。文晁却是个天才,他善于使用各种方法把自己的艺术推出去并繁荣一时,在众多画商、门人的簇拥中结束了荣华的一生。临死前还吐出半个舌头说完,“你可不能现出尾巴呀,山际之月”,又慌忙缩了回去。可以说是这个俗世中的通透之人。 不过文晁充其量也就是个艺术家。同样是“凡间艺术”,庄九郎却要远胜一筹。 即使在微小的“艺bbr>术”上,认真的程度也不同。眼前的庄九郎好似刀刀要取耳次的性命。先不管是真杀还是假杀,耳次已经拼了全力来抵挡庄九郎猛烈的攻势。 最后一刀凌空袭来,只听见当的一声,耳次的太刀已被砍成两段,飞上了天,又落在河滩上。 此时,桥下聚集了一群地痞流浪汉,一边叫嚷着一边望着桥上的斗殴。 “蠢货。” 庄九郎抬脚踹在耳次的腰上。耳次惊呼一声凌空坠落,重重地掉进了河流里。 藏书网庄九郎麻利地收了刀,冒着雨扬长而去。虽然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他好像长了夜光眼似的。是不是妖怪呀?——桥下众人都拽着袖子出了一身冷汗。 山崎屋的里间里,庄九郎唤来了杉丸等管家、店员以及雇来的保镖们询问了事情的经过。 这是发生在七天前的事了。那天晚上也像今天一样下着雨。到了半夜,雨势更猛,外面狂风大作,挡雨的窗户也剧烈地摇晃不止。顺带提一句,挡雨的窗户是庄九郎时代才?99lib?出现的,当时还不是很普及。通常都使用吊窗来挡雨。 然而,有一扇朝风的窗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上面现出了一个大洞。 “你们都没注意到吗?” 庄九郎问道。 那个洞看起来像是牛角戳的。确实,窗户四周还沾着牛毛和牛蹄上绑的旧草鞋。 于是大雨从窗户上的破洞漏了进来,打湿了墙壁,再加上墙壁刚刚上了漆,水气更大,一会儿就轰地塌了下来。 据说家里人都被墙壁倒塌的声音吵醒了。万阿也不例外。 万阿把大家都集中到大厨房,穿过走廊正要出去时,窗户倒了下来,一头牛顶着雨闯了进来。 “我是北野天神的使者。” 牛竟然说起了人话。听到这里,庄九郎觉得荒唐至极,不禁笑了起来。 (牵牛的一定是北野天神的神人。) 他想。北野天神掌握着蜡的专卖权。大概是因为庄九郎在美浓实施了自由买卖(乐市·乐座),前来复仇的。 当然,那天晚上来的人并不仅仅是天神。 应该还有祗园社的神人、大山崎八幡宫掌管油的神人,反正,天神先用牛来吓唬大家。 这帮人蜂拥而上将万阿五花大绑扛在肩上,像一阵风似的溜走了。 离开时,有个人又折了回来说: “你们当家的是美浓的斋藤秀龙(利政)对吧。如果废除乐市和乐座,就把夫人还给你们。否则就等着收尸吧。” 说完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落在神人手里,一定会死得很惨吧。” 杉丸吓得直打哆嗦。 前面也几次提到了神人。他们并不是神职人员。有时甚至地位比平民还低。在神社的日常运营中负责杂役、征税和商品的制造买卖,一旦有事时则充当士兵。可以说相当于寺庙里的僧兵。总之,多是些不好对付的地痞流氓,乘着战乱占据神社的领地,有的人干脆定住下来变为武士。 第二天,庄九郎出了门,去了最近新建成的“二条馆”府邸。京城里的人们都十分害怕此地。 (每次回京城都不一样。) 庄九郎心想。 庄九郎当年离京时,城里尚处于无警察状态。足利幕府形同虚设,将军甚至连自己的妾室生产的费用都要靠变卖祖传的盔甲来填补。 将军家的势力仍是一落千丈,取而代之出现了新的权力。 这种权力就是自然诞生的“以下犯上”的现象。 足利幕府中期,细川管领家的实力最雄厚,实质上掌握着天下大权,然而由于代代的主公平庸无能,势力日益衰退,下面的家臣三好氏的势力有所增长。 三好氏原是从信州流落到阿波的武士,在阿波的三好乡定居下来。 阿波是细川家的属国。三好氏入主细川家当了家臣。之所以能够增长势力,是由于细川的主公多停留在京都无暇顾及属国的政治所致。三好氏乘着主公不在巧妙地积蓄财力,势力渐长,大有凌驾于主公之势,后来竟涉足京城在二条建了府邸,代替将军家和细川家处理政事,控制了京都的治安权。 如今的主公三好喜云是著名的三好长庆的父亲。 “我要去见喜云殿下。”庄九郎告诉随行的杉丸道,“想当年,据说喜云也是骁勇善战的武将,如今却厌倦尘世,取了法名过着半隐居的生活,整天吟诗作曲打发时光。这种统治者的手下,一定会有像我一样的人。” “像您一样?” 杉丸扬起头,耀眼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有头脑、有气量的人,此人一定在幕后操纵。” “听说有个叫安田主水的家臣。” “呵呵,我也听说了。据说此人愚蠢迟钝。酷爱钓鱼自取名号为‘一竿斋’,自命不凡。我才不去找这种蠢货呢。安田的手下叫什么?” “好像叫国松。” “后面的名字是什么?” “国松就是名字,好像姓松永。” “这就对了。哈哈,这下有意思了。那人不是武士出身,而是生在商人之家。想不到这个松永国松如此有名,竟然连杉丸都知道。” “是的。最近此人除了担任安田家的家臣外,还为主公三好家负责书写。其他属国的武士和京城里的居民要是打官司,都找这个年轻人代写诉状。这么一说,看来此人代替幕府和三好家掌管着政治呢。” “嗯,够厉害的。” 庄九郎听说有个像自己一样“以下犯上的英雄”崭露头角,很是愉快。 “只是,当家的。”杉丸问道,“您认识那位松永国松吗?” “没见过,听说过名字。他也应该知道我吧。” “怎么呢?” “哈哈,我们是同乡,一个村子的。” 杉丸吃了一惊。庄九郎出生在京都西郊的西岗农村。虽说是农村,却和邻接的山崎并列为堺内最大的商业地带,当地人都擅长经商,加上土地肥沃,识字人口多,又紧邻京都,有不少熟知天下政治形势的人才。这里出了个庄九郎倒也并不奇怪。 然而,同一个村子里出了另外一个同类的年轻人,操纵着三好家。 “真不可思议啊!” 杉丸摇着头感叹道。 庄九郎要见松永国松,有两个目的。 寻找万阿时万一出现紧急情况,需要借用三好家的军势。 找到万阿后,为了防止敌人再次寻仇需要请求他庇护山崎屋。 “我俩是同一个村的,应该会帮忙吧。” 庄九郎越过三条街内的破土墙向北走去。 不久就到了二条馆。 只见楼门高大森严,厚重的大门上钉着铁钉,紧紧地关闭着。 左右的高墙即使军队也要望而止步,到处都是粗壮的木头搭建的角楼。 庄九郎在杉板上写下了京都油商山崎屋庄九郎的名字后,又抓了一把银子交给门口的看守: “请引见松永大人。” 进了门即向左走了几步,看守的小屋后有一间屋顶上稍微长了草的平房。此处好像就是松永国松的居室。没有玄关,上了台阶就能进到屋子里。 庄九郎把刀递给杉丸,正要走上台阶,身后一棵巨大的柏树荫下,站着一个年轻的武士。 “斋藤大人,”武士用的是美浓小太守的姓,他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腰,“失敬失敬,我领您到主公家的大殿去。” (此人就是松永吧。) 庄九郎紧紧盯着他。 此人出奇的年轻。脸上还带着稚气,看上去也就十九,最多不超过二十岁。 个子不高。却身材挺拔,举止灵活。浑身上下透露着机灵。 他就是后来的松永弹正。 准确地说,是松永弹正少弼久秀。此人后来在京都得势,杀了将军义辉,又火烧南蛮寺驱赶传教士,进而和主公家的三好党在大和挥戈相向,烧了大佛殿后当上了大和的国主。降服信长后又起兵反叛,最终孤守着信贵山城,受到信长的攻击后焚城自尽。 日后被天下的英雄豪杰视作毒蝎的松永弹正,此时还只是个勤奋年轻的书记官。 松永国松从小就对“庄九郎”这个名字心怀崇拜。村里的老人都为出了一个庄九郎而感到自豪。在京都时腰缠万贯,去了美浓又成为武家的栋梁。无论干什么都超出常人一等,年少的松永国松牢牢地记住了庄九郎的大名。 (我也想成为松波庄九郎一样的人。) 他满怀憧憬,于是离开村子进了京城,又通过别人介绍进到安田家的门下,受到器重后又兼任三好家的书记官。 (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人。) 松永专注地看着庄九郎。 (比想象的要年轻啊。) “斋藤大人,请到大殿来。” “不了,今天我是以油商山崎屋庄九郎的身份来的。借用您的庭院一角,说完事便走。” 庄九郎摇摇头,径直上了台阶走进松永的房间。 屋子不大,大概有六帖左右。和汉的书籍堆得高高的。 松永首先用室町风格的冗长礼节做了一番寒暄。 “在下素来久仰您的大名。不仅如此,弟子不才,一直将您视作学习的榜样。” “不敢当。” 庄九郎微笑道。 接着,他拿出让杉丸备好的五贯钱,递了上去。 “区区礼物聊表心意。” 松永好像已经习惯了此类的馈赠,熟练地接了过来,又突然反应道: “这太失礼了。” 他把三方礼盒举到头顶上。这样就不是贿赂,而是长辈们赠与的物品。 之后,他们又聊了些故土的事情。 “对了,”松永试探地盯着庄九郎,“您找我什么事?” “呃,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的妻子住在京城。” “万阿夫人吗?” 松永很是熟悉。 “她可是洛中无人可及的美人啊!您真有福气!” “唉,谈不上什么福气。我把她给弄丢了。” “是吗?” 松永的声音略微有些吃惊。 月之堂 眼前这个小个子,仔细一看,长得甚是招人喜欢。他眨着洞悉一切的眼睛道: “好的。谁叫这是斋藤大人的事呢。我发誓一定找回万阿,并把那些恶棍们一网打尽。” “太感谢了。” 庄九郎撕了一块送上来的柿子干,放进嘴里。 嘴里顿时感觉到甜味。他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一边琢磨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松永国松实际上担任着京都的警视总监。 (这世道还真有意思。) 如果按照形式上的高低顺序来排,应该是将军家——三好家——安田家——国松这一构造。也就是说,将军家的管家是三好家,三好家的管家是安田家,安田家的管家又是国松这一顺序,而事实上,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已经掌控了好几层以上的实权。换而言之,如果没有国松的才智,这个组织则会陷入瘫痪。 “真有意思。” 庄九郎笑了起来。眼前的书生貌似府邸的一介守门人,却掌控着京都的行政、警察权,简直就像是中国的妖怪谭中的人物,有趣极了。 “斋藤大人,刚才也说过,在下早就把您视作学习的榜样。像我这种无姓之卒……” “我也没有姓氏。” “那么如果想驰骋天下的话,只能依靠您这个同乡的前辈了。虽说京都和美浓相隔甚远,关键时候还望相助为盼。” “你要用兵,我就从美浓派给你好了。” “感激不尽。换过来,如果斋藤大人需要在京都用兵,尽管吩咐就是。” 他们形成了某种攻守同盟。 “太让人放心了。”庄九郎说道,“我向来处事奇异,在京都为商,在美浓从武,同一个人却好似有化身一般。” “我听说过。一人身兼日本第一的武将和日本第一的富商,从古至今空恐怕您是第一个。” “过奖过奖。这次前来拜托您的是京都的妻子、店铺、下人们和家财。为了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之事,能否请您加以庇护呢?” “如此小事,不足挂齿。山崎屋的安全,您就交给我吧!” 同乡同村的松永,此时表现得就像是庄九郎的亲弟弟。 “那我就安心了。为了表达感谢,美浓的特产中有美浓纸。我会大量地运过来,在京都做买卖如何?” “斋藤大人,”松永笑了,“您深谙经商之道,此话怎讲呢?纸的买卖是由纸座控制的,如果在下在京都卖纸,估计该轮到在下的老婆被人拐走了。” 虽然庄九郎在美浓自己的领地内断然实施了乐市·乐座,京都却仍然处在中世纪的特权经济当中。 “拐跑了”是玩笑话,京都的实权人物和这些神人、批发商们明里暗里串通一气,庄九郎在美浓实施的东西,这里却是万万不可行的。否则,寺庙里养的数千神人们一旦起义,闲杂人员和地痞流氓加入后武装起来,再加上心存不满的武士们,驻扎在京都的三好家的军队会被打得落花流水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 庄九郎只好苦笑着收回了提议。就连松永这等人物,也对神人们束手无策。 “他们要是团结起来闹事,这边一旦败北,就得带着将军逃到阿波去。” 京都的新权势看来还是很薄弱。 虽是题外话,三好和松永都是战国时期驻守京都的大名,虽然驻扎在天子脚下却未能取得天下,大概是因为京都残留着根深蒂固的中世纪的各种权威。庄九郎的女婿信长崛起,逼迫松永无条件投降后进京,拥立天皇和将军竖起了“天下布武”的大旗。同时信长着手撤销寺庙神社等中世纪的权力。信长认为,如果不把他们的权力连根除去,就不可能建立起新的权力。 “不过,松永君。今后不再是过去那种只种米就行的时代了,而是货币的时代。有了金银钱财,才能大量购买兵器,养更多的兵。而这些殖产的利益都被神社和寺院独占,难成大事啊!” “真羡慕美浓啊!” 松永笑道。他的意思是,也只有美浓,才能说这种话。京都却是旧时代的妖怪巢居的城市,就连将军、三好氏和松永,也只能和他们妥协着共处一地。 且看看寻找万阿的事。 庄九郎根据从松永那儿听说的市政的情况,加上耳次从桥下的地痞中打探到的消息,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张京都黑势力的地图,发觉其中“叫鹰峰的地方最为可疑”。这里一向是山贼、土匪、强盗、刺客和流浪汉的巢窟所在。 虽然还不能十分的确定,耳次从地痞们的传闻中听说,那个有钱人的老婆,被囚禁在鹰峰上。 “耳次,你打扮成山里修炼的行者。给我也准备一身衣裳。今晚就出发。” “只有我们主仆二人去吗?” “对。人越少越好。要是动用松永的人马,反而会激怒对方杀了万阿。” “最少也要从松永大人那儿借一些人马殿后吧。” “不能告诉他。此人和京都的地痞们有何勾结尚不清楚,有可能把我们要去的消息通知对方。耳次,京都可不是等闲之地啊!” 庄九郎和耳次出发了。 鹰峰位于京都西北部的山麓之野,离天子脚下不过两公里远,人口稀少。 从王朝起,盗贼们就把此地当做前往市内的据点。稍后的时代,家康在大坂夏之阵中获胜后进京时,就向京都所司代询问道: “本阿弥光悦身在何处?” 本阿弥光悦是名扬四方的刀剑鉴定家,家康素来很是欣赏,此时想和他分享打了胜仗的喜悦。京都所司代板仓伊贺守回答道: “光悦虽是高人,却极有个性。最近听闻他住腻了京都,想要搬到偏僻的地方去。” “那就把鹰峰给他吧。” 家康说。他深知鹰峰一直是盗贼的老巢,数百年来威胁着京都的治安。如果让光悦这样的名人居住,会有很多人慕名前往,垦地开荒,盗贼也就无法安身了。不久,光悦获赐鹰峰东西二百间、南北七町的土地,盖起了六十间房的大宅第。果然不出家康所料,光悦的家眷亲戚、朋友和受他影响的茶道师、漆画师、书法家、造纸工匠、陶艺工匠等纷纷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光悦便分给他们土地,让他们盖房。鹰峰上五十七幢房屋鳞次栉比,俨然就是个艺术村。 之后,一直发展至今。 然而,庄九郎那个时候的鹰峰可是另外一番景象。 这里是京都去丹波的必经之地,背后山峰连绵形成高原,南部地势开阔,可以一览京都的城景。 “前面就是丹波街道了。” 庄九郎大步流星地走着。身后京都街市的灯光渐行渐远。 天上一轮明月高悬。 “前面两公里就是鹰峰。耳次,你先到前面探路。在京见峰妙见岩上等我便是。” “遵命。” 耳次一溜烟不见了。 鹰峰的诡异房屋跃入眼帘的时候,庄九郎的身影也消失在大道上。他故意绕道洼路、沼泽和树林等,以防被发现。 盗贼们异常警觉。从京都来人一定会引起他们的防备。庄九郎绕了远道,穿过村庄出了京见峰,又反过来开始下山,这样一来,对方就会以为他是从丹波来的行者而放松戒备。 不久,庄九郎就爬上了京见峰,坐在崖上的妙见岩上。 松树就像一把大伞遮住了庄九郎,凉风徐徐吹在脸上。 月亮已转到了身后。 (万阿应该还活着吧。) 庄九郎不禁暗自祈祷。就算保住了命,贞操也一定被毁了。 这一点上,庄九郎倒是无所谓。 (就算被强奸了,洗洗也就没事了。) 夜深时,耳次从崖下爬了上来。 “怎么样?” 庄九郎伸手把他拽上来。 他挨家挨户地潜入偷听。他可是名副其实的顺风耳。 “找到没有?” “确实有。” “人在哪儿?” 庄九郎追问道。 根据耳次的消息,北山灵严寺有座荒废的隐居庵。一帮来路不明的家伙聚集在此,耳次钻进床底偷听时,好像从本殿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万阿的声音。 “有几个人?” “嗯,应该有五个吧。” “他们也太大意了。估计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会亲自从美浓前来仔细地搜索吧。” 话音刚落,庄九郎突然捂着左腕从岩石上滚了下去,在崖上翻了个身,紧接着又从崖上蹭蹭地滑了下去,扬起一阵沙土。 咚的一声,他落到了崖底。 “我是木下闇。” 头顶上传来声音。庄九郎屏住了呼吸。虽然他巧妙地藏身在草丛中,对方却似乎能够看到他。 他的左腕在流血。刚才从岩石上好像有弓箭射来,被擦伤了。他心头大叫不好,连忙自己滚落了下去。 “木下闇,你真不知道好歹。要钱我可以给你。否则,我从京城调来人马,把你们这帮人的老巢统统烧光!” 只听嗖的一声,一枚短箭射到脚边。这就是对方的回答吧。 “对方已经疯了,不能和他们硬碰。” 庄九郎盘算着一举端了他们巢居的寺庙,迅速地向坡下冲去。 后面有脚步声紧跟着。 “是耳次吗?” “正是。” “我去干掉他们,你去放火烧了寺庙。” “我不去。” 对方笑了起来,庄 4e5d." >九郎这才惊觉,回头就挥出一刀。 对方灵敏地跃身抓住了右边的崖缝。正是木下闇。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耳次的说话声,简直是惟妙惟肖。 “木下闇,把万阿还给我。” “那怎么行。得先要了你的命。” “等我百年后自会给你。” 庄九郎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回答,竟站在路中间笑着。 “怎么样,再让我活个一百年吧。我要是活着,这个国家的历史将被改写。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这等雄心壮志,估计上面的木下闇长这么大是头一次遇到。 “您还真是有趣啊!”木下闇低声道,“看来我杀了你倒也不吃亏。” “那倒也是。你也不简单嘛!” 庄九郎放弃了说教,他借着月光向山下走去。 背后传来脚步声。庄九郎时不时回头张望,却不见人影。 前面是一座倒塌的土墙。这里应该就是北山灵严寺的隐居庵了吧。不过,似乎又不像。 (不对吧。) 庄九郎心里盘算着,他好像又心生一计。 庵门很小,庄九郎上前“砰”地一脚踹破了门。 “万阿,我来接你了!” 他的声音如雷贯耳,不愧是沙场老将。 他跃了进去,前面是居室。屋顶上铺着茅草。月光下纸糊的门隐约可辨。 不知何故,庄九郎身后的?木下闇似乎消失了。庄九郎心想,(不错,正合我意。) 他弯腰从草丛中拾起了一块大石头。 “刺客们!”庄九郎喊道,“你们怎么不出来迎客?再不出来我可要进去了。” 他说着,把石头举过头顶扔了过去。 石头发出巨大的声响穿99lib.过纸门掉到里面的地上。让人听见,会以为庄九郎走进来了。 就在此时,庄九郎如疾风一般飞驰过草地,越过土墙站到了路上,又四下奔跑,发现了一座荒废的寺庙,和刚才的寺庙很像。 (想必就是这儿了。) 他噌地翻过墙,跳到里面。 前面也是居室。旁边的大殿和持佛堂一般大小。 里面传来人声。庄九郎悄悄地靠近了大殿。 “那个笨家伙好像跑到橡庵里闹事去了。” 里面有人说。那个笨家伙指的就是庄九郎吧。里面传来五六个人来回走动的声音,其中一名似乎想探听一下情形,拔开栓扣准备开窗。 庄九郎轻巧地跃上了台阶。只听“吱呀”一声窗户被抬起来,伸出一只脑袋左右张望。 庄九郎静静地拔出刀,对着那个脑袋砍了下去。 人头滚落在走廊上。眼睛还吃惊地望着庄九郎。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对方甚至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死了。 他的身子还站在屋里。里面的人似乎根本没察觉到。 庄九郎抬起窗,大大咧咧地进了房间。 “外面的情形怎么样?” 一个人影走到跟前问道。 “没什么事。” 庄九郎回答道,同时横空挥刀劈了过去。 除了骨头发出沉闷的断裂声,对方一声未吭就倒在了黑暗的血泊中。 (数珠丸还真是锋利啊!) 庄九郎吐了吐石头,为自己的宝刀暗暗叫好。 纸屋川 这场仗出其不意。 屋里的盗贼们甚至来不及惊呼。 庄九郎的刀犹如电光石火,在空中凌厉地挥舞着。他原是在美浓率领数千兵马驰骋战场之人,区区几个毛贼自然不在话下。 一个人的人头飞了出去,一人后脑勺被开了花,还有一人慌张想站起来时,被后剑穿心,刺穿了胸膛。 剩下的两人,站在屋角已经吓呆了,竟然动弹不得。 庄九郎斜握太刀,大喝一声“去死吧”,只见一道闪光,一个人头落地,紧接着又朝反方向挥出一刀,另一个人头也飞出去老远。 “万阿。——” 屋子中间躺着一具穿着鲜艳窄袖和服的躯体,庄九郎走近时,有了动静。 未曾想,万阿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大叫一声,右手高举着太刀,嗖地向庄九郎头上劈下。 “万阿!” 由于太过吃惊,庄九郎来不及接招,只好就地一滚,勉强躲过了第一刀。 右腮却被划了两寸长,血从下巴上流到喉管上。 第二刀紧接而来。 庄九郎慌忙转身向角落里逃去,好不容易站起来时,第三刀已经呼啸而来。 来不及思考,他举起数珠丸一挡。 刀刃相撞,只见火花迸溅,总算挡住了这一刀。 “万阿!” 庄九郎活到今天,没有比此时更让他震惊的了。 万阿的人头已经不知去向。 眼前只剩一 5177." >具胴体仍在活动,砍向庄九郎的太刀异常勇猛。 “你、你,你的脖子怎么了?” “脖子吗?” 举着刀的万阿声音却是异常的清晰。 “你想看吗?” 突然从和服里露出了万阿的脑袋,还带着笑容,就像能乐的面具一样。 “妖怪。” 庄九郎大叫一声,挥刀砍去。手腕却僵直地无法下手。他知道,对方不是万阿,而是木下闇装扮的。尽管是假的,然而眼前的万阿脸上还带着凄惨的微笑。 他下不了手。 “木下闇,我输了。” 他收回刀,现出身形。庄九郎到底是妙觉寺修行过的和尚,生死攸关时已经将生命置之度外。也就是佛家所说的放下。放弃所有尘缘。也放弃了所有尘缘之由来的自己。 南无妙法莲华经、无有生死、若退若出、亦无在世、及灭度者、非实非虚、非如非异、不如三界、…… 一旦修炼成性便力道无穷。庄九郎无声地念诵着《法华经》,他体内的血管都跟随着节奏在跳动。 庄九郎已经四大皆空。与眼前的佛龛合为一体,又化作四周的空气。 这种情形震慑住了对方。 万阿——不,应该说是穿着万阿衣服的木下闇仍举着刀,身体却开始簌簌发抖。 笔者要插一句,描述这个过程用的篇幅过长。其实,对二人而言,不过是一瞬间的心理变化而已。 而下一个瞬间,庄九郎体内的《法华经》已经结束了动作。放下已经成为过去。无化为有。他又变回了真实的庄九郎。 就在这一刻,他大叫道: “还不受死!” 大刀在空中画了个弧后凌空斩下,眼前的敌人男扮女装的躯体已经从中间被一劈为二。 咚的一声,血肉模糊的尸体倒了下来。万阿的脸也被一分为二。 不过是块面具而已。 庄九郎摘去面具,下面是一张平凡的三十岁男子的脸,上面有淡淡的雀斑。 (这就是木下闇吗?) 庄九郎借着烛光打量着四周。 (到底在哪儿呢?) ——他开始到处寻找万阿。 来到佛像台座的后面, (嗯?) 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他瞄准了伸手进去,摸到了一只人的手臂。 “万阿。” 庄九郎用力一拽。对方沉重的身体被拉了起来。头发散落着拖到地板上,脑袋在,脚也完好。 只是身无寸缕。 所幸尚有呼吸,只是还在昏迷中。庄九郎把她抱到大殿的中央,又取来佛像前的烛台,开始察看。 她的皮肤上有不少伤痕。一定拼命抵抗着各种凌辱。庄九郎举着烛台顺着万阿的乳房移到小腹,又照向她的下身。 “万阿,我给你看看。” 庄九郎温柔地低喃着。万阿却仍然不省人事。 庄九郎用力分开她的双腿,把烛台举至中间,以便能照到两腿根部的起伏处。 这里就像珍宝。上面覆盖着一层黑亮柔软的绒毛,使得下面的隆起更加神秘,从上至下是一条褐色的湿润的线条。庄九郎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曾在这里肆意驰骋。可以说,他在京都度过的青春,几乎都淹没在这个地.方。 庄九郎突然想起来,以前万阿曾戏称这里是“菩萨”。原是少女用语,意思是佛祖。 而此刻,菩萨却受到了侵犯。里面微微渗出血丝。男人的一大片黏糊糊的体液还残留在四周,散发着异味。 庄九郎把万阿扛在肩上出了大殿,走在月光下。寺庙后面有一条纸屋川。他下了河堤,把万阿平放在河滩上。 庄九郎随身带了一块“木棉”布,当时还很稀奇。他将棉布浸了水,仔细地为万阿清洗着下体。 庄九郎一边清洗,嘴里一边念诵着经文。“妙法莲华经提婆达多品第十二”中有清净女体的功德偈言。 庄九郎用训读念着经典中的汉文,声调抑扬顿挫,夹带着悲伤。 “女身垢秽,非是法器,云何能得无上菩提。佛道悬旷,……又女人身犹有五障。一者不得作梵天王,二者帝释,三者魔王,四者转轮圣王,五者佛身。云何女身速得成佛。……” 河堤上的草丛沙沙作响,耳次来了。 他好像到处在找庄九郎。庄九郎也不说明事情原委,只是下令: “速回京城。” 让他迅速赶回山崎屋取来万阿的衣物。耳次领命,沿着纸屋川的河堤一路向南跑去,如一阵疾风一般消失不见了。 庄九郎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万阿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翻过她的后背用力揉搓着想让她苏醒。 万阿睁开眼睛,脸上立刻显出恐惧的表情,“啊”地就要喊出声来,庄九郎应道: “是我。” 他用手掌捧着万阿的脸,深深地看着她,告诉她她已经得救了。 万阿还没清醒过来。她以为自己还在大殿中,发疯般地叫喊着,任庄九郎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接着又昏了过去。 不久,耳次骑马回到河堤上。 庄九郎给万阿穿上和服后抱着她一同上了马,把马缰衔在口中,像耍杂技一般驱马前行。 “耳次,还有一件事。” “什么?” “要六头狐狸。” 这个要求很是出乎意料。 “去附近的猎人家找找。死的就行。” 万阿在奈良屋的里间完全恢复意识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此时,庄九郎正在整理赶回美浓的行装。 对万阿,他并不多说。 “你看院子。” 他扬了扬下巴。 斜阳照射着中间的庭院。山桃树、柏树、松树和萩草下,到处躺着狐狸的死尸。 “这六只狐狸是来诱惑你的。我已经把它们都除尽了,一切都过去了。” “狐狸吗?——?” 万阿很是吃惊。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强暴了。好几个男人粗暴地冲击着她的身体。难道那些人是狐狸变的? “千真万确。” 庄九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 “不过,狐狸把我……” “强暴了是吗?那都是幻觉。我在妙觉寺修行时就知道,狐狸一旦变成男人,是不会与真正的女人交媾的。世尊这么说的。” “世尊是谁?” 庄九郎指的是释迦。其实,就算释迦再怎么巧言善辩,也不会下如此结论。 “万阿,我跟你说,我的《法华经》已经深入到你的五脏六腑里。别说是人了,就连狐狸妖怪也休想对你怎么样。懂了吗?你要知道你的身子是干净的。” 庄九郎说话从不讲大道理,听上去就像是奇妙的音乐。包括万阿在内,谁听了都会深信无疑。 (一定就是那样。) 但是这样一来,庄九郎轻而易举就击退了这些迷惑自己的妖孽,岂不成了神仙了? “相公,你真厉害!” “噢,你终于笑了。” 庄九郎大喜,揽过万阿的肩头一阵亲吻。 “你可要好好等我回来。” “这么快就要回美浓吗?” 万阿心有余悸。如果那些狐狸再来捣乱,岂不是更糟糕? “万阿,京都也就是出几只狐狸。美浓可是有野猪的。” “野猪?” “小名叫作亥子法师,最近长大成人了,人们都叫他小次郎,大名叫赖秀。现在可是我的死对头。” “美浓国主(太守)赖艺殿下的嫡长子。” “那不是合情合理吗?” 的确不错。美浓王赖艺的皇太子终究会继赖艺之后,成为美浓一国的主公的。 “不错,就这个世道的规矩而言确实合情合理。不过万阿你也要记住,我庄九郎原本是没有主人的。” “胡说八道。” 就算身为商人的妻子,也能听出庄九郎的强词夺理。 庄九郎位居美浓的小太守。 也就是土岐家的侍臣,要为太守赖艺尽忠。那么,赖艺不是主人是什么? “他可不是。” “那,谁是相公的主人呢?” “时代。唯有时代才是我的主人。时代赋予我使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从这些使命。时代是什么呢。可以说就是天。” “天?” “对。中国有一种思想,当帝王家没落而缺乏担当时代的能力时,天命就会改变,老天会选出英雄豪杰来叱咤风云,推翻帝王进行新的政治改革。这就叫做革命。革命者原本是没有主人的。只有天才是。” “相公,那您是天之骄子吗?” “没错。如果有谁要想挡我的路,就算是主公(赖艺)的嫡长子小次郎赖秀,我也不会手软。” 实际上,就是这个小次郎赖秀。 他认定庄九郎有篡位之心,屡次向他父亲进谏道: “千万不要上了那个家伙的当。过不了多久,土岐家将会毁在此人手中,江山不保啊!” 不过,当时的贵族社会父子感情淡漠,赖艺也并不喜爱小次郎这个儿子。 小次郎每次进谏时,赖艺都回答道: “我相信那个人。只要有他在稻叶山城傲视四方,近江的浅井和尾张的织田就不敢前来进攻。如果把此人赶走了,那么浅井、织田就会率兵卷土重来,美浓必将四分五裂。” “父亲殿下,您上了他的当。自古以来,想在国内夺权的阴谋家动不动就拿邻国的侵略当做借口,煽动危机意识,乘机谋权夺位。中国就有这样的例子。这招已经过时了。那人把父亲殿下当成梯子踩了。” “梯子?” 赖艺勃然大怒。这个贵族的自尊心像个孩子,决不认为自己无能到让人当成梯子。 “小次郎,你才被邻国的织田信秀当成梯子了吧?” 小次郎赖秀名字里的“秀”字,原是为了和邻国尾张友好相处,特地认了信秀做义父,取了信秀名字里的“秀”而来。 因此,小次郎和假想的敌国尾张织田家来往密切,有时甚至自己单独前往尾张做客。 而信秀不停地蛊惑他: “斋藤秀龙(庄九郎)才是盗国贼。现在不除的话,则后患无穷。” 如果庄九郎不在了,那么夺取美浓简直易如反掌。一向诡计多端的信秀试图唆使这名邻国的年轻殿下。 还不仅如此。 “你的父亲殿下,”他又向赖艺发起了进攻,“听信那个家伙的谗言沉溺于酒色,这样是无法保住江山的。你想想,你是美浓的嫡长子,我借给你兵马和军粮,你赶走赖艺殿下自己当太守吧。” 意思是让他发动兵变把父亲赶下台。信秀的如意算盘是在美浓成立傀儡政权,然后把美浓占为己有。 小次郎也心动了。那就试试看。他想。 不过,他对马上赶走父亲还是心怀顾虑,决定先借织田家的兵力包围稻叶山城,最起码也要杀了庄九郎。 这个消息传到了庄九郎的耳朵里。 (总有一天,小次郎会为了抢夺太守的地位联合织田军打过来。) 只是。——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要早。 在京都逗留期间,从美浓回来的山崎屋的卖油郎们急忙前来汇报: “织田军包围了稻叶山城。” “这次回去,有一场我这半辈子最大的仗要打。” 庄九郎对万阿说。 “不过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庄九郎波澜不惊。 “我要借这个机会削弱织田的兵力,击溃他们,顺便让小次郎这个内奸消失在战场上。” “也就是说,相公你一回美浓就要打仗了?” 当天夜里,庄九郎就离开京都,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去美浓的归途。 若菜 庄九郎夜以继日地赶路,几天后回到了美浓。按照中世纪人们的交通概念来讲,可以说是神速。这个男人行动上的神速使他成为了战国枭雄。 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有一种说法叫“健脚”。也许庄九郎会说“确实是健脚”,不过他也一定会说,“那可是从京都到美浓加纳(岐阜市南部)共计三十里三十二町的距离哟。” 仅仅是脚快,也无法像他这样神出鬼没地来回往返。 这里有个秘密。 从京都通往美浓,要经过近江。这条街道穿过琵琶湖东岸的平原。这片肥沃的平原喂肥了不少大名和豪族,他们分别设置城寨和关卡,对通行者进行检查。 出了京都,就是镰仓以来势力兴盛的六角氏的领土南近江。下面的蒲生氏、京极氏、浅井氏等豪族也在街道设立多处关卡,搭起高高的栅栏,设置番所,配置看守的番士,对行人吆喝着:“站住!” 目的是收钱。收取通行税充当领主的现金收入。这是室町政治的恶习气,例如从伊势的桑名到日永之间不到三里的路程,竟然设有六十处关卡。就算身上带了些钱,不过三里路就所剩无几,等到六十处关卡尽数通过后,也就变成身无分文的乞丐了。 再多说两句,就拿收费关卡这一件事来说,活在这个时期的老百姓们生活困苦,他们会产生“现世真让人受不了”的想法,悲伤之余想到了死,把希望寄托于来世,死后能进入极乐世界,净土真宗和时宗之所以会盛极一时,就是因为迎合了百姓的这种心境。 总之,室町幕府的恶政后,紧接着是战国割据的弊病。 “无人拯救这个世道吗?” 时代的底流开始盼望着能出现一名挥剑统一天下,实施新政改革的大英雄。然而,这种改朝换代的期盼,一直等到庄九郎的女婿织田信长出现才得以实现。信长废除了上述的关卡。 且说庄九郎。 他往返于京都和美浓时,可以在途经这些收费关卡时畅通无阻。因为他不是个普通人。“油商山崎屋庄九郎”作为油座大山崎离宫八幡宫的“神人”事先都登记过。只要手持神人的证bbr>明,便可以免费经过各地的关卡。而且,这些京都、美浓之间的数不清的大小关卡,平常就从京都的山崎屋收取了大量的贿赂。 各个关卡的番士只要一见到庄九郎,就会应道,“哦,原来是山崎屋的人”而殷勤地让路,即使是日落后关卡已经闭锁,只要敲门喊道,“我是京都山崎屋的”,对方就会应声道“原来是山崎屋,晚上赶路辛苦了!”而开门放行。 当然,这些关卡的看守们bbr>不可能知道,面前的这个油商,正是美浓的太守代理(小太守)、稻叶山城的城主,一名震慑四邻的武将。 这就是庄九郎往返美浓时的“神速”的秘密所在。 庄九郎不来回奔波的话,便无法夺得美浓。正是因为山崎屋的巨额现金源源不断地流向美浓才奠定了庄九郎的地位。在什么事情上,他都开创着先例。 飞奔回美浓的庄九郎潜入到鹭山(现在的岐阜市西郊)附近的百姓人家,派了耳次去侦察包围稻叶山城的敌军动静。 耳次很快就回来了。 “敌人有三千人。其中的两千是织田信秀的人马,剩下的一千是小次郎(太守赖艺的嫡子)招集的美浓兵。——他们在城下的井口放火,虎视眈眈地候在山脚下。” 而驻守在稻叶山城的庄九郎的部队,不过五百人。 “能打得过吗?” 耳次脸色苍白。首先,作为统帅的庄九郎,连城都进不去。 “不用担心。” 庄九郎盘算着晚上开始行动,借了百姓家的仓库先睡上一觉。他的装扮也与普通百姓无异。 当然睡不踏实。想想就知道,一名统帅在百姓家的仓库里睡觉,如果这家人起了歹心,通报给敌军的话,敌军包围过来,庄九郎就会像只蚂蚁一样被踩死。 因此,他在睡觉前,告诉这家上了年纪的主人: “不许告诉别人。” 又把怀里的银两悉数奉上,接着又问: “你们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叫若菜。” “不错嘛。我不会干任何坏事的,让她进来陪我说话吧。” 他低声请求道。当然他的本意并不是那么单纯,实质上是用作防止告密的人质。 老人也无可奈何。对方虽是一副落魄打扮,但毕竟是这个国家的小太守,刀枪剑法在国内无人能及,战场上也是用兵如神从未失手过。再说,如今对方这么低声下气地恳求自己。 “我女儿应该也很愿意。” 他带着哭腔答应了,却又担心起别的。万一庄九郎输了,敌人一定会认为自己藏匿了这个一夜成名的小太守而杀了自己的。 “老大爷,你很难过是吧?” 庄九郎觉察到老人的心情,安慰说,“不用担心,你听说过我曾经打过败仗吗?”说完便站起身来,此时他已经拽着若菜的手。 进了仓库后,发现里面堆着稻草。庄九郎躺了下去,又拽过若菜来。 “小姑娘,你有相好的吗?” 庄九郎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女孩儿一直在发抖,一边哆嗦,一边回答说还没有。 “那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这场混乱平息后到我的城里来。——唔,不错呀。皮肤很好。” 他爱抚着女孩儿的腰部。女孩儿还在发抖。 “男人这玩意儿,只要熟悉了其实一点儿也不可怕。你看看这个。” 庄九郎麻利地脱去短裤,掏出自己雄伟的男根。 “怎么样,越看越有意思吧。一点儿也不稀奇。接下来,让我看看你的。” 若菜甚至来不及惊叫,裙底已经被掀到了肚脐眼那么高。 出现在庄九郎眼前的是一片黑色的、小小的山丘。 “哇哈哈,”庄九郎抚摸着小山丘,笑道,“你的长得也挺奇怪的嘛。若菜,把你的和我比比,一定会觉得好笑的。” 庄九郎站起来,把自己的家伙毫不掩饰地展现在若菜眼前。这样的男人太少见了。一场殊死搏斗的战争就在眼前,他却还在和乡下姑娘打情骂俏。 “对吧,很有意思吧。不过,就是这个平凡的怪家伙,能善也能恶。有时主宰着人的命运,有时还会搅得天下不宁。所以说,人世间是最快乐的。” 庄九郎嘿哟一声坐在了稻..草上。 也许是他的样子太有趣,若菜忍不住笑了。庄九郎马上抓住这个女孩儿放松戒备的时机,柔声道: “那我们也开始快乐吧。” 他的动作出奇地矫捷。几乎是一瞬间便刺入了女孩儿的身体,之后便开始温柔地爱抚。 太阳下山了。 “若菜,你我扮作夫妻,去一趟大桑城吧。” 大桑城是太守赖艺居住的城池。庄九郎找了各种借口把府城从川手迁到长良川河畔的枝广城,后来得助于洪水崩塌,又搬到了离美浓中心遥远的大桑山城。位于现在的长良桥向北三里的山中。 “好了,走吧。” 两人的装束看上去就是地道的农民,他们连夜出发了。庄九郎告诉若菜,男女之间非常奇妙,看过了摸过了对方“平凡”的那里后,走起路来顿时有了夫唱妇随的风情,此话的确不假。 耳次把两人送到门口,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厉害的主子,竟然就像在一起十几年的老夫老妻。) 到了大桑城,庄九郎立即换回装束去拜见了赖艺。 赖艺被他这次突然失踪后又突然现身弄得惊魂不定。 “你去哪儿了?” “京都。” 庄九郎的语气太过平淡,于是赖艺忍不住又问,你去京都干什么了? “很久没欣赏到京都的歌舞乐曲了。”他答道。 “真拿你的风雅没办法。我喜欢风雅也有些病态,你却是已经病入膏肓了。难道你竟然扔下城不管,跑到京都去欣赏歌舞了?” 虽说是生气,这个只对画和女色感兴趣的乡下贵族也再次意识到,他正是喜欢这样的庄九郎。 “我给您讲讲京都的见闻吧。” “行了行了。你打算闭着眼不管到什么时候?你不在时,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啊。” “让您给说中了,”庄九郎苦笑道,“有人瞄准我不在的时机,现在我连城里都回不去,也无处安身,只好夜里出来求助。” “你的才智勇猛虽胜人一筹,唯一的缺点是太不在意。” 要论游乐淫荡,没有人比赖艺更沉迷于此了,他竟然去劝说庄九郎,可见这次的事情对他刺激不小。 “不过,殿下您别光笑话我,您也走投无路了呢。” 庄九郎语出惊人。 “什么意思?” “明摆着您的亲儿子小次郎要谋反。” 其实不用庄九郎说,赖艺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家伙究竟去哪儿了? 这几天,赖艺一直伸长着脖子盼着庄九郎回来。不用庄九郎提醒,自己的亲儿子小次郎赖秀突然举兵不是“谋反”又是什么? “我也这么想。” 赖艺说道。他并不喜欢自己十八岁时生下的儿子小次郎。 “可不能大意。” 赖艺表情严肃。大名家中长子赶跑父亲自己当上统治者的先例并不少见。稍晚时期,甲斐的太守武田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主公被自己的大儿子赶下台了。“谋反”的这个长子,就是后来的武田信玄。 “就算他不是谋反,”庄九郎接着说,“小次郎殿下也和邻国的织田信秀串通,引狼入室。织田信秀正好趁此机会攻入美浓,蚕食领土,最终占为己有。所以,我才说有亡国之忧啊!” “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没有。” 庄九郎回答得毫不留情。 “不过殿下,只要您采用我下面说的策略,一日就可退敌。” “快说。” “您立刻下令废嫡,把小次郎赖秀殿下贬为平民。同时立即告知拥护小次郎殿下的美浓人,并广告全国。” “只需如此便可吗?” “您肯不肯?” “肯。” 赖艺点头应允。庄九郎马上找来赖艺的书记官,书写了一百多张军令状。内容是宣布废嫡,下令到大桑城集合准备迎战。 接着又派了一百多名使者连夜四处通告。 拂晓时分,附近的武士们接到通告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太阳升起时,已经接近三百骑人数。加上徒步的下士和兵卒们,大约有六百人左右。 敌军的人数是三千。 “等上一天,应该能凑够五千人吧。” 赖艺说。庄九郎却答道:“这些人数足以冲锋了。”时间拖延得太长,稻叶山城被攻陷了就不好办了。 “能行吗?” 赖艺十分不安。庄九郎一句“放心吧”让他舒了一口气。 庄九郎穿上盔甲,竖起了十面二条波纹的大旗,翻身上了马,对着全军朗声道:“我手中的令旗有神灵保佑。你们看过我打败仗吗?虽说我们人少,大家一定要以死相拼。勇者一定重重有赏。” 全军上下一片欢呼。庄九郎一向是常胜将军,且不论战术的巧拙,运气不济经常打败仗的将军手下,很难士气高涨。因为他们心里感到不安。 “冲啊!” 庄九郎发号施令后一马当先,好似流星般冲到队伍的最前方,遥遥领先。 众人们也紧跟在后。疾驰出三里开外后绕到敌军包围圈的背后,向美浓兵的营地射箭,箭头上绑着通告。 通告里面有赖艺亲笔签名的花押。 小次郎已被废嫡 同伙者视作谋反 有意悔改者即加入我方阵营 通告用词高亢激昂。 顿时,包围军队中的美浓兵出现了动摇。有人前来投奔。 机不可失—— 庄九郎瞅准时机,对左翼布阵的织田军队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糟糕,碰上了那个家伙。) 在长良川南岸扎营的织田信秀心想。不仅仅是由于对庄九郎的畏惧。他知道,深入敌后的作战一定要速战速决,拖延只会对自己不利。他可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鸣钲退兵!” 他下令部署军队撤退,在他巧妙的指挥下,部队很快撤下阵来,朝着木曾川的彼岸而去,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等战略眼光和撤兵技巧,可见并非等闲之将。庄九郎也不禁咂舌称赞。 也就是这个时刻,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对手已不再是国中之人,而是刚刚消失在木曾川彼岸的那个男人。 织田的使者 先引入一段杂谈。 笔者住在浪华东郊一座叫做小阪的小城里。东面是一片田园,田园的后面是生驹连山。生驹、信贵、葛城等山峰曲折绵延,对面就是大和国。 “小说家住在这儿工作太不方便了吧。” 从东京大老远赶来探望我的朋友表示同情,然而这句话说得对,但又不对。原本,写小说就要选择自己熟悉的土地,也就是对自己来说更容易观察人物的地方更为自然,我选的就是这座城市。 如今我已四十出头。年轻的时候曾身历险境,没想到自己能活到今天。这才想起来,我和这个故事中进行到现在的庄九郎年纪相仿。 战争结束后从军队退役,冷不丁进入社会,素来和我不和的一名士官学校出身的、比我高一个级别的将校,临别时恶狠狠地对我说:“像你这种坏家伙,进了社会后也一定会遭人讨厌活不下去的。” 此人乍一看挺侠义,其实背地里颇有心计,偷偷地和卖化妆品的商人的女儿来往,帝国陆军一解散,他就入赘当了女婿,摇身一变。他说的确实不假,招人待见,才能活下去。 不过他的临别赠言始终缠绕耳边,战后我也处处留意,生怕遭人讨厌。本来不善言辞的我,总要强装笑脸来待人接物。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厌烦(我这个虚伪透顶的假好人),甚至蔑视自己。之所以要写庄九郎即斋藤道三这一刚烈的“坏人”,也许是出于对自己的轻蔑。 不过,过了四十好像起了些变化。可以平静地讨厌某个人。不光是别人,包括自己,都逐渐地执拗地看不顺眼。 如果碰见了某个不喜欢的人,再想想当时自己虚伪的态度,会好几天都不开心,即便是过了一个月后有天突然想起来,也会干什么都不着调,恨不得把那一天抹杀掉。 当然,不仅仅是憎恶的情绪,喜爱之情也变得更加强烈了。好像过了四十岁自制能力有所减退,爱憎则变得更加分明。 庄九郎也在这个年纪开始有些脱缰。 他对趁自己出门在外企图“造反”的太守赖艺的嫡子小次郎赖秀,虽然在稻叶山城的城外打退了他,却不像以前对待揖斐五郎(赖艺的庶弟)的叛乱时那样宽容,而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消灭他。 然而,话虽然说得简单,小次郎赖秀毕竟是主君的儿子,能不能掩住众人之口呢? (已经无需再忍耐了。) 庄九郎心想。脱缰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像笔者这种小市民,顶多也就是做做远离尘世烦扰、隐世遁俗的梦罢了,而这个男人,一旦挣脱了缰绳,就会变成一头袭人的猛兽。 “我无需再顾虑谁了,”他仔细观察了自己的周围和美浓国情后,“的确不用了。” 他做出了判断。被誉为美浓八千骑的武士们分散在美浓的各个村庄,他们中的八成人都开始认为: “现在只有小太守(庄九郎)最可靠。” 归根结底在于能力。庄九郎具有粉碎“外国势力”的能力。 美浓被看做是日本的交通要道。除了中山道,北国街道和伊势街道都汇合于此,形成了好几处交叉点。 战国乱世中的这种地方,来自四面八方的国家的军队都可以长驱直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瓜分得七零八落。 西面的浅井(近江)和南面的织田(尾张)在军事上的迅速崛起,给尚在中世纪沉睡中的美浓武士们敲响了警钟。 (再不注意的话,邻国就该来抢咱们的土地了。) 对国外的危机感才能诞生出伟大的领导者。过去中国的蒋介石、德国的希特勒等等,都是例子。 就像久旱后等待甘露的心情,翘首盼望英雄出现的氛围在美浓国内油然而生。 “非此人莫属。” 几乎所有的美浓人都这么想。 “最近接连好几次趁着美浓内乱入侵的邻国军队,都被击退了。在关原打败了浅井和朝仓的联军,这回又在稻叶山城下逼迫织田军队不战而退。没有不立他做盟主的道理。” 出现了这么一种机遇。可以比喻为潮水。潮水渐涨,眼看就要满潮了。 “一鼓作气——” 庄九郎心里盘算着。要一口气冲上台阶。 机遇是很可怕的。庄九郎的信仰是,“机遇到来之前99lib.t>,需要耐心等待,做好所有准备才是智者之为”,然而,“一旦机遇到来,就要紧紧抓住一气呵成,才是英雄所为。” 庄九郎等到了这个时刻。以西美浓三雄的安藤伊贺、氏家卜全和稻叶一铁为首,正室小见方的娘家明智一族等在国内颇有影响的武将们,都表示:“和大人同生共死。” 看来是改写江山的时候了。 好运连连。 只能这么说。赖艺的“公子”小次郎赖秀从稻叶山城下败退后,逃到了如今的岐阜市西北方向七公里处的“鹈饲山城”中。城主村山出羽是小次郎赖秀年幼时的辅佐。 “出羽,全靠你了。” 小次郎赖秀在求得他保护后,又提出要再次举兵讨伐庄九郎。 “因为此人,我才被废嫡,沦落为平民。事已如此,只有在国内招兵买马,同他一决胜负,废了父亲赖艺,自己来当太守,除此以外别无出路。出羽,我说得对吧?” “言之有理。” 出羽陷入了沉思。那个卖油的此时势力正如旭日东升,要真和他决斗,又有几分胜算呢? “出羽,出羽,”接下来,小次郎赖秀使用了常用的激将法,“等我当上了太守,一定封你当小太守。” (小太守。) 太诱人了。除了那个卖油的,这个宝座向来都是由声名显赫的氏族占据的。 “总之,现在的问题是能召集到多少美浓兵。还需要再次向尾张的织田信秀请求援兵。” “出羽,这一切都靠你了!” 小次郎赖秀喜出望外,对着以前的家臣村山出羽不停地点头哈腰。实际上,出羽难以取舍。不管怎么说,这场仗将会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是,既然小次郎赖秀已经开了这个口,如果自己坐视不理的话,他就会被美浓的武.99lib?家社会评价为“懦弱鼠辈”而难以立足。 只好硬着头皮试试。 出羽立刻向周围派出密使,开始准备决一死战。 而在此期间,小次郎赖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所在地的鹈饲山城改名为“御所”,让出羽的家臣们叫自己“主公”,还向出羽索要女人做伴。俨然一副以太守自居的模样。 “出羽,让下人们叫你小太守好了!” 面对这个天真的落入凡间的贵族子弟,出羽也只能苦笑道: “等到打赢了仗再说吧!” 要说出羽的心情,准备着这场将美浓一分为二的大决战,一边感到英雄般的亢奋,一边却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如果这个年轻公子没有落难到此地,那么自己一定能守着祖辈们留下的领地和城池,欣赏着春花秋月,过得逍遥自在。 听到举兵的计划时,“天助我也!”庄九郎不禁拍手叫绝。估计这场决战将把国内所有反对自己的人集中到鹈饲山城。 (歼灭他们,一举夺取美浓!)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这种机会,人的一生中恐怕也难得有几次。 (看来我又要改名字了。) 突然眼前浮现出万阿的脸。打完仗后去见万阿时,她一定又会天真地问道:“这次又改叫什么名字了呢?”接下来,她肯定还会问:“什么时候当上将军呀?” 真是个好女人,庄九郎心想。为了这个女人,也要早些拿下美浓,在京都竖起自己的大旗当上将军。 庄九郎最近在稻叶山城按兵不动,他在城里插起战旗,远远遥望着鹈饲山城,每天都忙于收集敌方的情报。 不用说,曾被庄九郎当日一战扬鞭抽打得落荒而逃的赖艺的庶弟揖斐五郎、鹫巢六郎以及土岐七郎赖满、土岐八郎赖香等人纷纷加入,可以说此地汇集了美浓的名门望族们。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前来参加的最为关键的美浓兵却寥寥无几。 “目前大概凑了一千人左右。” 耳次打探到了人数。 问题是邻国的织田信秀。如果他要加入的话,形势对庄九郎绝对不利。 鹈饲山城的小次郎赖秀不停地派使者前去请求出兵。 “送给您半个美浓。” 听说他甚至开出了这个条件,庄九郎听闻后也吃惊不已。 (要是能得到半个美浓,织田一定会赌一把的。) 于是,庄九郎反过来利用了这个传闻,在美浓国内散布谣言。 ——织田要夺取半个美浓。 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刺激美浓人的了。 这个传闻一散开,本来保持中立的人也毅然站到了庄九郎这边。人数每天都在增加,对抗外国使得士气高涨,将士们更加团结。 ——然而。 庄九郎并不就此罢休。他对聚集于旗下的美浓将士们说: “敌人其实是尾张的织田信秀。说不定哪天夜里他就蹚过木曾川打进来。而且极有可能,因此……” 他煽动着大家,每天都派五百人轮番看守着木曾川的国境,一到晚上就在沿岸数里地点起熊熊的篝火。 这是他的策略。对内可鼓舞士气,对织田—— 你敢过来我就不客气。 呈现备战姿态。 这么一来,尾张的百姓们先慌了—— 美浓大军会打过来。 顿时谣言四起,织田信秀也无计可施。 信秀看穿了木曾川北岸的篝火只是庄九郎在外交上的牵制手段而已,然而坐视不理的话,国内的恐慌愈来愈严重。 (那个家伙真有一套。) 他心感佩服,却无意要出兵击退美浓的防守兵团。信秀本身也忙于国内的战事,还根本不具备出外远征的能力。 (那家伙一定是看出来了,才会在木曾川北岸点火吓唬我。) 信秀想道。 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虽说外交态度上有所屈辱,尾张还是向稻叶山城bbr>..的庄九郎派出了使者。 庄九郎在山脚下的府邸里接见了使者。 来人是平手政秀。 “我们主公说,”政秀说道,“绝对不会插手鹈饲山城的小次郎赖秀的事情。” “那就好。” 庄九郎淡淡地笑了笑。他的傲慢态度表明,对方插不插手都无所谓。 (你这条蝮蛇。) 政秀想起对面上座的此人的外号,对他的傲慢感到愤怒。 在书院里的正式会见,仅仅一两分钟就结束了。 “用点茶水吧。” 喜爱茶道出了名的庄九郎,亲自带领政秀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茶室。 政秀震惊于茶室的精致。庭园里引入了稻叶山山谷里的泉水,前往茶室途中的露天地面上种满了各种姿态的樱花古树,走到尽头便是茶室,竟然全部都是用樱花树的木材做成的。 “全部都是樱花树吧。” “不错。”庄九郎回答得干脆扼要。 “您很喜欢樱花对吗?”政秀问道,想到蝮蛇和樱花之间根本毫无关联,他不禁觉得好笑。 “嗯,挺喜欢的。” 庄九郎轻描淡写地作答。其实,从未有像他这样酷爱樱花的武将。理由是樱花树不会让人反感,也不会让人厌烦。 两人进了茶室。 “吉法师君(信长的幼名)几岁了?” 庄九郎漫不经心地问道。他知道吉法师的辅佐就是眼前的平手政秀。 “八岁了。” “嗯,和敝女(后来的浓姬)只相差一岁。” “这样啊。” 平手政秀话音刚落。 “可是个美人儿呢。”庄九郎又说,随后马上将话题转到了别处。政秀不明白蝮蛇为何要提起吉法师的事情。 过了半刻,政秀告辞上马,带着随从踏上返回尾张的归程,这才觉得疲惫至极。 (此人真让人觉得累啊。) 政秀满脸倦容,骑在马上一..路颠簸。 美浓的蝮蛇 大家都在暗地里把庄九郎叫做——美浓的蝮蛇。 刚开始庄九郎也觉得不可理喻。 “怎么会是蝮蛇呢?” 自己厚待家臣、减少领民缴纳的租税、修筑堤坝、引水灌溉,让生病的百姓去看病,还建了供领民们使用的药草园。可以说是美浓有史以来难得一见的善政家。 因此,大家都乐意当庄九郎的部下,百姓们也为身处他的领地而感到侥幸,就连其他领地的百姓们都希望: 要是能行的话,真想在小太守的周围种地。 就算是蝮蛇,庄九郎也是条颇受欢迎的蝮蛇。 他经常思考:“人到底是什么?” 确实,人有善恶之分。然而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永不知足的贪心鬼。 他也知道,自己所学的《法华经》正是迎合人的欲望的经典。《法华经》曰: “此经能救一切众生者。此经能令一切众生。离诸苦恼。此经能大饶益一切众生。充满其愿。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如寒者得火。如裸者得衣。如病得医。如贫得宝。如贾客得海。” 说实在的,庄九郎并不相信《法华经》的功力,不过他却相信这部经典中所描绘的赤裸裸的“人的现实”。写下这部经典的古印度人早就肯定,人活着就有无穷的欲望。 “正因如此。” 庄九郎才要实施善政。赐百姓以水,赐武士以俸禄,对能人功臣不吝赏赐,为商人开辟市场让其获利。 (这样也能算蝮蛇?) 庄九郎心想。自己不正是《法华经》里所说的“功力”之人吗? 《法华经》里颂扬佛祖。 乱世之中,佛祖也会化身为蝮蛇的吧。他想道。 然而,庄九郎觉得自己已经无需为蝮蛇这个称谓而在意了。从今往后,自己一边实施善政,一边对内外呈现出“我是蝮蛇”的姿态,大大方方的才好。 怀着这种置之一笑的心态,庄九郎开始招集讨伐主公赖艺的长子小次郎赖秀的人马。 顺便提一句,这个时代的武士尚且处在中世纪的阶段,并不聚居在城下,而是分散居住在各自的领地。把他们从领地迁到城下集体居住,从而具备了军团的机动性的是在庄九郎的后半生,完成这一过程的,是他的女婿织田信长。 庄九郎为了招揽这些村落武士可谓费尽了心血。 本来,这件事极其艰难。所谓美浓八千骑的这些村落贵族们均以太守土岐家为宗家,是个单一的血缘集团。 要想招集这个血缘集团来讨伐宗家的长子,可不是件易事。 因此,庄九郎才默认自己是条“蝮蛇”。 ——所谓人,和庄九郎同属一个时代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 7684." >的思想家尼可罗·马基亚维利就定义为以下五条:? 一、忘恩;二、善变;三、虚伪;四、懦弱;五、贪婪。 庄九郎当然无从得知这位住在意大利半岛、佛罗伦萨的没落贵族的名字和思想,但两者的看法完全相同。 因此,为了满足第五条的利益欲望,他源源不断地从京都山崎屋运来巨富,对第四条中的懦弱,摆出“逆我者亡”的威胁姿态,终于露出了蝮蛇的本性。不管怎么说,美浓国内无人能胜过庄九郎,他一人便可威震四方。 马基亚维利论述道—— 君主是应该受到爱戴,还是应该让人感到畏惧呢?这是个有趣的命题?.。从常识上考虑的话应该二者兼备,但要达到这个境界是十分困难的。由此君主只能二者择一的话,比起受到爱戴,反倒不如让人畏惧,这样的话更加安全。 “不如当蝮蛇。” 马基亚维利会这么说。比起让人怜爱的小狗,不如当一条剧毒无比的蝮蛇,更有利于呼风唤雨。 对第三条中的“虚伪”,庄九郎也看穿了,他四处宣扬说: “小次郎赖秀已经不是太守土岐家的长子,而被废嫡了。而且还图谋造反。讨伐他便是对土岐家的忠义。” 人们做事总是想要名分。他们想为自己的行动找一个“正义”的借口。越是贪婪善变而又胆小的人,在决定采取新奇行动时,会向领导者讨要护符。 ——求你肯定我的行为是对的吧。 庄九郎为这场战役贴上了“讨伐谋反人的正义之战”的护符。他利用了人的虚伪心理。美浓的村落贵族们却都很高兴。 有了这枚护符,加入到稻叶山城里,就不再是“迫于蝮蛇的权威”,也不再是“受蝮蛇财力的贿赂”了。 他们陆续地从美浓的十几个郡集中到庄九郎的稻叶山城下。国内八千骑中来了六千骑,他们带来的兵将把城下挤得满满的。 庄九郎把赖艺从大桑城接来,在山上竖起了土岐家的白旗,山脚下则插上了自己的二条波纹旗,领兵出发了。 当天就包围了鹈饲山城,开始攻城。 而小次郎赖秀—— 由于招兵情形不佳只好采取死守的笼城战。 “小殿下,这样下去会支持不住的。”村山出羽劝他道。 “是吗?”小次郎啃着指甲。 出羽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只是,”小次郎脸色青白地问,“邻国的弹正忠殿下(织田信秀)不是会派援兵来吗?” “指望不上了。织田正出兵三河作战呢。别说救援,连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太不像话了。弹正忠殿下是我的干爹,我名字里的秀也是他赐给的。不是亲同父子吗?” “时势变化了。” “什么时势?” “您所说的关系,如今已经不通用了。您的亲父亲赖艺殿下,虽说是蝮蛇的傀儡,却身为敌军的统帅呢。” “不过,我听说弹正忠殿下,可是有仁有义的大将啊!” “所谓仁义,”村山出羽已经疲于应付这个天真的贵族公子了,“只是当双方利害一致时,在酒桌上的戏言而已。弹正忠殿下原本就是残酷之人,尾张曾有太守波斯氏,织田家上面也有宗家,他却踩着他们的脊梁爬到今天的地位。如果我们有胜算尚且还有可能,没有的话他是不会来的。” “那我们怎么办?” “城里所有人团结一心死守此地,只要撑上半年,便会有人内应,或者织田殿下会趁着蝮蛇兵力衰退,蹚过木曾川前来救援也说不定。” “敌人决心要笼城了吗?” 庄九郎一看情形,又突发奇想。 利用敌人笼城的机会,在稻叶山城下建起一座城下的大城市。不仅如此,他还另有打算。 一天,他把阵中的将士唤来,问道: “看来敌人想拖延时间。区区一座城,要是硬攻也能攻下,只是要牺牲兵马。咱们倒不如坐下来包围他们。你们觉得呢?” 大家都纷纷同意。减少兵力的损耗是古来的名将之道。 “那好,”庄九郎又接着说,“全军上阵的话只会疲乏,各位将领轮流出阵怎么样?” “这可不像小太守说的话。”富有经验(熟悉打仗)的西美浓三雄中的大垣城主氏家卜全开口道,“将领们轮流出阵的话,这边的兵力就会削弱。如果敌人瞄准这个时机攻打过来,这边就会乱套了。” “真不愧是卜全大人啊!”庄九郎就像在表扬小孩一样,“您说的没错,如果回到遥远的领地,一旦敌军来袭,即使是快马加鞭,赶回来也需要三天,根本来不及。你们看,我的稻叶山城离这里只有数里地而已,你们就在稻叶山城下各自分地建房吧,叫来妻子儿女同住即可。” 妻子儿女,是最合适的人质。 再者,在庄九郎的城下盖房而居的话,形式上他们就变成了庄九郎的家臣,自然而然地就能实现美浓的统一。 “盖房的钱我可以借给你们。” 众人欢呼雀跃。 “好主意啊!”大家一齐拍手叫好,无一人反对。 庄九郎马上封赤兵卫为事务官,负责分地和收集木材。 这时庄九郎的乐市充分发挥了优势。一看把木材运到稻叶山城下能赚钱,各国的木材商纷纷聚集而来。 庄九郎招集了国内的木匠,下令道: “每日的工钱都各自找你们的主子要。另外我也会发给你们同等的一份。” 大家都乐得其所专心干活,城下的武士居住区马上就成形了。 到了三月,工程彻底结束。地名仍沿用以前的井口。岐阜这个名字是信长的时期取的。 庄九郎成为了事实上的美浓国主。 对此束手无策的是鹈饲山城里的笼城军。士气一蹶不振。 “听说井口请了京都的能乐 5e08." >师来表演。” “城外建了几十处有妓女的旅馆,热闹得很啊!” “市场繁荣,各国的人都云集此地,看来除了京都外,这里会成为日本最热闹的地方。” 士兵之间流行着各种传闻。不管怎么说,仅仅相隔七公里的山脚下,出现了一个梦幻般的军事都城。听到当地令人目眩神迷的繁荣景象,死守在鹈饲山城的人们觉得自己在美浓国内受到孤立,开始为命运的不幸而悲伤。 庄九郎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 “后悔加入谋反方前来投奔我方者不计前嫌。我保证你的领地安全,还给你盖房。” 他让包围军传话给笼城军的亲属们,顿时前来投靠的人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源源不绝。 然而,庄九郎也很狡猾。 刚开始,他对投靠自己的人,觉得对方“可爱”而按照自己的承诺给予他们相应的待遇。后来,却对那些想偷偷出城的人表示: “不许出城,否则就拎着谋反者小次郎赖秀的人头来见我,以表诚意。” 而且,这些都不是秘密,他令人每天公然向城里射箭发出通告,从不间断。 城里出现了混乱。就连盟友之间也疑神疑鬼: “那人不会是内奸吧。” “昨晚有人站在里间的走廊上,不会是来取小次郎公子首级的吧!” 渐渐地流言四起,一发不可收拾。 开始感到恐惧的是小次郎赖秀。 一天夜里,和他同床共寝的一名唤作萩野的女子无意翻了个身,把他吓得一激灵: “连你都敢!” 伸手去抓枕边的宝剑。萩野受了惊吓,连滚带爬地逃到走廊,反而造成了对方的疑心。 小次郎追上来刺中了她的后背,逃到杉木门旁时,被一剑穿心,当场死于非命。 村山出羽听闻后赶到血淋淋的现场,呆然站立了许久,才说: “少主。这座城守不住了。” “对吧,连萩野都当了内奸。” “此事尚不清楚。只是,身为一军之将的小次郎君也未战先乱的话,恐怕很难担负起统帅的重任。” “出羽,我会被杀死的。”小次郎六神无主。 “蝮蛇真是厉害,”村山出羽叹了口气道,“一座城,只要守城的士兵们团结一心,就算是一座土墙或是一条小沟,也不容易被攻破。然而,一旦人心涣散,整座城就会轰然瓦解。” “那要怎么办?” “起码也得通过织田弹正忠来讲和吧。这件事相信邻国会帮我们一把的。” 于是,派出使者去尾张交涉此事。 ——可以。 对方答应后,派平手政秀去向庄九郎求和。 庄九郎认准了时机,说道: “既然尊贵的织田弹正忠殿下开了口,那我们就言和吧。不过这只是和村山出羽下面的笼城军之间的和议。” 他话里有话。 “您的意思是?” 平手政秀弄不明白。庄九郎却并不作答,只是立即写下誓文,交给了政秀。 政秀把他转交到了鹈饲山城,双方正式和解。 鹈饲山城的笼城军纷纷解散。 庄九郎却在国内的大街小巷竖起高牌—— 唯小次郎赖秀为谋反之人,通报其所在或诛杀其人者重赏。 庄九郎下令广告天下后,本是这个国家合法继承人的小次郎赖秀无法在国内立足,一天夜里装扮成叫花子逃往越前,开始亡命天涯。 “蝮蛇”,终于还是现出了原形。 淫府 庄九郎赶跑了美浓的皇太子小次郎赖秀后,又改了名字叫“斋藤山城守利政”。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改名了。 他的可爱之处是每次改名后都要去京都告诉万阿,这次却例外,“尚有要事,稍候。来日定上京与你好好一叙。” 他寄给万阿的信中写道。 这里提到的要事,是指征服美浓的收尾工作,也就是让大桑城里沉溺于酒色的“主公”土岐赖艺滚蛋。赖艺一走,庄九郎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美浓国主。 (这次可是个难题。) 他早有思想准备。 连日来他一直在思考。 他思考的地方,是建在府邸内的一座小小的持佛堂。大殿里供奉着《法华经》的祖宗释迦牟尼的小佛像。 “释迦菩 8428." >萨,帮帮我吧!” 他总是在念诵完《法华经》后,陷入沉思。 而赖艺,自然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稻叶山城的庄九郎会在宗教的庄严气氛中思考如何来对付自己。 赖艺过着荒淫无度的日子。这个幸运的人,可以说正处在世上男人最为向往的天堂。 他的好色可非同寻常。他在女人面前将自己的荒淫无耻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时候——让你们看看我的风采。 他甚至让侍女小厮们观看自己的床戏,仿佛这就是他的工作。 倘若同族有人进谏,他便说—— “如果我是百姓,定会勤奋种地以求收获,是兵卒,则会冲锋陷阵争取名位。但谁叫我是太守呢?再没什么想要的了。但是如果没什么欲望,岂不成了折了翅膀不能飞的鸟?那么,我对女人和美酒充满欲望有什么不对?” 赖艺的体型臃肿肥胖,加上皮肤白,看上去和京都的公卿们没什么两样,但生命力却出奇地旺盛,每天与女人寻欢作乐全然不知疲倦。即使如此声色犬马,在这个故事的稍后时期,赖艺仍然依附于其他豪族活了下来,临终时正好八十二岁,在那个时代可以说是惊人的高龄了。可见他的体力非同小可。 不过,他仍旧喜欢画鹰。 实际上,他的画技也日渐精湛,京都一带的文人墨士都高度评价他为“土岐鹰”。赖艺自然不会拿自己的画买卖,经常把画赐给周围人,他的画也就很自然地流入到各国。 如果连画画的才能都没有,真不知道赖艺为什么要诞生到这个世界来。 或者可以说,除了酒色,他所有的兴趣都在画上。唯有画画的时候,他的身边才没有女人,手中没有酒杯,只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的脑袋里装满了画,以致丧失了所有对政治的欲望和兴趣。如果他不沉迷于画画,稍微有一些政治头脑的话,也许会心生疑惑——? 斋藤山城守会不会杀了我呢? 总而言之,赖艺就像是个脸上扑满白粉、嘴里涂着黑浆的天使,没心没肺。 不过这位天使对女人却是三心二意,隔三差五地不停更换着宠妾。 “给我找个好女人”是他的口头禅。 一天,从京都的大德寺来了一位有名的老禅师。 赖艺盛情款待,听他讲完禅道后,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问道:最近京城里有没有出名的女子? 老禅师惊愕于这名乡下贵族的好色,忠告他说:淫乐乃亡国之本。 更要命的是,赖艺不喜欢美浓本国的女子。 他经常说: 和国内的女人睡觉,还不如舔自己的手脚。 他决心要找“京都的女子”,四处搜罗。由于他本身的教养使其对京都文化格外地憧憬,凡是缺少风雅的女子,他便觉得索然无味。 庄九郎在京都有经商渠道。因此,每当赖艺缠着他要女人时,他 90fd." >都会从京都物色。 然而最近连庄九郎都看不下去了——“前几天刚给您找的女人,您已经看不上了吗?”脸色也显出不悦。 数日前,两人之间发生了小小的争吵。 “殿下喜欢美色原是本能,不过真正的好色乃是至爱一两个女子。太多了反而无法体会美色的妙处。” “你别班门弄斧了,”赖艺嘲笑道,“打仗我可能不如你,美色方面我可是比你经验丰富。美色的妙处就在于猎艳。我平常画画,画完一张后觉得不满足,下一张才会画得更好。画鹰也是这样。有人送来好鹰时,灵感泉涌,一口气就能画完。但是只能画一次,画完后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一眼那只鹰。心里只盼着下一只。总是在追求新的美丽。画呀、鹰呀、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这种心情,你不画画是不会懂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赖艺居住的大桑城,就连身边的侍卫、小厮都和后院的侍女私通,简直就是一座淫乐的府第。 (韩非子说得好啊!) 庄九郎不禁想起以前在京都妙觉寺本山读过的中国奇书。 这本《韩非子》的书里写道:“为人君主者,不可让下人知道自己的喜好。”因为这么一来,下人就会竭力迎合自己。 韩非子还举例说,越王勾践喜欢勇士,由此越国有不少人死于非命。楚灵王讨厌丰满的女子,只喜欢腰身纤细的女子。由此楚国出现了不少饿鬼。因为她们要靠绝食瘦下来。举个极端的例子,桓公酷爱各种美食,于是厨子易牙把自己的儿子蒸熟后端到了他的饭桌上…… 原本,庄九郎就看出了赖艺的好色。 (此人生性好色。) 之所以让他迁到大桑城,也是为了让他安心享乐。 而这个计策无比顺利,现在的赖艺几乎昼夜不分地一味玩乐。 一天,斋藤山城守利政也就是庄九郎,把赤兵卫叫到了府邸内的持佛堂。 “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吗?” 赤兵卫显然受宠若惊。 “也不想想我会找你商量吗?叫你来,不过是让你听听我的想法罢了。” “哦,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是不是该让殿下离开美浓。” “看来这一天终于到了。” 这件事原本是两人流落到美浓时计划好的。 (就要实现了啊。) 赤兵卫不禁感慨万端。 接着,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向庄九郎问道: “大人,您和殿下之间可以说是君臣鱼水之交,迈出这一步,您不感到内疚吗?” 当然,赤兵卫也知道,如果优柔寡断的话,便成不了大事。 “内疚……?没想过。”庄九郎回答道,“从一开始我来美浓就是为了得到它,并不是要为谁尽忠。我和一般人活得不一样。所以,对殿下也不会有普通人的感伤。” “噢。” 此人真是个人物,赤兵卫又重新涌起对庄九郎的敬慕之情。 “主公殿下,”庄九郎说,“土岐赖艺只是我的工具罢了。就像木匠用的轱辘、工匠用的斧头、陶工用的篦子、铁匠用的风箱一样。我又不是伺候着工具,也就无需对它讲什么道义。殿下只是个工具,供我使用。我要用它来建立一个新国家。” “遵命。” 赤兵卫不知不觉已俯首跪地,就像眼前是伟大的教祖。 “赤兵卫,你不知道怎么做陶器吧?先要把泥盛满轱辘台,转动着和泥,做成圆形的碗。现在就好比做成了碗的形状。然而此时轱辘台上的碗还只是泥而已。要把它变成真正的陶器,还要把它取下来放到窑里去烧,然后上釉,再放回去烧,才算大功告成。也就是说,殿下这个轱辘台已经不起作用了。必须扔掉。之后有火就够了。” 这里的火,指的是打仗。 “放到火里之前,必须先把轱辘台扔了。” 庄九郎顿了一下,又说,“扔的时候需要技术。如果不能干脆利落地拿开碗,恐怕连碗都会一齐碎了。” 这里的碗,就是庄九郎心中所想的新国家。 “这时,需要对敌人采取各种策略。” 庄九郎按照顺序,开始对赤兵卫娓娓道来。 庄九郎来到大桑城时,赖艺正喝得耳热酒酣。 你来得正好,喝一杯吧。赖艺招呼着他,庄九郎却不同于以往地拒绝了。 “我是来告假的。” 把赖艺吓了一跳。 “告假?要回京都吗?” “此处不便讲话。” 庄九郎答道。赖艺只好让周围的女人和小厮们退下了。 “我不回京。而是想让殿下您离开。哦,不,等等,并不是让您离开美浓,是让您让出太守一职。也不是,就是说让您隐居。” “隐居?” 赖艺不禁愕然。隐居的话,不仅要削发为僧、改叫法号,生活也会截然不同。仅靠微薄的土地聊以度日,再也没有现在的荣华富贵。 “不行。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今国内人心惶惶。殿下沉迷于游乐导致人心涣散,长此以往,美浓将四分五裂,一旦与邻国交战,恐怕武士们会弃殿下不顾而投靠织田、浅井、朝仓等三个敌国。总之,殿下您不隐退的话,美浓必将灭亡。土岐家一旦倒了,殿下您的姓名便会落到敌人手中。隐居实乃当务之急,这都是为了殿下您着想啊!” 庄九郎振振有词。 赖艺早已失了分寸。 “不、不,”他大喊道,“你口口声声说隐居,想让谁当太守呢?” “殿下的儿子。” “儿子?” “殿下,您不记得了吗?您儿子在我家养了十六年。” “义龙吗?” 赖艺不觉叫出声来。这一叫等于承认了确有其事。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庄九郎来到土岐门下的第六年,巧妙地麻痹了当时不过是鹭山城城主的赖艺,得到了他的爱妾深芳野。 “作为交换,我会让殿下您当上美浓的太守的。” 赖艺禁不住庄九郎的诱惑,只好答应了。那时,深芳野的肚子里已经孕育着赖艺的种子。赖艺一直以为,此事只有自己和深芳野知道。 他曾经悄悄地嘱咐深芳野—— 别告诉那个人。否则,他会对孩子不好。 实际上,庄九郎也确实是一无所知。赖艺暗地里嘲笑着他,别看这个人好像才智过人,却唯独不懂这种自99lib?然的奇迹。 翌年的大永七年六月,义龙出生了。庄九郎欣喜若狂。 (深芳野给了他倒也不可惜。) 当时的赖艺心想。 (那人的儿子是我亲生的。就算他再有多大成就,也会传到我的儿子义龙手里。这个世界太公平了。) 也出于这个原因,赖艺对势力日益渐长的庄九郎才不加以防备。他甚至主动把西村、长井、斋藤等土岐门下的名门之姓赐给了庄九郎。 庄九郎早就心知肚明。他虽然娶了明智家的小见方为正妻,却一直保持着义龙的长子地位。正是因为“义龙”是连接自己这个美浓的天涯孤客和太守赖艺之间的无形的纽带。 “你,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义龙君,”庄九郎对自己的儿子用了敬称,“已经长大成人了。身高六尺五寸、体重三十贯。” 体格硕大无比。 “请让位给义龙。美浓从此太平。” 庄九郎的本意是自己当国主,义龙只是傀儡而已。 “不行,”赖艺坚持着,“我拒绝。想让我隐居,先问问我的兵马。” “臣惶恐。” 庄九郎径直回到稻叶山城,当天就下令召集美浓的主要豪族。 他所说的“火”即将被点燃。 渔火 “人生如诗。” 庄九郎常说。就像诗一样,人生中也有起承转合的顺序排列。 “其中,转最重要。”他说,“转得好还是不好,能决定一个人的成败。” 庄九郎要夺取美浓的“事业”,恰巧就是一首诗。首先是“起”。这里要产生诗意。庄九郎的“起”,是借给当时落魄的公子土岐赖艺的智慧和力量,把当时的太守、赖艺的哥哥政赖赶跑,赖艺取而代之,自己也当上了赖艺的管家。这一点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接下来是“承”。一边继续扩大,一边抬高自己作为管家的权势,让赖艺沉溺于酒色,在国防上给美浓人造成不安的印象。这一项也获得了成功,但是花费了二十年之久。 第三步是“转”。可以说是最关键的一步。如果不“转”,庄九郎永远都只是美浓的家臣、副将、副职的存在。 (怎么能甘心做一名乡下的武将呢!) 他想。庄九郎考虑的“转”,是赶走赖艺,自己摇身一变成为美浓的国主。 “写诗也是转最难。更别说做人了。” 天文十年(1541)到十一年的这段时间,庄九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转”的上面。 首先是和赖艺断绝关系。 为什么要断绝关系呢。其实理由很简单,赖艺不愿听他的话隐退。 “主公殿下,您快点隐退吧。只要您这个无能荒淫、不受欢迎的首脑还在,敌人就会闯进美浓消灭这个国家。您要是不隐居的话,您就是美浓的敌人。” 他屡次派人前往赖艺所在的大桑城进谏,赖艺却毫不理会。 他又劝告国内的美浓武士们,收揽人心。而且赖艺的继承人义龙出身复杂,他既是赖艺的亲生儿子,又是庄九郎的长子。只要这么一宣传,血脉崇拜的信仰根深蒂固的美浓武士们也能接受。 然后,再一举向赖艺发起进攻。 想了各种方法,做好一切准备后,庄九郎发动政变的日子定在了天文十一年五月一日的夜里。 数日前,他就多方派出了使者。 “国境边的织田势力有了动静。大家立刻前来稻叶山城集合。” 他向美浓武士们发出了号召。立即来了三千骑兵。加上步兵和随从,共有一万人。 庄九郎召集了他们的首脑,说道: “敌人并不是织田。而是殿下。如果殿下不让出太守一职,建立起强大的军事国家的话,就无法抵抗织田的势力。赶走殿下是打赢织田的唯一方法,也是你们保全先祖传下来的领地的唯一选择。” 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 “我们都听从山城守大人(庄九郎)的号令。我等定要肝脑涂地保家卫国,您尽管吩咐即可。” “那就鸣笛出阵吧!” 庄九郎大声下令。城下密密麻麻的全是兵马。庄九郎作了部署,又亲任总指挥,连夜出了稻叶山城。发动兵变的人马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沿着大桑街道直奔大桑城。 (我的战斗一生从此打响。) 马上的庄九郎暗想道。他觉得自己握着令旗的手在发抖。打仗、打仗,永不放弃。事实上,这个男人天才般的战争史从此时拉开了帷幕。 此时,赖艺正抱着女人,寻欢作乐后沉沉睡去。 夜里,丑时下刻(夜里三点)刚过。走廊上突然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有人跑进守夜的士兵房里报告。 守夜的士兵们惊得跳了起来,乱成一团,一名贴身侍卫连忙跑 5230." >到赖艺的房间,隔着一扇纸门声嘶力竭地喊道: “主公殿下!” “有何事?” 赖艺被女人晃醒,很不高兴。 “主公殿下,”侍卫结结巴巴地说道,“出大事了!城下的平地上点满了火把。不知道敌人底细,但一定是来攻城的。” “什么地方弄错了吧?” 赖艺盖好被子,喃喃地低声说。在美浓,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要逆反? “主公,您起来吧!” 女人晃着他。 “没看见我眼睛都睁不开吗?你再咬咬我的眼皮看看。” 赖艺尚未弄清楚状况,还想继续调情,门外的人却一声高过一声喊着他的名字。 “吵死了!”赖艺大吼一声,“美浓的国政都交给稻叶山城的山城守(庄九郎)代理了,有事找他就行了99lib?。” “是。” 侍卫领命,马上派人去稻叶山城,这件事与其说是悲剧,更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不久,探子来报,赖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包围自己的敌军就是“那个人”。 虽说出乎意料,赖艺更感到的是狼狈。 “我们肯定打不过。赶紧收拾画笔、画布和用具逃跑吧。女人们也带上。” 他脑子里装的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侍卫们却觉得,不战而逃的话有伤家门的名声,他们封锁了城里的要道,又四下派人到附近去召集兵马。 庄九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所谓兵变,如果不能瞬息成功的话,将会出现危机。 “给我狠狠地上!”他深入前线亲自指挥着。 此时,以赖艺名义召集的三千兵马聚拢在土岐家的揖斐五郎(赖艺的庶弟)所在的揖斐城,黄昏时分开始袭击庄九郎阵营的后方。 “果然来了。” 庄九郎命令一千人马埋伏在城楼四周,其他人则全力迎战揖斐五郎。 赖艺等人从城楼上望见了,不禁拍手称快: “蝮蛇撤退了。趁此机会打开城门出阵,与揖斐五郎前后夹击。” 于是大开城门,渡桥应战。 庄九郎的撤退却是演给他们看的。 看到城里的士兵们上当后倾巢而出,他下令击鼓发出急冲锋的信号,伏兵们一拥而上。四周的草木顿时都化作庄九郎的人马,城兵们立即死伤过半,剩下的急忙逃向城里,却被庄九郎指挥的五百兵马紧追不舍,尾随着进了城。大桑城的设计原本就出自庄九郎之手,这里的地形他再熟悉不过了。 庄九郎观察了风向后,下令道:“点火!” 顿时火焰冲天,城里敌军的人数也逐渐减少。 “猪子99lib?兵助听命!” 他把侍卫将领叫来大本营。 “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绕到后面,彻底消灭揖斐五郎的人马。” 他召集了一些兵马就要出发时,“大人,请稍等。”猪子兵助策马飞奔过来,“如果在城里发现了主公殿下,要如何处理?” “主公殿下?” 庄九郎望着远处。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美浓后的种种光景。 (主公殿下。) 多少有些感伤。然而,为了今后的美浓,那张化着妆的脸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出现了。 “不用杀他。”庄九郎说。 就像之前把上一任的“主公殿下”政赖赶到越前一样,弟弟赖艺也是离得越远越好。 “让他离开本国吧!” 说完,庄九郎一扬鞭,像一阵疾风飞驰而去。 阳光明媚。远处的平原上,白云下面,庄九郎的军队正和揖斐五郎短兵交接。 庄九郎仔细点了点城里跟来的一百名人马。然后一马当先,率军突入敌军的一侧。 “拿命来!” 他亲自挥舞着长枪,挑倒了一名又一名敌人,势不可挡。揖斐的人马脚步虚浮之际,庄九郎的本队趁势攻进,敌军顿时溃败,开始四下逃窜。 庄九郎并不罢休,又坚持追出了三里开外,方才收兵回阵。 这个奇特的男人,在指挥军队上也是独出心裁。一般统帅都守在固定的位置,他却到处奔走,前往各个要害直接冲锋陷阵。 ——此人到底有几个分身? 不仅是敌军,就连他手下的大将都感到疑惑。 赖艺决定投靠尾张的织田信秀,当天夜里逃到了位于边境的木曾川河畔。 跟随他的,有五名贴身侍卫、三个女人和两匹驮着行李的马。 找不到船。 侍卫们沿着芦苇丛到处寻找,大家都无计可施之际,一艘渔船漂流而来,船头悬挂着火把。 “有船!”赖艺狂喜,侍卫们扒开芦苇蹚到水边。 “喂!”他们对着漆黑的河水喊道。幸好那条船的人听见了,停下桨悠悠地荡了过来。 “会给你酒钱的,把我们带到对面。” 侍卫们吩咐渔夫。昏暗之中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见对方身材颀长,几乎一言不发。 “请吧。”对方并不答话,只是欠了欠身子。赖艺等人也无暇多想,纷纷上了船。 渔船轻轻地离了岸。 “真是不幸啊!”赖艺似乎松了口气,开始抽泣,“我信了不可信之人。现在想想,二十年前那个卖油的只身一人来到美浓时,很多人都劝我要多加小心。当时要是听了,也不至于有今夜的如此下场。” 他嘴里不断地絮叨着,又问道: “但是以后会怎么样呢。织田弹正忠(信秀)一向是敌人,此番前去能得到庇护吗?” “不用担心。弹正忠殿下素来英名卓著,自然是富有人情味。” “只是,弹正忠此人,”赖艺的声音颤抖着,“世人也惧之如鬼。原本区区一名仕官,夺了亲戚的领地,又无情地赶走宗家,占据了半个尾张国。和美浓的蝮蛇原也差不多。” “真是乱世啊!” 侍卫们也洒泪而下。尾张和美浓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动乱。无能的君主只能被残酷地扫地出门,走向灭亡。 “啊!”女人们摔倒在地。船底发出沙沙的声响,渔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划进了芦苇荡中,很快停了下来。 到了。侍卫们下了浅滩,抱出赖艺后把女人们背出来,一行都下了船。 正要拔腿,后面站立的渔夫低声道:“且慢,还没道谢呢!” “噢,忘了给酒钱了。” 一名侍卫要走过来,渔夫却伸手阻止道:“酒钱就算了。我要那位大将亲自道谢。” “这样啊!”赖艺慌忙点头,站在芦苇丛中,稍稍欠了欠腰道,“多谢相救。不会忘了你的大恩。” 颀长身形的渔夫庄严地回礼道:“主公殿下,是我。” 他从火把中取出一束明火,照亮了自己的脸。 众人们顿时魂飞魄散。 此人正是庄九郎。 “你,你是……” “不错,正是斋藤山城。我想至少要送送主公,一直撑舟在木曾川边等候。” 此人不仅战术诡异,行动也让人无法捉摸。 他以这种方式为赖艺送行,想必也是出于感伤。和其他场合一样,他对感伤的表达也充满了戏剧性。也许,他以这种方式在享受着自己的人生。 “刚才在船上,”庄九郎说道,“您说信了不该信的人,才会有此下场,此言差矣。其一,正是因为有我,您才当上了可望不可即的美浓太守。其二,您能在当今的乱世之中十几年安然无恙,每日饮酒作乐,也都是因为我在。决不能怨我。” “大胆!”侍卫拔刀砍去,庄九郎却一转舵离了岸,徐徐驶向水中,朗声道,“然而终究是一段缘分。主公殿下与我可以说是君臣鱼水之情,缘分不浅。此番相送以表惜别之情。保重!” 庄船上欠了欠腰,手握船橹让小舟在水上转了个圈,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三部曲 长长的一段坡路。自从来到美浓,庄九郎一步一个脚印,坚实地完成了自己的“盗国”大业。 (太长了。) 庄九郎心中唏嘘道,却没有工夫停在路上擦汗。 眼前还有坡要爬。 (得天下。) 他还有野心,要当将军。当上将军回到京都和万阿长相厮守,是他对打理着京都油铺山崎屋万阿的承诺。——首先要予以实现。 不仅如此。他还要按照自己独特的想法把美浓建成新兴之国。 (要建设城市。) 庄九郎开始在巨大的构思中改造自己的稻叶山城,同时要把城下的井口市(岐阜)建成一流的城市。 他把家臣、仕官统统集中到城下居住,又亲自分地让武士们盖房,稍大的房子则在四周挖沟作为发生街道战时的要塞,外墙涂漆用来防火,禁用稻草铺房顶,改用瓦房。 他又下令增加城下的乐市数量,招募居民,还亲自为他们划分街道。为了聚集更多的人,他还邀请时下流行的神社佛阁,赐予土地吸引他们前来。 于是,京都的东面出现了一座繁华无比的都市,人们不断从远处迁来,人口直线上升。 然而,想要击垮庄九郎的新兴国家的军事力量,也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天文十三年七月。城下的住家、市场和寺庙传闻不断: “就要打仗了!”他们说。 “这回可是未曾有过的大乱啊!各国的敌人要越过边境来讨伐斋藤山城守。越前兵会沿着北国街道、尾张兵会蹚过木曾川藏书网前来,美浓国内的揖斐城主揖斐五郎则会与之呼应,天下就要大乱了。斋藤山城守好不容易才当上美浓国主,这回够他受的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 之前被庄九郎赶跑的美浓太守土岐政赖,十几年来一直寄居在越前一乘谷的朝仓家避难,这回听说弟弟赖艺也被赶下了太守的宝座,不仅勃然大怒:“这条蝮蛇,竟连我弟弟也不放过!” 他苦苦地哀求朝仓家:“请出兵讨伐那条蝮蛇。大功告成之日,定当从美浓拿出十万石作为回报。” 朝仓家经不起诱惑,又没有信心能单独取胜,于是派出使者去拉拢尾张的织田家。 “与我是不谋而合啊!”织田爽快地应允了,“弟弟赖艺殿下被蝮蛇赶到我这儿逃难来了。赖艺殿下也说,如果出兵讨伐蝮蛇,要割让十万石土地给我呢。那我们两家就南北呼应攻打美浓吧。” 紧接着,美浓国内的揖斐五郎又加入了联军队伍。 “蝮蛇打仗再厉害,这回也该哭出来了吧!” 织田信秀信心十足。 稻叶山城的庄九郎四处派出探子收集情报,当他听到三方的敌人要联手进攻时,连他也按捺不住了。 “三者联手,太过分了!” 他愤怒地自言自语道。也难怪他生气。此时,他正在书院里。深绿季节的小雨,无声地打湿了庭院。 “你说呢,桃丸。”庄九郎唤着身旁的少年,他年纪尚轻,看上去聪明伶俐。 “噢。”少年困惑地点着头。 他的肤色很白,眼神清冽,唇红齿白,浑身透着文雅气质。 “我说,桃丸。” 庄九郎眯起眼睛。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宠爱眼前的少年胜过自己的儿子。 少年是庄九郎的正室小见方的外甥。大家都夸他聪明过人。庄九郎也从未见过这么机灵的孩子,便特意把他要来认作“义子”。 义子有别于养子,“义如父子”,更像是一种荣誉。 他姓明智。 后来起名为十兵卫光秀,入了织田门下称为日向守,号称其才学天下武将中无人可比。 庄九郎十分欣赏桃丸的才能,时常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军事、政治。庄九郎向来喜欢育人。(虽然,他倾其所有教授的“弟子”也不过只有光秀和织田信长两人而已。) “桃丸,要是有三个勇猛的大人同时向你挥刀砍来,你会怎么办?” “我要回答吗?” “当然。” “那让我想想。” 少年退下来到后院,唤来三名不执勤的步兵,仔细说明后,让他们举着木刀。 ——你们尽管上来吧。 他自己也手持木刀而立。 “桃丸君,会很疼的。” 这个时代的步兵们,由于经常作战野性十足。他们围住桃丸,举起木刀,手下也不留分寸,“哇”的一声就扑了上来。 桃丸虽然不停地抵挡袭来的木刀,然而对方毕竟是三个人。三人同时扑来时他挡住了两刀,脚底却被绊住摔倒在地。 “住手!” 庄九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走廊上。 “桃丸,这样不行。无论刀术多好,同时要抵挡三人,只有招架之力,最后只会倒下。要用计策。” 说完,庄九郎吩咐厨房的人准备两条鲜鱼,用竹叶包好拿来了。 “这是什么?” “鲇鱼。”他把鱼扔到桃丸的脚下。 “别看这条鱼,稍加利用就能取胜。你想想看。” 桃丸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很快就恍然大悟,他把包好的鱼交给三名士兵中最厉害的那个。 “这是殿下的赏赐。” 他硬把鱼塞到对方怀里,扔下一句“再比一次吧,在这等着”就离开了。 庄九郎盘腿坐在走廊上,很是开心。 过了一会儿,桃丸用绳牵着一条城里放养的狗回来了。 “咦,这不是小白吗?” “你每天都喂它不是吗?你吹口哨唤唤它。” 士兵并未多想,真的吹起了口哨。小白立即欢快地跑到士兵的身边左右跳跃。他怀里的鲜鱼吸引了小白。 “好,来吧!” 桃丸大喊,逃向仓库间的小道。其他两人追赶上去,一前一后进了小道。 ——啊! 一人翻倒在地。没什么大不了的伎俩,桃丸等在小道的出口处。 “看我的。” 伸腿绊住了前面的人。又击向后面人的左腕,然后挥刀把他击倒在地。 (一对一的话,怎么会输呢?) 桃丸从他们头上跃过,又穿过小道回到后院,走近被狗纠缠着的士兵,对准他的腰,“看刀,可别怪我。” 对方重重地倒了下去。 “正合我意。”走廊上的庄九郎欣慰地笑了。他和桃丸回屋坐下,说道:“这既是兵法的原型,也是人生的原型。” “刚才那个吗?” 桃丸有些吃惊。没想到自己刚才类似恶作剧的行为,竟然可以通用到为人处世上。 “如果你不信,就看看我怎么对付数万的敌军好了。” 庄九郎眼里,最棘手的敌人是尾张的织田信秀。精通战术的信秀如果联合其他两方打过来,庄九郎也会苦于应对。 那么,只好采用鲇鱼和狗的方式,来牵制住织田信秀。 信秀刚刚平定了半个尾张国,另一半国土上的豪族们正对他虎视眈眈。 庄九郎向他们派出使者: “织田信秀是各位共同的敌人,我一定要给他以痛击。不如与我结盟如何?” 他提议。对方欣然同意后,庄九郎又提出了第二个方案。 “虽说是预想,不日后织田信秀便会离开尾张出兵美浓。各位要趁他不在的机会攻城,明白了吗?” 再没有比攻打空城更容易的了。他们对此毫无异议,众人开始悄悄做准备。 在此期间,庄九郎每天都把将士集中到城里,传授自己一流的战术。特别是让他们熟记出阵的号角、鼓钟,目的是随着庄九郎的一声令下,数万大军能够井然有序、进退自如。 “你们看我的大旗。”庄九郎告诉各位将领,“画的是二条波纹。我相信打仗的要领就好比波浪。进攻时有如怒涛拍岸,撤退时悄无声息。大军就像波浪,随着号令进退自如,那么必胜无疑。大家都要仔细传达给队长们。” 只是,北边的敌军是拥立上两任太守政赖的越前朝仓氏,南边的则是拥立上任太守赖艺的尾张势力。 ——与以前的两任太守都反目为敌,美浓人会在人情上有所动摇吧。 庄九郎心想。虽然自己是事实上的国主,在形式上还是将深芳野和赖艺的私生子义龙立为“左京大夫”,作为土岐宗家的后人。自己则放弃俗名,剃发为僧,重新使用以前的名字“道三”。 对外正式称为斋藤山城入道道三,所有的印章也改用此名。 言归正传—— 越前的朝仓、尾张的织田和美浓的揖斐三方组成联军,将攻打美浓的日子定在了天文十三年八月十五日前后。 庄九郎从揖斐城里的探子那儿事先得知了这一消息。 “看来我们要主动出击了。” 他整顿军容,八月十二日这天,大军扬起二条波纹的旗帜,对揖斐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两日之内攻陷。” 他向全军下达命令,然而这座城池防守坚固,竟不为所动。 这时,越前的朝仓孝景也领兵沿着北国街道南下,十五日进入美浓,和揖斐军首尾呼应,包围了庄九郎的军队。 同时,尾张的织田信秀率领五千大军正要渡过木曾川,与庄九郎合谋好的尾张反对派的豪族们立即起兵包围了信秀的古渡城和名古屋城,信秀无心再战,又退回到尾张,与这些起义军们陷入恶战。就像是被狗纠缠住的状态。 (不用担心织田了。) 庄九郎放下心来,立刻采取了行动。 撤兵。 他还没蠢到要和揖斐军、朝仓军同时为敌。他命令全军火速撤退,瞬间就回到了稻叶山城。一回城,庄九郎就登上山顶观望军情。 朝仓军队尾追而来。他们和庄九郎的殿后部队交战,穷追不舍。 到了长良川北岸,眼看天色已晚,他们搭起帐篷宿营。 (进来了。) 庄九郎计算着。北国的军队对美浓的地理太不熟悉了。 夜幕降临。庄九郎趁着夜色依次派出部队,给马脚上了绑绳,又在盔甲的草摺中系上绳子防音,蹑手蹑脚地包围了敌军,到了丑时下刻(凌晨三点)城门大开,庄九郎亲自率领大军蹚过长良川的浅滩,上了对岸,同时吩咐道: “吹号!” 顿时,全军犹如一阵怒涛涌入了敌军的阵营。 朝仓军队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跳河,有人向山上逃去,还有人寻找北国街道试图回国,阵脚大乱,十六日清晨,阳光照射在美浓平原上时,除了数百具尸体,朝仓的兵马已经从美浓的中部消失得片甲不留。 庄九郎也不追赶,鸣钲收兵后如退潮般回到稻叶山城,又登上山顶的角楼俯瞰着长良川、木曾川流淌而过的美浓平原。 (织田信秀何时会来?) 这是他的作业。如果敌军来袭,必须趁着对方阵容不稳时电光石火般下山,把他们消灭在木曾川河畔,这就是庄九郎对付织田的战术。 在此之前,则频繁地派出步兵前往边境线的木曾川,拦住每个要去尾张的行人。目的是不让织田方面得到朝仓军溃败的消息。 (信秀应该不会想到同盟军已经被击退了。等他解决了尾张的义军,应该还会遵守约定前来美浓。) 就等着这一刻了。 八月十八日,信秀总算解决了后方的动乱,率领五千兵马蹚过了木曾川。 “敌人过来了。” 庄九郎立即下令吹响冲锋号,闪电般地冲下稻叶山城,一路疾驰到预想的木曾川河畔的战场,从正面、左右兵分三路包围。七千大军在他的指挥下行动自如,先是把敌人逼退到木曾川的河滩上,然后左右开弓轮流对敌军的两翼发起进攻,他采取的正是猫逮耗子的战术。 织田军队大半战死,主将织田信秀只身一人逃回了尾张的古渡城。 “蝮蛇太可怕了。” 随着这个消息传遍天下,大家都不禁感到战栗。来自三面的敌人,就被他以舞蹈般优美的战术依次打败了。 即使是在战国,也是罕见无比的。 英雄当世 话题转移到邻国的尾张(爱知县)。 也必须转到这里。因为这里的第一英雄织田信秀,惨败于美浓的庄九郎之手,只身一骑渡过木曾川逃回尾张的古渡城,才捡回了一条命。 (美浓的蝮蛇,真了不得。) 信秀驱马逃往尾张时,不住地回头张望。 他的全身都是泥土。头盔上也溅满了泥点,身上的阵羽织在战乱中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幸亏胯下的千里宝马他才死里逃生。如果是匹腿脚迟缓的弱马,恐怕信秀早就死在美浓的乱剑之下了。 信秀年方三十七。 他拥有足以自傲的赫赫战果。至今他已经身经百战,除了这次的美浓以外,从未打过败仗。 他扬名天下是在前年的天文十一年八月,骏河的大大名今川义元欲称霸京都,率领骏河、远江、三河的三国大军两万五千人,攻打尾张。 这场战役中,信秀仅仅带了数千人马迎敌,渡过矢作川讨伐三河,在小豆坂(厚木坂·现在的冈崎市羽根)与敌军巧妙周旋,最后突击作战打败了十倍之多的敌军。 由此,信秀从尾张太守斯波氏眼里的一名陪臣摇身变为半个尾张的国主,东海地区流传着—— 弹正忠(信秀)无人能敌。 他的鼎鼎大名甚至传到了京都天子的耳中。 而就是这个从不打败仗的信秀,偏偏与美浓的蝮蛇棋逢对手,在刚刚过去的木曾川一战中,竟然落得统帅只身而逃的下场。 (蝮蛇是不是使了什么妖术?) 他对这场败仗百思不得其解。 刚开始的时候,蝮蛇那边只有一千人,信秀一看人数不多,便下令进攻,刚要冲破对方的先锋队伍,却冒出了三千敌军。突然身后响起军鼓声—— 揖斐的援兵到了。 刚刚心中一喜,没想到来的却是蝮蛇的兵马。 (搞不清楚。) 他决定回头再调查原因。 策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狂奔,好不容易才看到了自己的古渡城的树林。如今这里是名古屋市内东本愿寺的分院。 这座城是信秀十年前建的,周围池塘沼泽密布,住户也寥寥无几。 信秀穿过这些村庄时,路上的农民渔夫们,谁也未曾想到这个浑身是泥的武士就是织田弹正忠信秀殿下。 总算到了大手门,信秀勒马停在护城河边,握着缰绳原地兜着圈子。 “开城门,我是弹正忠。” 他大声对着城里喊道。 突然,他发现河里有一片荷叶在不停地转动。 (什么东西?) 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荷叶渐渐靠近了岸边,从水里伸出一只小手抓着岸边的草。 (不会是水怪吧?) 信秀颇有气量,虽说是惨败而归,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诗画般的风景。 水怪又伸出另一只手,撑地而起,像一团泥似的上了岸,又扯着河边的草轻飘飘地来到路上。 “我说谁呢,这不是吉法师(信长)吗?” 马上的信秀笑了起来。 眼前的正是自己十一岁的儿子。并不和自己住在一起。而是在不远处那古野村的那?古野城里。那里有老臣平手政秀、青山与左卫门、林通胜和内藤新助等人防守。今天大概是过来玩儿。 “吉法师,瞧瞧你的样子。” 他光着身子。就像渔村里的渔民一样,胯下的玩意儿用麻绳绑着。 吉法师似乎天生就不苟言笑,他站在路上既不答话,也不微笑,只是鼓着腮帮子解开胯下的麻绳。 “你这是做什么?”信秀忍不住问道。 “解绳子。” “要干吗?” “不解开怎么尿尿?” 绳子解开后,他旁若无人地撒起尿来。 “大爷们都在哪儿?” “那古野里呢。” “噢,那你是偷跑出来的?” “嗯。” 他好像是憋坏了。眼睛半睁半闭,看上去很是痛快。 “那古野很无聊吗?” “大爷们太唠叨了。在那古野可不能这样。” “你可是小太子啊。”信秀完全拿他没办法。 吉法师却冷眼看着父亲的笑脸:“父亲大人是不是打输了?” 他面无表情。 信秀不禁一愣,随后哈哈大笑道:“输了,差点连命都丢了。” “对手是谁呀?”他撒完尿,又滴了几滴,问道。 “美浓的蝮蛇。” “斋藤道三吗?”他满脸严肃,“父亲大人很厉害,蝮蛇好像也很不错嘛!” 说完就大步走开了。 “喂,你上哪儿去?” “回那古野呗。大爷们估计正忙着找我呢。” “就你自己吗?” 信秀驱马上了大手桥,回头问道。 “我自己有脚。” (真是个怪孩子。) 虽说是自己的儿子,却还是不可思议。 信秀进到里间,马上到水井边舀水冲洗,然后赤裸着身子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命令侍女们: “拿三碗泡饭来。” 吃完后,他倒地就睡了。 侍女们为他盖上被子,驱赶着秋天的蚊虫。 走廊下,萩草随风摇摆。天色暗下来,秋虫开始低鸣。信秀睡得很香。 天渐渐黑下来,战败的家臣们三三两两地回城了。 “殿下呢?” 他们从城里的看守那里得知信秀已经安然无恙地回来,都松了一口气。不久,家臣织田因幡守等人率领的队伍回城,开始戒严。 信秀被嘈杂的人声吵醒,跳下院子就要去见大臣们。 “啊!殿下,您还光着呢!” 侍女们拿着衣服追上来。 “噢,还没系腰带呢。” 信秀让人系好了腰带。 此人可不是一般的好色。乘着侍女们为他穿衣服的空隙,把手插到侍女的两腿之间。 “啊!会让人看见的。” “我又没说要抱你。只是手没地方放才碰到的。” 信秀有着尾张男子少有的幽默,总是让人发笑。侍女们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让他占着便宜。 很快,他推开中间的塀中门,直奔铺着茅草屋顶的书院。一边走,一边对院里跪拜的武士们大声笑着打招呼: “噢,半九郎回来了,哈哈,权六也无恙吧。那边角落跪着的是新左卫门吗?你不是受伤了吗?” 虽说是打了大败仗,他却毫不气馁。坐到书院的正面: “因州(家臣)在哪里?” 他用目光搜寻着。 “因幡守大人正在大手门部署。” “真笨,让他不要弄什么门,赶紧过来喝酒。” “但是,道三会不会越过木曾川追到尾张来?” “那人不会追来的。如果乘势就离开美浓跨过边境来侵略尾张,如此轻率之举不是蝮蛇所为。” “攻打尾张是轻率之举吗?” “美浓尚不稳定。今夜我要开怀畅饮,相信那个人的稻叶山城,今晚会整夜点着篝火防备我卷土重来呢。” 他立即清点了人数,给立功者写了军功状,然后大摆酒宴,听取部将们亲眼目睹到的庄九郎的战术,彻底地分析了敌人取胜己方战败的原因。 (果然是快如闪电。) 信秀心下佩服,由此不得不承认失败的原因只是因为美浓蝮蛇的战术远在自己之上。 “算了。下回进攻美浓时一定要碾死那条蝮蛇。” 这天夜里,他喝得烂醉如泥,小厮们将他扛回了寝室。 回城的第二天。 一大早下起了雨。中秋刚过,却有了透骨的寒意。 信秀体魄健壮。昨晚如此疲累,却还是叫来正室土田御前侍寝,早上又唤来侍妾上床云雨了一番。 “听说战败的第一天,今川殿下会燃香痛思,真是太傻了。输了后和你们作乐,才会变得更聪明。” 这名精力过人的汉子如是说。 旭日东升,有人慌忙来报: “京都一名自称宗牧的客人来访。” “宗牧——”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此人生性好客。 “我马上就去。把他领到小书院好生伺候。先问他饿不饿。要是饿了就赶紧上菜。还有酒。天气冷,多烧些炭火取暖。对了,先问问他要不要泡澡。” 他干脆利落地吩咐着,自己则脱下睡袍出了走廊去洗澡。 (宗牧为何事而来?) 他让人搓着澡,心下思考着。 宗牧是京都有名的连歌诗人。喜爱连歌的信秀经常把他叫来助兴,两人相识已久。 信秀之所以待见宗牧,其中有一点利害关系。宗牧经常出入京都的显贵人家,熟知京都的政治情况,他还喜欢四处游历,遍访各国的大名城主,通晓天下大事。 很快,信秀和宗牧在小书院里相对而坐。宗牧年纪五十上下,眼睛略带灰色,长脸。 面前的酒丝毫未动。 “怎么了?”信秀刚坐下便问。 宗牧一脸神秘地说:“有重大使命。” 他让信秀的下人们撤走眼前的饭菜,然后站起身走到院子前的洗手盆旁洗了手。 整理好衣襟,他静静地回到座位取出一个涂漆的木盒。 “您看看这个。” 他举到信秀跟前。 “这是什么?” “不甚惶恐,当今天子给殿下下达了女官文书,请查收。” “是吗?” 信秀吃了一惊,他马上就洞晓了一切。 这个男人和其他群雄的不同在于,他具有极其强烈的憧憬心理。他从心底尊崇着京都的天皇。 当下的时代,就连将军都是若有若无的存在。各国的庶民百姓,甚至忘了京都还有一名天子。 信秀在诗歌上颇有造诣。通过诗歌,他对王朝的典雅心存向往,因而也知晓天子的存在。 “应该尊崇才是。” 他经常挂在嘴上,去年还派了老臣平手政秀上京。 ——请用这个修修墙壁吧。 向皇宫进贡了四千贯铜钱,听说天子的宗庙伊势神宫要盖新殿,又派出使节到伊势送上所需费用。 尾张是日本条件最好的国家。土地肥沃,人口众多,对富裕的信秀来说进贡这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他这一行为本身就与众不同。 邻国的“蝮蛇”虽然出生于京都,比信秀更有教养,对王室却感觉迟钝,正是因为在京都长大反而心生嫌隙,觉得进贡太过愚蠢。 庄九郎听到信秀进贡一事时,嘲笑道: “真是乡下人。” 信秀的确是立身成名的乡间绅士。正是如此,他才对京都有着强烈的感情,对朝廷的崇拜之情也无以复加。 不。——此人用心险恶。庄九郎评价道。 (弹正忠这个乡下人,竟然怀揣如此大的野心。他一定想有一天攻打京都拥立天子,然后借天子之威来号令天下。真是愚蠢。拥护将军号令天下才对呀,怎么去拥护空有其名的天子呢?) 他想。 但是人各有志。庄九郎觉得流亡的将军才有利99lib.用价值,信秀却倾心于天子。 宗牧掏出的“女官文书”,是简略的诏书。由侍奉天皇的女官写成文书来转达天子的意思。 给信秀的女官文书,内容是对去年进贡的感谢,意思是让他“也督促三河方面进贡”,天子还附上《古今集》作为礼物。 信秀很高兴,天子竟然知道自己的武名。 “这太不敢当了。”他谢过天子后又道,“浓州边境的交战不顺,昨天我刚只身回城。战争的损失愈合后,我会去三河,然后上京,献上修缮的费用。” 能把败仗如此轻描淡写,宗牧心中暗暗称赞信秀的器量。 (也许此人才能得天下。) 他确信,自己在京都到处宣扬弹正忠的英名一定不会有错。 尾张之虎 织田信秀肤色白皙,蓄着漂亮的胡须,说话时喜欢歪着脑袋。 他在古渡城里高声谈笑时,就连附近河里撒网的渔民都能听得见。 ——殿下今天在家啊! 这说明什么呢? 总之,他不是那种阴暗的男人。 然而确实又是个阴谋家。名古屋城(那古野·名古屋)就是这么弄到手的。信秀和当时的城主是爱好连歌的朋友。受到对方邀请,他在名古屋城住了几天,得了急病(假装的)做出垂死的样子,请求城主道,“鄙人活不了几天了。我想叫家臣们过来留下遗言”。城主答应了,他便伙同家臣们深夜在城里发动兵变,一瞬间就把这座城占为己有。 “弹正忠(信秀)是只饿虎。” 尾张人都竖起了寒毛。饿虎是会吃人的,不知道他下一步还要干什么,国内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他的战术也很高明,擅长谋权弄术。 “不过,我和美浓的蝮蛇可不一样。” 他经常说。要说什么地方不一样,是在向朝廷进贡这一点上。不过是半个尾张国的领主,给远在京都的朝廷这一有名无实的权威亡灵进贡,又能得到什么实质上的利益呢?如果是为了将来能在京都称雄,倒还有情可原,但是倘若把这笔钱用来充当军饷、扩充军备,进而扩张领土不是更划算吗? “美浓的蝮蛇可是一毛不拔。” 信秀对家臣们说道。他说的没错,庄九郎才不会花这种冤枉钱呢。 “不过你们想想,如果不花这笔钱的话,我和他不都成了冷酷无情的坏人了?” 信秀又说。他相信,坏人只能干些坏人的小事情。不可能鼓励别人号令天下。 “我要得天下。就得做善事多积德。要想积德当然得有牺牲。不能做牺牲就得不了天下。” 信秀认为,进贡朝廷是一种不期待实际利益的牺牲,而斋藤道三做不到这一点,他也只能是美浓一国的国主而已。 庇护被蝮蛇赶跑的美浓的正统国主土岐赖艺,也是信秀做出的牺牲。 庇护这个高贵的逃亡者,的确多少有些好处。可以以此为借口攻打美浓,然而,“还为时尚早”,信秀想。 他原本是尾张太守斯波家的家臣的手下,却夺得了半个尾张国。然而另外的半个国土却分别结成了反对他的同盟顽强抵抗,因此,侵略邻国的美浓,是第二步或第三步以后的事情了。 信秀不仅收容了赖艺,还为他出兵美浓,被蝮蛇打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他的“牺牲”可真不小。 而他对赖艺的诸多牺牲,世人都评价道—— 看见了吧,弹正忠殿下不光是只饿虎,还是个侠义之士呢。 这些都为信秀树立起高大形象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用什么办法对付蝮蛇呢? 自从美浓一战失利后,信秀一直在思索。 表面上,他在饭桌上和心腹的大臣们高谈阔论,时不时还发出他特有的高亢的笑声,似乎对打了败仗毫不在意。骨子里却不是这么回事。 他可是个行动迅速,发奋图强的人。 他所处的环境,并不允许他战败归来后悠闲地晒着太阳疗伤,国内的敌人一天也不肯让他休息。他们雇来土匪扫荡信秀领地里的村庄,或是夜里偷袭其他要塞的城楼。 每次信秀都恨得咬牙切齿——来得好——率领轻兵出城痛击敌人。 就像是个监工头一样不清闲。 忙碌之余,他还要重振被美浓蝮蛇打垮的织田军队,制定新的复仇计划。 连歌诗人宗牧告诉信秀,他去稻叶山城拜访蝮蛇的时候,蝮蛇轻轻地嗤笑一声后,说道: “哼,这次打仗我可花了工夫,打得信秀损兵折将,估计这两三年他不敢再来了。” 真让人气恼。 估计老谋深算的蝮蛇想借宗牧的口来挑衅信秀,他一怒之下在未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打进美浓——那么庄九郎就该痛下杀手让他不得好死了。 (蠢货。) 信秀嘲笑着蝮蛇,然而却没有什么妙计。 庄九郎也就是斋藤道三把信秀看成是尾张的急猴子,却不全然如此。信秀懂得按捺自己。除非有什么妙计,贸然出手只会雪上加霜,等待时机成熟是最好的对策。 然而,等待也有等待的做法。 (大垣城不错啊。) 他心生一计。 大垣城是西美浓的主城,这座城和揖斐城是庄九郎,即斋藤道三在美浓国内唯一未能征服的两座城。 (大垣城好比是蝮蛇鼻子尖上长出的脓包。) 信秀暗想。确实,从道三的稻叶山城到大垣城,不过相距四里半而已。 (让这个脓包长大,盖住蝮蛇那张吃人的嘴脸多好。) 信秀下了决心,继续对大垣城施以恩惠。 尾张不停送去大量的军粮。城里只要有了军粮,就能出现勃勃生机。 信秀为了达到目的,>?99lib.还在给近江的浅井氏和越前的朝仓氏的信中写道: 要压制美浓的斋藤道三入道,只能利用大垣城。这里是他的弱点。请务必派来援兵。 越前、近江两国也欣然同意。他们希望邻国的国主最好是昏庸无能。趁着道三这个大枭雄根基不稳赶紧除掉他,才能保证自己国防上的安全。 于是,大垣救援同盟建立起来了。 (打仗输了,外交上要挫败他。) 信秀暗自得意。他还派出重臣织田播磨守、竹腰道镇二人领兵前往大垣城,为美浓兵助阵。 到了年底,大垣城的动静渐渐大了起来。 信秀下令道: “你们到道三的领地上烧杀抢掠,一旦道三出兵,你们不要交战,马上撤回来。” 道三,即庄九郎从稻叶山城目睹着山下平原,对这种土匪般的游击战法也是无计可施。 (信秀这个家伙,还挺有办法的。) 刚开始,他还派出大部队一一应战,后来发现除了让将士疲累外别无益处,便派兵驻扎在大垣城的外围。 倒也不主动攻城。 (大垣城只是颗芝麻。尾张才是大西瓜。尾张的信秀迟早会趁机大举进攻的,不如等到那天杀他个片甲不留。) 庄九郎并不勉强自己。从常理说应该积极进攻尾张,他却忙于确立美浓的内政,一律不对外扩张。 (好你个蝮蛇,竟然不上当。) 信秀对蝮蛇的深谋远虑感到懊恼,自己倒开始觉得无趣了。 这一年,大垣城周围不断发生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信秀的尾张军队休养生息后渐渐恢复了重新作战的元气。 信秀却不见动静。 然而,他发挥了与生俱来的外交才能。 他向庄九郎提出: “双方就像五月梅雨一样打个没完没了,对你我都没好处。原本鄙人也是受赖艺殿下的托付。如果你愿意收留赖艺,给他大桑城隐居起来,鄙人也就退出了。” “好吧。” 蝮蛇答应得干脆利落,完全出乎信秀的意料,反而让他下不了台>。 其实,仔细想想,蝮蛇的反应一点儿也不奇怪。如今虽说美浓八千骑几乎都归附于斋藤道三的旗下,然而他们对旧主公赖>99lib?艺怀抱的伤感之情,庄九郎也不得不从内政上加以考虑。 “具体怎么办以后再说,先让他回美浓住着吧!”庄九郎做出了判断,“一定是这么回事。” 信秀心里推测。他猜得没错。信秀在背后操纵的大垣城游击战也让庄九郎疲于应对。为此也蒙受了不小的经济损失。 “和赖艺的居住权交换太值了。” 他心想。 赖艺在织田军的护送下入了国境,很快就回到了大桑城。 然而信秀耍了诡计。他只是送回了赖艺,并未履行停战的义务。 他告诉驻守在大垣城的美浓军: “赖艺殿下虽然回到大桑城,却没有直属的军队。大垣城交给尾张人保管,你们都去大桑城保护赖艺殿下吧!” 起初,城里的美浓军一听,要把美浓的城让给尾张人都面露难色,然而考虑到这一年来,仰仗着尾张送来的军粮才能维持到现在,尾张军队的人数不知何时起也远远超过了笼城军,于是不得不同意。 如此,信秀任命派遣队队长织田播磨守和竹腰道镇二人为正式的代理城主,轻而易举地取得了美浓的一座城。 (蝮蛇,这回该生气了。) 信秀悄悄地观察着对方的情况。却不见蝮蛇有任何动静,好像全然不知似的。 信秀一向歇不下来。 道三的沉默让他觉得不安,他不断地派出密探去稻叶山城打听情况,唯一得知的是道三听闻此事时,仅仅评论了一句: “信秀这个小屁孩儿,自以为是得很。” 而道三,即庄九郎却巧妙地利用了信秀夺取美浓大垣城一事。 他立刻派使者去拜见近江的浅井氏和越前的朝仓氏,转达道: “织田信秀表面上自称要庇护赖艺殿下,实际上想要把美浓据为己有。这件事足以看出他的野心。您再帮他的话会危及自身。难道您想养肥了织田,再让他反咬一口吗?” 其实,就bbr>算庄九郎不派人来,浅井和朝仓二人也对织田信秀有违常规的做法感到意外。 “好吧,明白了。我们不插手美浓的内部纠纷就是。” 他们各自表明了态度。也许他们觉得,尾张的老虎长大后比美浓的蝮蛇威胁更大。 庄九郎又进一步劝说浅井: “我方迟早会攻下大垣城,到时候请务必派出援兵相助。” 近江的浅井氏同意了。因为大垣城距离近江的国境不远。如果落到了织田信秀的手里,近江的国境将会受到威胁。就算浅井氏尚未积极到要和庄九郎联手对付信秀的地步,一旦大垣城开战,他也得派兵保卫国境。 信秀自然不曾想到,他们竟然会在后面有如此勾结。 (蝮蛇,你等着瞧吧。) 他正在酝酿攻打美浓的根据地稻叶山城的计划。 而庄九郎的密探,也屡次进入信秀管辖内的尾张。 密使们去拜访信秀在尾张的敌人,他们是清州城城主的织田彦五郎和岩仓城城主的织田信贤,告诉他们目前的计划。 “虽然日子还未确定,我方决定要攻打大垣城。信秀一定会率领大军赶来救援。那时候你们就包围他的古渡城。” 彦五郎和信贤不禁大喜,回答道—— 进攻的日子定下来马上通知我们。我们去打他的古渡城。 之后,他们又多次聚在一起商量计划。 庄九郎在稻叶山城按兵不动,暗地里却在做着各种准备。 天文十六年的冬天,强风过后天空万里无云,庄九郎一大早就在稻叶山城竖起了二条波纹的大旗,击鼓鸣号,周密地部署好聚集在城下的部队后,整装向大垣城挺进。 包围了城池后,开始发起猛烈进攻。 尾张古渡城里的信秀接到报告后,说: “蝮蛇,你终于出动了。” 马上召集兵马蹚过木曾川,开始做出要前往大垣城救援的姿态,却马上改变方向疾风般驶向庄九郎离开后的稻叶山城,烧毁了竹鼻一带的村庄后,在城南一处叫做茜部的地方安营扎寨。 同一时刻,信秀走后的尾张古渡城城下也燃起了熊熊大火,织田彦五郎和信贤率军来袭。 (蝮蛇,又中了你的计。) 信秀接到报告后急忙弃阵回城,赶到同姓敌人所在的古渡城外,击溃了彦五郎和信贤的军队。 这场仗,由于二者擦肩而过,不分胜负。 几天后,庄九郎留下主力部队继续攻打大垣城,自己则带领小队人马,故意绕道山里,使出了意外的一招。 多面作战也是他的技能之一。 蝮蛇与猛虎 庄九郎的主力部队攻势凶猛,犹如怒涛拍岸。 大垣城的尾张军人数虽少,却善于防守,双方相持不下。西美浓平原到处都是叫喊和马嘶声,钲、鼓敲得震耳欲聋。 攻城的第三天,庄九郎的军队中出来五名士兵,手持沉重的铁棒,发着黑黝黝的光。 城楼上的守城军看见了,觉得奇怪。 ——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五人沿着田间小道,跨过草丛靠近了护城河边,站成一排单膝跪下。 “要干什么?” 守城军们沉不住气了。 突然,那五名士兵的手边冒出了五股白烟。 “砰——” 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站在城楼上的五名武士应声向后倒下。 在美浓、尾张向东海一带,这片战乱之地首次出现了铁炮。 刚开始,尾张军很气愤: “该死的蝮蛇,耍什么把戏!” 明明白烟和巨响都来自八十米开外的地方,身边的将士们却毙了命,简直难以置信。 ——啊,会不会是传闻中的铁炮呢? 也有识货之人,然而多数人都感到害怕。 日落之前,庄九郎命令这五名铁炮手重复射击了五次,每次都是百发百中。 城里的士气顿时低落下来。再也没人敢站在城墙上射箭、扔石头了。 就连迎风飘舞的一排战旗似乎也开始萎靡不振。 (嗯,效果不错。) 庄九郎坐回到军营里,他的眼神十分冷静。 区区五把铁炮。 没想到能发挥这么大的威力。将来,只要配备了铁炮,恐怕就没有攻不下的城了。 (各国的城池成千上万。城本来易守难攻。只要防守得当,普通百姓也能抵挡百万大军。以后,这种兵器一旦普及,攻打小城则不费吹灰之力,天下统一的速度也将加快。拥有大量铁炮又能熟练使用的话,想必定能夺取天下) 铁炮刚刚传入日本。 不久堺市和纪州根来也开始小规模地生产,尚未达到量产的地步。 庄九郎听说了这种兵器后,派赤兵卫从山崎屋取了钱前往堺市,好不容易买到了五挺。庄九郎亲自练习射击,在稻叶山城射击了数百发。 (要这么用。) 领悟出用法后教给部下。特别是对正室小见方的外甥十兵卫明智光秀嘱咐道: 以后的统帅一定要掌握铁炮战法。你也好好学吧。 光秀勤奋练习,日后凭着精湛的铁炮射术扬名天下。这些事后面再叙。 回到之前的话题。 庄九郎一看大垣城大势已去,便亲自挑了些人组成别动队,沿着山间小道疾驰而去。——上一节讲到了这里。 他的目标是大桑城。根据他和织田信秀的休战条约,土岐赖艺又回到这里居住。然而,信秀已经主动违反了约定,那么庄九郎也没有义务要收留赖艺。 毕竟赖艺是美浓的前任太守,有他自己的势力,而且,难保反对庄九郎的敌人不会把此地当做据点。 “全给我灭了!” 庄九郎狠狠地下令,他从大垣阵中带来的五名铁炮手站到队伍前,开始猛烈地射击。 大桑城的城兵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从后门夺路而逃。土岐赖艺也夹在其中。他沿着山一路向北落荒而逃,好容易才过了越前边境,前往一乘谷请求朝仓氏的庇护。 且说 5c3e." >尾张的织田信秀。 信秀很快平定了受到美浓蝮蛇煽动的尾张的反抗势力..。 “该死的蝮蛇。” 他一仰脖把出阵前的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狠狠地扔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径直走出去翻身上了马,朝着美浓出发了。 途中,他听到赖艺落难的消息。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拍着马鞍愤慨不已: “苍天有眼。美浓蝮蛇之举实在是天理难容。我织田弹正忠信秀,这就去取他的性命替天行道。弓矢八幡大菩萨、梵天帝释、四大天王、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北斗、南斗、七曜、九曜、二十八宿、三千星宿、夜叉明王、大黑尊天、毘沙门天、大弁财天女、日域宇庙天照皇大神宫,你们保佑我吧!” 他大声念着自己知道的所有神仙菩萨的名字,足以让全军都能听见。跟随信秀的织田军将士们都为之一振。 ——正义在我们这边。 众人都大声附和着信秀。 信秀来到国境边的木曾川,扬鞭指着远处霞光里的稻叶山城,下令道: “蝮蛇正在大垣城外。我等一气呵成过了河,马不停蹄地赶到稻叶山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信秀一马当先下了河,溅起无数水花。将士们也紧跟在后,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下到河中,他们用身体编成人筏硬是登上了对岸。 信秀的勇猛无人能及。除了勇猛,他比谁都知道笼络军心。 战争是一种疯狂的行为。 这是信秀下的定义。他要让全体将士为之疯狂。煽风点火是信秀最拿手的。所以他才会在马上向全军鼓吹着正义,呼唤着所有神仙菩萨的名字。以此来激发将士们发挥出双倍于平时的力量。 织田军践踏着邻国的原野向前直进。 稻叶山城越来越近了。 “大家都给我冲,蝮蛇不在城里!” 行军中的信秀不断派人出去喊话,鼓舞着士气。 “远处从木曾川方向有兵马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庄九郎接到了报告。 “探得再仔细些。” 庄九郎派出队长级的探子,缓缓地站起身来。 “切!” 他望着眼前的大垣城撇了撇嘴。再有半日功夫,这座城就可以攻下来了。 (信秀这个家伙还真是勤快。) 他厌烦地甩甩头重新部署军队,将一半人留在大垣城作战,又命令另一半人道: “一有命令,大家火速赶回稻叶山城。不得有误!” 大家分头去做准备。 不久,去打探消息的骑兵队伍回营报告道: “千真万确是尾张的织田信秀殿下。他亲自位列中军,全军火速挺进。好像是朝着稻叶山城。人数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吹号!” 随着响彻天际的号令,庄九郎的半数军队犹如退潮般离开阵营,向稻叶山城方向奔去。 庄九郎领先在前。 “快!快!” 他喊着口令,不一会儿全军人马尽数进了城。 几乎是同时,信秀的军队闯入城下,立刻放火烧了城下的民宅、寺庙和武士们的府邸。 稻叶山的山脚下到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黑烟冲天,眼前一幅惨景。 信秀趁着火势开始攻城,他下令向山脚下的城郭里射出火箭,顿时到处都是火苗。 “放火连道三一块儿烧了!” 马上的信秀精神饱满地指挥着。 蝮蛇庄九郎心底暗暗佩服。 “信秀这家伙,还真有一手。” 他自言自语道。这次敌人的表现和上次截然不同。每个士兵好像都要决一死战。 庄九郎叫来赤兵卫: “快去灭火!” 他让赤兵卫组织小厮们、甚至是城里的女人们负责灭火。此刻不能因为灭火分心而削弱战斗力。 他也不光是防守。 时不时地瞅准时机,派军出城小范围地打击敌人,然后迅速撤退。如此这般地反复。 就是不决战。 庄九郎有他的理由。 (信秀这个家伙是个急猴子。别看现在像团火似的势头很猛,过不了多久就该累了。明天他们就没这么嚣张了。) 而在此之前,“蝮蛇”的战术是尽可能..地给对方造成“弱兵、弱兵”的印象,一味被动地防守。 然而,火灾却是防不胜防。这里灭了,那边又起火了,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灭火队长赤兵卫,一整天都忙着灭火,到了黄昏,头发也烧焦了,盔甲上的带子也到处都烧断了,样子惨不忍睹。 “殿下,殿下。”他实在受不了了,跑到庄九郎的跟前大吐苦水,“我等虽在全力灭火不让火势加大,但实在是顾不过来了。一旦火势控制不住就糟了。干吗要这么弱势,直接打出去不行吗?” “你只要灭火就行了。” “可是,您看看我的样子。” 他垂着双手哭丧着脸。 “不错嘛,”庄九郎瞥了他一眼,张嘴笑出声来,“像是火焰地狱的赤鬼,害怕死人逃了出来。” “开、开什么玩笑?” “别多说了。今晚和明天一整天,还要接着灭火。” “那我的盔甲也要烧没了。” “灭火要穿什么盔甲?赶紧脱了披一张湿草席。别忘了戴头盔、护腕和皮革鞋,要不时地蘸上水。” 庄九郎的声音镇定如常,还是那么清脆响亮。 到了夜里,城下也被火光照得很亮。织田信秀借着火光,继续着白天的攻势。 (真有精神,那个男人不用睡觉吗?) 庄九郎也不禁为织田信秀的过人精力感到吃惊。 信秀—— 也在巧妙地部署军队。他把人数一分为二交替作战,退下的人便在路边或烧毁的民宅里休息。 天快亮了,信秀让所有人马各就其位,下令道: “敌人也很疲劳。双方都一样。就看谁劲头大了。给我死攻,今天中午前一定要踏破这座城。” 打仗时最可怕的敌人是将士的疲劳。一旦疲劳了,兵士们就像路边的牛蒡或萝卜一样发蔫,最后只会落得个落荒而逃的下场。 信秀再清楚不过了。 然而,他的战术比起庄九郎,更带有强烈的赌博意味。他赌的是敌我双方兵士的疲劳程度。他看出来,自己这边的兵力可以撑到第二天的中午。他想赌上所有兵力,一决胜负。就像是赌博时押上自己所有的钱来赌最后一把。 庄九郎却不是这样。比起赌博,他更擅长计算。他尽量控制不要过于疲劳,积攒体力,最后瞄准必胜的时机,猛地释放出体力。 因此,他不让战士们去灭火,而是命令赤兵卫的队伍全力以赴。赤兵卫的队员中有人累得倒下了,庄九郎却连眉毛都不眨一下。灭火队员就算累死了,只要他们不需要最后上战场,也在所不惜。 太阳升起来了。 信秀越战越勇,攻下了大手门。 大手门一进门的里侧,是庄九郎花了很大工夫精心建造的新馆。他一向以此为傲,信秀的重臣平手政秀当初作为使者来访时,庄九郎曾经在此亲自引见。 闯入大手门的织田军开始进攻新馆,虽付出了不小的牺牲却一路逼近过来。 庄九郎已经退到半山腰的角楼上,他派人通知保卫新馆的猪子兵助: “放火烧馆,撤退到第三个角楼。” 庄九郎要亲手烧毁自己的城馆。烧了它,信秀才不能将它作为攻城的据点。 信秀一路攻进了大手门的内侧,再往前却不那么顺利了。山路极其陡峭,士兵们爬上去又掉下来,反反复复。 到了午后。太阳开始西移。半山腰的庄九郎清楚地注意到,织田军已经开始现出了疲态。 庄九郎依次派出大量人马,加大了对织田军的打击。虽说夺下了敌人的一个据点,信秀却渐渐转攻为守,太阳快下山时—— (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 信秀判断已经无法防御下去,决定暂时退到城外的平原休息,恢复元气后卷土重来。 “鸣钲退兵!” 一声令下,织田军放弃了刚刚夺下的新馆,迅速退到了城外的平原上。 然而,他并没有放弃这场赌博。到了半夜,他决定发起总攻,孤注一掷。 他命令大垣城的笼城军—— 出城和我军汇合。 接到信秀的命令,大垣的笼城军出了城与之汇合。 (我可看见了。) 从半山腰紧盯着美浓平原的庄九郎心中暗暗叫好。他注意到远处的大垣城方向出现了无数蠕动着的火把,猜到了信秀打算决战的意图。 “信秀的大部队还没准备好。估计在吃饭呢。还有人在睡觉。就选在此刻吧!” 庄九郎并未吹号击鼓,而是悄悄地派人到各军送信,传达了作战意图,把全军分为八个部队,犹如海啸来袭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信秀的军队,然后全力发起猛攻。 庄九郎果断地带领全军夜袭,织田军被彻底击垮,四下逃窜,三分之一都死于非命,其他人则三三两两地逃脱出去,信秀自己也狼狈地逃回了尾张。 据说这次织田军的阵亡人数达到五千人,是战国史中同等规模战役中最大的一次败北。 织田兵的尸体被埋在两处大坑里。坟墓至今还保留在岐阜市神田町的园德寺和该市元町二条街。通称织田冢。 这次的战败后,信秀一蹶不振,之后逐渐销声匿迹。 浓姬 “赢不了蝮蛇。” 织田信秀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想法。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只身从美浓平原逃回尾张古渡城的信秀,在城里的寓所内整整躺了两天两夜。 “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思考着。 敌人不仅仅是美浓的蝮蛇。国内也有,东部也有。东部的敌人是盘踞在骏河、远江的今川义元,势力颇为雄厚。而邻国三河的松平氏也和今川结为同盟,共同与己为敌。 幸好,信秀在与他们的交战中不但从未失利过,还侵入三河的部分地区,夺取了松平家数代人驻守的安祥城,并以此为据点向东扩张。 因此,信秀称得上是东海的常胜将军。 “想不到竟然败给了蝮蛇。” 他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滑稽可笑。每次出兵都大败而归,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陆陆续续的,美浓战败的家臣们都带着伤回来了。 信秀亲自到城门口接应,对每个人打着招呼,时不时还大笑着说: “哈哈、哈哈,运气不好而已。大家都辛苦了。” 听起来像在唱歌。 战败的将士们看到自己的殿下在这种情景下还谈笑风生,不觉放宽了心,士气多少也有点儿恢复。 嘈杂的人群中,只有一件事是信秀最担心的。 “蝮蛇不会趁机追到尾张来吧?” 蝮蛇的奇怪之处在于,狠狠打击主动挑衅自己的人,即使对方半死不活地逃走,他也决不追赶。 “不过这次可不一定。” 信秀在回城的第三天,迅速整顿了兵马。让刚刚出阵回来的人回去休养,原先留下守城的人则组成了一支两千人的部队。 “再去一趟稻叶山城。” 他亲自率领大军渡过木曾川,又出现在美浓平原的战场,这里还躺着不少自己士兵的尸体。 深夜。 信秀一路疾驰到稻叶山城的城下,开始到处放火。火光冲天,城里响起了鼓声和钟声的警报。 “撤退!” 他大喊着率先退离,回到木曾川等到将士聚齐后,分头乘上早就预备好的船只,一刻不敢耽误地逃回尾张。 “这么一来,蝮蛇会以为织田尚有余力不敢进攻。” 他心里盘算99lib?。总之,再没有比他更勤快的人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信秀都紧张地注视着美浓蝮蛇的一举一动,奇怪的是稻叶山城异常平静,根本没有要讨伐自己的迹象。 “真是个怪人!” 信秀恨恨地想。自己就像个没有对手的相扑选手。 取而代之的消息是,骏河的今川义元听说信秀战败,便联合三河的松平广忠出兵想要夺回三河的安祥城。 不过,还只是传闻。 “此事很有可能,快去确认。” 他命令道。信秀曾经为了打探今川氏的消息,派了数十个间谍前往骏府(静冈)城下,让他们从事商业或仕官等。 这些人中有人回来报告: “今川殿下经不起三河的松平三番五次的诉苦,答应要夺回安祥城。但不是马上出兵。而是要等到天气变暖,树叶发芽时。” 说实在的,信秀确实松了一口气。 即使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信秀也不曾放弃自己喜爱的连歌。他还坚持着每天练马的习惯。否则—— 就连殿下也屡败不振了。 府里的人将这种传闻传播出去,国人将会用这种眼光看他,最后传到邻国的耳朵里。 信秀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举着火把去城里的马场。 正好一个月前,有个奥州的马贩子带来一匹青色的骏马,信秀每天早上都骑着它练习,小半会儿就大汗淋漓。最近,这成了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日出前的一大早,信秀便出来遛马,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时,他来到城里一棵叫做“羽黑松”的盘根错节的松树下,正要下马。 “父亲大人。” 树根处有人叫他。一名少年正坐在树根上。 “我说谁呢,原来是吉法师呀。” 信秀把马缰交给马童,大步走了过去。 “什么吉法师,我是信长。” 少年说。他说得不错,已经年满十四岁了。去年刚办了成人礼,正式取名叫做织田上总介信长。 几天前,信秀从他的师傅平手政秀那儿得知,他从自己居住的名古屋城溜过来玩儿。 今天早上却刚刚才见到。 “哈哈,不好意思了。吉法师叫习惯了。” “父亲脑子不好使了吧。” 少年说,他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信秀才刚四十岁,还不至于到了脑子不好使的年纪。他苦笑着,再定睛一看,信长的手里拿着一节大竹筒,正不停地送往嘴边吸溜着。好像里面装着稀饭。 “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 信长点点头。信秀忍不住道: “中务(平手政秀)爷来告状,说你总是动不动就一个人跑出城去。” “城外更有趣。有河有野地还有村子,别提多有意思了。” “是吗?” 信秀光是笑着,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与其说他放任孩子,不如说他原本就没有要教育孩子的意识。 “这次也跑出来了吧?” “半夜跑的。和大手门的看守们玩了一会儿。” “那是什么?稀饭吗?” 信秀用手指了指竹筒,信长这才笑了。 “父亲你也来点儿吧。” 他把竹筒硬塞给信秀。连信长的生母都嫌弃他,他也不喜欢和人亲近,唯独对父亲怀有感情。 竹筒就是他感情的体现。 信秀不忍分享他的稀饭,不过骑了好一会儿马,确实有些口渴: “那我就喝了!” 他接过来送到嘴边,猛地灌入口中,却慌忙吐了出来。这哪里是稀饭,带着一股刺鼻的骚臭味。 “什、什么玩意?” “牛奶啊!” 信长惋惜地看着洒在地上的牛奶。 “你连这个都喝?不怕变成牛吗?” “看守们也都那么说。我倒要试试,会不会变成牛。” “你这家伙。” 信秀却是无可奈何。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信长半夜偷偷溜出寝室跑到大手门看守们的小屋,连哄带骗地拽着看守出了城,又钻到农家的牛舍里,让看守按住哺乳期的母牛,自己则爬到牛肚子下面挤奶。 “这个家伙,真是个呆瓜。” 信秀盯着少年的脸看了又看。家里人背地里叫他—— 白痴殿下。 连信秀也听到过。生母土田御前也对他说—— 干吗要把他立为嗣子?不是有好几个儿子吗? 精力旺盛的信秀膝下有十二个儿子、七个女儿,信长是老二。 ——吉法师有前途。别看他平时疯疯癫癫,也许能兴旺织田家呢。 信秀回答。立信长为嗣子时,很多老臣都面露难色,其中一人林佐渡守通胜就进谏道: 吉法师不合适。为主家的将来着想,应该推选勘十郎才是。 勘十郎是老三,举止规矩,聪明伶俐,很讨人喜欢。信秀却摇头说:勘十郎确实聪明。但也就是如此而已。 他拒绝了众人的意见。 “我说,上总介。” 此刻,信秀用朋友的口吻唤着自己儿子。 “什么?” “你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指着信长的胸口。一身和服脏兮兮的,右边的袖子总是脱在一边,裤子也穿着下人们穿的那种半截裤。这样还不算,腰间还系着几个袋子,装着打火石、小石头什么的。 他佩戴的长短刀,剑鞘是难看的朱红色。而且还平插在腰间。 发髻也很奇怪。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梳着冲天辫。发带用的也是大红色的。 “袋里装着什么?” “打火石什么的。方便得很。” “这样啊!” 信秀无法理解,干吗非要随身带着打火石,不过应该有他的理由吧。 “异想天开的孩子。” 虽谈不上欣赏,不过从信长这身奇怪却有其合理性的装束中,信秀隐隐约约感到他具备了某种才能。 “父亲大人又输给蝮蛇了吗?” “输了。” 信秀毫不掩饰。 “蝮蛇好像比父亲要厉害啊!不过,就算他再厉害,总有对付的办法。不用灰心。” “没灰心呀。” “那就好。” “想笑话我。” 信秀不禁苦笑。 这天晌午前,织田家的家臣兼信长的师傅平手中务大辅政秀来找信秀。 “是不是又要告吉法师的状?” 这位老人却提起了另外的话题。 “有关美浓的事情。” “哦?” “殿下您可知道山城入道殿下(道三·庄九郎)膝下有一位公主?” “没听说过。” “以前我向您提起过。现在已满十三岁,听说美貌无比,传遍了美浓国内。” “蝮蛇的女儿吗?” 信秀有些意外。 “您有所不知。山城入道殿下仪表堂堂,正室的小见方夫人出身于貌美世家的明智一族,才貌双全。他们所生的公主,不论才貌在国内都无人可及。” “叫什么名字?” “这,尚不清楚。” 政秀摇了摇头。女子的名字通常是家里人起的小名,不是对外正式的称呼。政秀尚未听说过。 公主被唤做归蝶。 政秀又说: “既然是美浓的公主,就暂且叫做浓姬吧。天文四年三月出生,正好比少主小一岁。” “呃,比吉法师小一岁吗?” “正是。” 平手政秀答道,之后却缄口不言,只是紧紧盯着信秀的脸看。 (嗯……) 信秀的脖子涨得通红。政秀发出的暗示,让他多少感到有些屈辱。既然打仗打不过,那就通过联姻来维持和睦吧。 “蝮蛇会愿意吗?” 信秀故意淡淡地问,他伸出中指抠了抠鼻子。 “恐怕很难。” 这么说,是因为打输了的关系。迎娶浓姬,也就是把她当做美浓的人质,作为战胜方的蝮蛇一定不会答应。 “而且,山城入道殿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以说极尽宠爱。城里一有客人来,就带着女儿会见,似乎到处在炫耀自己有个聪明的女儿。” “呃,这样啊?” 信秀仿佛亲眼见到一般。他膝下有十二男七女,却没有特别地宠爱过谁。 “像蝮蛇的作风。” 他想。越是坏人,越溺爱自己的孩子。也就是说,越是爱自己的人,这种爱会以变形的方式转移到孩子身上。 “好吧。” 信秀以拳击掌。 “政秀,把公主要来给少主吧。马上动身去美浓。你就这么说,为了两家长期和睦下去,想迎娶浓姬作为织田家嗣子的正室。政秀,你说话的时候要不卑不亢、堂堂.99lib.正正才是。” “遵命。” 政秀从信秀跟前告退后,回到名古屋城,马上做好出发的准备。 首先,他先派人找到斋藤山城入道的代理人传话说—— 最近,织田弹正忠的家臣平手中务大辅政秀奉主人之命前来拜见,请予以接待。 庄九郎听后: “哦,平手中务要来?” 他侧着脑袋想。这个粗犷的老人曾经作为信秀的使者来过。不知道这次有何用意? (那个老人上次来的时候,好像说自己是吉法师的师傅。) 他突然想起来。随后他又想,一败涂地的信秀夹着尾巴逃回了尾张,这次不会厚着脸皮来讨要公主吧。 然而万事周到的庄九郎立刻叫来了耳次,吩咐道: “找几个伊贺探子潜入尾张,仔细查查要继位的吉法师的底细。” 京城之灯 过了不久。 庄九郎去京都看万阿,翻过逢坂山时,正值生产抄纸的冬季。 当然是秘密出行。他打扮成山间的行者,只带了耳次一个人。主仆二人走过鸭川上的三条桥时,冬日的太阳刚刚消失在爱宕山后。 庄九郎悠然地走在木板桥上,眺望着薄暮中的河滩。 河滩上三三两两地点着篝火,造纸的工匠们正在河滩上架起大锅煮着楮树和三椏树作为原料。 “耳次,你看看这些火。太有冬天黄昏的气氛了。” “您说的没错。” 耳次并无兴趣。对这个生在飞騨住在美浓的男子来说,眼前的风景再平常不过了。美浓是享誉天下的造纸地,这次出来的时候,木曾川和长良川河岸也看到了类似的光景。 “以前一到冬天,河滩上就摆满了大锅。最近越来越少了。” “京都的纸也不像以前了。” “嗯。” 庄九郎满意地点点头。 “是我的原因。又便宜又好用的美浓纸不断地流到了京都。京城纸座的那些人把我看作恶魔,到处说美浓的斋藤道三这种恶人,纵观三千世界也找不出一个。还说让我掉到纸地狱里去。虽然不知道纸地狱是什么样子,总之京城没有人比我更臭名昭著了。” “在美浓也一样坏啊!” 耳次噗嗤笑出声来。坏,也是体现男人强大的一种美学表达,庄九郎并未感到不快。 “岂止是美浓,近江、越前、尾张、三河、远江、骏河,到处都说我坏。应该算得上是天底下第一大恶人吧!” 他是个破坏者。赶跑了太守,又摧毁了美浓传统的商业机构“座”。他施展各种魔法向中世纪的各种神圣权威发出挑战,然后将其摧毁。这些都需要“恶”的力量。庄九郎竭尽所能,总算发挥他全部的破坏力量,建成了一个适合在战国生存的新生王国“斋藤美浓”。 (但是,答应好万阿的“天下”能实现吗?) 年轻时觉得一定能够。随着年纪增长,逐渐明白要实现它有多么的不易。光得到美浓一国就花了足足二十年之久。接下来要镇压东海地区,夺取近江,然后长驱直入京都。至少还要再花二十年吧。 (不知不觉地,竟然老了。) 他已经年近五十。 (能重活一次就好了。) 庄九郎想道。 (老天再赐给我一次生命的话,我一定能得天下。我有这个本事。) 然而,这终究是不可求的。 小半刻后,庄九郎已>经在油铺山崎屋的里间,和万阿面对面地坐着了。庄九郎饮着酒,万阿吃着点心。 “身体还好吧?” 万阿第二次这么问道。不像以前,这个男人每次回来,都是在他的人生又上了一级台阶的时候。而且每次都气宇轩昂,那股热量让万阿为之倾倒。 “还好。” 庄九郎的口吻似乎有些无力。他嘴上的胡须,也突然变白了。真的是老了。 “你也见老了。” “是啊。” 他一口气干了杯中的酒,用手背擦去胡须上的液体。 “老了。来向你道歉。” “道歉?” 万阿不解地侧了侧头。人老不是很正常吗? “对不住你了。我道歉。” 庄九郎双手撑地。万阿吓了一跳。这个一心追逐权势的人,是不是哪儿出毛病了? “看来,回不了京城了。” “什么?” “虽然美浓到手了,但是花了太多的时间。照这样子,要想征服东海、近江,当上京都的将军,也只能是做梦了。” “相公。” 万阿愣住了。她不知道应该上前安慰,还是应该对他违背诺言勃然大怒,只是呆呆地往嘴里放了一块点心。 “离开京都去美浓的时候,我答应你要回来当将军,那时你就是将军夫人。你……” “像个傻瓜一样地等着你。” 万阿狠狠地嚼着点心。这番话太突然,她甚至无从愤怒或悲伤,就像在做梦。 然而,为了实现庄九郎的离奇野心,二十多年来,她虽为人妻却过着守寡般的日子,这些岁月却都是实实在在的。 “那么相公,你放弃美浓吧。”万阿说,“离开美浓回京城好了。你不会是想说,当不了将军就一直留在美浓吧?” “这……” 庄九郎苦笑着看着杯中的液体。万阿说的在情在理。让她独守了这么多年的空房,打点着生意,又大量地援助美浓,要留在美浓这种话无法说出口。 “还是,你舍不得美浓?” “舍不得!” 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但他还是沉默着看着酒杯。 “还是你不愿意和美浓的小见方、深芳野夫人以及孩子们分开呢?” “别这么说。” 庄九郎小声嘟囔。 “别提他们的事。他们是斋藤道三的妻子儿女,你是山崎屋庄九郎的妻子,根本两回事。扯到一块儿太麻烦。” “山崎屋庄九郎君。” “什么?” “请再也不要回到美浓当那个什么来历不明的斋藤道三之类的了。” “你是说把斋藤道三这个个人从世界上抹去吗?那尾张的织田信秀该高兴坏了。” “我不知道什么织田信秀,我只知道,山崎屋是做买卖的油铺,用不着那些响亮的名字。” “哈哈,信秀听了一定高兴。” 庄九郎虚弱地笑着。他甚至有听从万阿的冲动。光想象就让人感到有趣。战国的人物构图中,斋藤道三这个天下最强悍的豪杰忽然消失的话,尾张的织田信秀一定会连忙取消信长·浓姬的婚事,大肆进攻美浓吧。尾张和美浓是日本列岛最肥沃富饶的土地,谁要是得到它,想必要得天下也不会太难了。 (那么织田信秀会得天下吧。) 庄九郎愉快地展开着各种想象。 “怎么样?接下来的日子就安安心心做山崎屋的庄九郎吧。” “考虑考虑。” 他抚摸着下巴上未剃净的胡.须,伸手拔下一根。他在想,要是这样也不错。 “万阿喜欢的庄九郎很是潇洒。既然得不到天下,就赶紧离开美浓回到京城隐居,以风月为友,每日吟诗作画多好啊。不对吗?” “只有万阿这么想而已。在东海一带,大家都说我是死死咬住不放的蝮蛇呢。可是固执得很呢!” “是挺固执。万阿也这么认为。” 万阿笑了起来。 “就是因为太固执,所以一旦明白不可能,也会比一般人更快地放下,山崎屋庄九郎是这么个人,对吧?” “也许吧!” 庄九郎也表示赞同。 “我从小在佛门长大。” “妙觉寺的法莲房。” “不错。人也许不会按照最初染上的习惯或思考方式来结束一生。我厌恶佛门入了凡世。既然出来了,就觉得一定要赢,尽可能地忘掉佛门的一切。佛法终归是弱者自我安慰的思想而已,不丢弃的话什么也干不了。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是不是上年纪了?” “什么意思?” “老了。最近觉得什么事都麻烦,恨不得再出一回家远离人世才好。” “所以才要回京城嘛!” (不是一码事。) 庄九郎本想说,但又看到万阿的语气这么强烈,不由得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太高兴了。” 万阿说,随后她又觉得怀疑,又重复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那好,”万阿拉着庄九郎的手道,“这次先待上个把月吧。慢慢考虑再说。” “就这样吧。” 庄九郎再次点点头。 然而,第二天夜里,庄九郎悄悄地逃离了京都,翻过了逢坂山。他趁着万阿不注意逃出来的。 他在山上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京城的灯火。 (也许这一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么一想,不禁热泪盈眶。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万阿,向她道歉的。在这一点上,这个恶人对万阿却是有情有义。虽说自己的野心牺牲了万阿的人生,然而他并未亏待过万阿。这么有福气的女人,自己是再也不会遇上了。庄九郎在心底也始终把万阿看做是自己的正室。或者不如说是本尊更为恰当。 (再也见不到了。) 庄九郎十分清楚自己的人生已经到了迟暮。现在拥有了美浓,晚年也许会得到尾张,然而今生也就如此而已。他能清楚地预见到。因此,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美浓,又如何甘愿放弃呢。这一点毋庸置疑。 庄九郎心想。 如果放弃美浓,那庄九郎奋斗一生的事业便烟消云散。且不论他为何要来到这个人世,甚至连他曾经在这个人世走过一遭的证据也不曾留下。 (男人的大业,万阿是不会懂的。) 庄九郎想。就像工匠在刻佛像时,感觉到——此中有我 一样,对庄九郎而言,美浓就像是自己生命的验证,是不可取代的作品。 “岂能放弃,还得拼命地守住。” 他又想。 庄九郎又回头望了一眼京都。京都的灯火已经消失在夜幕里,他站立的道路和头上的天空,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耳次,点上火把。” 庄九郎吩咐道。他顿了顿脚让草鞋的带子绑得更舒服一些,随后一转身把京都甩在了身后,沿着逢坂山向东下山而去。 三天后,庄九郎回到了美浓。稻叶山城的庄九郎又恢复了“斋藤道三”的日常生活。知道他离开城里八天的,只有身边的寥寥数人。 “耳次,”他把此人唤到后院里,“去尾张的伊贺探子,还没回来吗?” 他问道。不久前他曾派人去打听向浓姬提亲的织田信秀的儿子信长的人品。 “没呢。” “怎么这么慢?” 他有些等不及。听说将来的女婿信长是少有的呆瓜。 (要是真的就好了。) 庄九郎心想。那个少主要是头脑简单的话,那么吞并尾张就指日可待了。但是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真让人等不及。” “不胜惶恐。我自己去就好了。” “算了。也不是着急的事。” 庄九郎回到美浓的数日后,带了几个随从去了城外。 时值冬日,天气晴朗。 “去寺里吧。” 他告诉贴身侍卫。这个谜一样的主人,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到了川手的乡下。这里数百年以来都是美浓的首都,庄九郎将其废除,把美浓的中心移到了稻叶山城。这里也就自然地衰退下来,如今只是一派乡下的景象。 眼前就是山门。 山门上钉着铁钉,庄严高大不亚于城门。门前有小河围绕着寺院,就像是一座城池。 这里是正法寺。 美浓首屈一指的大寺,也是斋藤家列祖列宗的菩提寺。 “要拜祭吗?” 贴身侍卫有些意外。虽说是斋藤家的菩提寺,却不是庄九郎继承的斋藤,而是他灭掉的美浓小太守的斋藤。历史学家把这个斋藤叫做“前斋藤”,庄九郎之后的斋藤叫做“后斋藤”。 庄九郎并没有拜祭。 这座大寺院里,由许多被叫做塔头的小寺。 庄九郎进了其中一座叫做持是院的小门,却并没有径直进屋,而是让人打开小小的冠木门进了院子。院子是流行的东山风格,布满了苔藓和石头。踩着苔藓,庄九郎走到池塘畔上。 边上有一座殿堂。里面传来清晰的女声,正在诵经。 声音的主人似乎察觉到有人进入,诵经声戛然而止。 庄九郎弯腰坐在了走廊上。 几乎就在此时,纸门忽然被拉开了。 一个美丽的尼姑出现在眼前,她先是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不悦地皱着眉头垂手施礼。正是深芳野。 庄九郎在追赶她先前的夫家赖艺时,深芳野背着他落发为尼。之后就住在这座持是院,不问世事。 “还好吗?” 庄九郎眼睛看着院子问道。 后面的人却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在沉默点头,还是根本就不想和庄九郎讲话。估计是后者吧。深芳野心中充满了怨恨,怨恨他把自己从赖艺手中抢过来却迎娶了别的女人为正妻,又把赖艺赶到了国外。而且,这些年,她从来就没侍寝过。 “这儿住着不错呀。我倒想和你换换。” 庄九郎笑道。 深芳野沉默不语。庄九郎仍然望着院子,又问她缺什么,有想要的尽管提。 “什么都不用。” 深芳野终于开了口。 是吗,庄九郎点点头,目光始终看着院子。就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深芳野沉重的目光吧。 或者可以说,他心底某处有些底气不足。 “还会再来的。” 庄九郎站起身向外走去,始终不曾回头。 他高大威严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深芳野的眼帘里。在她看来,更像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无可救药的怪物的背影。 他消失在冠木门外。 ……深芳野干涸的眼睛目送着他,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庄九郎刚一消失,她就立刻转身,静静地关上了纸门。 紧接着,白色的纸门后有了轻微的响动。传来一阵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