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喜宴》 姊妹们 我们庄以富裕著称。不少遥远的村庄向往着来看上一眼这“青砖到顶”的村庄。从文明史的角度来说,我们庄处处体现出一个成熟的农业社会的特征。 首先,是我们的农田,人们称作“湖”的那片土地。因它处于我们村庄的南边,所以人们叫它“南湖”。从这个称呼就可想见它们是在低洼处,并且很辽阔。在一片低洼处上做庄稼,是有着文明的背景,那就是水利。说到这个,就要扩大些范围来看了。 在我们庄所属的县境内,有着无数条坝子。在我们进城的十里路上,要翻过多少条坝子啊,人们所叫“反子”的,过坝子叫做过反子。还有,我们县境内,有许多叫做“圩”的地名,也表明着低洼处围田防水的情形。并且,在《辞海》中,关于“圩”,还提到了《史记·孔子世家》的出典,其中说孔子“生而首上圩顶”,以此作证,这“圩”也作“凹”解,随后又举出司马贞《索隐》:“圩顶,言顶上也。故孔子顶如反圩。反圩者,若屋顶之反,中低而四傍高也。”这不,“反”和“圩”都有了,正好描述了我们县农田的景象。从这也能看出我们庄人语言的源远流长。 就这样,我们庄的南湖,被一道又一道反围护着,抵挡淮河汛期的泛滥。那么,当天上下水的时候,这湖地不就成了一个大聚水盆了吗?不要紧,我们还有沟呢!在南湖里,我们有一条大沟,将水引到更低处,大约是通往淮河的下游吧。再退一步,大沟的水涨满了,不幸淹了庄稼,我们还有一条退路,就是荞麦。 在我们的南湖里,一年种两季庄稼,一季小麦,一季黄豆。小麦的生长期通常风调雨顺,是一年中的好时候。秋天播种下地,地里睡一冬,开春绿了地,接着就是“麦子扬花,虼蚤动把抓”。然后西南风一吹,人们便开始磨刀的磨刀,整场的整场。在此期间,淮河与天气都是平静的,怕虽怕那几日连阴雨,吊着心过来,就好了。黄豆的季节则正摊着一年里的坏时候。七月八月,汛期一到,多是下雨的天,淹一天不要紧,淹两天也不要紧,七天八天,黄豆就全泡了汤。这时候,荞麦登场了。 荞麦它生长期短,春天秋天都能种,特别适合于间种和套种。这时候,它就来救穷人的命了。等荞麦开了花,雪白的一片,庄稼人受委屈的心,便得到安慰,开始计划着播小麦的事了。 我们庄的小麦是和豌豆种混播的。所以,麦子黄了的时候,豌豆就鼓了荚。看麦子的人和采猪草的小孩,喜欢摘那嫩豌豆吃,也有煮熟了吃的,那要等豆荚稍老一些,这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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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长,因为割麦的季节眼看到了。所以,我们庄收下的麦子里,掺着些豌豆,推出面来,那面是绿茵茵的,就因为豌豆的缘故。 再来说说我们庄劳动的情景。此情此景证明了我们庄劳动传统的悠久,那就是,我们将劳动这一生存手段审美化,使它同时也成为一种精神的活动。听过大叔们赶牛的号子吗?他们一亮开嗓子,歌就出了喉。那号子听起来自由自在,其实有着章法。否则怎么解释正漫无边际时忽然一个弯子拐回来,戛然而止,或者正高无止境时又低回慢转下来。并且,仔细听去,它是分着起承转合的句式。因为每一次起句都使人抱着期待,兴奋而不安地等着下一句,也就是说有着旋律的趋动性。而当下一句来临的时候,则会觉着正中下怀,正是要等的那一句,这说明它还是有逻辑的,并且切合主题。犁地、耙地、压场、赶车,凡是牛出力的时候,就有这号子在,牛听迷了,人也听迷了。 这是号子的情形,还有放大刀的情形。我们庄割麦用的不是镰刀,而是一种长柄的大刀。在托尔斯泰著名的《安娜·卡列尼娜》里,描写列文割草,用的就是类似的大刀,使用的方法也是相同的。那就是双手平端,刀把抵在肋下,一步一步挥动着前进,腰、背、臂的协调尤为重要。这个巧合暗示了什么呢?是不是暗示了淮河流域畜牧业的历史,或者我们庄曾经与北方骑马民族有过交道?放大刀一律是男劳力出马。除了手持大刀以外,他们还须一个装备,就是一领披风。均是漂白的玻璃纱,三尺的口面,五尺一幅,系在赤裸的肩背上。说是抵挡酷热的阳光,其实更是一种装饰。想想看,骄阳当头,麦浪中间,一字排开一行壮汉,挥着大刀,白披肩随风飘扬,是什么情景。 在收麦子和割黄豆的时节,还有一幅图画,就是燎麦子和燎黄豆。在收割的间歇,人们把麦穗搓散了,掺在麦穰子里,然后划一根火柴,将麦穰子点着,呼的一蓬火,麦子的焦香扑鼻而来。那半生不熟的麦粒儿,咬在嘴里,筋筋的,外面焦,里面却是一包浆。燎豆子就更简单了。只须捡来豆棵子,松松地架一堆,划一根火柴,豆秸和豆荚一燎而尽,埋在灰里的豆粒儿,也是外焦里生,咬起来费点劲。从美学角度来说,燎豆子更为入画,尤其是在下午第二歇的时候。太阳偏西了,成了夕阳,那光带些姜黄色,老熟而宁静。秋天的天又高爽,空气几乎是透明的,几片薄云在夕照里变着颜色。割净的黄豆地里东一片西一片地躺着割倒的深色的豆棵。陡然升起一股烟,因为无风,而笔直地上升,在明净的空气中显得特别清晰,甚至,那飞舞在烟周围的细小的灰烬都历历在目。真像是一幅油画。 我们的庄子,显然是经历了许多年头,遭遇了无数次旱和涝的灾害,不晓得多少次毁坏和建设,最终成了现在这固若金汤的样子。离开三五里地,远远就看见我们庄,参差错落地坐落在高高的台子上,树不多,所以那青砖到顶的房屋便一眼可以看见。 我们庄是坐北朝南,由西向东几排高台。台子下是村道,也叫“街”,还有几条南北的通道,人称巷道,而向南直通南湖的则是大路。在庄子的最南面,面向南湖里,是牛房和场。这是我们庄的公共场所,也是政治中心。开会、记工、商量事,都在这里。有过路的,或者要饭的,也是留宿在这里。腊月下雪的天气里,地里没有活,女人在家,男人便到牛房里拉呱。牛的粪味汗味,夹着烟味,真是又暖和又呛人,很有劲道。那留宿的挤在喂牛人的床上,恰巧又是个拉弦子的,就能在我们庄吃住上几天,直到雪停了,才离开去,重新上了路。牛房前的场,收过麦以后就犁开了大半,种上秫秫。大秫秫就是玉米,小秫秫则是高粱。大小秫秫收下了,就要重新整场,等着割豆子了。我们庄人丁兴旺,地就显得不够用了,必须这么着精打细算,一物几用。 为什么说是固若金汤,主要是指我们庄的台子垒得又高又结实。多少回,水漫了街,家前家后全成了河,可我们的台子纹丝不动。这也得益于我们的土质。这土质极少沙土成分,黏性很强,下雨的时候,村道上特别泥泞,走着走着,脚下便是两大个泥坨子,道理就是这。这样的土质垒起的台子,就特别结实,大水非但泡不散它,反而把它冲击得更严实了。我们的台子是那么高大、挺直、宽长、齐整,人口众多,房屋密密匝匝,有一股鼎盛的气象。 旱的日子我们也不怕,庄里有三口井,东头一口,西头一口,庄子中间一口。西头的井是甜水井,煮稀饭容易烂,和发面面好发,洗衣服最下灰,喝起来特别可口。另两口就一般了。除了井,还有几口大塘,淘粮食、洗菜、喂牛、洗衣服都是在那里。所以我们庄基本上做到了旱涝不怕,安居乐业。在好天气里,收工回庄以后,家家锅屋里升起了炊烟,村道上很悠闲地走着几个担水的,水桶在绳系上哐啷哐啷响着,再有一个中学毕业生横着一管竹笛吹着歌曲,真称得上欣欣向荣。 我们庄的文明还体现在积累的观念上。这庄子的富裕是一根草一粒麦地攒起来的。小孩子会走路就下地采猪草,妇女们走东走西身后都拖个草耙子,耙来一片树叶也塞进锅底下,老人则背个粪箕子,见粪就拾。所以我们庄无论是南湖里的大路,还是庄上的街和巷,都干干净净,少见有一根麦穰子或者一颗屎蛋子,猪草也割得干干净净。也是人多的缘故。下雨下雪不干活的时候,我们庄只吃两顿饭,睡到晌午才起床,天不黑又上了床。 我们庄还掌握有贮藏粮草和各类食物的技能,比如说红芋吧。秋天,红芋一起出来,家家便在门前挖一眼窖,红芋在窖里过一冬,裂了口,流出了浆,俗话叫“发了汗”,便是吃的时候了。大的,切片、晒干、磨面;小的,煮在稀饭里。这是粮食中最难保存的一种,其余,像小麦、黄豆、秫秫,就好办一些。关键是在晒粮食。哪一种日头,哪一种风向,哪一种气温,是适合晒粮食的,我们在心里有一本谱。 草的贮存则在于堆放的技巧。麦穰、豆秸、秫秸,各有各的堆法,原则是,吹不散,淋不透,泡不烂。堆得要结实,又要透气,要封闭,还要通风。同时又要便于拿取,不能抱走一抱,就散了架,而是要坚持到最后一抱。 庄上还盛行着做腌菜的特殊方法。豆子、蒜苗、蒜瓣、萝卜、菜帮、菜梗,什么都能腌,各有各的腌法。凡是吃过这些腌菜,都会感到惊讶,无论经过多长的时间,不计冬夏,这些菜都依然能保持着新鲜,清脆可口。 这一切都证明着我们庄具有饱年不忘饥年的从长计议的思想,储备着历史的经验,是一个成熟的村庄。 和一切文明发展须付出自然代价的例子相同,我们庄对生态的消耗也是够可以的,这从我们庄缺少树一点上便可看见。我们庄的高台大屋显示出宏伟气概的同时,它的自然风光也遭受了损失。我们庄的风景是没什么看头的。田地、村庄都整修得很整齐,离自然的原初越来越远。没有太多的树是个最大的遗憾。南湖大沟边倒有两行榆树,夏天时也还称得上绿意葱茏,就这么一条风景线,似乎于事无补。平心而论,我们庄看上去除富裕而外,终究是有些沉闷的。也是存在决定意识,我们庄的人决不属浪漫派的,他们的美学观念也是文明理性的一种。不是出自天然本性,而是经过培养和社会教育的。要说明这一点的例子举不胜举。 我们庄所公认的美丽女子,是一个年轻媳妇,都叫她小马。我来到我们庄很久也没有看见过她,只到处听见“小马”这名字。她说我们庄的一句话,真叫人伤透了心。她说,我们庄没有一个漂亮的姊妹。所有的姊妹都受了打击。打击不在于这句话本身,而在于美丽的小马说的一定是真理。美丽使她获得评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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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威性。她的丈夫是公社水利站的技工,拿工资的,足够买她的口粮,她就很少下地,人们难得见她一面。 事前,我把小马想象成一个高粱花美人,就是那类健康、结实,大眉大眼,浓油重彩,合乎劳作的人们的人生愿望。我以为我们庄所欣赏推崇的一定是这样的美人。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其实是用我们城里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对乡里人的观念代替了他们。他们对美的要求并不是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纯朴,“纯朴”的观念其实来自我们对乡里人的偏见。是小马教育了我。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小马。那是在大队召集一些不下地的妇女开会的时候。姊妹们从窗户外头指给我看,那就是小马。 小马正低头纳一双鞋底,我看见她乌黑的发顶。是齐耳的短发,在顶上挑了一道圆箍,用夹子夹起一边。这倒没什么,是她的一双袜子首先叫我觉得不同凡响。这是一个雨后阴天,一条村道上的泥泞翻江倒海的。她穿了一双灰色的长筒线袜,套在长裤外,直束到膝盖下。脚穿一双普通的搭襻布鞋。这双长筒袜的穿法直到二十年以后,才成为城市街头的流行。而其时其地,小马已经首先发明,并且穿着得那么自然、妥帖、美观,没有一点怪诞和滑稽。然后我看见了她的脸。这是一张细腻而清秀的脸。纤巧的鹅蛋脸形,五官精致和谐。后来,她站起来,从姊妹们的目光下走出去,我看见了她匀称灵巧的身形和姿态。她不是强壮,可也决不是孱弱,在她的举止之间有一股生动的灵气。说实在,她像一个学生,只有她熟练而快捷地在村道上一滑一滑踩着泥走路的姿势,会使人想到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里妞。她从容不迫的眼光我至今不忘。 我们庄所认为美的基本条件是匀称,人们所说“实称”,决不喜欢胖或者瘦。这匀称的观念使得人们善于综合地看问题,决不会简单地服从某一个局部。大家所推崇的小马就是一个典型。她的一切都是在一个黄金分割点上,没有一点是突出的,甚至还有些平淡,可放在一起,却焕发了异常的光彩。因此,她的美丽就是温和含蓄的,有着余地似的,不是要满溢出来,膨胀开来的趋向,而是往里深入,不断有新感受。而她的匀称含蓄则又是到了夺目的地步,是不容人忽视的。小马确是能够证明我们庄对美的认识水平的。 倘若说,小马的美还是在有形的物质范畴里,那么我再可以举出例子,来表明我们庄对无形的精神范畴的美的领悟。 庄上有个大哥,也对我们庄作过一个评价。他说:我们庄最出色的有两个姊妹,同样一段布,在人家身上是这样,在她俩身上却是那样了。这就是刘平子和小瑛子。这评价也是有见地的。这两个姊妹其实长得都很平常,甚至还有着不容小视的缺点。然而,是她们的气质决定了她们超凡出众。她们俩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敏感”的气质。刘平子和小瑛子是我们庄上最有个性的姊妹,心气很高,思想大胆,有创造力。刘平子有一回给自己做了件斜襟瘦腰的褂子。当她穿着这件村气的褂子,横端着木盆,去塘边洗衣服时,多少姊妹的眼睛,忽地变暗淡了。她的态度是岸然的,好像在说,这样村气的衣服,我就能穿。小瑛子读过几年书,在个性追求方面,比刘平子更自觉。她是会和说好的未来的女婿在县城的分洪闸下约会的,遇见同庄的人问,就说,这是我的朋友。她们俩都有些独立不羁。她们比其他姊妹们对生活更具有热情。这些性质给予她们特殊的风度。人们有时说不好她们,就说她们“洋乎”。这也是一种有含义的定语,它包含了现代、新潮、脱俗等等的概念。 我们庄的这位大哥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在城里读过书,还跟过几年泗州戏班子,是我们庄著名的号子能手。压场的时候,他赶着头盘磙子,在前头一拉开嗓门,后头一溜牛和驴,便都乖乖地踩着拍点。磙子轱辘轱辘转,豆棵和麦秸咔嚓地响,都是为他作伴奏。他的媳妇也是属于“洋乎”一类的,长相虽一般,却有几分学生气。所以大哥是有发言权的,在某种程度上,他领导了我们庄的审美观念,使我们庄对美的认识知识分子化了。美丽的小马是这种认识的化身,刘平子和小瑛子也是。 还有过这么一件事。一个姊妹要出嫁了,其时我正在上海,听到消息就去买了一块衬衣料,准备回去送她。我买的是一段府绸,灰绿色的朝阳格。这段布料遭到我母亲的激烈批评,她一定要我去布店重买一块,认为这样素淡的颜色作为结婚礼是不合适的。照她的意思,乡下人所爱,不是大红就是大绿,为要说服我,她还请来三楼的一个阿婆,她是被认为最懂布料和礼节一类事情的。她也站在我妈妈一边。这两个人真是吵得我耳朵疼。而我到底坚持了下来,没有让步。这段布料很博得了我这姊妹的欢喜。当时她并没说什么,嫁过之后再回门的那日,我们又在一道玩,她低头缝一件新衣服,缝着缝着忽然抬起头,说:你送我的那段布,我要用来做一件小袖子的褂子。“小袖子”,是指衬衫袖口的“克复”。我们庄姊妹所穿的衬衣一般不上“克复”,袖子是笼统到底的。这种“小袖子”的衬衣,往往是标志着城里人的身份,也就是“洋乎”的特征之一。听见她这样来安排我送她的布料,我明白我是做对了。 这些,是不是能说明我们庄理性化的审美观念?像我们庄这么一个人口众多、繁衍昌盛的大庄子,思想接受了长久的教化,他们在文明的道路上走出很远。他们早就摆脱了粗鲁,骨子里都有些诗书之风的。在我们庄上,听不到那些原始旷野的小调和村话,相反,倒是流传着带有文人风格的故事,深受人们欢迎。像大哥一类的知识分子,便是这些故事的传播者。 大哥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秀才,要进京赶考,心里不安,夜里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十分怪诞,不知主凶还是主吉。于是,一早就起身赶去岳母家,因为岳母是个出色的圆梦家。到了岳母家,她老人家却出门去了,正沮丧万般时,走来了小姨子。小姨子说,这些年我一直跟母亲学圆梦,也已经学得个八九不离十了,完全可以试一试。因此,秀才便一五一十地将梦境告诉了她。第一个梦是墙头跑马;第二个梦是大太阳头打伞;第三梦是树上吊棺材;第四个梦,是秀才同小姨子睡觉。然后小姨子就一一圆来。第一个梦是:有去路无回路;第二个梦是:多此一举;第三个梦是:死无葬身之地;第四个梦是:痴心妄想!秀才一听顿感绝望,万念俱灰地就往回走。不料,岳母回来了,问他为何这般苦恼。他将缘由说了,岳母道,你小姨子刚学几天,远不到家,我来替你圆一遍。第一个梦是一趟成功;第二个梦是万无一失;第三个梦,一品高官;第四个梦——大哥说到此,忽发现听众里有不少姊妹在,便戛然而止道,说完了!站起身扬长而去。 这个没头没脑的故事里,第四个梦是最具有民间性的,可就是这一点没说完,留下了个大悬念。 我们庄称这样说故事作“讲古”。大哥就是个善于讲古的人。“讲古”这个说法也体现了正统的观念,表示追溯历史的意思,尽管到后来,所讲的事情并不一定发生在古代。除了“讲古”,我们庄还有一项人们热衷的娱乐,就是听弦子。弦子唱的是泗州戏,曲调相当单调,只有四句头,颠来倒去地唱,多是唱的些朝野故事、纲常道理。在我下乡的那年头,也就是七十年代初,老戏都被禁止了,一些旧时的草台班也都逐渐取消,县剧团改成了歌舞团,偶尔演一两出新编的现代泗州小戏。我们庄便只能在缅怀中享受着泗州戏的美妙。 有一回,冬季宣传队活动,我将庄上一个劳模董大妈的事迹写成唱词,请来大哥演唱。唱时,场上里三圈外三圈地挤满了人。弦子一响,大哥板子一打,头一句就得了个满堂彩。人们陡然兴奋起来,亮着眼睛,紧盯着大哥。大哥也会卖关子,这起首一句高亢得不得了,久久也不下来,真是激动人心。可是两段一唱,人们的情绪就低落下来。这些无根无基的新词使得他们兴味索然,人们开始抽板凳退场。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尖,一看这阵势,也不管唱完没唱完,赶紧就收起结尾,板子一打,又完了。所以,如果没有那些老戏文,光是这四句头调子,任你有多好的嗓门,也是吸引不住人。 就这样,我们庄的娱乐,也是在于人常道理方面的说教。那些新歌新曲,因没有渊源,又没有世故,因此便说服不了他们,无法取得信赖和赏识。这也使得我们庄的风气过于整肃,不免显得乏味和枯燥了。但是,我们庄的魅力是在于智慧,他们深谙世道人心,且藏而不露,很会守拙,真有些大智若愚的意思。 只要了解我们庄的语言方式就可体验到深刻与广泛的涵养。有一些字和词是姊妹们决不能说,也决不能当着姊妹们说的。例如,“干”。姊妹们决不可说“干活”,而只说“做活”。再比如,“揍”,还有“高兴”也是禁语。倘若在姊妹跟前说了这些字,便是极大的冒犯,会引起纠纷。原因到底何在,至今也很模糊。隐约觉得这些字,尤其是“干”和“揍”,是与性的侵犯有关,好比那个最通俗的字,“操”。但“高兴”的犯忌在哪里,就不懂了。在我们庄,便会发现现代汉语的字典是太有限了,有多少字典以外的字词及意义在这里通行。我们庄的语言状况真是太复杂了。还有一个“杀”字,也是犯忌之首,那是连男人与男人之间也不可胡说的,是表示着极度轻蔑和侮辱的。我亲眼看见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复员军人,共产党员,就为了这个字打起来了。 由此,我们庄一旦要骂起人来,便是曲折的了。比如,不是骂“婊子养的”,而是骂“婊孙”;不是骂“龟儿子”,而是“龟孙”。隔了一代,便温和了些似的。还有,倘若要占姊妹家便宜,指东道西地说一声“乖乖”,也是有快意的。这“乖乖”两字是有着亲狎和占有的含义,带些明清唱本的风格。做姊妹的也是要提防这个词的。“无聊”也是个大贬词,关系到男女风化方面,不可轻易乱说,说人无聊就等于说人不规矩。这个现代形容词怎么会演化出这么一个含义也叫人费解。我们庄语言上的禁忌反映出道德的规范,也体现了我们庄在语言方面的精深程度。 如同喜欢听“古”和“弦子”一样,我们庄还很乐于领会语言的趣味。一些说话机智的人,在我们庄享有盛誉,人们给他们起着含有嘲讽和钦羡的绰号,比如有一个“常有理”,有一个“点子”,还有一个“铁嘴”。“常有理”在哪里做活,哪里的活就要耽误。比如锄地,说的人扎了锄子说,听的人扎了锄子听,都把锄地这回事给忘了。为这,生产队还扣了“常有理”的工分。“铁嘴”是个姊妹,她身为未出阁的姑娘,却敢于迎战那些最大胆放肆的男人,非但伤不了自己,还能四处出击。在我们庄这样颇受钳制的语言环境,就好像一个语言的雷区之中,能这样自如进退,且立于不败之地,不仅是深得要领,还必须有超人的才华。很多人都愿意同她说话,是为较量,也为领教,败下阵来也心甘情愿。前面所举大哥讲的那个“古”,其实也是语言的游戏。 语言上的规矩是这样,做人行事上也有着不成文的立法。这些讲究初看觉得没道理,细想过后,却发现其间的深明洞察。比如,我们庄从来不把闺女嫁在本庄,甚至邻近的村庄。曾经有过一个迎春,和本庄的青年小牛相好,遭到大人们的强烈反对。理由只有一条,小牛是本庄人。作为男方的小牛家倒不在乎,当后来迎春被其父母打急了,一气之下跑进小牛家时,小牛妈在众目睽睽之下,兴兴冲冲地去街上买被面、瓷盆,张罗着办喜事。迎春家可是窘得连门都不敢出。不久以后,这桩婚事的弊端便显示了出来。先是传出小牛揍迎春的消息,接着,迎春就叫小牛追打到村道上来了,再接着,迎春被小牛撵回了娘家。这娘家的门,你说是开好,还是不开好?小牛家是没什么,迎春家却伤了面子。其实,媳妇被男人拖着头发家前家后打,哪天都有,可人家媳妇的娘家远啊,招不来耻笑。迎春怀孕也使迎春家难堪,为了回避这事实,他们甚至不到一个塘边洗衣服。这事实是不是有些意味着闺女在自家鼻子底下受人欺负了?这规矩里的道理是有些叫人感动的地方。它极力维护着一个家庭的尊严脸面,既是有着可怜,又有着做人的威风。 礼节也是严明的。 喜事要请,丧事则奔。就是说,结婚酒,要请了才能去喝,丧宴,却要主动前往,丧家是不请的。这规矩也是极通人情,有着做人的识相与同情。邻家院里的枣熟了,偷吃是要挨骂,可在集上遇到那家来卖枣,死活也要塞给一捧,不要也得要。情和理是分开来说的,不可混为一谈。友邻之间,不往来不可以,往来太热络也觉不必要。我们庄有个蚌埠下放青年,叫小任,离开之后一个劲给房东写信,往返两趟,第三趟房东便在信中写,你在城里很忙,要照顾父母,又要工作,你的心情我们都知道,就不必太破费邮票钱了。这才煞住了小任的热情。 我们庄就是这样严肃,古板,守规矩。必须细心地去了解,才可了解到这一切之下的深刻的人性。这人性为了合理的生存,不断地进行着修正,付出了自由的代价,却是真心向善的。它不是富有诗情的,可在它的沉闷之中包含着理性。 能使人们真心感受到我们庄的人性的,莫过于我们的姊妹们了。由于她们的青春和纯洁,她们是我们庄人性的最自由和最美丽的表达。她们给风光枯乏的我们庄增添了一股妩媚的生气,无论是她们的悲哀还是快乐,甘心牺牲还是追求幸福。由于她们最终都要离开我们庄,到陌生的村庄做媳妇去,她们就将短暂的花一般的少女时代留在了我们庄。这是我们庄的光辉,它照耀了我们庄平淡严谨的岁月。而我们庄也以悉心的关爱护卫着她们,这同样是以严格和规矩来表达的。她们的羞怯、自爱、克己、友爱,真是我们庄人性的最好方面。当一个小丫头忽然间黑了头发,红了脸颊,长成了个真正的大姊妹的时候,她眼睛里几乎是闪烁着庄严的光芒,一个最好的时刻拉开了帷幕。 开春的时候,即使是沉闷如我们庄,也有了一派脉脉的情味。大沟的水涨满了,榆树长叶了,湖里的麦子青了,太阳也明媚了。大自然的力量总是无所不至、无所不及,它总是世界的第一主宰。 我们庄,称没出阁的姑娘为姊妹。 姊妹们往往以“侠”为小名,比如“根侠子”“兰侠子”。有时候,并不仅仅作为小名,孙家的姊妹就叫做孙侠子,刘家的则为刘侠子。这个“侠”字里没有一点有关女性人称的解释,我猜想它实是来自“伢”。这个字在某些苏北地区被叫做“侠”的音。关于我们庄的语言情况方才已经说了不少,许多发音找不到字和来源。我宁可以为是“霞”,可所有会写字的姊妹都认定是“侠”。姊妹们的年龄通常是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之前还是孩子,称不上姊妹,之后,便是婆婆家的人了。这日子是短暂的,因是短暂,人们似乎便容忍她们可以任性一下。做父母的让她多扯一件褂子,多做一双鞋,由着她烧水洗头洗澡。媳妇们也得听她们几句厉害话,受她们抢白,有时被欺负急了,就会说一句,过年你婆家要了你,让你小姑子急你!听了这话,便像叫人抓了短处,矮了几分,再要争辩也争辩不过了。也有哭着回家的。 做姊妹的日子就是这么宝贵,都有些纵情肆意的。姊妹们总是成群打伙地出工,回家,走在去南湖的大路上,老远就听见她们的笑声。旁人走过她们的身边,都怀着些敬畏似的,留着一点儿距离,生怕惹着她们,或者被她们惹着。在地头上,她们也总是扎一堆,很神圣地坐着。在她们近处说什么都得留着神,不敢吐犯忌的字。尤其是那些已经说好婆家的姊妹,更须要小心翼翼的。荒年出门要饭,说好婆家的姊妹是断断不让去的,尽管我们庄并不鄙夷要饭的生涯,可到底是谈不上什么光彩的。全家人再是破衣烂衫,收过秋后还是要给姊妹扯新衣。姊妹们就是受着这样的呵护,一步一步走近出阁的那天。 出阁的那天,我们庄决不称出阁的姊妹为“新娘子”,这称呼视作对姊妹及全家的轻慢。此规矩带着些凄婉的意思,似乎是,它要把姊妹的纯洁和童贞挽留到最后一刻,有些“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心情。而一旦等到我们庄娶媳妇时,那气氛便热闹喜庆多了,满庄都是“新娘子”“新娘子”的大喝小吆,大有得意之感。 在这悉心悉意的呵护之下,我们庄的姊妹便培养了温良和善的性情,她们看人看事都看到好的一面,再以好的一面去对待。她们柔和地看待她们艰辛的生存环境,在这种艰辛的磨压中,产生了天性最好的果实——同情心。她们称得上是仁厚的,而且善解人意,总是给人面子。她们自然也有些小心眼儿,闹些小脾气,可大局总是照顾的。说起来都是小事,可从小事也能看出道理。 收过秋,听说我要回上海,老父亲带着闺女来找我,说,孩子苦了一年,请小王垫上钱到上海捎件东西,然后让那姊妹自己说,要什么。姊妹红着脸,按捺着满心欢喜,看着天,又垂下眼睛看着地,停了好半天,脸上的红渐渐褪了,重又平静下来,回答说,不要什么。她是知道家里的难处,四个哥哥都结婚分家过了,只剩下她和又老又病的父母,年年透支。她那老父亲说是让我垫钱,什么时候能还却是不知道的。任她父亲和我怎么问她,她总是说不要什么。最后,老人叹息着带她又转了回去。 下雪天,大队宣传队排练节目,每到中午,住东边的小瑛子懒得回家吃饭,我就从我带饭的孙侠子家捎馍给她吃。一次两次没话,第三次孙侠子妈就不高兴了,说,她这么老不回家吃也不是长法,家家的粮都紧得很,要熬到收麦子呢!她这一说,我便难办了,因小瑛子还在等着我的馍吃。全家人吃好饭散开,孙侠子却偷偷塞了块馍给我,她看着我的目光有些怜悯的意思,是晓得我下不来台了,与我解围。我知道她向来对小瑛子不怎么的,小瑛子读过中学,自视很高,对姊妹们总有几分居高临下。我也知道我与小瑛子接近,她内心也是不快的,有着几分忌意。可她依然体谅我的处境,让我对小瑛子有了交代。 冬季的时候,粮食最吃紧。从秋到春,整半年地里不长东西,只能坐吃。挖沟的日子,孙侠子说,做这个活,有小麦面馍和芋头稀饭就行。而此时,家家吃的是返销粮配给的芋干面和豆饼。这些日子,人们在一起谈的就是吃,吃什么和怎么吃。大志子新说了婆家,那男孩子又瘦又矮,家里是老大,底下有一嘟噜弟妹,可却是个富户。大志子悄悄告诉我,就这时候,他们家还有三袋面呢!家家商议着出门要饭的事。公社下来文,不让要饭,在家搞生产自救。人们就偷偷地走,雪地上留下一串串的脚印。 这是我们庄最消沉的时候,黯然神伤。天又多是阴天,刮着大风。人们把脚插在毛窝里取暖,拖着毛窝在村道上慢慢地走,见有谁家开了门便攀上台子去串门。家家都起得晚,有时能睡一天,一天的烟囱不冒烟,就这样,人们见面还是问:吃过了吗? 那一年冬季,我等招工直等到绝望,大雪已经遮盖了道路。孙侠子和大志子两个,替我扛着行李送我进城搭船。她们脚上只穿着单鞋,却为我在前边蹚路。尤其是坝子上的二里地,是她们牵着我的手走过的。最后她们把我送到了城边上,看得见分洪闸了,我们分了手。这时候大雪纷飞,满天阴霾,她们头上肩上都盖了雪,鞋也湿了,可是她们脸上并没有愁苦的神色,反是因为送我离开而感到欣慰和欢喜。我头也不回地向分洪闸走去,将这个饥馑、寒冷、寂寞的冬季抛在了身后,也将姊妹们抛在了身后,留下她们,耐心地等待开春的日子。 她们平静和沉着的目光,足以应对各种好和不好的日子。她们心里怀着热情,还有诚恳,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她们的青春,虽然是平凡的岁月,却也没有一点荒废的。她们的青春给我们这个略显沉闷的村庄,带来了活泼的生机。 孙侠子家应允她做一件蒙袄褂子,她为这褂子盘算了多么久啊!她也是个有个性的姊妹,不甘从俗。于是她要选择一块独一无二的花布。这话说时容易做时难。集上和城里的布店,花色极其有限,统共不过三五种。所以,我们所见到的姊妹,穿着的大体都差不离,要想独树一帜几乎不可能。最后,孙侠子选择了一种通常做夏天衬衣的薄削的人造棉,白底黑花。由于这布料棉软的质地,蒙在袄上就显得有些拖沓,袖子也好像长短不一,时时会抻出一截,再要挽上去。它显然是不适于做蒙袄的褂子,还不够暖和。但它确实与众不同,在大冷的天气里,这样素淡的白底黑花,给人以清冽寒冷的印象,十分触目。它的触目还含有着一股全力以赴的耿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小瑛子也做过一件别出心裁的大衣,是用毛蓝布做面,效果并不成功,毛蓝布显得太艳,有些乡气,也不如卡其布挺括,怎么看都不舒服,可是却达到了独特的目的。她们的不甚协调的衣服,给我们庄增添了色彩,使它稍稍缓和了整肃的表情,变得年轻和个性了一些。 姊妹们还会用麦秸编戒指,刘平子最是能手。她应当说是有虚荣心的姊妹,生性略有些轻浮,心眼也活络。这样的姊妹最是招人议论的。她的头脑比较复杂,也似乎天生就懂一点男人的心思。她是稍稍违背了我们庄的宗旨,旁门左道了些的,可她身上却有着一股妩媚的力量,活泼泼的特别吸引人。她的嘴甜得像蜜罐子,你可以说她虚假,可你也可以说她艺术。你听她是怎么恭维我的:把你的小辫借给我,把你的毛乎眼借给我,把你的高鼻梁借给我,我到街上拍张相片就还你!她用麦秸替自己十个手指都编上戒指,两个手腕也编了手镯,太阳明晃晃一照,披金挂银的意思。她扛锄子,就把小手绢系在锄柄上,显得格外的俏。到了地里,小手绢便系到了手脖上,也很俏。她裁衣服总是特地裁出腰,裤腿裁得齐脚脖,瘦瘦的,显出小腿肚。她的鞋样也不一般,比别人的都秀气。她又是引人侧目,又是招人。这样的出格也是需要勇气的。 宗明子是中学毕业生,她的父亲是公社主任,母亲是我们庄的妇女主任。这一切决定了她与我们庄姊妹不一路。她的气质、思想、生活习惯,以及未来的命运,似乎都更接近于城市的知识青年。比如,她十八岁也没有说婆家,人们却以为自然,并不前去游说。而事实上,她不久也就由大队推荐,上了大学。可是,再怎么不同,某时某刻,她还是流露出我们庄姊妹的情感本质,使你发现,她终究是姊妹们中的一个。比如那次小猪的不幸事故。 那时,她在大队合作医疗工作。有一次,家里一头小猪得了病,她就取了支青霉素回来给小猪打。这小猪是这一窝里她最喜欢的,特别能吃食,特别肯上膘。一有人来买小猪,她就在事前将这一头撵进房间,插上门,不让人挑走。特别细心地侍弄它。然而,这一支青霉素一针推下,小猪却一命呜呼,再也唤不回了。不用多说,肯定是青霉素过敏,明白也晚了,事情已经发生。宗明子她一个转身回到屋里,抓了条毛巾就掩住了脸。就是这情景叫我觉得宗明子再有特权,也是我们庄的姊妹。 因为她有着特权,还因为她受过教育,见过世面,她的性格便更加自由和放任,敢于表现。可以说,她将姊妹们的特性,进一步发挥得淋漓尽致,鲜明强烈。一些压抑着的东西被她大胆地推到眼前。最夺目的景象是在她曾祖母的丧事上。由于她父亲的关系,来奔老太太丧的特别多,从早到晚,村道上不断有干部模样骑着自行车的人来到,或者携着花圈,或者带着挽幛,人们所叫帐子的,其实就是一幅幅的布料。在当夜搭起的丧棚底下,转眼间挂起无数幅帐子,层层叠叠,桃红柳绿的,一改丧事的阴惨之气。我很惊异地看见,宗明子有一日饶有兴趣地站在丧棚下欣赏帐子,同时划算着她准备要下哪几幅帐子,做些什么式样的衣服。这景象有些不妥的地方,却还有些可爱的地方。它既是天真的,又含着些哲学似的,我们庄的达观就在这里。 姊妹们最希望有人称她们大名。她们再不识字,自己的大名却都会写。这名字于她们几乎没什么用处,都叫她们小名,甚至不知道她们的正式名字。等到了婆家,那里的人们暂时会以姓来称她们,比如我们庄叫“小马”一样。过了一年,有了孩子,就是“某某他妈”了。那个大名有什么意义呢?照我们这些城市来的人看,她们的大名难免是俗套的,而小名却颇具特色。比如“小勉子”“小坠子”“小辫子”,有着民俗的色彩,所以热衷于叫她们小名。这就使她们失望和不满,她们寄希望于我们这些外来人,使用她们的大名,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在她们眼里,她们的大名是代表着一个更广大更庄严的社会,是在她们所生活的村庄以外的。 姊妹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那个只有两条交错街道的县城,对于她们几乎称得上伟大。商店里的女营业员,是她们认为天仙般的人物,她们啧叹地说,女营业员为什么会这样好看?听她们描述县城,可真是一个繁华闹市。街边卖水的,瓶子里装着绿色的水、粉红色的水;集上卖鲜果的,筐头里是青的瓜、血紫的杏;大油锅沸着,黄灿灿一锅麻花子、油果子;凉粉雪白雪白的,添上醋、蒜、辣子、香油,喝了还想喝。肉店里的肉,案上案下,挂得满满的。百货店就更不用说了,衣帽、鞋袜、布料、毛线、锅、碗、瓢、勺,最有趣的是毛娃娃乘的手推车,什么脑子给动出来的!打铁铺的铁锤敲打声叮当响,窑厂的大烟囱呼隆地冒烟,酒厂的酒糟铺得满街。多么富庶热闹的地方啊!还有靠码头的轮船。 她们没有乘过轮船,轮船对她们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她们隔着街,听到蚌埠开来的船鸣了汽笛。 她们见都没见过火车。 外面的世界对于她们遥不可及。庄东头有个哑巴,据说是当年跑反,也就是逃日本兵,跟大人跑散了,流落在了庄上。她们说99lib.,哑巴是从上海来的。外面的世界就更神秘了。 她们羡慕她们当兵的兄弟,可以去到那么远的地方:金华、云南、天津,甚至有一个到过越南。援越兵回来说,越南的姊妹比中国姊妹普遍漂亮得多,这也很神秘。 事实上,她们大多只能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但这种宿命并不能消除她们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她们特别热心了解她们也许永远不能企及的地方。有外来的人,到我们庄,她们就跑去看。因为羞涩,她们并不说话,甚至也不抬眼,只埋头于她们手上的活计。可耳朵都是竖起的,一个字漏不过去。她们既羡慕外来的人,又怜惜他们,因他们离家远走他乡。离家的人在她们眼里是可怜的人,就像我们,还有她们在外当兵的兄弟。凡是外乡人,在我们庄都会受到厚待。姊妹们对我就是这样。所以,她们虽然走不远,可其实最了解世界的大和茫然。也因此,她们对信件就怀了一种崇拜感,乡邮员来到总会引起关注。谁家有信来,转眼间信上的内容就传遍了。她们特别喜欢听读信,是谁的信无关紧要,这些词句走过许多路途,就使她们觉得不平常。 那年我为招工,东跑西颠,差点儿把命豁出去。招工截止前最后一天,我从公社跑到县城,再从县城跑到公社,最终也没得到任何结果。时值下班,公社的人都跑完了,只剩一个干事,也并不管招工和知青的事,我绝望地哭了起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望了望窗外的收割净的黄豆地,没有安慰我,也没有教育我,他只说,庄子里,有很多姊妹在生活和劳动。这话里有什么伤了我,也打动了我,我哭得更伤心了。我一边哭一边回我们庄,心里有一股悲悯的感觉,非常哀恸。 我们庄是我从不回首的村庄,我对它谈不上一点喜欢。它远离都市,又远非自然,它世故的表情隔离着我的心。像它这样走过漫长历史的村庄,于人于事都有着深思熟虑,内外分明,利弊也分明。它决称不上淳厚质朴,它甚至对我这一个孤独的外乡人,要紧关头也使了心计。可是我挑不出姊妹们一点错处,我真是挑不出姊妹们一点错处。任何时候,哪怕我咬着牙,赌咒发誓地要离开我们庄的当儿,一想起她们,心就陡地酸楚起来,她们一点都不能叫人生怨,她们是多么多么地叫人心疼。 因为没有钱买肥皂,她们用草木灰滤了水洗头发,耐心地捋着头发,将它捋得又黑又滑。她们将自己锁在屋里,缝着贴身的内衣,决不能让人看见。她们把秫秸撕去皮,嚼里头的芯子,吸吮甜水儿…… 老婆婆家是每个姊妹的大事情,带有前途的性质,却也是姊妹们最奈何不得的事情。有一个例子最能说明问题,那就是大志子。 这一日,她的表嫂,我们庄的一个媳妇,把她叫到家后,与她说,娘家庄上有个男孩不错,家里也不错,问她愿意不愿意。大志子一听就不高兴了,说道,表嫂,你怎么了,这事你该和我大我妈去说,怎么来和我说呢?她的话叫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她母亲薛姨妈向她征求与宝玉定亲的意见,她也说,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两个人的话如出一辙,商量过似的。薛宝钗是书上读来的道理,大志子呢?是我们庄做下的规矩。她的脾性也很温柔,对自己的婚事充耳不闻,任她大和妈,还有表嫂的一手安排。后来,这门亲还真说成了,开春的日子,家里还有三口袋粮食的,说的就是他。 从大志子的话里可看出姊妹们在老婆婆家事情上的处境,她们别说发言,连听的份都没有。倒不是她们软弱,而是她们尊贵,守着女儿家的身份。可是,你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吗? 孙侠子早就说下了老婆婆家,她大她妈是我们庄最有计算最会安排的大人之一。她们家的日子也过得好,有稠有稀,有忙有闲。我在她家带饭,吃上头没受一些委屈。她大是我们庄最懂农活的之一,虽然不是大姓,也不是干部,但是凭他活计上的能耐,可说是进入了我们庄的决策阶层,属智囊团性质的。南湖里,春天的麦子,秋天的黄豆,还有夏天涝时的水,都是要他前去观察形势的。他背着手,走向南湖的时候,我们庄就有些敛声屏息的。他就是说话结巴,可也不要紧,孙侠子妈会说呀!孙侠子妈是我们庄所形容为“神”的那类妇女,说起话来,绘声绘色,特别生动有趣,说话还会占道理。有一回,孙侠子小兄弟在外头惹人家小学里的学生,被撵着逃回家,他妈一步出去,对着那大孩子说,你是学生,他是社员,你同他一样吗?说得人家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跑了。就为了她会说,男人们聊天时,她也参加,还跟着吸烟袋。她嘴唇薄薄的,嗓音嘎嘎的,笑起来也是嘎嘎的。 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最好,什么事情都有步骤,一步步地来。给孙侠子说老婆婆家也是不早不晚,正是时候。那个青年我见过,真是很不错,个头高高,肩膀宽宽,窄长脸,高鼻梁,还非常老实。这天上午,他突然地来到孙侠子家,等孙侠子中午收工回去,他已经把要说的事全说过了。下午时,地里就都知道,孙侠子老婆婆家要接人了。他家九岁的妹妹得伤寒病死了,死时还不够落土,只能用凉席卷了扔冈上,让野狗吃,他妈早也哭晚也哭,想过闺女就想媳妇,所以就要孙侠子过门了。 后来,孙侠子告诉我,这天晌午,她大出去看地,他妈在锅屋烧锅,她在堂屋搓衣服,他就同她说话了。说些什么呢?都是些大白话,值不得一记。可对孙侠子来说,这破题第一遭的说话却不那么简单,她没有对旁的姊妹说,只告诉了我,因为像我这一个城里人,在她看来是能够理解这一些的。 还有就是,孙侠子妈对接人这一点没有松口,说要等孙侠子大兄弟当兵回来,才能谈这个事。其实也是托辞,为的让老婆婆家多跑几趟腿,媳妇来之不易才晓得珍惜。过门那一天,当嫁的姊妹都要哭,也是这个道理。当然,也有说这哭是哭嫁妆的。 嫁妆是姊妹们最后一趟向家里要东西,最后几身娘家衣,也是姊妹们不能过问,却系着她们在婆婆家的尊卑荣辱,也决定了未来家庭的财富基础。哭的也是,这嫁妆一挑上路,名声就出去了。 嫁妆通常有小三件、小五件、大五件几等。小三件是基本不可少的:一个大床,一个案板,一个箱子;小五件再添一个条凳、一个三屉桌;大五件则是三屉桌加个柜子。在这一切之上,还有大七件的。可我在我们庄的那个年头,大五件都难得看到,更别说大七件,最常见的是小三件,小五件就已经挣足了面子。小三件其实是一个家庭必不可少的三样东西,睡觉,吃饭,装东西,都有了。这些家具全都油成大红色。那种红颜料,油的时候又亮又鲜,特别的抢眼。干了之后就暗了,有些像旧的,还有些糙,颜色不很纯。看着不由心里灰灰的,高兴不起来似的。箱子里的衣服通常是十件,十件里棉的算两件,一里加一面,其中必要有一件灯芯绒,我们庄叫灯草绒的,还有够织一件毛衣的斤半毛线。这就是我们庄嫁妆的情况,算得上是一笔财富。可是,从此后,就得靠自己了。照姊妹们的话说,十年里,别想向老婆婆要衣服。所以,说是哭嫁妆,其实是哭将来的日子。 将来的日子,想想也发怵的,陌生的村庄,陌生的人,陌生的家,连自己也是陌生的,从此后的几十年,都得过在那个陌生里。庄上的媳妇们都是过来人,都是样子,有哪个是叫人羡慕的。可是不嫁行吗?二十岁说不上老婆婆家,脸上不好露出来,心里的事就难说了。娘家终不是自己的家,说上了婆家才算吃上了定心丸。要从这角度说,哭嫁的悲苦又有些佯装的意思。我们庄就娶过一个不哭的媳妇,就是小瑛子她嫂子。她哥哥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会吹笛子。前边说的,小瑛子穿的标新立异的毛蓝大衣,他们兄妹一人一件。娶他媳妇那一日,天刚下过雨,一地的泥,怕脏了新娘子的新鞋,是新郎背着进屋的。伏在她男人背上,她便笑了。这一笑,几乎是石破天惊的意思,大家都傻了眼,不知所措了。可这媳妇实在漂亮,比小马又是另一种,黑红的瓜子脸、长睫毛、红嘴唇,于是大家都原谅了她的出格。 不过,也有真哭,真不愿嫁的,那就是薛宝钗式的大志子。那一日,我不在庄,在上海,买灰绿朝阳格布料,就是送的她。大志子怎么都不肯出门,直挨到天傍黑。她把一庄媳妇姊妹的眼泪都哭下来了,庄上到处呜呜咽咽的,走哪里听哪里哭。后来,就从大志子老婆婆家庄上传来话,说大志子犯了病,什么病?精神病。做着针线,就会一伸胳膊,哈哈笑一声,然后再接着做针线。为什么犯病?因为大志子特别烦那孩子,就是她女婿。她不能看他,一看就烦。他家吃饭,大志子挨个给盛稀饭,盛过最末一个,头一个盛的碗又空了,再从头轮一遍,怎么也盛不到自己碗里。等大志子回门,我注意看她,见她并没有一伸胳膊,哈哈笑一声。她脸色还平静,身上穿了新衣服,本来就是闷性子,不爱说话。要非说有什么改变不可,就是如今她说话不看人,看着手里的针线活,一句一句地说。我始终没同她对上眼睛,更不知她心里头的事了。她是我在我们庄的时间里,与我同出同进的姊妹之一,她经常温和地劝诫我许多道理,待我宛如姐姐。我总觉得她说出来的不及她心里头的一百分之一,什么都藏在肚里,后来,连眼光都不流露了。虽然从未见到,可是一要想起人们说的,她一伸胳膊,哈哈笑一声的情景,心就不由得一痛,那景象好像就在眼前。 我们庄,至我离开还未说好婆家的有一个,就是前头说过的铁嘴。 铁嘴还有个弟弟,叫广平子。姐弟俩都是我们庄上最俊俏的人材,可铁嘴没说上婆家,广平子没说上媳妇,原因是,他们家的成分是富农。他们早死了大,跟了寡母生活。他们的母亲也是高身个,瓜子脸、黑眼睛、头发光滑地梳向脑后,紧紧地窝个纂。这女人话不多,却有见识,两个儿女调教得很出色。广平子读书一直读到初中毕业,铁嘴呢,练了一身好活计。男人能做什么,铁嘴也能做什么。前边说过的放大刀,方圆几百里,就一个女的行,铁嘴。远远望过去,一排白披风中间,那个花褂子,就是她。她步子和男劳力们一样大,刀扶得一样平,割下的麦子,一样刷刷地倒地,留下贴了地的麦茬。这样俊俏、能干又会说的姊妹,全是让成分耽误了。那年头,这样的事情多的是。我们庄有个大队委,在不怎么讲成分的时节娶了个富农家的女儿,到了这时节,入党入不进,提干提不上,天天在屋里打媳妇,要离婚。 早几年,确实不太在意成分的事,广平子也神气过。十二三岁时,在小学校的宣传队里,就有女同学想和他好。这女同学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庄姊妹中的尖子,小瑛子。一个下雨的天,广平子把棉袄借给小瑛子披。雨过天晴,小瑛子去还棉袄时,对他说,咱俩长大了,在一起过日子好不好?这时的广平子,一是小,二是傲慢,没把这话放心上。岁月荏苒,转眼到这年头,都长大成了人,广平子却说不上媳妇了。一年冬天,男劳力在庄东北处挖大沟,歇歇时,广平子去庄东头找水喝,找到小瑛子家。只小瑛子一个人在,不知怎么,又说起了往事。小瑛子已是有婆家的人了,对广平子却还是有着些眷恋。她说,那阵子,你家成分高,我们攀不上。广平子能说什么呢?谁让他错过历史的契机,抱头而归罢了。 这是广平子的罗曼史。铁嘴没读过书,一日一日在地头上过,安安静静地守着本分,年纪越来越往二十上靠。庄上热心的人也帮着说过几回,却都没说成,广平子也一样。男孩子到底好些,脸皮厚,嘴头子上可以过过瘾,也不怕玩笑。姊妹就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她不能跟人说,人也不能跟她说,再是没归宿,行动上也不能露半点浮躁。 井沿上的小勉,心气最高。她的女婿不是一般人,是个军官,隔年又提了营级。是我们庄姊妹里,拔了尖的亲事。那男孩子是邻庄人,初中毕业就当兵走了。等他提营级的消息传开,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回想着他当年的轶事。采猪草时怎么怎么,担水时怎么怎么,上街卖枣时再怎么怎么。可是,没等那欢喜劲过去,坏消息又来了,那孩子要退婚。 这年,小勉子已过了二十,等他等了几年,结果却是退婚,怎么也说不过去啊!一天,收工之后,天傍晚了,小勉跟了她妈,还有那说媒的大娘,一同去邻庄了。她们一行三人走在高高的反上,落日的余晖映着她们的身影,在高大的天穹底下,她们的身影显得茫然而忧郁。 之后不久,小勉就开始学认字了,课本是《毛主席语录》,是那年头人手一册的书籍。这就是小勉子和其他姊妹不同的地方,她对自己的命运最有主动性,抱着积极进取的态度。并且,也敢冲破禁忌,比如当嫁的年龄不嫁,再比如,在男方要求退婚时毅然上门去。她的勇敢和刘平子、小瑛子的勇敢不同,后者是在一些小事情上,穿件别人不敢穿的衣服,说句别人不会说的话,那是叫作出格。而小勉子,则是在关系到自身前途的大事上,这就需要主见还有决心了。 小勉的家,在源远流长的我们庄,是单门独户的外来人。他们住在我们庄台子底下的井沿,两间土坯屋。这样的家庭,是没什么老本可吃,日子的好和坏,全凭自己的争取。所以,他们的家虽然贫困,没家底,可却有一股奋发向上的气氛。小屋收拾得特别干净,孩子身上的补丁整整齐齐,长得也都健康端正,大人是克勤克俭的好社员,小孩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渐渐地,他们在我们庄,也取得了不容小视的地位。比如,学大寨工作组驻我们庄工作,派去给工作组做饭的,就是小勉她妈;家在我们庄的公社主任,争取来十几个招农村工的名额,其中一个也给了小勉她兄弟;再有,小勉她能说到这样一门好亲事,和她家的好名声不无关系。在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特别懂得掌握自己命运,肯付代价,也最少偏见,思想开放,头脑聪敏。 小勉的聪敏和小瑛子、刘平子也不同,她更深刻,也更理性。在表面上,她与姊妹们没什么不同,并不标新立异,也不作惊人之举,她本分、安定、稳重、老实,愿望却要高出一截。这是因为她比人长几岁年纪,也因为环境所致,还因为天性的优异。她没有读过书,可是比许多学生看事情看得清,有判断力,有主意,遇事不慌。尽管她从不言语,可我觉得她内心里,对那提营级的青年,是有一定把握的。这把握其实很不简单,因为事情很明白,显见得是力量悬殊的对比。她能够沉着应战,是需有强大健全的心智作实力。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她的努力和争取,全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比较起来,刘平子和小瑛子就要浮浅一些,也更感性一些,但她们同样是热情和积极,并且全力以赴。但在事情的终局,她们究竟没有跳出我们庄姊妹的窠臼,与小勉子有天壤之别,由于她们是格外奔放和活跃的一类姊妹,婚后的生活于她们也许更加困难。她们那种生气勃勃的样子,不论怎么说,都是具有着极大的美感,令人难以忘怀。 这一年,小辫子也有了老婆婆家。 小辫子从小死了大和妈,和小妹妹跟了哥嫂过。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哥哥一个整劳力,养活两个妹妹,两个孩子。大冬天,他家的床上,铺的还都是凉席子。小辫子从来没穿过新衣服,补丁摞补丁。她妹妹更别提了,穿着哥嫂的旧衣服,直拖到腿弯。人家姊妹都做针线,小辫子没甚针线可做,还是背着个粪箕子采草,再加个子小,看上去更是个孩子。可她照旧一天一天显了出来,红红的脸颊,黑黑的头发,要紧时有几下刀子嘴,小心眼儿还特别多。有一日,孙侠子妈说,她要给小辫子找个好女婿。这女婿是谁呢?是她表姐妹的孩子,孙侠子该叫姨弟的,是个学生,还在读书。孙侠子妈说做就做,不过几天,这男孩就跟了他姐姐来走亲戚了。 这姐弟俩一看便知道是人才。姐姐说话做事很不同一般,大方、老练,像是见过世面的。一问果然是妇女干部,经常去县、地区开会学习。弟弟却嫩得多了,身个细细的,像棵小杨树苗,脸颊格外白净俊秀,斯文极了。吃饭的时候,孙侠子的妹妹兰侠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突然间伸手抚摸了一下那男孩的手背,惊叹说,我姨哥的手多么细糯啊! 大家都说,小辫子交了好运,从小受苦的孩子,现在有了个好女婿。他哥请男孩到家吃饭,先把人领过去安顿好,转身到孙侠子家借钱买烟酒,孙侠子妈说小孩子家的,不必当客待,她哥哥却不依,怎么也劝不住。是看重这门亲也是怕人说他做哥哥的,慢待妹妹的大事情。就是这顿饭上,为了和面,小辫子和她嫂子怄了气。当下里,小辫子就跑到孙侠子家,说,非要她和,非要她和,和得稀巴烂的,手都拔不出来。因为和的是荞麦面,荞麦面特别黏,要和不好,和面的黄盆打了,手还粘在面团里。老婆婆要是拐,头一顿的饭,就让新媳妇做荞麦面的,看她巧不巧,还带有降伏的意思。小辫子为这事气了好几天,似乎怪她嫂子耽误了她的事。后来,为了纳鞋底,又和孙侠子怄气,她要给未来的女婿做双鞋,也是让老婆婆家看看她的针线活。孙侠子是看小辫子没妈,从没人教过她针线活,好心要替她剪鞋样子,小辫子不让。孙侠子是个直心眼,嘴又快,就说小辫子的鞋样不行,非要替她剪。一来二去,两人都不高兴了。后来,这类事情还发生过多次,小辫子对孙侠子一家就有了芥蒂,甚至怀疑孙侠子妈对她老婆婆家说了她的不是。这是小辫子心眼多的地方,也是说媒的热心人最容易替自己惹下麻烦的地方。她们夹在两家中间,所有的矛盾是非都要由她们来担责任,特别容易遭两方面的猜忌,猜她相互说了不妥当的话。如不是非常热心爱管闲事的人,决不肯做这事的。孙侠子妈大约是早料到这结果,所以倒不怪罪小辫子。也是因为她性格好,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再说,小辫子这样没大没妈的孩子,不懂事又不能怪她。 这样,小辫子独自做这双鞋了。为表示她自己也行,她还故意同孙侠子反着来。孙侠子说左,她偏来个右。这双鞋做得确实很难恭维,因为用针不匀,用力也不匀,鞋底就拧着,针脚歪歪扭扭的。可她做得那么认真,还很神秘,用块布包着,躲着人。做活歇歇时,就一个人跑到背静处,一针—针做。还有一次,我看见她坐在半腰深的麦地里,一针一针地纳。那麦梢头在她乌黑的发顶拂来拂去,那双鞋底在她的手里显得那么大,握也握不住似的。她就好像小孩子玩过家家,可那认真劲却感动了你,叫你不敢有一点含糊。 这鞋做到最后关头,孙侠子妈终于出来过问了。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小辫子,也关系到她这媒人的荣誉。她要替小辫子上鞋,并且不由分说。小辫子乖乖地交出了鞋底和鞋帮,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孙侠子妈一锥一针地上,一边说着教导的话。从头至尾,小辫子都嘟着嘴,可也无奈,终究事关重大,不可过于任性逞强。小辫子再是人小脾气大,这点明智也还是有的。 再接着,孙侠子就带着小辫子去她姨弟家走亲戚了。两人穿扮整齐,担着东西,带着新做的鞋,一前一后走着,彼此都忘了之间的芥蒂,欢欢喜喜的样子。两个都是有了着落的姊妹,前景虽然是个模糊,可到底是看不出一点不好。所以,希望是美好的。这时候,她们是庄上最快活的人,不像那些还没长成人的小丫头,什么都没定下;也不像那些媳妇们,什么都定下了。就在这将定未定之间,她们的心是安的,又是活跃的,希望是未到手的,所以又是未失去的。日头升起了,她俩也上了反,高高地在蓝天白云之下,地里干活的人,都用手罩着凉篷,看她们一眼,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这次上门,她老婆婆家就送了一笔可观的礼物:一段灯草绒的衣料,一段线呢的衣料,再加一斤半毛线。紧接着,小辫子就开始织毛线,变得针线活不离身了。 我们庄,转眼就传遍了小辫子的新收获,人人都去看小辫子的衣料毛线。这些东西放在她家土屋的光凉席上,可真是“蓬荜生辉”啊!小辫子骄傲之余,却又对孙侠子生出了不满,因她的大肆宣扬明显带着居功炫耀的目的,好像她们家成了小辫子的救世主。这当然是可能的,但是并没有任何恶意。像小辫子这样在哥嫂家长大的孤儿,难免是性格敏感,并且带着些乖戾的。却也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未来,是怀着多么紧张的、小心翼翼的心情,生怕有什么闪失,造成终身悔恨。她没有小勉子那样的头脑,可她有小心眼。虽然她猜忌心重,却并不妨碍她待人情重。那年我回上海,她从过年的猪肉里专为我留下一刀,等我回来,天天到庄口大路头上望我。可我那时的心思早不在我们庄,一心想着离开,直到开春三月,还在家中“赋闲”,于是,一块肉便生生地坏了。这一块肉在别人家没什么,可是在小辫子家,就不知道要与嫂子吵多少嘴,又哄过小侄儿多少回,才留得下来。等我终于回到我们庄,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告诉,小辫子留给我的肉坏了。 姊妹们有了婆家,前景就有了些可望的东西。这些可望的东西尽管大多差不离,多少人多少代都是如此,可到了每个人面前,心里都会生出些不同的企盼。这些企盼要论起来其实也是差不离,可就因为每人只有一次,每人也只有一份,就都像第一次那样新鲜和令人激动。当那些媳妇们在地头上说着各自过日子的杂事,低头听着的姊妹们,个个心里想的都是,自己将来的日子准保和她们的不一样。怎样的呢?不知道,能拿来作参考的,也就是这些“准保不一样”的媳妇。所以,她们还是有兴趣,媳妇们的议论,一句句都进了耳朵。 那是另一个世界,只要她们还是姊妹,便无法企足。那里面有什么呢?在媳妇们若无其事的表面之下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生活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些媳妇们,在姊妹的眼里,终有些神秘莫测、咫尺天涯的感觉,尤其是那些最年轻的媳妇。因为她们不会拿自己的母亲作对照,母亲的生活对她们太过熟悉,因此也太过平凡了,并且,母亲总是属于另一类人的。而年纪轻轻就嫁来我们庄的媳妇们,却不同了。要说年纪差不多,可人家却过了一个反,这个反的前面,究竟是什么光景啊! 最年轻的,莫过于社会子的新媳妇。社会子与小辫子一般大,他媳妇又小了两岁。 社会子原先跟着他那个寡母过日子,好好的,什么事都不操心。做了吃,吃了做,拿着妇女的工分,放大刀还轮不到他,是属于往湖里送饭送水的那一类工。可那一年,他母亲死了,家里只剩下社会子自己。出殡的一日,社会子挑着白幡,砸了黄盆,领着棺材走向家后的坟地,人们都哭了,想这孩子可怎么过呢!那两间小土坯屋,矮得快趴到地底下了,晚上黑了灯,社会子就一个人睡在里面。给他说个媳妇吧,有老人提议,有媳妇就有了家。并且,赶早不赶晚,社会子实在太孤了。然后,小勉子妈就说来了她的远房外甥女,小勉子的姨妹。 那小媳妇,比小辫子还小,也是胖乎乎的脸,不哭也不笑,低着头进了屋。第二日一早,人们走过社会子家,见早早地敞了门,新娘子在喂猪,社会子捧着碗蹲在门前喝稀饭。见人就欠起身子,筷头子敲敲碗沿,招呼说,来吃不?社会子一下子成大人了,第二年收麦子,也让媳妇给剪了块白纱布,系在肩上,胳肢窝夹着大刀,参加了收麦的行列。 从小跟奶奶长大的百岁子,也娶媳妇了。百岁子是个俊俏的男孩,唇红齿白的,可以上台演花旦,人也随和,大人孩子都与他合得来。收了工,就见他飞跑着在村道上担水,西井里挑来的好水,倒进一家家的水缸,有力气没处使似的。他那媳妇小郭,长得特别白净,嫩生生的,眼睛不大,眼仁却又黑又亮,一头头发又密又长,编两条大粗辫子。这一对倒是有些金童玉女的意思。初来的媳妇,都是看不出脾性的,总见她们低了头做活,不是做地里的,就是做家里的,看不出她们是喜是悲。身上的新衣服表明是她们的好日子,再过过,旧衣裳就要拿出来换了。随着做媳妇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郭的脸不知怎么就黄了。再过过,肚子把衣前襟顶了起来,脸颊上有了褐斑。等孩子生下地,人也就变泼辣了,什么话都敢说,敢在地头上撩起衣衫喂奶,还敢把男人揿在地上解他裤带。这就活脱脱成了一个媳妇,姊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做媳妇其实意味着正式承担起生活的重负,从此,就要侍奉公婆,抚养儿女,不再是独自一身轻。有多少操心的事啊!以前,最多为做不上新衣服发愁,生气,现在呢?这就排不上号了。男人的衣服鞋子,孩子的衣服鞋子,都是排在自己前头的。还有点灯的油、和面的碱、腌菜的盐,也是排在前头的。所以,你不要怪媳妇们爱计较,还有些贪小,那全是叫生活逼的。她不计较谁计较,总不能叫做男人的计较,男人是要给面子的,这也是媳妇的责任。 我住过的人家,总是与那家的媳妇处不好,早先的时候,在人家堂屋里搁张床,用秫秫秸拦一道墙,留个走路的空就算完了。有时进城过几日,回来就见毯子没了,是那媳妇拿去给孩子围脚了。虽然我从没撞见过,但我敢肯定,她时常跑进我屋里来视察我的东西。否则,她对我的要求,不会带有如此明显的针对性。到了后来,那道秫秸墙被他家拆了去烧锅,我的住处便成为敞开式的了,过来过去更加方便。这媳妇人很爽快,可也有着小狡猾。经常的,我晒在院子里的东西,衣服啦,肥皂粉啦,她先替我收起来,却不吭气,看我找不找。我要不找,她就当我是忘了,再不提起。而我住在人家里,本来就受拘束,又碍着面子,大多是不声张,暗自吃进。她也是掌握了我这种心理,变被动为主动。 就是这样,她还对我有诸多不满意,到处说我坏话,主要是说我小。“小”就是小气、吝啬的意思。原因有这么两点。一是有一年我从上海回我们庄,送给姊妹们一人一条手绢,她就不高兴了,说送了这么多人,却不送她闺女,还是住她家里的。她闺女那年才四岁,本也没有纳入我赠送的范围。二是秋后我回家时,我名下的棉花他们代我领了,当我后来向她要时她给是给了,却满脸不高兴,说我一个上海人还要这么点棉花。这些话都是小辫子搬给我听的,凡是姊妹们,大多对媳妇们看不上眼。 我对她日益增进的反感,终因一件事情的发生,有了改变。 这一天,上午从城里回来。在城里邮局领了家中寄来的钱,一张五块、一张一块的钞票。放下书包到邻队的知青处转一圈,中午回来便发现那一张一块的没有了。怔了半天,想想还是认为自己记错了。因为到此为止,确实没有发生过少钱的事情。钱到底不同于物,具有不同的性质,似乎重大得多,所以根本不敢往别处想。下午照例出工做活。收工时,扛着锄子,沿着地边,一溜往家里走。那媳妇走在我后面,走着走着,忽然伸手在我背上使劲抠了一下,然后说,小王少了一块。我心里一动,回过头去问她说什么。她就又在我背上挖了一下,说,小王少了一块。她的眼睛直望着我,神情有些闪烁,却又是大胆的。后来,我把她的话想了多遍,明白她是向我打招呼。她毕竟内心不安,所做这些,对她并不轻松,如不是万般无奈,必不会做到这一步。为她想想,这个媳妇也当得不容易,拖了两个孩子,丈夫身体不硬朗,却是个孝子,不肯分开过,婆婆是个厉害人,再加一个在县中读书的小姑子。既要撑持家,又要上下左右夹档里做人,能为自己顾忌什么呢? 你看到那庄里头走着的,邋邋遢遢,风风火火,嘴里不干不净的媳妇们,千万不要嫌弃她们,全都是叫日子改变的。她们拖着大小三四个孩子,都有些像母狼给小狼争食,那一张张小嘴都是无底洞。她们简直恨不得长出七八双手,一双手做队里的活,一双手浇园里的菜,一双手烧锅,一双手喂猪,再一双手给孩子补衣服。 有一个住顶西头的媳妇找到我。她不是我们队的,平时也不来往。我与她家所有的关系就是曾经与她男人一同在批判队,周游公社。我是批判队员,她男人是批判对象。她男人是当时抓革命促生产运动里找到的典型。事情的起因其实是一桩民事纠纷。他的妹妹与妹夫怄气,上吊自杀了,他非说是妹夫下的毒手,不让落葬,将他妹妹的棺材封在房里整整一年,工作队去启封时,发现房里还贴有一张毛主席像便成了反革命罪。我们在一起相处半月有余,开始还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可架不住朝夕相处的,渐渐就打成了一片。其时也发现他实在不是坏人,只不过有些偏执,还有些愚昧,但人倒是相当厚道热诚。所以,到了后来,也是习惯成自然,彼此都成了演员,演的角色不同罢了。大约就因为这点关系,他媳妇来找我了。 她求我替她孩子织两件线衣。那线是手套拆成再染上红绿色,也不知拆了有多少双手套。我说我不会,她说你会,把线往我怀里一送,拔腿就跑,就像怕我追上去还她。无奈,我只得织起来。那两个孩子我没见过,针又不合适,线是这样的线。我一边犯着难,一边奇怪她怎么想起求我这个。其实很简单,在她们眼里,我是庄上第一个大闲人,吃饱饭没事干的,不求我求谁? 好歹把这堆线织成两件线衣,一件红,一件绿,全是那种没染透,色又不正,泛黄的颜色。送去了给她,她特地割了肉请我吃了顿。她男人是回民,不吃猪肉,是她借了锅烧给我一个人吃。过后,就有人看见她那两个孩子穿了我织的线衣,领口和跨肩都用针别着,或者用线揪起着,免得挂脱下来。那两个孩子就穿了这样的线衣,背着粪箕子采草,将我的名声带到四面八方。 除了生活的逼使,还有男人们的驱策,也是她们所以变得粗鲁和不自爱的原因。是男人,亲手拆除了她们的藩篱,将她们投身于粗野的男人的社会。听见她们狂野的笑声和放肆的说话,你不知道她们是得意呢,还是自暴自弃。一个媳妇就像是半个男人,她们完全忘了做姊妹的时候。这就能看出读过书的到底不一样。前边说的擅长讲古和喊号子的大哥,他的媳妇就与众不同,小马也与众不同。前者是有文化,后者因为天生丽质,晓得自己的价值。还因为这两人的男人也与众不同,晓得尊重妇女。这就使得她俩在媳妇们中间,鹤立鸡群似的。别人也拿另眼看待,公婆则格外顾忌着一点。 我们庄,几乎人人都打媳妇,连秀气的女孩子样的百岁子,都打过他的媳妇小郭,不打不成人似的。有人还特特打到街上来,是有意耍威风。有个愣头青,用菜刀把媳妇的手都劈裂了。经男人打过的媳妇,脸皮不厚也要厚,是露过丑的了,就须豁出去做人才行。说起来也是可怜,你看她们鲁莽的表面下,其实都是脆弱的心。谁不是从姊妹过来的呢?做姊妹的时候是多么尊贵,男人们在跟前说话都得提着心,多少字是不敢吐音的。 有一个媳妇是和男人对着干的,并且还提出离婚。这个才过门半年的新媳妇,人们都没记熟她的脸呢!我只记得她高高的身个,脑后扎两个刷把辫,一有空就到妇女主任家门口站着,也不多言语,就说要离婚。她男人也是个愣头青,媳妇要走,也不觉可惜,还和人嬉笑打闹。这么样在妇女主任门前站了有月余,事情终有了结果,那媳妇如愿以偿。我以为她是读过书的,才能自主命运,主任却说,读过什么书?你没看见,刚才捧着张离婚证明像捧了天书,还是捧反的。这种媳妇是有些各色的,不好弄,是我们庄离婚的头一个。也是凭着个人的天性,有的人就能跳出窠臼,活出新的样子。 可是,除了特殊的本能以外,姊妹们还能有什么依凭的新方式?我们庄的景色一成不变,庄稼也是一成不变。她们等着榆树长叶,捋了榆钱去换现钱,买些头绳、鞋面什么的。她们再等着蝉脱壳,拾了蝉蜕也去换钱,买些纽扣、滚边什么的。这一成不变的光景限制着她们的眼光和想象。像小勉子、小马,还有那离婚的媳妇,都是得天独厚的才情,千里挑一。 那一日,我回庄办调转手续,路上遇到回娘家的刘平子。她已经做了人家的媳妇,女婿也是经她千挑百挑地挑下,是个复员军人、共产党员。刘平子在县城烫了头发,鸡窝似的顶在头上,反显出了她的黄皮肤和三角眼。以前,我没觉出这些,反觉得她的眼睛很妩媚。她气愤地对我咒骂我们庄,不知是哪些人,说她的闲话,传到了她老婆婆家。她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新衣,笔直的料子裤,反落了俗套,不如做姊妹时那么独具一格。她还没做几天媳妇就已经变得啰嗦,而且刻薄。原先那个活泼迷人的刘平子已经不复存在。 就好像麦子一茬一茬地生长,姊妹们也是一茬一茬地长成,麦子熟了,就是姊妹们做了媳妇儿。然后,又一茬麦子绿了。虽然麦子和麦子都一样,可每一茬都是新麦。 孙侠子的妹妹兰侠子,长着一双溜溜黑的大眼睛,睫毛又密又长,嘴宽宽的。一日正端着碗吃饭,她大娘忽然说,冲这丫头一对大辫子,我要给她说个好女婿。她呸一声转脸就进了屋。人们都大笑,笑她这么个小毛丫头也知道害臊。兰侠子比孙侠子小四岁,才十四,上头有个已成年的姐姐,她基本没机会穿新衣服。都是拾姐姐穿剩的衣服。她又没长成个姊妹,怎么对付都可以。一日,兰侠子忽想到此,伤起心来,一顿饭都在哭泣。她抽噎道,前年她娘说收了豆子给她做件里外三新的新棉袄,结果棉袄是做成了,却是给了姐姐。说下一年,再做她的。到了下一年,又没做,就这么一年一年地糊弄她。她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一家人谁也不当真,谁让她还不是个姊妹,毛毛糙糙的,成天背个粪箕子采草,又不算个正经劳力,挣不来几分工。这么哭了几大场,为了打发她,她娘就说,这么着,收黄豆时,你好好地拾豆,拾来的豆子,卖了,给自己做个新棉袄。 于是,到了收黄豆的季节。 拾豆子也是有规矩的,要等生产队割完了,收上场了,不要了,等着开犁了,才能去拾。那年豆子又长得不好,七月里一场水,淹是没淹完,可却像生了瘟,稀稀拉拉,豆荚瘪瘪的,收的时候就收得仔细,所遗无几。兰侠子就在这收净的豆茬地里,低着头,弯着腰,细细地搜寻。这一大片褐色的豆茬地里,有一个小小姊妹垂着黑辫子,拾豆子,要为自己挣一件新棉袄。她扒拉着豆茬子,刨着土,看见一个豆荚子就欣喜万分。拾累了,她就坐在地头上,一个个地剥着豆荚子,将黄豆粒儿蓄在一起,用手绢包成一包,藏在粪箕子的猪草底下。脸上不由流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好像看见她的新棉袄在向她招手。 在小一茬的姊妹,总是不起眼。上面没姐姐还好,要有个姐姐,被压着,就好像老也走不到姊妹这一步似的。刘平子洗衣服,捶衣棒掉塘里了,一声令下,她妹妹就得扑通跳下水,游着将棒槌捞回来,递上岸。小辫子骂她妹妹,骂什么呢?妹妹尿急了,在南湖找不到背静处,结果撒在裤子上了。小辫子说,你害什么臊呀!蹲下来尿就是了,谁会笑话你!兰侠子哭她的新棉袄时,孙侠子的表情好像是:看,她也想穿新棉袄!总之,在家里,姐姐就是小姐,妹妹呢,是丫环;戏台上,姐姐是唱青衣的,妹妹则是小旦。到哪都是个陪衬。 可是,也不知怎么的,这些小丫头片子不知不觉地起眼了。个头虽还差一截,眉眼却都鲜明起来,脸上也有了光。有外庄人经过,会掉过头多看几眼,想想这是谁家的小姊妹。大志子有一日就说,雪明子比我强了!雪明子是她大妹妹,也是穿她的剩衣服。大志子说这话的表情很有些感慨,雪明子出挑了的时候,她也到了该嫁的当儿了。 当日落时分,燎黄豆的烟升上橙黄的天空,那邻近一块先收的地里,兰侠子大辫子上的红头绳一点一点碰着地,遗落的黄豆荚子,一荚一荚拾起来的时候,姊妹们就开始盘算着压在箱里的新衣服。大和妈割了肉,打了酒,请来了木匠和漆匠,开始给她们打嫁妆。娶亲的日子就到了眼前。 看没看见过?南湖的路上,走来个人。近了,见是个小媳妇,挎着小包袱,穿一身新衣服,迎着地里投来的眼光,低着头加快脚赶路。远远的,还有个人跟着,故意四下乱看,表示与前头那个无关。这就是闺女,闺女婿头一次回门。太阳已经到了中天,回家的路只走了一半,身上头上都蒙了一层土。看着看着,便上了反,走下去,看不见了。 一稿:1995年11月23日 二稿:1995年12月18日 忧伤的年代 当我站在黑洞洞的电影放映厅入口,裹在紫红色的丝绒帘幕里,听见了那女人的压抑着的抽泣声。有一点光从我卷起的丝绒帘幕后面透过来,我正好能看见那哭泣的女人的侧影,她坐在最后一排靠门口的座位上,手里握着一个手电筒,这女人是领票员。这情景没有使我害怕,也没有惊讶,我甚至没有想,她为什么哭泣,我只是不自禁地,也啜泣起来。我的忧伤就在这一刹那,好像拔开了一个瓶塞,喷然而出,涌上心间。 这个电影院的名字叫“国泰”,在我们所居住的街道的西边。在东边也有一个电影院,叫做“淮海电影院”。这两个电影院虽然只相距两条横马路,情形却大不相同,它们各自代表了两种不同阶层的市民生活。国泰电影院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是一家专放外国原版片的电影院。在那时,它就有冷气设施。它有着华丽的门厅,大理石铺地,悬挂着电影明星的装了镜框的大照片。走过门厅,上两级台阶,便是用红丝绒穿在金属立架顶的铜球里拦起的检票口。检票口内还有一个厅,是栗色的打蜡地板,四周有皮沙发。日光照不太进来,就有些幽暗,但就是这种幽暗的情调,使它显得高贵。来早的人们坐在沙发上,等待着放映厅内亮起灯光,然后拉开紫红丝绒的帘幕,可以进场了。在这里,人们总是静静的,敛着声息。而淮海电影院就要嘈杂多了,它的门厅很浅,检票口离马路一步之遥,看电影时可听见马路上的汽车声和人声。门厅里也悬挂了明星的照片,可那照片似有些过时的。没有冷气,盛暑时就在检票处放一筐纸扇,检了票拾一把进去,出来时再扔回筐里。纸扇是用颜色俗艳的电影广告裱糊在竹片上,大都已残破不全。一场电影从头至尾,都伴随着纸扇划动空气的沙沙声,就像蚕吃桑叶的声音。每个星期天,这里都放映早早场的儿童场电影,大都是战斗的故事,到了电影结尾时,我军向敌人发动总攻,全场便响起了和着音乐节拍的鼓掌声,整齐划一,好像有人在指挥。国泰电影院的票价要比淮海电影院高一倍左右,像儿童场这样的廉价场次,“国泰”是没有的,它显然是比较豪华,而“淮海”则是平民化的。 那时候,我们十岁出头,父母们在忙着“四清”运动,有的下工厂,有的下农村。下农村的一周甚至两周才能回来一次,工厂呢,大都是离我们这市中心遥远的城市边缘,大杨浦什么的,路上须换几部汽车。所以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进家门。而我们也都到了能够自个儿去看电影的年龄。我们将零用钱用来买电影票,父母为了弥补无法经常陪伴我们的缺憾,给了我们较为丰厚的零用钱。我们都有一个钱包,是用玻璃丝编结的,里面珍贵地收藏着几张角票和一些分币。没事时,我们便整理和清点这些角票和分币。对于我们的经济状况来说,到“国泰”看电影是有些奢侈了,比较合适的是“淮海”早早场的学生场电影,可是我们不愿意和那些小毛孩子同流合污,那和着音乐节拍的整齐掌声特别叫我们害羞和讨厌,它有碍我们的矜持。而去“国泰”看电影,则使我们感觉良好。我们宁可多花些代价,去国泰电影院。 我们前一日买好了票,这一日早早地就来到“国泰”,检了票,在空荡荡的内厅里游逛,将打蜡地板当作溜冰场,溜来溜去。有时是单个儿溜,有时则一人蹲在地上,另一人拉着他的手,滑过地面。我们做这些时,总是小心翼翼地蹑着手脚,压抑着笑声,以免引起电影院职员的呵斥和驱逐,我们认为他们是有这个权力的,虽然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关心我们在干什么。就这样,当我滑行到放映厅入口处,撞到那厚实柔软的紫红色丝绒帘幕上,丝绒的毛茸茸的光滑使我忍不住地将它裹在身上,然后将自己卷起来,卷起来,黑洞洞的观众席便展开一个角,于是,我听见了那个女人的抽泣声。 许多事情都是在这之前发生的。发生的时候,它们似乎并不是不幸的,它们只是叫我们着急、惊慌、扫兴,可却不是不幸。当时我们只顾着应付眼前的处境,无暇考虑是幸还是不幸。不幸的感觉被压抑着,在不自觉中一点一点地积蓄起来,然后遇到触发的契机,便一涌而出。这时候回想起来,不说别处,单是在这电影院里,就发生过不少不幸的事件。 就是在这光线幽暗的内厅,从里朝外看去,阳光烁烁下的马路,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国泰电影院正是在一个街角上,一面是繁华的大马路,一面是高尚的林荫道,两条马路相交而成城市的时尚的画面。它使我们向往,但也胆怯,意识到那里是有着一些危险的,而电影院内厅却要安全多了,它的华丽的幽暗有一种蔽身的效果。我们手里捏着电影票,脚步匆匆走过马路,到了这里,就放松下来。检票员撕去半截票,等于发放了通行证。放映厅还暗着灯,电影开场早着呢,我们就在这里尽情地玩耍吧!由于空旷无人,我们轻轻的说话声都激起了回声,我们耳语般地交谈着,交换着对照片上的明星的看法。我们在打蜡地板上滑行着追逐,以暗影作掩蔽捉迷藏。然后,人就渐渐多了起来,玩起来虽然不那么自由了,可却热闹了,有些回到人间的意思。因为临近开映,内厅里亮起了灯光,这也叫人温暖。挤在人堆里,我们很安心。方才自个儿玩耍的情形,显得有些寂寞了。然而,这一次,就在临进场的时候,我们的电影票找不着了。那撕去半截的电影票是捏在手心里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却松了手,玩起来总难免忘形。我和姐姐脸色都变得煞白,我们先是不相信似的上上下下使劲掏口袋,期望它是躲在哪个口袋角里,然后则满地地找寻。我们在树林般的腿之间摸摸索索,手摸得漆黑。还是一无所得。人们都渐渐进场了,我们就留在内厅里悄声商量着。我主张去向领票员坦陈实情,看他们怎么说。姐姐不同意,说这样一定不会让我们进场看电影。我以为不进场回家也是一个办法,否则还能怎样?姐姐比我年长几岁,更有胆略,看电影的要求也更强烈。她说反正我们已经进了检票口,进放映厅不会再次检票,谁也不知道我们没有票,问题在于我们是否还能记得我们的座位号码。这实在是一个冒险的计划,万一半途查票,万一有人捡了我们的票前来看电影?这场电影我真的不要看了,这时候回家真是个解脱。可姐姐不由分说,她说她想起了我们的座位,拉着我就进了场。 我们在姐姐说的座位上坐下,每一个人看我们的目光好像都存着怀疑。人渐渐坐满了观众席,焦虑等待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发生,那就是,有人拿了票过来,说,这是我们的位子,你们的呢?没有,没有人来。灯却暗了,银幕亮了起来,电影放映了。这一场电影从头至尾,如坐针毡,令人不解的是,这部电影每个细节竟都记忆犹新。没有一场电影是看得这样滴水不漏的了。我们克制着恐惧不安的心情,强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电影上,这实在很艰巨。电影的名字叫《自有后来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的原型。电影里的场景多是在夜晚、火车站、工棚,还有监狱和刑场,气氛阴沉。这气氛被我们此时此刻的心情扩张得更加浓郁。故事到了悲情之处,我们都哭得分外伤心。这场电影真实地引起我们的悲恸之情,谈不上是享受,而是经历浩劫。直到走出电影院,还不能自已。正午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眼睛是红肿的,脸上布着泪痕。虽然结果不错,安然无恙,我们显然是坐对了座位,姐姐的判断和记忆力都属上乘,可是事实上,这次过失对我们造成了伤痛。这伤痛是以对这部电影记忆清晰来体现的。 遗失电影票到此还没有完,后来又发生过一次,也是在同一个电影院,事情的结局却要悲惨得多。要说,我们也实在缺乏吸取教训的经验,居然会在同一个地点犯下同一个错误。这个电影院的幽暗内厅就好像是一个上演悲剧的舞台,布景华丽。 下一次夜场的电影,我和邻家的同龄男孩一起去看电影。我们的父母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是单位里发的电影票,他一张,我一张。这一天我过得很不顺心,和姐姐吵架,和保姆吵架,没有母亲来打圆场,事情就没有公平的了断。这时候,我总是感到不公平,由于不公平而生的委屈使我闷闷不乐。没有人安慰,只有靠自己给自己打气。晚上这一场电影无疑是一个契机,可扭转这一日的局面。电影是个纪录片,名字就没什么吸引力,我便自己给它增添一些令人鼓舞的内容。我和邻家的男孩早早就出了门,我还带了一整只豆沙月饼,是母亲早晨出门前分配给我的下午的点心,我一直留到了晚上。我一边吃月饼一边走去电影院,加强着这趟出行的快乐。街上匆匆行路的人,大都是在往家赶,是吃晚饭的时候。想到人家都将围坐在晚饭桌边,而自己则走在街上,不觉心生凄凉。天光还很明亮,却是暮色的光明,晚上单独出门,总有一些大胆的反常的色彩。我不知不觉吃完了一整只月饼,心情却没有明显的改善。邻家的男孩对单独出门要比我有经验,他熟悉这段路上的每一个商店和每个弄口,时常伫步,进去逛一圈,看看商品,或者进弄内小便池小便。他甚至还提议走过电影院,到更远的街上走一走。出了门,我举目无亲,就只有听他的。我们没有目的,却步履急促,远兜远绕再回到电影院前时,路灯亮了,使得本来还亮着的暮色沉暗下来。街上多了一些人,是吃过晚饭的人们,出来度他们的夜晚。人们的生活是多么正常而对头啊,而我们的,却总有那么一点不对头。路旁的商店也亮了橱窗,呈现出繁华的夜市景象。有些市声浮起,不夜城拉开了帷幕。我们走进电影院的门厅,厅里站了些人,或在票房等退票,或在欣赏电影海报和明星照片。街上的繁闹漫进了电影院,使这里变得有些嘈杂。 来到了这里,心头的阴霾稍稍驱散了一点,略感轻松。电影院里的嘈杂,有一种暖意。由于时间不早了,内厅已亮了灯,有些灯火通明的意思。放映厅也开始放人,从帘幕后透出观众席里的灯光。人们或进场,或在内厅流连。可是我却丢了电影票。我的电影票,不知什么时候,又丢了。邻家的男孩是个处事老练的孩子,他带我去和检票员商量。为证明我确实有票,他拿出他的票,还有单位寄票来的油印信函。并且这一回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座位号码,就和男孩的挨着。因为有了前次丢票的经历,我认定记住自己的座位很有用处。男孩说,假如我的座位又来了新人,我就退出。检票员是个挺面善的妇女,她耐心听完我们的陈述和建议,说,我可以在这里等着,等到电影开场时,那座位还没有人来,我便可以进场。这样,邻家男孩就进场到他的座位上,而我,则站在检票口等着。男孩不时从场内出来报告,那位子还没人来。我站在检票口,紫红色的丝绒缎穿过金属立架顶上黄灿灿的铜球,连起来,在每两个立架之间,它优雅地垂成一个弧度,看上去华丽极了,也冷漠极了。我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看过内厅。棕色的地板蜡,在灯光下柔和地反光,有淡淡的人影,交错移动。人们不断拥入放映厅,川流不息。原来这里的气氛也是很熙攘的,几乎是甚嚣尘上。然后,高潮过去了,人都进了场,只有几个迟来者,零零落落地来到,进场。内厅渐渐冷清,灯光照在空荡荡的打蜡地板上,显得有些寥落。看电影的心思已经很淡,站在检票口,我感到极其窘迫,看不看电影我都无所谓,只是等待事情的结局,否则这一天就完不了似的。事情怎么结束,我也无所谓,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什么也扭转不了局面了。男孩终于带来了最后的消息,那座位上来了人,一个流气的中年人。男孩甚至上前问他,哪里来的票,中年人竟也回答了他,说是买的退票。事到如今,向来沉着的邻家男孩,也不禁惊慌失措起来。检票员同情地对我说,这就没办法了。她的同情也叫我窘迫。我和邻家男孩在检票口分了手,彼此都有些可怜。我一个人走下检票口的台阶,走出门厅,走到夜幕降临的街上,感到自己非常的狼狈。这狼狈的感觉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它遮盖了这一天下来所有的不顺遂,又将这一天的不顺遂推上了一个高潮,最终完成了这倒霉的一天。 很多年以后,我们早已经搬家,离开了这个地区,有一次我又来到这个电影院。电影院的内厅一角开辟了一个餐厅,供应得克萨斯州牛排。和所有的电影院一样,由于电影市场的不景气,它必须扩大经营范围。我在餐座上坐下,要了一份得克萨斯州牛排。已经过了午餐时间,餐座上只我一个顾客,只这一角亮着灯,其他地方都暗着。两个小姐站在吧台里,轻轻私语,但在这寂静的空荡荡的厅里,声音却非常清晰,连说话的声气都一丝不漏地传进耳朵。餐座是在内厅的最深处,望出去,门厅外阳光下的马路显得十分幽远,那里的声息到了门厅里便偃止了,漫不进来了。因此,看起来就像是一幅无声的银幕。而内厅的中央则黑着,就像一个演出结束后的舞台,演员都退场了,布景在黑暗里沉默着,可是只需要一束追光,它便活了过来,戏剧又将开头,继续。可是追光没有亮起。倒是在黑暗和沉寂中,窸窸窣窣地上演着一些情节。 就在我吃得克萨>斯州牛排的当口,厅的中央悄悄地摆起了一张长桌,然后聚拢了一些人,有瓜子糖果倾倒在桌面上的沙拉声,还有茶杯搁在桌面上的磕碰声,椅子从地面上拖拉过去的响声,人们说笑的声音。人们正常的音量的说话,反倒是有些虚飘,好像在空寂中挥发了,传进耳朵的所剩无几。所以内厅并不因为这群人的加入而热闹起来,他们甚至是使这里显得寂寥了。切切磋磋的声响过去了,有一个声音独自响起,在做一段郑重的发言。原来,这是在欢送两位老职工退休。发言说,这两位老职工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现在到了光荣退休的年纪了。我望过去,看不见那两个今日的主角,但猜测是在桌子边上最沉默的一角,那里机械地传来嗑瓜子的噼啪声,而相比之下,别的方向,声音是活跃轻松的。他们应当是在我独自去看电影时候的放映员、检票员,或者领票员。在我那个忧伤年代里,他们正是壮年,是电影院的主人,沉着、镇静,充满力量,对一个处在忧伤的成长阶段的小孩子视若无睹。就在这一刻,舞台上的追光亮起了,我好像看见了那孩子,初出家门,在这里茫茫然地滑行。这里是她在喧哗世界中找到的蔽身之处,这里的暗和光都是用来保护她的。成长是忧伤的,稚嫩的身体一点点地失去保护,所有的接触都是粗暴的。要通过多少日子,她才能触摸到粗暴的深处的那一点暖意。这暖意也并不是来自什么爱之类的情感,而是从你我他的生活的艰辛里,迸发出来的人之常情。可是,在最初的时候,什么都还谈不上,只有粗暴的感觉,尖锐地损伤着心灵。 一切又都处在无意识中,不知道什么是忧伤,不知道这就是忧伤。直到我卷在紫红丝绒门帘里,听见了放映厅里,女领票员的哭泣声,所有的郁闷才有了命名,我才睁眼看见自己的处境。就像先前说过的,我的忧伤拔开了瓶塞,喷涌而出。我已经忧伤了多么久了,可我一无所知。 我总是敏锐地感觉到不公平。这是由于所处的被动位置。我没有能力决定某些事情,权力在大人手里,他们仅只是随心所欲,便决定了我的快乐和不快乐。而且,在这个成长的时期里,使人满意的机会似乎非常少,被我们严格地挑剔着,它往往是相对存在的,在比较之下才能体现出快乐的意义。这里含有着一种竞争的内容,而我总是敏感到自己处于竞争的弱势,预先就为失败的结果而愤怒起来,事后又为这丧失要伤心许久。于是,这不公平的感觉便布满在这一时期里,成了阴影,遮住了少年时代的光明。 事情总是围绕着电影发生。开头却是一场舞剧,是母亲单位里发的票,仅只一张。当然,隔壁男孩的父亲也得到了一张。这票子是在舞剧开场前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发下来的。是夏天的傍晚,姐姐和母亲带着弟弟在弄堂散步,我一个人在家,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姐姐忽然冲进门来,拉开抽屉换好衣服,又冲出门去。我听见她招呼邻家男孩的声音,还有男孩蹦跳着响应的声音。事情的发生猝不及防,等我追出门去,只看见他们快乐的背影,在弄堂转弯处,倏忽消失了。我转而追问妈妈,他们去了哪里。妈妈支吾了半天,实在被逼不过,道出了真相,他们是去看舞剧《椰林怒火》。我顿时大怒,深感不平。这一回,我气得非常厉害,很多天不能平静,不和任何人说话,生着闷气。有时气得过不去了,忍不住自己找着理由解脱。有一个很好的解脱的理由,那就是母亲的允诺。她说下一次有票,一定让我去。当我被生气折磨不过的时候,我就想着这个允诺。起初,连这个允诺也安慰不了我,因为我总是顽固地抓住已经丧失的不放,而丧失的是无法挽回的。这有些不讲理,还有些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可我就是不能不这样。我的思路非常狭隘,我过于尖锐地感觉到丧失的不可挽回,然后陷入悲愤不可自拔。然而,生气是那么可怕,生活变得很难熬,四周一切都愁云惨惨,暗淡无光,天性又是渴望快乐,不得已的,只能妥协。我最终接受了这个允诺,使自己渐渐平息下来。 我敢说,母亲一定是忘记了这个允诺。因为有一些时间过去了,实现允诺的机会却没有来临。倒不是说母亲单位再没有发票看电影和演出,而是发两张票是无法体现这允诺的。两张票,正好我与姐姐同去,她还是比我多看一场。甚至有一次真的发了一张票,可是邻家男孩正好生病,他的妹妹很幼小,不可能离开大人去电影院,所以把票给了我们。姐姐依然比我多看一场。我们依然扯不平。可是这些票来票往却使人们忘了还欠着我一场,只有我记着。事情已经不止是看一场电影或者演出,而是要消除我的不平。我的身心都急需要这次实现允诺来摆平,否则,这将形成严重的创伤。没有人明白这些,人们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已经解决了,一切都将从头来过。时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来临的。 这一次,事情有着足够的准备时间,不像上一次,要看谁下手快,而我凡事总是比年长我三岁又生性机敏的姐姐,要慢上一拍。这一次,一星期前就收到了电影票。然而,无济于事,时间带来的是不安和焦虑。由于这是一场招待会性质的电影,在放映电影之前,还要演出几出小歌舞。其中有一出是舞蹈《洗衣歌》,由少年宫舞蹈队演出。姐姐班上有两个女生是少年宫舞蹈队的队员,平时腰里系着黑色的宽腰带,夏天人家穿裙子,她们则穿人造棉的练功裤般的长裤。所有的少女都特别崇尚舞蹈,可能是出于一种表现欲,表现她们刚刚觉醒的女性意识。这两个女生是姐姐崇拜的人,她们练功,排练,演出的细节,都使姐姐羡慕不已。所以,早在这张票决定给谁之前,姐姐已经和她的同学说好,这天一定要去看她们的《洗衣歌》。虽然,一切都是背着我进行,可姐姐向妈妈下的工夫,是可以想见的。票子依然是她的,还是她和邻家男孩去。由于时间充分,母亲回绝我的理由也很充足。她说我还小,她不能放心我与邻家男孩,两个同龄的孩子出去,因为这一回的电影院是远在南京路上的“大光明”。事情悲惨的就在,尽管有时间作改变,却一点也改变不了。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电影这一天来到,不公平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星期天的早上,姐姐和邻家男孩欢天喜地地出了门,我的生气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气,它使我非常的压抑。我又开始不和任何人说话,同时则感到深深的孤独。谁都不知道在我顽强的沉默底下,身心遭受着怎样的折磨。有时真是受不了,就问自己,是怎么会到这一步的?于是,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又在脑海里走一遍。事情重新上演一遍,心中的气恼就再添一成。这又是母亲早出晚归的日子,我的抑郁没有人注意到,谁能在意一个小孩子的心情呢?我抑郁地上学下学,在弄口看车水马龙的街道,直看到暮色沉暗,华灯初上。倒并不是说,绝对没有快乐的时候,同学们之间发生有趣的好玩的事情。和姐姐或者邻家男孩一同玩耍,我就努力地笑,以使自己从抑郁中脱身。可是笑过了,闹过了,抑郁还是如故。没有办法,我救不了自己。前面所说的,和邻家男孩一同去“国泰”看电影,就是在此背景下发生的。姐姐很大度地将这张单独的电影票让给了我,倒不是她还记得对我的不公平,以此作补偿,而是她对纪录片没有兴趣。谁对纪录片有兴趣呢?可是没有它就什么也没有了。即便是获得了补偿,我也高兴不起来。就像前边说的,我努力振作自己,收效甚微不说,还遗失了电影票,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的抑郁终于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在这么长久的抑郁之后,我的再一次陈述事实使她无法置若罔闻。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办法来补救呢?她问我。母亲的恳切之中,或多或少地带有着成年人的狡黠,实际上是推卸了他们对事情应负的责任。她就这样问我,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办法来补救呢?我回答不出,流着眼泪。这个问题还碰着了我的痛处,事情的不可挽回使我痛心疾首。这是个悲惨的痛处,事情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无可挽回地失去。失去了就再不会有了,没有补救的办法。母亲的问题真是问到节骨眼上了,她把事情最痛心的要害提纲挈领地拎了出来,但这也确是我此时此刻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我只能和母亲合作,几乎没有思考的,我提出要看一部电影。这个要求没有遭到反对,母亲一口答应,给了我超过一张电影票的钱,甚至没有规定我去哪一家电影院。本是带有挑战的意味,不料却立即被接受,事情解决得太过容易,反使我不满足,情绪并没得到缓解。我没有兴致走到更远的电影院,而是去了最近的淮海电影院。那里正放映故事片《生命的火花》,是由小说《军队的女儿》改编,而我刚刚买了一本《军队的女儿》,十分入迷。应该说运气不错,并且一切顺利。我及时地买到了票,临进场也没丢失电影票,电影且相当令人感动,整场电影,我都抽噎不止。走出电影院,是下午三点半光景,太阳正好。因是星期天,这条全市著名的商业街分外热闹,人头熙攘。我终于平静下来,不公平的感觉不再咬噬着我的心,抑郁也不再那么沉重压迫我。我只是感到十分孤独,经过的一切就好像砌起了一座高墙,将我和人群隔离开来。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与我相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太阳也是两个太阳。我们互相从彼此的影子上踩过,仅此而已。由于我没有认识与表达的能力,许多感受都处在无法交流的封闭状态,这就是我孤独的原因。 这是一个发展不平衡的阶段,身心里某一部分因得了特殊的养料,在疯长。而另一部分则因养料不足,几乎处于停滞。这种养料不均衡的状态即便是在短时间内结束,但造成的不均衡的长势,却还在继续发挥作用。茁壮的部分以强大的吸收力掠夺着养分,瘦弱的部分则不因为养料匮乏而衰退生长的欲望,甚至由于受到压抑,它们具有着更大的动力。就这样,你争我夺,争先恐后,形成了尖锐的冲突。什么都是不协调的,难看而且痛苦,由于盲目而深感绝望。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就是觉得自己的多余。这多余的感觉是由里及外延伸的。自己的手脚首先是多余的,不知往哪里安置才妥帖,这已经足够使人变得笨拙了。然后是自己的嘴是多余的,特别想表达得出色些,叫人注意,发生好感,结果出来的不是废话就是蠢话,或是招来不屑,或是招来嘲笑。挺好的话,一出口就变了,就失了分寸,有的重了,有的轻了。最终是,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在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有时一群人站在那里,满心渴望参加进去,于是便向那里靠拢。可刚刚接近却发现人们都停了说话,看着自己,似乎是受到了侵扰和妨碍。无论是多么蹑着手脚,脸上笑开一朵花,甚至于有些谄媚的,结果还是一个,人们停了说话,并不转身,却用眼睛乜斜着你。自尊心和自信心便在这一刻,被击得个落花流水。为避免这样的窘境,便去找那些更小的孩子玩。和他们在一起是可以称王称霸。慑于年长和强力,他们一律唯唯诺诺,还很讨好,可就因为此,却再一次发现自己的多余。他们是好好的一伙,眼光里全是默契。他们以示弱的姿态排斥了外来的侵入者。在这个时期里,年龄的分界是极其细微的,大一岁小一岁都隔着鸿沟,有着本质的不同。所以,就特别难找到同伴。内部生长的不平衡给我们带来的是外部关系的不和谐,这使我们的处境相当困难。尤其是我们并不知道这只是阶段性的,这个困难的处境就变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一切都放大了。 这时候,我的外貌变得很厉害。我的脸拉长了。原先那种儿童可爱的圆脸形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儿童的娇嫩肌肤也消失了。脸色很黄而且粗糙。再要等上许多日子,少女的光润的瓷白肤色才会降临,随之而来的,还有少女的匀称结实的体格。而现在,却形销骨立,颜色暗淡。我的眼睛开始近视,看远处便习惯地眯缝起眼睛,鼻梁上堆起皱纹,额上也全是抬头纹,看上去就有些歪鼻斜眼的。我的牙齿参差不齐。气管炎使得我长时期张口呼吸,导致口腔狭小变形,新长的牙又明显大于乳牙,便前凸后凹。有一个时期,我不得不整天戴着牙齿矫形器,引来人们好奇的询问。于是我便与母亲讨价还价,今天戴,明天不戴,最终不了了之。我的发型也很糟糕。从小就是姐姐梳长辫,而我剪短发,这曾经使我像个日本娃娃。而这时头发变硬变多,七支八楞,很难修理伏帖。像我们这样年龄的孩子,处在可爱儿童和美丽少女之间,似乎也很难引起理发师的兴趣。有几次,我的头发剪得完全像人们俗话说的“马桶盖”。而我却不能自作主张留辫子,因为梳什么样的头发都是母亲决定的,虽然头发长在我们的头上。母亲的权威是不用怀疑的。我的胳膊和腿又细又长,每一件衣服的袖子都远远地缩在手腕以上,胳膊肘以下。裤腿则吊在脚踝上一二寸的地方。那时还没发明化纤织物,棉布的缩水简直是雪上加霜。而且我的横和竖大大不成比例,够长的衣裤在我身上就成了大布袋。我的身高已经不能穿童装,成年的女装于我要多不合适就有多不合适。最好的办法是量体裁衣,去裁缝铺做。可没等衣服做好,我又变了尺寸,不是这里长,就是那里长。好像我总是处在不安的变化之中,身体内的生长激素分外活跃和兴奋,不停地改变它们的作品。我时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在我的眼里,自己的形象是不确切,不肯定的。我甚至怀疑人家眼睛里的我和事实上的我,是否同一种形象。我对自己充满了犹疑。 最坏的是我的表情,总是动个不停,却显得十分呆滞。这就是紧张。事实上,我无意识中,一直在模仿着别人的表情。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着这样尖锐不调和的生长时期。许多孩子顺利地度过。他们协调系统特别完善,这使他们镇定自若。他们目光稳定,谈吐自如,而且表情生动。他们往往是我羡慕和学习的榜样,我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的一招一式。其实那都是皮毛,实质是自我调节的功能,学是学不来的。这是一种类似遗传基因的素质,潜移默化在他们的行为中。这种孩子的各方面发展都呈平均水平,这是协调的保证。他们的智能一般是中等,可这决不妨碍他们在成年之后获得良好的社会成绩。而那一类有着折磨的生长过程的孩子,面临的危险则要大得多。他们的不平衡生长往往是因为暗藏着某一种特质,这种特质的活跃,打破了均衡的态势。它就像人体中某一种特别有生机的细胞,迅速地分裂繁殖,变质为异常细胞,前途不知是凶是吉。我模仿着那些幸运孩子的可爱的神情。在我眼中,他们都是天之骄子,无论动静都是美的。这种美来自松弛和心底安宁。他们还特别善于表现自己的个性,有一种天然的驾轻就熟。因此,他们就变得形象鲜明。而我却是模糊的。就像我不能确信自己的长相一样,我也不能确信我的个性。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人,具有什么样的性格,这使我对自己很不满意。我觉得我是“我”,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这时候,我认识了隔壁弄堂里的一个女孩。这个结交也得益于其时的“四清”运动,父母早出晚归,或者一周一回,根本顾不了我们的社交。我们才有可能去搭识邻弄的孩子。这是一条嘈杂的弄堂,居住的大抵是低薪水、多人口的小职员家庭。房子是进深而阔大的旧式楼房,有着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房间,住户甚多,于是就成了典型的“七十二家房客”。他们与我们的弄堂之间,本来隔着一堵墙,但是在大炼钢铁的时候拆除了,为了取那墙里的钢筋炼铁。从此,这两条弄堂就打通了。那条弄堂的孩子,就像放羊般地放养着,而我们弄堂,孩子少,管得严,因此胆小如鼠,我们总是龟缩在背静的后弄里,悄悄地玩耍。这样,我们的宽阔的前弄堂,便拱手出让,被他们占领了。他们分为男孩和女孩两拨,男孩的游戏是踢球和打架,女孩的游戏却很新颖,是体操和舞蹈。她们吸引了我们的好奇和妒忌。有一个阶段,每到下午放学以后,她们便来了,而我们则站在阳台上,看着她们在底下的弄堂里蹦跳。她们的头是个面容秀丽的女孩,就是她带领了游戏。她是区少年体育学校体操队的成员,同时还是学校舞蹈队队员。这是与我们不同的另一所小学,一座民办小学。我们弄堂的孩子,都有办法不去那家小学,而去现在的重点小学。我们的小学没有舞蹈队,却有着全市著名的合唱队,用假声唱四部合唱。可就像前面说过的,这个时期,我们都向往舞蹈。 这个女孩打动了我们的心,她身体矫健敏捷,姿态活泼美丽,而且很会说话。她极善表达,她的声音沙哑却不失润泽,口齿清晰。当她向你叙述一件事情的时候,真是有声有色,引人入胜。我们都对她着了迷。当然,最初时,这着迷是以仇视来表达的。后来,我们不打不成交,她成了我们的座上客。她对我们挺巴结的,这多少平衡了我们的心理。就这样,我们不再掩饰对她的着迷。而她也竭尽才能,做出最好的表现,回报我们。她跳舞给我们看,讲各种趣闻给我们听。她的学校生活显然比我们的丰富多了,她的阅历也比我们丰富多了,相比之下,我们真是白上学了。她的阅历大部分是和老师顶嘴,很有戏剧性。在她的讲述中,活脱出一个生动的形象:直爽,大胆,泼辣,且又妩媚。她实在是了不起,竟能和老师这样针锋相对,并且,结局都不错,不仅获得和解,也没使老师对她反感。听起来,她的老师相当民主。这种经历十分令我们羡慕,她的个性也令我们羡慕。不知怎么,好事都落到她身上了。其时,我们学她走路,学她说话,学她表情。我们的学习都是一是一、二是二的,不会举一反三。她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由于使劲太过,难免有些夸张和造作,可也顾不了许多了,我们多么急于变成和她一样的人。 这种渴望由于程度热烈,渐渐成为了一种幻觉。我们在想象中真的成了那样出风头的角色。比较起来,姐姐由于年长几岁,还保持着清醒。当我忘乎所以,特别引人注意地,以那女孩的方式说出一个词或者一句话的时候,姐姐便颇有含义地看我一眼。这一眼是心照不宣的,令我感到难堪,顿时面红耳赤。可我已经陷进去了,这样的提醒无济于事,更大的难堪还在后头等着我呢! 我开始向人讲述我在学校里的故事。我甚至不懂得旧瓶装新酒,我的故事也是同老师顶撞。受顶撞的老师是一位教算术的男老师,他的教学在区里也排得上号,是学校的尖子。他衣着颇为讲究,头发梳得光滑,皮鞋擦得锃亮,呢料西裤的裤缝笔直的。他挺有风度的,态度矜持。他说话的声音是那种嘹亮的男高音,在脑门那里发出共鸣,美中不足的是,讲课讲到忘形,声音提到高处,猝不及防地,会破,发出尖锐的啸音。这种小小的失常放在别的老师身上算不上什么事,可他的行止是那么一丝不苟,无可挑剔,称得上完美,这点瑕疵就不容忽视了,它甚至成了个大洋相。小孩子是很喜欢看洋相的,越是他们以为不可触犯的人,越是热衷看他的洋相,这很刺激。所以,每逢此时,课堂里便一阵骚动,四处是压抑着的笑声。尽管他不动声色,一点没有停顿地把课讲到底,可依然透露出一点狼狈相。就是这个老师,成为我故事里的人物。他总是被我顶撞得无言以对,所有的口舌之战都是以他败下阵为结局。在这种虚构的胜利中,隐藏的是我对他特别的在意。像这样拔尖的老师,往往会对学生形成严重的挑战,他们以对抗的表现掩盖着内心的佩服、崇拜,还有羡嫉。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老师,在教学中相当能广采博纳。有一回,他同我们讲解某种类型的题目,我举手提出又一种解题的方式,是他没有想到的,备课大纲上也没有。他沉思了一会,说你可以这样解。于是,我便以我的方式完成了作业。第二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让我解释这种方式的思路。我磕磕巴巴地讲着,他则不时从旁提示我,帮助我完善思路。终于等我讲完,他当着我面在我的作业本上画上一个五角星,说,很好。照理说,我与他可以有相当好的师生关系,可是不,我们关系紧张。至少在我这方面是这样,这就是我方才说的原因,我面临挑战。 他也是邻家男孩的算术老师。有一回,男孩对我说,这个老师在课堂上进行戒骄戒躁的教育,以我们班上一位女生的活生生的例子作教训,男孩听下来,觉得他所说的这个女生特别像我。真的,就是你,他肯定地说。在这个老师的描述中,这个女生虽然学习不错,可是却很骄傲,所以她永远得不到一百分,当然,她也不会是八十分,因她学习还是不错的,她就总是九十七、九十八甚至九十九,可就是不到一百分,永远功亏一篑。我听了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我被他形容得如此糟糕,而且倒霉,不幸的是我又无从反击。他并没有当面说过我什么,于是,我也只能在背后做小动作。 我的小动作很拙劣,带有人身攻击的意思。我对班上同学说,他的发型是“包头”。所谓“包头”,也叫“火箭式”,是将头发留长,涂有发蜡,用电吹风从额前高高翻卷上去,梳往脑后,直至颈下,要说“包”,就是“包”在这里,带着庸俗的资产阶级气味。我还将他名字中的一个字略改了笔画,再读起来,就是一个可笑的绰号。这两桩事一无遗漏地被好事者报告了老师。就是有那么多讨他欢心的人。于是,有一天,我又被叫到了办公室。这一回,可不比那一回。要说,这是面对面的时刻,要反击就看这时候了,可我却畏怯地哭着,无法说出一句囫囵话来,时机就这样贻误了。老师是真的生气了,他非常恼火,他甚至站起来,转过身,要我看他的头发,说:“哪里包?哪里包?”他又用手指敲着备课本上的他的名字说:“这是家中老人起的名字,老人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有封建思想也是正常的!”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老师那时还很年轻,也很天真。再有,那“文化大革命”的前夕,政治空气已经充斥着火药味,我的出于个人恩怨的中伤,弄不好会断送他的前途。而我一点没有窥破他的虚弱,反被他的发急样子吓得要死。 这是一次非常屈辱的对峙,我完全没有还击的能力,尽是挨训。事后我有一百句一千句有力的回答,可已经无济于事,等于马后炮。比起我的失败,那隔壁弄堂里的女孩更显得战绩辉煌。她怎么能如此节节胜利,毫无损伤?而我再羡慕她,也只能在想象中扮演她的角色,经历她的经历,我没有她的魄力。这就是我向人讲述的学校故事的来由。应当说,开始时,只不过略略夸张了一点,还没有大出格。可是我不由自主地被自己的讲述激动起来,我渐入佳境,我越说越多。别看我说的那么多,究其底全是鹦鹉学舌,将那女孩的一套直接搬了过来。我被自己的想象迷了心窍,我甚至不以为那只是想象,而是真实。起先人们还有些怀疑,可到底是经不起我这样汹涌澎湃地说,便也认了,只是流露出缺乏兴趣的样子。因为在那女孩的讲述之后,再有什么样的与老师顶撞的故事,都有重复之感,没有新意。他们都企图转移话题,可我不让,坚持说我的。我的态度是那么凶狠,他们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听下去。 然后,难堪来临了。学校开家长会,父亲在农村,母亲早出晚归,这事就交给了我姐姐。让大孩子管理小孩子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们过于热衷权力,免不了会滥施滥用。我们这些小孩子便在他们的权力欲之下,被任意地摆布着命运。这实在是相当危险的。 姐姐去开我的家长会了。她只不过是个初中二年级生,自以为是个大人,在家长会上,不甘心只做个听众,而要与我的班主任谈谈我的情况。她以为她很有责任与我的老师合作,共同来教育我。她向老师反映情况,但事实只是为了揭我的底,同时引起老师的注意。她说我每天在家就很得意地说,如何与老师大吵大闹,不以为错,反以为荣。班主任对这个情况果然重视起来,她认真地说,倒没有听说过这事,她必须去调查一下。姐姐从家长会上回到家,劈脸就说,你们班主任说你在学校并没有与老师吵架的事情。她这一下可说是击中了我的要害,我顿时哑口无言,满脸通红。姐姐脸上便露出得意的神色。我猜想,她从来就没相信过我那些逞英雄的故事,只是没机会戳穿我罢了。以后的事情都很难堪。第二天去学校,班主任就找我谈话了,问我事情的究竟。我说不出一句话,班主任困惑又奇怪的眼光使我无地自容。她说,她已经去调查过了,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答不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能解释。那遭我编派的老师这次倒没有找我谈话,只是有一次,轮到我值日,去他那里领取全班的算术作业本,他淡淡地对我说了一句,以后不要瞎讲了噢。 这是一段乱七八糟的时间,千头万绪的,什么都说不清。就是说不清。在乱七八糟的情形之下,其实藏着简单的原因。它藏得非常深而隐蔽,要等待许多时日,才可说清。但在这时,它就像河底湍急的暗流,制造出危险的翻船事故。我们看不见它的流向,做不到顺流而下,相反,我们常常顶着上,或者横着来,结果就是失败。生命的欲求此时特别蓬勃,理性却未觉醒,于是,便在黑暗中摸索生长的方向。情形是杂芜的。我们身处混乱之中,是相当伤痛的。而我们竟盲目到连自己的伤痛都不知道,也顾不上,照样地跌摸滚爬,然后,创口自己渐渐愈合,结痂,留下了疤痕。等我们长大之后,才看见它。痛感间杂在种种莫名的感觉里,使我们不能突出地辨别出它来。这也好,免去了痛苦,这阵子,我们已经够难的了。 我们看不清自己的处境。这处境有时候要借助别人的帮助,来进行认识。别人的某时某地的情形,如镜子一般照出了我们的。就像我在电影院放映厅门口,裹在紫红丝绒门帘里,看见了那妇女在哭泣的时刻。这很偶然,但总会有那样的时刻。还有一次,是母亲被分配到一个新单位参加“四清”工作,临去前夕,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来到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周围都是陌生人,心中很是害怕。母亲将这个梦讲给我听,我不由黯然神伤了许久,感到非常悲哀。这个梦在某个方面触动了我,锁在朦胧中的抑郁世界似乎初露端倪,是不幸的端倪。原来是这样一无所助的,我们处在冷漠之中。其实早就是这样,而我们一无所知。沉睡的理性好像突然向我们眨了眨眼,再重又入睡,可就着这点倏忽即逝的微光,我们也看见了身体周围的一圈,我们孤零零的。其实这就是独立的最初状态,我们赤裸裸的,没有一点披挂和掩饰,任何时刻都会遭到袭击。 独立是极其孤独的。我们好像一下子与人群失去了联系,所有交流此时都中断了,这有些像幽闭症的处境。我们用闭关自守来抗拒危险,恐惧一触即发,犹如惊弓之鸟。弄口有一个街心花园,沿着马路。每天放了学后,我总是一个人来到这里,坐在铁栏杆上,看着街景。直到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在暮色里,我感到很安全,它掩蔽了我,并且隔离了我与周围行人。路灯亮起的一刹那也很温暖,天光未灭,它们就显得有些微弱,黄黄的,一点不刺激人。街上行人都模糊了身影,我也模糊了身影。此时,我好像获得了自由,身心都很解放。我放松了身体,任它在铁栏杆上扭曲成古怪的姿势。这姿势令我舒适。我的情绪也缓和下来。由于没了压迫,它反而变得很柔软,有一点点伤感,但温温和和的,一点不伤心。这一刻真的很享受,所有的焦虑都平息了。 这时候,我们的有限的户外活动都在后弄里进行。和所有的后弄一样,它很阴沉。阳光要到下午三四点钟,才照到这里,多半已是相当微弱了。所以它还很潮湿。就像前面说过的,我们弄堂与隔壁弄堂之间的墙拆除了,这样,后弄就正对着隔壁弄堂的一面山墙。山墙已有了年头,墙壁剥落了,裸露出暗红的砖,有一些背阴的爬墙植物。和所有的山墙一样,它的顶部呈三角形,在那尖顶下面,有一扇永远关着的木窗。木头框子都朽了,是黑色的。窗玻璃积着成年的灰垢,也是黑的。山墙下是一块空地,没有铺水泥,是裸露的泥土,既不长东西,也没有人来。这小小的一块空地,却将荒凉之气扩散开来,蔓延进我们的后弄。那扇木窗里有一些动静,是一种沉闷的空洞的声响,寂静中,突然地嗵嗵嗵一阵。倘若这时我们正走过空地,要拐进我们的后弄,就会惊得魂飞魄散,拔脚就跑。其实,那是一扇楼梯口的窗户,是腐朽松动的楼梯上的脚步声。 我们这排房子的后门对着一座高墙,高墙和房子之间的那条窄道,就是后弄。墙那边是一个辽阔的大院子,是党校的校园。那里原来是著名的震旦女子大学,一九四九年以后,震旦女子大学没有了,就由一所重点中学和这所党校分割了校舍与园地。后弄的高墙那边,正是属于党校的那部分地面。即使一分为二了,那园子依然很大。震旦女子大学是一所天主教教会学校,所以,从楼上的后窗,可看见那建筑顶上,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的拱廊,拱廊里有一座石雕的立像,一母携着一子,就是圣母玛利亚和圣子耶稣。也许是因为雕刻粗糙,它在我们远远的视线里,显得模模糊糊。但是,在那种空气澄澈的夜晚,它们的立在空廓夜幕前的静静身影,则变得边缘清晰。它们有一种寂寞的安详,令人感动。我们有时在后弄里打羽毛球,羽毛球很容易就飞过墙,从墙的那边落了下去,无影无踪。我们曾经壮胆去寻找我们的羽毛球,那就需要走出弄堂,走过一段马路,再走进另一条弄堂,那另一条弄堂的底处,才是党校的大门。我至今也弄不明白这地理位置,我们的后弄与党校的园子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好容易说通了党校的门卫,踏进党校的园子,却茫然起来,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举步。我们在党校的园子里兜着圈子,寻找着那座高墙,高墙下的羽毛球。墙下长着杂树和杂草,相当茂盛,就像一个小树林子。夕阳低低地斜照过来,树叶和草丛毛茸茸的,我们的羽毛球就停在那里。我们撒开脚步向它奔去,杂草在脚底柔软地倒伏了。这时,我们看见了高墙外的我们的房子。它变得面目陌生,高墙也面目陌生。它们看上去陈旧而且灰暗。隔壁中学的下课铃声响起了,在这隔成两半的大园子里游荡,余音拖得很长。 这就是我们的后弄。它阴沉,寂寞。可就是它,成了我们小孩子的乐园。我们跳绳,踢毽子,造房子。形形色色的游戏磨损了它的地面,使它布满裂痕,并且高低不平。我们吃下的瓜皮果壳还会堵塞阴沟,害得污水外溢。所以,它就变得破烂和肮脏。我们就是喜欢在这里玩,前弄其实宽敞明亮,阳光普照,可是它靠近马路,生人较多,不如后弄来得隐蔽和安全。看,我们就是这样令人不可思议。我们龟缩在弄底,高墙的投影笼罩着我们。我们一律面色苍白,四肢细弱,并且神经过敏。我们像惊弓之鸟一样,老是自己吓自己。几乎不需要什么理由的,我们就吓得个半死。我们的惊恐不是造作、装腔、人来疯,全是实打实的。我们常常在后弄的转弯口,突然飞奔起来,压抑着尖叫,直奔进家门,心像擂鼓一样在跳。后弄的沉郁已经濡染了我们的心,它对我们的迫害是很深刻的。可它就像我们的躯壳,收藏着我们的灵魂,像宝宝一样揣在怀里,摇啊摇的。 不知道这是在成长的一个什么节骨眼上,我们变得如此脆弱,胆战心惊。有一阵子,我们特别惧怕对窗的灯光。那一排窗距离我们很远,是在我们房子的前面,隔着另一所中学的大操场。我们用一条纱巾蒙着头,透过纱巾,那灯光就变得很诡秘。它的光涣散开来,光的纤维飘荡游动。奇怪的事情在于,那一排窗不知为什么,只是这一扇亮着灯,其余都暗着,这使我们更有理由惊惧了。一到晚上,我们将这条纱巾传来传去,去接受那灯光给予的惊吓,然后在惴惴不安中入睡,让噩梦来侵扰睡眠。我们在这神秘灯光的惊悚之中,沉溺了一段时间,它给了我们足够的刺激。对,问题就在这里,惊悚给我们刺激,它似乎是我们生长的需要。这是一种不甚健康的需要,体内某一种腺素在活跃着、亢奋着、要求着这种不正常的养料。夜幕中那一排黑洞洞的窗户里,按时亮起的一扇,向我们传送着一些晦暗不明的气息。楼房的暗影,还有楼房与楼房间的空地,都怀着沉郁的晦涩的表情。它浸淫了我们。这时,我们怀着寻密探幽的心情,我们放学不从大马路上回家,而是在窄巷长弄里穿行。似乎,所有的弄堂都有着蹊径别路,它们四通八达,将弄堂和弄堂结成一张网。真是有想不到的发现,忽然就走到一条背静的夹弄,有时候则是相反,一条背弄神秘地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到了。这就好像一团乱麻的一个线头,来无影,去无踪。即便是这样错综复杂的情形,它们依然保持有各自清晰的、不容混淆的面目,这面目来自它们各不相同的生活。那全都是离群索居的。我们也是离群索居。 这一条夹弄得自姐姐的发现,她吊了我们几天胃口,然后在我们强烈的向往之下,带我们前往。这条夹弄其实算不上夹弄,它只是两座相连的楼房之间的一道狭缝,缝中是一条干涸的阳沟。我们只能分开脚,跨过阳沟,踩住沟的边缘,一步一步挪过去。墙就蹭着我们的肩,从这头走到那头,已经不成人样。身上是墙上的灰,脸上头上蒙着蛛网和小飞虫。阳沟散发出昏晦的气味,决不是臭,甚至连难闻都算不上,但却令人黯然。它给了我们一种晦涩的乐趣。我们来来回回地从狭缝中挤身而过,头顶上是一线天,我们就好像身居黑暗的蝙蝠。 这些晦暗不明的嫌恶的快感不知道暗示着什么,和我们的身体和精神的哪一部分有着关联,我们的好奇心变得十分怪诞,这是一个心理阴暗的时期。就好像白昼和黑夜交替,我们进入了黑暗。在日头高照的街道上,我们这几个小人儿就好像阳光里的阴影,勤勉地挪着脚步,走到哪里,阴影就到哪里,所有背弄里的、墙角壁缝里的阴沉,都贯注进我们的身心,积蓄起来,驱散了光明。当这种阴沉达到某种程度,而我们的身心又处在一种极度薄弱的状态,它就会以某种形式爆发出来,那情形几乎是惨烈的。我们经受着怎样的折磨啊!生长的尖锐的激素咬噬着我们,痛楚是无可名状的、不确定的、不明所以的。寻找突破口,也是盲目的。 在这阴郁的背景上,凸现而起的是我们所居住其中的后弄。那后弄的拐弯一角,是我们的惊怵之地。那空地,空地上方的木窗,木窗里的楼梯声响,在我们心头布满了无尽的荒凉。天黑以后,从那里经过,是一件极其困难,甚至是不幸的事情。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无论怎样躲避,厄运还是降临。 这时候,少先队的组织很健全,工作很积极。尤其我们学校,少先队的大队辅导员是一位优秀辅导员。她年纪轻轻,梳两条垂腰的辫子,眼睛黑黑的,令人敬畏。逢有少先队的节日,她便在颈上系一条红领巾,看上去很庄严。她富有想象力,且充满活力。她能够想出许多点子,活跃我们的学校生活,以及课余生活。我们的学校就在方才我说的街心花园前的那一排民居之中,街心花园也是我们的校院。我们的富有生气的活动吸引了居民和路人。谁能想到,在这灿烂的花园背后,有着那样阴沉的夹弄。我们学校有一个电视室,倘若有好节目,便会给各中队发电视票。电视票不多,每个中队只四张,各小队一张。中队以班级为单位。和所有的学校一样,我们学校已经少先队建制了。这一张电视票发到小队,要进行讨论和推举。讨论是严肃认真的,花时很长,难免会有不快发生,但最终还是意见一致,口服心服。这带有一定的奖励优秀的用意,是一种荣誉。这种荣誉终于轮到我了。这晚的电视是电影《小足球队》,我早已看过,并且还看过电影的前身,话剧《小足球队》。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不止是电视,而是荣誉。我兴奋了一阵,紧接着便愁上心头。看完电视,我如何走进后弄,最终回家呢?学校和家只有一条弄堂的路程,可是却隔着后弄。这问题梗在心里,使我心事重重。然而,我不能不去,也不能让给别的同学,事情太不一般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去看电视。 去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后弄里还有一两个人进出,后门碰响着。面对后弄的厨房也都亮着灯。我匆匆走过后弄,说不上有什么高兴,相反还有些凄然。人家都回家,而我,却走出家门。家人对我的夜晚出门都不以为意,没有人挽留我,叫我不要去,我只得去了。学校也暗着灯。白天喧哗的学校,这时变成了一座空房子,脚踏在楼板上,会激起了回声。只有电视室亮着灯,传出些声响,却显得更冷清了。不过,明亮的电视室毕竟叫人安心。老师们彼此打趣着,不像平日里那样严肃,而是有些随便。同学们则都拘谨着,互相不说一句话。情形似很反常,这时的学校,和平时的,竟判若两样。倘若是在白天,我们就会感到新鲜了,可是夜晚似乎对所有的孩子都有着压迫。此时,我们的兴致都有些低沉,还有些不安。小孩子天黑是不能出门的,出门的经历大多不那么愉快。后来,电视打开了,电影《小足球队》开映了。电视室里关了灯,街上的灯却映到了窗户上。霓虹灯变幻着,有些光怪陆离。人们都被《小足球队》吸引着,只有我,心不在焉。电影一开场,我就开始为回家..担心。 我先把在场的同学扫视一遍,看看有哪个可与我哪怕同一段路。就是说,倘若是住在隔壁那条弄堂里的也好,我也许可以厚着脸皮要求他送我一段。至少有那一段同行,趁着一股子劲,我也可以冲进后弄,推开后门。可是,没有隔壁弄堂的同学。没有人与我同路。然后,我便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是走后弄,还是走前弄?前弄虽然略微可怕得好一些,可是,前门却不像后门,总是开着。它从里面拴上,与房间又隔了一个小院子。通小院子的门到了晚上,就锁上了。所以,走前弄就必须叫门,然后等着开门。最后才能进入安全的家。后门呢,就比较简单。走过后弄,直接就可奔进家门。可是后弄是多么阴森啊!我禁不住地打着寒战。走过后弄回家,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前弄呢?要是家人听不见我的叫门声?即便听见了,我又需要在那里呆多久?一个人呆在黑暗的弄堂里,也是不可能的。在我反反复复的权衡比较之下,这两条弄堂被一遍遍寻根究底的掂量,不断地增添着阴森的程度。恐怖攫住了我的心,我渐渐失去判断力。一直到电视结束,走出电视室,我都还不知道走哪条弄堂回家。 这时候,即便是对于大人,也是个较晚的时刻了。街上的人不多了,街心花园里黑而寂静。我们这些看电视的小孩子,分散在花园里,一下子不见了踪影。我走进了大弄堂,街灯离我越来越远,我很快就不再看见自己的身影,眼前是一团黑。由于眼睛近视,这黑夜就更深了。我脚步越来越快,有一项决定也迅速地成熟,那就是走前弄回家。我转进了前弄。一进前弄,我便控制不住了,奔跑起来。此时,后弄的阴森黑暗如同洪水般从身后汹涌而来,前面则是前弄里的空旷的黑暗。我惊恐地失声大叫,叫妈妈开门。我凄厉的叫声震惊了整条弄堂,所有的窗户,都在这一瞬间亮了。 幸而,肌体是健康的,而且,还是纯洁的。这些都给予了承受和抵抗的力量,平衡的机制最终将发生作用。尖锐的冲突达至濒临极限的时分,剧烈的疼痛便要求着和解。这不止是妥协和软弱,还是服从生长的需要。越是尖锐的冲突,和解的要求就越是强烈,和解的过程也越是艰巨。冲突之后达到和解,身心都将焕发和平的光辉。这是一种深刻的安宁,经历了残酷的斗争之后,终于获得。这一个过程其实极其正常,而且向上。它是在我们生命的初期,儿童的年代,身心还没有受到疾病与遭际的侵害,健康和纯洁都无损伤,一切处在自然之中。因此才能克服一次又一次的困难,去走向和解。 我们家的院子就只巴掌大,却是我的广袤的田野。就像我去绍兴鲁迅先生故居,看见那著名的百草园,我极其惊异百草园竟是这么逼仄,而且乏味,与鲁迅先生笔下的描写相去甚远。成年以后,我们再不会像儿童时那样,善于播种和收获快乐。就这样,我们家的小院子,成了我的大自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是保姆和姐姐有一天从菜场买回来的。另一棵是园林局统一来栽种的法国梧桐。隔壁院子显然要比我们院子繁荣得多,单是依着我们这边院墙,就种了红白两棵夹竹桃和一棵枇杷树。到了春天,沉甸甸的花枝便垂到我们院子里来,还有,青枇杷也撒了我们院子一地。同时,夹竹桃的有毒的香气也在院子上方弥漫开来。我们这边就萧条多了。我们的石榴树总也长不高,而且瘦弱,花朵稀稀拉拉,然而,却很醒目,是发亮的金红色。有一阵子,它甚至生了奇怪的虫病。虫是褐色的,长条形,表面有着细细的节,颜色与形状都与枝条一模一样。它紧紧地贴附在枝条上,很难发现。我耐心地用筷子一条一条地剥离,忍着恶心。我竟然一条不剩地将它们全部剥离了。但这还不是转机,事情的转机出自我的一次农科实验。我从《十万个为什么》上面读到,在果树的根部截去一周树皮,可使养料更有效地供到枝叶部分,促进开花结果。于是,我便在石榴树的根部截去一圈圈的树皮。不想,来年春天,石榴开了满满一树花,好像挂了一树的金红小灯笼。可它还是长不高,也长不大,并且不结果。那一棵梧桐树,却飞快地长着。几乎没有人注意地,它长到了院子的上空。我甚至不记得它的树干是什么样子的了。我从来没有照管过它,它在我们院子里,就像一个侵入者。大约七八年以后,已是“文化大革命”的中期,一场台风,将它刮倒,带起了一半的根。母亲叫上我,合力把它拔起,从墙上推了出去。母亲悄声对我说,自从来了这棵树,我们家就过得不好,这是一棵不吉祥的树。我虽然没这么总结过,可我从来和这树不亲近,视它于无睹。可能它对于一个小院子来说,太高了,它的树冠超出了视线,但它的树干我也没有注意过。 除了石榴树,我还在院子里栽种过玉米、向日葵、蓖麻和葱。我种的全是油粮作物以及蔬菜,比如葱。因为那都是比较容易得来的种子。我特别细心地照料它们,大大超过它们需要的程度。可是,一切都违反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原则,我几乎颗粒无收。而从来没有养育过的车前子,却长得非常茂盛。在种植以外,我还热衷于架设藩篱。我用竹片编成篱笆,围住我的不得收获的庄稼,又用砖块砌成花围边。我甚至于企图在院子里挖一口井。这项工程持续了好多天,最终被大人阻止,重新填平。这院子里埋藏着我的秘密。比如我蓄意砸碎的一个玻璃镇纸。玻璃镇纸里的小鸟始终困惑着我,我问所有的人,所有人都回答我,那是一整块彩色玻璃。而我坚信那里有一只完整的玻璃鸟,我必须把它取出来,不这样就不得安宁。结果自然是失望,除了一摊彩色的碎玻璃,还有就是闯了祸的恐惧。我将碎玻璃埋在院子墙脚下,以为这就没事了。我在院子里掘了一眼行军灶,像电影里的那样,然后烧火点炊,结果当然也是不成。即便是在这忧伤的年代,我的抑郁也没有濡染过这个小院子,它总是温暖我。脚下是柔软的泥土,还有茂盛的车前子,头顶是人家院子的夹竹桃和青枇杷。这是个美妙的小世界。是我的庇身所。 这时候,这城市还有许多柔软的泥土,它们零散在各处,倘若聚集起来,对一个城市来说,还是可观的。这些泥土还有着足够的养分,它们滋养了一些树木和花草,与此相依并存的,是一些昆虫。它们形貌不同,益害也不同,可这就是生态平衡。在各种昆虫中,有一种名叫“洋辣子”的,我们叫它做刺毛虫。它一般歇栖在柳树和梧桐树上,夏季时繁殖最盛。到了那时,它们身上的茸毛便随风而去,满天地飞扬。这茸毛细小得肉眼几乎看不见,可事实上它不是茸毛,而是极尖锐的刺。它一旦落到皮肤上,立即就鼓起了红包。先是痒,一抓挠,却剧烈地灼痛起来。夏天,人们裸着的腿脚手臂上,谁没有刺毛虫造成的红包?又疼又痒,弄得人手忙脚乱,无所适从。惟一的办法是用肥皂水洗,以期肥皂水能将毛刺从皮肤里滑出去,可结果也很难说。被刺毛虫刺上,可真是夏天里不幸的事情。现在,这城市里再也没有刺毛虫了,没有刺毛虫的危险威胁我们,刺毛虫成为历史的遗恨了。 这一年的夏天,所有的不顺遂似乎都发生过了,人已经处在消极的状态,有一种心灰意懒,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生气、惊怵、抑郁都消融在夏季的慵懒之中,还有经历磨折的疲惫之中。事情该告一段落了,可是,就是结束不了。不知身心内的哪一部分起着抗拒,不让事情就这么了了,似乎还期待着一个有力的结尾。结尾部分空白着。这骚动不安的时期,需要一个特别有力的结尾,否则,就结不了。还有一些燃料没有消耗,一些冲突没有平衡。在慵懒与疲惫之下,有一些惧怕和等待压抑着,不知所以的、盲目的。其实那将来未来的,是一个打击,带有彻底的消灭的性质,它将把一切都推入过去,一无遗漏,永不返回。后来的岁月将重新砌起一个年代,完全不同的内容。 事情的起因极其简单,没有引起一点注意。刺毛虫的毛刺落在了我的晾晒在院子里的内裤上,内裤是翻过来晒的。它刺伤了小孩子难以启齿的部位,我无法同人诉说,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恐和痛楚又一次袭来,却和以前的全不一样。它是贴近而且具体的。每时每刻,无法回避。开始时还能忍受,心想一觉醒来,就能过去。可是事态却在发展,一天比一天严重。红包被擦破了,并且感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能帮得了忙,我还得强颜欢笑,装作没事一样,和大家一起玩啊,闹啊!痛处和恐惧与日俱增。我自己一个人,趁人们午睡的时候,悄悄地去到药房买消炎药片。药房就在那家平民化电影院的隔壁,中午时分,街上少有行人,蝉在响亮地鸣叫,阳光从梧桐树叶里洒下,闪闪烁烁的,叫人睁不开眼。柏油马路在汽车轮胎下软软地起伏。我赤脚穿一双凉鞋,齐膝的花格子裙里的折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走进药房说要买消炎片。心下紧张地盘算着,假如别人问我是什么地方发炎,我将怎么回答。不过那店员什么都没问,卖给我的是“强的松”。这样小小的、白色的药片,不敢指望它能解决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那么巨大,任何措施都无济于事。可不指望它又指望谁呢? 人们香甜地午睡着,我吞下了“强的松”,这不敢指望的指望。我还是指望睡眠来拯救我,我不能放弃幻想:事情也许会在睡眠之中缓解好转。可这时候,睡眠已经变得不那么容易了。一半是刺痒和灼痛,一半是恐惧和忧虑。我在凉席上辗转反侧,默默地吞着眼泪,等着睡眠和“强的松”发生效应。而所有的磨折,在夜深人静时则变得分外尖锐,生病已经够苦了,又是生这样糟糕的见不得人的病。我一心以为这是见不得人的病。炎症和焦虑使我开始发起低烧,并且迅速消瘦,可是谁也没有注意,我依然要应付人们,应付得滴水不漏。 小孩子是相当能受罪的。他们的承受力和柔韧度简直无法限量。倘若没有这样的能耐,他们如何接纳他们的敏锐的感受?他们娇嫩的身心能感觉到疼痛的最深刻、最细微。倘若没有力量承受后果,他们怎么行?所以,他们既是娇嫩的,又是坚强的。孩子的坚强,意义要更重大一些。成人的坚强有一半是麻木,是身心打上了坚硬的茧子,隔离了体验。 事情似乎不能再拖下去了,可我依然顽强地捱了下来,一天又一天。直到了有一天晚上,母亲很晚回来,看我还醒着,问我怎么了。就在这一瞬间,我软弱了下来。我的意志崩溃了。多日来,以极大的毅力维系着的自尊自强,全崩溃下来。我泪流成河,从家里哭到医院里。在治疗台上清洗创口时,我大哭大叫,不让医生护士近身。这样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觉得天都塌了下来。这正是最羞于自己身体变化的时候,连自己都不敢正视自己的身体。而就在这一刻,帷幕拉开了。七八个医生围着我,按住我的手脚。门口还挤着看热闹的病人,住院的日子是无聊的,难得来这么一场好戏。人们都在笑着,对我的痛苦抱着轻松好玩的态度。在我的哭叫挣扎中,有一位头发花白的医生挤进来,对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我告诉你,我的女儿在新疆……我一时上理解不了她的女儿在新疆和我有什么关系,可她严肃谴责的神情却震住了我,我不由止住了哭声。接下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那就是,清创,消毒,敷药,然后住进医院。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只是一次受伤和感染,需要的是治疗。 我住进了医院,换上肥大的病员服。由于我受伤的部位,我是在妇产科就医。在我这样的年龄,出现于妇产科病房,是十分招眼,并且惹人非议的。时常有人好奇地到我们病房门口来看我,然后窃窃私语。而我其时就像儿歌里唱的那样:我们都是木头人。我已经成了个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动。我躺在床上,不理睬任何人。我不梳头,不洗澡,一切都等下午妈妈来探视的时候,替我完成。我的头发长了,母亲把它们扎成两个结结实实的牛角。先用玻璃丝在根上扎牢,再编几股辫子,最后扎住辫梢。因为扎得过紧,我的眼梢都吊了起来,瘦尖的下巴更成了个锥子。心里觉得这样的牛角辫不是我的年龄合适梳的,可这时什么也不在乎了,随妈妈怎么处置。我吃饭,只吃一两,人们就向妈妈告状,妈妈便嘱我一定要吃二两。于是第二天早晨,我就要了二两稀饭,满满的一大盆,又一次招来非议,再向妈妈告状,说我竟然吃二两稀饭。妈妈不得不详细嘱我,二两是指干饭,稀饭则只要一两。我这才调整了饭量。 我将自己严严地封闭起来,与外界隔绝了往来。妇产科病房是个嘈杂的病房,人来人往很多,新鲜事也很多,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引不起我一点兴趣。我终日躺在床上,脸朝着天花板,看着太阳光如何从天花板上走过去。心中无喜也无悲,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在每天上午,大约九点钟左右,有一个小护士来叫我去坐盆半个小时。那护士个子小小的,端着一大盆消毒液,脚步很利索地走过我的病房,并不停脚,只是侧过头脆脆地叫我一声,再继续向洗手间走去。她总是把我的名字叫错一个字,我也能听懂。等我从床上爬起,走到洗手间时,她已不见了身影,坐盆架上搁着那盆热腾腾的紫红色的消毒液,边上搭着一方干净的纱布。我就坐在消毒盆上继续发愣,时间一点不留痕迹地过去,我一点不操心计算时间,只等着那小护士脆脆地再喊我一声,便起身走回病房。有一天,我已经走到我的病房门口,忽听身后有人喊“喂”。走廊里没有别人,这一声“喂”又分明是冲着我背后。我惊奇地回过身去,想是谁老熟人一样地叫我。与我相邻的病房门口,站了一个女孩,梳着两条垂肩的短辫,她指着我说,本来是我最小,现在是你最小,是最小的病人。我愣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已经闪身进去,不见了。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我走到了阳台上。我们的病房在七层楼,可看到城市很远的地方,无遮无挡的天空显得很辽阔而且贴近。那时候,这城市还没有现在这样多的高楼,空气也比较清澈。太阳下去了,天空铺满了晚霞。楼下街道上已经有了黄黄的灯光,在树丛里隐现。我又看见了早上喊我的女孩子,她也在阳台上,但与我隔着围栏。她在阳台上拉手风琴。我方才想起,每天傍晚时分的手风琴声,原来是她在拉呀!她眼睛看着远处,一点没有注意我。我就趴水泥围栏上,静静地听着,直到夜幕降临,笼罩了我和她的身影。这时,病房里开了灯,所有窗户都亮着,最后的探视者也都走了。病房里很安静,整个城市都很安静。风是凉爽的,一阵阵吹来,将白昼的暑气一扫而光。那女孩已经回了病房,琴声止了,而我却还在阳台上,心里有一丝喜悦生起,是安宁的喜悦。我在阳台上一直呆到同病房的大人来叫我进去睡觉。由于妈妈的嘱托,这里人人都觉得有责任管我。 第二天傍晚,我早早来到阳台上,等着那女孩出现。果然她来了,拖着椅子,挎着手风琴,朝我一笑。我还来不及回她一笑,她已经转过头,坐下,拉开了手风琴。她随着手风琴放声唱了起来,歌声和着琴声,在天空下散得很开。晚霞渐渐在头顶铺开,一直到极远的天边。晚霞下的绿树和红瓦顶,看上去很美。街心里有小小的玩具般的汽车爬行着,也是美丽的。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她拉手风琴的轮廓是美丽的。她的发辫因刚洗了头散开着,披在肩上。唱歌的嘴一开一合着,手风琴的风箱也一开一合着。手在键盘上移动。歌声和琴声都消融了,消融在这一片黄昏美景之中。 我开始渴望与她搭话。我生出了一些虚荣心,心想,倘若我能与她做朋友,该是多么骄傲的事情。每天傍晚,我总是早早地在阳台上等她,寻与她说话的机会。而她在与我招呼的最初的热情过去之后,就对我熟视无睹了。我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美,她成熟,她会拉手风琴,还会唱歌。我呢?难看,丑陋,没长熟,头发梳得那么怪,而且乏味无趣,她凭什么要对我有兴趣?由于我巴结得很紧,她后来还与我说了几句话。她告诉我她是音乐学院附中的钢琴系学生,也是受外伤来住院治疗。她的外伤是这样发生的。有一天她正骑着一辆男式的有前梁的自行车,忽然身后有同学喊她,猛地一下车,撞到了前梁。她受伤的情形光明磊落,来龙去脉清楚分明,立即便被人们接受认可。而当人们来询问我时,我却无法这样明朗地叙说,所以就总是沉默。人们就再进一步问,是骑自行车的缘故吗?自行车的妇科外伤已为大家确认无疑,除此以外,似乎再想不出有其他受伤的原委。我摇摇头,人们便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走了开去。我知道我在人们眼中,已成了个不光彩的角色,可我不在乎。在经历了那么些之后,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我还是不说话,可内心却活跃了许多。我躺在床上除了看太阳光外,我还悄悄地照镜子。这是一面小小的、可以藏在手心里的镜子,背面是歌片,边缘包了一条红色的塑料胶皮。是姐姐留给我的。她到医院里来看我,就给我留下了它。其余,就是大吃我的水果和零食。我看着她吃,心里很少有地一点不生气,还为自己的慷慨生出喜悦。白天我就用这面小镜子审视自己。它只能照见我的局部,一只眼睛,一个鼻子,几绺散发,脸上的某一部分皮肤。这些局部都显得那么陌生,好像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是谁呢?在此同时,我开始注意房间里的动静。 我们的病房,有五张床位。三张是并排抵东墙而放,另两张是沿西墙头尾相接地一顺放。我就在西墙顶头靠窗的一张,阳台的门就在我的床头柜旁边。在门那边正对着我的病床上,是一个川沙乡下的农妇,有许多农人模样的男女,川流不息地来探望她,说着难懂的川沙话。她的病不重,眼看就要出院,却总是愁眉不展,时常叹息。忽有一天,她绽开了笑容。下午她的女儿来看她,也是笑容满面,前来探视的亲友则都向她道贺。她不善言语,只是笑着,几乎合不拢嘴。原来她的病因检查出来,是血吸虫引起,而凡属血吸虫病范围,都可由当地政府担负医疗费用。这才明白,这多日来,她愁的是这个。现在好了,问题解决了,病也治好了,她欢欢喜喜地出了院。出院那一天,亲朋好友来了一大帮,用各种手法溜了进来,前呼后拥地将她接走了。她的病床空了不到半天,就来了新病人。这是个年轻妇女,长得很文静,梳两条长辫,戴一副白边眼镜。她是一个人住进病房的,却显得熟门熟路。安置好自己的东西,在床沿铺一块白布,然后坐下来吃荔枝。她铺一张纸在膝上,放荔枝的壳与核子。她一颗接一颗地吃,吃了一会儿,就起身检查身下的白布。只这一会儿工夫,白布上已染上了血迹。她一直在流血。可是她很镇定,毫不慌乱地再又换上一块白布,坐下来,继续吃荔枝。 当我开始注意我周围的情形时,东墙下那另两张床上,各有一个做剖腹产的孕妇。在我看来,她们的年龄都过于大了,似乎不该只是婴儿的母亲。她们从手术室出来,就一直闭眼睡着,床前有人日夜守候,主要是她们的丈夫。在我看来,也是大得可怕的年龄。其中有一个是白白胖胖,戴眼镜的。有一天午睡时,我看见他悄悄地、狼吞虎咽着产妇的西瓜。他大约是想把旧的西瓜消灭掉,好让产妇吃新鲜的西瓜,可情景看起来总有点滑稽。我不由偷偷地笑了。这是入院以来我第一次笑。这两个产妇生的都是女儿。护士长说,两个女儿都长得特别像妈妈。护士长还对其中一个说,她的子宫非常难看,这我就不懂了,子宫还有什么好看和难看?好看和难看又意味着什么?而这两个产妇无论护士长说什么,都无动于衷,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似乎是,反正已经过来了,别的什么都不要紧了。她们和她们的丈夫看上去都很疲倦,可是轻松。这境遇可能与我有些相似,所以我便领会至深。 邻病房的音乐学院附中的女孩,这时候已经彻底不理睬我了。她生性活泼,喜欢串病房。可是即便串到我们病房来,她也并不搭理我。甚至看都不看我,好像没我这个人。她手风琴不离身,在各病房里拉琴唱歌,也在我们病房拉琴唱歌。可她就是不理睬我。我一点不在乎,一如既往地喜欢看见她,听见她的声音。我,崇拜她。 我的外伤其实很简单,经过简单的敷药与消炎,便立即好了起来。疼痛和羞耻都是在入院第一天消除的。那清洗创口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最终有力地解决了我的折磨,一些新的类似于快乐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滋长着。我的身心进入安宁。这是真正的、和平的安宁。出院那一天,我和妈妈下了公共汽车,走过弄堂口的街心花园。我发现,我的肩膀已经和妈妈的一般高了,而我却还扎着那样可笑的牛犄角似的小辫,在地面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阳光明媚,过去的那一段时间,忽然沉陷进了阴晦的暗影里。 一稿:1997年12月9日二稿:1997年12月25日 隐居的时代 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随时随地可能遇见意想不到的人,这真的很有趣。这使得我们的经历,变得非同寻常起来,变得富有传奇色彩。在我们所插队的淮北乡村,有着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这样漫长的历史其实却只是由一些固定的人物演义下来的。这就好比毛泽东同志描写的愚公移山:“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就这样,一直繁衍到了今天。这样的以家族为组织单位的乡村,就是一座坚实的堡垒。当你听到村里的狗忽然之间一同狂吠起来,不用问,一定是村道上走过一个外乡人。外乡人头也不抬地,匆匆走出村子,走远了,狗才渐渐安静下来。可是,就是在这样的铜墙铁壁的堡垒中,会有奇遇发生。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在这沉闷的乡村里,竟然隐藏着那样的人和事,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与乡村的环境融合在一起,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异,看上去是同样的自然,好像他们早就加入了乡村的历史。乡村的生活就有着这样强大的洇染力,它可将任何强烈的色彩洇染。很多尖锐的情节,在这里都变得温和了。它看似十分单调,其实却潜藏着许多可能性,它的洇染力就来自这些可能性。这些可能性足以使一切突兀的事情变得平淡和日常。就这样,我在我插队的大刘庄,遇见了黄医师。 那已经是我来到大刘庄数天以后。我住在公社的一名副书记家中,他的妻子是这个大队的妇女主任。家中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年龄与我相仿,最小的尚在吃奶。除了我,还有一名县城插队知青,也住在他家。主任家住三间两进青砖茅顶大屋,这在我们村庄,算得上首富。后三间是主任夫妇的房间,他们带着最小的吃奶的孩子睡那里。前三间,东边一间锅屋,西边一间住孩子,以及我们两个知青,中间迎门的是堂屋。这天,晚饭的时候,县城的知青收工就回家了,几个小些的孩子早早吃过去玩了,只有主任,主任的大女儿,还有我,坐在堂屋里的案板前吃饭。是收麦的前夕,天已经很长了,太阳虽然下去多时,天光还很明亮。此时的光线非常接近早晨,太阳都是在地平线以下,光是均匀地平铺着,景物倒比强光下的更为清晰。黄医师就在此时,从村道走上了我们的台子。 主任家的房子,坐落在我们庄最主要的村道边上,高高的台子上。白日里,各家的门都是敞开着,迎门坐在案板前,村道上的情景便尽收眼底。主任首先向着村道招呼:黄医师,吃过了吗?接着,主任的大女儿,县中学的毕业生,应声起身,让出一个板凳,转身又去盛一碗稀饭。这时,才见黄医师在了门口。他大约有五十岁,也许没有,在我们那个年龄里,总是容易把人看老的。他脸色较黄,似乎有些浮肿。他穿着洗旧的蓝卡其人民装,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他走进门来,在板凳上坐下,回答着主任有没有吃过的问题。尽管一再说吃过了,吃过了,可主任母女执意要他喝一碗稀饭。他也没有太推辞,就端起了碗。他的脸相有些木,甚至还有些俗,可是态度却十分温和文雅,这就使他显得不一样起来。他说话动作都比较迟缓,这迟缓不仅是出于慢性子,似乎还出于一种忧郁的性格。他问我多大年龄,住上海哪个区,来这里习惯不习惯。由于我正处在极度的不适应和想家之中,时刻心事重重,所以我也看出他心事重重。我看出他不快乐,不轻松,百无聊赖,而且非常寂寞。虽然,他在这里出现一点没有令我惊奇,可我还是一眼看出他是来自外边的世界。 主任问他晚上做的什么饭,他笑着说烧一点米饭。他的笑容里有着自嘲和无奈,就是这自嘲和无奈,说明了他的骄傲。他的态度表明,“烧一点米饭”不是他该干的事情,多少有一些无聊和滑稽。他只稍稍坐了一会儿,喝完那碗稀饭,然后拿着主任塞给他的一大块麦面饼,告辞了。这时节,只有主任家还有麦面饼。他说有了这块麦面饼,明天早上就能不烧锅了。他慢慢地走下台子,天色略有些暗,却还不十分暗,他的背影依然很清晰。他有些背驼,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境遇所致。他的步态与庄里人绝然不同,是较为笔直的步子,双膝并得较拢,脚跟比脚掌先落地半步。这种步态,要遇到下雨天,可够他受的了。庄里人走路都有些岔开腿,箩筐似的,其实并不箩筐,脚跟与脚掌是同时落地的,这样,立足就稳。在泥泞的地里,可像撑船似的左一划右一划,乡里人叫做“岔泥”,从泥里越过去的意思。黄医师的步子,却是“岔”不开泥的。他背着手,手里掂着那块宝贵的麦面饼,而一点不知这饼的宝贵。饼是发面的,碱性不大不小,真够香的,围着锅贴一圈,锅一圆汽,灶里就停了火,等锅略凉些,才揭锅。这饼就是在这略一等里,陡地发起来,像胖娃娃的脸。然后一只手摁着饼,另一只手就拿锅铲铲饼,一铲便离锅。饼面上还留着摁饼的手指头的螺纹或者簸箕纹。黄医师是蚌埠下放的医师,同他一起下放我们庄的,还有张医师、于医师。我们庄的农民都称他们为“医师”,而不是“医生”或者“大夫”。 “医师”这种称谓显得十分专业化,十分严格。表明了我们在对他们的郑重其事的态度。这支蚌埠医疗队住在我们庄东头,大队部的院子里,四间正属分为两部分,住张医师一家和于医师一家。他们都是合家下放。而黄医师则是单身一人,住东边一间侧屋。西边的两间侧屋就是医院的诊室,药房。可黄医师通常是不去那里的,他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病,这带有些私家诊所的意思。 黄医师是名医,专治五官科。他所在的蚌埠的那个医院,过去以他而得名。现在,他到了我们庄,我们庄也因此而得名了。许多病人从老远的地方,坐车坐船再加步行,走过一个庄子打听一个庄子:大刘庄在哪?他们就这么终于来到大刘庄,走进黄医师的小屋,向他求诊。黄医师的小屋很小,只一间,顺山墙放一张床,就差不多满了。他的床,架得很高,是一张宽大的床,床上铺了特别洁白的床单。他就在床沿上侧身坐着,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放在架起来的膝上。病人呢,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述说着病状。这样子一点不正规,倒是很家常。黄医师听得也并不专注,提问很随意,有时候还会岔开话去,和小屋里别的客人说些不相干的事。这情景说是看病,不如说是诉苦。诉说的人是不经意的,听的人也不怎么在意。来的人大都是口讷的农民,三言两语便无话可说,吃苦对他们又是常事,于是就止了下来。黄医师并不急着打发他们,似乎有他们陪伴也好。他也不是善言者,加上心情抑郁,就常常是彼此都沉默着。在这静默里,他们互相像是很了解的,双方都不感有什么压力,就这么可坐半天。凡是想到这来求医的农民,都是病症严重的,而几经车马周折,来到偏僻的乡间找黄医师的,也都是病症严重的。所以,几乎无一例外的,需要手术。而我们庄没有手术室,医疗队也没有麻醉师、手术护士,手术是不可能做的。最后,黄医师总是说:要到蚌埠做手术。农民往往对手术望而生畏,一听要到蚌埠手术,就更知其不可为了。他们大都是天命论者,心里早已服了病,而到底是看过了黄医师,虽然还是被病苦着,却都心满意足,再不作他想。那些从合肥、淮北、芜湖,甚至就是蚌埠找来的城里人,则是决心下定,对手术也抱科学的态度。这时候,黄医师就会和他们约定到蚌埠的时间。这往往是黄医师回家探亲的日子。 黄医师回蚌埠探亲很频繁,并且每回都要超假,他是一个恋家的人。我们庄无论干部还是社员,从来没有指责过黄医师的不遵守纪律。农村本来就是散漫的,缺乏纪律的观念,何况人们都同情黄医师的境遇。一个人在此地,不会挑水,不会烧锅,也不会洗衣。人们看见黄医师在塘里将一件衬衣越洗越脏,塘水则越来越浑。他不会将衣服铺在水面上,而是让衣服一径沉下去,搅起塘泥。这是女人的本事,黄医师不会这个,理所当然。他又是干大事情的,去塘里洗衣,实在凄惶得很。人们说,让他在蚌埠多住几日吧!人们又传说,费医师的妻子没有工作,专在家里伺候男人和孩子。孩子有四个,都是儿子,黄医师特别想要个女儿,可是没有。曾经有人开玩笑提议,让黄医师认我做干女儿。黄医师只是笑,并不应声。他显然无意于接受任何干亲。他是一个把家团得很紧的人,性格也比较封闭,这就已经比其他人要感寂寞得多。同他一起下放在大刘庄的同事,又都各是一个家庭,更显得他孤家寡人。你看着他,就知道他的日子有多难熬。傍晚的时候,就是在前面说过的那种均匀清澈的天光里,黄医师就在村道上散步,有从湖里割猪草回来的孩子,就对大人说:看见黄医师了。 大队开会,通常总是要等天黑到底了,才能正式开场。大队会计凑着油灯的一豆光亮,读着文件或者报纸。农人们在黑影地里打盹,抽烟。劣等烟叶燃烧出呛人的气体,那种很难消化的粗粮在体内发酵而成的气体,也足够呛人的。但很奇怪的,这一切都不顶难闻。因是草木的本质,再是发酵腐烂也是清洁的干燥的气味,有着一种单纯的性质。时间其实并不太晚,可乡间的没有照明的夜晚总是特别的黑,又特别的静。鸡和狗都安歇了,就觉得夜已经很深了。在这满房间的黑影里,有一具影子高高地矗立着,那就是黄医师。他搬来他房间里的那把椅子,虽然只是把普通的椅子,可周围的农民大都是蹲在地上,或是坐在小马扎上,连蹲在板凳上的几个,也比黄医师要矮上一截。因此,这把椅子就显得格外突出,很不协调。黄医师高高地坐在椅上,双手笼在袖子里,这倒和农民的习惯相合,可坐姿却不是农民的。他架着腿,笼着的手搁在膝上,很安详。这时候他显得比较惬意,也比较放松。听着会计用乡音一字一句地读官样文章,四周鼻息声起伏,有一种昏沉的安宁。谁会知道在这座黑暗的乡村里,有一个黄医师呢? 与黄医师一起下放我们庄的,医疗队里另两名医师,张医师和于医师,她们的形象、气质,以及精神面貌都要比黄医师现代。也就是说,她们比较具有“六二六”精神。她们经常身背药箱出诊。她们背着那种上面画着红十字的白漆药箱,走过村道,来到老乡家中,坐在当门的马扎上,嘘寒问暖。尤其是张医师,因为长着一张明朗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庄里顶有学问的王大爷说过,张医师的相好,好在大气。她体格匀称,结实,穿衣服很利索。她喜欢把裤腿卷起,赤脚穿一双球鞋,露出白皙饱满的小腿肚。她背着药箱,就有点像舞台上的人物,药箱则是道具。那时候,她大约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各方面都显示出是个幸运的福气的女人。她的丈夫老梁原是蚌埠政府机关的干部,如今在公社知青办任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在县城上小学和中学。他们虽然离开了城市,来到这个偏远、贫瘠、组织散漫的乡村,可却依然保持着原先的严格规律的生活秩序,以及相对有保障的社会地位。他们家庭和睦,老梁是个尽职和体贴的丈夫,对孩子要求颇严,与干部群众关系都很融洽。孩子们呢,都挺乖,学习努力,品德优良,少叫人操心。总之,这是一个理性的家庭,处处可给人作楷模。它很为张医师挣脸面的,人们对张医师的好感有一多半是对她的家庭。在庄里人眼里,张医师的家特别像个家。我们庄,对美好的家庭是怀着尊敬和崇尚的。妹妹和媳妇们都挺羡慕张医师的,她们传颂着,天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搭一个凳子,张医师洗头,老梁提一壶热水,替她冲头发上的肥皂沫。这情景很亲热,甚至带了些私密的性质,可在这对夫妻做来,却一点不肉麻,连我们这个保守的村庄都能接受,并且大加赞扬。 于医师的家庭就大不同了。这是一个倒霉的家庭,正应了俗话:“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于医师一家下放我们庄,性质与张医师、黄医师都不同。他们下放带有罪贬的成分。于医师的丈夫是一个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开除了公职,下到生产队里劳动改造,和农民一样凭工分吃饭。他的工分评不高,工分值本来就低,到分红时,总是透支,只得用于医师的工资去买口粮。他家有四个孩子,都在上学,又都能吃,所以,于医师家的经济就要比医疗队的其他同事差几个等级。老大是个女孩,名叫卡佳。这个异国色彩的名字,据说是当时一部苏联电影里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她是一名社会主义劳动勋章的获得者。由此可以推想,她的父母是在什么样的时代精神感召下,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卡佳是个缺心眼的孩子,一点不懂事,不能体会父母的处境,也不能体会自己的处境,总是乱说话,给大人生事。几个弟弟也都调皮捣蛋,不懂得相让,姐弟间纷争不断,都是要于医师来调停的。于医师的丈夫,则表情阴沉。衣服是灰的,脸色是灰的,神气也是灰的。他一点不肯打起精神,表现出改造的积极性,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境况,反是一任消极颓唐到底,显得特别的落拓,很露骨地表示着他的顽固与抵抗。是他,使我认识到有一类人所以成为右派,是由性格决定的。他们并不是对某一种现实不满,而是对一切存在不满,他们对人生抱着暗淡的心情。同时他们又缺乏忍耐和自谦,往往是自我中心者,就必须将这心情发泄出来。他们表现得与一切意见激烈相左,什么都不会合他们意。倘若不是成为右派,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于医师的丈夫,就属于右派中的这类人。农民们很难对他抱有好感,觉得他懒惰,傲慢,不体恤妻儿。他时常借病不出工,让于医师为他去请假。即使出工,他也不大肯出力。休息的时候,一个人背对着大伙儿坐着吸烟。队里有个年轻人,读过高中,会吹笛子,人很聪明,但因是单门独姓,所以地位很低,属于那种有志向且不得意的农村知识青年。有时候他会主动搭理于医师的丈夫,可能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还有对城市知识分子的向往心理。他挤坐在右派的身边,向他要烟吸。这个套近乎的举动却遭到右派的极度厌恶,他给是给了,回到家里则大发牢骚。卡佳的一张嘴又是张漏嘴,到处说:某某人最讨厌,老向我爸爸要烟。农民是没有政治头脑的,他们对人的评价是出于处世做人的原因,其中也不排除有一点审美的因素。他们怎么也不能喜欢一个破衣烂衫,成天挂着脸,对劳动和生活都没有热情的人。他们看见他就觉得扫兴。队里的干部在所有这些理由之外,又加上了阶级阵线的理由,自然更不待见他。在例行的四类分子训话中,常常要把他单独拎出来训斥。老实说,他在我们庄还没遭到太坏的对待,有一大半是看在于医师的面上。人们对于医师是同情的。 人们看着这个鸡飞狗跳的家,说,于医师就好像是这个家的箍,要没有她,这个家就散了。事情就是这样,在这个家里,人人都缺乏自律,只有于医师,撑持着,保护着生活正常进行。其实,于医师完全可以不下放,而让她的丈夫自己一个人去农村,可是她却带着孩子们一起来了。这行动颇有些像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虽然事实上,一点不像涅克拉索夫的长诗那样浪漫,所有的艰苦都是卑琐的、烦心的,叫人沮丧,损害着人的尊严。于医师戴眼镜,头发齐齐地梳向耳后,显得比较苍老。红十字的药箱背在她身上,更具有应用的意义,不那么戏剧化。她和农人说话,也更为家常。她显然是个贤妻良母,可惜命不好。她对人很和气,但并没有屈就的意思。她表现得很开朗,可也不是强颜欢笑。她看起来是平静的、从容的。要知道她是隐忍着那么多不顺遂的。庄里那些婶子大娘的,都特别和她拉得来,背地里就说,于医师不容易。有一次,上面又下达什么指令,对于医师的右派丈夫进行批斗。批斗是在场上牛房里进行的,从庄东头来开会的人说,于医师家早早就闭了门,熄了灯,屋里一点声息也没有。这时方能体会到于医师的苦、这一家的苦。平时,这苦都被过日子的杂碎掩盖了。 这两个家庭,以及黄医师,虽然来自同一个城市蚌埠,住在一个高台子上,但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们相互间很客气,但决不多话,完全没有人们想象的相濡以沫之感。相反,隐隐的,似乎还都怀着戒备之心。他们彼此间远远不如各自和农民的关系轻松和亲密,但亲密和亲密的性质则有所不同。张医师和老梁对农民是最热情的,农民们对他们也最尊敬,而且器重。他们对谁家的造访,会被视作一种光荣,引起人们的羡慕。在农民们的眼睛里,他们是有身份的人,却没有架子。当他们从村道上走过,农民们从自家敞开的堂屋门里,走到台子边,招呼道:张医师,来吃!老梁,来吃!他们则招着手应道:吃过了,吃吧!他们招手的姿势是城里人、而且是城里的干部特有的,高高地扬起,有幅度地挥动着。农民是做不来这动作的,他们只是用手里的筷子向前点了点,作为回答。老梁每天早上骑一架自行车,往公社去上班,沿途也是这样向农民们招手,农民们就拄着锄把目送他远去。他们家三个孩子在县城住读,每周回家一次。三姐弟手牵手走进庄里,目不斜视,快快挪动脚步,就这样走进在东头高台上的家中,再也不露面了。有一次,他们回家正逢下雨,我们庄是出名的黏土地,一下雨,地就烂得要命,能把脚粘去一层皮。我有事去大队部,看见他家的一个男孩,在门槛上刮胶鞋底的泥,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这段路可叫他们走惨了。 于医师家的孩子则截然不同,由于生计,也由于家教,他们缺乏管束显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他们几乎终日和我们庄的孩子搅在一起。一起下湖割猪草,一起在生产队干些小碎活,挣几个工分,也一起打架、捣蛋。一群泥猴似的孩子,背着比人高的草箕子,从湖里回庄,其中就有于医师的孩子。卡佳呢,是家里的大小姐,脾气大,和小姊妹相处时也不知道有所约束,毫不掩饰对乡间人和事的鄙夷。姊妹们听了自然不愿意,当面没什么,背地里却没少说她。只是知道她是没心眼的,没坏肠子,所以倒也不挤对她,还是同她一处玩。就像方才说的,于医师和农民的关系,其实是真正融洽的,他们会和于医师说些家务事,过日子的难处,养儿育女的难处,等等的。他们有时候大声地喝唬于医师的孩子,有时候则把于医师的孩子扯过来,往手里塞块馍馍头。 庄人们对黄医师的心情是最动人的,他们既把他当作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很敬重他,同时却又十分心疼他。谈起他的口气,总是流露出怜惜。他孤身一人住在我们庄,生活能力又特别差,这都使他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大孩子。这个大孩子虽然过得很狼狈,却很乖。同样是抑郁的性格,黄医师的抑郁却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不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是阴沉的、紧张的,甚至带着一种暴戾。队干部在训话时,常常会被他的眼光激怒,变得失去控制。这时,就会用锄把子,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看什么看,剜你的眼!黄医师的抑郁却是甜美的。当他凝视着见了底的水缸,或者掉到井底的水桶,他的眼光柔弱得叫人心都一颤。他一个人在村道上趑趄,夕阳染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显得又凄凉又美丽。他既不是张医师那样向庄人们招手,学着庄人们的口气说:吃过了吗?吃了。他也不是于医师那样,坐在农人家的马扎上,拉着庄稼呱。他也从来不背药箱。可就是他的这种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农民喜欢上了他。他们并不是把他当庄稼人,却也不是当他外人,敬而远之,他们承认他是另一种人,一个异数,然后便接受了他。 当我从青春的荒凉的命运里走出来,放下了个人的恩怨,能够冷静地回想我所插队的那个乡村,以及那里的农民们,我发现农民们其实天生有着艺术的气质。他们有才能欣赏那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对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环境和人群,是有批判力的,他们也有才能从纷纭的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独特。他们对张医师和于医师有着足够的尊重,对后者,还有足够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欢。张医师的热情爽朗里,是有着政治社会赋予的特权,她是另一种异数,这种异数是与人性无关,是在人性以外的,她激不起农民的自然性的反应。于医师却是与农民有共鸣的,她是农民们最易了解的那类人,同情就是由此而来。但由于太相似了,她也同张医师一样,无法走进农民们的审美领域。而黄医师既是在共同的人性之中,又是独立之外,自成一体。有了黄医师在,我们庄就此有了一种甜美的格调。他们对黄医师,是称得上爱的。 在那种物质贫乏的日子里,人们的精神需求便生长起来,对美的感觉神经,格外发达,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欲望。他们喜欢听好听的声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优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就特别的兴奋。雪是大自然赐给贫瘠的我们庄的厚礼,这个黄泥巴垒成的乡村,此时变得粉妆玉琢。看上去,真是洁白得晃眼。孩子们,相约着到湖里看庄稼的窝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们便都栖宿到无人的窝棚避寒。孩子们带着大人的打鱼的网,穿着毛窝窝,一种麦穰编结的,里面填上干草的大头鞋,特别暖和。他们叉开了脚,在雪里趟着——地上就留下一串毛窝窝的印。麦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沟边的树,也罩了雪,晶莹剔透地立了一行。那远处的窝棚变成了个雪宫,本来是烂趴下的,现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来。孩子们奋力拔着毛窝窝,比赛谁走得快,雪纷扬了起来,像一阵白烟。孩子们的笑声听起来比平时旷远,而且隔着,蒙了一层透明的膜。又绵又厚的雪是吃音的。于是,就好像在做梦似的,有些恍然。他们终于到了窝棚跟前,雪已经封了门。他们将网抖开,张在破柴门上,然后吆喝着顶开了门。他们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急等着震耳欲聋的、哗啦啦的麻雀扑翅声,可是没有。他们惊诧地睁开眼,没看见有麻雀,却见网里裹着一个老头,挣扎着,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孩子们咋呼一声,抛下网就跑,毛窝窝在雪地上划出了犁沟。谁能想到,这老不死的看青的,这时候还赖在窝棚里。进晌午的时候,老头回庄了,提着渔网挨门挨户问是谁家的。 这是冬季雪天里的快乐,到了春天,就是等待南归的燕子飞来梁下,旧年的窝在等着它们。谁家的燕子来了,大人小孩都出门去报信。谁家没燕子来,可不好,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是坏心眼的人。燕子是善鸟儿,就和善心人来。夏天,瓜地里的瓜熟了,夜半偷瓜是一大乐事。裤褂叫露水漉得透湿,冰凉地贴在身上。下露水也是一桩奇事,看不见,也听不见,可转眼间,天地都水淋淋的。到了早晨,太阳出来,收露水了,原先平铺着的,这时收拢起来,收成一滴水珠子,顶在草尖上。然后,刷的一下,全干了。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是最具有装饰感的。大秫秫,串起来了;红辣子,串起来了;大白蒜,也串起来了;深褐色,富于骨节感的豆秸,在屋前垛起来了;青秫秸秆,也在屋前搭成了篱笆。即便是像我们庄这样没有色彩的村子,此时也变得嫣然起来。 现在,又有了黄医师,他给我们庄增添了一种新颖的格调。这是由知识、学问、文雅的性情、孩童的纯净心底,还有人生的忧愁合成的。它其实暗合着我们庄的心意。像我们庄这样一个古老的乡村,它是带有些返璞归真的意思,许多见识是压在很低的底处,深藏不露。它和黄医师,彼此都是不自知的,但却达成了协调。这种协调很深刻,不是表面上的融洽、亲热、往来和交道,它表面上甚至是有些不合适的,有些滑稽,就像黄医师,走那种城里人的步子,手里却拿着那块香喷喷的麦面饼。这情景真是天真极了,就是在这天真里,产生了协调。这有些像音乐里的调性关系,最远的往往是最近的,最近的同时又是最远的。 所以,我们庄这支蚌埠医疗队的队长是张医师,灵魂实际上是黄医师。有了黄医师,这支医疗队于我们庄才具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关系。它不仅仅是“六二六”,送医下乡的意义,而是有了近于美学上的意义。它不仅仅是实用性的,功能性的,它的价值是潜在的,隐性的,甚至是虚无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响了一个乡村的气质。 在我插队的两年半时间里,我们庄从来没有发生过戏剧性的“六二六”事件。在农村贫困的、温饱难以维系的生活里,其实是含有着健康的性质,这是以简朴为基础的。吃的是五谷杂粮,烧的是草木秸穰,庄稼人的肠胃是很清洁的,他们的呼吸也是清洁的。夏季的污热中滋生的病菌毒害,在冬季的寒冷中死亡了,秋季收净的土地在春季又长出新的庄稼。春夏秋冬有序地交替,恪守各自的职责,自给自足着。这是合理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无可指责的生态中,人们也生出了前边所说的天命观。我庄有一句话,叫做“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病”。所以,他们对任何病痛,都抱着忍耐与服从的态度,他们不会为此大惊小怪,他们也很少求医问诊的习惯。在许多种病痛中,他们感到最受折磨最无奈何的,恐怕就是牙疼。也有一句话,叫做“牙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于是,止痛片就成了神药,治疗疟疾的奎宁片也是神药。疟疾是又一种使他们不知所措的病痛,似乎每个人都躲不掉,能够药到病除无疑是奇迹。医疗队其实清闲得很,他们在我们庄真有些窝工。而到了真正应该找医生的时候,农民们又往往忽视了,结果酿成大祸。有个媳妇割猪草时,镰刀砍破了小腿,自己用火柴盒上有红磷的纸皮盖了伤口止血。这种止血的方法应当是产生于工业社会的近代,不知缘于何种道理,有无科学依据。奇怪的是,它确实能止住血,百试不爽。就这样,血止住了,伤口也封口了,甚至都没有化脓感染。可是到了第七天上,却突然发烧抽搐,医生到场已经来不及挽回。其实这就是破伤风,只要当时注射一剂破伤风预防针,就没事了。可是庄稼人谁会为了手脚拉开一道口子去找医生呢?我们庄称这是七日疯,指的是受伤到七日头上发作致死。可见死于这病的并不少见,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实上它果然又没能够避免。庄里人传说,那媳妇出事之前,夜里上茅房,见家门口坐着个黄狼子。黄狼子就是黄鼠狼,被视为不祥物,预示着灾祸。出殡这天,天下着雨,一地泥泞。媳妇很年轻,大孩子刚会走,小的还吃奶,是她男人扶着孩子的手摔的黄盆,父子两人在泥里一步一滑,滚了一身泥。男人哭得极惨,头上系着白麻,打一杆幡,几乎是爬着的,将一口薄皮棺材送上了路。 生活照原样进行着,倒是一些无关的小事,似乎包含了某种意义。那是我到我们庄经历的第一个麦收之后,我们庄来了一个游方郎中。乡村里的游方郎中,其实并不是像武侠小说中的那样,随风漂流。他们走村串乡还是凭借着一定的社会关系。他们所到的村庄,都有着或亲或疏的亲友,决不是书中的游侠那样从天而降。比如,这一个郎中,来我们庄就是投奔他的一个远亲。这个远亲从来没见过他的面,连他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只是很笼统地随孩子称他表舅,但依然打酒割肉地接待了他,并且承担起宣传的义务。这天晚上,他家里就聚了不少庄里人,看他施展医术。他是一个扎针的郎中,这时节正是一个扎针的时代。我下乡时,专带了一副金针。其时,与贫下中农结合的途径有一,就是为老乡们扎针。那时候,现代医学的迷信已经破得差不多了,几乎人人可以无师自通做一名赤脚医生,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可包治百病。与此同时,又诞生了金针的神话,它无所不至。不是有一部电影就叫《无影灯下颂银针》吗?我这副金针,当时的价格是一元五角,是最昂贵的一套针。它从缝衣针长短,直到筷子长短。亮闪闪的,针头上则是金黄的铜色,依次排列在一个考究的塑料封套里,还配有一本人体穴位简图。这晚,我就带着这副从未拆过封的金针,去到那一位来了远亲的老乡家里,准备向他的远亲学习扎针。 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凉床上躺了个老头,探着上半身趴着,背上立了几根针。那郎中坐在床沿,面前案板上点着油灯,灯下排开一个布包,包袱皮上是几根黑乎乎的针。我的针一放上桌,人们的眼睛不由一亮,连昏暗的油灯都发出光来。这些针闪着真正的银光,而且那么纤长、细挺、均匀、光滑。他的针呢?黑、脏、粗、锈,还不直,连底下的包袱皮都是油腻腻的很腌臜。一个大爷看着我的针,忽然“嘿”地笑了一声,说:小王还藏着这宝贝哪!它可真像是宝贝。在这土坯屋里,熠熠生辉。那郎中用脏兮兮的手拆开了封套,捻出一根针,又用他的黑棉球煞有介事地擦了擦,然后果断地插入身后那老头的腰上。这时,我向他提出一系列的扎针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一句,而是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不知说些什么。那老头趴在凉床上,差不多睡着了,对金针没什么反应似的。屋里人也都把他给忘了,很热烈地说着些无关的事情。显然,人们聚到这里来,并不完全出于对游方郎中的兴趣,除了老头,谁也没打算要他来治病,只是凑个热闹,找个由头坐到一起聊天。平常的日子,谁也不会允许点灯点到这时候的。这就是乡村的夜生活。其实从一开始,人们就没有对游方郎中加以注意,还赶不上对我的金针的注意。他们随他在老头身上糊弄着,那老头则已经老得千锤百炼似的。游方郎中显然是受了大大的冷落,这冷落是出于一种见识,但因为有涵养,也就不计较、不点破了。应当公允地说一句,游方郎中里确实有着奇人,可不是所有的游方郎中,甚至不是大多数。绝大部分的,是借了神人的名,混口饭吃。又有不少的一部分,还招摇撞骗。游方郎中的神人,就是在这些垫底的大多数之上的一个两个,他们的英名笼罩了全体人员。这郎中分明感觉到了人们的冷漠,他们从周游的经历中得来的经验,告诉他们这个村庄不可久留。他们毕竟是手艺人,凭手艺吃饭,再是亲戚也不兴白吃白住,这也是他们的职业道德,或者说行规。此时,他对身后的老头也失了兴趣,他的注意力全在了我的金针上,他爱不释手。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十分坦然地从我的针里,抽出最长的几根,包括老头腰上的那根,放进了他的布包里。这种偷窃的行径是如此大胆地在眼前进行,几乎使人以为是正常的事情。就这样,一眨眼工夫,我的闪亮的宝贝就进了他的腰包的三分之一。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了我们庄,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我们庄就是这样一个有教养的村庄,它虽然是天命论的,但却并不愚昧。它对事物有着自己的看法,颇有分辨力。不要以为它是麻木的,它只是不露,而到了某一个时机里,它会以一种空前的强烈程度爆发出来。 蚌埠医疗队里还有一个成员,叫马医师。他也属于我们庄的医疗队,但是被留在公社医院里帮忙。据说有时也到我们庄来看病,我却好像从没见过他。后来听人描绘,说他是黑黑的、矮矮的、瘦巴巴的,我就好像是见过他的。他有心脏病,有一天,正和病人问诊,突然滚到桌肚里,死了。他的葬礼就在公社所在地举行,农人们从四邻八乡赶来,许多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他们老远地打着幡旗,号哭着走过泛青的麦地,向马医师走来,老人们哭倒在地。公社里从来没有聚集过如此众多的农民,人们说至少也有几千人,号哭声掩盖了领导的悼词。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阵。 我很难相信,我的古板的,世故的,老到的,深藏不露的乡人们,会有如此激情的表达,可事情确实如此。马医师决不是医疗队里最优秀的一个,也不是与农人们接触最多的一个,他的家人们也留在了蚌埠,这使他不得不往来于城乡之间。但马医师是一个代表,代表着一种与乡间传统的知识,性格,生活方式全然不一样的存在,而这存在的深处,再深处,且与乡间的古老的道德相符,所以受到乡人们真心实意的欢迎。 在这一个时期里,青年们普遍热衷于以文学来表达思想和心情,这大约是有着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这时的青年大都是苦闷的,前途茫然,这茫然倒不是如“五四”的那样,徘徊式的,无从选择与决定,而是没有选择,一切都难由己决定,束手无措的;二是因为文学是个人的自由的方式,无所作为的青年们能够做的,恐怕就是私底下,用一支笔在一张纸上书写什么,由于是纯粹私人性质的写作,因此却是政权难以干预到的。所以,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文学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和文学沾上一点边。书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行为。青年们互相传阅着一些名著,同时传抄着一些著名的诗句和篇章。当时,最为流行的是旧俄时期的小说:屠格涅夫的《罗亭》 href='337/im'>《父与子》;托尔斯泰的 href='7430/im'>《安娜·卡列尼娜》 href='351/im'>《复活》;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陀思妥耶夫斯基 href='2095/im'>《罪与罚》《被污辱与被损害的》;涅克拉索夫的《俄罗斯女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等等。我们从中吸取的是一种悲哀的情调,这种悲哀的情调于我们是很好的抚慰。四周围都是昂扬奋发的歌声,告诉我们幸运地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而心情却是暗淡的,低沉的。我们明显与现实脱了节,于是,我们只能到虚构的生活,这些旧俄文学里,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在那里,生活反倒变得真实了。我们读着这些来处不明的,被翻得破烂不堪的书,沉浸在那虚拟的故事里,再将那故事拆成砖瓦,拿来建筑我们自己的故事。一个写作的时代就此开始了。 在我们这个县城中,热爱文学的插队知青不知有多少,像播种一样分散在各个生产队里,彼此缺乏联系,要等待一个契机来临,才可将这些文友集合起来。这需要时间,还需要某种转变,才能形成这个契机。其实,机会并不是没有,有时候,会有很好的时机来临,却因为某种缘故,终未达成默契。因为,这种阅读和写作都是私人性质的,带有“地下”的色彩,还带有隐私的色彩,所以必须在默契之下才可走到一起来。而这默契需要什么条件呢?它需要一定的心理准备,由一定的心理准备积累起来的信任与了解。它还需要灵感。这时候,信任会一触即发,就好像触及了某一个灵敏的穴位,一下子通了。 插队之后不久,我便参加了县委主办的学哲学学习班。这个学习班总共十来个人,由各公社选拔上来,可说是知青里的精英。除了我,他们都是下乡一年以上的知青,在接受再教育方面,已经做出了突出的业绩。并且,一无二致的,还显示出了思想和文字上的水准。这样,才可能被选拔来参加这个富有学术意味的学习班。而我,所以能来这里,是因为县里有一位受父母委托照顾我的副县长,我称为“伯伯”的。他一是知道我喜欢读书,二是想让我在这麦收时节,好吃好住地偷几日懒。我们十几个人从早到晚在一起讨论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我们结合各自在农村的生活,颠来倒去地证明毛泽东关于“实践”和“矛盾”的观点,为这些观点提供了许多生动活泼的实例,其中不乏一些相当私人性的经验。可是我们最终也没有超出范围。就是说,我们始终围绕着《实践论》和《矛盾论》,围绕着毛泽东的理论。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宿舍里聊天,我们聊的也还是这些内容,我们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为这样的氛围深受感动。那几天过得真不赖,我们五个女生住一间清洁凉爽的房间,床上挂着白色的蚊帐。一日三餐都是净米白面,有鱼有肉,另外还有补助。我们吃饱了就坐在一处谈《实践论》和《矛盾论》,一点没有想到可以夹带些私货,说些别的。来的这些人至少一半以上是高中生,文章的文采也不错,可通篇都是从“两论”里延伸出来的观点。我们朝夕共处七天,却彼此隔膜,谁也不了解谁,谁对谁也没有深刻的印象,直到有一个人的出现,事情才显示出一点不同寻常。倒不是说,事情就此有了什么变化,事实上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但是,此人的出场,至少说明了,这次学习班里,确实潜伏着契机的成因。 学习行将结束,是最后一天,还是倒数第二天的时候,带领学习的老师突然间安排了一次发言,这次发言明显地带有辅导与讲课的意义,发言者就是学习班的一名成员。所以到这时候才特别地让他发言,是因为老师从大家交上去的总结文章里,发现了他的不同凡响。这是个上海男知青,平时并不引人注目,事实上,有许多时候,他不和大家在一起,而是单独行动。大家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这次额外安排的发言,使大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人们疑惑的等待中,他开讲了。几乎就在他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改变了表情。这真是语惊四座啊!他的态度很沉着、很平静,并没有炫耀和唬人,可他的用语、措辞、解释和证明的方式,全是不同的。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无法复述他的话,我甚至是不理解他的思想的。可他那种光芒四射的言辞,留给我的印象至今还很鲜明。他说得实在是很漂亮,在他的照耀底下,我们终于显出了平庸。他依然是在证明毛泽东的思想,可他的华丽的证明形态却赋予了这思想一种个人化的面目。他的话不长,很简洁地结束了。没有人可以和他讨论、对话。大家都沉默着。这颇像是一次身手不凡的表演,表演结束,观众沉浸在惊愕与震动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甚至连鼓掌都忘了。 他那样具有修辞性地解释《实践论》和《矛盾论》,这仿佛是一种暗示,暗示了我们的学习本可以有另一种方式,一种文学的方式。可是事情已经无法从头来起,我们的学习班到了末期。此人最后还出现过一次,就是学习班临解散前组织看电影。他来看电影,是穿了一双夹趾拖鞋,手里持一把大蒲扇。这样子有些名士风度,并且电影还没有放映,他就走了,似乎对看电影并没有兴趣,只不过来点个卯。他一走,剩下的我们也都有些没劲。他的走,表示了一种轻蔑,对看电影这项活动的不以为然。于是,大家也觉得无聊起来。他显然是学习班里的一个异数,他独往独来,独自地思想。而他的独特,又与我们心底暗存的一种渴望呼应着,可惜契机只向我们露了一点点苗头,然后,倏忽而去。 时过两年,我又与他见了面。这时我们已在县城农机厂形成了一个圈子。在我们省首批知青招工中,县农机厂进了一些上海知青,其中有我姐姐。从此,我就经常进城,进城就到农机厂落脚。而那几个农机厂的上海知青,也都各自有尚在生产队插队的同学,也是隔三岔五地来叨扰。我们两三个人挤一个铺,实在挤不下,就到县城里别的单位找上海知青搭铺。吃饭呢,就用脸盆打一大下子,大家围着盆吃。此时,上山下乡运动已进入第三、第四个年头,大家都有些疲沓。招工呢,则将众人的心打散了。绷起的一股劲都泄下了,人也就放松了、坦然了,没什么顾忌,开始任性,倒流露出了真实的性情。于是,我们很自然地,开始交谈文学,还有哲学。这样的交谈是以阅读为前提的,它又反过来刺激了阅读。说起来,令人难以相信,与阅读的热情成反比的,是阅读资料的匮乏。我们将每一本幸运到手的书读得个烂熟,我们能到手什么就读什么,就使我们的阅读涉及面很广。其中,文学是基础,阅读的兴趣往往是从文学出发,由文学推动的。因为文学是阅读中最浅显、最具普及性的。哲学则是高一级的,它将我们从文学的兴趣中提升了。我们不管懂还是不懂,真有兴趣还是不那么有兴趣,都大谈特谈哲学。那些高深莫测的概念在我们的三寸舌上,翻来翻去。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此时说的哲学已不再是《实践论》和《矛盾论》,而是黑格尔、费尔巴哈。我们说,黑格尔的体系、费尔巴哈的体系。重要的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这两个名词,体系部分是含糊的、混乱的、莫名所以的。但是不要紧,这阻止不了我们一夜一夜地谈下去。就是在这当口,我们中间的一个,带来了那个哲学奇才。 他的模样有很大的改变,其实也是我当时根本没注意他的样子,他的思想震慑住了我。倒是他还记得我。再说一句,此时,我在县城里也小有名气,并且就是在文学方面。甚至地区报纸《拂晓报》都曾起意要我。这名气从何而来,似乎很难说清,并没有具体的事实,比如说,写作有某篇文章,我也很不善言辞。这多半是因为我的作家母亲的名声,小半则是因为我在县城知青圈子里露面的频繁。这有点类似现在以媒介露面的频率疏密,来决定是否为名人,以及哪一级别的名人。不管怎么藏书网说,我在知青中小有名气。所以他就对我说:我们见过面,是在两年前的学哲学学习班上。记忆突然闪亮了,我记起了他,我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人啊!他肯定地说:我就是。于是,两年前埋下的契机的种子,这时候开花了。 在那时期里,对文学的了解不仅限于文学爱好者,有一些其实并不专门对文学有兴趣的青年,也具备了相当于现在一个大学文科学生的,对文学的知识。这好像是一个思想的前提,凡有头脑的、勤于思考的人,都必须要有文学的武装。假如没有文学,所有的思想就失去了组织的形式,成了一盘散沙。好像思想没了语言,没了依附于存在的实体,最后不得不流失了。而那个时期里,青年大多是勤于思考的。当你无法去自由地做什么的时候,你就只能自由地去想。这时候,思想既是虚无的,又是实际的,因为它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内容。那时候,谁不在使劲地想啊,想的。这是我们的娱乐。它使得我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有趣味了,可以容忍了。就这样,一个意识形态最狭隘和严格的时代,却恰恰是青年们思想最活跃的时代。我们整天想着一些最无用的事情: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前途,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个人的存在是否合理,等等。就是这些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思考,充实了我们空洞的生活,使我们的生活至少有了一种痛苦的意义。文学使得我们的思想变得可以叙述,它为它们找到了命名。所以,那时期里,凡是苦闷的青年,就是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则是苦闷的青年。文学修饰了我们的荒凉的青春。就这样,许多思想的交流我们都是从文学的交流开始的。 在乡村和乡村之间,流传着一些破烂的书本,它们传着传着就不见了踪迹,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又会有新的书本加入流传的行列。有多少重要的思想,或者说辉煌的思想,隐藏在我们这最不起眼的小土坯房里,在油灯熏黑了的土墙之间徘徊、游荡。有时候,我们三五个人约好了,去一个偏远的生产队,向那里的知青借书,胳膊下则夹着用来交换的书。我们夹着书走过土路,那情景竟没有引起农人们丝毫的注意。在他们的传统的眼光里,夹着一本书就跟扛着一杆锄,同样的天经地义,自然而然。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农人,那是有着上千年的耕读历史的农人。 我们大大咧咧地将书夹在腋下,有一些碎页便飘落下来,有时候,一本书就是这样,越传越薄,直至没有。往往不巧的是,我们从早上走到中午,终于走到那个偏远的、没有交通工具的生产队,找到那名知青,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可是他却说,书已经借走,借去了另一个更远的生产队。没有通信工具,所有的消息都是隔夜消息。我们只能凭着两条腿,跟踪追击。还有时候,我们走那样远的路,忍着饥渴,是为了见一见某个人,和此人谈谈。因为听说他读过许多书,很有见解。在那么长距离的跋涉之后,结果总有些令人失望。或者那人外出不在,或者人倒在,可却言语平淡,水平不怎么样。我们将许多时间消耗在这种不果的奔波上,收获甚微。可是,这就是我们的文学活动。在文学的资源相当匮乏的情景之下,我们的精神却分外积极地活跃着。 就因此,当第一批招工上去的知青在县城里落下脚后,他们的所在之处,很快就成了我们碰头、交流、互通消息的地点。一些书本也汇集到此。于是,也就渐渐产生出一些知名人士。我姐姐所在的农机厂,是这个坐落在淮河沿岸的县里,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单位。在这时期内,分配来几名工科大学生。大学生的白净的、斯文的、架着琇琅架眼镜的面孔,出现在既荒凉又破烂的工厂里,这情景是有些伤感的。大学生们自然是不得意的,不顺遂的、苦闷的、抑郁的。环境是粗鲁的,还是落后的,阔大的车间里,寥落地安着三两部车床,车着一些简单粗陋的农机铁件,一个四级工便尽可以胜任。大学生们大部分时间是在自己的宿舍里度过。他们还不像知青,因为一无所有,甘于一味消沉和颓唐。多长的几岁年纪和多受的几年教育也加深了他们的修养,他们是稍加自律的。他们在自己的宿舍里看书睡觉,在自制的煤油炉上烹调家乡口味的菜肴,然后在灯下小酌。他们彼此间难免有些门户之见,多少揣着防备之心,交往相当谨慎。是这帮招工上来的知青,将他们从各自的小天地里解放了出来。知青们给农机厂带来了活跃的气氛。他们是没什么顾忌的,也没什么成见。他们从大城市上海来,带来了大城市的风气。他们又都是知识青年,受过不同程度的教育。他们同样还都很苦闷,对境遇不满。他们很快就与大学生交上了朋友,并且,各自都还带着一大串知青同学的关系,使得农机厂一下子拥塞了成群的知青。 农机厂是我插队后阶段的根据地,我一周或者两周就要进城一次,到农机厂的姐姐处落脚。任何时候,农机厂的宿舍里都有着进城落脚的知青。白天,姐姐他们去上班,我们便在宿舍里聊天。聊到他们下班,再一起上街、下馆子、看电影或者散步。县城里有一处分洪闸,是这个县城最为壮观的景物。它是解放初期治淮工程的产物,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筑,顶上刻着三面红旗,闸下过着大河,万舸争流。此处是淮、浍、淙、潼、沱五条河的交汇之处,所以叫做五河。当淮河泛滥时,这道闸能起着分流截洪的关键作用。有一年,为了保蚌埠,分洪闸的闸门,拉到了最高位,致使五河全面受淹。这是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站在此处,我们方能体会到这个偏僻县城与外面世界的联系,还有和时代的联系。而其他时候,我们却有着世外桃源的感觉。我们在县城仅有的两条街上徜徉,不时遇到另一伙知青,也徜徉街心。天渐渐黑了,就那几盏街灯孤魂似的。路两边的房屋都暗了灯,店铺打烊了,民舍都闭了门。只有我们这些知青,高声大气地走过去,唱着旧时的歌曲,朗读着名章名句。这座孤寂的小城,却也并不因此变得喧闹起来。 这真是一个孤寂的小城。很多年过去以后,它都没有改变它的孤寂的面目。我们大多离它而去,但也有少数,留下了,参加了它的孤寂的命运。农机厂有个大学生,上海人,毕业于南京工学院,六八届生。就是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已经读到了三年级。这在“文化大革命”中毕业的大学生中间,可算是高学资的了。..他显然是个勤奋的学生,热爱自己的机械专业。即便在这个颇为初级的农机厂,他也积极地参与工艺改革,创造发明。他是一个稳重的人,性情宽厚,有兄长风度。人们便在他的姓之前,冠以“大”字,称他“大虞”。大虞他长着一副欧化的脸形,狭脸,高鼻,深目,薄唇,头发微卷,戴一副深色边框的眼镜。照理说,他这样的长相应当深得女性的青睐,遗憾的是他身量矮小,这使他在个人问题上屡遭挫败。而他又极爱容貌美丽的女孩,总是将目光流连在县城里那几个出挑的女孩身上,不免更贻误了时机。我以为他并不是如人们常说的那样,自视太高,不自量力,而是天生喜爱美好的东西。他喜爱的女孩不仅形象妩媚,性情也都纯真,甚是美好。实是很有审美的眼光。他对他所爱的女孩终是持尊重的态度,甚至是崇拜的态度。我想,大约这也是他所以挫败的原因之一,这使他表现得无所作为。女孩子往往喜欢男性积极进取,甚至粗暴些也无妨,这可以证明她对他的吸引力。而大虞却温文尔雅,欣赏多于行动。但恋爱上的挫败并没有使大虞有所失态,他依然宽仁待人,心情平和。他是一个理性的人,可惜这种优质缺乏个性的光彩,它显得平淡无奇。理性的魅力是埋藏很深的魅力,而美丽的姑娘大都头脑简单。这种资质不容易觉察,但它却能给人以感染。我想,这就是大虞特别有人缘的道理吧。人们有了困难,总是向他求助。即便是那些被他喜欢并且追求的女孩,拒绝了他之后也不因此与他拉开距离,以避嫌疑。她们依然能坦然地与他相处,心理上并无负担。就是这样,他从来不给人施加压力,他总是温和、谦让,而没有人会因此轻视他,不把他当回事。哪怕他在恋爱上有了这些败迹,也依然不影响他在人们心中的分量。这是一种健全的人格,可惜在这一个封闭的县城里,机会有限,难有知遇。大虞最后是和县城里另一家工厂的女大学生结婚的。也是上海人,学工出身,六八届毕业。这也是大虞理性的表现,即便不能找到审美理想中的对象,那么就尊重实际,找合乎现实条件的伴侣。大虞的妻子是瘦小的,貌不惊人,身体孱弱,她一直在暗中喜欢大虞。他们在农机厂里,大虞的单身宿舍结了婚,然后大虞妻子就怀了孕。在一个大雪封门的晚上,大虞妻子提前临盆了。大虞踩着半尺高的雪去找医生,医院关着门,他又找到医生的家,医生家也关着门。于是,大虞只得回到宿舍,自己给妻子接生。孩子生下了,是个女孩,像一只猫,不会哭,一息尚存。大虞将孩子裹在棉袄里,抱在怀里,在屋里来回踱了一宿,想把孩子暖过来,哄过来。 可是,天亮时分,孩子还是死了,死在这个雪封的寂静的时刻。这就是大虞的遭遇。 其时,农机厂的知青们一个一个地都走得差不多了,关于知青后来有着许多补偿性的政策。另有一些像大虞这样分配来的大学生,也都自找门路,走得差不多了。农机厂里只剩下大虞一个上海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结果把孩子生在了这个荒凉的地方。知青们走了之后,这里可真是冷清啊! 我们在的时候,可说是黄金时代。大虞是我们的兄长,他将他的房间提供给我们的男生住,为我们打饭打菜,请我们看电影。当我们之间有了龃龉的时候,充当斡旋调解。而当我们闹起小心眼,对他心生芥蒂的时候,他则作浑然不觉,等待我们脾气过去,回复常态,再一如既往。那阵子,我们这些下乡知青,在农机厂拥来拥去,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吃饭?时则挤在最前面,一买一大堆,以致后来的人都没了菜。人们都对我们侧目而视,背地里闲话也很多。可我们不管这些,老实说,我们压根儿没把这破厂放在眼里,也没把这破县城放在眼里。我们我行我素。在农机厂的知青里,有一个来自上海复旦附中。这是一个市级重点中学,地处上海东北角,学生都是住读。因是高等学府附属,深受学术风气熏陶,学生们与普通中学生气质很不一样,学养很厚的样子。这个复旦附中生是个比较母性的女生,很会照应人,集体户的男生得她照顾已成习惯,就很依恋地往农机厂跑着。有的还正式在她这里养病,吃住得十分安心。这些青年都热衷于政治和哲学,到了农村便积极进行社会调查,然后起草《中国农村现状之分析》,我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认识,就是得自他们的传播。他们的话听来半懂不懂,但这些艰涩的名词和概念,却非常有魅力。在它的字面后头隐藏的,是一种与它本意完全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其实更接近文学,这是一个审美范畴内的东西。它的性质到了我们中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些概念完全不再是哲学的了,它成了一个艺术的符号。它们与我们日常使用的词汇、语言、句式,那么不同,和现实相去甚远。这些从外来的概念生硬翻译而成的名词,在我们这里,散发出唯美的光辉。它的不同寻常的字和字的组合,由此生发的字形、音节,在我们的实用性语系之外,建立了另一套系统。它交流的是一些不明所以、模棱两可的思想。这思想,或许称不上是思想,它只是一种茫无所措、游离失所的思索的片断。它们很像是一种思考的不成形的胚胎,在寻找自己的躯壳。又像是相反,是一些躯壳,在寻找思考的实质。这是一种虚无的游戏,我们使用着空洞的美文,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能衔接得如此严密、紧凑,并且连篇累牍。这一切都带有极强的虚构的意味,也就是文学的意味。说这是一个文学的时期,还是指我们的生活方式,这包含有我们的行为都带有着虚拟的情节的含义。那不是一个实用的年头,真实的世界非常狭小,我们只能享用虚构的生活。 前面说过,阅读已经满足不了我们,写作的时代就此开始。最有力的证明就是那首流传甚广的南京知青写作的《知青之歌》。其实,这首歌只是那个时期的写作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许多写作都自生自灭,随着时间自行消失了。这些写作所以没有昭示于众,一方面是因为社会的原因,因这些写作表现的是个人的情感,显然违背社会总体原则;另一方面也出于个人的自谦的心情,我们深以为是大胆造次,非常害羞,只拿此当作游戏,自己写,自己看。所以,这时的写作倒是纯粹的私人化写作,没有一点功用的目的。我们的写作深受我们的阅读影响,具体地说,就是受旧俄文学的影响。只要举一个作品为例,便可看出这点。那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写作的作品,渐渐地传开了。有时候,我们写了东西,也在私底下传看、讨论、学习。这是一篇小说,写的是一名知青,在一个偏僻的小城里,在粮站认识了一个压面条的老人。由于她常常去那里买机压面,便与老人熟识起来。老人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文雅的气质,谈吐间流露出他颇有来历。他单独一人住一间小土坯屋,在倾斜的河岸。他的屋里有着许多书籍,古今中外,以苏俄的小说为多。知青和老人渐渐成了忘年交,时常上门借书。就这样,她慢慢地知道了老人的身世。原来他是一个右派,被放逐到偏僻的小城。他的妻子早已离他而去,剩他孤身一人,患着晚期的结核病。有一次,知青回家过年,再来小城时,粮站里压面条的却换了个年轻人。她又寻到老人的小屋,见小屋锁着门,门前河岸上,却多了一座坟墓。这样的故事遍布旧俄时期的小说情节之中,情景气氛也是西伯利亚式的,但却与我们所处的现实契合得很自然。人物以及人物的邂逅关系贴近着我们的生活,在我们生活中随处可见。说真的,这篇小说很能反映我们那个时代,那个隐居的时代。我们可在根深蒂固的社会关系中,突然发现一种新的外来的因素。这种因素很不起眼地嵌在这些偏僻的历史的墙缝里,慢慢地长了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可是它却给原先纯粹的历史和社会掺进了沙子,改变了它的稳定的性质,有一些根子一样的东西就动摇了。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自己就是那种沙子,那个时代的隐居者。 我们穿行在县城的石子路上,县城的表情似要比乡间冷漠。它们不太关心我们,视我们于无睹,我们和它两不相干。乡间却是柔软的,它要温情得多,时常感动着我们的心。可是在乡间的柔软底下,其实是有一股韧劲,它的柔软是因为它的质地特别纯,颗粒细腻,彼此间挤压很紧。它们是更为绵密的结构。而县城则是有杂质的,它的成分比较粗粝,组织比较松散,事实上,它远不如乡间来得坚实。在它的漠不关心的底处,是兼容并蓄的空子。对于外来的因素,柔软的乡间是有足够的消化力,将其演变为可以吸收的成分,当然在这演变的过程,它自身的性质也在潜移默化。而县城则要粗略一些,它的胃口比较大,它容纳那些不完全对脾性的东西,不消化也不要紧。这就是它杂的缘故。因为它杂,它就没有乡间那种一贯如一的风范。那种一贯如一的风范是内外和谐、首尾相应、气韵通顺的景象,它有着完整的自给自足的循环系统。而县城别看它外表生硬,实质是要软弱些的,但也还行,虽有些疏松破碎,但足以支撑到底。隐居者们便嵌进了这些历史长壁的裂痕里面,他们孱弱的生存结成了裂痕里的藤蔓植物。 在我们的文学生涯里,还出现过一些昙花一现的人物。他们是我们生涯里的过客。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位复旦大学六六届生,究竟是在县城里的哪个单位。他为什么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他肯定就是在这个县城的某个地方,是那四十人一批的上海大学生之一。他们在同一天里从蚌埠乘船来,登上码头,然后分散在县城的各个单位。可是他又明明只露面过这么一次,从此无影无踪。他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他是那类旧式的上海人,中山装像西装一样整齐伏帖地穿在身上,袖口里露出雪白的衬衫袖子,毛料的裤缝笔直,微尖的皮鞋擦得锃亮。他也是戴琇琅架眼镜,但和大虞不同。他的眼镜更像是一种装饰,镜架也是老派的精致。他身左身右伴着我们这些邋遢的知青,走在县城的石子路上,怎么看也不像。人多少是要受环境影响的,来到这里的上海人,即便像大虞那样严格自守的,也不免要有些妥协和迁就。比如,大虞就经常穿一双高抵膝下的胶皮防水靴,是有些戏剧化,但也是内地式的戏剧,与上海的风气相去甚远。而这一位,却决不。他的步态、身姿、说话、微笑,一丝不苟,没有一点走样。我不记得他是否说过普通话,想来这是不得不说的,要不,他怎么生活呢?而他的上海话则使我印象深刻,那是最最标准的上海话。如我们这一辈的上海人,有许多字词,都不会发音了。这时候的上海话,已吸收了相当多的北京语的字词,尤其是务虚方面的。当要表达思想、感情、观点、概念时,我们不得不以北京话来代替。而他不,他坚持用纯粹的上海话来进行,并且贯彻到底。而且,他将上海话说得那么温文尔雅,这也是不容易做到的。开埠不到一百年的上海是个粗鲁的地方,上海话难免是有些俚俗气,还有些江湖气。可他,改变了这种语言的面目。这种上海人,大都集中在上海的西区,世家出身,西学教育,再加欧风陶冶。但也可能只是普通职员家庭出身,是耳濡目染、精心学习的结果。这就是海派,是十里洋场的上海的正传。现在,他来到了这个县城,来到我们中间。 他所以找到我们农机厂来,是事出有因。农机厂的这伙人,在县城里相当出名。在我们的周围,渐渐围拢了一些别的单位的知青和大学生,就像我们的外围。其中有窑厂的、手管局的、中学的、小学的,还有文工团的。他找我们,就为了与县城文工团的上海知青接上头,因为他要介绍一个上海待业青年来投考文工团。他就是这样来到了我们农机厂。不知是为了与我们笼络关系,还是真对我们有好感,那几天,他与我们混得很熟。他先是听我们谈,接着就加入了讨论。他一旦发言,我们便全噤了声。我们显然不是同他一个量级的,在他面前,我们都成了小学生,只有听的份,没有说的份。过后回想,其实他是很技巧的。他巧妙地把谈话引开,引入另一个领域,这个领域正是他的强项,而我们都是弱智。这是个什么领域呢?就是杂闻博见。他谈三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五十年代的苏联戏剧,还有上海的文坛旧事。他不瘟不火,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些,在我们听来都像是海外传奇。我们是连提问的准备都没有的,他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而他却渐渐地惜字如金,越说越少,在博得我们的崇拜之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其时,他的沉默都是有含义的,都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和思考。他坐在农机厂宿舍的床沿,用我们的搪瓷盆吃着农机厂的饭菜。可他从容镇静,仪态一点不打折扣,上海的风范也不打折扣。这真是一个奇迹,可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 他也带来了那个从上海来考文工团的待业青年,到我们这里做客。事前,他已经与我们谈了这女生的身世。这女生是因身体原因而被划入“待分配”一档的。“待分配”就是免去下乡,留在上海,暂缓分配的意思,是上海的毕业生求之不得的。可这女生却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她母亲早逝,同继母一起生活,继母自然是嫌弃她的,所以她就希望能早有工作,自食其力。她自小就有艺术天赋,尤其表现在戏剧方面,无奈出身是资产阶级,几次报考文艺团体都落榜。这一回,她降低标准,决定到县一级的文工团试试运气。她报考的是导演这一行。听起来就像是个灰姑娘的故事,我们都很向往和她会面。可她的形象却与我们的想象大相径庭。她老练、大方,还有些傲慢。她长得也很一般,两边耳畔各长有一个绿豆大的肉疙瘩,看上去就不怎么面善。可是,崇拜遮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将她尊为上宾,卑微得不敢向她提问,也是她说什么,我们听什么。那天上午她已经去过文工团的考场,她说她做了一个“小品”。我们甚至不敢问一问“小品”是什么。看得出她对我们没什么兴趣,主要与她的朋友,那位上海人谈话。他们互相都很懂得的,说着戏剧上的典故术语,我们完全插不进嘴去。下午她就搭长途车离开了县城,考文工团的事情并无下文,而那上海人从此也不再露面。印象中,他的退场也是彬彬有礼的,微笑着,微弯腰,点着头,退下了。 想起来,那四十个上海大学生登上码头,似乎平静得有些奇怪。这四十个年轻男女,携带着样式摩登的行李,那可不比我们知青,都是凭上山下乡证明购买的式样单一简陋的箱笼。他们是要色彩丰富的,带着各自的家庭出身、生活环境的背景。并且,他们已经是有了职业的人,拿着一份不菲的薪俸。是那时代的有产者。他们下了码头,走过坡岸,集中在县委招待所里。他们闹嚷嚷的上海话,讥讽着这个县城里的所有一切。他们照着上海人的习惯,在县城的街道上漫步,竟也没有更多地惊动这个封闭已久的县城。他们一两日以后就纷纷离开了招待所,去了各自的工作单位。这样就更难见其踪迹了。你想象不到,这个结构简单、人口不多、建筑单调乏味的县城,竟有着这样多而隐秘的空间,四十名大学生一下子销声匿迹,生活照常进行。可是,改变还是发生了,它是在最不相干的地方发生。什么地方?就是物价。 鱼和虾的价格上升了,最令人注目的是螃蟹。县城人从来不吃螃蟹,而上海人视为珍物。于是从一斤五分,逐步一角,二角,最终五角。上海大学生雄壮的购买力和古怪的食欲,重新调整了县城的物价和经济。火油的销售也大大提高。上海人精巧的火油炉抵得上整个单位食堂的工作量,他们可在上面做出正宗的法国菜、铁排鸡、葡国鸡、红烩大虾、奶油蛤蜊。这些奇异的香味飘荡在县城的犄角旮旯里,混进了几百年不变的柴米烟火气中。 要是你见过河边拉水的车,你就会伤感。它是那样古老的营生。生了水锈的铁皮桶盛满了淮河水,在平车上晃荡。拉车人弯下了腰,车轱辘碾过河滩的碎石子,上了堤坝。水从桶口悠了出来,在车下延出长长的水迹。远远望过去,这里那里都是拉水的车。县城的地下水矿物质太高,俗话说就是水硬,洗衣服不下灰,烧饭米不烂,吃在嘴里,发咸发涩。因此,日常生计就靠了淮河水。县城没有自来水,有句儿歌是:五河五条河,吃水要人驮。本地话,“河”是念成“活”,这样就押了韵。这种营生啊!是这县城的活化石,给这县城的历史打上了印记。那码头上叮叮当当的下锚和起锚的声音,敲着历史的铜墙铁壁,激起悠然的回声。码头上走来走去的水手,穿着齐膝的胶皮防水靴,大虞穿的就是这种。码头下的石柱子,长着绿森森的苔藓,还有寄生的贝类。这县城有着它自己的气味,就是酒糟的气味。这也是活化石。大路是不必说了,各条巷道里,都铺着金黄色的酒糟,空气里充满了酸甜的、热烘烘的发酵味。这气味也有年头了,否则怎么能发出这样浓厚的、强烈的酵气,酸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还没摸着头脑,就一下子被这老八股的糟味罩住了。这样,你就算进了城,进了这个荒凉的繁荣县城,开始了你的隐居的时代。 五河县中有许多怪人,这些怪人的集中,使得这个县城中学有了才情。因要容纳这许多特异的性格与经历,它不得不开放了思想,于是就变得自由了。不要以为在那个政治生活一体化的时代是谈不上自由的,即便谈自由,也是可笑的、将就的。其实,那种大一统的社会,往往是疏漏的,在一些小小的局部与细部,大有缝隙所在,那里面有着相当程度的自由。当世界上只通行着一种意志的时候,空间其实是辽阔的,这里那里,会遍生出种种意愿。当然,它们是暗藏的,暗藏在那个大意志的主宰的背阴处。它们不是书写历史的,它们书写的只是些随风而逝的私人生活。可它们真的很活跃,不怕人不信,事情就是这样。五河县中就是证明。 五河县中的校舍是很大的,几乎比得上上海的一所大专。因都是阔大的平房,每一排房屋之间的间距也都宽阔,看上去平展展的,甚是开阔。前边是教学区,后边是教师住宅院,中间是学生宿舍。县中一半以上是乡间镇上的学生,他们大多住校。镇上的学生用粮票及钱领饭票,乡里的,则从家里带细粮来交到灶上,换取饭票。在我们乡间,供一个孩子读县中,须将全家全年的细粮集中起来,还要欠些。所以学生们大都有个干粮袋,装着豆面、秫面、芋干面的馍,充实口粮。尽管是这样艰难,乡间也还是积极供孩子上学,能上县中是一件荣耀的大事。这是有着上千年耕读传统的乡间,在路上,遇姊妹尊称“大姐”,男孩子的尊称是“学生”。也因此,这里尊师成风,真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五河县中的怪僻性格,也是在此纵容下,才得以发展的。这有些魏晋风的,时代也有些像,却是尊师重教的民情,熏出来的名士风气。现在想来也有些吃惊,这些生活在偏僻庄落里的孩子,何以能面对了这些怪脾性,不惊不怪,从容处之。其实,骨子里都是有教化的,性情深厚,一点不轻浮,特别有肚量。在校舍间,规规矩矩走着的都是学生,那疯疯癫癫、歪歪斜斜的,却是先生。在礼仪和做人上,学生是老师的老师。 五河县中的老师,来路很杂。倘若到人事科去看档案,就会发现每一个的历史都很复杂,来到这里,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罪贬的性质。而他们之间,却有着默契,从不互问来历。他们都是独往独来的,自己在自己的屋里,头上各有一片天,各有各的社交圈子,互相也不参与。时间长了,难免会露一些端倪,也不要紧,谁也不干谁的事,依然我行我素。所以,五河县中表面看上去散得很,见面如同路人,但内里其实团得很紧,有着牢不可破的一致性,有些滴水不漏的。它和农机厂的自由不同。农机厂的自由是无产阶级式的,是“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的意思,带着点破坏性,风格比较粗鲁。这里却是有着些家底,带着些享乐主义,难免是沾点颓废的边,但还是被人生抓得很牢,不愿放弃。这两种都含有些尖锐的东西,前种宣泄得比较厉害,因此便所剩无几,反而调和了。后种表现得很温和,比较节制,结果是在继续培养和生长。这也是因为后种的尖锐要更加深刻,源远流长。也许是这两种之间掩藏着我们所不觉察的前后继承的关系吧,我们农机厂的圈子渐渐倾向、转移到五河县中,知青的桥梁作用也为上海来的大学生所代替。 我们这两个地方开始走动起来,并且热情渐高。首先吸引我们的是一名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六七届毕业生,这学校和这专业都令我们瞠目结舌。在我们这些乱世少年心目中,那是不复回返的光荣与梦想。时代已经荒芜到头了,再不能有什么耀眼的辉煌。他在我们眼里,是前朝遗民,带着盛世的余晖。而且,他不止是一名新闻系的学生,他还是一名反动学生。他所以分配到这个贫瘠的县城,就是因为他的反动学生的身份。这就更加不同寻常了。在这种偏僻的所在,许多概念都会变得模糊和隔离。“反动”这两个字就是这样,它非但不使我们提高警惕,反使我们激动起来。这个概念所包含的内容,抽去了具体的性质,剩下的只是一些审美性的含义。比如“受难”,比如“受罚”,还比如“叛逆”“叛道”。好了,这足够刺激我们的好奇和虚荣了。我们缠住了他,一有机会就到他的房间,守着他,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他吐出骇世惊人之语。可是,一切竟很平淡,他说的尽是一些你我他都知道的内容。而且,他一点不比我们更激进,也不比我们更有热情。他甚至有些市侩的习气:吝啬,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他是较为敦实的矮个子,梳偏分头,脸部的轮廓不是不鲜明,而是有些多肉,就变得浑圆了。他说话有时会带出几句切口,明眼人就可看出他是生活在上海这城市,大墙背后的夹弄里的小市民堆里。他还有些不良的生活习性,比如他一身上下笔挺,皮鞋锃亮,可是与人合住的宿舍却可以不扫地、不铺床、不洗碗。这不是落拓,而是邋遢和懒惰。尽管我们承认,这些都不要紧,都是他的个性和特质,可是这些特质说实在是有点叫人倒胃口。然而这时候,我们还没有真正地认识他,我们其实并不十分知道,我们遇到的,究竟是谁。 后来,我们回上海探亲,与人谈起了他,那人几乎是惊呼了起来,说道,原来他在你们那里!就好像是我们将他藏匿了起来。那人是“文化大革命”的先驱、红卫兵的一员,所有的革命的起落跌宕在他胸中都有一本账。那人告诉我们,当年在文化广场召开过他的专场批斗大会,斗大的字写了一条街的围墙,写着,打倒反动学生某某某。某某某就是他的名字。这名字可是振聋发聩的。那人怀恋地谈起他的政治主张和理论原则,以及他所组织的盛大的行动。革命真的是狂欢节,而他是狂欢节的首领,坐在众人拥戴的宝座上。那人遥想过当年,便急于倾听他目前的情况,还有,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很惭愧我们一点也说不上来什么。他的表现极一般,没有什么是值得加以描绘和渲染的。这完全可能是我们缺乏洞察力的缘故,我们没有觉察,在我们身边发生着什么样的历史性的人和事。不过,还有的是时间,我们还可以继续和他在一起,这是历史赐予的良机。那人失望过后,又继续告诉我们一些有关他的道听途说。他出身于一个工人世家,可尽管如此,也没有减轻对他的处罚。他在狱中度过了一段时间,然后就销声匿迹,却原来是到了我们那里。那人又一次这样说道。甚至,就连他的家人都没能幸免受他株连。他的弟弟,一所著名的重点中学的高中生,说来也奇怪,这个三代工人的家庭里,尽出高材生,孩子们大都学业出众。他的弟弟本已经参军入伍,连军装都穿上了,编进了新兵连,却因他哥哥事发,脱下了军装,去了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插队落户。 就这样,我们带着新的认识和崇敬再回到他身边。可是情形依旧,没有变化,没有新的升华发生。由于日渐稔熟,他益发显得平常,以至庸俗。他和他的同屋常生龃龉,都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通常是发生于女人间的。比如,将吃剩的鸡骨鱼刺扫到同屋的床下,用了同屋打来的开水,湿衣服挂在了对方的箱子上,蚊香燃着了人家的床单,等等。这些事倘若在关系好的时候,至多只能算是恶作剧,大可忽略不计。可当关系有了裂缝,彼此生出成见了,性质便不同了,就变得比较严重了。平心而论,他虽是历史的风云人物,可在日常生活中,实在乏善可陈。他有一种上海人称作“精刮”的作派,就是出不敷入。只占便宜,不肯吃亏。其实呢,亏都不是大亏,便宜也就是小便宜,算大账是划不来的,但小账上确实有盈利。眼光是短浅的。这就叫“精刮”,大大有损于他的形象。所谓“风云人物”毕竟只是个抽象的概念,具体的是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学校奉上级旨意,将有政治问题的人集中起来,脱产办班,学习改造,历史的严峻性才又回来了一些。人们重又恢复了对他的热忱,从中体验到激昂的感情,连他的同屋也放下芥蒂,对他说,你全力以赴去对付学习班,你的营养问题由我负责。从此,杀鸡宰羊,日烹夜调。然而,学习班并不如想象的那样严酷。学校显见得是走过场的,念念文件,训训话,每个人谈谈思想,仅此而已。气氛相当宽松。回到宿舍,又有美味给养,大饱口福。这样过了几天,形势就淡了下来,提供营养的那一位积极性也感受挫,便懈怠了,他倒反有些不满。那一位想,又不是我该你的,情形竟比先前更紧张了一些。好在,学习班也到头了,各回各的班里继续上课,一切恢复原状,总算没有酿成新的事端。 他的同屋也是那一日登上县城码头的,四十个中的一个,是师范学院体育系七〇届毕业生。学历、专业、经历的传奇性,都比不上他,但这一个却具有着个性的色彩。他是上海街头真正称得上时髦的人物,是骨子里头的时髦。他的发型是板刷式的,平平地推过去。他总是赤脚穿一双夹趾拖鞋,这个装束和那个“哲学奇才”相同,但效果有所区别。“哲学奇才”是名士派的,这一个则是嬉皮风的。他的裤腿一高一低地挽着,脖子上挂着一把吉他,是西班牙式弹奏法,然后,很讽刺地弹奏《东方红》,将其时的国歌弹得很是颓废。他出身在一个私产者家庭,一九四九年以后家道中落,从原先的花园洋房迁入嘈杂长弄里的一幢弄堂房子。每天放学回家,他从后门走进潮湿阴暗的底层客堂,后阴沟涨溢的污水气味一直漫进房间。母亲在二楼卧室开着无线电,唱的是京剧。成年后,他一听到京剧,就感受到一股没落的气息。他是在新政权的阴影中生长起来的一类人,心底是压抑的,对社会也是游离在外的,抱着漠然的态度。他虽然没有成为“反动学生”,其实是比那一位更具阶级异己的性质。那一位是处在政治社会的中心,成为对立面仅仅是历史的误会。这一个则是真正的边缘人,他所以没有沉沦到底,那是出于享乐的天性。他爱玩,游泳,唱歌,船模,排球,等等。他对生活还是有兴趣的,在这个沉闷的县城里,他都因地制宜地找到了快乐,那就是钓鱼。他扛着鱼竿去钓鱼的样子,真是很迷人。他对生活的认识是感性和具体的,注重细节,这使得他对政权的不满,不会概括归纳为抽象的理论,从而招致危险。这种不满,在他竟然表现得很有人情,那就是,他对所有的失意的人施以强烈的同情和关怀,尽管有一些失意并不完全出于政治的原因。他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容忍了他那位同屋的恶习,而终于相安无事。在五河县中,受他庇护的,还有一个老教师。老教师曾经是黄埔军校的教官,现在学校教数学。他至今保持着黄埔军校严格规范的操行传统,衣着特别整齐,从不见他敞领捋袖的。在最炎热的夏天,他走进课堂也是穿着中山装外套,领下的衣扣,扣得严严的。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绝对一丝不苟,有一个字说错了,也要纠正重来。他早年丧偶,自后没有再娶。天好时,他将被褥箱笼搬出门外,支一张凉床晒霉气。在他的箱子里,有一个绣花绷,显然是他亡妻的遗物。体育系七〇届生看了,很受感动,便暗下决心,要负起保护他的责任。他年老体衰,但独居一室。五河县中校舍很大,宿舍间距较远,又是在县城边缘,靠近农田。体育系生想搬过去,与他同住。可老黄埔生独处惯了,并不欢迎有人进驻。体育系生很能理解,以为这是一种高尚的习性,不像他那位复旦的同屋,全是低级习性,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他人。可是他又不放心老黄埔生一人独住一室,考虑良久,就交给他一个叫操的哨子,嘱他若遇到紧急情况,就吹这哨子,他将闻声赶到。老黄埔生也受了感动,他对这上海小伙子生出些喜欢,可长期的单身生活,已经使他很难与人深交。倒不是有什么防范心,而是不习惯。但体育系生则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并且也取得了他的了解,不是有句话叫“君子之交淡如水”吗?有一天晚上,他提着酒,端着新烧的菜,到老黄埔生屋里,两人开怀畅饮。喝到深处,老黄埔生红了脸,眼睛里也有了水光,有些倾心相告的意思,结果还是什么也不说。不过,对这样的晚宴,他终究表示出了兴趣。这样,他们这一老一少,就成了莫逆之交。虽然,彼此相知甚少。即便是喝酒喝出了眼泪的这一刹那,心和心还是隔得很远的。 老黄埔生像影子一样生活在这县城中学里,他严己律行,留给人们的依然是单薄的印象。他倒是颇有些相似前面说过的,我们中间的一个,所写作的“小说”,那个压面条的老人。只是后半截与知青深交的情节不像,那是来自我们年轻和温馨的想象。我们良善地期望去打开一扇扇紧闭的心扉,好安慰寂寞的心。我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孤独是不留一线缝隙的,他们将孤独坚持到底,永远居住在黑暗的影地里,这就叫隐居。在这个偏僻的县城里,居住着多少影子,我们知道的只是万分之一。它们隐入隐居地的夜晚之间,当太阳出来,天地大明,就已改换了声色。那小说里所写的,最后留下的坟墓,更是天真的文艺气、教条的浪漫主义。事实上,什么坟墓也没有,隐居是不留纪念碑的。 年轻的体育系生后来有了恋人。时间进入了一个阶段,县城里的外地青年突然开始了恋爱。就是这么些人头,际遇都是有限的。倘有一对发生变故,就可能推翻全局,打散所有的组合。这样的调整甚是波动,要大大地乱上一阵才可达到新的平衡。这些外来者的恋爱使县城的空气活跃起来,城外的田野小径上,留下了年轻而开放的恋人们的身影。这情景是带有戏剧性的,人们像看电影似的看着,怀着嘲讽和羡慕。在所有的恋爱画面中,体育系生和他的女友,无疑是出众的一幅。他的女友就是农机厂那一拨里的,压面条老人的小说就是出自她手。他们各自都拥有着追求者,但当他们真正结对的时候,各自的追求者便都识时务地退出了,不再作徒劳努力。他俩走在城郊的田地里,照县城人的话,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就此,也可看出,人们对他们的恋爱抱着的审美的态度。这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欣赏的,也是爱护的。没有人想要去破坏它。至多是,有调皮的好奇的孩子,要去撩拨一下。这有些类似现在的追星,就是说,看看电影上的人物,真相究竟如何。有一回,学校英语老师生病,教务处让体育系生去代课。这堂课是教名词,体育系生教得很生动,不仅讲了大纲上的那些,还增添了许多别的内容,涉及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胜。告诉道,这在英语里怎么说,那在英语里又怎么说,课堂气氛也相当活泼。忽然,有一学生举手提问,某某某,英语应当怎么说?这某某某,就是农机厂的,他的女友。这问题提得相当俏皮,而且大胆,具有挑衅性。体育系生愣了有那么几秒钟,然后大步上前,揪住那学生的衣领,怒斥道,你这个流氓学生,滚出去!说着,就把他拎了出来,推到门外。这一幕发生得那么突兀,还那么出格,可是没关系,课继续上下去,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事后也没有什么影响,没有人来告他体罚学生。这地方就是这样尊师重道。 在他的班级里,有一个特殊的学生。这个学生要比其他孩子年长几岁,已接近青年,加上他身材高大,体格成熟,看起来又要比实际年龄年长。他是一名中央高级干部的孩子,在上层派系斗争中,被贬罚,全家下放到此乡间。两个姐姐按知青下放政策在农村劳动,他则到县城中学继续求学。其实他已过了读中学的年龄,这年大约是十八足岁吧。他也不时常来校学习,而是四处游荡,并没有什么目的地,走到哪算哪。有一回,在轮船上遇我和姐姐去蚌埠办事,他便也随我们去到蚌埠,在我们蚌埠的朋友家住下。这实在相当冒昧,好在他有着许多中央上层的内幕新闻,又很会聊,吸引了人家的兴趣,也就接纳了他。他很有些没落的世家子弟的习气,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心里还是瞧不起人家的。虽然是一无所有,却也什么都不在他眼里,对什么都没有敬畏之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就是凭着这样的赖皮式的信心,四处游荡。当他认识了体育系生在农机厂的那位女友后,就开始接二连三地上门,坐在人家的宿舍里,吃饭时也不走。他说小是个大男孩,说大也可算是个青年了,个子又大,在宿舍里一占就占去一大块,十分惹眼,不免会引起非议。终于,在一堂体育课上,体育系生在全场列队前面,将他训斥了一通。体育系生斥道,你搞搞清楚,你是多大的一点人,轮得上你吗?等等。他再是高干的孩子,再是纨绔,终究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处在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年龄,特别渴望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因此不免会因自己的不成熟而自卑。体育系生的话无疑是指到了他的痛处,他红了脸,梗着脖子,却说不出一句话。体育系生还不放过他,又将他搡了一把,警告道,再看见你去农机厂,决不饶你!从此,他便从农机厂绝迹,进而从县城绝迹,也不再上学了。 这样的师生对峙的场面,在五河县中也没引起什么轰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没什么可大惊小怪。很多怪人怪事在这里上演,这只是其中的一幕。这里不仅师承了严肃端正的儒风,也师承了放荡不羁的老庄,有着这些准备,什么样的乖戾都可容忍了。但这乖戾,是必以知识作前提的。那个时代确实扼杀知识,许多文化的传统被灭绝掉了,成了文化的荒漠时期。可是,在我们县城这样的地理的夹缝里,倒正好相反,被排斥逐杀的文化和知识,退居到了这里,比平时更加聚集起来,变得突出和鲜明。要说,正是这种夹缝样的地方,才是藏精蓄锐的地方。它们有着一种固定不变的东西,是这种固定不变,保护了我们人类积攒了很多时间的优良的素质和训练,使其不至流失,得以传继。你要是走过淮河,乘着轮渡,轮渡扯着呜呜咽咽的汽笛,缓慢地行驶着,那缓缓退去的两岸,和两岸间的笛声,就有些像这种固定不变的东西。拉水车在河滩上,淋淋沥沥的车辙,也有些像。 在五河县中后排的家属院里,还住着一个右派。他是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学生,在上学期间戴上了右派帽子,被下放到安徽劳动。在农场里结识了安徽省医学院的女大学生,女大学生义无反顾地跟定了他,毕业分配放弃了留省城合肥的机会,跟着结束劳动的右派的他,来到了这个县城。右派在学校里教英语,右派妻子在县医院当大夫。这位妻子出身于诗书礼仪之家,从小生长在合肥。自从跟上了右派,便学会了一身市井泼妇的本领。当人家欺负右派时,她便挺身而出,可堵着门骂半天,骂得人不敢出门。其实人家欺负右派,倒不只因为他是右派的缘故,他本是一个软弱的人,命运又不济,不免就畏畏缩缩的,凡事都退让在先,别人自然就要进了。现在知道他老婆厉害,就不敢再冒犯,两头算扯平了。但这也并没使她就此恢复闺秀和知识分子的清高作派,?生活依然是艰难的。她接受的不仅是一个右派,还是一个处在贫困线上的家庭。右派是上海人中“江北人”的那一类,生活在棚户区中,干着这城市里最苦最累最下贱的营生。他们大约是三代人才供出一个大学生,不想折戟在右派这回事情上。但他并不能够因此推卸掉作为长子长孙的养家的重任,他每月的工资,要供应祖父祖母生活、弟妹读书,还有多病的母亲的药钱。于是,右派的妻子不得不锱铢必较,为一分钱,和菜贩肉摊争得不可开交。她的一儿一女也像乡里孩子一样,上学时带着一个搂草的竹耙,一路走一路耙,将路上的碎枝末秸,搂回家烧锅。有人笑话孩子,她就又冲到人家里去骂,骂得人不敢吱声。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使她丧失乐观的天性,她依然笑口常开,快快乐乐地打发着艰难的时日。她很有幽默感,即便是叙述自家的窘境,也是带着快乐的风趣的口吻。贫困也没有妨碍她赤诚待人,她依然很好客,总是拿出最好的待客。贫困其实是比政治上的落难更压榨人,使人丧失自尊。而她将外表磨得粗糙了,就像是有了保护层,她始终保持着人格的独立完善,不受侵蚀。只有贫困生活养成的极端节俭的习性,伴随了她,直到境遇彻底改善以后。这就不免要出很多洋相,她自嘲地说给人听,一边说一边笑,直笑出了眼泪。 改革开放之后,右派摘了帽子,得到改正。他的一九四九年跑去台湾的老兵叔父,也联络到了他们。然后,这一年的夏季,就到沪探亲。这年的夏天,上海特别炎热,好像掉进了火炉。他们一家特意赶来上海看望从未见面的叔父,叔父请他们在他住宿的宾馆里吃饭,接着他们就要回请。宾馆这一顿并没有给右派妻子留下什么好印象,只觉得繁琐的杯盘碗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说,正吃得好好的,忽然却要换碟子。殷勤的服务也使她不安,小姐蜡烛似的戳在身后看着,吃饭怎么吃得下去?不菲的价格更令她触目心惊,深感造孽。于是,她决心回请的这一顿,在自己家中进行。她从前三天就开始置办酒席,买了三只鸡、一条猪腿、一木盆鱼。那时,家中也还没有冰箱,东西有一大半变质了。到了那一日,天气热得可怕,叔父与他的同伴,乘着出租车,百折千回地在陋巷深处,找到了他们家,然后走进火烤似的水泥屋顶的平房,坐在条凳上,面前一大片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几乎摆到桌沿上来,倒是一点不掺水的,实实在在。可炎热败坏了人的胃口,又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流汗流得几乎虚脱,最终也没能动了三五筷,便打道回府,匆匆结束了这餐宴席。 后来,他们全家离开了五河县城,溯流而上,到了长江边上的芜湖城,在那里一所大专院校供职,此后杳无音讯。以上说的那些人后来大都离开了这个偏僻的县城,去到各大城市,可是他们依然带着隐居的影地,走哪,带哪。他们的历史明暗相间,隔成一段一段的,他们全都默默无闻。 在我后来居住过的苏北城市徐州,根据传闻,我们在夜晚穿街走巷,来到一座大杂院的背后。那里有一扇朝北的窗户,糊着旧报纸。由于大杂院坐落在台基上,那扇窗就离地面很远。大青石的墙壁陡立着,墙面很光滑,没有可攀附的,好让我们爬上去,接近那窗口。我们只能伏在窗下,耳朵贴在墙缝,等待着。人们说,夜深的时候,窗户里会有留声机的声音,放的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我们去了几次,也没有听见过一回。我们就贴着那堵高墙,守至夜半。窗户里非常寂静,耳边只有风声。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有听过贝多芬的音乐,也不知何为《第五交响曲》,可我们就那样虔诚地等待着。我们完全相信,在这条莫名的巷子里,有可能潜伏着莱茵河畔的那位巨人。 一稿:1998年6月2日二稿:1998年6月22日 人人之间

脚踏车叮铃叮铃地在弄堂里穿进穿出。这是一条两头通的弄堂,所以便被人当作一条马路来用了。弄堂里面是正正气气的新式里弄房子,弄堂口却是一片自家搭的矮屋,没有煤气,噼里啪啦地在生煤炉,烟雾腾腾。他坐在一只冒着黑烟的炉子前吃生煎馒头。是这样的吃法——先把皮吃掉。留下肉馅。几团肉馅集中在偌大的碗底里,小得可怜。然后他一口一个地吃肉馅。 “前世没有吃过肉吗?”爷爷骂道。爷爷在吃一大碗泡饭。 他呱哒呱哒地嚼着肉馅。 “这小人吃东西像猪吃食,呱哒呱哒。”对过阿婆说。 她在生煤炉,一把破扇子扇出一蓬一蓬的黑烟。 “我没有少给他肉吃,是饿死鬼投胎啊!赤佬!”爷爷实在气不过,扬起筷子在他后脑勺上“啪”地敲了一记。 他一缩脖子,“呱哒呱哒”嚼得更响了。 “操他的。生煎馒头的肉馅越做越小了,眼屎大的一点点。”爷爷从孙子的大碗里挟起一个肉馅,又狠狠地丢下。 一个女人骑着辆小轮盘脚踏车从弄堂里穿出来,冲过了烟雾。他对着她的背影,“噗”地吐了一口唾沫,正好射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他有这样的本事,吐唾沫吐得很远,而且很准。 肉馅飞快地消失了。他站起身,把书包顶在头上,跑了。跑得太快,一脚踏在对门阿婆脚上,阿婆急叫起来:“死小鬼,眼睛瞎掉了!” 爷爷跟着骂:“赤佬,你作死!” 他老早跑得看不见了。他的学堂,就在这条马路的转弯角上,近得很。下课十分钟,他常常奔回来,捏团冷饭吃吃。 他头上顶着书包,嘴巴里“突突突”地一股劲儿往前冲。踩掉一个人的鞋子,撞倒一个小人,自己绊了一跤,爬起来,揉揉膝盖再往前跑。跑进学校大门,被两个同学拦住了,向他讨手绢检查。他摸出一块绢头,墨墨黑,倒是叠得方方正正。两个值日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进去了,这确实是块绢头,说它不是绢头是不对的。 突破封锁线,继续往前冲。“噔”的一下,又撞着了谁。那人踉跄了几步,没倒下。旁边一片叫喊声: “王强新撞张老师,王强新撞老师!” 他站住了脚。 张老师惊魂未定地回过头,看看他,笑笑说:“不要紧,不要紧,他不是存心的。” 听了这句话,便像得着了赦令,他又往前跑了。 “王强新要讲‘对不起’!快点讲‘对不起’!”身后一片叫声。 张老师立立定,扶了扶眼镜,又整理了一下手里的簿子,然后再继续走他的路。 “张老师早!”两个女同学向他问候。 “早,早。”他回答得终有些惶惑。 “张老师早!” “早,早!” 他一路点着头到了办公室。铃响了,院子里一片大乱,脚步沓沓沓的,然后便静了。他轻轻吐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个粮店里买来的没有包装的面包,倒杯开水吃起来。他的课在第二堂。 “吃早饭啊!”同事问。 “哎,哎!”他赶紧咽下一口面包,回答。 “这么艰苦?”另一个同事问。 “哎,哎!”面包来不及咽下,回答得模模糊糊。 “早上还是吃泡饭适意啊!”又一个同事说。 “哎,哎。”他干脆不吃了,把那另外半个用纸头包起来,放回包里去。 太阳照耀着平整整的操场。体育老师用白粉划线,场地上的白线和他运动服上的白线在阳光下闪烁着。一只麻雀一跳一跳地走。哪个教室里传来孩子们齐声念书的声音,拖腔拖调,念得烂熟。

铃响了。喧声大作。从每个教室里涌出来,汇合在操场上,然后一起涌出校门。 他捧着簿子和粉笔盒回到办公室,四(4)班班主任陶老师已在训斥王强新: “你站在这里,好好想想今天在课堂上的行为。”然后便拿了碗筷上食堂了。留下王强新在办公桌前,一会儿用左脚站站,一会儿用右脚站站。搔着痒,背过手从衣服下面伸上去搔,举起手从衣领上伸下去搔。一时间作出千姿百态。 张老师拉开抽屉拿了碗,从王强新身边走过去,只听他肚子里“咕噜噜”地一阵响。张老师站住了脚,低头问: “肚皮饿吗?” 王强新不响,只朝他笑笑。 “上课又吵了?” 他笑而不语,羞愧似的低下了头。 “你不能不吵吗?” 他为难似的依然笑,动来动去,动个不停。 张老师走回去,从包里拿出那半个面包递给王强新。 王强新看看面包,不敢接,但又终于接了。接过来便大口吃了起来,嚼得“啪哒,啪哒”响,一边警惕地东张西望。 一个老头,瘦得干了,驼背。肩膀不得已地往前去,两只胳膊则不甘心地往后跷起,那姿态颇像广播体操中的一节——全身运动。直直地走了进来。 “小赤佬又关夜学了!” “您是王强新的家长吧。”他猜出来了。 “小赤佬又闯祸了?” “你自己说,王强新。”他对王强新说。 “上语文课,做小动作,讲闲话。”他嗫嚅着,嘴巴上一圈面包屑,缩起头颈,等着挨打。 “操他的。”老头果然劈头给了他一巴掌。 张老师吓了一跳,拉住老头的手,不料想老头比他有劲,把他的手拖起来了,共同向孩子的脑袋上劈去。 “不行,不行,您老可不能这样对他。” 老头打了几下,出了气,然后对张老师说:“好,我打也打过了,老师放他回去吃饭吧!” 他为难起来,这实在不是他能做主的事。他后悔自己不早点走开,走个清静。 “老师,以后他要再吵,你们打好了。打死掉才好,我不怪你们。” “哪能可以呢?还是讲道理好啊!” “那么,我带小赤佬走了,你们老师也忙得很。” “你们走吧。”他唯有这样说了。 老头拖着孙子走了。他拿起碗筷走出教室,在食堂门口遇到陶老师。走已经走过去了,他想想还是折回头,告诉了陶老师: “王强新给他家长领回去了。” “回去了?”她睁大了近视眼镜后边鼓鼓的眼睛。 “回去了。”他自觉有错地低下了头。 “你准他回去的?” “他家长来……” “我正有话和他家长说呢!” “我……” “好,好,你做好人。你唱红面孔,我也不高兴唱白面孔。以后这个人我不管了,你管好了。”陶老师气呼呼地走了。 “哎……”他实在懊恼,一跺脚走出食堂,饭也不想吃了。 王强新这会儿正在狼吞虎咽,爷爷躺在一张竹榻上晒太阳,已经迷迷糊糊了。对门阿婆在洗一脚盆衣裳,抬头正好看到他在吃饭,“呱哒呱哒”嚼得山响。 “这小人吃相这么难看噢?”她对隔壁毛妹说,毛妹坐在小矮凳上织毛线。 “这小人一只面孔也难看。耳朵这么薄,眉毛倒挂,嘴角也倒挂,像在哭。”毛妹说。 “是的呀。这小人一养出来就是哭,哭,一刻不停地哭,他娘就是被他哭死的。奇怪的是,他娘死了以后,他再不哭了。” “他阿爷打猪猡样的打都打不哭。” 王强新吃饱了,放下碗,掀开锅盖看看,顺手挖了块锅巴在嘴里嚼嚼。

脚踏车叮叮铃铃,一排去,一排来。汽车嘀嘀吧吧,一路来,一路去。 张老师提了一副大饼油条,奔到车站,正?好挤进一部车子。门关上了,夹住了他的衣服后襟。 “同志,衣裳夹住了。”他说。 “上车请买票,月票请出示。”售票员在麦克风里喊的声音盖住了他的声音。他不响了,反正夹住的不是肉。 “同志,你不下车和我调一调好吗?”一个女同志挤在他面前,对他说。 他试图向前动一动,动不了,衣服夹牢了。他抱歉地说:“到了站我先下去让你。” 女同志在他的上一格踏脚,他的面孔正好对着她的一截脖子,白白的。衣领敞得很开,里面是兔羊毛衫,毛茸茸的圆领里,隐藏着一条黄灿灿的金项链。他有些心跳,转过脸去,不去看它。 车厢里忽然骚动起来,有人掉了钱包,就在车上掉的。 “谁拿了赶快掼出来,自觉点。”售票员叫,“不掼出来,就开到派出所里去了。” “快点掼出来!快点掼出来!上班要迟到了。”大家纷纷叫着。 “大家在地板上寻寻看,有没有皮夹子掼出来。” 大家挤来挤去地看地上。 他心跳得更快了,背上微微出了一身薄汗,面色苍白。他努力地微笑起来,这微笑不合时宜得很。女同志看了他一眼,心头一紧,脖子上汗淋淋的。 “好了,好了,寻到了。”有人叫起来,弯下腰去拾,人群膨胀开来了。 “点点看,少掉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少掉。 他松了一口气,女同志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车门开了,他险些掉了下去。女同志下了车,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走开。 到了学校,在校门口看见王强新,他喊住了他: “王强新,我和你讲一句话。” 王强新站住了,又开始搔痒,从领口伸下去,又从背脊伸上来。 “你上课不能不吵吗?”他说。 他不响,含义暧昧地笑笑。 “就一定要吵吗?” 他只是笑,用力吸一下鼻子,用力用得可以把任何东西都吸到脑子里去。 “昨天,我让你回去吃中饭,你的陶老师生我气了。”他不得不对他说了实话。 他抬起头看了看张老师,有点奇怪似的。 “假如你再这么吵,我就难做人了。”他把话统统说了出来,然后顺手似的,在他头顶囟摸了一下,走了。 走到办公室,就有人告诉他:“校长找你呢!让你马上去一下。” “校长叫我?”他心里一紧,连包都忘了放下,旋即向校长室走去。 “哦,张老师,请坐请坐。”校长很客气。他心定了一点。 “找我有事吗?校长。”他只坐了半个屁股。 校长拉开抽屉,抽出一张很挺括的纸,交给他:“你先看看。” 这是从父亲二十年前的单位寄来的公函,白纸黑字,清清爽爽地写着,父亲一九五七年的问题得到了改正。他漠然地看着这张纸,无论如何也亲切不起来。父亲对他很陌生,早早就离开家去了盐城一个农场,死在那里了,是生的浮肿病。只听父亲的同事说过:“你爸爸和你的脾气一点不像,要是你这样的脾气就吃不了这个亏了。”还有,就是从小到大,学校里,弄堂里,进进出出,总有人点着他的背脊骨说: “他爸爸……” “他爸爸……” “他爸爸……” “祝贺你。”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忽然站起来,握住他的手。他赶紧起身,不料脚下一滑,第二下才站好,而校长已经坐下去了,“所有关于你父亲的材料,我们都将从你的档案中清理出去。希望你振作精神,努力工作,不要背包袱。” “是啊,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了,向前看嘛!”校长鼓励他。 他走出校长室,回到办公室,倒了一杯茶,坐定下来,这才发觉衬里衣服已经湿透湿透了。铃响了,“嗡”的一声,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起来。一眨眼工夫,空空旷旷的操场上到处是人了。女生跳绳跳橡皮筋,男生奔来奔去,不晓得在忙些什么。陶老师进来了,板着面孔。他心里别的一跳,茶也喝不下去了。陶老师看也没有看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登”地坐下,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敢问什么,远远地注意着她,一口一口地喝茶。不知不觉一杯茶喝完了,他站起来,走向厕所去,一眼看到王强新满头大汗地在奔,便叫住了他: “王强新,你上课又吵了?” “没有啊!”他吃惊地望着张老师,眉毛更显得倒挂了。 “陶老师生气了!”他压低了声音说。 “没有!上课的时候,陶老师表扬我呢!” “怎么讲法!”他唯恐王强新把讽刺当作了表扬。 “陶老师点着我对张明讲:‘他都不吵了,你倒吵起来了。’”他急吼吼地讲,一边讲一边咽唾沫,两排牙齿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乱七八糟。看上去,满嘴都是牙。丑到这样,倒叫人心软了。

起晚了,一睁开眼睛,一只老式自鸣钟已经七点钟了。早饭也来不及买,跑到车站上了车。到了学校,空荡荡的没有人,一问传达室,才晓得现在只有六点半,自鸣钟足足快了一个钟头。他到办公室放好东西,突然想吃馄饨,跑到学校隔壁的光明屯,走了进去。店堂间人很多,吃的人闷头吃,等的人很无聊,免不了多看看他几眼。他不知所措了,站在门口,进也不好,退也不好。试着走动几步,想找个空位,走不自然,更觉得有人看他,赶紧退了出来。 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大饼油条摊,排着不长不短的两支队伍,一支队伍买筹子,另一支队伍凭筹子领油条。他规规矩矩站在买筹子的队伍后面,掏出皮夹子点出钱和粮票。 “张老师!”有人叫他。 抬头一看,领油条的队伍里站着王强新,一手捏了两只筹子,一手捏了一根筷子,准备穿油条用的,已经快排到油锅跟前了。 “张老师,你快点买噢。” 张老师朝王强新微笑着点点头,虽然他晓得这不是想快就能快的。 王强新立在队伍里面,把筷子伸到嘴里,咬住筷子头,把筷子转来转去,筷子在牙齿中间格格地响。 “王强新,不要把筷子放在嘴巴里,会戳穿喉咙管的。”张老师感到有必要提醒他一下,就这么说。 王强新把筷子从嘴里拿出来,又说了一句:“张老师,你快点买噢。” 张老师前边还有三个人。 王强新排到了。他慢吞吞地把筹子交给炸油条的姑娘,并不动手去拿油条,只是注视着油条上细小的油花。 “拿呀,快拿呀!”那姑娘催他。 “太烫了。”他拖延着。 “这么长时间,老早不烫了。”后边人催他。 “我人小,怕烫!”他理直气壮地说,然后又对着张老师喊,“你快点买呀!” “不好给人带的,不可以带。”后面人起哄了,把他挤出了队伍。老师这才明白他拖延着是为了自己。他感动地说: “我自己排队好了,人并不多。” “张老师,你拿一根去,我来排。” “不,不!” 王强新把油条塞到他怀里,把衣服油了一片。他只好拿了,夹在大饼里。走了几步,回头看看,王强新重新在排队,一边在吃油条,他是这样吃法——咬住油条的头,然后再不松口,吃一点,往里拖一点。只见那油条慢慢地被拖进了他的嘴里,好像是活活吞下了一整根油条。 大课间时,办公室的门呼啦一下开了,两个女生扶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进来,后面跟了一群男生,少不了也夹着王强新,一直拥到陶老师办公桌跟前。原来,这伙男生把这个女生推倒了,他们自己也站不住了脚,于是统统压倒在那女生身上,女生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直叫疼。陶老师来不及问案,先把女生送到了医院。中午回来说,女生的胳膊骨折了,而且是粉碎性的。 下午放学以后,陶老师便把那一伙男生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其中有王强新,张老师便自觉着这案子与自己也有了一点关系,不免关心起来,远远地坐着听。 “你们为什么要去推她?” “我们不是存心的。” “你们为什么要推来推去?” “推来推去玩玩。” “这有什么好玩?这算什么游戏?谁带头的?”陶老师厉声问。 “王欣推我的。”张明首先检举。 “朱延推我的。”王欣说。 “冯刚推我的。”朱延说。 “罗虹推我的。”冯刚说。 “孟小峰推我的。”罗虹说。 “王强新推我的。”孟小峰说。 “张明推我的。”王强新说。 正好兜了一圈。陶老师只好笑了。 “到底啥人第一个推?”就像是要搞清楚地球的第一次转动,没有任何结果。医疗费、营养费便由大家分摊了。陶老师也要负担一份,她说她是班主任,总归有责任。 “回去给你们家长讲,听见嘛!到时候,我会把收据、发票交给你们带回去,给家长看的。回去吧!” 男生们走出了办公室,立即奔跑了起来,用书包甩来甩去,互相挑逗着。 张老师跟了出去,叫住了王强新: “你怎么又闯祸?我替你捏了一把汗。” 他笑笑,皮厚得很。 “你不能太平点吗?” 他只是笑。 “你爷爷又要打你了。” 他还是笑。 “你能付出医药费吗?” 他终于不笑了。 “要不要我帮你去和爷爷讲?” “你去也没用,我们总归付不出的。” “为什么?” “昨日阿爷去向阿爸讨钞票,阿爸只给他一点点。阿爷回来骂山门。” “你阿爸怎么可以这样?” “是他女人凶。阿爸只好让让她,因为阿爸条件不好..。”他很冷静地说。 “你倒什么都懂噢!”张老师皱皱眉头。 “这有什么。”他矜持地笑了笑。 “要是你实在付不出,我代你付吧。”张老师说。 “真的?”他扬起了倒挂眉毛,不相信似的。 “真的。只要你以后听话,不要再闯祸了。” “好的。”他回答得爽气,掉头就走,像是怕老师变卦。忽然又回过头说,“老师,你要吃涮羊肉吧?” “问这个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去排队领牌子。我常常去,上午领来牌子,下午把牌子让给没领到的人,一张牌子可以赚四角钱呢!我不会要你钱的。” “我一个人过日子,吃什么涮羊肉。”他说。

下班时分,王强新来了,给他爷爷拎着一只耳朵,老头的另一只手上还抓了根晾竿。王强新很快地挪着碎步,侧着脑袋,随着爷爷过来。他完全懂得越挣扎越没好结果。老头已经认得了张老师,便径直朝他走过来: “老师,你帮我打这只赤佬。我要死了,打不动了,你帮我打。”他嚷着,吁吁地喘着。一房间的老师都停住了,关心地看着。 “什么事情啊!您老快坐下。”张老师颇有些尴尬。 “我要死了,不会动了。叫他淘把米,赤佬不肯,越追他越逃。我打死他。”他把竹竿朝他扫去,他跳了一下,跳绳似的跳过了竹竿。 “王强新,你过来。”张老师叫他,“快点向爷爷道歉,快讲‘对不起’。” “对不起。”王强新朝前挪了一点,嗫嚅着。 “叫声‘对不起’有屁用,老师,你帮我打,打死了不要你赔命。”老头把竹竿往张老师手里塞,张老师只好捏住,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好,好,爷爷,这次他已经认错了。王强新,说:‘我错了!’”张老师声音响亮起来,渐渐觉出一点骄傲。 “我错了。”王强新蚊子一样哼道。 “您看,他认错了,态度也蛮诚恳。这次算了,要是下次再犯,我一定帮您老人家好好管教他。”他终于把一老一小送了出去,再折回头拎包。同事们说: “张老师,王强新倒服帖你噢?” “哪里,哪里!”他答应道。 “王强新像你的儿子似的。” “哪里,哪里!”他嘴上谦虚,心里却有点乐。走出校门,他忽然想到,是不是应该去看看王强新的爷爷,老头在生病。于是,他在外面兜了一会儿,买了一瓶蜂王浆,然后便向王强新的弄堂走去。 王强新捧着一大碗面挤在人家门口看打架。一个姑娘嘤嘤地哭着,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什么。他把王强新叫出来,跟他一起进了屋。 这是一间板壁搭出来的房间,借人家一面砖墙。老头也在吃面,吃一碗咸菜面。王强新的碗里,除了咸菜还有一块大排骨。 “王强新,你怎么可以不孝敬爷爷呢?爷爷对你多好啊!”他感慨地说。 “我是前世作孽,欠他的债,一生一世也还不清了。”老头吼了起来。 张老师吓了一跳,不好再开口了。 外面又吵得凶了,王强新再也坐不住,弹起来奔了出去。 “小赤佬命不好,三岁死了娘。是我领他大的。我没有钞票,总比后娘强。只怕我活不长了。” “您老不要这么想,您老还强健得很呢!” “眼睛一闭,一脚去了,他可就苦了。” “也不会苦到哪里去,大家都会相帮的。” 老头斜起眼看看他,哼了一声:“我老早就开始帮他筹钞票,有了钞票就不怕了。” “倒不是这样讲的。” “我在上海滩混了一生一世,旧社会、新社会混了各有三十年,我总算明白了:人好比是条鱼,钞票就是水,鱼离开水,一脚去了。” 他只好默然。明知他不对,一时间找不着相对的道理,有了道理,还需要组成合适的比喻呢。 外面的吵架声平息了,王强新回来了,报告道:“小组长来了。” “我要走了。”张老师站起来说。 “送送老师去。” 王强新跟在老师后头走了出来,对门围着一圈人。 “在吵什么呢?” “毛妹和她阿哥吵,一天到晚吵。她阿哥嫌她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又不好怪她。” “是不好怪她的。”张老师说。 他们一起走到马路上。 “你回去吧!” “不要紧。”他还跟着他。 “王强新,你上课要好好的,啊?” “噢。” “王强新,你下课也要好好的,啊?” “噢。”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 “张老师,你做什么不结婚?” “嗯?”他吃惊地回头看看王强新。 “没有人给你介绍吗?” 他说不出话来,脸有些发烧。 “其实,你把毛妹讨得去好了。” “你在说什么呀!”他大吃一惊,几乎要晕过去了。 “其实毛妹挺好的,就是没有工作。还有,屁股太大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他脸彻底地红了起来,红得像一只灯笼。 “怎么啦?什么地方不对啦?”他也有点吃惊,关心地看着老师。 “你小小年纪怎么管这种事?” “我是为了你好,毛妹虽然没有工作,可是她年轻,你不会吃亏的。” “我不要你管。” “我也是为了毛妹好。”他说。 “毛妹也不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段。 “王强新,你上课真的要好好的,啊?” “bbr>噢。” “王强新,你下课也要好好的,啊?” “噢。” 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投在地上,一个长,一个短。

放学的时候,体育老师把王强新带到张老师面前,说:“你来管教管教你儿子。上课的时候吵得不得了,害得大家都没上好课。” “王强新,你又在吵什么啊?” 王强新不响,微微笑着。 体育老师继续告状:“站队的时候,他立都立不直,歪过来,倒过去。一会会靠在同学身上,一会会扑在地上。骨头轻得很。” “王强新,是这样吗?”张老师问。 他笑而不语。 “你看看,这小人坐没坐相,立没立相。谁讲他都不听,他还算服帖你的,张老师。” 王强新果然没有立相,一只脚长,一只脚短;一只肩胛高,一只肩胛低;扭脖歪脑,眉斜眼不正。 “王强新,立立好。”张老师厉声喝。 王强新换了换脚,依然是一脚长一脚短,一肩高一肩低,不过是掉了个方向。 “王强新,你会站吧?”张老师耐心地问。 他晃了晃脑袋,不晓得是发犟还是忸怩,意义不明。 “这小人碰到什么生理周期了,这么难弄。”体育老师说。 “立立好,王强新。”张老师有点火了。 王强新仍旧不立好,还斜起眼睛瞅了张老师,像是和张老师做什么游戏。 “王强新,立立好。”张老师真是火了。 “不立好。”他居然还这么说。 张老师一挥手,给了他一个嘴巴。 大家都一愣,体育老师赶紧拉住张老师的胳膊:“张老师,你不好打学生的。” 王强新忽然咧开嘴哭了起来:“你打人,你打人,操他的。” 张老师愣愣地看着王强新,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想到“哭”字,这个字想得可真妙.99lib?,他实在太像“哭”了。 王强新一边哭,一边向门口走去,谁也没有拦他,目送着他走出办公室,然后才转过头看张老师。 张老师怔怔的,在想那个“哭”字。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头便以广播体操“全身运动”的姿态冲进了办公室,冲向张老师: “操他的,你打我人!你老师好打学生?现在是新社会,老师又不是私塾先生,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操他的!” 全体老师都上来拦住老头,不让他一头扎在张老师怀里。张老师除了发呆、出汗,便只有点头作揖的份儿了。 “我要找你们领导去,我要找你们校长去!”老头叫嚣着。 “我跟你去。”张老师说。他终于说出话来了。 于是,两人便一起向校长室走去。据说,张老师当着校长的面向老头赔了不是。 第二天,张老师又到陶老师的四(四)班,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向王强新道歉。 第三天,张老师在全体教职员工会议上作了自我检查,并听取意见接受了批评。 第四天,张老师主动跑到校长家,要求放弃即将上调的一级工资。 第五天,据说校长把一份上报区教育局评定优秀教师的材料撤了回来。 第六天是星期天。 第七天是星期一。 第八天是星期二。 第九天,张老师从教室走到办公室,王强新迎面奔过来,一头的汗,红领巾歪到后边去了,倒像戴了一只围嘴。奔到张老师前面有三四米的地方,忽然站住了。 张老师也站住了。 王强新看看张老师。 张老师看看王强新。 一句话没有讲。 张老师折过身来走了。 王强新调过头去走了。 两人都有些仓皇。 1984年4月28日上海 阿跷传略

都叫他阿跷,真名实姓倒忘了。 他生下来的时候,也是好样儿的,和一切婴儿一样,红红的,皱皱的,四肢很整齐,虽是小,该五个,该一双,分明是一丝不差,哭得也洪亮。 后来得了小儿麻痹症,连日高烧,没死,活过来了,却留下了后遗症:一双腿细细弯弯的,成了外八,虽不拄拐,可走动起来,摆动的幅度却大,叫人看了,又好笑,又吃力。他自己是习惯了,走得又快又熟练,还能跑。跑起来,两臂一旦摆动,手指可以轻松地碰着小臂内侧,颇像鸭子划水,这也是小儿麻痹症给他留下的。 父母总觉得是自己的罪过,对他就抱歉起来,一味地宽容。小小的时候,他和弟弟一并犯下过错,打碎一摞碗盏,弟弟被罚跪在门后搓衣板上,而他则只轻轻地挨了一记“毛栗子”——食指或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在脑袋上磕击一下,就赦免了,放他出去撒野。和邻居孩子有了争端,无论谁错谁对,一律护着,还说:“他是跷脚,他能怎么你?打你,还是踢你?连站都不稳呢!”父母叫他“跷脚”,是当作昵称来用的。他从小听惯了这样的叫法,也觉得自然而亲切,只认为自己的名字本就如此。 邻居们虽也惋惜他,先还让着几分,可是究竟忍不了太多的委屈,渐渐的便有了一些怨言。说起来也是,跷脚总不是众人之过,天下也并非唯独跷脚不幸,别人四肢虽健全,或许也还有别处的伤痛,总不能都对他一个谦让,都让他一个方便,都向他一个赎罪。渐渐的,就对他平等相待起来,逼急了也会说:“跷脚,你小心,我不饶你,跷脚!”虽是听惯的叫法,他却也能听出区别,就要翻脸,或是骂:“我操你妈的!”或是吐唾沫。人们一边躲着一边笑道:“难道叫错了?你不是叫阿跷吗?你爹你娘不都是这么叫你?”他说不出话来,只得悻悻离去。过了半日,却又没事似的走过来,笑吟吟地送给小孩一粒糖,又殷勤地叫:“阿娘,饭好了,我帮你开锅盖啊!”人们自然是谢,他则窃喜,原来他在那糖纸里包了一块肥皂,在饭锅里撒了一把粗盐。想象着阿娘急得跳脚,小孩失望得哭,他感到无上的得意和快乐。这么一得意,一快乐,不觉宽大了许多,不再计较人们对他的称谓,却越发的为非作歹。弄到后来,连父母都有些不耐,却改变不了他在家中经久习成的地位。吃饭,唯独他可以把一碗荤菜拖到跟前,凑着菜碗大嚼,无论头上挨多少下竹筷的敲击也不放碗。晚上乘凉,他早早占据藤靠椅,待到父亲用蒲扇拍蚊子那样的拍,才肯出让。

上小学那年,正逢“文化大革命”兴起,父母自然是有资格参加“革命”的——父母是工人不说,祖父母也是贫苦人民,是苏北逃难过来的渔民,在闸北用芦席卷起滚地龙栖身,然后才修起了这两间草房。一家七八口,便在这草房里住着,孩子就在阴冷潮湿的泥地上爬着长大。他们不革命谁革命?父亲在“革命”中,结识了一个房管局的战友。一次武斗中,掩护了那战友的撤退。事后,那战友非请父亲吃饭不可,聊表心意。实在推不过,就去了,是在一个极其高级的大饭店里,极尽天下之豪华。吃的喝的,全是叫不上名字的,上的菜,一道两道也数不清爽,杯盘碗盏锃亮,耀得眼花,一整个晚上都像在做梦似的。父亲吃过之后,心里十分不安,总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配不上这一番盛情,也想回请。可是又有点惭愧,怕薄了客人。母亲却说:“地方是破,坐是要受点屈,可是吃,我们不会亏待。再说,总也是一片心啊!”父亲这才下了决心,请了人来。 客人在潮湿阴暗的小屋里吃着酱油味儿很浓的苏北菜:狮子头,红烧蹄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要给父亲弄到一间整齐的房子。他说话是算话的,第三天夜里,就送来了一把钥匙。 于是,在阿跷上小学的那一年,他们全家搬到了最最中心、最最繁华、最最“上海”的淮海中路一条新式弄堂里,一幢双开间房子底层,一间朝南的大房间。房间里,另有一门通向小花园,小花园里有一扇铁门,门闩用粗铅丝牢牢地拴住。当父母兄弟们忙着拖洗地板,安置锅碗瓢盆的时候,他便全力地对付那粗铅丝。他找不到工具,只找到半块砖头,就用砖头砸,用手拗,用牙咬,手上出了血,才把铅丝解开。而门闩已经锈住了,又花了好大的力气,弄了一手一身的黄锈,才拉开门闩,推开了门。铁门沉重地响着,推开了,外面是宽阔平整的弄堂,正对着前排房子的后门。他有些失望,无趣地拉起大门,要退进去,却看见斜对面后门口蹲了一个小孩,白胖得像用面粉揉出来似的,鲜嫩极了,他不觉微笑了一下,想去摸摸,就朝前挪动了步子,不料那孩子忽然站起来,惊叫了一声,跑进门里,后门“砰”地关上了。他目瞪口呆地站着,半晌没回过神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的温情也消退得无影无踪。 然后,他上了学校,有点畏惧。望着那些穿戴颇为齐整的孩子,深觉得闯入了一个不该属于自己的世界,而且不敢贸然吐口,因为怕露出了苏北口音。在原先的地方苏北话是第一语言,若是有非苏北籍的孩子,也必须学会了苏北话,才被接纳。而在这里,大家都说着悦耳的上海话。他觉得自己那么的和人两样,觉得很孤单。下了学,他总是提着书包和语录包,急急地回来。回来也是寂寞。弄堂里,门都关得严紧,很少有孩子在外面玩,偶尔会有一两个露头,也远远的,自己玩着,轻轻地说着,大人一声叫,就不见了。他扫兴得很,可是很快就振作起来。弄堂里传来剧烈的打门声,开进来一支红卫兵。门开了,红卫兵杀进去,他随着也要进,门口却有红卫兵把着。他向他们解释:“我是红五类。”没有人听他,他只得倚在墙上挖着鼻孔。里面传出呵斥声和玻璃器皿的破碎声,惹得他心痒难熬。灵机一动,他往上一跳,抓住垂下来的夹竹桃树枝。然后,双脚对着墙一阵乱刨,上了矮矮的围墙。不料却叫墙上五彩的玻璃片扎了手。“操他妈妈的!”他骂着,终于找着了他应该做的事,折了一根树枝,“啪啪”抽打着玻璃,溅起五彩缤纷的碎片。直到墙头一圈玻璃全都敲光,才丢下树枝,吐了一口长气,心里感到了充实。他骑在墙上,看着里面翻天覆地,感到无穷的快乐。 从此,他便觉得自己本来无须畏缩,无须战战兢兢。再说,上海话他已操纵得较为熟练,他开始渐渐地打入学校和弄堂的生活中去。别人玩,他就站在旁边看,并不站远,时时叫人想起他。他更显露着他所熟悉的而他们所陌生的游戏,吸引着别人。他渴望着和人们在一起,毫不量力地争取着一切和人们在一起的机会。他千方百计捉来蟋蟀给同学们玩,将父母回家来讲的车间里那些粗俗的笑话讲给同学们听,以博得好感。有一次,他居然参加了“捉人”的游戏,而他一跑动起来,周围的人便笑了,笑得蹲到了地上,连路上的行人都站住了看他。他停住了,人们还笑,他继续跑,人们更笑了。有的竟躺到了地上打起滚来。一时上,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有点窘,又有点委屈,却忍着,并且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大家都快乐地笑着,谁也没发现他眼里的泪光。 后来,军训课上,要比赛短跑,就有个调皮同学举手推荐他。轰然大笑。老师怒斥过后忍不住也笑。他便不好有别的表示,只能跟着笑。就有人窃窃私语:“他的皮很厚。”军训课以后是政治课,大家回到教室,那个同学要削铅笔,卷笔刀里却牢牢堵着一节蚯蚓,吓了一跳,扔去很远。想想又不甘心,抖着手拾起来交给老师。不料老师比他还胆怯,一甩手,扔了。扔得更加彻底,直扔到窗外。窗外是马路,人来车往,找都没处找。老师以为是那同学恶作剧,那同学又说不清缘由,只得哭了。 放学回来,他欢欣鼓舞地踢着一块石子往家走,不料却听前边一声惊叫,倒把他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只见两条白藕似的小胖腿,努力交替着向前跑去,他不由紧追而去。那小胖腿交替得更急切了,快又快不了,一下子绊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门里走出大人,抱了起来,一边抚慰,一边斥责:“你为什么吓唬小孩子?小孩子被你吓出毛病怎么办?” 他这才明白自己的威力,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使用这一手段,进行威胁,颇见成效。

其时,他的顽劣已使他父母越来越不耐,越来越将本是出于怜悯的一点衷心转移到其他健全的孩子身上。他总是不动声色,家里却时常发生奇怪的事情:父亲那本珍贵的《毛泽东选集》袖珍本不见了,待到翻江倒海地找遍之后,却见在枕头下边安详地躺着。母亲那把牛角梳上已经很少的齿子不知不觉地日益少去。与弟弟抢东西吃,弟弟总是抢不赢他,只有哭。哭了,父母就一起出动,追打着他。他闪电般地跑出门,跑到弄堂里,父亲停住了,他也停住,回身挑逗般地一笑,龇出颇整齐的白牙,父亲便咬牙骂道:“你个赤佬!你个阿跷!” 逐渐稔熟起来的邻居们也跟着唤他阿跷,他总是坦然,由人叫去。可是不久,弄堂的阴沟便堵塞住了,漫了一弄堂的臭水。请了房管处修下水道的工人来,掏出一大堆破布烂菜叶。人们互相埋怨着,张家怨李家不当心,李家怪王家懒惰,吵成一团。谁也没看见,不远处的门口,蹲了一个人,镇静地挖着鼻孔。他慢慢地站起身,从人群中间踱过,人们不由静住了一会儿,看着他向弄堂口踱去,然后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声:“坏坯!” 他没有听见,径自走去,走到弄堂口,坐在街道花园里,望着人来车往的马路,见有长得好看的女孩子走过,便从地上拾起石子扔去,有时扔不准,有时则很准,那女孩便惊叫一声, 8f6c." >转着身子,四面望过来,望到他时,他正俯着头,专心地朝一只蚂蚁吐唾沫,妄图淹死它。 由于时常在弄堂口坐着,慢慢地结识了隔壁弄堂的调皮孩子,慢慢地又交上了朋友,至死不渝。一个个都跟随着他,为他的刁钻古怪而折服。那都是些比他小得多的孩子。也只有这样小的孩子,才能服从于他。不过,站在一起倒看不出他们年龄的差别,他似乎很难长大了。虽然已经读上了中学,可却仍然像个十来岁的孩子,矮而瘦弱。面色青黄。手臂脚杆,芦柴棒似的。知情人却知道,他那手臂脚杆,虽不悦目,却是十分管用。而自从有了手下的兵,他便不太劳动腿脚,光是坐着,教唆小孩子去袭击好看的女孩子和好学生模样的孩子,再就是百般地调笑一个淮海路上的精神病患者。只在关键时刻,他才亲自上阵,那便到了全剧的最高潮了。他一撒腿,双脚便不可思议地从膝盖以下分向两侧,大幅度地摇摆着,前后一二公尺不能近身,双手则碰打着小臂内侧,加强着声势。于是,敌军四下逃窜,而他们则拍手称快。为了能够时常享受这欢乐激动的场面,他的部下有时会夸大敌情,促使他上阵。他心里明明清楚,却并不推辞,因为这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 慢慢的,小孩子们都长大了,高过他一个或半个脑袋,身体也很壮实。光看身体,都说他是弟弟,他们是哥哥。可是看脸,却看出了他的年纪。青黄的脸上似乎不那么平展,细看,并没有什么褶皱,可总令人觉得皱巴巴的苍老。长大了的孩子们慢慢地识破了他,不屑于与他为伍,一个两个地离开了他。各人有了各人正经的事情,见了他,有时像不认识似的,迎面而来,擦肩而过。他便在心里骂一声:“我操你妈妈的!”依然不足以解恨,就又附上一把黄沙。

待到中学毕业,他还脱不了一个十岁孩子的形状,拿他没奈何。 这一届毕业,虽不再是“一片红”,可是传说很多。同学们惶惶不可终日,唯有他最笃定。即使是两片红,三片红,十片红,天王老子都不留,也得留他在上海。他是注定在上海的,他注定是要将上海人做到底的。看着别人沸沸扬扬,他很得意。 他被分配进一爿街道生产组里,做绕线圈的活儿。可是,事实很快证明了他那双手不能胜任这种细致的工作,就派他专门给人送料,再把人家做好的线圈搬走,这倒比坐着绕八小时线圈不厌气。他每日就在几个工作台之间走动,认识了许多人,大多是姑娘,而且也有颇不难看的姑娘。她们都叫他阿跷,叫着倒并不刺耳,还有点喜欢被她们嗲声嗲气或者凶声凶气地叫着。不知是由于他形状像个孩子,还是由于他的残疾,姑娘们对他并不存戒心,还很亲热,不像她们对那几个电工男青年,矜持得可怕,铁板着脸,叫人不敢斗胆答上话来。她们对他却随和,老和他斗嘴,斗得高兴了,还在他肩上或是背上甚至头上拍打几下,这是很令他愉快的。 自从有了工作以后,家里对他也另眼相看了,第一次发饷,母亲就给他买了一身藏青的卡两用衫,一出门,就有人恭维: “阿跷,时髦了嘛!抖起来了嘛!” 他只微微笑着,不作答,十分矜持。 阿跷不是没良心的人,对他好,他也对人好,晓得尽孝心。买了三毛钱猪头肉给父亲下酒,父亲居然也给他斟了半盅。有了人对饮,父亲的态度和蔼多了。 这是阿跷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

“四人帮”打倒了,游行游过了,鞭炮放过了,开心过了,热闹过了,接下来就要做事情了。 他及他的全家碰到的第一桩事情,便是房子的事情。这房子本是私房,原房主——一个绸布行的老板,日日上房管处去,房管处就来找他们,虽不是日日,却也只间隔三日五日。父亲去找那老战友。不料他正靠边,日夜埋头准备着“讲清楚”,自身都难保,哪还顾得其他。家里商量着,都觉得要搬出这房子,已是大势所趋,正像当年搬进来的时候一样。可是人已经住在这里,总不见得硬赶他们走。他们只有向房管处提条件,房管处答应,就搬;不答应,那就不能怪他们不搬。主意定了,心中才觉得踏实。可不免又有点憋气,总觉得“文化大革命”歇了生产又死人,闹了多日,忽又全部变回来,白闹了似的。再想想,更觉得还是穷人家倒霉,母亲便说,命里只该九升九,走遍天下不满斗。 房管处一听条件,先是瞪眼,然后说研究研究。研究过后再来讨价还价,还不了价,又回去研究;终于同意了,就该是咱们研究了,让他二日再来;又提出新的条件,再瞪眼,再研究,再讨价还价……在这无穷尽的反复中,他们在这房子里捱过了整整一年,那一年里,只想着谈判,已没了过日子的心思。 其时,插队知青纷纷开始回城,一个个昨日还黑脸黄皮的,今天却蹬起了高跟鞋,骑上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飞也似的去上班。他的优越,不知不觉消失殆尽,那套的卡两用衫早已不再时兴,有了拉链衫、青年衫、上海衫,而的卡又牢得没有一点坏的意思,自然就没有理由另换新装。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姑娘们对他没有远近的打趣也安慰不了他了。眼见那几个电工悄无声息地都有了女朋友,一起进一起出,一起吃午饭,一起看电影,这才觉得空落落的,少了些什么。当他们的女朋友与他开着放肆的玩笑,他们却若无其事,还跟着一起笑,没有一点醋意,这使他非常非常的不满。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恼怒。他开始厌恶姑娘们的挑逗,要作出严肃的样子,好叫她们稍许收敛。然而,她们是不肯放过他的,千方百计地逗他:“阿跷,怎么不开心?”“阿跷,这么严肃,要入团了吗?”“阿跷,想女朋友了吗?阿姐给你介绍一个?”其实,她们并不比他年长,甚至年幼得多,可是谁都把他当作长不大的孩子。而她们只顾玩笑,忘了他确也有着七情六欲,他确实也想要一个女朋友。给逗急了,他便回嘴: “我不要你介绍,我就是要你!” 大家便笑:“阿跷噱头好得很啊!” 连那女孩子的男朋友也跟着笑:“让给你,让给你,我是很大公无私的。” 甚至有人把他往她身上推,她就尖叫。 事实证明,这么板着面孔并不会改变什么,只叫别人奇怪,自己也有些吃力,不如豁达一些,随他去。他是想得开的,如若不是想得开,这么些年他就要过苦了。而正由于他的豁达,非但不苦,还时时有些乐趣。 这么想着,他随和起来。反被动为主动,还能捞些便宜。她们拍打他,他也轻轻地还手,手掌里就留下一些温热的回忆。闹得凶了,桌子尽头南窗下的姑娘就会轻声轻气地劝阻:“不要吵了,不要吵了,阿跷蛮可怜的。”吵闹把她的声音早淹没了,他却分明听见了,便要注意地看上一眼。多看了几眼,心里就有些奇怪地颤颤着。那姑娘长得并不好看,却十分白皙。他自己邋遢,却总是为白皙的皮肤吸引,他就对她格外地照应起来。她把线圈缠得粗糙,他就偷偷地换到隔壁的盒子里,然后大叫:“这是谁的活?就这么懒潦吗?”并且高举着展览。隔壁那姑娘就急得大叫:“我没有做过这样懒潦的活!”“不是你,又是谁?”他说着,一边偷眼瞅她。她安详地低头做着活,看都没看一眼,对他的掩护一无所觉。他便有些沮丧,垂下了胳膊。他又见她午饭吃得简单,半盒饭,上面盖了一点青菜,几片香肠,不禁有些怜惜。一天中午,趁没有人,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咸鸭蛋,朝她滚过去,说:“给你吃!”不料她惊恐地让开了,身体紧贴着椅背,让那鸭蛋从她面前滚过去,滚落到地上,碎了。那胆战心惊的样子,好像面前滚过的是一颗炸弹。那嫌恶的表情,又好像看着一只肮脏的老鼠。 鸭蛋碎了,他心里居然疼痛了一下,好像也有个什么和着鸭蛋一起碎了。不过,那破碎的感觉随着破碎的声音一起消失了,留下一肚子的愤懑。“不识抬举!”他说道,例外地没有骂“操他”。 近来,他在那些从小就骂习惯的粗话里咂出了非同寻常的滋味。他不明白,自己怎能骂了这么多年却还什么都不明白;他更不明白,自己既是什么都不明白,却怎能骂了这么多年!他兴奋而战栗地想着,这些,原来是这样的啊!这新的发现使他骚乱不已,他变得十分暴躁。只为父亲说了一句:“吃饭声音像猪吃食!”他便把碗给摔了,跑了出来,走在熙熙攘攘的淮海路上,心里感到寂寞极了。他忽然觉得,身边走着的所有的人,都要比他快乐。有人走过去,又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他,有人走过来,明明诧异,却不动声色。他骂道:“操你妈的!”不觉又战栗了一下。 每天夜里,他依着想象,依着那些粗话作为字典,编造着一个一个淫秽的故事,来慰藉骚乱不安的心灵,直到深夜。白天是太喧腾了,他没清静编故事,身不由己地卷入那些说笑中去,他就变得十分猖獗,生造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词汇,令人胆战心惊。

工场间的姑娘开始相继结婚,凑礼钱总少不掉他的一份:五毛钱,一块,两块,随着市场物价的增长而增长。喜糖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两包,每包八粒。糖嚼在嘴里,总有一股异样的滋味,他慢慢地咀嚼着,心里慢慢地升起了一股说不明白的心情,怅然得很。 喜糖的滋味淡去不久以后,她们的腹部便日益显山露水,肚子把裤扣处的开缝裂开来,肆无忌惮地露出衬裤的神秘的花样,令他看了心惊肉跳。而她们浑然不觉,大声交流着那里面的种种动静,有时则将头凑拢一处,将声音压得极低,什么没说似的说着什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再望望那奇异而伟大的隆起的腹部,便只有肃然起敬的份了。 这样,她们倒把阿跷冷淡了许多。阿跷有了静默的机会,难免就要想一点什么。有时候也会想想自己。一旦要想自己的时候,他便发现自己是没什么可想的。喧喧腾腾的一日一日过了下来,在工作桌之间周旋着,寻着别人的开心,又被别人寻着开心。手没一刻闲着,嘴也没一刻闲着,手搬来搬去搬了这么多年,也不知究竟搬的什么零件,安在收音机上的还是电视机上的?嘴说来说去的就更不知说了些什么,又都汇集到哪里去了。往前一点,在学校里,读着几本从来没读通的书,或是坐在弄堂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和人,不知那书是读作什么用,更不知那些车和人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更往前一点,就要模糊一些了,棚户区挤挤的屋檐下,对着墙根小便,把那蟋蟀淹出来,墙根泡酥了。再往前一点,便什么也记不清了,满耳朵都是“阿跷阿跷”的喊声,或嗔或喜。他想着这些,觉着了无聊,并且升起一股凄凉的心情。他有些沉默了。 偶尔有人想起他,打趣道:“阿跷,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他便阴沉着脸骂:“我操你妈的!”这骂和那骂是很不相同的,有一股认真的恶狠狠的味道,人们便不再敢惹他,由他沉默去了。 当他沉默够了,渴望着轻松一99lib?下,对着一个刚隆起腹部的姑娘说:“我看你的面孔,大约是生不出儿子来的。”不料那女工破口大骂:“我不要儿子,只要生出来脚不跷就可以了。”他很没趣,连“操他”都不好出口,找上门讨骂的。想开玩笑时,却又开不好了,似乎把那玩笑生疏了。有时候,开头还顺利,一句去一句来地进行下去了,甚至于她还打了他一下,他便回手。不料却又回重了,她尖声叫起来,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肩背上,那已不是玩笑了,他觉得了痛。他耐不住,重重地回击了一下,她却怔住了,瞪着他。他愤怒得几乎变形的脸吓住了她,她再不敢动手,只得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阿跷,阿跷!死不掉的跷脚!”他忽然哆嗦了一下,在这从小就听熟的称呼中听出了什么,他似乎方才发现这称呼的内容。 从此,他变得十分阴沉,暗暗地怀恨着每一个人,没有来由地怀恨着每一个人。他不再和人玩笑,连一般的话也不太说了,偶尔会冒出一两句话,也叫人不寒而栗,人家都有些惧怕他,不敢惹他,只敢压低了声音议论他。 “阿跷是怎么搞的,变得这么吓人?” “不晓得,他变得多么吓人!” “阿跷其实也不小了,有二十了吧!” “二十五都不止了啊!” 他阴沉着脸从旁边走过,明明听见了,却当作没听见。不过心里倒着实想了一想,自己究竟有多少岁了?很少有人想过他是多少岁,连他自己也没认真想过,只是这么一日一日喧喧哗哗地往下过。他心里思忖着自己的年岁,捧着材料走了过去。他现在走路很注意减小幅度,尽可能保持平稳。可是很难办到,反而走得累了。他向来没觉得走路是个负担,这会儿觉着了。他去和组长讲,要求做做别的活,不用走路的活。组长很为难,她不明白他还能做什么,可又怕惹恼了他。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一旦惹恼了他,便会非常非常倒霉。好在这时候,有一桩事情无意中解除了她的困窘。上面下来文件,凡是“文化大革命”中毕业的中学生,全要参加初中文凭或高中文凭的统考,单位里要给时间补习功课,考不及格要扣除奖金。干脆,就让阿跷脱产补习一个月,参加第一批统考。

他天天坐在家里补习功课了,父母都为他叫屈:“你读不好书又不能怪你,应该怪‘四人帮’呀!”他就要讲:“你这话对我讲有什么用呀!”他这么讲,决不是因为拥护统考,他心里也是怨得很,明里暗里骂过上百个“操他”了。可是他厌烦父母的啰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连自己的父母也恨上了。他以为别的兄弟姐妹都健全,独独他脚跷,这全是父母能做主的事,全是父母的错。所以,他恨父母恨得比其他人更强烈似的。 听他这么一讲,父母就冷笑:“你考得取吧!你是读书的料吧!”他一火,把桌子掀了。 开始几天,坐在隔壁弄堂里一个汽车间里,听那个四块钱一晚上聘得来的老师讲课,呵欠连天,只想睡觉。低头看书,好比天书;抬头看黑板,画得像八卦似的。暗暗叫苦,心想奖金敲掉是铁定了,横竖没有几块钱。这么一想,反倒定下心来,不打算考了。不看书,不听讲,却陡然来了精神,呵欠不打了,也无困意了。干坐着,倒有些无聊,顺便听了一两句,倒听进去半句一句的;再听三五句,又进去了两三句。阿跷本不是糊涂人,心也灵得很,只不过从来不用心,稍稍放上一点心思,书也是读得通的。反正在家里也没事,譬如无事地看看,学学,也一课一课学下来了,读书本也不是多难的事。这样,也慢慢地有了点兴趣,到了考试这一日,他轻轻巧巧地考下来了,分数还颇不错。回到生产组里,人们看他的眼光就有点变,免不了还要打趣几句: “看不出来嘛!阿跷还有这等本事!” “阿跷读书这么聪敏,必定会有前途。” “阿跷是读书人嘛!” 他不言语,只是笑笑,眼睛里少去了一些凶光。面对着这般的赞誉,他就不太好再闹情绪要求调工作了。继续在工作桌之间搬货送料,走路时尽量缩小动作不说,还极力挺直腰板,注意着风度,因此,更加地感到走路的负担。 其时,开始流行舞会,元旦、国庆节、“五一”劳动节、“五四”青年节、评先进、发奖,样样事情都可以借来由头开舞会。场子拉好了,录音机开响了,大家挤在边边上,围着个空空荡荡的场子,叽叽咯咯笑笑,互相往场子里推,好像场子里不是地板,而是一个水塘,给推的人都拼命挣扎,不幸推了下去的人,来不及地跑回来。然后外边的人一起挡住他,不让他回来,于是他干脆往外拖他们,以求一同下水。 他挤在里面凑热闹,专门推人家,推得很凶,很用力,把人推得踉踉跄跄。音乐放了一支又一支,就是没有人下去,却也没有人走开。他听着音乐,就兴高采烈起来。他喜欢听音乐,.99lib?无论是激烈的,还是慢悠悠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眼看舞会快要结束了,这才有人红着脸壮着胆子,羞答答的又不大情愿地下去,彼此都好像是被对方强拉下去的。开始是一对两对,后来,三对五对,再后来,就渐渐的满了,满得要溢出来了,像小菜场一样了,挤来挤去。不过,在这里撞着了人,踩到了脚,不作兴像在小菜场上那样相骂,都要客客气气地相让才对。 大家都跳起来了,跳交谊舞不算,还要跳迪斯科,两只脚像踏水车似的。阿跷悄悄地离开了舞场,他极力小心地走着,怕碰着了别人,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他觉得很孤独。 跳舞风越来越盛,连上班,屁股都坐不定了,讨论着三步、四步,什么华尔兹,什么伦巴。 “我看到有两个人,这么样跳,这么样跳。”一个小姑娘做着样子给她对面的小姑娘看。 “噢,跷脚伦巴。” “跷脚伦巴?” “你连跷脚伦巴都不晓得啊?”这一个很惊讶,惊讶中透出了藐视。 对面那个踢踢她的脚:“轻一点,阿跷要听见了。” “我们又不是讲他。”这个不在乎地说,仍然不放心地抬头看了看,阿跷正好站在她边上,收她做好的线圈。她有点窘,喃喃地说:“阿跷,我们不是讲你噢,你不要动气噢!” “讲我也不要紧的。”阿跷说,倒确有几分真心。 “真的,我们真的不是存心的。”她越发惶恐,涨红了脸,连连解释。 阿跷不响,迈着八字步走了,鼻子却有些发酸,好像眼睛里要流出点什么东西来而又终于没有流出。 新近,上面又翻出花样经,要搞什么“振兴中华演讲”。区里要下面每个工场间都报一个人上来。自愿报名,结果一个人也不自愿,只好让领导点名了,一点点到了阿跷。大家都说:“蛮好蛮好,阿跷可以谈谈上次的统考。”“同意,同意,同意的人举手!”刷地,举起了一片手。“通过,通过,一致通过!”阿跷很愤怒,咬牙切齿地骂着最脏最恶毒的字眼,可是谁都没听见,一哄而散。组长劝他:“大家选你去,你就去嘛,这是很光荣的事。” “是的呀,是很光荣的事,我是要去的,你等着我去好了!” “明天你不要来上班了,在家里准备准备好了。” “是的呀,我是要好好准备准备的!” “你不要动气呀,大家是好心。”组长有点怕了。 “我晓得是好心,我是要去演讲的,我是要去‘振兴中华’的。”说完,他转身就走,迈着幅度极大的步子,两个喇叭口裤脚管,左右扫荡着路面,走了。 第二天,他真的没来上班,不过并没有准备演讲,而是在床上睡了一天,从小报上看了几篇“碎尸案”“无头案”。第三天,到了工场间,组长小心翼翼地看看他的面孔,问道:“你到底准备了没有?” “到底准备了,准备得蛮好。”他微微笑着,组长汗毛都竖起来了。 “真的准备了?”她歇口气,又问。 “真的准备了,台上见好了。” 她越加不相信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讲,我另外安排人。” “阿姨,你不要寻开心好吧!昨天我不肯讲,你硬要我讲;今天我准备好了,你又不让我讲了。” “谁不让你讲了?你肯讲当然最好了。”组长赶紧说,走开了。 这一天,在区文化馆大礼堂里举行演讲会,一大个会场都坐满了,99lib?台上挂着紫红丝绒的大幕,灯光打下来,亮得耀眼,台前摆了一排鲜花,争红斗艳,开得正热闹。工场间的人大部分都去了,他坐在忐忑不安的组长身边。组长好言好语对他讲:“不要紧张,慢慢地讲。” “我不会讲得快的,放心好了,阿姨。”他回答。 阿姨唯有后悔了,可是到了这一步,后悔又有什么用,只好听天由命了。 演讲会开始了,都讲得认真。演讲的人,都穿得整整齐齐,普通话讲得很标准,表情也丰富。越看下去,组长越懊恼,掉头看看阿跷,他倒镇定得很,胸有成竹,不晓得准备了一段什么样的精彩表演。 终于轮到他了。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迈开八字步,向前跨去。他坦荡荡地横扫着,两脚之间的距离足有一公尺宽,两只手柔软地垂荡着,随着身子大幅度地摇摆甩打着。 会场忽然肃静起来,看着他。 他稍稍有些不自在,略有忌讳,开始注意收紧一点幅度了。 全场毕静,无数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吃力地收小步子的横宽,微微压下头,看着两只畸形的脚悄无声息地迈在绿色的塑料地毯上。那地毯变得无尽的长,一直通到看不见头的台下。并且,那地毯稍稍向下倾斜,微微的有着惯性推他,他几乎走不稳。他开始后悔不该选择了最后一排的座位,他本想是要得到足够的时间出一场洋相,给演讲会,给工场间开个大大的玩笑。可是,这路多么长啊。而且,那么静,他脑门上沁出了汗珠。 全场毕静,无数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背上出汗了,汗湿了衬衫,他慢慢地将两只畸形的手握起来,握成拳地走着。可是,这路多么的长啊,而且微微低去,他好像走在一条平缓的下坡上,只有用力把握住脚步,才不至踉跄起来。 全场毕静。 他认认真真地走着,脑子里除去走路,走路,别无其他念头。每一步都花了力气,费了心思。绿色的塑料地毯被他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踏了过去,踏了过去,踏了过去,像一条缓缓斜下的绿色的小径。可是,这路多么的长啊!礼堂高大的穹顶笼罩着他,他感觉到这笼罩,背上有点重。 他终于走到了台下,他踏上台阶,台上幕条后面,有着很多眼睛,默默地看着他,他走上了台阶,走上了台。 灯光耀眼而炽热,他被这耀眼炽热的灯光包裹着,感到窒息。 他站在讲台前,有些气喘,他喘气。 忽然,会场爆发起雷鸣般的掌声,他不由哆嗦了一下,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掌声像雷鸣,像暴风雨,经久不息,经久不息。 他怔住了,怔怔地站在台上,他不明白他怎么会站到这里来的,不明白他站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的了。 掌声经久不息,经久不息。 他被明亮的灯光罩住了,他看不见什么,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只看见罩住他的光亮在扩大,扩大,无边无际地扩大,庄严地扩大。 掌声经久不息,经久不息。 他被那耀目炽热的光亮熔化了,他不知道自己还存不存在了。 掌声停了,会场重新毕静下来,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毕静,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从讲台前转过身,重新走了下来。 他鼻子酸了,嘴角被什么扯动了,眼睛里,终于有什么流了出来。 眼睛里,有什么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流进嘴里,咸咸的,他咽了下去。 阿芳的灯 人常会有阴郁的日子,犹如有时有阴天。 走在那条湿淋淋的小街上,家家门户紧闭。雨滴敲在水泥的路面上,滴滴答答响,在空寂的街上溅起回声。望着铅灰色的云层,听着四下里单调的雨声,心里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悒郁。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这小街却也不失明媚。家家户户半启着门,老人在门前择菜,小孩在门前嬉闹。在安静的老人与活泼的孩子的身后,是他们各自的家。这一排临街的家里有着什么样的生涯?如有余暇,又有闲心,便会好奇。 有一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里,虽不是阴天,也并非无云的日子。我走过这里,无心地回头,望见一扇大敞着的门里,似乎已经是午饭以后很久的时间了,可是桌上依然杯盘狼藉,一条壮汉横在竹榻上睡得烂熟,苍蝇停在他的腮上,十分安然的样子。一个老妇人,像是壮汉的母亲,背着门在踩一架沉重的缝纫机,粗钝的机器声盖住了汉子的鼾声。满屋子都是叫不出名目的破烂东西,我甚至嗅到了一股腐臭味,于是便扭回头,走了过去。日头已成夕照,灿灿地映着梧桐的树叶,我从树叶斑驳的阴影中走了过去。 后来,我一日三回地在这条街上往来了,因我搬进了新居,上班需从这里走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这街上有一个小小的水果摊,摆在临街的一扇窗下。窗和门是新漆的红褐色,窗门上有绿色玻璃钢的宽宽的雨檐,摊边坐着一个女孩,留着日本娃娃式的头发,浓浓的刘海儿罩着活泼泼的眼睛,脸形十分清秀,藏书网只是略有些苍白,可是,唇却天然的红润。她穿的也是红颜色的衣服,一朵红云似的停在黄的梨、青的苹果、黑色的荸荠旁边,静静地看一本连环画或是织一件不仅是红色的毛衣。如有人走过,她便抬起半掩在乌黑的额发后面的眼睛,如那人迟疑了脚步,她就站了起来,静静地却殷殷地期待着。很少有人会辜负这期待的。 有一次,我站住了,在她的水果摊前。她迎上来说道:“买点什么吧?”她的声音粗糙、沙哑,与她清秀俏丽的外表十分不符。我停了一会儿,她便以为我在犹豫,又说道:“今日的哈密瓜好得很,昨晚才从十六铺码头进来的,虽然贵了一些,可是划得来的。” 我没买哈密瓜,挑了几只苹果,我看见她举秤的手是一双极大的手,关节突出,掌心有些干枯,无言地流露出辛劳的日子。而她的脸却是极其的年轻,脸颊十分柔滑、白皙,眼睛明澈极了。她称好苹果,用一架极小的电子计算器算账,粗大的手指点着米粒大的键钮,数字显现了。她爽快地免了零头,帮我将苹果装进我的书包。 天黑了以后,这里的生意便忙了许多,除了女孩,还有个男人在帮忙,听他叫她阿芳。我猜想这个男人是她丈夫,可又觉得她委实太年轻,远不该有丈夫。可有一日,我忽然觉得阿芳有些异样,来回走了几趟,观察了几遍,才发现是身腰粗壮了,显然有了身孕,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很惋惜似的,又很感动。再看他们一对,也觉得颇为美好。他结实健壮,而她清秀苗条,且又年纪轻轻,叫人羡慕。他干活不如阿芳利索,态度也欠机灵,可是,对人的殷切却是一样的。那一晚,他为了要我买下一些烂了一半的香蕉,在蒙蒙细雨中执著地跟出了几十步远,嘴里直反复地说: “要没有带钱,以后再给好了。” 有一日,买荔枝时,阿芳便与我搭话了: “见你总在这里走过,大约也住这一条街吧,几号里的?” 我告诉她住的并不是同一条街,每天必须走过是为了去上班。 她说:“我想也是。”帮我将荔枝束成把。我看见她脸上有了褐色的孕斑,嘴唇也有些黯淡,手指甲上却涂了鲜红的蔻丹,与那粗大的指节相抵触着,虽免不去俗气,却又一派天真,心里竟没有反感。又问她: “水果是谁弄来的呢?不会是你自己吧。” 她说:“是我男人。他下班以后,或者上班以前,去十六铺。” “那么执照是你的了?”我问。 “是的,我是待业的嘛!”她回答,脸上的孕斑似乎红了一下,我便没有多问。 有了阿芳和她的水果摊,这条街上似乎有了更多的生机,即使在阴霾满天的日子里。 深夜时分,落着小雨,我从这里走过,一条街寂静着,家家都已闭了门。我远远地看见,阿芳门前有一盏灯,她挺着肚子,坐在一把椅子上,低着头织一件毛衣。我不愿惊动她,就从街的这边走过。她的俏丽的侧影隔了一条湿淋淋的马路,慢慢地度过我的视线。 后来,水果摊收起了,大约是阿芳分娩了。这时分,这街便格外地寂寞与冷清了。无论是阴霾的日子,还是晴朗的日子。阿芳的门关起来了。关起来了的门,如同汇入大海的水滴,退进了那一长排列、面目如一的门里。我竟再也不记得哪一扇才是阿芳的门,如在它启开的时候,留心一下门楣上的号码,就好了。可是,偌大的世界上,一个小小的阿芳,又算得上什么?几个来回以后,便也淡忘了,习惯了这没有水果摊的小街。这里不过是我的一条过路,路的两头才是我的生计。而我于这街,也只是过客,那同样的门里不同样的生计于我是隔膜而无关的。 我照样天天从这里走过,将这方块水泥板拼成的路面走了个熟透。临街的窗户里挑出青青的竹竿,晾着衣服,衣角上滴下的冰凉的水珠,都与我稔熟了似的,常常俏皮地落在我的额上。还有的时候,会有五彩的肥皂泡从上面飘落,我会用手掌接过一个,它停在我的手心,好像一个梦似的照耀着我。我以为这是一个孩子的梦,后来它无声地破了,在我手心里留下一点儿滑滑的水迹,可是又有新的,更美丽的飘下,追着我来了。从冬到夏,从秋到春,有阴郁的日子,也有明朗的日子,这街于我已经熟悉得亲切而平淡了。只是有一回,临街的楼上,忽然落下一朵断了枝的紫红的月季,落在我的肩上,又落到我的脚边。这是一个十级台风过后的透明的清晨。这时,就好像得了一个消息似的,我想起了阿芳。我想,阿芳该做妈妈了,阿芳的宝宝是男还是女?阿芳大约不会再摆水果摊了吧。 然而,阿芳还是摆水果摊了。很多的同样的日子以后的一个同样的傍晚,我忽然看见了阿芳。她依然是刘海儿罩到眼睛,眸子依然明亮,她依然穿了一件红花的罩衫,依然十分的白皙,安然地守着一个姹紫嫣红的水果摊。可是,她怀里抱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有着和她一样鲜艳的嘴唇。苗条的阿芳抱了一个白胖胖的娃娃,看上去是那样惹人喜爱。她似乎并没认出我,用一般的热切的声音招呼: “买点儿什么吧?” 我挑了一串香蕉,她将孩子放进门前一辆童车里,给我称秤。我看见她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粗大的赤金的戒指,发出沉甸甸的幽暗的光芒。 从此,这里又有水果摊了,又有了阿芳、阿芳的男人,还有阿芳的孩子。阿芳也渐渐地认识了我,或是说记起了我,过往都要招呼,要我买些什么,或问我昨日的瓜果甜还是不甜。我还可以自由地在那里赊账,虽然我从来不赊。 毛头渐渐地,看不出大似的大了起来;阿芳也渐渐地看不出.胖似的胖了起来,却依然苗条、俏丽,脖子上又多了一条粗重的金项链,腕上也有了一串小巧的手镯。夜晚,将电灯接出门外,灯光下阿芳织毛衣,阿芳的男人看书,阿芳的毛头在学步车里学步。摊上的水果四季变化,时常会有些稀奇因而便昂贵的水果,比如芒果,皇后般地躺在众多的平凡的果子中间。 这一幅朴素而和谐的图画,常常使我感动,体验到一种扎实的人生力量与人生理想,似乎揭示了人生与生活的本源。在那些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在那些心情烦闷的而焦灼的日子里,看到阿芳,甚至只需阿芳门下的那一盏昏昏的灯,也能使人宁静许多。 一个夜间,天下着大雨,雨点落在地上,溅出一朵朵的水花。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藏书网自行车是那样飞快地掠过,眨眼间不见了踪影。我走过这里,阿芳的门前也冷清了,却还开着门,门里点着灯。忽听有人招呼我,在雨声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转脸一看,却原来是阿芳的男人,正站在门口。他说,今日有极好极好的香瓜,不甜不要钱,或者买回吃了再付钱,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朝他笑一笑,我便收了伞进去。毛头睡着了,盖了一条粉红色的毛巾毯,伸出头,口里还含着手指头。阿芳在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越剧大奖赛的实况,是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屋里有冰箱、双缸的洗衣机、吊扇、录音机,等等。我从筐里挑好了香瓜,付完了钱,阿芳的男人又邀我坐一坐,避过这阵大雨。 雨,确实下得太大,瓢泼似的。我没有走,却也没坐,站着与他说话。我问他: “就你们自己住这里吗?” 他说是的,姆妈在去年去世了,本来姆妈睡阁楼。 我这才发现阁楼,占了房间的一半位置,木头的拉门很仔细地漆成奶黄色,静静地闭着。 “水果赚头还好吗?”我问道。 “没有一定的,”他说,“像去年夏天的西瓜,太多了,天又凉快,价钱一下子压了下来,蚀了有几百呢!国营商店蚀得就更多了。”他笑了一下,自我安慰似的。我觉得他虽长得粗壮,眉眼间却还有一丝文气,像读过书的样子,就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只不过是车工罢了,插队回来,顶替姆妈的。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起很多年以前,从这里经过,有一扇门里的邋遢而颓败的景象。那里有一个儿子,也有一个母亲。或许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一定是这里。我激动起来。阿芳随着电视里的赛手在唱“宝玉哭灵”,她是那么沉入,以至竟然没有在乎我这个陌生人的闯入。我看着她,心里想着,难道是她拯救了那个颓败的家?照耀了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的黯淡的生计,并且延续了母与子的宿命与光荣? 可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不是那里。这里的所有的门,都是那样的相像,紧闭起来时,再分不出你、我、他。我极想证实,却又不敢证实。我怕我的推测会落空,就像怕自己的梦想会破灭。我很愿意这就是那个家,我一心愿意事情就是这样。于是,我决定立刻就走。雨比刚才更大、更猛,阿芳的男人极力地留我,连阿芳都回过头来说道:“坐一会儿好了。” 可我依然走了。 我逃跑似的跑出阿芳的家,阿芳的灯从门里幽幽地照了我好一程路。我没有再回头。我怕我忍不住会去发问、去证实,这是那么多余而愚蠢。我不愿这个美丽的故事落空,我要这个美丽的故事在着,与我同在。 就这样,我自己织就了一个美丽的童话,在阴郁或者阴雨的日子里,激励自己不要灰心。并且,还将这童话一字一句地写下,愿它成为这条无名的小街的一个无名的传说,在阿芳的毛头长大的日子和那以后长得无尽的日子里。 小饭店 你们从这里走过,推开这座简易房屋的小饭店的门,朝里望去,会想:人怎么能够这样生活?你们倒不是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当然,也绝对不是觉得好,你们只是失去了判断力,有些看不懂。于是,就发出这样的质问:人,怎么能够这样生活。 小饭店所在的位置是一条杂沓的弄堂。弄堂两头通马路,都是这城市的交通干衢,车辆非常繁忙,常常会从这弄堂里取道而行。行人呢,更是将这里当作马路。其实呢,它也更像是马路。它是条颇为宽阔的弄堂,从中又分出一些支弄,就像它的横街。它甚至是有着上街沿和下街沿。它所以没有成为一条马路,大约只是出于市政上的某一个疏漏,于是就一直和一侧大马路的弄堂和房屋顺序而排,占据一个号码,称为几百几十几弄。而它又不是一条著名的里弄。著名的里弄是以房屋的建筑而著称的,它则是杂沓的。原先,弄内有一些中小型工厂,一所学校,间杂着住宅,大多是些棚户,也有几幢砖木的,勉强可称为洋房的楼房。由于这样莫衷一是的组成,就更像是一条马路了。相信它曾经是冷清的,从它至今还残留着的一段高墙,便可推想出那种人迹罕至的情景。墙面上刷着石灰粉,墙外立着水泥电线杆,墙角伸出一盏铁皮灯罩的路灯。棚户的住宅虽然是拥挤的,可却伸向弄堂的腹地,那里有着错综复杂的支弄。而主弄倒是静寂的。水泥的上街沿下的鹅卵石路,十分清洁。 可现在,全乱了。棚户动迁,盖起了新工房。然后,房产商买下破产的工厂的地皮,盖起了商品房。学校也迁址了。这些楼房相继在一二十年期间盖起,并且还将继续盖下去,盖的时候,都不作前后左右的考虑,眼睛只看着自己,所以放在一起就显得格外的零乱。前进后出,高低不齐,新旧不一。再间着几块正在施工的工地,竟是一片狼藉。同时,街道为了创收,也为了解决无业人员的饭碗,便在原先上街沿的地方搭起了两排临时房屋,间成店铺,租给下岗的或待业的居民做买卖。而租赁者大都是转手租给外来人口,从中赚个差价,脱身再到别处挣省力的钱。这些外来人口,一来就是一家,小孩子起码在两个以上。两三个平方的简易房,白天是店面,晚上作床铺,烧饭,洗涤,用餐,便都到了街沿下。还是乡下人的习惯,污水往街心一泼,垃圾也往街心一泼。小孩子放羊般地放在弄堂里,车缝人堆里挤着,也不怕危险,是不知道厉害。晚报社会新闻版上,小孩子掉进窨井里,被人贩子拐跑,等等的,大都是发生在这一类的弄堂里,也多是外地人的孩子。 在小饭店所在的弄堂里,外地人经营的店大致有这么几种。一种是建筑装潢材料店,以福建人为主,不知与拐弯出去的马路上那一排福建南平人开的木材铺有无关系。这里卖的都是些水泥、黄沙、砖、油漆、胶水,还有门锁、合页、拉手、窗帘杆。这些小五金装潢材料,看上去同大商场的一无二致,可价格却奇怪地便宜十数倍不止。比如一副铰链,在装潢总汇可卖到一百多元的那种,在此只十二元便有了。倘若多买些,还可再便宜。他们很坦然地说这些是假货。但是,他们又说,那一百二百的难道又是真的吗?用起来还不是一样的,何苦去花那个冤枉钱呢?他们这样规劝顾客。他们还有一种本事,就是迅速地与弄内新楼里装修的民工搭识起来。他们之间显然有着些互惠互利的关系。一些民工固定地在某个店铺购买材料,然后向东家报账,其中的虚实只有他们知道。要遇到那些比较把细的东家,样样东西都要自己过手,他们便将预算定得很高,等东西买进来以后,他们再去退。这种交易是在半公开之下进行着,要捉却也捉不到。这些福建人都是矮小精干,皮肤黧黑,高眉凹眼,看人的眼神很机警,既能出力,又能出谋的样子。他们互相间说着艰深难懂的闽南话,语音很激烈。与外人须说普通话,顽固的乡音使他们变得有些口拙,但并不妨碍他们的表达。他们甚至比别人表达得更好一些,因这乡音里有着一股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很起作用。这是一种。还有较多的一种营生是饭铺。 饭铺的情形就杂了些,有兰州拉面,可店主并不是兰州人,却是山东人。或者从兰州人那里学来的手艺,或者根本是另一路的拉面,只不过挂“兰州”的牌子,借个名声。除了山东人,还有安徽淮南人,江苏苏北人,浙江人。他们早上一律供应豆浆、油条、糍饭,中午晚上则是炒菜、面条,还有盒饭。这种生意倒是辛苦生意,凭的全是勤快。就看他们手不停、脚不停的,早饭铺还没收摊,已经开始拣菜、剁肉、淘米煮饭,抢先把盒饭的几荤几素摆上桌案。通常的荤菜总是卤蛋、大排、红烧肉、肉丸、油炸板鱼、青鱼块。素菜则是海带结、麻婆豆腐、豆芽,再加上些时令蔬菜。菜盛在大号搪瓷缸和铝盆里。先这么放在铺子里,紧跟着就为炒菜备料。洗肉洗菜,还有洗鱼的血水,就沿了阴沟流去,来不及下去,就漫出来,漫了半条街。菜叶、鱼鳞什么的,也粘得满地。所以,苍蝇是成群搭伙的。有隔壁店铺养的猫来找食,在桌凳底下钻来钻去,把些鱼肚肠拖来拖去,身上的虱蚤就跳来跳去。等到中午,摆盒饭的桌案就推到了街沿上,小炒的菜也码好了,排开了。这一阵要忙碌到下午两点才能结束。两点以后有一段消停的时光,店主、打工的就在店铺前坐坐、站站,看看野眼,或者互相串串铺子。这些打工妹都穿得十分鲜艳,大红大绿的化纤面料,领口和袖口处做着宽宽的繁复的荷叶边,脚上趿着塑料拖鞋。她们有的是店主的乡人,有的却也不是。从四川来的、湖北来的都有。她们脸上还留着紫外线强烈照射印下的特别深的腮红,这两片又大又深的腮红把眼睛都映得小而暗淡了。所以她们就显得有些迟钝。和这街上的几乎差不多数量的发廊里的女孩相比,她们不知要老实多少。发廊里的女孩眼波都是灵动的,看着人时有着含义。她们一般都是洗头外加按摩,她们站在客人身后,手插在头顶上一堆雪白的泡沫里,揉搓着,抓挠着,听见门口有人走过,便微侧过脸,用眼角的光冷冷地觑人,这冷里,却又挟裹着一股子热,向人招手似的。她们耳垂上的金坠子,随着她们抓挠头发的动作打着晃,金灿灿的,特别耀眼。她们戴的金首饰一律是特别黄,成色特别足的样子,显示着她们不凡的收入和身份。入夜的时分,这条街上别的店铺都黑了灯,下了卷帘门,惟独这些发廊还亮着。又都是高支光的日光灯,就更是雪亮雪亮。里面包着些欢声笑语,还有些动作。这时,这条街静得很,就显得发廊里的动静分外活跃。要不是有它们在夜间的活跃,这条街就完全像一个乡村了。而它们带来了都市的气息。它们给这条街带来了夜生活。有一些出租车或者私家车,在此时悄然驶过。是居住在这条街上新建的公寓里的居民回家,他们也是有夜生活的。车辆有时候甚至很繁忙,相对而驶的车辆明暗着车灯交车,却并不鸣笛。此时此刻,一切动静都是默契的。有一日,一间发廊里忽响起一个男人的骂声。他操着这城市的肮脏的切口,激愤地骂着,声音响彻了整条街,可是却一点没有惊动这条街的寂静,车辆照旧行驶着。 这就是这条弄堂里的几种比较主要的营生。此外,还有安徽黄山人的茶叶店,浙江宁波人的裁缝店,海门人的修鞋铺。花圈纸扎铺,电器修理铺,粮食铺,百货铺。做铁门的,配玻璃的,磨大理石的,修自行车的。等等,等等。一开张,就听裁缝店里开着收音机赶活计,电器修理调着电视频道,做铁门的焊割,大理石的电磨,真是很蒸腾的。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到了这条共同的小街,彼此相识,就作了朋友。尤其是比邻的两家,更是互相照应。他们两家或者三家,合伙接了水管,拉了电线,你争我抢地清扫店前的地面,好应付工商局、环卫局的检查。他们还互相照应铺面,一家的东家走开时,来了主顾,另一家便出面接应,谈判。他们的小孩子也结了伙伴,大的牵了小的,在这街上玩耍着。总之,他们大老远的,来到这又大又陌生的城市,没有互相帮忙,是不行的。他们免不了会受到这城市的渣滓的欺负。这些渣滓在这城市里其实是不入流的,却打着这城市的牌子,欺欺外来户,占点小便宜,逞逞威风,也算是他们的生计了。他们或是吃东西,拿东西不给钱,或是没事找事,说你这也不合标准,那也违法,敲点竹杠。乡里人大多是没见过世面的,事先已自觉有三分错,自然被唬得不轻。假如有性子直的,不服,那么就吃亏吃定。总归是人家的地盘,喊人喊得应,来上了一大帮,简直是明火执仗。所以,他们也要结帮结伙,抱成一团。一有个什么事,就呼啦啦一阵子围上。不是为了打架,而是打圆场,唱唱帮腔,拉拉偏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不敢结仇,不说别的,生意道上还讲和气生财呢!说到底,是憋屈的,可也没办法,谋生存啊。 所以这条小街上,看起来各做各的生意,实际上,也是结了帮道的,内里靠得很紧。倘若是做同一种买卖的,可不敢擅自压价,而是一并顶着,只能在质和量上做文章,要欺瞒也是说好一起欺瞒。这小街可真是一条心呀!你从头到尾走一遭,便可感觉到有一股壁垒似的空气,慢慢地升起,简直称得上森严的。你感到有一些眼睛在看你,审视地、渐渐地记住了你的面孔,并且了解了你的生活、出行,以及和他人的关系。居住在这小街上的工房,尤其是那些新建公寓里的人,无一能逃出他们的视线网络。新建公寓里的住户,由于深居简出,更成为他们视线捕捉的对象。当这些公寓的住户与他们搭话时,他们往往有些措手不及,好像来不及从这种深入的审视中抽身出来似的。他们赶紧地换上一副笑容,由于仓促而有些谄媚了。他们拿东又拿西,饶舌得很。这样的短兵相接一下子叫他们失了方寸,露出了窘相。可等来人一走开,他们立即镇定下来,眼睛里再又浮起了那种尖锐的洞察力。 除了这些店铺以外,这里还有一些走贩。早晨时摆地摊,卖些自家缝制的衬衣睡衣,从倒闭的工厂低价批来的鞋袜、针头线脑,到八九点就收摊了。再有一些推销商,或是向小饭铺推销鲜辣粉、味精、五香调料,或是向发廊推销洗发水、化妆品。他们,尤其后者一般总是穿着体面,手里提着拷克箱,箱内是样品。这些推销商一来二去的,有的在这里交上了朋友,来了就不走了,聊着山海经。他们都是些喜欢结交朋友的人,相信有朋友就有饭吃,是有些把朋友当饭吃的意思,所以不怕在朋友身上花时间。还有一个卖碗的广东人,也是这里的常客。他很古朴地用一根扁担挑着两竹匾的碗碟。碗碟背面写着景德镇制的字样,想来是景德镇瓷器窑里的下脚货,因为连碗口都不圆。但价钱也极低,好歹还还价,还能再还下来一些。他几乎每天都要来一遭,在这里的饭铺吃面,担子就搁在街边上,有人来买碗,一喊两喊,就将他喊了出来。总之,这里的气象挺火爆的。 这里是民工的天堂。他们到了这里,就像到了家。这里的店家,无论是做什么的,都是他们熟悉的。当然有一些是老乡,可有一些并不是老乡。这也不要紧,他们就像是远亲似的,总是能搭上关系。他们大都是附近工地上的建筑工人,以及刚造好的新房里的装修工人。晚上收工了,他们便三五成群来到这里,和发廊里的女郎调笑两句,站在人家的柜台前说说话,还在小饭铺上喝酒炒菜。这也是小饭铺最兴隆的时分,二百支光的电灯开亮了,油锅哔里剥落乱响,放炮仗似的。菜在锅里翻炒着,红的绿的,颠来颠去,油汪汪地装了盆。啤酒冒着白沫,加上划酒行令的吆喝声,真有些喜气洋洋。他们啤酒喝多了,就在街沿上找个角落撒尿,一点不避人,还转着头找人说话。这条街是个乐园,也是个烂地方,谁也不把它当回事,谁也就没了羞耻心,想做什么做什么。照这城市的口头语说,就是“横倒”了。平日里好好的,规规矩矩的小伙子,到了这里,也都撕开了脸皮。这又不是那种思想解放式的开放,而.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似的。从随地撒尿这事上,最能看出这一点。啤酒再喝多些,他们就要闹事了。先是用家乡话相骂,骂到后来就动手。一到这时,店主就硬把他们轰出店,赶紧地下了卷帘门。这里工地多,到处都是砖头和黄沙,他们就拿这些作武器,掷来掷去。发廊里的小姐则站在玻璃门后面观战。从头至尾都不会有人去拨打110。倘若有过路的巡警来到,只听见摩托车声,便作了鸟兽散。小街上一下子静了。 这就是这条弄堂里的景观。 小饭店,就在这条弄堂,接近一端的地方。它占据有三四间临时房屋的铺面,打通了,做成一个。所以,虽然是叫“小饭店”,其实是这条弄堂里最大的店铺了。它是油毛毡顶,再铺一层玻璃钢,一层砖的墙壁,墙上刷了石灰水。门和窗,都是从某座废弃的房子上拆下来装上的,门是那种老式的对开的板门,因为装得马虎,一点不合缝。窗也是这样的,歪歪斜斜。它的外观,特别像公路沿边,那种汽车饭店。每看到有过路的汽车,就会从门里走出一个花红柳绿的小姐,招手停车用餐的那种路边饭馆。并且还不是江南地区的,而是有些荒凉的北方。它的大白墙,破板门,窗上生了锈的铁栅栏,灰蒙蒙的窗玻璃,门前的污水的痕迹,还有门里传出的浓烈的葱姜油酱的气味,无一不似北方的粗糙,腌臜,疏阔,荒落。可它又没有北方的豪放和壮硕。它的墙那么薄削,屋顶也是薄削的,根基显然是浅的。由于南方潮湿的天气,墙根已经霉烂,黑漆漆的。它也没有北方的那种轰轰然的烟火味,而是有些腻歪的甜腥气,不知哪里藏着个死猫死老鼠的气味。总之,它的外形看上去就是落拓,没有趣味,没有劲道,没什么指望的样子。它没有一点吸引人走进去的意思。 可是,事实上,却满不是这么回事。它的生意还是可以的。它也做盒饭生意,但气派就和弄堂里的那些饭铺不同了。在它斜对过不远处的弄口,是一家外地在此开业的证券公司,那些散股的股民们,中午就过来买盒饭。临近一条弄内的胶水厂,中午也过来买盒饭。还有一个什么办事处,一个房产中介所,都在这里定盒饭。这样,它的盒饭生意就非常兴旺了。一到中午,店堂里几乎忙不过来。雇佣的几个打工妹分头去送盒饭,盒饭一摞摞地装在大塑料袋里,一袋袋地拎出去。有买盒饭的散客,老板自己就上阵接待了。老板是个有手疾的男人,一只手蜷在胸前,托着塑料的快餐盒,另一只好手掌勺舀菜,装盒。每一勺他都必得送到下巴底下,才能放进盒内。而他的嘴角,又往往衔着一支烟,烟灰长长的,随时都要掉下来的样子。盆里的菜呢,又是不怎么清爽,肉丸子掺了过多的生粉,又加了过多的酱油,黑亮亮的。大排骨也是的,裹了一层浆似的。卷心菜的老叶子都炒进去了,腐竹又没泡开,硬硬的一段一段。黄瓜是凉拌的,青菜是清炒的,板鱼是干煎的,可是酱汁从勺子下滴了一路,把它们都染了颜色。连他们给出的找头也是染了油酱的、黏的、烂的票子。可他就是生意好呢!除了盒饭外,店堂里的十来张桌子,也坐了有六成。吃面,还有炒菜。 桌子都是白木的,也像是路边餐馆,铺了一次性的塑料薄膜,长方的,像课桌一样摆了两排。凳子是塑面铁脚的圆凳。不知是桌凳的腿的问题,还是地面的问题,桌凳都放不平,跷跷板似的跷着。地是塑料的地板,画着黑白的方格。显然是直接铺在水泥地坪上,穿着鞋都能感到脚下的凉气。这种塑料地板易脏还洗不干净,所以白的已成了灰,黑的也成了灰。油渍斑斑,烟头烫的洞也是斑斑。店堂的墙壁贴的是塑料低泡墙布,同样是易脏不易洗的。变黄了,有几处还耷下来,墙布接缝的地方则嵌进了泥灰,成了一条条的黑线。这样的环境,光线暗倒还好,看不真切。要是好太阳天,阳光明晃晃地照进门窗,只见光里的尘埃千翻万卷。地下,壁上,被照得透亮,可真是百孔千疮啊!可光线也不能全暗,全暗了,一拉开灯,灯且是日光灯,一时上,又是雪亮,污迹和疮疤就都勾勒出来,丝丝入扣。连人脸上的油腻和斑驳,都尽入眼睑,还加了一层青色。那老板脸色本来就不咋的,这下更是青面獠牙似的,太阳穴里的青筋都暴突起来了。 它的生意好,就是叫你不明白。可能是因为现在人都不讲究了,能忍得腌臜。你看对面弄口证券交易所的炒股人,虽然是散户,可有些也是西装革履,手持大哥大。可他就是不忌讳到这小饭店来买盒饭,不忌讳老板的蜷手夹一只饭盒,上方是颤巍巍的香烟灰。他走出去是个人样,进了这小饭店也就放下款了,随地吐痰,乱弹烟灰,大声咂巴嘴吃东西,呼噜噜地吸面条。西装敞了怀,倒是抬着胳膊,避免桌上的汤水沾了袖口。他也有这个本事,在这四面油来酱往的地方,一点不脏着身上的衣服,也不乱了头发。进来什么样,出去还是什么样。别看他中午在小饭店吃盒饭或者大肉面,晚上说不定就在哪个海鲜楼吃生龙虾。但他肯定还保持着悬空胳膊用箸的习惯,这是在小饭店养成的。这就是能上能下。 小饭店的老板就是这城市的居民,从“小饭店”这名字看,他似乎有些文学的修养。因这名字起得很好,大雅若俗的意思。看他的年纪,实在看不出来。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大约是老三届的那一辈,但实际上,他很可能三十出头。因为在这样的邋遢的生活里,人是容易见老的。但谁说得准呢?这种生活有着停滞的感觉,它也可能把时间都固定住,人的年纪也固定住了。所以老板的年纪就真的不好说了。他很瘦,皮肤将颧骨、面颊,包得紧紧的,以至眼睛有些突了出来。倒是没有皱纹,就是这点叫人吃不准他的年纪。他没有皱纹,可也并没因此而变得年轻一些。他的脸猛一看,有些不干净,眼睑下,鼻凹里,腮上,额上,好像有一块块的污渍。但仔细看,却并没有。他的眉毛很疏淡,头发也不密,一绺绺的,可能是叫菜的油气熏的,总是受着潮,贴在头皮上。他的手却很白,大而扁平,并不粗糙,但有一种苦相,不是劳苦的苦,而是带些受糟蹋的性质。他大多的时间是坐在门口一张方桌旁,桌上放一个木头盒子,盖子可揭起一半,中间安着合页,里面装的是钱。他亲自管钱。前边说的那些破旧的、潮腻的找头,就是从这钱箱里拿出来的。老板一边收钱、找钱,一边呵斥着盛盒饭、端盘子的打工妹。他声气很大,却并不严厉,那些外来妹们显然也不听他,兀自拖着手脚。 小饭店里的打工妹,最大大不过二十岁,和弄堂里别处的小饭铺的打工妹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打工挣钱,可看上去却要老到得多。她们不像通常小饭铺的女孩子那样殷切、勤劳,见你去买盒饭,便来不及地告诉你,一荤两素是几块钱,两荤一素是几块钱,两荤两素又是几块钱。当你犹疑不定选哪样菜时,还会特地向你推荐、建议。她们说着乡音很重的普通话或者上海话,脸颊上的红晕还很新鲜。她们的手因在碱水和油水中浸泡,大多皲了口子,却是健康、有劲、麻利。她们给你打好盒饭,然后盖严,扣上,套上塑料袋,最后再压上一副一次性的木筷,带了一种郑重的表情交到你手上。这是一种珍惜天物的表情,只有经历过耕作的劳动的人才会具备,这里包含着对自然赐予的尊敬。她们可能会很吝啬地少给你一些米饭,可也足够你吃的了。给你菜的时候呢,她们则露出慷慨的样子,表示不甚在乎,其实,也是有分寸的。这些荤素菜肴,盛在快餐盒里,也是郑重的表情。她们实在是很天真的。这城市,还有这弄堂,还没有把她们带坏。 小饭店的打工妹,可就不同了。她们金口难开的样子,懒得说话。见你实在问得紧了,才不耐烦地、语速极快地回答你,说的亦是乡音很重的普通话和上海话,却说得十分滑溜,有些像老北京人那种腔,其实就是“油”。所以你很难听清她在说什么,可也不敢再多问,怕碰钉子。在你犹疑地打量这些菜盆子的时候,她们则歪着头,眼睛看着上方,手里握着的勺子,一下一下敲着洋瓷盆的盆边。然后,你点了一荤一素,委实决定不了再要什么,她便迅速地合上盒盖,加上一次性筷子,送出那个玻璃橱窗上的小窗洞。忘记说一句,小饭店的盒饭是通过一道玻璃窗口卖的,饭菜搁在窗户里边的台子上,一层玻璃将你和卖盒饭的小姐隔开。对了,这些打工妹是应该称之为小姐的。这道玻璃橱窗使得盒饭和小姐都有了身价。虽然,苍蝇照旧在里面飞舞。话再说回去,你犹豫不决地要了一荤一素,就再说不出要什么了,那小姐便啪地关了盒子,收了你的钱,打发你走路。你刚要乖乖地离去,等在你身后的一名顾客却提醒你道:你还可以要一样素菜呢,因为至少是一荤两素。于是你便向那小姐交涉。这时候,这小姐突然间变得滔滔不绝,她呱呱呱一连气地说着,意思是,你自己没要,我明明告诉过你,五块钱一荤两素,六块钱两荤一素,七块钱两荤两素,你自己放弃了,我也不能硬塞给你,你少要了也不退钱的。你几乎要被她的话淹起来,只见她的嘴唇飞快地翻动,眼睛也飞快地翻动。要不是她的乡音梗着她的舌头,使她吐字有了些障碍,那么她就完全接近这城市鸟语一样的语音了。但她的作派已经很像了,像那些百货公司里势利的、吃不得亏的售货小姐。只是缺乏她们的含蓄,显得夸张和粗鲁了。还有的时候,只因你少说一句“是带走的”,而她又懒得张口问你是堂吃还是带走,她就多少有些存心地,用那种无盖的快餐盒与你打饭打菜。你说这怎么好拿啊!她也不与你调换,只是用另一只无盖的快餐盒,合上去,交到你手上。你要再与她理论,她的话就又来了。她们替你打菜也打得很少,有时少到没有道理的程度。比如你要海带结,她只给你两个,油豆腐,是三个。这却不是出于吝啬,而是捉弄人,有些玩弄权术的心理,是告诉你,我想给你多少,就给你多少,你能怎么样? 可它还是生意好呢,你有什么话讲? 小饭店是不经营早点的,这就使得它有了一种正规饭店的身份。它要到上午十点半光景才开门、开窗,拉开玻璃橱窗里的窗帘,但橱窗里摆的是前一天的剩菜。要等十一点,新炒的莱才端上来。可新菜是与旧菜搅和在一起,还是怎么的,就不知道了。谁也没有目睹过这个新旧菜交割的时候。老板坐在当门的方桌边,守着他的钱箱。小姐们在扫地、抹桌。这阵子,还有些清新的气象。虽然,日头已经老高了,照进店堂里,满满半间屋了,亮堂堂的。不是说过了吗?这店堂是不经照的,一照就照出了倦容。所以,那一点清新也转瞬即逝了。老板的脸青得更重了,熬夜没有睡过来的样子。小姐们呢,到底是年轻,脸色是鲜活的,喷发着热气,刚从酣睡中醒来的样子,还带着被窝的暖和干燥的气息。所以说,虽然也是熬夜了,但却睡过来了。这店堂也是熬夜的,从它零乱的桌凳,满地的烟头、果皮、瓜子壳,还有桌上的残羹剩菜,就可看出,不晓得它熬到多少点,反正早不了。否则,为什么不当晚收拾干净,而要等到第二天上午?显然是熬到熬不下去,不得已才散了的。小姐们将搓抹布的脏水泼在门前路上,也不让着路人的脚,谁泼上谁活该。你刚要发难,她一个转身,翩然而入。 中午的繁忙是从十一点半开始的,直要到午后两点左右,才渐渐消停下来。这时刻,不仅是小饭店,整条弄堂都是静的、倦怠的。发廊里难得有一个客人,小姐洗头的手也像要在泡沫里打瞌睡似的。弄堂里玩耍的小孩子,也都回到爸爸妈妈怀里去打午觉。出租车在弄堂里放着空车穿过,悄无声息,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弄堂,这一刻弄堂甚至显得有些安宁,还有清洁。连苍蝇都偃止了飞行。有人经过,就在水泥地上,拍出清脆的脚步。小饭店的老板是坐在店堂迎门的方桌边,他的老位子上打盹。将那只残手揣在怀里,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弓着腰,睡着。虽然他只是手有残疾,可他却给人一种腿也有残疾的印象。他几乎不离开这张方桌,似乎也不单是为了守住钱箱的缘故。他总是坐在这里,看着门前的空地,以及过路的人。吃饭的时候,小姐们就在方桌上开一桌,冷盆、热炒,还有酒。他独斟独饮,可吃很长时间。当然,其间还须收钱、找钱,或者去给散客打盒饭。话说回去,等他一个盹醒来,太阳就下去了些,店堂里的光线也柔和了一些,他打着呵欠,振作了点。那只残手也伸展开来,手肘搁在桌沿上,看上去很正常。现在,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午觉的缘故,他的脸色清朗了一些,眼睛里也有了一点精神。他的眼睛本来是暗晦的,你简直说不上来它属于哪一类的眼睛:大,还是小,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就是这会儿,形状也还是模糊的。那就可能是蒙古人的那种眼睛,不是十分有形的。可现在,亮了一点,你可看见它的转移,也明快了一些。 假如你正是这时候经过小饭店,你就可看见那轻佻怪异的一幕:小姐们在替他洗脸洗脚。这是老板他最为活跃的时刻,他笑着,笑得十分天真。任那些小姐们摆弄他的脸、手和脚。小姐们,至少是两个,在帮他张罗。他和她们嘻骂着,一张嘴对付她们两张嘴,还有两双手。他的脸色越来越和悦,眉眼展得很开,你这才发现,他长了一张方脸。这倒是有些像早晨的神情,小饭店的一天,似乎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你切莫因为这老板总是一人独坐,再看小姐们与他洗脸洗脚,就以为他是单身。其实才不是呢!还是顺着这时候往下说吧。 老板洗过手脚,小饭店就又来人了。这时来的不是顾客,而是朋友。小姐们将两张长桌拼成一张方桌,便成了牌桌。来的人围了桌坐下,就开始打扑克。老板还坐在原处,远远地与他们招呼说话,声音很高。他已经完全活跃起来,嘱小姐们端茶送水。来的人都是这城市的本地人,和老板称兄道弟的。他们就是那类“好女嫁老板,好男不上班”的好男。他们操的是买空卖空的营生,还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营生。他们显得很有活路的,一点不为生计奔忙,否则他们怎么能在下午的时间来小饭店打牌呢?他们大约打的是两副扑克,因为一副扑克是不够他们这些人打的,他们至少也有五个人,或者六个人,甚至七个人。他们喝着茶水,抽着烟,很认真地出牌。这样多的人在一起玩牌,气氛却不是喧嚣的,而是很奇怪地有着一些沉闷。这是叫人说不出道理的。他们谨慎地出着牌,再又仔细地计分,除了有关牌局的话,别的并不说什么。可你却又觉得,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不是全在牌上。那是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的。他们看在牌上的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 这些客人们有着同主人一样的脸色,额上,眼睑下,鼻凹处,下颌上,染着些阴影。这些阴影将他们的轮廓都模糊了,脸形是不确切的。虽然你并没有走近他们,但你却感觉到他们嘴里有着隔宿的口臭。他们握牌的手也是黏腻的,有着摸过油炸花生米的油哈气。他们熟练地洗牌、发牌、出牌,很快地打完一局,再开始下一局。打牌本来是一件悠闲的事情,可在他们,却并不。促使他们飞快地,一局跟一局打牌的,似乎也不是胜负和得分的事情。而是别的一种什么驱动力,比如说惯性。他们就是慢不下来,而且越来越快。这时,就有一股亢奋的空气,渐渐积纳起来,散播开去。事情就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在他们漠然、涣散的目光里,你会陡然注意到有一束焦点。或是来自那个戴眼镜的,皮肤白皙的青年;或是半秃的,两只绿豆眼分得很开地长在平坦的鼻梁两边的那个,看多了,你也渐渐地能够辨别他们的长相。在那些一致的阴影底下,他们还是有着各自的特征。他们的目光焦点投向店堂里的某一处,是哪一处呢?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越过牌桌,停在了窗前。那是靠弄堂的一面的窗。窗栅栏下有一架藤靠椅,藤靠椅上倚着一个少妇,怀里抱着一只猫。这就是老板娘,老板的妻子。 她看上去相当年轻,丝绸睡裙领口上的精致蕾丝底下,是浑圆而小巧的肩膀。袖口也镶着蕾丝,宽宽地滑到肘部,露出一双白皙丰腴的小臂。下摆的蕾丝下呢,是结实却bbr>藏书网苗条的腿肚。脚上趿一双红带子的夹趾木屐,脚指头圆圆的,趾甲上涂着指甲油。手指上也涂着指甲油,鲜艳欲滴的。她的手也和脚一样,润泽而干净,这时正半埋在那只肥白的大猫柔软的长毛里。她耳朵上挂着金坠子,手上有金戒指,金镯子,颈上是金项链,挂了这么多的金,倒也并不显得俗气,因为饰件的样式新颖,还因为她娇嫩。她的脸颊的线条相当好看,尽管化着浓妆,也依然可看出天然的好气色和好皮肤。这样的装束终有些奇怪,穿着睡衣,却化着晚宴上的浓妆,且是在午后的时分。可这条弄堂的作风就是这样,前前后后都走着这样的睡美人。当然,小饭店的老板娘又不同些,她更美,更娇嫩,更养尊处优。从不见她动过一次扫帚和抹布,也没见过她的小孩子,只是看她躺在藤靠椅里,抱着这只大白猫。大白猫是求人阉过的,完全不思进取,懒洋洋的,这样热的暑天,人和猫窝在一处,看着都叫人流汗,可她和它都不觉得。 那目光的焦点就落在她的耳朵后边,因为她面朝着窗外的弄堂。她耳后的那一块分外动人,有一些散发落下来,西斜的阳光又正好低到她的颈项。从那里晃晃地照过去,将碎头发染成了金丝绒。那目光变得尖锐并且暴露,暴露出一些隐藏的含义。你感到老板娘对这注视其实不是不知情的,虽然她始终不回头。你再看老板,他端坐在迎门的地方,眼睛看着门外的空地,面带微笑。你发现连他都是知情的。还有店堂里闲着无事,看牌的小姐们,也是肚里有数。这些小姐们,离家没有多少日子,可已经见多识广,曾经沧海的样子了。她们满脸都是不在意,无所谓的表情,表示她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经历。她们的皮肤也已经养白得差不多了,指甲修尖了。不过要比她们的老板娘,还要加几把劲。 这时候,连那灶间里掌勺的大师傅,也到店堂里来玩了,凑在牌桌边观战。那是个清秀的小伙子,脸色白净,笑起来很恬美。他看上去顶多十八岁,可事实上,他肯定不止十八。你想从职业高中出来,就起码是十八,再加上社会上做事。不过,他出道一定还不久,否则,灶房里的油烟气怎么还没把他熏黄了?他穿着清洁的白大褂,头顶白帽子,很讲究地将帽顶掐出一道线,很挺括地立在头上。大家都喊他“弟弟”。他很腼腆地看牌,并不出声,却看得很仔细。这里的人,只有他一个,是真正关心牌局的。你想不到这样柔弱的一个人,会做出那么几大盆炒菜,还有随叫随到的小炒。不过,他是不熬夜的,做完晚上的生意就走。留他,就要付加班费。到了时间,大约是九点钟光景,他便脱了厨师的白大褂,换上自己的衣服。裹着腿的黑牛仔裤,黑T恤,再戴一副黑墨镜。虽然天已经黑了,可他还是要戴的。摘去厨师帽,露出了头发,是刺猬式的男女通行的新款式,喷了摩丝。因为帽子的保护,一点没走形,也没油烟气。脚下是黑皮鞋,尖头方跟。他手里提着大红的头盔,走出小饭店,从对面木料铺里推出他的摩托车,这是他寄存在人家店堂里的。骑上去,坐直腰,发动起来了。发动机震耳欲聋,有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声势。然后,刷地开走了。像他这样的手艺人,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留下这小饭店,亮着些晦暗的灯火,和晦暗的声气,匍匐在弄堂的夜晚里。 天下着细雨,是春雨,小岗上有人家要娶亲了。上午遣人到这贴邻的大刘庄来请,来请谁呢?请知识青年。小岗上是个小庄,只一个生产小队,大刘庄则有七个小队,第九个小队在大刘庄那一邻的小鲍庄,合成一个生产大队,叫大刘大队。知识青年都下放在大刘庄的生产队里,因为天下雨,没出工,坐在当门,看门外的烂地发呆。娶亲的是学校的老师,高中毕业生,年纪已经不小,有二十六了,这在乡里,早已过了婚娶的年龄。他为什么耽误下的?先是为了挑个好的,挑好了,又要“谈”一段,互相了解,所以才晚了时辰。这老师长了一张方脸膛,浓眉,大眼,方下颏,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槽,嘴略有点此地人说的“妈妈嘴”,但不是太典型,正好使他笑起来带了点孩子气。他家还有个妹妹,长的也是他这样的。兄妹俩虽然是跟了一个干瘦的寡母生活,但身体都健壮,血气很旺的样子,可能是随他们早逝的父亲的遗传,并且都读了书。他们的寡母很骄傲地说,大刘大队就数他家的一儿一女最俊俏。现在,儿子又要娶亲了。 知识青年总共也不多,十一个,一个县城来的又回家去了,剩下十个,正好一桌。他们和这位老师并不熟悉,因为老师是小岗上人,又不下地,偶尔在村道上遇到了,彼此都矜持地点点头,就走过去了。看上去,老师比知识青年更像是城里人。他穿得很整齐,口袋里插着钢笔,手里捧一叠课本,夏天脚上也很讲究地穿着鞋袜,冬天是一件驼绒长大衣,开着怀,手插在大衣两边的斜插袋里。只是无论冬夏,他都爱戴一顶单军帽,有檐的,戴到齐眉。这是“文化革命”前期的装束,虽然城里也还有青年戴军帽,但却是浪荡的风格。或是歪着,或是将帽顶掐出边,有些像电影里“国军”的军帽,流露出红卫兵运动进入低潮时期的颓废情绪。像他这样毕恭毕敬的戴法,却是透出了土气。还有使他像一个庄里青年的,就是吹笛子。下学以后,他横着一杆竹笛,一边吹一边在小学校前面的田间小路上信步。笛声悠扬,他的身姿也很悠闲,这就有了一种牧童唱晚的情调。小学校是在村庄背后,人称“家后”,与村庄相隔有一片农田,单独的一排五间房屋,靠着进县城的大路,显得有些寂寥。庄里绝大部分农田,又都在南边,这里多少有些人迹罕至。较常见的是大路上赶路的人,匆匆走过。或走路,或赶了驴车,驴脖下拴的铃铛,叮叮地响,清脆得很,又旷远得很。学校里还有位女老师,已经成家,五间房屋里有一间就是她的。男人又是在公社,一到星期天就走了,有时下了课也走。小学校就更显寂寥了。 他呢,又是深居简出的,极少到大刘庄来。大庄对小庄难免有些歧视,小庄呢,也有着自己的尊严。所以,除了在小学校,他就是在家中。家是很旧的三间土坯屋,低矮而且黑暗,真不知道怎么会长出他们兄妹这样两个俊俏的青年来。他住东头一间,寡母和妹妹住西头一间,中间是堂屋,迎门墙下的条案上放了他父亲的牌位。 他的房间是很少有人进去的,却有一个常客,几乎每天吃过晚饭就来了,两人便扎进了他的房间,说话,或者奏乐。他吹笛子,客人拉二胡。这个常客也是小岗上人,比他低两级的同学,因为成分不好,富农,所以回乡来只能务农,并且,至今没说上媳妇,也过了此地的婚娶年龄。这位学友极聪敏,拉一手好二胡,而且会作曲。 因为大刘庄上知识青年里有一个是爱文学的,所以时常去请那青年写歌词,这样,就和知识青年有了往来。今天,学长娶亲,前去请知识青年赴喜宴的,就是他。 因为下雨,这学友就踩了一双大毛窝,既是防滑,也是取暖。春寒,加上雨,天阴冷得很,是那种不提防的沁骨的冷。他踩着毛窝,左一划拉,右一划拉,来到这些知识青年住的地方。他们散住在各处,有的在人家里,有的是自个儿单住。他穿了一件单衣,脸冻青了,却很欢喜,笑着说:请你们赏脸呢!他因是下地做农活,所以脸色比较粗糙,头发也蓬乱,这时淋湿了,就贴在额上。他长了一张瓦刀脸,牙有些龅突,是称不上好看的,但很奇特的,他倒不土。这可能是来自于他的开放的气质。他的眼神、说话、表情,都是镇定、从容、愉快、开朗。尤其他笑起来,嘴几乎咧到耳根,这张不好看的脸一下子显得生动起来。他的口音也和乡里人有所区别,虽然也是乡音,可又不完全是,这可能与他的措辞有关,比较文面,却不刻板,还相当风趣。他的嗓音也是一个原因,有些哑,但不是嘶哑,而是有些雄浑的,是种有内力的男声。总之,这一切合起来,甚至使他有了些魅力。他要比他的学长放松和自如,这是因为有自信,虽然无论境遇,还是个人条件,他都远不如学长。现在,学长娶亲了,他还没说着媳妇。很多次相亲,都是无功而返。 知识青年受到邀请,都有些茫然,这个老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由于受到这个邀请,分散在各个生产队,来自于不同城市的知识青年便也纠结在一处,讨论要不要去。有知识青年的房东就说:既来请了,就一定要去,并且不能空手去,要带礼金。礼金的标准是,一人两元,可带小孩。房东又与他们解释:虽然你们在城里,老师在乡下,但都是上过学、读过书的,也可称得上同学,所以他才请你们。于是,大家便决定去,房东又让在他家寄住的那个知识青年带上他家的一个男孩,一同去了。这男孩大约是五六岁,看上去还更小些,却很老练地双手插在袖筒里,穿着小毛窝的脚,稳健地岔着泥,走在穿了胶鞋、打了雨伞、歪歪倒倒的知识青年前面。一到地方,就不见了人影。只见门前有一群孩子在细雨中玩耍,都是大人带来吃酒的,想是混入其间。天很暗,又下雨,这些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们进了屋,黑洞洞的土坯屋里,依墙坐满了吃酒的人。里间屋是女眷,外间屋是男客,统是袖了手,也不怎么说话,有些拘谨,又有些严肃,耐心地等待着开席。他们这一伙人,并不分男女,挤坐在当门,看着人们忙乱。门前院子里张了油布,做一个大篷,底下放了案板,等着上客。阴着的天,被油布一衬,又有些发黄。油布有些破绽,不晓得使过多少婚丧嫁娶,有碰碎了的雨点洒下来,碰巧溅到脸上,冰凉的,就缩一缩脖子。老师的学友是指挥,在细雨中划动瘦长的四肢,佝着背,跑到东,跑到西。做新郎的老师只偶尔地露面。他的骆驼绒长大衣里面是新哔叽呢的制服,口袋上还别了一朵红绒花,军帽则换了蓝呢帽。他脸膛更红了,嘴抿着,想不笑,又做不到,嘴角就一动一动的,看上去就更孩儿相了。他出来和知识青年招呼,刚说半句话,就叫他的学友喊走了,去决定婚仪中的一个什么细节。 天阴,看不出时辰,但凭经验,已是午后。这样的雨天,乡里人家都是吃两顿,头顿吃过,现在都感到肚饥了。不时有女眷从屋里走到门前,看自家带来吃酒的孩子有没有走远,要不就喊一声,把孩子喊到身边,一起坐着,等着开席。孩子坐一会就坐不住了,趁大人不留神,再跑出去疯。那知识青年带来的房东家的男孩倒是反过来。有两次走到屋内,看带他来的那名知识青年还在不在,就又走开去玩。屋里更暗了,有人垂着头在打盹,发出了鼾声。这土坯屋里样样都是暗的,只有做了新房的,老师那间东屋的门上,新贴的一个“喜”字,红艳艳的。来吃酒的人都穿戴过了,男的大都戴着呢帽,女的呢,至少是换了衣服,头上蒙了方巾。只是脚下的一双鞋,都沾了泥。惟有当门的一伙,邋邋遢遢。知识青年大都是颓唐的,而且故意地强化他们的颓唐,表示着对命运的不满。他们穿得相当糟糕,却是带着些戏剧化的,比如其中有一个,穿一件剥了蒙袄褂子的棉袄,扣子都掉光了,就拦腰扎一根松紧带;还有一个眼镜脚断了,用一根线挂在耳朵上;一个剃了光头;另一个则几个月不理发,头发盖到了脖颈根。女生略微好些,比较要面子,不肯落拓相,可那神情却是苦闷的。她们想得比较多,年龄的逼迫也更严峻。她们平时就不大开心,此时看着别人嫁娶,难免就有一些感触。所以脸都是绷紧的,含着些抵触。他们这一伙坐在当门,给这喜宴带来一股不协调的气氛。 新娘不到,喜宴便无法开席,此时至少也是午后两点了。有一些消息传来,说是新娘的兄弟拦住了,要新郎亲自登门去接,新郎这才起身。新娘家在邻县的枣林子,这么走去,好天也须一个半小时,莫说这样的天。这是给新郎颜色呢!因为他老不娶,老不娶,却要谈,谈,谈。怎么不再谈了呢?怎么就要娶了呢?这时候,新郎那学友划船似的从门前泥地里划过来,对着当门的一群知识青年说:饿了吧,都怪新娘子!说着就哈哈笑着过去了。学长娶亲,他那样高兴,他自己娶亲呢?他什么时候才能娶亲啊!有时人们在地里做活,远远看见他和他那富农老子从高高的坝子上过去,就说他是去相亲。傍晚,消息99lib?就传开了,去相亲却没相成。他那富农老子身板比他高大,也更挺拔,脸膛也要方正,但中间那一条却是凹的,身材虽高大,却是阔扁的,一眼便知是他的老子。他的老子,看上去还不如他吃的苦多,所以就显得不老,也好看一些。穿得很齐整,态度文雅,并且有些新派,是那类见过些世面、受过新思想影响的乡绅的样子。不过,还是没儿子看上去聪明。既是新郎才起身去接人,那至少还有两个小时才可开席,别人倒没什么,反正下雨出不了工,知识青年却有些不耐烦了,脚也坐硬了。他们纷纷起身,跺着脚,跨出房门,去四处转转看看。那房东家的孩子一看带他来的大人要走,就有些急,高声叫:小,你不吃酒就走?他想,他要是走,那么自己没得人带了,也只得走了。那小说了声:还来。他才放下心,继续在孩子堆里疯。这小岗上是个小庄,平时大都没来过,或者只是走过,几大步便跨了过去。这时候看看,便觉着是个贫瘠的村庄,几乎没有青砖房子,连半截青砖的都少见。台子也修得不整齐,房屋便挤簇在一堆,在这雨雾和泥泞中,看上去都是快倒的样子。树也不多,井呢,有那么一口,井沿铺了些碎砖,不像大刘庄,全是青石板的井台。走了一圈,并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便又踅了回来,站在院子里,看孩子玩耍,听几个老人说,如今的喜事没了吹打班,便不像喜事了。锅屋里外都是请来帮忙的女人,光是借来的碗碟就有几箩筐,肉和鱼都剁开了,粉条子泡在大木盆里发。那老师的寡母,今天要做婆婆了,头上竟也戴了一朵红绒花,拐了小脚里里外外地忙。他妹妹倒是穿得还不如平日鲜亮,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悻悻的。她一头扎在锅屋里,专事烧锅,并不出来接客。平时是很会说的嘴,今天竟锁上了,好像要给新嫂嫂来个下马威似的。 时辰已经到下半晌了,阴着的天倒开了些,北方才有了天光,但也是近晚的天光。估量着差不多了,新郎的学友便开始往树杈上挂炮。几千响的炮抖落下来,总有些散的,于是小孩子就有了事做,纷纷去抢那些散炮,然后借了老汉的烟袋,哔哔剥剥地放。本来等恹了的,这时又有了些零星的喜.99lib?气。再接着,就有人跑来传话,说新娘子来了,坐着牛车,已经到了坝子下。从这话到听见牛车的木轱辘在泥里吱扭,又有大半个时辰。知识青年又进了屋,坐在当门。因等得又饥又厌,一个个木胎泥塑般的发愣。外面哗哗然的,也没兴趣去探个究竟了,只是低着头,抖着脚等饭吃。 外面闹嚷着什么呢?闹嚷着地太烂,要脏了新娘子的新鞋。新娘子脚上是一双黑平绒横搭襻儿的鞋,里头是尼龙花袜。于是就要新郎背新娘子进洞房。也是等得太久,要闹出些花样,才甘心。新娘子起先不肯,架不住众人起哄,尤其是新郎的学友,高声大气地说理,只得叫背了。一上新郎的背,新娘噗哧一声笑了,众人又是哗然。这她就再不肯抬脸了,将脸埋在男人的背上。只看见一头乌油油的短发,头顶圆圆地挑了一个箍,别了个红夹子。众人拥着背了新娘子的新郎,轰轰地进了房。 外头炮响起了。这时孩子们分成了两拨,一拨进新房被里被外地乱搜,搜出红蛋、花生、糖块,还有烟卷。另一拨则在屋外地上满下找没炸开的散炮。那跟了知识青年来的房东的男孩,看来是老于此道。他先冲进新房翻腾,翻腾出了成果,再返身出屋。此时炮正放到高潮,散炮和着碎纸,四下乱溅。于是他就有了双重的收获。 屋里屋外开始摆宴,人们抖擞起来。女眷们都出去喊自家的孩子,喊到身边跟着,准备入席。新郎的学友又进来了,对着知识青年报告:新娘子爱笑。对新娘子那一笑很欣赏,很高兴的样子。这是这一日娶亲里,画龙点睛的一笔。说过后,他又兴兴头头去忙了。喜宴终于开席了。 那房东家的男孩,早已进了屋,贴着带他来的知识青年的大腿根站着,到入席的时候,便挤挨在他的身边。凡小孩都是没座位的,小的,坐在大人的腿上,大的,便挤挨了站着。等上菜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气氛略有些紧张。这时,饭菜的香气已飘了起来,一桌一桌地挨着上了。最先上来的是四喜丸子,然后是萝卜肉块,再后是鱼、豆腐、粉条、白菜,馍馍是小麦面的,男人的席上还有酒。席上的人们一阵埋头,只听一片稀里呼噜的吃喝声,有孩子东张西望,大人便朝他头上一筷子打去:龟孙子,快吃!于是孩子赶紧埋头快吃。知识青年这一桌还是排在当门,也有酒。那孩子不晓得是第几回吃酒了,一只手稳稳地捏在筷头上,直伸向最远处的肉碗,满满地夹回来,用馍馍接住,一点都不洒落,吃得又快又好。这时候,无论有多少玩的疯的,也吊不走他的一点兴趣。桌上的菜,有一小半是被他扫走的。两个女青年,因是饿了,还吃得多些,那些男的,兴头却在酒上,还猜拳。新郎特意过来敬了酒,由他学友陪着。到底和新郎有些生分,何况新郎还端着点架子,所以便客客气气地。倒是逮住了那陪来的,一阵纠缠,硬要讨他的喜酒吃,虽是他的软处,他却一点不嘴软,反过来问他们什么时候有喜酒吃,这里的喜酒就又有一层意思,还是指他们上调回城的喜事。乘着酒,彼此都有些发泄,可到底因为是吃喜酒,并不认真,所以就不伤和气,嘻嘻哈哈的。新郎的学友,伏下身,悄声又说一句:这新娘子咋样?爱笑。对她那一笑印象尤深。 新娘子在屋里,再没露面。有人去看,屋里挤了人,有娘家陪来的,也有这头陪着的,满满当当。新娘子坐最里头,又低着脸,头发挡着,看不清,就觉着她是在“吃吃”地笑。 等了近一天的喜宴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每一桌都是风卷残云的局势,连一点馍渣渣都不剩,盘里碗里都是见底的。远路来的开始走了,知识青年那一桌呢?也差不多了。剩了些馍馍头,还有些残羹剩汤,酒喝干了。一个个走起路来都有些歪,说话舌头也大了。屋里点了灯,是油灯,把窗上的喜字映了出来。新郎从把新娘背进房里,就没再进过屋,怕人笑话起哄,只站在门外同人说话。见知识青年要走,又特地送到路上。那房东家的孩子,有些吃撑了,加上疯了一日,这时已经睡成一摊泥,由那知识青年背着,回家了。 一个月以后,这伙知识青年中的几个,派工到东边挖一条干沟。歇歇时,要喝水,就想起吃过喜酒的这家老师,便奔了去。这天太阳很高,明晃晃的,树又绿了,小岗上显得光亮了些。老师家那三间土坯屋前,用秫秸拦了院子。老师在小学校上课,妹妹下地了,只有那寡母..和新媳妇在家,见他们来,就招呼进屋坐,临时烧水沏茶,又捧出落花生。花生里还掺着枣子和一些碎红纸,是办喜事那日余下的。这回,这几个知识青年看清了新娘子。黑红的鸭蛋脸,眉眼特别浓,果然爱笑,笑起来又非常大方。知识青年等水烧开了,喝了茶,吃了花生,聊了天,在婆媳俩一片热忱的留饭声中,告辞了出来。 开会 县里召开三干会的通知发下来了。“三干会”的全称是“农村三级干部会”,即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规模很大,通常只是开半天,上午报到,下午开会,开完走人。吃和住都不负责,只发给每人一天的误工补助。 收到通知后,大队里就开始筹划去县城开会的事情。先是定人头。大队一级的,自然是大队书记、副书记、妇女主任、大队会计、民兵营长、团支部书记。生产队一级是生产队长、会计。此外还有两个和生产队同级的部门,一是小学校,二是知识青年。小学校就两个老师,让那负责的一个去。知识青年呢,因为在这个城郊大队,地少人多,知识青年分来的不多,又都是散在各队,并没有组成一个集体户,所以也没有户长。有人说让那个表现好会干活的去,也有的说让那个有来头的,父母与县里的什么人有关系的去,最后决定是叫那个年龄最大,性子又最木讷的跟去,让她见见世面,露露脸,好早点抽上去有着落。再要定的是必须带个做饭的去,叫谁去呢?就叫孙侠子去。孙侠子这姊妹很好,聪明肯干,而且没小心眼儿,年前说好了婆家,沫河口的,来年就要出门子了。她大也是个做庄稼的能人,她娘呢?特别神,和谁都拉得来,她兄弟在金华部队当兵,妹妹才12岁,已经在队里挣工分了,只有个小兄弟吃闲饭。这一家人会过日子,到了开春,还有两顿稀一顿稠,从来不欠账,是个正经人家。孙侠子就这么定下了。第二条要筹划在哪做饭。还是像被剧团挑走了。她长了一张刀条脸,又有些撅嘴,可一双眼睛却非常灵活。碰巧县剧团那个演李铁梅的也叫个“赵玲”,不过,人家是大名,赵玲子这是小名。可说不准其中就有着什么缘分呢!尤其是后来,她被派演那个假装铁梅,引走敌人,“隔了墙是两家,拆了墙还不就是一家”的桂兰,就更让人觉得这赵玲和那赵玲有着什么联系呢!这些人都是姊妹里的人尖,孙侠子这样的,是望尘莫及。她想都没想过要做她们那样的人,但她也渴望生活中发生一点不寻常的事情。明年她就要过门子了,在家做姊妹的日子里要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就有了纪念似的,比较值。上一年三干会,是四队的大志子跟去做饭的。大志子这姊妹也不错,厚道,从不多言多语的,从来不和人闹气,有人缘。开春时,她过门子了。再上一年的三干会,还没兴出带做饭的去,是开会的干部们自己烧的锅,是看别的大队有带做饭的,才学来的。 孙侠子最后决定的是穿那件线呢的格子褂,黑和黄两种颜色的格子,里头衬了毛线衣。是老婆婆家送的聘礼,一斤半毛线,一种鲜亮的蓝色,比天蓝要深,比宝蓝要浅,还是从蚌埠买来的,就这县城街上,根本看不到。然后她让队里的上海知识青年教着,按上海的样式起了针,接的袖子,挑的领子,最后织成了。脱了棉裤,穿了条兄弟当兵走时留下的绒裤,罩一条蓝卡其裤,也是老婆婆给的。脚下的布鞋是自己做的,是学街上卖的北京鞋滚了白布条的边,明线上的鞋帮。在这开春不久的气候里,她这一身有些单薄了,可不要紧,连她大、她娘也没说她“烧”得慌。县城百货楼里的那些女营业员,一冬都不穿棉裤,不是也没冻着。早工回来,孙侠子从灶下的温罐里倒了热水,洗了脸,把衣服换上,还在衣裳口袋里放上一块手绢和一块钱,是年前分红时,她大给她的。她没什么特意要买的东西,但上一趟县城总是要买些什么吧! 前一天,队长就把做饭的面和烧锅的秫秸送到她家了,这会儿,又将板车拉了来,停在当院。车上有一个笆斗,装着些鸡蛋和腊肉,小半瓶花生油,还有几个空瓶,装在个军用书包里,打酒用的。她把面口袋装上车,把秫秸也装上车,又调整了下位置,妥了。转身到自家园子里割了些大葱,搁在车上。这时,她大已经下地去了,她娘看见了,又没说什么。不过,等她从缸里舀了半瓢酱豆子,她娘骂她了,成天吃酱豆子,还吃不够,有好的不吃,算什么出息!她不和她娘顶嘴,管自己拿了小兄弟的搪瓷碗盛好,再找张纸盖上,放进笆斗。心里却说:要我和那些爷儿们一同上桌伸筷子吗?心里还说:稀罕!就这样,都停当了,她才吃早饭。刚要从黄盆里舀稀饭,她娘又嚷住了她:那凉了的能喝吗?在锅里哩!她还是没和她娘犟嘴,今天她的心情很好,好像一下子变得谦虚了。她揭开锅盖,见里面是炒米饭,炒得干松干松。她娘有一句名言,叫做:“稀的要喝得来,干的要撒得开”,这就是撒得开的干饭。米粒儿一粒一粒的,一点不粘,但也不是硬,而是软软的,有些糙,可是有嚼头。等孙侠子吃饱了,太阳也近午了,队长从台子上走过,喊她走了。 她迈出门去,见台子底下,干部们正走过去。大队书记和民兵营长两个,都是骑车的,这会儿也没上车,推着走。晌午前的冷清的庄子里,忽然有了一股热烈的气氛,挺叫人激动的。队长架起了车,她拉车系,车子并不重,所以不需出力,只要稳着,别让车偏了。他们下了台子,汇入进城开会的队伍。虽然都是一个庄、一个大队的,平时又都爱和姊妹开个玩笑什么的,可是今天大家见了孙侠子,态度都有些拘束,说话也不怎么随便了。孙侠子有些不自在,可又觉得这样挺好。有人过来要替她拉车系,她不让,两下坚持了一阵,还是由她拉着。大队书记和民兵营长本来是落后的,这时上了车,就从后边骑上去了。前几日下过雨,路上有着些干了的车辙印,自行车轱辘从辙上碾过去,颠得咯啷啷响。他俩就这么咯啷啷地骑远,骑远又回过头来叮嘱走快点,晌午前一定到地点。于是,大伙儿脚下又加了把劲。 这天太阳很好,好到晃眼。风虽然还有寒意,可走了这么一阵路,也不觉得冷了。孙侠子想她这一身穿对了,要是再穿棉的,这会儿非得汗流水爬。一同去开三干会的知识青年,姓李,街上人,插队不少年了,也转过不少地方了。转来转去,是为了找一个好的大队,工分值高一些99lib.,生活好一些,知识青年又少一些,招工时就容易上一些。但事实上呢?她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给谁都留不下印象,干什么也都想不起她。这么频繁地迁徙,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分东西的时候,人们说:小李才来,干不多久,少给一些;或者:小李要走,到新的队上分去吧!所以,她是犯了策略上的错误。从这点来看,这人也是不够机灵,而且有些背时,还是因为插队插久了,心里急,便乱了方寸。这回大队让她作为知识青年的头,去开三干会,就像前边说的,是出于同情的心理。 这一伙里,只有两个女的。妇女主任有吃奶孩子,不去。这两个又都是姊妹,不由就走在了一起。小李不在孙侠子队里,又刚来不久,所以她俩不熟。这会儿一起去县城,走在一起,孙侠子发现这小李的秉性太不活泼。不说话倒没什么,就是有人话稠,有人话稀,可她还不笑。不笑也没什么,就有笑脸人和绷脸人之分。可她却是个木头人,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似的。同她走了半路,孙侠子就感到憋闷了。她找了些话说,小李也回答,可回答和不回答一个样,谈不上有什么交流。孙侠子这就想起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人心隔肚皮。”这会儿,孙侠子倒羡慕起走在前面的一伙男的,有说有笑,要是同他们走在一起多好。可她又不能撇下小李。不过,不久她的苦恼就解决了。小李自己走开了,去找大队副书记,还有大队会计说话了。这倒是出乎孙侠子意料,所以她想,兴许小李也觉得和她在一起憋闷。可她并没在这个问题上多想,孙侠子是个生性快乐的姊妹,特别爱说笑,这一大会儿已经把她拘坏了,她得放开来了。于是她一扯绳系,驾车的队长没提防,车把歪了,叫道:做啥?做啥?孙侠子笑着,不回答,一个劲儿扯了系子往前走,直扎进前头那人堆子,才稳住,回头看看队长赶不及也得赶的踉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队长骂道:倒头孙侠子! 前面那伙人在说啥呢?这么热闹。也不定是说一件事,而是东扯扯,西拉拉。这么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县城南头的分洪闸。他们要去做饭的那家,就住分洪闸底下。所以,到了分洪闸跟前,他们就要跟孙侠子分手了。他们要一直朝北去,到县城北头的人民剧场报到、开会,孙侠子自己去大队会计他表舅家。大队会计详细地说了他表舅家的地形,怎么走,这时间呢,他表舅和表妗八成不在家,只老奶奶一个人带了孙子,就说是大刘庄来的,便知道了。然后,大队会计又交给孙侠子五块钱,要她买些菜,打些酒,再称二斤果子,给他表舅家的小孩,叨扰了人家嘛!再然后,他们那一大队人就往分洪闸上去了。孙侠子一个人架了车,从分洪闸旁边的一条坡道,缓缓地走到了底下。 闸底下,不少人在洗衣裳,洗净的衣裳就铺在水泥台阶上,热辣辣的太阳晒着。孙侠子按了大队会计的指示,沿了坡道,坡道又成了平道,就进了一片院落。这一片院落大都是土坯起的院墙,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堆,少有几间砖房,窝在里面也显不出来。院子和院子间的道又细又窄,还不直,曲里拐弯,还不如大刘庄的房屋巷道齐整。孙侠子在里面转得头晕,进了两处院子都错了。一处是院子里没老奶奶,只一个老头儿,那就不是;再一处有老奶奶。可听说大刘庄来的,却说她家在大刘庄没亲戚。到第三处,才算对上。这家院子比别家更要逼仄,锅屋占去少半边,剩下的多半边,鸡窝又占去少半边,从院子往屋里望去,黑洞洞的。孙侠子心想,县城人过得也忒不容易了。她停下板车,归置在锅屋外一个角落,尽可能地不碍事。然后,和那老人招呼了声,提着那一军包空瓶就上街去了。 到街上,太阳正晌午,照着水泥街面,街面上一星土也没有。有放午学的孩子走过街,背着书包,脖上系了红领巾。孙侠子望着他们就想:不知道他们的大人是什么样子的?她首先去了百货大楼,是在县城中心,两条大街交界的地方,年前起的二层楼。可孙侠子进了一层,却不知怎么上二层。铺面很大,四圈都有柜台,中间还有一圈,依然很宽敞。女营业员坐在柜台后面,傲慢地抬着脸,孙侠子几乎不敢走近她们。她很拘束地转了一圈,见也有几个人在转,看就是乡里人,却是乡里干部的模样。孙侠子想这一定也是来开三干会的。她转完一圈刚要出门,瞅见墙角旮旯里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再仔细一看,那是一道夹墙,墙缝里是上楼的楼梯。孙侠子弄明白了从哪里上楼,可却没了上楼的兴趣,还是走了出去。 街上更静了,太阳呢,也更暖了。孙侠子穿了这一身,正好。这时,她看见从巷子里走出一头猪,“啰啰”地迈着步,走到街对面。她看着这猪,心想还没她家的喂得好呢!就又自信了一些。她在一家街面的店铺里打了酒,称了两斤糖三刀,看那油亮亮的样子,就又称了半斤,是称给她小兄弟吃的。这样,就把那一块钱破开了。把这钱破开了,她才想到自己要买的是什么。她要买一顶草帽,割麦子时戴,原先她是戴她大的,帽顶特别深,卡在头上,像个温水的温罐子。所以,她今年要买一顶自己的。不过,这时买草帽还太早,她把破开来的零钱理好了收好,离开了这家店铺。 她拿了这些东西,慢慢在街上走。有线广播很响亮地播着歌曲,一条街都能听见,可依然静得很。她一个人走在这县城街上,觉得挺孤单的,又并没看见有趣的事,就想着那些开会的人在干什么?是不是开始开会了?她拐进一条小街,街边有些菜摊,她买了辣皮,买了捆菠菜,又见有卖小曹鱼的,卖鱼的是个猫子,急着回船上去,就卖得便宜,花了四角钱,全要下了,足有二斤的光景。还剩一些钱,留着买酱油醋。这下就齐全了。她这才看见这条小街正通河沿,白亮亮的淮河横在前面。怪不得嗅着有股气味,原来是淮河的水腥气。 这时候,她的两只手也都满了,提了这么些东西,往回赶着,又有一摊子做饭的事等着她,孙侠子就不由得郑重起来。街上又有了孩子,是吃过饭去学校上下午课的,大约是出来早了些,就不急着去,而是在街上追逐打闹,有拦了她路的,她便很着急地绕过去,嘴里埋怨着,人家有事,真是的!走过百货大楼,她也没停留,而是一径地走过去,眼都不回一下,心里嘀咕着:人家有事!她的纳得很结实的布鞋底,快快地擦着水泥的街面。脚跟在硬地上一弹一弹,腰不由得直了起来。她忽然地有了一种城里女人的姿态:匆忙的,快速的,重要和自信的。 快走到分洪闸的时候,她忽然听清高音喇叭里在说什么,原来就是三干会的开会实况,县里的干部在作报告呢!这是从有线广播传送到乡里去的,她家的话匣子里,说的也是这个。这时候,她大已经歇过晌下地了,她娘就在屋里做针线,听着话匣子。这么一想,好像她和她大、她娘隔了有多么远,而她又离家了多么久似的。 闸下洗衣裳的女人都回家去了,只有那些洗出的衣裳和花床单晒在台阶上,已经半干,被风吹起,呼呼地飘着。她顺了坡道走进了那片院落,七拐八绕地又进了大队会计他表舅家的小院。老奶奶坐在当门,在案板上糊鞋靠,身旁一张网床上,睡了她的孙子。孙侠子将买来的东西归置归置,看天还早,不急着做饭,就坐到老奶奶跟前,帮她打糨子,顺布条。老奶奶见有人陪她,很高兴,将家里的事一桩桩告诉孙侠子。于是孙侠子就知道了,她儿子在窑厂做临时工,媳妇有时在船码头打杂,有时在城关饭铺打杂,还有时就在家闲着,街上工作很不好找,年前,有人给儿子在蚌埠找了个拉板车的活,可媳妇却病了,老奶奶也病了,儿子便去不了蚌埠,这事就黄了,要是去了,一天能挣一块钱呢!老奶奶非常遗憾地啧着嘴。她人老了眼睛不顶事,靠子糊得一片厚一片薄,糨子也抹得稠一片稀一片,疙疙瘩瘩的。最后还是孙侠子一个人打糨子,顺布条,再往上糊,老奶奶只是说话和递东西。很快就糊成了一张匀实的靠子。这时,日头已经偏西,该做饭了。 孙侠子合计了一下,决定这样几个下酒菜:烫菠菜、拌辣皮、煮小鱼、腊肉炒鸡蛋。稀的喝面条,干的贴饼子。真是一顿很丰盛的宴席。她合计完了,就动起手来。先要洗鱼、洗菠菜,一看缸里水浅了,便要了扁担、水桶去担水。老奶奶告诉她,机井水就在那边巷口,但不能吃,只能刷碗洗菜,吃的水要到闸下的淮河去担。她一想,干脆把要洗要淘的带到闸下去洗了淘了,再捎一担水来,不两下全了?于是就又拾掇了一个盆,端着,担了一副空桶,去了闸下。一去,果然见有一些女人在那里洗菜淘米。到底是水泥砌的沿,没有泥,水就特别清。孙侠子也学着她们,将水舀在盆里洗,洗过的水,就泼到身后水泥地坪上,地坪上湿了一大片,但都渗了进去。孙侠子这才发现县城里的生活到底有些不同,这些女人手里都拿着菜来洗,可见县城里人是时常吃现炒的菜,而乡里却是腌一大缸咸菜,一年到头吃咸菜。怪不得她大说人家上海城里,每天早上都要炒个小菜。她大一说,她娘就跟上一句:“再喝二两”,刺他一下。 等孙侠子回到老奶奶那里,老奶奶正在烧锅,是早烧了好让给她灶用。屋里又多了个小女孩,刚放学回家,门口放了一小捆树枝,是她一路拾回来的。孙侠子将水倒进缸里,便切腊肉,切辣皮,装上盘子。老奶奶烧了一锅疙瘩汤,点上香油,满锅屋都飘香。趁老奶奶不防,孙侠子摸出一个鸡蛋,在锅沿一磕,鸡蛋黄打了个滚,进去了,说:给我小表弟吃。转身就去和面、擀面。等她把面条细细地切出来,抖搂开,老奶奶那边已经和孙子孙女在喝疙瘩汤了。天黑了,屋里也不开灯,暗中只听稀里呼噜的喝汤声。老奶奶不开灯,孙侠子就不好意思开灯了。好在,锅屋是秫秸搭的,不严密,透进了些天光,还能看见些。她决定烧锅了。这才想起没带火柴,又不愿意向老奶奶要,倒不是说这一根火柴值多大的人情,而是觉着已经借人家灶做饭了,再要这要那的,烦不烦人?她用拨火棒拨拨灶里的热灰,见方才老奶奶烧剩的那团豆稞,还有些火头。她从灶前地上胡噜了几根豆稞,小心地送进去,稀稀地覆上,然后转动着那团豆稞,慢慢地,慢慢地,忽听“砰”的一声,着了。她起身去搬带来的秫秸,抽出一根,撅成几截,架着火,锅转眼就热了。她并不急着添水,而是又接着烧几截秫秸,锅底几乎烧红,她才舀一瓢水下去,只听“嗞”一声,刚下去的水已经沸了的样子,她略略再烧了会儿,放进菠菜,不一会儿就烫熟了。她用烫菠菜的滚水细细地刷了一遍锅,准备开炒了。锅是热的,叫水刷得发干,于是她先用锅铲接住一小滴油,沿着锅沿划了一圈,油滑下去,锅就润了,然后才将那小半瓶油倒进去大半。这边油进了锅,那边她方才打鸡蛋。她将鸡蛋哗哗地打起老高,就像连在筷子上似的,渐渐起了沫,她又腾出手在锅底添了几截秫秸,油大滚了。她斜了碗,一溜圈下了鸡蛋,打松的鸡蛋一着热油,“噗”地起了半锅,再下腊肉,一起翻炒。真过瘾啊!孙侠子什么时候这么痛快地大油热锅地炒过菜?过年时,下材料的菜都是她娘上灶,怕她糟蹋了东西,可她不是炒得很出色!不仅菜炒得出色,时间也扣得准,她这边刚起盆,那边,开会的人就来了,堂屋里坐得满满的。老奶奶终于开了灯,黄黄的一盏,照了人脸也苍黄着。这时,老奶奶的儿子媳妇都还没回来。大队会计自己到街坊家又借了张案板,两张案板拼起来。孙侠子不愿上桌,小李开完会就回家去了,就这样,挤挤挨挨地坐下,还是出不了胳膊的样子。 大家帮了孙侠子上菜、上酒,开喝了。孙侠子这边就开始贴饼子。她将那剩下的一瓶底油全下了锅里,刚够光了光锅,再将糊了面的小曹鱼放下锅煎,煎干了,起了些焦皮,便放下绿葱、白菜、红辣子、大椒、酱油、盐,又添了半瓢水,熬着。她娘总说的一句话,就是:千滚豆腐万滚鱼。贴饼子的面她和得比较稀软,用手掌抹在锅边一圈。这是要些技术的,须抹得匀不说,还要手底下有算计。抹得不牢饼子就掉锅底了,抹得太牢呢,饼子就死了,不好吃。这就关系到和面的技术了。这一次,孙侠子和得正好,不稀不硬,匀匀地抹一圈,然后就在锅下仔细地添火。她把秫秸烧得透透的,想能余下一些来,留给老奶奶家。 等她盛出小鱼,铲下饼子,又贴了第二锅,才见黑影地里走过一个人,脚步拖着,手里提一捆菜,很累的样子。听那人进屋和大家招呼,才知道就是这家的媳妇,大队会计他表妗,这时才下班回家。大家向她让了一回,她则推了一回,便罢了。过了一时,孙侠子见她端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捧了碗喝疙瘩汤。大口大口地,像是很饿,又像是没什么滋味,吃下算了的样子。她男人还没回来。 屋里的酒喝上劲了,猜起拳来。孙侠子忙了这一阵,却不饿,她心里很牵挂老奶奶的儿子,这么晚还不回来,不过他家人好像都觉着很自然,并不着急,县城里的日子大约就是这样。她要等屋里的人喝完酒,再下面条。灶里的火,就用灰埋着,自己走到了院子门口。虽然家家有电灯,可依然很暗。分洪闸忽然离得很近,高高地矗立着,遮着这一片院落。闸上有灯,可因为高,也照不到这里。月亮也没有。她望着黑幢幢的矮屋,心里有些伤感。不过这伤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的,所以还有些甜蜜似的。黑影地里又走来一个人,这回该是老奶奶她儿子了,可却是个女的,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小李。 这时候看见小李,她很高兴,她说小李我以为你今天不回了呢!小李说哪能啊,明天还要出工。两人一同进了院子,屋里的人酒正喝到好处,没留意小李来了,也就没邀她入席。小李对孙侠子说她已经吃过了,就跟孙侠子到锅屋坐着。孙侠子往匾里的面条上抖了一些面,再提溜了几下,怕它们粘了。这时候,孙侠子才觉出身上有些冷,忙出的一身汗,又在风里站了一时,吹凉了。她往灶里添进一些掰碎的秫秸,让火种略旺一点,又往灶下偎了偎。不知什么时候,孙侠子睡着了,这一个瞌睡也不知是一眨眼工夫,还是一大会儿。她醒来时,发现肩膀上扛了个什么,是小李。也睡着了,头倒在她肩上。她侧了脸看看小李,黑影地里看不清她的脸,看清了也白搭,反正是个木头脸。她扛着这张木头脸,心想:她奔来奔去奔命的,就是这地方和这日子啊!她有些怜惜地,一动不动,让她枕了肩膀睡,反正堂屋里还在闹酒呢!这些爷儿们,一喝上就忘了时间。那老奶奶的儿子回来了吗? 陆地上的漂流瓶 他是从银行门前的自动取款机里,得到这张百元钞票的。他一共取一千,从出票口吐出一叠十张钞票,他只约略数了数,就放进了钱包。等到几日以后,他和朋友在饭店里吃饭,付钱99lib.买单时,他忽然发现了这张钞票。他心里很迅速地动了一动,然后将这张钱换了下来,付出另外的一张。付出另外一张的时候,他不由也向上面查看了一下,看有没有像那张钞票一样的情形,然后付了出去。以后,他就将养成这样的查看钞票的习惯。 他留下的这张钞票,在四伟人像这一面,“中国人民银行”字样?底下的一块空白里,有圆珠笔写的几个字:刘渊洁高三(一)班。字很小,但落笔很用力,字体是正正方方,一笔不苟的。算不上好,但端正,能看出写字人的认真作风。他端详着这几个字,想着这张钱曾经经过手的、这位“刘渊洁”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更像是个女生,从名字看是这样;在钱上写字以记录某件事情的做法,也像是个仔细的有心眼的女生;字体呢,只有女生,才会有这样一笔一画书写的耐心和兴趣。从“高三(一)班”的字样看,是个女生大约也不会错。在自己的零用钱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表示是自己的私人财产,这像个半大孩子的做法。她多半不是一个拥有许多零用钱的女生,说不定是她攒了许久零钱,然后才将这些零钱向她的父母换来这一张大钱。这张百元大钞被她收藏与赏玩了不短的时间,后来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用出去的呢?交学费、书费、膳费,或者和同学一起拼钱祝贺某个人的生日?还有种可能,这几个字是“刘渊洁”的老师写上去的。这也可能是个年轻的、工作不久的老师,她收来学生们的钱,为了帮助记忆,就在谁的钞票上写谁的名字。这当然是个天真的做法,却很牢靠。这字样看起来也是,是那种端正的板书的风格。收取费用一定是令这个小老师头痛的工作,特别担心钱数和人头对不上,也许不久前她刚刚出过差错,就想出了这么个多少有些笨拙的法子。后来,钱一总交上去了,再由学校后勤部门购买东西用出去,或者由财务处直接交到银行,打入学校的账户。总之是,进入流通,到了他手里。可是,会不会呢?这个“刘渊洁”其实就是老师本人,“高三(一)班”是她担任班主任的班级。她是收集一笔费用之后,在最上面的一张钞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再交到学校负责部门手中。这笔钱可能是学费、书费、膳费,也可能是为某一个人募集的善款,学生们总是最热心的募捐者。那么,“刘渊洁”就也可能是接受这笔善款的受捐助人,是一个贫困的女生,这字迹就不会是她本人写下的了。 这张钱引起他许多遐想。有许多钱经过他手里花出去,他从来不曾追究它们的来路。可是这张钱上的字样,却使他想到,所有经过他手的钞票,其实都是从各种各样的人手里经过的。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倘若是些零钱,伍拾元的,拾元的,那他或许还能接触到它们的上家,就是把这钱传到他手中的人。一个出租车司机、一个水果摊贩,还是一个饭店老板,找给他的零钱。他至少能晓得这些钱的前一站的经历,它们通过那样一些人的手,再到他的手里。可是,像这样的百元大钞,是最高面额,他只可能从银行里得到,他都无法想象上家是谁。这真是一件神秘的事情,这些钱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到了他手上,他们就像一场接力赛中的接力手似的,一棒传一棒,可是,居然,谁也不知道谁。现在,这个“刘渊洁”在钱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却使事情有了改观。货币的流通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可此时,则呈现出具体的面貌。在这张钱所经过的人手中,有一个人,叫做“刘渊洁”,在某学校的高三(一)班。他渐渐地想到:这个“刘渊洁”,很可能什么也不为,就为了给这张钱留下一个记号。这样想,他便倾向于“刘渊洁”就是写这字的本人,她更可能是个聪明的爱幻想的女生,因为这行为里有一种孩子气的想象力。“刘渊洁”这个人似乎具体了一些。 他将这张钱保留了一段时间,可是上面那几个字,并不能提供更多的线索了。他也无从推断,这张钱从“刘渊洁”手中出发,直至他的手中,这中间还经历了多少人手,有过什么样的阅历。他只知道,这张钱是从银行自动取款机的出票口,到达他手中的。凡最高面值的百元大钞,都只有这一个渠道到达他手中。他又不是个买卖人,倘是个买卖人,百元大钞的来历就可能比较丰富了。而他,所有的钱都来自一张卡,由卡再从银行取款机取出,他甚至连银行职员的面都见不着,这使事情变得更加抽象。他看着这张经过“刘渊洁”手的钱,想着这张钱汇入百元大钞的洪流,从自动取款机的吐钱口吐出,忽觉得这对它是一个粗暴的遭遇。所以,他就有些不舍将它再投入流通的大潮。他已经将钞票上那几个字研究得很透了,他看出那些字是用一支油墨很饱满的圆珠笔用力写下的,笔画周围略有些洇,也可能钞票这种纸就是有些洇的,他不知道,他从来没在钞票上写过字。谁又会在钞票上写字呢?写什么不都是白写,一旦出手便石沉大海,不会有半点回音。他还想,这个“刘渊洁”的父母,可能是个信奉五行之说的老派人,因孩子五行缺水,便给她起了带两个三点水的名字,其中一个“渊”字又是“深水”的意思。并且,她的姓,刘里含了金——“立刀旁”,本就缺水,此处“金”再不生水,更加不平衡了。后面两个字都带了水,方可补上一些。这是他从这名字里琢磨出的一点意思,使得“刘渊洁”这个人稍稍又具体了一些。除此,再没有其他了。“刘渊洁”还是面目模糊。事实上,只有一件事是确定而且生动的,就是钞票上的这个名字,这真是一个活生生的记录。 后来,他在这张钞票上,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就在“刘渊洁高三(一)班”一行字的底下。那里还有挺大一块空白呢!他发现,钞票的纸并不洇,反是不吸水。“刘渊洁”的字所以洇,很可能是因为这张钞票写上字以后,湿过水或者受过潮了。他写下了自己名字,又思忖一下,写下“上海”两个字。这时候,他第一次想到,这个“刘渊洁”很可能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上海以外的任何地方。哪里没有“高三(一)班”呢?这样,“刘渊洁”就变得更加虚缈了。可是这一行字,却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就在眼前。他写上自己名字,以及“上海”两个字。再看一眼这张钞票,觉得了自己的傻气,这算是个什么游戏呢?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他把这张钱用了出去,用它买了一张盗版碟片,在他时常光顾的一家小店里面。小店的前面卖贺卡,后面则卖碟片。那小老板常常去南边进货,他的现钞的流通范围就比较广。他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放弃这个傻气的念头,好像真的指望得到什么回应似的。他把这张大钱付给小老板,得到许多零碎的找头。小老板将他那张钱扔进抽屉里,那里有着许多百元大钞,转眼间,它就消失了踪迹。当他离开小店的时候,心里竟有点怅然,心不在焉的。小老板在后面叫了他几声,他才发现自己忘了拿碟片。他拿了碟片走开了。 现在,他就比较关心这样的百元大钞。每从自动取款机取了钱,他都会一张一张检验一遍,看钞票上有什么记号没有。他看着百元大钞从出钱口一张一张吐出来,或者是一整叠地吐出来,心里就有一种奇异的冲动。心想,有什么奇迹等着呢?当然,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他做了记号的那张钱,就此隐没在茫茫钱海之中。想想也是,这个世界,有多少钱在集散、流通,所经他手的,只是沧海一粟。从概率出发,他大约也只能一生与其中一部分钞票相遇一次。除非真的像他期望的,发生奇迹。尽管有这样清醒的认识,可也不妨碍他怀了些期待去自动取款机拉卡,看了钱从出票口一张张飞出,然后收在手里,一张张检看。许多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钞票,从他手里经过。这些钞票一律散发出一股旧布的浆作味和人体的油汗味,尤其是那些半旧的。它们还都厚起了一些,边缘毛毛地蓬松着,显得很殷实,很有阅历,更像一张钞票。新钞票则比较薄而硬,边缘有些锋利,发散出油墨的气味。因没经过多少手,就没什么人气,也没染上尘埃,似乎还不太像一张钞票,只是一张代表了价值的证什么的。但很快地,它们也会显得丰厚起来的。过于旧的,又薄了下来,是叫太多的手给磨薄的。它们有是有阅历了,但阅历又有些让人生疑,不晓得经过了什么样的生计,什么样的人手,它们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暧昧的气味。 他有时会想,他写上名字的那张钞票到了什么地方?会不会有一天,山不转水转的,又到了那个“刘渊洁”的手中。这样,她就会在她的名字底下,看见他的名字。然后,她也许会再写上些什么,再一次放回到茫无边际的流通领域,任它漂流……可是,这实在太渺茫了。 他还是要一张张地检验百元大钞。每当看见自动取款机里吐出更多的新钞,他便生出不安:又有那么多的新成员加入了流通的大潮,几率就更变得微小了。他有时不由自主地,会伸头去看在他前边的拉卡人,从取款机里拉出的钞票。他还来不及看个明白,人家就将钱一把收走了。心里就有点遗憾,好像那张钞票真的在那里面似的。为了这百元大钞,他还上了当。在地铁口,有一个外地男人,拿了一张百元大钞,向过路人兑零钱,但人们都绕过他而走。事后他再想想,那外地男人委实可疑,地铁里其实就有人专门兑换零钱,好让人在自动售票机里投币,他为什么偏偏要向路人兑换呢?可当时,他看到百元大钞就糊涂了,立刻同意替他兑零钱。那张钱上自然什么字迹也没有,连他自己也并不相信上面会有什么字迹。他很好笑地将这张钱扯了扯,这就发现了不对,是一张假钞。真的钞票是有点“皮”的,就像布,带着些韧劲。这一张,却不是,薄削而且脆,纸质疏松。为了证实这张钞票的真伪,他还去了银行,请职员小姐检验。那小姐拈着这张钞票,最后通牒似的说:要是假的,就收走了噢!然后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意思是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假钞在社会上混,还是混得过去的。他还是让小姐验,小姐把钞票拉直,捏住一头,用力一甩,果然是假的。不由分说,收了进去。他也并不怎么懊恼,还自我解嘲地想,假如连假钞都要来参与流通,流通的量不更要扩大了吗? 由于这样仔细地查看钞票,他渐渐发现,有不少人喜欢在钞票上写字。写的不一定是名字。有一张上是“财务”两个字,有一张是一个日期,还有的列了一个算式,可能是说明一笔钱款的数额是如何得出的,或许是哪个单位出面给职工买的法人股分红了。他对钞票上的字样都怀有兴趣,看着它们,揣摩着它们的来龙去脉,设想着写下它们的是怎么样一些人。看着看着,他从这些字样上好像看出了一种期望,期望什么呢?期望着有人来和他们接头、联络。这就好像是一种暗号。他对这些写下记号的人一无所知,可他们对他,却逐渐有了一种同志样的关系。就好像他们是一些在很早很早的懵懂时期失散了的同宗兄弟们。他们像保持着自己的姓氏一样,保持了一种联络的方式,就是在钞票上写字。他看了这些字样,就会发出会心的微笑,然后将它们再放回去,放回到流通中去。这些有着特别含义的钞票,就继续在流通中随波逐流。 他心里其实一直没有99lib.放弃等待,等待“刘渊洁”的百元大钞回来。他相信,即便不是再一次经过“刘渊洁”手里,而是到了别的“兄弟”那里,它也一定会起到启迪的作用,就像当时启迪了他一样。也许也会在那上面写下代表自己的记号。总之,当这张钞票真的回到他手中时,事情一定会有所变化。当然,这样的可能从理论上是不存在的。不是说吗,人的短短的一生中,只能与某一部分钞票接触一次。但是,他已经养成了习惯,每一张经他手的百元大钞,他都要检看一下。事情是一目了然的,但他并没有多么灰心,那些写有不同记号的钞票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这种行为里的孤寂之感。好像是不止他一个,还有别的干傻事的人在呢!现在,在这些纸币无知无觉的流通中,多少沾了一点人间的凉热。他能稍许感到,这些纸币上的手的触摸。于是,在它们整齐划一的面目上,就有了些不同的表情。也就是这,使他坚持着那个渺茫的信心。 许多钞票经从他手出去了,又有许多钞票到他手里。这个量,说起来也够形成一个循环了,可比较起货币发行的量,以及周转的范围,却只是循环中的一小节。他有时会羡慕大型超市的收银员、银行的职员,抑或出纳员,他们接触钞票的机会有多大啊!他们也许有可能在一生中,两次相遇同一张货币,甚至三次相遇。他们之间,也许有可能互往同一张货币两次以上,就像两个通信者,互通他们的消息。但谁知道呢?可能他们所接触的钞票,还是在那个无望的几率里面,无法突破出去。这真有些哲学的味道了:一个人不能两次涉入同一条河。 终于,有一天,他奋起行动了。他想,他不能老是等,等,等,他总应该做点什么。他在一张百元大钞,四个伟人那一面,“中国人民银行”六个字底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上海”两个字。这是钞票上的一处空白,淡粉色的底,专门留着给人写字似的。“刘渊洁”就是写在这里的,他也跟着写在了这里。应当说,“刘渊洁”是他的领路人。他也选用了一种尖而细的圆珠笔,写成小而端正的字体,看上去,就好像也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一个男生。然后,他便将这张钱用了出去。 就这样,他养成了在钱上写字的癖好。写了他的名字及“上海”这地名的钞票一张一张放入流通的大循环里,转眼间没了踪影。这个流域可真是大啊!他投下了多少写有记号的钞票啊,全都席卷而去,风平浪静。 伴你同行 自从街角有了这片绿地,气氛就变了。 原先,这里是一片棚户,挤在西区的街心里。外表看不出来,走进去,吓一跳,好像是到了旧电影里,刚开埠时,无产无业的闲散劳力集聚的地方。低矮、歪斜的板壁房,碎砖垒的小天井,也能看出历史沿革。主弄的路面,铺了水泥,柴爿门上,钉着铁皮门牌,标着路名、弄名、号码。枝蔓般的支弄虽然多而且曲折,也还是有秩序的,分而注明,一支弄,二支弄,三支弄甲巷、乙巷。岔道的中央,有给水站、集粪站、公厕、烟纸店、公用电话,还有居委会。显见得,已经成熟了一套自治的系统。看起来,他们不怎么入流的,其实,他们倒是这城市的老住户了。这静安寺路还未开到这里,这里只是一片垃圾空场,他们就扎下了。看着市区一点一点向这蔓延过来,又绕过他们,最后包围了他们。他们中间不少人是这里三代以上的居民了,是这城市的老土地。在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他们的口音也有些特别。当然,他们不是苏北人,苏北人的集聚地多是在市北。他们要杂一些,各自带来乡音,久而久之,就演变成另一路的沪语。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字词,他们自可心领神会。他们彼此都相熟得很,不像周围弄堂或者公寓里的藏书网住户,那样淡然处之。他们可是热络得很呢!所以,走进去,除了觉得旧,还觉得热切。尤其是夏天,天气暖和,各家的门都敞开着,穿了睡衣裤的女人,就在巷道里走来走去。饭桌都开出来了,小孩子端了碗,串桌子吃饭,男人的酒也是混着喝。烟纸店的门前,是个中心,店主把电灯开得格外亮,许多小道消息和流言蜚语,就在这里集散传播。 等到新加坡的一个房产商买下了这片地皮,将这里的居民动迁到了郊区,然后推土机推平房屋,人们才忽然发现,这片棚户原来占地有这么大,有多少人在这里生活过啊!这片棚户从街角的口上掏进去,从两边街面房屋的后面,铺陈开来。所以,人们就不会知道,在这个栽了悬铃木,有着罗曼蒂克风的街角里面,这些二层或者三层,底下做商店,上面是住家的街面房子后面,竟然有着漫漫一片人家,几乎把这个街区的心脏掏空了。现在,那里,包括沿街的这一弯房子都夷为平地,就真有些教人吃惊了。由于经济不景气,房地产受挫,这片空地闲置了两年,堆着破烂砖瓦、木板木条、废旧管道,还有随手扔下的垃圾纸屑。起风的时候,一些特别轻和薄的白色透明塑料袋飞扬起来,好像墓地上飘扬的幡旗,带着股凄婉的意思。再后来,市政部门就下令让所有的房产商,都要将暂缓开发的空地改造成绿地,优化城市环境。于是,这里就成了一片绿地。 建筑垃圾清理走了,地全部深翻一遍。在厚积了灰尘油腻,结了饼的坚硬地面底下,竟还是柔软的深棕色的泥土。接着,平地被推成缓缓起伏的丘陵,覆盖了草皮,像高尔夫球场似的。中间铺了几条错综蜿蜒的彩色石子小路,栽种了几样花木,安了木头长椅和石桌石凳。于是,放学的孩子们来踢球了。老人们来散步、打拳、下棋。恋人们也来了,在草地上偎依着。有一个女乞丐,独占了一条长椅,铺上她那条肮脏的线毯,椅子底下塞了她的破家当:一只草篮,一个衣服卷,还有个麦当劳的大号纸杯,里面盛着一些纽扣、线团什么的。绿地的风景并没有因此显得不协调,相反,多了一种风趣,变得生动了。她要是有一天没有在这里,大家会生出疑惑,并且,谁也不会去占她那条长椅。有一个雨天,这里还来过一个外国人,在细雨中读书,想来是一个自然爱好者。汽车经过,车里的人看见,在城市灰蒙蒙的污染的空气里,浮现出一方绿洲。 事情的发生,是在春末夏初的季节。天比较长了,但还不太长。当我下班回家,走在这里,暮色已经降临了,但是那种明亮的暮色。绿地后面的房屋顶上,镶着一道淡金色的边。那多是一些老式楼房,虽说是旧了,可轮廓依然很秀媚。三角形的屋顶,坡面上立着砖砌的壁炉烟囱,在二层的地方,又突出一面披厦,披厦的平顶上是露台。窗户多是高而窄,窗户顶上有雕花,浮出来。在暮色淡薄而柔弱的光中,这些细节其实看不顶清楚。但是,这些丰富的线条却使光的明暗变得微妙起来。在这一排旧楼房中,还突兀着一两幢新楼。谢天谢地,不是火柴盒式的新式公寓楼,面上贴着亮闪闪的墙砖,窗户是一排排连起来,铝合金的窗框,看起来就像现代化工业的车间。这两幢新楼是仿古典的,假洛可可风,半圆形的阳台,罗马门柱,廊窗,带花饰的顶和檐。可是总还是憋不住透出新富的俗丽,这主要体现在那种特别鲜亮而且光洁的新型外墙涂料,它细心地将楼体包裹起来,好像上了一层釉似的。恰恰是这层“釉”暴露出建筑材料的轻、薄、劣质和廉价。可尽管如此,它们也要比新式公寓楼好得多,它们总归是有一些曲线。而且,因为新,鲜艳,它们还跳眼得很,在一圈旧楼中,是个亮点。暮色的光线,在它们的顶上,也反射得比较明亮。这,就是绿地的地平线。 月季花开了。疏朗的枝叶间,这朵,那朵,盛开着花朵。花瓣张得很开,花瓣的边缘有些残破似的,却显得灿烂。绿地上的花多为月季和迎春,迎春此时早已谢了,剩下一蓬蓬的枝条,伏在绿地的边缘和丘陵上。树呢,有几棵棕榈,几棵柳树,一小片竹子在绿地最最边上,绿地竟也有着略显荒凉的角落,那里少有人至。草长得很疯,有几处几乎要过膝,割草机刚推过,下一场小雨,又长长短短地茂盛起来。暮色时分,空气湿润,草地毛茸茸的,起着反光,绿就有了深浅,一层层地滚过去。 这时候,绿地上人比较少,人们多是在吃晚饭,或是吃过了晚饭,在忙着收拾碗碟。要过一时,才出来,到绿地上散步玩耍。女乞丐也没到呢,她的那张长椅上空着,椅腿跟前放着麦当劳的纸杯。不晓得是她自己,还是别人,往里放了一张广告的印刷品。我从我们的写字楼出来,过了红绿灯十字路口,沿了一条蜿蜒的街道向北走去,再过一个三岔路口,就拐进一条两头通的大弄堂。这条弄堂贯通了两条大马路,据说已经有六十年的历史。它有着姜黄的沙粒的墙面,黑瓦的屋顶,高大的门框和窗框漆成深铁锈红。它至少是有十数排房屋,从这头到那头,每一排房屋平均分两边,中间就是主弄,前排房屋和后排房屋之间的横弄,一扇扇黑色的铁栅栏门,连起了山墙。一侧的铁门与邻弄相隔,另一侧则面街,街边上的梧桐树就在铁门外摇曳着它们茂盛的梧桐叶,将树影洒落到弄内来。这条弄堂因为宽大和两头通,实际上已成为一条通道,许多过路人从那里走过,甚至于汽车也从这里走过。这里的居民已经习惯这些过路人侵入他们的领地,他们平静和淡漠地走他们自己的路,做他们自己的事情,就当没我们这些过路人。我从弄堂的这头走到那头,朝西拐个弯,就到了那片绿地。我本可以沿了绿地边上的街道走一条直线,但我总是要从绿地中间穿过,宁可多走一些路,绿地中间,有两条小路相交,分开,又相交,穿过丘陵,热烈的棕榈树林,有一条还通到了凄婉的小竹林。说是“林”,其实至多不过十来棵树,二十几杆竹子,丘陵也只是个小土坡。可它们照样营造了气氛,甚至于还稍稍改变了气候。为了在绿地流连得再久一些,我还会走下彩色石子的路面,在草地上走一段。方才说过了,这个时间,绿地上几乎没有人,天色呢?有一点暗了。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当我将要走出草地,走上街道的水泥路面,偶尔一低头,在我脚边的草地上看见了一个光点。这个光点,就像手电筒的光那么大小,但是比手电筒的光要强得多,散发出橘红的颜色。它停在我的脚边。我转过身抬起头,寻找它的来源。光源收起了。天空很明净,有一些很细小的飞虫旋转着飞行。远处的地平线静静地伫立着,有一些窗口过早地开了灯,在暮色里显得有点昏暗,还有点黯然神伤。我回头过来,光又停在了脚边。光里面的草丛,变了颜色,不再是绿的,而是变成淡金色。我挪动了脚步,它竟也跟着来了,它的脚步是带着些跳跃。我再转过头去,还是什么也没有,暮色倒又暗了一成。绿地上的人多了些,或走或坐,那女乞丐也回来了,打开包裹,在清理她的财产。我又挪了一步,它再跟我一步。我索性不去看它,走出草地,踩上了街面。它也来到街面上,溶溶的一个圆点。我过马路,因为要留心来往的车辆。没有注意它。然后,我就到了马路的对面。马路对面是一圈围墙,围墙一直伸延到街角,再转过去。我就顺了围墙向前走,前边的街角正对着一个开阔的几岔路口,红绿灯交替闪烁,映在柏油路面,有一些交相辉映的效果。都市的夜景将要开幕了。忽然,我又看见了它。它就在围墙上,在我身边。我停下脚步,它也停住了,好像一下子没停稳,晃了晃,再又停住了。我只得走了,它还跟着,直到我转过街角。 这是激光手电的光。这种新型的激光手电,光的射程相当远,倘若没有障碍物,几乎可以一直照射下去。问题是,它究竟来自何处。 从那天以后,它天天跟着我了。好几次,我走着走着,冷不防地一转身,还是没逮住它。它敏捷极了,一下子收了回去,至多在空中留下一线淡薄的弧光。我望着绿地那一排地平线,绰约有致的房屋的轮廓,猜想是哪一个窗口里,有它。因为天气暖和,窗户全打开了,静静地看着我。我与它们隔了绿地,对视了一阵。我再接着走我的路。它又来了,脚前脚后地跟着。我用脚尖去触碰它,它跳开来。我追它,它就在草地上转着圈。一旦我反转身来,面对光源的方向,它就一下子隐去。回过身来,又来了。我追不上它,只得停下来,继续往前走。它也老实下来,继续跟着我,一跃一跃的。走过草地,走上街面,再过马路。现在,即便在车辆疾驶的马路中心,我也能注意到它了。它灵活地在车辆间穿行着,有时候,还会停在某一辆汽车的反光镜上,驶出一段路,再又回来。还有一次,它停在一个女孩子高高束起的马尾辫上,看起来,它还挺花心的。随了小女孩子一颠一颠的脚步,颠一段,再回来。它已经认我了。 它确实认我了。有时我晚了半个钟点,走到绿地,人已经比较多了。而且,天长了一些,到绿地来的人也更多了。有些不是住在附近,而是住得更远的人,也都往绿地上来乘凉、散步、玩耍、谈情说爱。这时候,简直有点拥挤了。可是它,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我,停在我的脚边。当然,它会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去流连一下,可最后还是回到我这里。我不再费心去寻找它的源头,找也没有。那么,索性让它安心,我有意背着绿地后面的房屋,不回头,由它去。它就有些放纵了。我不去触碰它,它反来触碰我。开始,它小心向我靠拢,靠拢,再靠拢,接着,就触到了我的脚。一经触到,立即跳了开去。然后,它就连着来了,碰一下左脚,再绕过去,碰一下右脚。碰一下右脚,再碰一下左脚。它反反复复地玩着这一套把戏,也不嫌单调。我只当看不见,它..t>才渐渐地停下来。它停了一会儿,又向我靠拢过来。当它又一次触到我的脚,却没有跳开,而是沿了脚踝上来,停在我的裙摆上。随着我走路,还有风吹,裙摆一摇一荡,一摇一荡,它就乘在上面,荡着秋千。我呢,就将手掌摊开来,贴了裙子,轻轻地一舀,它就到了我的手心。红红的,亮亮的,圆圆的一点。我用手小心地托着它,走过马路,沿了马路的围墙走,走。这一段路,它一直停在我的手心,一动不动。直走到街角,一拐弯,它跳开了,回家去了。 这段日子,天天这99lib?样,我一旦走到草地的中间,它就来了。一直送我走到对面街角,拐弯,跳开,两下里分手,各自回家。下雨了,它就停在我的伞上。我的伞顶上就有那么团团的一点光。雨小了,我收起伞,它滑下来,滑到脚边的湿淋淋的草地上。在雨里,它更亮了些,而草丝呢,越发的绿。四下里都是细密的雨丝,在不顶暗的天光里,像一些闪烁的绒毛。地平线上的房屋,被湿润的空气洗刷得明亮起来,比好天的时候更加显眼,轮廓清晰。天空在一种灰蓝的基调中,依次派生出一系列从属的颜色,渐渐向一种高贵的蟹青色接近,绚丽地铺陈开来。风在上面划下了透明的流线型的长线条。这一回,绿地上真的很少人了,只有我,还有几个匆匆的走过的路人。那个自然爱好者也不在。这里就全是我们的天地了。它离我稍远了些,在草地上走着狐步舞的步子,划过来,划过去。凡它走过的地方,细细的草丝,便翻卷过来,又复过去。月季花谢了,花瓣撒了一地,新的花蕾还没成熟。可是有一种无名的小白花却开着,当它无意间掠过,它们也挣一下地一摇。棕榈可是绿极了,叶子肥大,棕色的树干挺立,在丘陵顶上,散布着热带风情。我们走了上去,穿行过来。天色比平时暗得早了,而路灯也亮得早了,绿地角上的小竹林,很幽密。它比往常明亮得多,就像一盏小灯笼,在雨里跳跃着。我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它依然敏捷地收回了。只是,空气中的湿气将它的余光留住的时间略长了一些,雨丝中,一线弧光缓缓,缓缓地收拢,消失。后面,绿地边缘的楼房,全亮着灯,照耀着空无一人的绿地。 可是,它渐渐地微弱了。夏日来临,天越来越长,我走到绿地的时候,太阳方才走到地平线,也就是那排房屋顶上。在明亮的天光里,它的光,几乎消失了。可它还是来到我的脚边,停在草地上,随我走过去,走上水泥街面。在灰白色的水泥街面上,它越发难发现了。在马路那边的围墙上,它也苍白得和白石灰墙面一样的颜色。到拐弯处,我走过来,它跳回去,那一跳,也软弱了。它显然是怕我找不到它,就更紧地跟着我,就停在我的脚背上。我也怕丢了它,小心地移动脚步。有一回,它援着我的裙边上来,又停到了裙摆上。我像过去那样,摊开手掌,贴了裙摆下去,舀起它,它在我的手心里,即刻就要融化了,是那样浅淡的一点光。我托着它走,走,忽然间,围墙里新起的高楼,那玻璃幕墙将最后一点阳光反射过来。刷地一下,击中了我的手心。它不见了。它已经微弱到了这样的程度,可它还是来。为了让我看见,就停在我的脚尖,或者甩动的手指尖上。天是那么长,六点钟的日光,还像是在午后,而不是傍晚。太阳悬在楼房的上空,光芒相当锐利。绿地上的草被太阳晒得有点黄了,月季花倒又开了一茬。有几次,我没有找见它,直到我走下草地,脚在月季花枝叶的影里,方才看见,它微弱地停在那里。我的手再托不起它了,它还没到我手心,就已经融化了。终于有一天,它无影无踪。太阳老高地几乎是悬在中央,围墙里高楼封顶,玻璃幕墙锐利地反射着阳光,光芒四射。过往的汽车,光洁的车身也反射着阳光,光就变成一种流速的形态。绿地温柔地起伏着,丘陵托起棕榈,又伏下去,延至荒凉的竹林一角。迎春花的枝条一蓬蓬地垂在绿地的边缘,月季的有节的枝子上,缀着花朵。花朵底下,藏着些昆虫。不是蟋蟀、蝈蝈、金蛉子那类著名的,而是无名的,没有来历和氏族的小虫子,它们有着化身术。 民工刘建华 第一次看见刘建华,我就注意到他那双眼睛,特别的亮,烁烁地看着你,看到你先转开眼睛,他才转开。这样的眼神,使得他原本清秀的长相,变得尖刻起来。 刘建华是我们的第二个木工,第一个木工是我们的监工老黄找来的,又叫老黄炒了。可老黄一时又找不到新的木工,于是,我们便找来了刘建华。我们将刘建华带到老黄跟前,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监工,老黄将要做的木工活一一报给他,然后让他报价。刘建华一开口报出个天价,老黄一挥手:不可能!杀下去一半。照规矩,刘建华再报一个居中的价位,这就叫讨价还价嘛。可小刘不,他依然是报原价,老黄也跟着坚持半价。我们只得出面调停,居中。刘建华一挥手,少一分不行!最后,我们商量,还是依了刘建华。一是我们急着搬家,二也是向我们介绍刘建华的朋友大力推荐,再三说这是个好木工。这样一来,等于是老黄向他让了一步。可刘建华并没有因此满足。接下来,老黄向他交代如何如何做时,每一项,他都要反着来,或者,提出难题,样样事情要对着来。我们的装修工程就在这样敌对的气氛底下拉开了帷幕。 后来,我们才明白,其实,刘建华和老黄没有仇,刘建华和我们也没有仇,只是一上来这关系就错了。刘建华和老黄,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却将刘建华置于老黄的领导之下,别人也许行,刘建华却不行。这使他一直忿忿然的,好像不是来做工,而是来报仇。每一样材料,他都要求最好的,倘若说:我们不讲究,他便说:要有问题我不负责。老黄先前买下又运来的地板,他却要退货,一旦表示退不掉,他就说:后果你们自己承担。听他说起来,这些材料都是天>上难有。但要托他去采买,他则说:钱我不过手的,因为说不清楚。最后,他终于同意陪我们一同去买。走在建材市场,一排排的木料店面,他视若粪土,头都不回一下,只是疾步穿行其间。忽然,他陡地停下,伸手往木料上一放,问老板:怎么说?那老板是个福建人,矮,瘦,高额,隆鼻,眼睛在眼窝里发光。这一回,就有些刀兵相接的意思了。谈价格还不算困难,刘建华并不想替我们省钱,反是想让我们出血,问题主要纠缠在送不送货这一点上。因我们是在高层,电梯里装不进长料和板子,要靠人搬上楼。这两人言语都不多,各自的乡音都有些斩钉截铁的意思。忘记说了,刘建华是江苏海门人,与上海话略有些接近,所以,他言语中就不时要露几个上海单词,显示出一种地域优势。他们主要是以气势较量,福建人最终敌不过刘建华,败下阵来,同意由他送木料上楼。后来有过几次,我们自己去和福建人交道,都没谈成,倘要送上楼,料的价必定要上去一格,我们只得考虑换一家店。回去和刘建华商量,刘建华却不许换,说上回已经讲好他包送,现在为什么不送?我们再返回去和福建人商量,自然商量不通。这样往返几次,刘建华才亲自出马。不知他有什么办法,他就能让福建人再送上楼! 这样地受刘建华折磨,真的不想再继续了,炒了他!这是我们手到棋胜的一着。老黄也三天两头在我们面前撺掇,还暗示刘建华要不走,他走。他,一个几十年工龄的上海老师傅,辞职出来做装潢,做成多少单工程,却要受一个民工的气。他一再说:小赤佬,料忒坏!可是,刘建华吃不吃这一套呢?他一直作出这样的姿态:谈得拢谈,谈不拢不谈。再有,看见刘建华干活的样子,不由得,你又被他感染了。 首先,他们的工具特别齐整。电锯,擦拭得锃亮,打枪钉的气泵有些漏气,刘建华立刻让买一部崭新的换下,锤、刨、锉、凿,均是称手牢实,干起活来当当地响。其次,是刘建华的技术。连成见极深的老黄,都不得不承认:小赤佬基本功是好的,料忒坏!“料”是指人的品质。逢到刘建华脾气好的时候,他会对我们说:我给你们打张八仙桌,不用一根钉,全用榫,要不要?第三,也是藏书网最打动我们的一点,他们干活的气氛,称得上热火朝天。在一片锯刨声中,还响着乐声。那是一架小小的单放机,立在木屑堆里,放着憨直又带些委婉的淮剧唱腔。逢到副歌式的段落,刘建华和他的兄弟们便大声应和:哦唷喂,嗬嚯哉,伊兹唷嚯哉!他们穿着旧衣服,额头上冒着汗气,眼睛里放光,使你感受到劳动的快乐和骄傲。 他们能做也能吃。中午一顿,比较马虎,有时就吃菜泡饭。大约是前一日剩的肉片、香肠、烧鸡块、百叶丝、花生米、青菜,一股脑烩成一锅,暗绿色的糊糊。看是不大好看,可是却香!往大海碗里一盛,呼啦啦地下了肚。晚上一顿就要认真对待了。要买些熟食,喝些酒,荤素搭配。有一日,我们晚上过去,看见刘建华正在电炒锅里煎一条一尺长的花鲢。锅比鱼小,可他周转腾挪十分灵活,一条鱼煎得面面俱到,黄灿灿的,然后放进一把葱姜蒜,喷香扑鼻。隔三五日,还要上隔壁澡堂里泡澡。那是他们进来的头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大约十点来钟的样子,刘建华忽然打来电话,问附近哪里有澡堂,于是赶紧翻黄页,找到这个最近处的,报给他们。当时便觉得刘建华与一般民工不同,他们不那么受罪。 刘建华到上海打工已经有十年。如今,在龙华租了一间房,老婆也来了,在一间商厦做清洁工。他老婆小潘我们也见过,长得很俊俏。见她时,就穿了商厦发给的夹克式的蓝色工作服,长发在颈后束一把马尾。这样的朴素反使她显得自信,有了一种坦然的风度。倒是耳垂上一对成色很足,分量也很重的金耳环,流露出一些乡气。她也有刘建华那样沉着的眼神,与你说话时,也对直了看着你的眼睛。问她劳动和收入的情形,她一一告诉,最后说,比下岗工人强些,显得对这城市很了解的样子。这对夫妻挺般配的,在乡下,大约都可算上人尖了。听她说,乡下已经盖起了楼,bbr>三层,上上下下的家什,全是自己打,不用一根钉,全用榫。问起他们最初是如何来到上海,便牵出舅舅、叔公、伯父,一串亲戚。总之是一带二、二带三地带了出来。现在,又轮到刘建华带人了。他的兄弟、小舅子、表侄,都跟着他在做。 活做到一半的时分,旧历年也到了。起初,刘建华是说旧历年不回家的。从这点看,其实他也是看重我们这单活的。因为,大多数人不像我们这么急,不愿意让春节切断了装修,总是或者春节前做完,或者春节后开工。所以,民工在年底一般特不容易找到工程,开年之后呢,也不容易立刻找到。刘建华却及时地抓住了我们这项跨年度工程。临到小年夜,他才通告我们他要回家。我们说,当初不是说好的,不回家过年吗?他便微笑着反诘:过年能不回家吗?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们笑,虽然是带着狡黠,可我们心里还是软了。想想也是,他怎么能不回家呢?年初出来,一年没有见老人,也没有见孩子,一年里不就这么一个团圆日吗?再想,不让他回,他就不回了吗?车票早二十天就订好了,倘是别人大约还可以试试,可这是谁?是刘建华!没有一件事,我们是较得过他的。不过,他说他过了初十,立马回来。我们自然也不敢全信了。 他是小年夜晚上走的,他的妻子、兄弟,等等,都先他走了,只剩他一个。说是龙华那边还有他一个舅舅,舅甥俩搭伴走。他洗了澡,换了衣服,一件深蓝和墨绿镶拼的滑雪衫,背一个大红色旅行包,走了。人去楼空的房间里,木屑都扫净了,机器擦得锃亮,锅碗瓢勺也归置整齐。壁上的架子都打齐了,散发着松木的清香。长条地板解开包装,摊开放着收干,上面撂了几件他们干活穿的旧衣服。一切有条不紊,没有一点邋遢相。心里不由感慨:倘若不提及刘建华这样的雇主关系,又弄得有些僵,那么,刘建华这样的劳动者,其实正是我们喜欢和欣赏的:勤劳,智慧,自尊,上进。可是,现在,我们不可能客观地看问题了。 正月初十这天,我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去了新房子。打开门,看见摊开着的白木长条地板上,搁着刘建华的大红旅行包,人不在,想必是去泡澡了。以后的几天里,人陆续回来,新房子里又响起锯刨声,还有放音机里淮剧唱腔,以及他们兴高采烈的应和:哦唷喂,嗬嚯哉,咿兹唷嚯哉! 基本上在约定的期限内完了工,结清工钱。此时,刘建华已经寻好了下一单生意,早几天就往那里派出一两个小工,机器也搬过去了。 大约是一年以后,我们才发现刘建华给我们留下的一个纪念。他将热水器百叶箱的门框打小了一圈,使得我们无法将热水器的铁罩拆下来,清除里边的煤烟,以示对我们的教训。 舞伴 我们女友四个,却占了三种婚姻状况,一个结婚,一个离婚,两个单身未嫁。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好,逛街,吃饭,购物,互相介绍男友,当然,那结婚的一个除外。不过,我们介绍来,介绍去,从来没有成功一对。每一次,那被介绍的男士来到我们中间,都难免心中打憷。我相信,他们从来没有弄清过,介绍认识的究竟是哪一个。我们这样挤成一堆,虎视眈眈的,看得他头也不敢抬。但是,切莫就这样以为我们没有感情生活了,不对,我们有,还很复杂。我们的感情生活,几乎全是以婚外情为内容,其中有一个例外,两人都是未婚,可对方同时还有另一个女友,于是形成竞争的态势,甚至比婚外恋还令人焦虑,因婚外恋是彻底没了希望的。 在这种复杂的感情局面中,我们互相帮忙。对于那个有婚姻的,我们是保护她的隐私,不被她丈夫知道。我们这些没良心的,其实都很得她丈夫好处,家里保险丝坏了,买个重东西,钥匙放在房间里,房门却关上了,都是他来解决。家里没个男人到底不方便嘛!可逢到这样的事,真是对不起,我们只能选择放弃他了,因为我们是他妻子的朋友呀!而且,我们也明白,她那事成不了,只不过撒撒野。人生苦短,身在其中,又漫长得可怕,实在枯乏,暂时溜个号,再回到婚姻里去,最终,还是要安全。可当换了角色,转到我们这一头是未婚的一方,观念却变了。我们变得严肃和认真。我们坚持爱情的绝对性和唯一性,决不允那婚外的一方撤退回家。我们甚至策划给对方的妻子写信揭发,逼他破釜沉舟。到了处在竞争中的那一位,我们且成了骑墙派,有说爱情是至高无上的,眼里掺不得沙子,不可苟且;有说爱情是过眼烟云,一时的欢欣。但这两种对这一位都有用,前者放在形势乐观时候用,后者则在低潮时上阵。其实,所有这些,不过是充斥了我们的谈资,并没有任何实际作用,事情总是沿了本该发生的方向发生。婚外情总是害多利少,充当第三者最后也是自己伤得比别人重,二对一呢!局势并不在于竞争,而是对方本来就下不了决心。可我们的友情,却仗了这些空谈,越增越进。方才说的,逛街,吃饭,购物,都是在这些清谈的基础上进行,清谈是我们在一起的主打节目。 当然,我们都是知识女性,多是在出版、媒体、社会科学院一类机构工作。这些职业也是与清谈有关的,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从清谈到清谈。 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真的挺好,干什么都不多不少,平衡,对称,和谐。只有一桩事情不大行,那就是跳舞。逢到舞会,我们的问题就来了,那就是缺舞伴。我们所参加的舞会,往往是年节时,单位里包的场,每人发一些票,带着亲朋好友同往。平时的同事,此时都在照应带来的人,都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扎在一堆,气氛就比较保守。要想在自己人以外再找到舞伴,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就必须自备舞伴。我们这一伙,只那一个有婚姻的,那位丈夫虽然跳得不好,只会走步,可他已经应付不过来了。再说,老和一个人跳也实在单调,这个人还是朋友的丈夫,就更无味了。所以,我们还常常不带他来。那一个第三者,根本说服不了对方来到舞会这样的公共场合。还有一个,那男友是单身,倒是愿意来,却又要带着另一个女友同来,自然就不能找他了。当然,我们也不是缺男朋友缺到这种地步的,可到了节假,尤其是年末,各单位都在举行舞会,人就分流了。有一些比较受欢迎的男舞伴,一晚上从这个舞会奔到那个舞会,赶几个场子。也可能是男性不如女性热衷跳舞吧,任何舞会上,都是女多男少。寂寂坐在冷板凳上的,必是女性无疑。 其实,我们满可以不来参加舞会的,干什么不好呢?偏要来跳舞。舞曲响起来,一对一对走上场,挤挤攘攘地来往,坐都坐不住,可就必须坐着,没有人来与我们跳舞。这种寂寥是非常现实的,无法回避。可我们却心甘情愿地,在那里坐着。暗乎乎的灯光下,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谁也帮不上谁。我们一律脸朝外,望着舞场上旋转的舞搭子,等待这一曲终了,然后下一曲开头。终了与开头当中一个小小的幕间,也许会有什么不期然的事情发生。比如说,来了一个熟人,或者并不是熟人,只不过挺自来熟的人,主动过来,邀请我们跳舞。我们身子都坐僵了,很指望能活动活动手脚呢!有时候,为了消除我们的寂寥,我们就大声说话,让人家以为我们是很快活的一伙,不是没人与我们跳舞,而是根本不想跳。我们到这里来,本不是为了跳舞。可是舞曲很快压倒了我们的说笑声,我们谁也听不见谁在说什么,只是兀自动着嘴,看起来特别的夸张。等到最末一曲《一路平安》奏起,桌上的蜡烛一支一支吹灭,起身下了舞池,只剩我们这一桌上的一支蜡烛,真可称得上形影相吊。最后,场灯亮了,人们的脸,流露着倦意,倦意里面是心满意足。而我们,浑身的精力还很饱满,心里却空空荡荡。 我们私底下都在留意着舞伴,看有没有可能陪我们跳舞。我们曾经动过一个男士的脑筋。他已年过花甲,但依然风度翩翩。腰板很直,西服的后身沿了肩胛骨下去,勾出紧长的身腰。是那种人称“老克腊”的老派男人。他跳起舞来,轻轻地揽着女舞伴的腰,另一只手送出去,送不太远,正好,两人之间有一个和谐又礼貌的距离。不像有些人,将你的手当一把剑似的直伸出去,指向上方;又有些人,则将你死死拽着,好像你不是舞伴,而是救命稻草。他的指示很含蓄,又很明确,你由不得就舞起来了,我们是在某一个联谊晚会上遇见他,他是那个晚会的主持人。略略透露一下他的身份,他是一名稍稍过了时的电影明星,说是明星,其实也仅仅是演过一些配角,但我们能有什么机会遇上更加璀璨的明星呢?这场晚会是间唱间演间跳舞,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眼睛一扫,便知道谁有舞伴,而谁落单。他像主人一样,不想让任何一个宾客扫兴。于是,他就来与我们跳舞。我们每一个人都轮到一次。他真像一个王子啊!可惜已经老了,但只有他这样的年纪,又是受过旧式的教养,才会懂得照料女性,让女性在舞会上不寂寥。我们向他要了电话号码,下一次舞会便主动去邀他。电话号码是真的,显见得他并没有搪塞我们,可不巧,那晚他恰好有事,非常的抱歉。他的抱歉也是真的,我们听得出来。所以,虽然事情不成,我们也不觉着难堪。老派男人就是这样,熨帖。然而,我们其中的一人,有一次在另一个场合遇见他,在一个新电影的开幕式上,她与他招呼,他也回应,但却是将她当成了另?99lib.一个人。显然,他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像他这样,久经舞场的人,和多少舞伴跳过舞啊! 这一年,又到了临近春节,各单位大兴舞会的时节,我们共同去参加一个舞会。这个舞会租用的场地是在西区一个公园内。晚上,又是冬天,七时许就已黑了天。游客们早已清出公园,黑漆漆的树丛里,亮着寥寥几盏路灯。走在树影幢幢的甬道上,心中很是凄凉。这一个夜晚,不知是什么在等待我们。舞厅是在公园的深处,一个犄角里,门前的灯光略稠密了些,还用彩灯装饰了一个葡萄架,闪闪烁烁。可公园的上方是偌大的一片暗夜,这点灯光也顶不了什么事。我们四个是分头来到这里,检了票,进去。乐队已经到了,坐在正前方的舞台上调音。光滑的打蜡地板上,倒映着几片模糊的影。有几张桌子来了客人,在说话,声音在屋顶下激起一点回声。屋顶下悬着几架灯和彩球,此时都歇着。又有人在试麦克风,喂了几声,声音充满整座舞厅,旋即又消失。我们的人慢慢地来了,一个,两个,三个,第四个人也来了,不期然地,她带来一个舞伴。这是她从公园门口拾来的。她进公园时,那人正徘徊在门口,不晓得去哪里打发这个晚上。只见络绎有人在这时候进公园,便生好奇,问那里边有什么,是看戏呢,还是看录像?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多少带了些倨傲地,走进公园。可她,正好有一张余票,就给了他。他很上路地要付她钱,她当然不要,说是赠票,那人便随她走进了舞场。直到此时,他还是没明白,来这里是干什么。 他随了她坐在我们的桌子边,只顾着四下打量,眼睛不够用似的。事情突如其来,他还回不过神。看上去,他要比我们都年轻一些,大约三十岁光景。穿一件花渍斑斑、目下流行的牛仔服,中等身材,瘦,面色略有些憔悴。他显然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人,他也意识到了,所以就很拘谨。双手合掌插在并拢的膝间,不说话,只是看。我们差不多将他忘了,随他坐着,说着我们自己的话。此时,舞曲还未响起,人却基本都到了,都在说话和笑,气氛变得喧闹。乐队试奏了几次,又停歇,似乎没协调好,或者某件乐器音不准。然后,场中央那个彩球转动了,五颜六色的光在场子里扫着,人都有些眩晕。乐曲响起来了,沙球嚓啷啷的,有人上了场,滑着舞步。现在,也该轮到我们了。 他跟我们跳舞,非常的拘谨,不是踩了脚,就是撞了别人。可是,他挺能跳,所有的舞步他都能走,还不时来上些小花头,出其不意地将我们推过去,拉过来。活动的范围又相当大,从这一个角斜线穿到那一个角。于是,到处都是我们磕磕碰碰的身影。他跳得相当认真,又因为紧张,当与他身体比较接近的时候,就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从这点看,他又是不大会跳的,他将跳舞当作一桩劳力活,而不是娱乐。他很快就跳出汗来,脱去那件油渍麻花的牛仔上衣,里面是高领的粗毛线衣,样子似乎好了些,脸色也润泽了。他看上去略微放松了,渐渐有了笑容,这件劳力活依然是给他乐趣的。 现在,我们不再闲着了,依次跟了他跳。跳一会,歇一会。我们这张桌子上,不时起了一个,坐下一个,不像以往那样沉寂。其实,我们也并不需要不停地跳,我们又不是舞蹈家。大多数时间,我们还是更热衷谈话。只是我们不想显得太没有变化,太枯乏了,偶尔地,下去跳一支舞曲,桌边的人有一点周转,就行。有了他,就好了,至少,我们不再感到难堪,人家都在跳,而我们尽是坐。跟了舞曲活动一时,尽管是在这样笨拙和鲁勇的推拉之下,也是叫人兴奋的。他很尽职,一支曲子也不落下。有一时,我们四个人想一起说个事,让他歇一轮再跳,他却停不下来,脚下踩着拍点,竟向另一张桌子走去。有一阵我们没注意他,只顾说自己的,无意一回头,见他和一个陌生的舞伴一起舞着。是?99lib?一支快三步,他就拉着她不歇气地转圈,转圈,直转到晕头转向,还在转,终于转到另一对舞伴身上,两对人四散开来,才完事。 这时,我们方才觉出他的有趣,猜想他大约从事什么职业,已婚或者未婚。等到舞场休息,他坐回到我们身边,这一点,他很明理的,晓得他是我们带来,是与我们一起的。他终于坐定下来,喘息着,脸上满是微笑。这时他对周遭环境已经熟悉,便不再东张西望,眼睛沉定下来。我们问了他方才那些问题,他说他是开出租车的,不是大公司,只不过与一个朋友合开一辆桑车,日夜对倒了开,还没结婚。然后,他多少显得有些急煎煎地问我们:阿姐!他这么称呼我们,阿姐,这舞会到底是什么地方举办的?你们又是做什么的?我们就逗他:你猜呢?他的眼睛从我们几个的身上看过来,看过去,说:老师。紧接又加一句:大学里的老师。我们就笑,他也笑。乐曲又响了,他站起来,伸手向我们中间的一个:阿姐,跳舞! 他彻底放松下来,舞步也略轻盈些,他甚至能腾出空来,边跳舞边说话。他也问我们中的一个有没有结婚,但他的问法很奇怪,他是问:你的先生比你大许多吧?这问法多少流露出他对我们的一种猜测,他大约猜我们是一些被圈养着的“金丝雀”。是呀,在我们这样的年龄,能够结伴出来共度良宵的女人,会是些什么人呢?也因此可见,他与我们这些人的生活,相隔有多遥远。虽然相隔遥远,可他并不是完全看不懂,有一次,他颇有些激动地对我们中间的一个说了一句:阿姐,你们的气质很好!这句评语使我们都受了感动,因是出于如此不同生活的一个人的口中,它显得十分的真挚。 舞场又一次休息,他到其他桌子边梭行一遍,又回到我们桌上。这一回,他开始猜我们的年龄。我们告诉他一?个数字,他不信。我们让他说,他又不敢说,怕差得太远。闹了一阵,他就不肯喊我们阿姐了,怕吃亏。他与我们厮混熟了,就略有些放肆,要我们喊他阿哥,还摸出香烟请我们吸。我们不吸,他就说:阿哥的烟吸不得啊!又起身去额外地买来饮料,请客我们吃。这一次舞曲响起来时,他没忙着邀请我们跳舞,而是忙着将一听听易拉罐拉开了,推在我们跟前。等我们被推让不过,只得喝了,他才放下心来,带我们其中的一个下舞池了。 场上的气氛很欢腾,旋转的五色灯光下满是人头攒动,都看不见脚,不晓得脚下是什么舞步。只觉着灯光在摇,人头在摇,不是剧烈的摇,而是行板的节奏。于是,座上的人也跟着摇。时间就这么摇过去了,不知不觉的,舞会又到了终曲之时。 他对我们中的一个说:倘若在马路上,我喊你们,会不会理睬?我们中的一个觉出他有些黏缠,装听不见,没有回答。他又问:我要是在车里,伸出头去,喊一声阿姐——此时,他恢复了阿姐的称呼,阿姐,你能认出来吗?这一个见缠不过,便肯定地说:能!明知道是一句应付,他却也笑开了,说:真的?不要到时候说,谁啊,有没有毛病!终于,一曲终了,结束了他的缠绵。人们从舞场散开,碰碰撞撞,挤挤挨挨,向自己的座位走去,穿外套,拿包,告辞,约再见。乐声停了,取之而起一片嘈杂声。他好不容易挤到我们这里,我们已经离开原地了。他急急地对我们中的另一个说:阿姐,你们什么时候再开舞会?是不是还在这里?我们谁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趁着乱和吵,含糊答应了几声,拥出舞厅,走入黑沉沉的公园。这一大帮子舞客的喧哗,立即被夜晚公园的静寂吞没了,转眼间星散。 我们从此再没看见过这位舞伴,我们在舞会上照例坐冷板凳,一坐就是一晚。我们总是期待着舞会上发生戏剧,可这样一个人来扮演我们戏剧里的角色,又不太行。局面就是这样。 一家之主 我走下小码头,登上船,坐稳了,老大发动马达。船一离岸,新加坡就像一个剥开的石榴,绽出璀璨的灯光。船溯新加坡河向上游行去,岸上的灯,以各种几何体形状,嵌在热带的植物丛里。这些茂密的植物在夜幕前尤显得稠密黑浓,无比幽深,于是,越发衬托出灯光的亮丽,当船从桥下过去,桥上的灯就缀在头顶,开出花来。河岸上,布了沙滩椅,坐着外国人,白种人尤多,穿着热带风情的花布短裤和T恤,坐姿也很随便,就像在自己的家里。桌上点了蜡烛,在不夜的新加坡,谈不上是亮,只是一点一点的活动的斑。有乐声和歌声从耳边吹过,马来族的琴瑟鼓点,在这华丽的夜晚里,增添了旖旎的土风。新加坡的夜晚,真是美啊!这热带的肥水充溢的土壤,一年四季光照不歇,植物永无疲倦地生长,盛开,硬是被混凝土、钢铁、玻璃、化合预制件,规范出一种固定的形状,由电力做能源,发出光来。这光就特别有物质感,特别的丰饶,汁和瓤都饱满。你真不知道新加坡河原先的样子,那河滩的泥和水,还有趴在上头的平房,太阳一当头,满目疮痍。其实,这变迁不过发生在一百年间,可是,身在其中,就不知觉。再说了,有多少人对历史是有知觉的?人在历史跟前,就像盲目的虫蚁,碌碌穿行而过。倘有机会让他们回眸,保准惊呆了眼,想不起是怎么来到这一全然不同的地场。或者还应该反过来说,历史是盲目地一味地行进,偶一回顾,看见附在它身上的这些短命的蜉蝣竟变成这种形貌,一准也要惊呆了眼。 新加坡河畔的人啊,有多少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又散布在多少个异乡?白得耀眼的白种人,衬着黑黢黢的热带植物,黑黢黢的热带植物,衬着几何流线型的、镶了灯的蕾丝的建筑物,再加上幽微的烛光,土著人的音乐,美不美?你说新加坡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盛着些什么?岸上的沃土繁殖着灯光,河里的肥水繁殖的是灯光的倒影。船是木头的船帮、船板,老大亦是闽南人的脸相,凹眼高颧,紧腮瘦颊,肤色黯黑,闽南话里夹着英语、马来语、泰米尔语,还有华语普通话。但却是缄默的,立在船尾,手扶着舵,像一座黑塔。波光映在身上和脸上,塔就变成了铜质的雕像。他对历史有多少感受?他简直就像从古代走过来的活化石。他至少是个见证吧!他封存着那许多语言的碎片,好比封存着历史的碎片。有一阵子,灯光特别热烈,几乎要发出声响,泼洒下来,披了一身。眼睛里全是光斑,急骤地跳跃,那已经是光的余烬了。船从石榴的芯子里穿行过去,石榴子晶莹剔透。南太平洋湿润的空气,将什么都加重加浓了颜色,达到饱和度,加倍绚烂。 这一个亮壳子,镶在太平洋与印度洋之间,要从飞机上看,就不可思议,好像天外飞来的飞来峰。其实,在那里边,有着多少年的变迁,都是虫蚁和蜉蝣般的生命操纵的历史,掘啊掘的,终于在蛮荒中开垦出巴掌大的一块。这是如工蚁和工蜂般的智慧灵巧,对生存的理解和对危险的敏感,还有对美观的要求,筑成了精致的巢穴。外面的生物,如何晓得这里面包含的劳动。这劳动甚至改变了劳动者的外形与功能,然后再自行组织与分工,紧紧地锲合成一个坚固的块垒。这又要引用蜂蚁的例子,在它们细小的身躯里,竟有着如此强大的理性,就只能归于“灵”。有了“灵”的一说,便可解释那些盲目的能量,最终抵至合理。听说过“蛊”的传闻吗?南太平洋上的女子,就是用蛊来牵住游子的心,让他无论走多么远,都要回来,吃她亲手调的解药,否则,性命难保。这湿漉漉的风里,就有着“蛊”呢!热带的水土实在太丰腴了,活力跃出物质性的实体,化成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比如“蛊”,比如瘴气,比如种种灵异的传说。许多种催熟的元素,使生 7269." >物都在疯长,生命力从四面八方膨胀出去,长成怪异的形状。这几乎是不可自主的生命力,弄不好就要消噬自己。有许多物种变异的缘由,其实就是自己吞噬自己。而有时候——这“有时候”的几率可能非常之低,大大低于平均值,就这样,有时候,那格外旺盛的元气突然调整了结构,形成锐不可当的理性,就有了方向。这就是天才的诞生,比如说,李光耀。于是,蜂蚁们的劳作就变为非凡的创造。那些漫游的无边无际的灵异,集成队形,不可思议的生长力就来自于此。 好了,让我们结束这虚空中的漫游,回到实地上,进入某一个局部,也就是工蜂或者工蚁的一格巢穴。这些盲动的生命里,也充满着血肉、敏感的神经系统、富有弹性的肌腱,甚至,发达的表情肌肉。这使他们有着完整生动的形,而且,性格各异。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被那些上了岁数的脸和身体吸引目光。这些脸和身体有一种篆刻的金石感,那种刀刃使劲划下石面,崩裂飞溅的印痕,那是与外部环境直接接触所造成的形状。年轻一代,由于空调机的产生推广,阻隔了压力,所以外部就变得光滑,他们几乎一律是白和丰腴,衣着鲜亮,鞋帽整齐。你再少见那种黑瘦、表情严厉、带着些痛楚的南洋少年。这些典型的南洋少年都已长成老年,很老很老,行将就木的老年,他们已经定了型,也定了性格。人种遗传在他们还相当鲜明,来自沿海一带族群,轮廓较深的生相,与中国内地中原往北部,更大多数的蒙古人脸相大不一样。由于受热,还有受苦,他们的咬肌常是很紧,颌部也呈紧张状态,是忍耐的表情。眼睛在眉棱后面发着灼热的光,多少有些热迷糊的、类似高烧病人的光。他们到老还是瘦和黑,四肢裸在宽大松垮的短衣短裤外面,以倔强的姿势划动,脚上大多一双木屐。在年轻白亮的人群里,他们都显得孤寂,甚至乖戾。可还是他们有性格,因此不可兼容。 历史是要一长列来看的,个人在其中占的份儿,肉眼看也看不见。所以,这些有性格的老一辈,其实就是如今的冷空调中养出来,在跨国公司写字间大楼上下班一族的活动的蝉蜕。他们有棱有角,满是气候、社会、生活尖锐的刻画,在这表面之下,是榨干,或者说抽空的生命力。他们只是不透明罢了,里边是一片虚无。那壳子的质地太过结实了,生生是磨厚的,如同茧子的形成。可就算是躯壳,也是有性格的躯壳。这些躯壳,还惯性样地保持有某一种动作,是经过许多种演变,最后留存下来的。至于是什么样的演变,可不好猜测,许多变更都来自偶然的机缘。比如说,蚕变成蛹。谁知道是什么激发了这一个变异的形式。可能只是一桩不经意甚至无聊的因素中途加入,改变了蚕这一种族的全体性质,使它们从此成为一种有益于人类文明的昆虫。当然,对于它们自己,却蹈入了衰败的命运。它们如此寿短和利他,沙沙沙吃着桑叶,就为了最后一个劲儿地吐丝。大约本是要摆脱某一种束缚,获得光明,不料却将自己封闭在黑暗中。它们预料不到事情的变化,只是遵从原始遗留下的本能,这本能已简约成机械的动作,就是吐,吐,吐! 在我眼前的这个老人,穿了南洋风味、图案缭乱的花布衬衫,束.99lib?进西装长裤,脚上的木屐已换成牛皮凉鞋,雪白的头发齐齐往后梳去,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他的轮廓较深的脸相,有一点像马来人或印度人。他不过是越洋的第二、第三代人,祖上从未有过与异族通婚的事实,可他真有一点像呢!大约是地理、气候、食物所造成的,还有,中国内地沿太平洋内海一带的人种,追根溯源,说不定这里那里,是有着一些关系。这样——对了,再有,他基本不说话,只是微笑,这样,看上去,他就像一个印度学者,专门研究东方神秘主义哲学,他的思想沉浸在富饶多彩的精神世界里,就像恒河那样的地方。可是,你只要看一眼他裸在衬衫短袖外面的小臂,上面藤一样的筋络,就会知道,他不是。他简直就是一名水手,或者码头上的卸货工人,或者胶园里割胶的、砍椰子的,凡是在这热带国度的蛮荒时期,所能有的营生,看起来他都搭上过几手。他的手,爬了筋络,黝黑黝黑的,没有专门的技能所留下的特别记认,而是东一点、西一点的出力和控制,形成杂芜的痕迹。这痕迹并非具体可辨,是合成一个整体,全部呈现互相冲突又互相融合的形状。骨节朝不同方向突出,看上去就扭曲着,似乎无法协调合作,其实呢,在它们笨拙的动作之下,有着意外灵巧的效果。就像此时,他拈起餐桌上薄薄的一张纸餐巾,另一手握着一个铅笔头,这铅笔头,小得完全消失在他手的掌握中,可铅笔芯分明写下了一串阿拉伯数字。这一串数字,谈不上好看,可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你很难想象吧,一个“神秘主义哲学的印度学者”竟然目不识丁,就是这样,千真万确,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来说,能握笔就算不错了,这串数字至少还是清晰的,而且,还有着一种质朴的工整,那往往出于目不识丁者对书写的崇拜之心。这样顺手拈起一张纸写下一串偶然遇见的数字,就是眼前这位老新加坡人的惯性动作。你要问他为什么?他只神秘地一笑,显得十分深奥。可你要再多留神一会儿,答案就来了。答案就是,六合彩。 凡进入眼睑的数字,比如说我们这时所在的餐室,我们的餐桌号,菜单上的价码,开来账单上的钱数,开餐时与餐毕时的几点几分,抑或只是某人随口说到某一件事情带出来的一个数字,都被他即刻抄写在纸上。这纸有时是桌上的纸餐巾,有时是筷子的封套、牙签套,再没有可攫取的了,就到他的包里去翻。他的那个包,斜挎在胸前,可是包罗万象,里面什么都有:眼镜——他虽然不是“印度学者”,可也有用得上老花眼镜的时候,比如写彩票和看彩票,龙虎牌万金油、汗巾、钥匙——是用一根长链拴在包带上,一是防止遗失,二还是防止开过门后遗忘在锁孔上,这比遗失还糟糕。再有茶杯,裹在塑料袋里的茶包,家人,尤其是孙辈的照片,插在柯达胶片免费赠送的小相片册里,几张名片,上面的人名是谁,恐怕都想不起来了,报纸的剪报,内容不一,有关于某桩刑事案件的报道、婚丧启事、总统告全国公民书、专业人士谈话……全循了文章边缘曲曲折折小心剪下,也体现了目不识丁者对文字的崇拜。还有融了一半的巧克力,这是随时要拿出来送给小孩子吃的,一架旧的电池用光的电子计算器,是儿子淘汰了的,旧手表、旧打火机——这于他都没什么用途,全是出于惜物的心情,凡来自物质匮乏时代的人共有的习性。在这一包杂七杂八的东西里边,会有一些纸张,写着小孩子幼稚的笔迹,是孙辈们的作业纸,他就在那背面,或者空白处,写下他所接触到的一切数字。 他自己也许都不知道,可我们知道,他是以为这些不期然相遇的数字暗藏着机缘,否则怎么解释为什么是这样排列,而不是那样排列?为什么是他遇见,而不是别人遇见?他将这些数字填入六合彩彩票,投出去,就好比向茫茫大海投去一个漂流瓶,不晓得有没有机缘再相遇了。他从来没有中过一次奖,我敢说。他就是属于六合彩概率发生中的那个基数,是其中忠实的一分子,不断地向六合彩输送着底金。我还敢说,他也没有期望中彩。不是说过,写彩票已经成为他的惯性动作?他只要是这样写啊写的,便完成功课了。在座的亲友小辈都拿这件事与他玩笑,假设他中了头奖将如何分享。他一点不生气,还以微笑。他的微笑比其他所有人的都含蓄和深刻,所以才说他像“印度学者”嘛!气氛很轻松,谁也不会记得,掩埋在这玩笑底下,极深极深的底下,那些激烈紧张的场面。这就是历史的深邃了,它把不堪的过去,推向时间的黑暗幽密,完全遮断视线,于是变成可以承受。谁愿意退回去,重现那伤人的场面?把最后一点买米的钱扔在赌注上,输得精光。也不是什么有名堂的赌,不过是孩子气的,用几块石头或者一枚铜钱,在泥地上扔来扔去。买米的,一家老小眼巴巴望着的钱就这样没了。他——这老人,远不是印度学者的模样,而是一个剽悍的水手形象,金属一样的骨骼,几乎要发出响来,脸形端正,眉眼的形状相当秀美,秀美到有几分轻薄了。他脸上带着笑,不经意的微笑,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两手空空,既没有钱也没有米,回到家不晓得会遇着什么悲惨的情形,他依然松弛地微笑着。这使他变得有些像动物,无知无觉享受内心生活的动物,其间有着一种混沌的诗意,看上去挺美。在周围众多被炎热与生计熬成焦苦的脸色中间,就显得格外瞩目。人们都骂他呢!骂他败家子和孽障,可这一点不妨碍他们拉他进赌局,并且下套子赢他的钱。 他喜滋滋的——就好像他是全赢,而不是全输,输赢不会影响他的心情,他要的只是那俭伶伶的一掷,那前途未卜的一掷。要说,他很具有丛林共产党的素质,可他天生没头脑,本能里就缺乏判断这一条。同时,补偿性的,元气就特别旺盛。他真有些像热带的草木,由于气候区域零散,变化频繁,活跃地交互流动,所以草木便呈现无序的杂芜状态。俗话说的“疯长”就是这般。与寒带的森林完全不同,比如,北欧的树。北欧的树是一崭齐的,线条流利得连棵小树杈都不会毛出边,你几乎用肉眼都看得见那大块的气流,温湿,从空中浩荡走过,切齐了植物的边。而热带的气候简直就是闪灵,它们没有一刻安静,时不时地跳一下,就形成莫衷一是的形状。这人,早年的水手,晚年的印度学者,就是在这种无端的气候活动中养成的性格,没有逻辑,全然谈不上有什么理性,从来不会预测危险。他喜滋滋地走在新加坡旧日的骑楼底下,这些骑楼是无数东南亚城市的风景,门面上留有着英、法、荷、葡以及中国,一小点被曲解的风格,多少有些谄媚的,孤立出来。可就是这,形成了整个东南亚城市的面目。他游荡着,眼睛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新鲜。他的肌肤,由于受热和冲凉,变得结实和光洁,黑亮亮的,头发甩在额上,黑亮里带了些黄,是被太阳烤的。空气里有水果的腐味,热带的蛋白质很高的水果,有些类似荤腥的腐味,还有咸鱼味,他穿行过去,赴他的赌局。 他每天早上离家出门,明知道他是去赌,心里都还希冀这一次不是。他夹着一部榨甘蔗水的机器,袋里装些做找头的零钱,俨然一副养家糊口的样子,出门了。他的模样挺招人疼,所以生意其实不错,再加骄阳当头,偶有一两次,他口袋里的钱略满了些,这一日他便真正成了一家之主。女人烧一桌菜,炒蛤蜊,煎咸鱼,家乡稞条,小孩子团团坐。此时此刻,即便是他,有哪一刻记着自己为人之父的?不免都受了感染,要发表几句家训,可他能说出什么呢?无非是“好好坐”、“好好呷”、“大的不与小的争”。这几句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训导从他嘴里说出,自有一种动人。这样一个天真俊美的青年,竟要担负起一家老小的生计呢!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有一些儿动容,桌边上簇拥一堆的萝卜头,都是他的血亲,都是靠他的人!他心中充满柔情,特别想对他们好。倘若这心情能够再延续一天,那么下一日回家的时候——恰巧这一日天气依然晴好,骄阳似火,生意就不断,他又幸运没有碰上他的赌友,袋里的钱便又略满了些,那么他也许会带回一面小小的鼓,从印度人的杂货铺里买来的,那种他们印度教祭祀膜拜击乐用的小鼓。他买这面鼓,完全不是因为他对音乐或者宗教有什么兴趣,不是。他也只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他的孩子中那个最小的,前一晚上,将一个马口铁听覆倒过来,在它底部奋然敲击有数十下。“他有很大的力!”这位父亲钦佩地想。 他携了这面印度打击乐器从街上走过,就像一个古代的异族的游吟诗人。他有着浪漫的气质,一种对现实毫无功用只作用于精神审美的气质。他所有的行为都体现出稍纵即逝的特性,不可能停留、持久、积累和物化,带有闪烁的意思。他的仁爱也是如此,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施恶,这是因为他诗意的秉性。诗意完全出于人性中向善的一面,它只是没有规矩的约束,便呈现出杂芜散漫的状态,但根子上是慈悲的,对万物,而不是对某一桩具体的人与事的慈悲。他的这件礼物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这面印度鼓出现在这个贫寒的家中,显得十分古怪,就像不速之客,敲击起来也不如马口铁听来得响亮。最主要的是,孩子们没有习惯从父亲手里接受礼物。他们不晓得这是怎么了,这个人,忽然要送给他们一面鼓。这样的父亲,与孩子总是生分的,这在客家人的家庭里很平常。总是母亲在操劳,哺育儿女,父亲则是抽象的权威,于是便抱了敬而远之的心情。而这一个,却不大能生敬意的,孩子们对他,不亲不畏,也没有怨艾。他们的玩伴与同学中,有一些家中开咖啡店、肉骨茶店、榴莲档或者杂货店,他们去到那里玩,看见人家的父亲勤勉地做着生意,自然心生羡慕。可那是人家的父亲啊!他们很认命,从来不承想:倘若是那样而不是这样,该是如何?他们多少有些继承父亲的秉性,不会向命运问个“为什么”。但懵懂中还是有一丝意识,意识什么?意识父亲是个不争气的人!这是自小听祖母、母亲、邻里说着长大的,也是社会进化的结果。他们又不是没有眼睛,看不见买米的钱被赌掉,祖母、母亲的眼泪,父亲恼羞成怒的发威,还有债主们上门讨赌债。曾有一次,全家老小到橡胶林里躲了一天一夜。父亲一个人坐在地上,愧疚地缩着身子,看任何人的眼光都带着乞怜与告饶,叫人怎么恨得起来?只有怜悯。他们中间最小的一个,都对他怜悯,路还走不妥,摇摇摆摆走过去,碰碰他的手,送过去一张碧绿的橡胶叶。简直是像 href='2283/im'>《诗经》中唱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就是血亲啊! 可他永远缺乏吸取教训的脑筋。也不怪他,社会进化漫长的过程,一代人根本充不足一个单元,怎能指望他!就算是二次大战以后,世界历史进入飞跃性的发展速度,快是快了,可也轮不上他来承担进步的环节。有时候,他走在街上,心中忽降神明,看见周围情景大变,似乎是,一下子被刷新了。原先的污迹、斑驳、圮颓,全都平复在光滑鲜艳的色彩之下。他辨不出这些新型建筑材料,只觉着四处亮闪闪的,他惊异地自语道:新加坡很美!新加坡河,他费力地想着,有多少时候不泛滥了?河道取直,岸上大片的棚屋转眼间不见了!他恍惚以为,自己在了一个新的国度里。独立日过去有多久了?日本入侵又过去多久了?共产党在街上惩罚汉奸,手心里藏一个马口铁空咖啡盒,猝不及防套在汉奸耳朵上,陡一旋,耳朵便割下了。有一次,血还溅到他身上。那共产党眼睛朝他一横,转身隐入骑楼的暗影,不见了。他本能地抬脚跟了去,却又伫步了,他怕血。这情形过去有多么久了呀!怎么就好像在眼面前。他对时间没有概念,对历史也就没了概念。所有一切在他身上像沙漏一样漏下去,连个底都没有存起来。早说过他是没有积累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孩子们是怎么长大的。也是陡然间,矗立在他跟前的,都是一个个的俊男了。他们都有着和父亲一样秀美的、带些女人气的眼睛,连最小的那个,圆圆脸颊也变成有轮廓的长脸。他使劲记也记不起来,他是如何喂饱他们。他怎么喂得饱他们,连他自己都感到畏怯的。然而,这疑惑并不会愁倒他,因为这于他其实十分自然,从这里说,他又是极了解时间的概念,凡附在时间上的,都是必然发生的。所以,他是一名朴素的历史唯物主义者。他信赖历史的必然性,至于发展过程中的细节,他是不予追究的。比如他女人不得不出去做工,到一家工厂做杂役,将一窝孩子交给老母亲带着。他的大女儿,才满九岁,放学回家,就站在小板凳上煮饭给弟弟们吃,当然,也给他吃。这些惨淡的日子,随了时间过去,过去,一去不返,就到了现在,他,从健壮的水手变成印度学者。 他们的旧屋,是在老祖母手里盖起的。那个带了他的父亲涉洋过海来到马来亚的客家女人,掴过他的嘴巴子,他唯一敬畏的人。他的敬畏表现在,必要将老祖母的相片,供在家中。他每去他分门独立的儿女家中,总是要搜索他们的房间,看墙上和柜上的照片中,有没有这位老祖宗。倘若没有,就够他忙一阵的了,他立马翻箱倒柜,寻找出底片,大太阳头里,拿了底片去冲洗,领取,再装框,赶着送到这些儿女家,亲眼监督挂上墙。这一阵子忙,显现出明确的目的性,就此看,他对历史也是有认识的。老祖母主持盖起的屋子,一长条,无阻隔,中间开个天井,采光和通风,砌了水池,养一些盆栽,小孩子骑了脚踏车,可直来直去。这大屋子,几次债主威胁要烧了它,还有几次,他动念头要卖了它,被母亲、女人服毒上吊地保下来——当然,是在老祖母过生之后,没人能掴他耳刮子了。父亲算是个长辈,可和他差不多,也是遭老母和女人痛骂的,染的不是赌,是抽。在这终年溽热的气候里,人总要有个什么瘾似的,逃避其中喘息一下。可是,肉体上的适宜能维持多久呢?反而更加剧了接踵而来的煎熬,情绪变得焦躁不安。这父子俩不碰头则已,一碰头必定崩。他们忽就变得暴烈,像要搏命一般,受惊的小孩子围了母亲与祖母,头扎在小胸脯上,绝望地等候雷鸣电闪过去。这大屋子里没了权威,只靠着女人们的坚韧维持。这大屋子,几次临危又几次保下。可是,简直就是悄无声息地,换成了今日政府的廉租屋。推土机是何日来的?还有搬家的罗厘车。其实这大屋子差不多是自己圮颓的,白蚂蚁噬透了木梁、地板。屋顶上露出了天空,东北季候风时,外面大雨,里面小雨,雨季过后,便处处霉斑。这屋子还像是被?孩子们撑破的,他们在里面挤挤挨挨,磕磕碰碰,一夜之间,就盛不下了。他竟记不得这屋子所在的地方,满眼新起的大楼,过往的汽车,还有快铁。对了,快铁是一桩令他兴奋的事情,他从中领略了风驰电掣的速度,就好像一个幼儿乘过山车似的,他忽然兴起便会去乘上一趟,自动售票机也叫他喜欢!快铁里多是年轻的,脸色敷得很白、表情淡漠的上班族,他在其中,尤其显得突出。他的黑、瘦,闪烁新奇光芒的眼睛,被笑容掀动的嘴角,他有一种奇异的生动,比所有年轻人都有个性。 要是在较为陈旧的后街的咖啡店里,就能看到一簇簇的这样的人。都是上了岁数,可年轻时候的荒唐还刻在脸上、手上和身体上。现在,骚动平息下来,顶多余下一两个惯性动作。他们都有些像化石呢,凝重而收缩。他在他们中间,应当说是有归宿了,可他就是比一般人元气更加充沛,或者说,比其他人都晚熟,他的性格还在生长出枝枝蔓蔓。忽然间,他皈依了基督教。这样,我们便不得不触及信仰这个话题了。 他的敬爱的祖母,就是方才说到的老人,是怀揣一尊观音像,带了独生子,即他的父亲,来到这个岛上。从此,这尊槟榔木雕的观音便不弃不离,每日早上,像前都供上一炷香。所以,他就应当是佛教徒。初一十五,观音诞日,他也会随家人进庙拜佛,盂兰盆节,则到新加坡河河岸放河灯。看那一河的灯飘飘摇摇去远,他的魂也像是去远了,倒不是去到幽冥地府,而是飞上了天。他不由自主跟了灯跑啊跑的,心就像插了翅膀,说不出的快活。他就是喜欢这样,人簇拥着人,鬼簇拥着鬼,亲亲热热,热热闹闹,朝了一个方向去,去干什么?不知道。这盲目的喜悦攫住了他,他从来是不明就里的性子,特别容易受鼓动,勃勃然的。他却是不像他的祖母,以及他们家的那些女人,对菩萨有务实的需求:保平安,保衣食,保子孙兴隆,保今生后世的福禄。这些庶务,在他心里占不了一点点角落,他追求的是精神的满足,似是更符合信仰的真义。他总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不自觉就走入花影,风月中去。 新加坡河的灯,偶尔会叫这个老人绰约想起什么,他实在不是个有意识的人,谈不上有什么历史的记忆,有的只是一些乱了秩序的印象。所以,他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些奇异的景象,比如说,璀璨的新加坡河里,灯光交互中间,忽有一盏荷花心里的灯,摇曳着烛光,乘着河流向海口驰去。这一盏灯虽说是暗淡了些,可是边缘清晰,有一种动画的平面的效果。这盏灯,又分明是他敬爱的祖母的那一盏,他是多么想念她的耳刮子呀!也不知他是怎么认出来的,这地方的人和事,就是有些魅。这一盏莲花灯穿行在灯的光和影中,一直在他视野里滑行,几乎要唱出歌来,闽南的客家小调,他还是想念她的耳刮子!这真是不可思议,可在他,却不存有一点吃惊。这个人的内心其实是有一种虔诚的,他对整个虚空都生有敬仰之心。芭蕉叶在湿润的晨曦中一点一点凸现出来,他便欢欣起来,以为世界在向他招手。他的虔诚是在美学意义上的,这又一次涉及了信仰的真义。在这个榛子纷落的岛屿上,他们渡海的先辈带来的宗教,只是一些乡间的膜拜礼俗,敬着无名的小神。同乡们集资筑个小庙,造像的师傅多是半路出家,见识也少,所见的神像,不外是乡里的灶神、门神、土地爷。但他们用彩却有着乡下人的大胆,于是,粉绿粉红,镶金嵌银。香烟缭绕中,自有一种诡谲的艳丽。他走进去,就会兴奋。他甚至动过做庙祝的念头,可一出庙门,这念头便烟散了。他的念头总是这样活跃地生息湮灭,倒不是不虔诚,是元气太过旺盛,看看这热带地方的草木便知道,生长的激素如何的不安宁。 于是,他陡然间,皈依了基督教。这里面真是难说有什么世界观的转折,多少有一点一时兴起的意思。可能就是某一日,他怀了某一种心情,经过礼拜堂前,听见了赞美诗的歌声,机缘就这样来临。礼拜堂的素朴唤起他的另一种美感,牧师讲道里的圣经故事又唤起他对神迹的向往,这些神迹在他的世界里,全不需要有哲理的解释和说明,因他分明是看得见福音的。他看得见黑夜里的路人,身上罩着光。唉,他要是受过教育,或者有手艺,一定能成为大艺术师,可现在,他只能独享他的艺术人生。周围的人不仅不能受他惠顾,反而要作出牺牲。说实在的,他剥削了至亲的人的权益,为他的艺术生活付代价。他迷了这门宗教,用“迷”这个字很是冒犯,可于他,还有什么字比这个“迷”更说得像的?再说句冒犯的话,在这样长年不息的溽热里,不知不觉地滋长出一种类似阿拉伯制幻剂的空气,让人着迷。他迷上了基督,心里充满感激,如何回报呢?他唯有向奉献箱送上他的银两。他出手的爽快就好比一个富豪,其实,不过勉强够得上李光耀政权下的小康。 这时,他已经从一间罐头厂看门人的职业上退休,得了一笔退休金。这笔退休金很快消散殆尽,不仅在基督礼拜堂里,奉献给了上帝,以报答沐恩,还救助了他所以为的穷人。谁要是正为难,又正被他撞见,他就一定要这人收下他的钱,并且,一定不要记住他的姓名,他会说:不是我帮你,而是你帮我!他像打架似的将钱揿进这人的掌心里,言之凿凿地说下这句话,好像在起誓。钱财总是被他看成身外之物,不足以惜。事实上,即使是身无分文了,他也总是有饭吃。先是女人出去挣,现在是儿女。儿女们都成了家,有了好职业。他们是新一代的新加坡人,穿了雪白的衬衣,西装长裤,鞋袜齐全,鬓发理得短短的,神清气爽。他们多是中等技术学校毕业,是一位母亲最明智和现实给予的教育。他们就多是在中等规模的公司做中层管理人员,进出装有空调冷气设备的写字间——空调不仅改变了热带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使人头脑清醒。他们全都是理性的国民,懂得忠诚国家,也懂得孝敬父母,他们每月都要交给母亲零花钱。他们和父亲总是淡漠的,他一世没有在孩子面前立下什么威严,也没什么父爱。随了孩子的长大,他逐渐变成了他们的孩子,一个老孩子。就这样,他很快变得身无分文,可他不还有一身无处使的力气?他满街走着,看见有搬家的,就上去扛东西,看见有行动困难的,就携了人家走路过街。他真的像是耶稣,总是与为难的人在一起。其实是一种生性,手不停脚不停,不能安坐于一处,而是要走动着,从这里到那里,再从那里到这里。所以又像受罚的西绪福斯,永远不能停止推石头上山。 他无度地挥霍钱财和 7cbe." >精力,从不计算一下还有多少库存,可这到底已于大局无碍,这家里进来出去的都是壮年人,老与孺皆有所依,昔日家道单弱的情形一去不返。这个家就和新加坡所有的家庭一样,秩序井然,而他是这家庭的一个弦外之音。家中商量什么事情,他从不加入,反正有的是小爸爸,小妈妈,不会向他讨主意。他忙着他自己的,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就见他匆匆地进,匆匆地出,脸上是郑重的表情。他的手和脚,总是处在忙碌却目的不明的运动之中,这些动作在不知不觉之中,缩小着幅度和力度,他不可阻挡地衰老下来,变成一个老祖父。虽然,他就像这家里的一个外人。但是,逢年过节,全家团圆的时候,他当然还是坐上座。儿孙绕膝,他简直认不过来,他们中间那几个肥胖的,格外叫他喜欢。他这一生,很少看见胖孩子,热带的气候,人都黑而消瘦。他最喜欢看那最小的,也是力大无穷,用一柄叉和一柄勺在空中挥舞,与假想的敌人激战。“他有很大的力。”他佩服地说,嘱这孩子的父亲,他的第几个儿子,为他买一面鼓,让他敲击。儿子应承了,却并没有去买,现在的小孩子哪有玩这个的,他们都玩电子玩具。他坐在儿孙群中,感到很骄傲,这从他的姿态可看出,他昂然地抬着脸。脸型与年轻时倒无大改,骨架子还在。因为是劳作活动的人,所以并没有赘肉,只是纹路多了,使得眼睛的形状有所变化,不再是那种带女人气的秀美的眼睛,而是显得深邃。嘴形也是这样,不是原先丰润的甜蜜的线条,多少干枯了,却表现出一种坚执的个性。他的形象在向印度学者靠拢呢! 他们这一大家子,常常是在楼下餐店里用餐,满满坐了两大个圆桌,占据了餐店前的空地。社区花园里都是饭后散步的人,走过来,看一看,在心里说:这是幸福的一家。晚风习习,即使是热带,此刻也有些凉爽的意思了。他身心惬意,一股满足感涌上心头。舒适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驯服了这个人,使他安静下来。六合彩是最后的余韵。孙子的年龄,儿子汽车的牌照号码,每一桌的人数,都填上了彩票。现在,儿女们对他的钱袋略微放心了些,有时会给他几个零用钱,他统统用作买六合彩。他不再有力气去扶助为难的人了,走在街上,他也像个需要帮助的人。这不仅因为上岁数,还因为驯服,他甚至变得有些文弱。狂热生长的活力渐渐降到一个适度的水平,他安静下来。他甚至变得有些居家,有时候,他竟然有一天不出门,对了电视机坐着。电视机是继空调器之后,第二改变生活状态的物件,它有些移性呢!内里的不安骚动会移向它那个小荧光屏里。那小小一方天地里的活跃竟会扩展,以至笼罩住整个视野,就好像他们家乡的打“油灯”的谜语:枣大枣大,一间屋子装不下!他看着电视机,脸上逐步绽出“印度学者”那种神秘的笑容,谁知道他在笑什么呢! 在第三代的眼睛里,他是个懦弱可欺的老爷爷,当然,也是可亲的。他们随时会爬上他的膝盖,摇摇他的脑袋,拉拉他的耳朵,或者夺去他手里写彩票的笔。他决不会动怒,而是佩服他们的智慧,伸手拧拧他们的小脑袋,继而佩服的,是这脑袋的圆实。第二代本是与他不亲,但第三代调和了他们之间的气氛,聚在一起时,儿女们也会逗弄他,主题大多是他永无收获的下注。这种小赌已伤不了他们了,只能制造笑料。所有沉痛的往事都沉淀了,沉淀到历史的渣里面,就好比新加坡河的淤塞疏通,河水清澄,映得出岸上的倒影。他如今行动能力减弱了,活动范围便也小了,再则他们居住的社区,就是一个小社会,什么都有:医院、产房、婚纱摄影、学校、庙宇甚至寿衣纸扎,一个人可在这里安度一生。他好久没有走去过新加坡河岸了,可是新加坡河上的灯光却照亮了天际,新加坡的夜晚是微亮的夜晚。露水降落,光映上去,变成光的幕。氤氲中飘散着无数诗魂,渐渐冥息。电光将这城市国家的轮廓勾画出来,明确而清晰。老大跳上岸,系好缆绳,将木船拉拢岸边,我登上岸,新加坡的灯光,如同一本书,合上书页。 救命车 有一段时间彻底从他记忆中藏匿了,中断的切口是他在弄堂里奔跑,有千军万马在身后追随,所谓千军万马,不过是他的兄弟及邻家的男孩。他一直跑到后门口,bbr>祖母身前,祖母将手指探进他的后衣领,说了声:怎么没有汗?祖母检测他们的健康状况,就是探他们的后颈,倘是汗津津的发黏就没事,放他们再继续奔跑;相反,滑溜溜的干爽,一定出毛病无疑。这是从她相继两代的育儿经验中得出的方法,百试不爽。祖母探过后颈之后,还有一段杂乱的印象,所以,记忆中那个切口并不是齐整的,而是很有些毛糙,如同藕断丝连的意思。 那一段杂乱的印象是以昏睡为主,在昏睡中间杂着祖母向母亲的诉说、母亲对祖母的抱怨,以及对兄弟的呵斥;再有被母亲还是祖 6bcd." >母挟持着起来,去医院挂号,在等候的长椅上继续昏睡;有几次母亲试图让他睡在膝上,可他的身量和心理都已不适宜躺在母亲的怀里,于是挣着出来;体温表冰凉地放进舌下,很快又滚烫地取出;脚踩到地上,没有站起来,而是蹲下去,最后是负在父亲的背上;药片送进嘴,再原样呛出,又碾成粉状,和了水灌下,在喉咙口打着旋;酒精辛辣凛冽的气味四处都是…… 祖母探这小人儿的后颈时,其实已经在发热,小孩子通常都不怎么惧怕发热,任凭到三十八甚至三十九度,依然无知无觉。此时,正是从三十八往三十九度攀爬的过程,祖母自然不依,立马驱去床上躺着,这一躺下,原本被抑制着的热度便一径直升上来,等孩子的父母下班到家,七月天里裹在一床棉被里的小孩子已烧成一块火炭,再量体温,水银柱几乎升到顶头。母亲责怪祖母不该大热天里用棉被裹他,祖母申辩历来都是用捂发汗退热,到底犟不过强悍的媳妇,由她解开棉被,却见那小孩像剥了皮的老鼠,浑身赤红着打战,无奈再将棉被裹上。思忖一时,决定去医院。 可怜那孩子烧成这样还能自己站住,由母亲和祖母套上毛衣,随着走出家门去医院挂急诊。急诊间满是发热的大人小孩,差不多都是诊为热伤风,打一针退热针,再配些药片,便退出来。虽是昼长的季节,此时亦已暮色满天,街灯亮起,催促着夜晚来临。白日的暑气略退去,风吹来有些微凉意,方才的退烧针起了作用,那孩子振作了些。问他想吃什么,回答面条;又问面条里放些什么,回答什么都不放;祖母说,原来是要一碗阳春面,回答却很坚执:“阳春”也不要!显然食欲不振,想吃得清淡,只是不知道“阳春”仅为修饰,与任何实物无干。祖母与母亲相视一笑,婆媳俩在争吵之后和解了。 一碗面还未吃下半碗,就放下了筷子,自己速速地爬进被窝。之后,这个动作被他无数次地重复着,总归是,略退烧,便探出被窝,热度上来,则躲进被窝。似乎热度是一样外来的侵袭,而他,就像受威胁的小兽爬回安全的巢穴。他完全无法辨明这威胁来自什么方向,凭着本能拼力脱逃。 医院去过了,针打过了,药也吃下了,再加上捂被子发汗的老法,余下的就是等待。寒热就像潮汐,自有运动的规律,一夜过去,早晨醒来又是新鲜活泼的一天。这一晚格外平静地过去。那孩子的兄弟比平日乖许多,早早也上了床。大人呢,急躁过去之后安详下来,将病了的那个掖紧被子,没病的也搭上一角毛巾毯在肚子,然后燃起一盘蚊香,苦涩的烟在木地板上弥散,缠着桌脚与床脚盘旋缭绕。这平静里藏着些指望,因些指望又生出欣悦。这也是平常的居家日子里的波澜,微小的危境与解脱,凝结的亲情,将一家人团得更紧。 由于早睡,那夜是要比以往漫长。小兄弟有一两次醒来,矇眬中,房间里有黄黄的电灯和轻轻的呢喃,是祖母服侍哥哥喝水、吃药,还有撒尿。那小的是有纠缠的习惯,可这一夜却不,翻个身兀自睡熟。小孩子都是有感应的动物,感觉到不寻常,正在或者已经发生事端。所以,潜意识里就有回避,存了侥幸,也许,一觉醒来,一切回到原状。灯光在眼睑里恍惚一下,又被睡眠盖住,将发热的同胞手足留在了灯下,连同墙上摇曳的影。七月的夜晚,其实是爽利的热,身下竹席滑滑的,风习习抚过身上。热杀去了黏滞的物质,空气变得轻盈,很远地方的声音和气味传过来,又扩散开去,这静谧里有了一股跃动,飘飘然的。灯光里的几只青虫瞎撞着飞行,骤然在黑暗中匿去。睡眠席卷了夜晚。 早晨果然有新气象,那孩子的热度退了些,针药、饮水、捂汗一并发挥作用。只是人懒懒的,不肯起床,一径地睡。父母照常上班去了,祖母买菜烧饭洗衣,嘱他的兄弟守在房间里,无论怎样的动静都要报告。地上铺一张竹席,这小的就在席上玩玩具,男孩子的玩具无非是木头刀具枪支、香烟牌子、玻璃弹丸,又多是在兄弟相争中残破缺损。此时,与他争夺的人病了,他可一个人从容玩耍,兴致却平淡了。房间里如此静,他有一时骇怕,偎到床边,哥哥还在睡,听得见呼吸声,看上去有些不像似的,便大声喊祖母。祖母丢下手里的事,速速赶来,探探睡觉人的后颈,又试试前额,比一早略热了些,但睡得沉静,仿佛没有大碍。欲离去,见那小的眼巴巴看着,极可怜的样子,便从饼干筒里摸了几片饼干交给他,奖赏他的报告。一个人吃着饼干,无人来威胁打扰,可全心享受,却也平淡得很。上午就这么安静地度过。 到了下午,孩子的热度直线上升,身体又成火炭。喊他,含糊应一声,就是不睁眼睛;让他继续睡,又觉不妥,再喊他,再应一声,还是不睁眼睛,实已是昏睡。祖母有些心跳,不敢离去,坐在床边。小的乘机爬到膝上,坐进她怀里,此时,也无人与他争宠。一老一小,静静地看那孩子昏睡。呼吸声息静悄,似乎睡得很深;轻轻唤他,却会应,又像没有睡着;进一步问,要不要喝水或者吃东西,只是应,并不动作,则是醒不过来。有两次,放下怀里的,将病的那个扶了,倚着手臂坐起,又顺着手臂倒下了。祖母没提防一个六七岁小孩子会有这样的重量,险些被带倒,实际上是没有自持的力气。不用测体温,也晓得烧得不轻。停一会儿,转身绞来一把冷毛巾,敷在额上。虽然小孩子发热是经常的事,但是这一回似乎有所不同。方才说过,祖母是经历过两代养育的人,颇有些胆识,她一边给那孩子额上冷敷,一边端一盆热水,给孩子擦身。解开衣服,却见孩子胸脯,不知什么时候起来几点红疹,十分鲜艳的玫瑰红,于是祖母想到了麻疹。 她第一个动作就是将小的领开,让他离哥哥一段距离,因这小的尚未出疹子。大的呢?出是出过一次,照理不会再出,可是那一次疹子出得并不那么典型,还像是没有出透出全,此时祖母不由怀疑起来,他究竟是算出过还是没出过?她将窗户上的竹帘放到底,光线顿时暗了,倒有一种森凉。祖母翻看一遍孩子的全身,在腹部又发现几处红疹。她特意看了耳朵背后,却没有一颗。依她的经验,麻疹先是出在耳后。再有,这孩子他也不咳嗽,不流涕,只一味发热,就不顶像。这一回,她真是被难住了,能做的,就只有不时换冷毛巾给他敷头,硬迫他起来喝米汤和开水,然后小便。孩子很顺从,格外的安静,这安静却是令人不安的。他父母下班到家,那孩子沉在睡眠中,由于冷敷,体温似有回降。年轻的父母总是乐观的,凡事往好处想,他们的态度自然也让祖母放心了一些。这一晚上,气氛比前晚轻松,多少是,适应了家中有人生病的事实。 以后的两天也在这样不安与平静的交替中过去。有几度那孩子呈现出退热的迹象,很快复又上升,一直在四十度,甚至四十一度徘徊。有一晚,叫他,他不应;再叫,应了,却应的是隔壁邻居家的玩伴,说,你往哪里逃,我看见你了!分明是回到捉人的游戏中,是梦呓还是谵语?这一晚过得很不安,母亲和祖母轮流守在他床前,中间还有一次,他伸出手,凭空向前方摸索着,好像那里有着一个什么实物。祖母和母亲都骇怕起来,商量去医院急诊。可是凌晨时候,正在公交车的末班与头班之间,三轮车也无处可寻,只有坐等天亮。母亲是个急性子的人,这等待于她无疑加倍的煎熬,她想握孩子的手,孩子不让她握,硬挣出来,去摸空中那无形的存在。这一夜,他一反过去几日的安静,变得烦躁,几回探出被窝,又缩回去。天却亮得很慢。蚊香燃尽了,几个蚊子在嗡营,尾翼轻而急骤地划动气流,渐渐显出几道细影。然后,针尖般的吻部也变得清晰。晨曦亮起,微红的光,是个大暑天。后弄里门扉响动,勤勉的主妇进出着。父亲将孩子负在背上,母亲走在头里招三轮车,祖母则带了小的等在家中。 这一回就去得比较久,将近中午才看见两个大人带一个小孩转出弄堂拐角。原来验了血,诊断出伤寒,配齐针药,又领了嘱咐:静卧和流食,方才回来。乍一听到“伤寒”两个字,所有人都惊一跳,本来就不敢有半点疏忽,这时候倍加谨慎。凡入口的,不论西瓜汁、青菜泥、米汤、豆浆,全要用纱布最后滤一遍。全家人的碗筷及毛巾一并上笼蒸煮消毒。那兄弟在怀疑麻疹时已被隔离开,此刻更不能迈进哥哥躺的房间一步。有时候,闷得慌了,只能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床上的人。因为用药对了症,也因为病的周期行将趋缓,生病的人明显有了转机,热度虽然未退尽,但有了精神,睁得开眼睛,这时,便望了门口的人。兄弟俩门里门外,眼巴巴地看着,好比咫尺天涯。 就在这孩子生病期间,天已向立秋去,热依然热,却间或有凉风透进,就热得不那么严实。尤其,近傍晚,常有雷暴雨,烈日陡地被乌云堆住,天煞地暗下,雷声贴地而来,风灌满房间,在四壁中鼓荡,然后,就听雨点啪啪响起。风雨雷电跑马般过去,云层忽裂开,窗玻璃上又染上一抹金红,已是夕阳的光。饭桌上有了秋菜,茭白、毛豆,嫩白与嫩绿;再有紫荸荠、毛芋艿;丝瓜却老了,茄子呢,成了发物,有旧疾的人不再碰了。弄堂里也换了游戏,这倒和季节无关,是潮流使然,男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退出弄堂,换作女孩子的天下。她们一早就占领了地盘,唱着一支新歌谣:“小皮球,踅踅来,落地开花六十一。”前一句很好,“踅”这个字用得准确生动,后一句就不甚通顺了,弄堂童谣就是这么十三不靠的。 孩子的病在渐好,有时候被允许坐起,那兄弟也让进来房间,坐在床沿上,与哥哥玩。男孩子不像女孩那么多嘴,不惯操纵语言,就多是沉默的。此时,他们沉默地叠一些纸,是上一学期用过的作业簿拆开的。大的叠出一支飞镖,由小的投掷,纸折的飞镖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因为投掷的人力气单薄,技术也不够,常常一脱手就软软地坠落,于是满地飞镖。弟兄俩安静地玩着,祖母在后面灶间洗衣烧饭,传来自来水急骤的水声,油锅的爆炒,还有祖母的说话声,好像是小朋友来找人,祖母打发他们往别处去。 这样的光景却不长,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的,依然静卧,依然流质与软食,依然隔壁弄堂打针的女人一日两次上门注射,打完所有的针剂,事情分明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忽有一日午后,肚子急痛起来。这孩子禀性很硬,抑或所有小孩都是如此硬挺,因是以为病痛无可推脱,理当承受。他不出一声,只是弯腰折背地翻滚,从床这头翻到那头,那头再到这头。有几回,头撞到..床架上,“咚”一声,听的人无不惊心。转眼间,高热又将人烧成火炭。祖母不由慌了神,叫来邻居家的女人,帮着给孩子父母打电话。不一时,父母先后踉跄赶到,立刻负上背,母亲在身后托住两条乱挣的腿,祖母拿了零碎物件,一手牵了小的,一家人统统上了医院。 到了医院,总是人多,先投内科,又转外科,随即决定住院,再往住院部。千头万绪,还要担心那一老一小随在身后被人挤了或者染了病菌。遣他们回家都不愿意,只得安顿在庭院坐等。这医院临街,门面并不开阔,里面却一进一进很深,最里的一进正中一圈花坛,坛周围有几条长椅,祖孙俩就坐在上面。起先还有些斜照,渐渐,斜到地面,收走了,余下天光,明澈得很。那父亲母亲一去便没有人影,要去找,又不知是在这无数的窗与门的哪一扇里。祖母的心,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没一刻安宁。看看手里牵着的小的,不由可怜他的受冷落和有耐心,起身带出医院,到门前街上买一支雪糕给他,再又回到长椅上等。 医院里的人潮渐渐稀朗了,门诊已停止,取药窗口最后一批领药者也都离去,清扫工开始拖洗地面。有一个花匠来浇花坛里的“一串红”,经过祖孙身边,摘一枝花蕊给孩子,教他吸吮,果然有轻微的甜意。因有人理会他们,祖母奇怪地心安了一些。暮色是贴了地面起来的,就像涨水一般。开始时,暮色是稀薄的,祖孙俩彼此都看得见脸,然后就模糊了。楼里的窗户都暗了,有一面楼却全部亮起灯光,但照耀不到庭院。庭院,严格说是一方天井,只一盏灯,此时也亮起了,投下一片稀薄的光,那祖孙俩则在影地里。去的人依然没有回来。这小的停一时便仰起头看祖母的脸,眼睛穿透黑暗亮着,是询问的意思,祖母是用摩挲他的头和脸作回答。 不晓得多少时间过去,一进一进望出去,绰约可见医院前的大马路,人和车都稀少了。庭院里除去他们祖孙,已没有旁的人,于是显得格外空旷。终于,终于,楼与楼的夹道里过来两个人,走进楼前的灯光里,显出熟悉的身形,等越走越近,更确定是父亲母亲无疑。父亲空着手,母亲手里拿着一团轻和软的什么,走到再近些,方才看出,是那病孩子的衣裤。小的怔了一下神,紧接着放声大哭,嚎啕道:哥哥不见了!这是事发至今,第一回有人放出悲声,在场大人不禁心中戚然。他的话,听起来实在不祥得很,又是童言,以旧俗看,不幸就成谶语。父母是新一代人,不至有什么顾虑,祖母却大惊失色。而不论新人旧人,都神色黯淡,来时一家人,回时少一个。那小的啜泣一时,静下来,几口人默默地回家转去。 一夜,祖母没有睡好,她想起这孩子的一件往事。要说,豆大的人有什么往事可供回溯的?可要细细搜索,就有!祖母想起这孩子刚满月时,抱在怀里在门口晒太阳,从弄口进来一个不僧不道的出家人,穿一领破旧的颜色莫辨的半长褂子,操外埠口音。在新政权的五十年代,凡有神论宗教多已式微,僧道人渐渐四散,这一个不知来自何方。只见他定睛看婴儿一眼,说道:这孩子是星宿下凡,需到庙里认个罗汉方才平安。祖母只当他是为化缘口说吉言,并没认真,此时想来顿生悔意。睁眼过去一夜,天不亮就起身,出门去了。 祖母她去哪里?去沉香阁。那里有一尊沉香木菩萨,据说是明代万历年从海上漂过来,数百年后便开埠成市繁荣发达。到了沉香阁前,虽然早,香烛摊已设出来,也有人在烧香磕拜了。祖母买了香烛,原是买大的一对,又想把小孩子的命看得太重,有充大之嫌,菩萨反不高兴,就又换了一对小小的。虔诚点上,伏地磕三个头,又磕三个头。前三个是补偿当年欠下的,后三个是求告当前的保佑。起来到香火捐处,则痛快淋漓送进一张大钞票。回路上,经过城隍庙,又进到内里的宫观,再拜和捐一回,方才觉着心定。等她到家,大的小的都还未起,就晓得去得有多早。 因医学作用也是因这一家的诚心,医院里传出的,都是喜讯。一日好过一日,转眼两周过去,出院的日子到了。全家人对这孩子的心情,只两个字可道得,就是“感激”。感激他安然回来,不单指回家,还是——应该说更是,回到生命和生活里来。前一日,母亲去医院,问他想要什么,为他的受苦和回来,必要犒劳一件礼物。那孩子想了想,母亲鼓励道:任什么都可以!孩子便说:救命车。“救命车”是坊间对救护车的称谓,他从来喜欢汽车,弄口一家玩具兼文具商店,橱窗里的木制汽车,是他久已关注,却从未想过自己会得到一辆。生在这平常市井里的人,第一就是知道满世界的东西,大凡只能喂眼睛,是安分克己的人生。可是越不想越会来,机会就这样突然降临。他所以要“救命车”是因为“救命车”是其中体积最大的一辆,半开了车门,说明车门是可开闭。还有,他喜欢它全白的颜色,顶上却有一个鲜红的十字。大人们虽觉着“救命车”这东西不是个吉利物,但既然他说要,那就给他,不必有什么迟疑的。 到了第二天,天下着雨,是那种淅淅沥沥,“一场秋雨一场凉”的连绵细雨。母亲带了“救命车”往医院接他,捧住“救命车”的一瞬间,他竟有些恍惚。车体比他想象的要大而且重,亦可能是生病消耗了体力,他使出些力气才捧住它,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关于弟弟。他想:是让弟弟玩还是不让弟弟玩。疾病让他消瘦许多,而且神情肃穆,捧着这辆通体白色的汽车,看上去有一种庄严。 就这样,捧了“救命车”随母亲走出病房,听母亲向医护道谢道别并且领受嘱咐。他只一言不发,任无数只手在他头上摩挲,终于走出住院部的门,下了台阶,到了楼外。最后,上了一辆三轮车,坐好,“救命车”放在膝上,双手扶住。车夫将雨篷撑起,垂下雨帘,将周边的结一个一个打上,还是有雨丝从缝隙轻扫进来。一股油布的酸酵气味充满了这幽暗的清凉的小空间,是来自雨篷和雨帘的气味。所有中断的记忆就在此处接上茬,世界复又活跃起来。 弄堂里的白马 很久以前,弄堂里时常光顾一匹白马。城市里的居民一般对牲畜没什么经验,看不出这马的品种、年龄,只知道这是一匹母马,因为它来到弄堂是为兜售它的奶汁。从外形上看,这匹白马的骨架算得上高大,也许是对于小孩子的眼睛,而且还算得上健硕,这也是小孩子的来自连环画和战斗电影的印象。这么.99lib?t>说来,它就是一匹标准的白马。说是白马,却不是雪白的白,而是有些黄和枯,像某一种干草,事实上,城市居民对草也没多少见识的。总之,它不像听起来那么耀眼,反是暗淡的。但是,这才像是一匹真马。要知道,这是在弄堂,内外都是街道和房屋,还有熙来攘往的人和车,一匹白马,终究是有些神奇。 它不是定时地来到这里。一月内,一周内,一日内,不定什么时候,先是传来叮叮的铃声——那是它的主人,一个脸色严峻的北路人,拴在它脖子上的铃铛响,然后,就听见嘚嘚的马蹄铁敲在水门汀地面上,很清脆地过来了。小孩子,尤其是bbr>男孩子应声奔出门去,一下子纠结起一伙,向白马迎去。白马在小孩子的拥簇中,徐徐走来,每到一扇门前,就停下来。它的主人并不吆喝,只站着。白马呢,也站着,小孩子们则乘机与它亲近一下,摸摸它的鬃发。它的鬃发在前额上剪齐成刘海,加上脖子上的铃铛,这使它显得很稚气,像一个小姑娘。这一主一仆静静站立着,等待门里的人家决定要不要买一碗马奶尝尝。人和马都是矜持的。他们等一时,并没有什么动静,就再向前走。倘若有人从门里出来,买一碗马奶——这样的情形,概率大约是二十分之一,于是,北路人就从肩上卸下一个马扎,坐到马肚底下,开始挤奶。淡黄色的奶汁,并不汹涌,而是极细弱地,嗞嗞洒在买主的白瓷碗里,渐渐积起一层,又渐渐平了碗沿。然后,起身收了马扎,继续走去。小孩子也恢复了活跃,方才他们都静着。马的奶头,在北路人瘦长手指的揉搓下,长出来许多,很叫他们骇怕,而且可怜。这时他们又高兴起来,拍着白马的身子,感觉到它的骨骼,随了走步的律动。手心里有一点暖意,从很深的深处传上来,是白马的体温。此时,白马似乎与小孩子有些稔熟,它冷不防扫一下尾巴,不轻不重在一个小孩子脸上抽一下,是和他嬉戏。 这条弄堂规模比较大,从临马路的大弄口,进来,分向两侧,有平行十数条横弄。最底部的横弄则向一侧延伸,两边的房屋渐渐退出,换上两堵墙,形成一条狭道。白马走遍整条弄堂,最后走到弄底,从弄底的横弄走去,消失在狭道里。小孩子一般是在这里止了步,那条狭道被墙挟持着,难得有光线投入,有一种阴森的气氛。弄堂里的小孩子,一般不走入那条巷道,也不晓得是会引向什么地方。 关于这匹白马的身世,有各种各样的传说。依时间的顺序排列,最久远可推至嘉靖年。那时候,倭寇在海上活动猖獗,常有从吴淞口入黄浦江,上浦东过浦西,烧杀掠抢。其时,上海是县治,叫上海县,属松江府管辖,以此可见,还荒僻得很。但是朝廷专设了海防道,出兵抗击海上的侵犯,无奈总是胜少败多,无数官兵丧身对方的枪炮下。那小日本特别骁勇善战,江上过来,弃船登岸,一下子上了城墙,哗地铺满在民宅的楼顶,从连绵的屋瓦横扫过去,势不可当。这一年,倭舟七艘,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入了吴淞口,海防佥事董邦政亲自部署,安排神枪手潜在城墙残破处,上一个,射一个。敌寇死伤无数,然而却坚执不退,直至十八个日夜,终不能近前,只得在周边城郊扫荡一圈,呼啸而回。董邦政退敌成功却不敢大意,晓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那倭寇吃了一堑,必会变本加厉,所以更加防范。果不其然,不出一年,有一日,城下忽冒出几千倭寇,是从金山登陆,沿江岸而来,从陆路进逼。只见一骑白马,遥遥领先,犹如刀锋切入守城之阵,所到之处,立时血溅路开。上房越墙,无所阻碍。眼看敌寇如灌水一般直向城门灌去,千钧一发,海防兵陈瑞挥刀迎向马首,刀起头落,落的是一颗人头,白马早已偏过,绕陈瑞而去。陈瑞接住寇首,衔在口中,破入敌阵,敌寇大骇,乱了阵脚,掉头遁走。如同潮涨之来势,又如退潮之去势,转眼间风清日明,只是那一匹白马,神龙见首不见尾,再无踪影可寻。人们说,那白马当年从东门进城,从此就在沿江一带活动和繁衍,日月变迁,那卖乳的白马许就是它的后裔,因这弄堂正巧在旧城东门附近。那牵马人又是谁?是当年收留它的恩主的后人。按此说法,应是本地人才对,却为何是异乡客?对这样的疑问,也是有解释的。要知道,从宋元开始,吴淞江下游就有支流从城边经过,江上往来商船无数,江岸则成繁闹集市。到明永乐年,黄浦江疏通,更加畅行无阻,人和物在此交流集散,有过往的,亦有滞留的,于是,东西南北中,五方杂居。要这么说,这白马就是日本的白马了,说不定还是名骏之后,如今偷安一隅,沦为引车卖浆之流。 再近些,约百年上下吧,仲夏之日,有清兵数十骑来到上海县城下。其时,李闯王都已退出北京,外族人坐住大半天下,明王朝流亡过江,偏居南地,史称南明,实际已是苟延残喘。这一年里,就更替了两轮权力,年号从“弘光”改“隆武”,下一年再改“邵武”,显见得在做最后的蹦跶。清朝廷并不放他们在眼里,只数十骑人马,串门一般来了。这边呢,南明水师挨门挨户喊了倒有千把人,却都是居家百姓,趿了鞋,披了衣,或空着手,或肩一杆晾竿,说说笑笑,真就像迎亲戚来了。方出城门,只见对面举刀策马疾驶而来,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立刻哄散,有跳水的,有绕城奔走叫号的。可那清兵不过逗他们玩玩,呼啸一周,忽一返身,打道回府。有传说,乘骑并非悉数离去,就有自行突进城门,从此在城内游荡,先是野了性子,后又为人家养,卖乳的白?99lib?马就是它们的子嗣,牵马人呢,亦就是旗人了。这样,人和马都归了汉。 又有一百八十年过去,到了清道光年间。这一回,来的是英国人了。英国人分水陆两路夹攻上海。陆上一路又分两支,一支是皇家炮兵分队,一支是英军炮兵马队,率工程队和地雷队,浩浩荡荡逼北门而来。到达门前,见无甚动静,英国人也没听说有“空城计”一说,推门,门不动,叫人,人不应,命一名小兵爬上城墙,好比翻邻家院墙偷瓜枣的。那小兵下了城墙,兀自打开城门,人骑着马,马载着炮,轰轰隆隆地进来。城里果然是空城,官兵们老早闻风而逃,踪影全无了。这地方开埠通商就像老早就做好了准备,时间早晚的事情。英国军队阶级很高,军马自然也是马里的上层。那马载着炮或载着人,从卵石路上碾过,马首几乎与黑色的瓦檐平齐,真是傲慢啊!此时上海还是个蛮荒地方,贼盗遍野,不晓得有多少盗马贼的眼睛盯着呢!就不相信它们一个不少全回去老家。那么,这匹小母马,和它们会不会有什么亲缘? 还有人说,咸丰三年,小刀会起义将领刘丽川,骑的就是一匹白马。这白马骁勇忠诚,有几回,刘丽川遣人向镇江南京,与太平军接头,都是委任白马载去,星月兼程,无往而不回。有一回,人坠马毙命,那白马独自回来,看城门的人也都认识,由它径直去找刘丽川。次年,清军和法军联手出兵,前应后合,将上海县城围得个铁桶一般。小刀会困在城内,先是粮尽,后宰牲畜,再是罗雀掘鼠,最终树皮草根,竟然坚守整一年。咸丰五年,将领们决议背水一战,置死地而后生,兵分几路,从西门、北门、东门突围。刘丽川是西一路的,在虹桥遭遇清兵,激战而死。那白马腾空一跃,跃过遍地尸首,不知去向何方。牲畜都是念旧的,何况马这样有性灵的造物,不免是返回城内,循主人旧迹,随后渐渐潜入市井,做了马里面的隐士。 据称,南通大实业家张謇,在苏北地区开创通海垦牧公司,其中就当有马场。马是从北地引进的蒙古马,外形不怎么样,体质却结实,肌腱发达,经得起磨砺。后来垦牧公司亏损不补,终于倒闭,打发了人员,牛马则四散。想必会有随马迁徙来的蒙古人,留下几匹性子熟悉的种马,仗着几代养马的秘籍,开个小小的种马场。但是,这一番小小的雄心不过是将张謇的失败重演一遍。即便是生性粗糙的蒙古马,也难以适应南方温湿的气候,马草又不对胃口,不得已病的病,阉的阉,跑了的跑了。最后剩下这匹白马,随主人沿途卖乳,终来到上海。经过数次交配,早已血缘错综,白马和它祖先的形貌相距甚远,按适者生存的原则,也变了脾性,服了水土,它其实是一匹杂种马了。 或者,也不排除,它来自赛马总会。这就来到了十九世纪中期。赛马总会的马都是有谱系的,有名有姓,而且受过教育——在赛马学校受训,好比西点军校。这实在太绮靡了,声色犬马里的“马”字就是指的它。几乎一夜之间,海上生明月,这城市成了远东的巴黎。犹如一个梦,梦里的人都是忘了时间的,一百年就像一瞬间,忽然梦醒,却换了人间。新生的工农政权彻底取缔赛马,收回跑马场的土地,这些马呢?这些马里面的纨绔,在接踵而至的柴米生涯里,它们以什么为生计呢?要这么想,这匹弄堂里的白马就是落魄的,相比从前,如今几乎和乞讨差不多。大约身处历史的局部,并不自知,所以仿佛没什么怨艾,安详地挨家挨户走过,出卖它的乳。那牵马的北路人,黑瘦的刀条脸,也是看不出年纪和哀乐的,主仆共守着什么秘密,是他们的身世之谜? 在这些身世渊源的上等马之下,这城市曾经还有着许多苦作的马,拉人,拉货,bbr>..蹄子在码头的石阶上打滑,吃主子的鞭子,为让它们出力,阉了它们的生殖器,春天不再发情,这么些微的牲畜的乐趣就也没有了……哪一个是白马的先祖呢? 你要是看着白马的眼睛,很难不动容,那眼睛里藏着多少驯顺,驯顺它的命运。这眼睛的轮廓呈出平行四边形,因角与梢都是斜长的。双睑极深,覆着粗长的眼睫。瞳仁是褐色的,看进去,如同一眼深井,井底有个小小的人儿,就是你,可你却不认得了。你看着你,就像今生看着前世。你也许还看见过白马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落地,噼啪作响。有时是北路人的粗手挤裂了奶头;有时候是脱落了马蹄铁,肉掌里扎进碎砖烂瓦和铁钉子;还有时候是生了搭背。它挺遭罪的,可都忍下了,从没见它起过反抗,也没见北路人对它有过温柔的表示。有善心的女人,摸着白马的脖子说:下一世投胎个人吧!可做人又怎么样,也没见北路人笑过,谁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人和马之间,看起来是冷淡的,也许却是至深也不定,因为都是同样的孤寂,是命运的同道。 偶尔的,千年难得,北路人发出“喔唏”一声,白马忽然迈开步子小跑起来,铃铛和马蹄声快了节奏,清泠地响起在弄堂里。马尾巴蓬松着,一扬起一伏下。腰和臀凸凹着,有一点妩媚,又有一点风骚。随了又一声“喔唏”,白马停下来,回到原先的步态,四周复又沉寂了。这时候,弄堂里无人,那北路人,和白马也是因为无人,以为是他们的世界,才放纵了一下,其实呢,一扇后门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呢! 这小孩子一直羞惭他不能得大人允许,买一碗马奶。尤其在这午后,北路人领着白马走遍了弄堂,也没召唤出来一个买主,小孩子们又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条庞大的弄堂此时出奇的清寂着。通常,这小孩子总是伙着别的小孩子一起和白马亲近,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又没有买乳的钱。他知道,事关白马的生计。他一个人躲在门后,西斜的太阳照在弄堂里,黄澄澄的光里面,没想到,窥见了这一幕,北路人和白马竟是活泼泼的。这一幕,稍纵即逝,简直惊艳。他们安静下来,走出横弄,铃铛和马蹄又恢复原先的节奏。小孩子悄悄掩门而出,尾随其后。他跟着马和人走出横弄,走上直弄,又转进后一条横弄。夕阳将门扉染得通明,门后有隐约的笑语,可是,没有人出来,大约是因为过了喝奶的时间。偶有小孩子在弄堂,却埋头玩自己的新鲜的游戏。人和马兀自走在明晃晃的弄堂里,终于走完了所有的横弄,来到了弄底。 小孩子还是跟在后面,来到弄底的横弄。这条横弄更像是一条夹弄,比前边的横弄狭窄许多,所以也阴暗许多。两边楼房的格式也和前边不同,外墙上嵌着无数黑暗的窗户,一律沉寂着。水管盘桓,漏水洇透砖面,就有无数裂纹纠缠。水管里忽有激荡而下的水声,表明里面有着人的居住和活动。两边的楼房越离越近,那夹弄越过越窄,头上是一线天,眼看就要合缝,楼房陡然地断住,换成两面高墙,墙上有无名的茅草生长,在风中摇曳。北路人和白马走进高墙之下,就改并排为前后。人在前,马在后,小孩子在最后。脚下的水门汀先是变碎石路,接着又变泥地,马蹄声便也轻悄下来,铃铛自个儿叮叮着。小孩子等待白马回一回头,可是没有,白马和北路人一直向前,走到狭巷尽头。那里有一扇破烂的木门,门框胡乱嵌在破砖里,有光进到狭巷里,像是谁家天井里的光,这里的弄堂巷道都是四通八达。白马随北路人走过木门,有那么一瞬,镶在了那一块光里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时间大约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 华舍住行

一、水

六月初到浙江绍兴的华舍镇,母亲的一位老友家养病。 初到华舍,最先遇到的是水的问题。母亲的老友住的是新造的教工楼,新工房的式样,有自来水,可是自来水却不能喝,喝的是从柯桥买来的水。据称那是从山里接来的泉水,装在大号的塑料桶里,两块钱一桶。街上见的最多的就是这种卖水的车,车上写着“矿泉水,柯桥”。还有雨水,人称天落水,也是可以吃的,于是家家屋檐底下都有着大盆或大缸,等着接雨水。河里的水是不能喝了。 轻纺工业的兴起,几乎是一夜之间,化纤布厂、印染厂遍布水乡,仅一个华舍,就有二百来家厂。晚间,走到田里,只听到四下里都是夜不停机的隆隆声。这些急速上马的小厂,排污系统想来是顾不上了。还有我们所寄住的这种新工房,抽水马桶落水管一应俱全,却不知道有无化粪池下水道的设施。倘若没有的话,那么这些生活污水不也是排入河道。路边田间的豪宅,四五层楼,顶上是琉璃瓦,壁上是马赛克,里面也是一应俱全,可也很难相信有排污的设施。不远处正有一幢楼起来,天天去看,几个农民工砌砖上顶,竟是简陋得很,没看见一点排污的准备,就这么眼看着它封顶,内外装修,成为又一幢金碧辉煌的豪宅。 到的第二天,自来水便停水,直到中午也没来水的意思,只得提着搓好的衣服下楼到水塘里去清。走了一个塘,正对着一家厂的后门,水是污黑的,并且浮着腐草和白沫,只得去下一个塘。转了不少弯,穿过一家豪门大宅,据说是一个著名企业家、全国十佳人物的家,再走过一个养老院,来到又一个水塘。水要清澈得多,已经有一些人在洗衣淘米,便也挽起裤腿下了台阶。却见水里游着针尖似的小虫,还有一些无名的絮状物,揉碎在白色的衣裙上,便是淡淡的青绿色。 孩子们上学除了带米,还要带一瓶蒸饭的水。有不舍得花钱买水的人家,就打了井吃井水,井水因地下水的污染,也是浑绿色的,挑回家再用明矾打了吃。有一日还看见有一条盛水的大船摇进老街,搭起跳板,人们排队一桶桶地挑水回家,许是一些人家合伙雇的拉水船,拉的是大河的水。水乡的人就这样为吃水忙碌着。 走到老街,沿街的水在烈日下散发着腐烂的气味,颜色是浑浊的。街面上也很脏,果皮瓜壳,菜叶纸屑,风一吹就吹到水里去了。沿着水走去,走到乡间,水也是不清,漂浮着各种垃圾,居多的是塑料袋和泡沫块,一堆堆的。从柯桥乘乌篷船去柯岩,走过鉴湖,水清了许多,可看见水底的鱼虾似的,伸手一撩,撩上来的还是塑料袋。 整日无事,就是在街上或者乡下走和看,用想象拼接着逝去的水乡图画。一个简单的问题,水乡的水是如何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生计,直到今日。 我们注意到田地间和乡村里的粪池,光天化日之下,男人们便很潇洒地坐着排便,同时聊天。起先还要避开,后来看惯了,也无所谓了,可以径直地走过去,不动声色。时间长了,便发现这粪池不可小视,它既避免了污染河道,又肥了田,是最原始的环保系统。还有一个系统也保持了良性的循环,那就是水葫芦的功能。人们在河里洗涮,污浊营养了水葫芦,水葫芦又反过来清洁了水质。鸭和鹅的作用也是这样,它们的粪便养殖着水葫芦,水里的生物、微生物则饱了它们的肚腹。大约就因为此,此地鸡的地位不高,鹅最为高贵。人称母鹅为“鹅娘”,还用它来看家护院,叫它“白狗”,以为鹅是通人性的,有俗话说“家有万贯,不能白鹅下饭”,因而是逢年过节祭祖用的。鸭子也不错,有一种贵重的食物叫“活蛋”,就是即将孵出壳的鸭蛋,每个蛋的价格等同于一只小活鸭,是待客的上品。在水乡的图画上,是少不了鸭和鹅的,它们是水乡的半个主人。鸡就无所谓了,放养在泥地草窝,一律灰头灰脑,用公公的口头语,就是“格娘养的贱胎”。 现在,水乡的自然循环系统运作不起来了,有待于新系统的建设。在去柯桥的路上,有架管道的工程在进行,说是排污的管道,那就等着它吧。 六月下旬,连日下雨,新闻说杭州西湖的水都漫出来了,齐贤的水稻被淹了多少亩,华舍的老街成了河。走在街上,须贴了墙根走,一不小心失了脚,就踩到河里去了。细蒙蒙的雨里,老街白墙黑瓦的,润泽了许多。人从桥上走过,桥洞里是脚划船的老大,收拾了卖空的菜筐子,戴了草帽,身上披的倒不是蓑衣,而是颜色鲜亮的塑料雨披,一脚一脚地摇着桨,慢慢地消失在雨帘里。

二、溇

早就知道,溇,指的是断头河。河汊,就像树叶上的叶脉,延伸向四边,到头的地方,就叫做溇。溇呢,又随了溇边居住人家的姓,叫做张溇、王溇、缪家溇、茹家溇。在华舍时,无意间读到一首民歌,说的是有个曹阿狗,一家人都很会劳作,到头来却还是个愁,其中有一段是这样: 买得个溇,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坎边里种杨柳,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 因此又知道溇其实是有主人并且供生计的,就像田亩有主人供生计一样。所以,溇的称谓要追根溯源,必是从溇主而来。曾经走到过一个溇,溇边只一户人家,是深宅大院式的老屋,紧闭的大门口就有个小码头。溇边的树木十分茂密,水面大半被浮萍遮盖,又是才下了雨,水涨过了好几级台阶。这个溇是在河道的犄角处,背静得很,路人走不到的地方。想来这溇当是姓这门里人家的姓,也有过“上种红菱下种藕”的忙碌光景,如今却成了浮萍的世界。 又回了趟母亲的故乡茹家溇。 多年前曾收到过茹家溇一位乡党,茹水根的信,信中说他的父亲知道我曾外祖父的一些事情,如有意了解可前去问讯。这天下午,我们便寻踪而去。 在新街口雇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是此地最方便实惠的交通工具,议好了价钱,就上了路。从华舍往茹家溇,是对着柯桥的方向。还记得,那年头一回寻到茹家溇,再从茹家溇到柯桥,是走的水路,机帆船只一会儿就到了。照我曾外祖母的遗言,是离柯桥四里路,其实只有两里来路罢了。三轮车一路顺风,大半路程过去,近缪家溇处,路上却涨了水,竹爿搭起了浮桥。茹家溇必是要经过缪家溇的,只得下车步行。走过了浮桥,三轮车也拖了过去,再重新上车,几分钟就到了缪家溇。前头便水道交错,人家稠密,桥上桥下的,车进不去了。于是支付了车款,沿河走去。问了几个人,都说茹家溇在前边,心中回想着上一回来的情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河边都是新起的水泥楼房,两层或者三层,还有一些店铺,甚至在桥头有一家工商银行。人也比上回多,自行车扛在肩上过桥,下了桥又是一溜烟,往来闲人都驻足看我们,显见得是两个外来者。 到底走进了茹家溇,也觉得不像。溇底似乎宽阔了许多,正停着一条大船,船上是木材,忙着往岸上卸,还有年轻人跳上跳下嬉水玩,气象似比那时欢腾。不过,看那边溇底人家敞开的门里,大都是摆开地场做木器或者箍桶,不由想起方木圆木是茹家溇的传统生计的说法,才依稀觉着茹家溇是到了眼前。只不过卸木材的那家是做寿材的架势,倒是个新活计,上次来没见过。后来听茹水根说,年前将茹家溇的河床拓深,才有了今日这样壮大的水势,摇得进大船。 茹水根是管墅乡中学的教师,教数学,有两名学生在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得了名次,他从一个塑料包里,很珍贵地拿出证书和奖状给我们看。他新起了楼房,背靠溇,前面围了院子,种着南瓜,绿油油的一架。两个女儿都在柯桥工作,见了其中的一个,穿了连衣裙,化了淡妆,捧来一堆易拉罐饮料让我们喝。茹水根说,他现在感到很幸福。 他的父亲已经过世,那年来寻根,为我们提供确切线索的王阿丑老人也已作古。他父亲生前和他说过我曾外祖父,虽说在杭州城里发达了,却一点也不忘故土,凡家乡有人去杭州,总是一宿两餐地招待。在贫苦的茹家溇里,相传着他成功的事迹和宽仁的美德。茹水根说茹家溇的人家不多,是从绍兴迁过来的,也没有多少代,可说是根基浅薄,这些年生活才渐好起来。望望门外的溇,想着它也当有“上种红菱下种藕”的光景,大约也是像歌里唱的那个曹阿狗,终年忙碌,还是不够活口,不得已便操起了方木、圆木的手艺。方木是指竹器,圆木则指箍桶。 茹水根送我们到桥头,指引了一条去柯桥的路,走没多久,就踏上了街市,人来车往,是综合市场的前边。柯桥镇越来越扩展,几乎到了茹家溇的脚跟头。正是傍晚下班的时间,从华舍到安昌的中巴都挤满了人,好容易挤上一辆,车内坐的大都是年轻的上班族,女孩们化着妆,戴着首饰,衣着鲜亮,态度傲岸,是从柯桥下班回家的。

三、桥

柯桥的桥是著名的,至今还记得那年来柯桥,站在桥头,桥下万舸争流的蒸腾气象。这一回来,印象却大变了。柯桥镇的规模大大扩展,已经成了一个繁荣的城市。新街一条条地开拓出来,设有好几路公交车,再加上通往绍兴、杭州、萧山等地的班车,招手即停的中巴,还有出租车,一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最触目的是高耸的星级酒店,一座又一座。仅存的一条老街,沿着一条旧河,几顶石桥,已经很不起眼了。 轻纺城的建立使柯桥成了一个化纤纺织品的贸易中心,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在此,是酒店和饭馆的主要客流,许多生意是针对他们而做的。我们在的时候,正是轻纺贸易的萧条时期,轻纺城里有一些铺面关了门,等着出让,买主却寥寥。但市面依然很热闹,人车不断,进货出货,银行邮局都是人头攒动。三轮车载着衣着摩登的女郎,进到酒店宾馆,或是去理发部洗头做美容,或是在酒席上谈生意。车上街上常常看见人伫立着,对着手提电话南腔北调地论买卖。路边的投币电话也很忙碌,大都是寻人找工作做的。 老街的店铺也已革面洗心,是新式的商店,售的也是大呼隆的商品,只是种类要比大城市少掉一半左右。仅存的一条老街也开始了拆建,头上的老房子变成了废墟。柯桥向来是繁荣的,不过原先是旧式的繁荣,现在是新式的繁荣。那些象征柯桥富庶昌盛文明历史的石桥,桥洞壁上布满了绿苔,站在里边,有阴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仿佛生出一丝怀古的心情。 泊在河岸的船老大也是有古意的,老大们一连声地唤着旅游客行船的人“太平桥去哦?”“周家桥去哦?”见略有迟疑的,便追上不放,依着绍兴人的固执,一步跟一步地盯,一直到你离开老街。而你一旦再回到老街,他便又出现在身后,说着:“太平桥拍照最好的,电影《祥林嫂》就在那里拍的。”或者“周家桥是个好去处,凡拍照的都要去那里”。并且老大们之间有着不成文的规矩似的,是谁盯的客旁人一概不插手,见了那人再次出现,还会纷纷喊那老大“来了,来了!”于是,那老大再紧跟上去。曾经与一个老大没谈拢去柯岩的船价,分手离去,不料身后悄步跟上又一个,说了个较低的船价,正议着,前一个老大突然间蹿出,点着鼻子骂那后来的,话虽听不懂,可看那神情却是骂得很毒,而那后来的一句也不回,脸上挂着懦弱的笑容,退去了。 去周家桥是从柯桥出发的。谈妥了价钱,老大便领我们去他的船,看他在船舱里铺开一张新席,又在封好的炉子上坐了一壶水,说是到了地方,我们拍照,他则要烧开水喝,否则是不够力气再划回来的。一切就绪,他双脚一蹬桨,船便离了岸,在老大们含着羡忌的调笑声中,一路过去,钻过桥洞。苔藓斑驳的河岸上空,新起的高楼密密匝匝的,还有工地上的塔吊,直悬在河上头似的。船终于划出了柯桥,水面渐渐开阔,天空也开阔起来。 沿途自然是有着许多工厂,机器声盈耳,也遇到几个鸭棚,正放着鸭,鸭鸣声一片。水上船来船往,机帆船的马达此起彼落,都是运货的。也有一艘祭祖的船,船上放着八仙桌,桌上供了大红香烛,还有糕饼水果,桌下是成筐的鱼肉菜蔬饮料,坛装的黄酒,船上大都是女眷,穿红着绿的。还有一艘船是去起坟,也装着成箱的啤酒,还有香烛,站着几个棒小伙子,准备出劳力的样子。老大告诉我们,此地风俗,阴历五六月里是不可办事的,因此需抓紧了,在这四月底都办完。 渐渐的,过往的船只稀了,水面也窄了起来,耳根刷地一下静了,有些万声偃止的意思,只听摇桨声一声一声地吱嘎,还有桨下的水声。眼前忽然绿了,有枝繁叶茂的大树遮在前方,树叶遮掩下,是一道道的小石桥。周家桥到了。 石阶上站起一个小男孩,背着手看我们一点一点近前,身边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在写生,这时起身让我们下船上岸,问我们从哪里来,自我介绍是从北京来,解放军艺术学院油画系的学生。 近午的时分,绿阴静静地罩着水面,偶有人来去,便听得见脚踩石板的清脆声。从沿河的门窗望进去,有一个理发铺子,没有生意,剃头师傅则躺在椅上看闲书。还有个裁缝铺,缝纫机歇着,做衣服的人也不知哪里去了,摊了一桌的布料。再有个门里,坐着个面容清癯的老者在读书。此一派闲适与方才柯桥的甚嚣尘上真是鲜明的对照,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桥头延伸出长巷,青石板的地面很清洁,有搭起凉棚的货摊,卖着些蚊香蒲扇的小物件。一个老人走来,身穿洁白的衬衫,手里拿一柄折扇,笑问我们从哪里来,回说上海,他便说:“我刚从上海回来。”慢慢地走了过去。显然,周家桥虽僻静,却不是不临世面的,是闹中取静的世界。 后来知道,从柯桥去周家桥于我们说是走了冤枉路,周家桥就在华舍这边。此后,我们还去过周家桥几次,都是步行,只半小时即到。可是,终不如这一回从柯桥方面的水路进去,那一种霍然声止的效果,如入仙境,是以后再没有过的。 安昌的桥其实是值得一提的,虽然并不著名。由于安昌镇的街市是依着一长条河而设,所以,河上的桥便是不可少了,可说是数步一桥。可惜我们去的那一日,是出霉的日子,于是,每顶桥上都搭了棉被、棉褥晒太阳,难免有些煞风景。可是,这桥却有了股居家过日子的表情,很实惠的气息。

四、镇

住华舍的时候,还去过齐贤和安昌两个镇。在过去,齐贤是个区级镇,级别要高于华舍和安昌。果然,齐贤的规模更大,规划也更整齐统一,显然是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扩建起来。街道很宽,邮局很大,学校,镇政府,是那种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新派建筑,工农式的官样文章,气氛整肃而呆板。还有一处名胜,石佛寺,挂着省佛教协会的牌子。总之,是可看出行政重镇的遗迹。不过,现在却是有些冷清,不像新起的华舍那样喧闹,人人争先恐后似的气氛紧张。齐贤的商店、街道、菜市、邮局,都很少见人,到了中午,有放学的小学生背了书包在街上奔走,略微热闹了一些,可是贸易集市却拉了卷帘门,纷纷收摊,回家吃饭打午觉了。河岸停泊的船上也摆开了午宴,有酒有菜,或一家,或几个,围在一起,喝起了花雕。 从老街看,旧日的齐贤也是个富乡,河面宽阔,顶上跨了高大的石桥,山墙笔直的长巷,脚底是平整的青石板。屋脊高耸,黑瓦铺顶,很是殷实。齐贤的历史也是久远的,“齐贤”的名字就来源于大禹的年代,大禹受禅后,巡视天下,召集诸贤在此聚集计议国家大事。所以才叫齐贤。 安昌是个老镇,是绍兴三大旧镇之一,这三大旧镇是柯桥、鉴湖、安昌。人口要比华舍多,但因近些年华舍工业发展,外来人口多出三分之一,才显得拥挤嘈杂,而安昌则要静得多了。它地处偏僻,大约还有些守旧,因此我们在那里看到了最为朴素的面貌。和水乡所有的镇一样,安昌也是沿河设街,街上有不少茶馆,门口炉子上搁着才揭笼的肉包,蒸汽腾腾,门里黑洞洞的,定睛看去,便见有方桌条凳,坐着几个老人。还有箍桶的铺子,大大小小的桶中,数那种小小的量米升最可爱,有一种拙巧。箍好的桶再上漆,荸荠色的漆,很耐心地一层层往上刷。面店的门口支着架子,晾着几米长的细面条。有一家卖糕饼模具的铺子很有趣,里面有一架脚动的旋床,老人腰背挺直地坐在高凳上操作,看我们好奇,便做给我们看,然后歇下手,点一支烟,徐徐地吸一口,说:倘若是电动的,是车不了这样精细光滑的活计,又说:这种活,快不得,要慢慢地,才能做好。还有锡箔店、竹器店、铁器铺。沿街的铺子里有一个居多,就是书摊。繁荣的柯桥只两个报摊,新华书店是设在百货商场。华舍也只有一个出租书的摊子,同时还卖饮料杂货。只有这里书摊多,有出租也有出售。书老板安详地守着摊位,等太阳过来,就拉一个凉棚。隔河望见一座高大的房宅,门槛几乎齐膝,挂有文化站的竖牌。过桥进去,见是几进深的宅院,有一处墙破了,可钻进一个小孩藏着。外面炎日当空,里面却凉气森森。侧屋里亮着灯,走进去,是一间阅览室,室内点着灯还很暗,原来是四壁的书架遮住了天光。书架全用铁丝网着,可看见书脊却拿不到手,要请里边的值班员取书。墙上挂着借书的章程,以及办理借书证的章程。房间当中的长桌上满是报纸,不时有人进来看报,居然其中有隔天的《新民晚报》。向那值班员打听这大屋的主人是什么人物,值班员说他也不知道,要问老年人,又特别说明他不在此工作,是星期天回家,临时帮忙的。说罢就很热心地叫住一个老太,老太和蔼地问我们从哪里来,回说上海,她便指了二楼的木窗说,晚上可以在楼上寄宿,床铺席被一应俱全。我们谢绝道已在华舍住下,又问这房主是何许人。老太这又重新看一眼我们,说她以为我们就是房主的后人,因为房主就在上海,他是土改时离去的,房子就归了政府,做了文化站,如今已破败不成样了。 和齐贤、安昌不同,华舍是个新兴的乡镇。历史上,它有着“日出万丈绸”的名声,但多是以家庭为单位的手工作坊,想来还是桑田为本,所以镇是个小镇,人口只四五万,老街的规模也有限。它的兴起是在近年,随着柯桥轻纺城的发展而发生。 去过齐贤和安昌才能领教华舍的闹。 从早就一路闹起。天不亮拖拉机就来了,运石头,运砖瓦,然后卡车来了,轰然拉开一天的帷幕。菜市场里人头攒动,鸡飞狗跳,摊位挤着摊位,都大着嗓门,奋力买卖。老街里,船也来了,一艘挨一艘,泊得满满的。桥上桥下是上班人的自行车铃响,油煎粽子的油锅沸了,油条也下锅了。剃头铺子在下门板,另一溜的发廊要略晚一些,裁缝销却开始烧熨斗了。电动马在摇,唱着怪诞的歌谣,隔壁的时装门面开张了,放起了录音机,流行歌星的声音顿时笼罩了老街。新街的邮局门口,早已经挤满了人,都是汇款寄包裹的打工族,是刚下夜班的那一拨,只等门一开,一拥而入,连插脚的空都没了。然后,学校的广播操音乐响起来,日头也高了。 午后,有一段声息略止的时间,菜市场里空了,摊主们躺在竹椅上打盹。炸粽子、油条的油锅掩了盖,炉子也封了火,只听苍蝇嗡嗡地飞行。三轮车歇在路边巴掌大的荫地里,船泊在桥下边。都在歇午呢。连云港、广东某地联合演出的摇滚歌舞海报干脱了糨糊,大半张揭起了,无精打采地一飘一飘,录音机里的流行曲也换了慢板。街后边小巷子里静静的,都掩着门,门口挂着小黑板,写着录像的片名。推推门,门后便闪出人来,警惕地端详你,可看见屋里有一角拉着帘布,有隐约的声音,正放着录像。还有落袋,在街边搭起的凉棚下,三个两个,脸色都很紧张,想来是赌输赢的。说是静,也是外面静,心里还是闹的,叫大太阳头压住了声音罢了。到了四点左右,才又慢慢地活动起来。 打工妹上菜市场了,衣着鲜亮,耳上挂着金坠子,买了菜,叫一部三轮车坐着回住处。也有男工用自行车载着相好的女工来,在熙攘的街上穿行。街边的炉子捅开了火,却是卖酒菜小吃了,打工仔三五人围了一张矮桌,喝着没冰镇的啤酒,等着炒菜。路口停着辆卡车,卖的是贱价的桃子,大半青着,人们爬上车斗自己挑,还有卖水的车,一路走一路吆喝。再晚些,黑了天,几盏路灯亮起,小吃摊就又多了些,油锅哔剥响着,油烟气和瓜果菜皮的腐烂气合在一团,空气便有些浑浊。方才说过的那租书的小杂品店,摆出了一架电视机,围着人看电视剧,也都是外地打工的,大都来自四川、江西及安徽。华舍的晚上藏书网,就是靠他们撑世面,成帮结伙地散步,聚在镇碑的台阶乘凉。更晚些时,大约八点钟的光景,华舍大酒店,一座貌似招待所的建筑里,就飘出了电子乐的舞曲,窗户上彩灯一亮一暗,有些夜夜笙歌的意思,舞会开场了。 华舍倒也不全是闹,静的地方也有的。有一日晚上特别闷热难熬,大街小巷没一处凉快,河面上的风都是湿热的。直走到老街头上,一座水泥桥,站在桥心,才感到一点凉意。桥上乘凉的老头很热切地邀请我们,说要去那里搬竹椅,他说的“那里”是指桥下的一爿工厂。他告诉我们这家丝厂已经倒闭,工人都跑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看厂。我们谢绝了他的好意,走下了桥,留他独自在桥上。

五、公公

母亲老友的老房子在张溇,多年前母亲在那里小住过一段,印象最深的是,后园里摘来菜放进油锅,菜的魂还没跑出呢!现在,母亲老友一家搬到了镇上的教工楼,就请了一个公公看房子。 公公也是有来头的,以前做过保甲长,又在哪个大码头学过厨子,后来就在母亲老友的学校里做校工兼厨师。每回去张溇老屋,厨房里公公的菜肴都不重样,有时是酱鹌鹑,有时是猪血,还有糟毛豆,后来公公发现了我们这种失礼的行径,一见我们来,就把菜碗收进了碗橱。 老屋已经破损得厉害,灶屋烟熏火燎成了个黑窟,地砖碎了,墙也有些酥。屋后的井枯了,水塘飘满落叶,沤出了绿肥。燕子也不来屋檐下做巢了。公公一个人住在里边,却过着风调雨顺的日子。 每天早上,公公要去喝茶。他背着一个篮,篮里放一件防天变的布衫,布衫底下是几件点心,就去喝茶了。有一回我们上午十点光景在周家桥,见桥上走下公公,这是公公喝过茶回家了。公公在前院养了一群小鸡,我们去时,已是第二群了,第一群被“格娘养的贱胎”黄鼠狼咬死了,公公这样骂黄鼠狼。天好的时候,公公就在院里的石凳上晒菜子,准备在屋后的菜院里下种。菜院虽是荒了,可还栽着公公的几架瓜豆葫芦,还有南瓜。香椿树一季季地吐芽儿,月季也年年地开花。 公公今年八十,耳朵是背了,喊他三声只听得见一声,路上遇见他,问公公去哪里,回答说:慢走,慢走。你说公公再见,却问你阿姆好?或者因为听不明白,干脆装听不见,一问三不知。 耳背归耳背,公公却是很领世面的,一点都不落伍。听他同人议论形势,口中不时吐出银行贷款,资金冻结,干部腐败一类词汇。大事小事都逃不出他的见闻,去南方打工的人,华舍黑道的头子,新起的楼,下台的书记,等等,等等,真是广闻博见。 公公的儿女都离了张溇,有在绍兴的,也有在杭州的,还有在上海的。公公哪里都不跟去,一个人在张溇。 张溇盖起了很多新屋,两层三层的都有,漂亮的屋檐底下,燕子也筑起了新巢,小燕子在巢里藏着,老燕子飞出去觅食,再一口口地喂给它的儿女。公公还住在老房子里,左邻右舍都搬走了,没了人气撑,屋子也破败了,变成几座断垣废墟,其中立着一座老屋,由公公看守着。 隔几日,母亲老友就差我们去给公公送些糕点烟酒和挂面去,并嘱我告诉公公,我是“茹阿姨”的囡。母亲住那里时,每天晚上都和公公聊天,听他说些乡邻乡事。有一日清早,大家都未起床,公公却来了,穿一身长裤长褂,对襟扣一直扣到脖颈,他送来一块火腿还有一个葫芦,是今年园子里摘下的第一个葫芦,说是给“茹阿姨的囡吃”。公公还问明了我们离去的日子,到那前一日早晨,他又来了,这回送的是鸡蛋。公公养的小母鸡的头一批蛋,蛋壳嫩嫩的,几乎看得见游动的蛋黄。 母亲老友说,公公从来不白吃人家的东西,公公是讲礼数的。

六、打工仔

新到华舍,华舍就发生一桩案子,三个打工仔杀了一个卖毛竹的老头,却只偷得一百块钱。据说这老头是从天日山来的,就想起母亲小说《百合花》里那个拖毛竹的小战士,会不会是他的族人。 案子发生后,公安局就要求各个厂家都须给外地工人办准住证。于是,我们便相帮到一家布厂给工人拍准住证上的照片。虽然化纤织品市场处在萧条,货仓里积压着成品,可工厂还是歇人不歇机地二十四小时地做,试图以薄利而多销。工人是分成两班倒的,每班十二小时。所以我们去拍照,工人们或是从织机上下来,或就是从床上爬起。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打工妹,仗着年轻,也不怕累,脸膛还都红润着。就是这样日夜倒,还有时间去华舍大酒店跳舞。 她们是分成班组,一组一组来照相的。头两个总是比较勇敢的,在小姊妹的嗤笑中就义般冲到照相机前,扑通坐下,脸和身子却都僵着,拍完就走。其余的便挤在门口,对着茶色玻璃窗梳头整装,还有一些特为去换衣服的。有一些则要求冲洗后给她们底片,好去加印寄给家人。 一组照完了走,下一组还没到,来了单独的一个。像是刚起床,云鬓松散,懒理晨妆的样子。一件白衬衫捉襟见肘地吊在身上,倒显出丰腴的体态。脸形是俏丽的那种,肤色白皙,眼风则有些飘。周围的男职工也愿意与她打趣,问她为什么不穿得漂亮一点,她往下扯扯衣襟,说,难道这不够漂亮?也是善于接口令的。待她走后便向人打听,果然是有些来路。她是四川人,刚来此地不久,之前已经有着丰富的阅历,都说像她这样的,应当去深圳海口,不知为什么要来华舍。工人中间传说她是“鸡”,却也没有确凿的根据,但听她有时沉不住气会出大话,说是华舍的白道黑道都能摆平。总之是不一般的人物,可说打工妹的精英。不久又传来她的故事,说是她不知有什么事情外出,请小同乡代班,小同乡连做两班,没顶住,叫织机挤断了一排四个手指,眼前的伤好治,可今后的生计怎么办呢?小同乡还小,不懂得担忧,她却哭了许久,哭得也很伤心,可见还是有良心的。这样的女子终是不会太平的,天生会制造故事,华舍只是她故事衔接处的间歇,很快就会过去。大多的打工妹生活都是单调的,最有色彩的情节,大约就是早晨等邮局开门,给家乡寄包裹的一刻。还有买新衣服打新耳环的一刻。有夫妻一同出来打工的,生活便略有乐趣一些,所以,提供夫妻房也是工厂竞争招工的条件之一。虽然各家工厂都有安定工人的举措,可是工人的流动还是相当频繁。时常是,几天里有几十个工人相继辞工,但也不必过虑,几天后又会有相当数目的工人应招上工。然而,这种流动却给华舍带来一股不安的气氛,街头总是出现新人的面孔。 工厂一律没有节假日,因是多做多得,工人们便也没有强烈的要求。大约还是为了治安的考虑,有关部门也不向厂主提出劳动法的条约制止。就这样,日复一日。端午这一天,有些厂决定放假一天,大概是因为产品压仓太过的缘故。从前一晚十一点机器就停住,华舍显得清静了许多。打工妹们早好几日在商量如何度过这个宝贵的假日,最远大的计划是去杭州一日游,一早到柯桥,搭上去杭州的车,估计十点就可看到西湖。天黑了再往回走,正好赶上当晚十一点开机。饮料点心,还有拍照的胶卷都准备好了。 可是夜里就开始下雨,并且越下越猛,到了早晨,已下成瓢泼。别说是到杭州,上一次老街都不容易了,所有的计划都泡汤。打工妹们都挤在门口看雨,眼巴巴的,一日光景终于在大雨中过去。到晚上十一点,织机重新开转,车间里又是灯光雪亮。

七、香火

史书上说:“会稽俗多淫祀,好筮卜。”会稽就是绍兴的古称。 那日从水路去柯桥,路经鉴湖,有少许村落,听见有歌唱式的诵经声,间着木鱼,还有钹镲,嗡营中铿锵着。又是从湖面上传来,散得很开,却连绵不断,有一些笼罩的意思,但并不苍茫,因是像唱山歌。船到近处,便可看见点点香烛,因是在大太阳头里,火头显不出光亮,却因为多,还是成气候的。庙在桥顶上,形状极为普通,类似一般瓦房,高大些而已。据老大说,是村里集资建的大庙,不知祭的哪一路菩萨。但见庙门前人们忙碌着,和一桌桌的香烛一并的,还有一桌桌新蒸的糕饼,热气腾腾,大约是供香客们果腹的。米糕的酸甜气和着香烛的烟气,很是熏人。船从桥底钻过去,蒙了一头的诵经声和烟火味,不是醒世的,倒叫人陶陶然。 华舍吃素念经的人很多,尤以老太为众,她们今日去祭包公,明日来拜关云长,后日邀一船绍剧班演出观音戏,不少旧庙跟前,还有着那种临水的戏台,可摇船过来观看,就像鲁迅先生《社戏》中写到过的。这有些像赶集,兴兴头头的。 这些村办庙里的菩萨一律塑得粗糙,面目难辨,并且是想当然的,想到哪塑到哪,金刚罗汉全不按规矩排,且颜色特别乡气。可是却有着一股种田人的耿脾气和实惠劲,倒显得生气勃勃。 壮观的景象也有,那是阴历十四,包殿要念千人佛。包殿距华舍十来里旱路,三轮车二十来分钟便到了。到得虽早,但头几批都已念过走了,眼下大约是第三第四批了。包殿在民间集资办的庙里是个大庙,供的是包公,前后有几进,左右还有侧殿。其时已经连磕头的空都难有了。遍地竹椅,椅上坐着念佛人,怀里捧着小盒,盒里是佛珠,一律嗡嗡嘤嘤。烛台上的大红烛烧得熊熊的,烛油流淌下来,一会儿就积满了一槽。有专门消除烛油的老人,用结满茧的手一把一把捋着滚烫的烛油,捋进脸盆,同时还提防着香客手中的香燃着垂挂下来的布幔。正殿中央摆两张方桌,坐两桌壮年男子,弹奏着琵琶、二胡、三弦、木鱼和小钹,忽儿又拔起嗓门唱出一个高腔,迂回周转的,是众声之首。在他们的桌前放着烟和茶,供他们润喉提神。 后院里也很繁忙,灶屋烟气腾腾,一笼一笼蒸着糕,蒸出后便倒入筐中,分发给念佛的男女老幼,一同分发的还有桃子。灶屋侧边有一小屋,是求签人领签文的地方,也是忙乱不可开交。正看热闹,却被一老妇扯了一把,叫我娘娘,求我替她解释一纸签文,并说她求的是老头的音讯。老伴突然出走,三个月来声息全无。我仔细看那签文,是一张中吉签,文中有“干戈起事”“诈谋陷身”,然后“路人有阻”“讼事渐解”“婚姻莫误”的字句,倒是很有针对性,可也不便与她细说,怕她担心事,只说人会回来的,只是行程要慢一些。老妇立转身去向她的老姊妹们报喜:“会回来的!” 包殿的菩萨很多,沿墙的龛里,黑洞洞的立着一米高的泥像,有佛有道,也有民间传说的人物,有些则闻所未闻,但各司其职,并不含糊。和尚则一个未见,全是义务来帮忙的乡人。在张溇庙倒见了一位女师父,是出家人,却喜别人喊她“爷爷”。 齐贤的石佛寺名见经传,却显得冷落。寺在山水交接处,十分清远。和尚有几个,或随处游荡,或坐一把竹椅看风景,兼卖门票。进殿迎面是笑口常开的弥陀佛,两边分立浓油重彩的四大金刚。后殿有十八罗汉,却直通和尚们的起居处。深处是几张挂了蚊帐的木床,中间几张矮桌,桌上是几碗霉干菜,灶上坐着锅。灶后则通到河边,放着一篮菜等人来洗。顺楼梯向 4e0a." >上,又有一殿,供的是城隍菩萨,有老师父坐着,兜售香烛,向他买了一炷香烧了。再从殿右侧上一排石阶,进到一石窟,满满地坐一尊端庄丰润的观音,这就是著名的石佛了。因石窟地窄,须退至观音座下的一方小石台底,再仰极颈项,才可望其面目,面容极为大方美丽,手足也是温润大度的相。小石台上有一把竹椅,再有一个破脸盆供插香烛,似过于简陋,但有家居的气息。想这寺也是先有石佛,再造了寺来供养,倚着山形地势,难免是局促了些,造法也是随心所欲,缺什么补什么。但石佛是真好。 从石窟下来,师父就怂恿我摇签。待我决定了,又说必要烧了香才可摇,就指方才烧的香给他看,才允许我摸签筒,令我跪下,事到此时就变得郑重起来。自报了姓名,来自何处,求的什么,想了一下,决定求流年。因年初开始生病,不仅折磨自己还折磨他人,实感倒运,无妨求个签看看,什么时候可有转机。于是便虔诚地摇起签筒,良久,好不容易有一根落地,赶紧拾了爬起,送师父处查对签文。不想,那师父蓦地站起,眼睛亮着:“好签啊,上上大吉!是皇帝一般的命!”就急着向他讨签文,他则缩回手,说要付两元钱才可领签文。立马掏钱给他,换回签文,就好像花钱买自己的命似的。但见是四句诗文,尚通俗易懂,抄录如下: 君子百事且随缘, 水到渠成听自然, 莫叹年来不如意, 喜逢新运称心田。 每一句都是劝慰的话,并且适时适地,尤其是第三句:莫叹年来不如意,真是知我痛痒的,由不得不信它。小心地收好签,就向老师父告别。自此,那师父对我一直非常尊敬,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事,将我们送至门口,大声在身后说道:万事都无阻挡了,放宽心好了! 满心高兴地一径下楼,退出殿来,出得寺门,不料却被一长大汉子拖住。他穿一身短衫短裤,络腮胡子,浓眉直鼻,像是梁山泊的英雄,可臂上却挽了一只讨饭篮,手上还很戏剧化地握了一根打狗棍,伸手就作讨要状。其态度却不像讨要,倒像是劫路剪径。给了他几块钱,还不放行,也不言语,只用眼睛示意我们的钱包和口袋,直到将身边的零钱统统给光,他才松手走开。这时节,寺门口的和尚一直嬉笑着观看,寂寞了多时终于上演了一出好戏似的。想他们这般无聊,不如到包殿去做和尚,没了公粮吃养,自己种瓜种豆,才是出家人之道。 然而,签是个好签无疑。 华舍还有个基督教堂,穿街走巷一路寻去,问了人,有说知道,也有说不知道,好容易到跟前,却已经拆了,正打地基造一座新的。见我们在此张望,就有一名男子笑容可掬地出来,定要请我们去隔壁屋里坐和吃茶,听我们说是从上海来,就问是不是上海的教友,还问上海基督教的情况。然后以谦逊的态度告诉我们,原来的教堂已有一百年历史,小而破,容纳不下越来越多的教友礼拜。于是,兄弟姐妹集资二十万翻修扩建,其中一万是用在设计,从上虞请来设计师画的图样。说话时,民工们正歇午,捧着大碗的面条吃,几个妇女在灶上忙碌,也是自愿来服务的姊妹。最后的问题是,教堂里有没有牧师,回答是没有。 寻找苏青 想到这个题目是因为读到一篇文章,金性尧老先生的《忆苏青》。文中有一节,是写五十年代,金性尧老与苏青所见最后一面,“她穿着一套女式的人民装”,这套服装确是出人意料,总觉着五十年代的上海,哪怕只剩下一个旗袍装,也应当是苏青,因为什么?因为她是张爱玲的朋友。 苏青是在我们对这城市的追忆时刻再次登场的,她是怀旧中的那个旧人。她比张爱玲更迟到一些,有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她不来则已,一来便很惊人,她是那么活生生的,被掩埋这么多年几乎不可能。她不像张爱玲,张爱玲与我们隔膜似乎能够理解,她是为文学史准备的,她的回来是对文学负责。即便是在文学里,她被我们容易接受的也只是表面文章:一些生活的细节,再进一步抑或还有些环境的气息。那弄堂房子里的起居,夹着些脂粉气,又夹着油酱气的;从公寓阳台上望出去的街景,闹哄哄,且又有几分寂寞的;还有女人间的私房话,又交心,又隔肚皮。这些都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可是,张爱玲却是远着的,看不清她的面目,看清了也不是你想看的那一个,张爱玲和她的小说,甚至也和她的散文,都隔着距离,将自己藏得很严。我们听不见张爱玲的声音,只有七巧、流苏、阿小,这一系列人物的声音。只有一次,是在 href='2527/im'>《倾城之恋》里,张爱玲不慎露出了一点端倪。是流苏和范柳原在香港的日子里,两人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冷战时期,有一晚,在浅水湾饭店,隔着房间打电话,范柳原忽念起了 href='2283/im'>《诗经》上的一首“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总觉得,读诗的不是范柳原,而是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情故事,说是在上海的舞台演出,但这只是个说法,其实,是在那“死生契阔”中。那个时代的上海,确有着“死生契阔”的某种特征:往事如梦,今事也如梦,未来更如梦。但这是旁观者所看见的,局中人看到的或是刀光剑影,生死存亡,或就是蔷薇蔷薇处处开。张爱玲的声音听到头来,便会落空,她满足不了我们的上海心。因此,张爱玲是须掩起来看的,这还好一些,不至坠入虚无,那些前台的景致写的毕竟是“上海”两个字。 苏青却跃然在眼前。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我们好像看得见她似的。即便是她的小说,这种虚构的体裁里,都可看见她活跃的身影,她给我们一个麻利的印象,舌头挺尖,看人看事很清楚,敢说敢作又敢当。我们读她的文章,就好比在听她发言,几乎是可以同她对上嘴吵架的。她是上海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马路上定着的一个人,去剪衣料,买皮鞋,看牙齿,跑美容院,忙忙碌碌,热热闹闹。而张爱玲却是坐在窗前看。我们是可在苏青身上,试出五十年前上海的凉热,而张爱玲却是触也触不到的。 可是,我们毕竟只能从故纸堆里去寻找苏青。说是只隔了五十年,只因为这五十年的风云跌宕,有着惊人的变故,故纸堆也积成了山。许多事无从想象。即便从旧照片上,看见一个眼熟的街角,连那悬铃木,都是今天这一棵,你依然想不出那时的人和事,苏青在眼前再活跃,也是褪色的黑白片里的人物。她的上海话是带口音的,有些乡土气。那样的上海话讲述的故事听都听得懂,想却要想走样的。所以,当知道苏青在我们身边直到八十年代初期,真是吃惊得很,总觉得她应当离我们远一些。张爱玲不是远去了,她避开了穿人民装的时代,成为一个完整的旧人,虽生犹死。苏青为什么不走?由着时代在她身上划下分界线,隔离着我们的视线。 苏青的文字,在那报业兴隆的年头,可说是沧海一粟。在长篇正文的边角里,开辟了一个小论坛,谈着些穿衣吃饭,侍夫育儿,带有妇女乐园的意思。她快人快语的,倒也不说风月,只说些过日子的实惠,做人的芯子里的话。那是各朝各代,天南地北都免不了的一些事,连光阴都奈何不了,再是岁月荏苒,日子总是要过的,也总是差不离的。当然,不是钻木取火的那类追根溯源的日子,而是文明进步以后的,科学之外,再加点人性的好日子。上海的工薪阶层,辛劳一日.99lib.,那晚饭桌上,就最能见这生计,莴笋切成小滚刀块,那叶子是不能扔的,洗净切细,盐揉过再滗去苦汁,调点麻油,又是一道凉菜;那霉干菜里的肋条肉是走过油的。炼下的油正好煎一块老豆腐,两面黄的,再滴上几滴辣椒油;青鱼的头和尾炖成一锅粉皮汤,中间的肚当则留作明日晚上的主菜。苏青就是和你讨论这个的。这种生计不能说是精致,因它不是那么雅的,而是有些俗,是精打细算,为一个铜板也要和鱼贩子讨价还价。有着一些节制的乐趣,一点不挥霍的,它把角角落落里的乐趣都积攒起来,慢慢地享用,外头世界的风云变幻,于它都是抽象的,它只承认那些贴肤、可感的。你可以说它偷欢,可它却是生命力顽强,有着股韧劲,宁屈不死的。这不是培育英雄的生计,是培育芸芸众生的,是英雄矗立的那个底座。这样的生计没什么诗意,没什么可歌泣的,要去描写它,也写不成大篇章,只能在报纸副刊的头尾占一小块,连那文字也是用的边角料似的,是一些碎枝末节。 苏青是有一颗上海心的,这颗心是很经得住沉浮,很应付得来世事。其实,再想一想,这城市第一批穿女式人民装的妇女,都是从旗袍装的历史走过来,苏青是她们中间的一个。不能接受的原因只在于,苏青留给我们文字,使她幡然眼前,而其余的人,都悄然淹于历史的背后。所以我们就把苏青的形象规定了,是旧时的装束。再说,她又没有给我们新的文字,好让我们去揣度新的形象。说起来也是,这城市流失了多少人的经历和变故,虽说都是上下了历史书的,只能是街谈巷议,可缺了它,有些事就不好解释,就有了传奇的色彩,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上海历史的传奇性的意思,其实,每一日都是柴米油盐,勤勤恳恳地过着,没一点非分之想,猛然间一回头,却成了传奇。上海的传奇均是这样的。传奇中人度的也是平常日用,还须格外地将这日用夯得结实,才可有心力体力演绎变故。别的地方的历史都是循序渐进的,上海城市的历史却好像三级跳那么过来的,所以必须牢牢地抓住做人的最实处,才不至恍惚若梦。要说苏青聪敏胜人一筹的,就在这地方,她脑子清楚,不做梦。苏青的文章里,那些识破骗局的人生道理,总是叫人叹服。尤其是关于男人女人的,真是撕破了温柔的面纱,一步步进逼,叫人无从辩解。 苏青不免得罪了两下里,男人和女人都要把她当敌人,但毕竟太过激烈,也流露出些言不由衷的意思。好像故意要把温情藏起来,好使自己不软弱。并且,一点松懈不得,稍不留意就会被打了伏击。这就是独立女性的处境,以攻为守的姿态。内心里其实还是希望有男人保护的,她与张爱玲对谈时,不是提出过标准丈夫的五条要则吗?尤其是第五条,“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是希望丈夫如兄长的。只是知道现实不可能,也知道即便可能却是要付代价的,便采取放弃。她既不要了,就有了权力批评。她比那些编织美梦迷惑自己的人要硬朗、尖锐,却也少一些诗意。她是看得穿的,张爱玲也看得穿,张爱玲看穿了的底下是“死生契阔”,茫然之中却冉冉而起一些诗意,是人的无措无奈因而便无可无为的悲和喜,是低伏的人仰视天地的伟岸而起的悲和喜,是有些悲极而喜的意思。苏青的看穿却有些看回来的意思。晓得做人是没意思的,就挑那些有意思的去做,晓得人是有限的,就在有限的范围里周转,晓得左右他人没有可能,就左右自己吧!都是认清现实,也都是妥协,张爱玲是绝望的,苏青却不肯,不肯也不是强命的不肯,而是直面的,在没意义中找意义。但她不像冰心,在人世间能找到许多爱的。她的处境比冰心严酷得多,倒不是说处境不好,而是上海这地方做人的欲望都是裸露的,早已揭去情感的遮掩,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爱”也不是没有,而是显得不实惠。所以,苏青是不能靠“爱”来安慰,而是需要更实在的东西。因此,她也是不会如丁玲那样,跑到延安找希望。连延安的希望于她都是渺茫的,她就是实到这样的地步,只承认她生活的局部给予她的感受,稍远一些,不是伸手可及的,便不被纳入她的现bbr>实。像她这样一个很少浪漫气的人会做作家,也只有在上海,繁荣的报业成全了她,庞大的市民读者成全了她。 说苏青目光短浅不错,她到底还是诚恳的,忠实于一个井底之蛙的见识。那些锋芒只能气人,还伤不到人。她对人世谈不上有什么大仇大恩、大悲大喜。只不过是一些负气和兴致,这特别适合用于上海这个地方,用来对付眼前的人和事,最有效果,它占不了多少精神空间,是日常起居的形态。也别小看了它,它不过是从小处着眼,却是能做出大事业的。上海这地方的高楼和马路,哪一桩是精神变物质地变出来的?全是一砖一石垒起来的。你一进这城市,就好像入了轨,想升,升不上天,想沉,也沉不到底,你只能随着它运行。理想和沉沦都是谈不上的。有这两样的早晚都要走,张爱玲走了,萧红也走了。萧红的悲和喜都显得太重了,在这里有些用不上,那是用于呼兰河的大开圃的。男性还好些,可到民族危机、政治风云中去开辟精神的天地,建设起他们的大恨和大爱,又是在那样的年头,生死存亡、你死我活的女性却是生活在世道的芯子里,凭的是感性的触角。说是自私也可以,总之是重视个人的经验超过理性的思索。上海这地方又是特别能提供私人经验的,不是人生要义的性质,是一些是非短长,决不是浪漫的萧红所要的,却是正中苏青的胃口。 倘若能看清苏青,大约便可认识上海的女性市民。人们只看见上海女市民的摩登,因这摩登是欧美风的,尤以巴黎为推崇,于是便以为上海女市民高贵优雅。却不知道她们的泼辣。张爱玲的小说里写了这泼辣,可小说是小说,总是隔一层。要看苏青的文章,这泼辣才是可信的。那能言善辩,是能占男人上风的。什么样的事她不懂?能瞒过她的眼睛?她厉害,刻薄,却也不讨人厌,这便是骨子里的世故了,是明事理的表现,也是经事多的表现。面上放开着手脚,无所不往的样子,心里却计算着分寸,小不忍却不乱大谋。是悉心做人的意思,晓得这世界表面上没规矩,暗底下却是有着钢筋铁骨的大原则,让你几分是客气,得陇望蜀却不可。所以她不是革命者,没有颠覆的野心,是以生计为重的,是识相和知趣,上海女市民个个都懂的,在她们的泼辣里藏着的是乖。这乖不是靠识书断字受教育,是靠女性的本能,还有聪敏和小心。 假如能够听见苏青说话,便会在上海的摩登里,发现有宁波味,这是上海摩登的底色。于是,那摩登就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乡下人的执拗,甚至褊狭。这摩登看久了,能看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你看那些旧照片上,南京路上如林的招牌店号,密密匝匝,你争我抢的样子,天空都挤窄了。底下的人群也是一窝蜂地上,橱窗里有什么,身上就有什么。都说上海热闹,这热闹也叫起哄,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看那霓虹灯的颜色,其实是一股子乡气。没有些耿劲,是挤不进摩登的行列。看野史里面说,当年的江青午夜从片厂一出来,遇到劫路的,抢她的钱袋,她死拽住不放,让打得鼻青脸肿,硬是没让得手。女朋友说何必呢,她回答道,上海这地方,没有钱一步也不行,我说的就是这股子劲。当然,苏青是要从容些的,因为她比较伶俐。光靠她留下的文字,很难为她画个像,但大约她是那种“鉴貌辨色”的人,挺有人缘的,连孤僻的张爱玲,都与她做朋友。在上海,没有朋友也是一步不行的,苏青的任性是表面,属于资力部分的,心里却很机敏,准备着应变。想当年,她是何其活跃的一个,这活跃里使着心力,好在她精力旺盛,这也是乡下人的脾气,不偷懒,不娇惯。上海,可不是大小姐的世界,它讲的也是男女平等,是对女性收回权力,也收回责任,不是像延安那样,对女性讲照顾。 苏青的小说《蛾》,是有些“莎菲女士”的意思,虽是浅显简单,热烈和勇敢却相似的。后来,丁玲去了延安。丁玲是要比苏青“乌托邦”的,她把个性的要求放大和升华了,苏青却不,她反是要把个性的要求现实比。她过后再没写过这样的“五四”式激情的小说。《结婚十年》几乎是纪实性的小说,一点没有夸张的,如实记叙。理想和牺牲都是言过其实,虚张声势,其实又何必呢?飞蛾扑火是太艺术化了,而苏青即使在文章里,也不讲艺术的。这是她好的一面,就是真实。苏青写文章,凭的不是想象力,而是见解。她的见解不是有个性,而是有脾气。这脾气很爽快,不扭捏,不呷咳,还能自嘲,单刀直入的,很有风格。而像个性,却不是讲风格的,而是讲立场,这个,苏青没有。《蛾》里面的那一点,大约也是从俗了,不过,她的文字功夫还是好的,最大的优点是明白,描人画物,生动活泼,说起理来也逻辑清楚,推理直接,带着些诡辩,你很难辩过她,每一次笔战,都以她的一篇最后收尾。这是有些宁波风的,俗话不是说“宁与苏州人吵架,不和宁波人说话”?上海这地方,要的就是凶,是随大流里凶过一点头,就是超凡出众。 要找苏青,其实不难找,那马路上走着的一群一伙的女子,都是苏青,苏青不过是比她们凶一点的。当然,苏青还会写文章。悬铃木的叶子换了多少代了,叶子下的苏青也是换了装的。这城市能撑持到现在,那灯说亮就亮,人是漫漫的一街,都是靠苏青的精神挺过来的。这马路上赶超先进的摩登,十年走完百年的路,也是靠苏青那心劲挺过来的。再要看那报端报尾的文章,苏青和她的论敌又回来了,不过是零碎了一些,散了的神来不及聚起似的。找一.99lib?个苏青,来的却是一大批,偃旗息鼓数十载,此时又凶起来了。都在说上海的繁华旧梦,梦里的人知道是谁吗?说是苏青你们又不信,她是太不够佳人倩影了。要说上海旧梦的芯子是实实的一团,也怕你们不信。事情一要成梦,不由就变得轻盈起来,苏青却没有回味的余地。宁可是张爱玲,也不能是苏青。因为张爱玲虚无,而苏青则实实在在。想明白了,才觉得苏青是可以穿那女式人民装的,金性尧老先生不是说“当时倾国倾城的妇女都是清一色的,要知道在五十年代这便是风靡一时的女式‘时装’了”?苏青为什么不穿?这就是苏青利落的地方,要是换了张爱玲,麻烦就大了。其实,旗袍装和人民装究竟有什么区别?底下里,芯子里的还不是一样的衣食饱暖。雪里蕻还是切细的,梗归梗,叶归叶;小火炖着米粥,炼丹似的从朝到夕,米粒儿形散神不散;新下来的春笋是用油酱盐焗的,下饭甚是可口。这平常心虽是没有哲学作背景的,却是靠生活经验打底,也算得上是千锤百炼。张爱玲也是能领略生活细节的,可那是当作救命稻草的,好把她从虚空中领出来,留住。苏青却没有那么巨大的虚空感,至多是失望罢了,她的失望都是有具体的人和事,有据可查,不像张爱玲茫茫然一片,无处抓挠的。苏青便可将这些生活细节作舟筏,载她渡过苦海,在这城市最暗淡的时日里,那紧掩着的三层阁楼窗户里,还飘出一丝小壶咖啡的香气,就是苏青的那舟筏。这城市的心气高,就高在这里,不是好高骛远,而是抓得住的决不放过,有一点是一点。说是挣扎也可以,却不是抵死的,是量力而行,当然,也有亢进和颓唐的,但我讲的是中流砥柱。那最大群最大伙的,却都是务实不务虚,苏青是其中的一个,算得上精英的。在那个飘摇的孤岛上海,她只有将人生看作一件实事,是必要的任务,既然不可逃避,就要负起责来。还有以后的许多飘摇不定,都是凭这个过来的,谈对上帝负责,也不谈对民众负责,只说对自己,倒是更为切实可行,在这个城市里做市民,是要有些烈士的心劲,不是说胸襟远大,而是说决心坚定,否则就顶不住变故的考验。苏青是坚持到底了。作为一个作家,她是从文坛上退场,默默无闻,连个谢幕仪式都没有。可作为一名市民,她却不失其职,没有中途退却。她的被埋没,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时代演变,旧的下场,新的上场。传奇的上海,又将这替换上演得更为剧烈,当年的声色,有多少偃旗息鼓,烟消云灭。一个苏青,又有什么?她不早就说过,在人家的时代里,只能是寄人篱下?我想,苏青即便是穿人民装,那人民装也是剪裁可体,并且熨烫平整,底下是好料子的西裤。等那毛料裤磨损得厉害了,苏青便也上了年纪,到底好将就些。不是大彻大悟,而是没办法。没办法就藏书网没办法,牢骚是要发几句的,苦经也须叹叹,然而,仅此而已。 1995年5月25日上海 接近世纪初 如我这样出生于五十年代的人,世纪末正是悲观主义生长的中年,情绪难免是低沉的,所以要以“接近世纪初”作题目,是为了激励自己,好去看见结束之后的开始,破坏之后的建设。 然而,目下是悲观的,不幸的感受总是更加尖锐,甚至盖住了希望。并且,悲观的理由也都准备充分了。这是一个痛苦的认识阶段,有些像瓜熟蒂落的秋收季节,摘下来的果实死亡了,枝叶藤蔓作了来年的肥料,留下荒凉的即将冬眠的土地。世纪末就在这时节来临了。 于是,便看见了最为破碎的表情。这真是一个不幸的遭遇,不仅不能互添光色,还互减了期望。 一切都是明了的,理解的,却无法释然,唯一的出路就是陈述理由。当所有的理由都陈述完毕,相反的理由或许能够绝处逢生,现在却是未可知的。这就像掘地,穿过熟土,再穿过生土,底下是什么在等着我们呢?一个巨大的悬念,说悬念是太轻松了。 就像方才说的瓜熟蒂落,所有的理由都基于此。在这世纪的下半叶里,一些事物飞快地成熟着,从开始走向终局。还有一些事物在经历了漫长的道路之后,却在这下半叶里突然加快了节奏,进入全速奔跑。似乎是,长距离和短距离的跋涉在这一时期里,都接近了它们的目标,问题都有了答案。 这是个生产力格外发.99lib.达的世纪,也是在经过漫长的起跑以后进入全速的状态。我说的生产力不仅指物质的生产力,还指思想的生产力。那是因为生产关系终于达到了最合理和最协调,于是,性能良好地发动了,效率是惊人的。 对了,这是个极有效率的世纪。当地里的庄稼都在催长素的刺激下飞快地成熟,将自然的规律抛在一边,思想这样人性的产物,便也逃不脱催熟的命运了。思想就像暖房里的蔬菜,缩短了季节。 于是,物质和思想便堆积成山,人们只能以挥霍的方式享用它们,不至辜负它们的生产者。消耗也是飞快的。消耗过后的垃圾便跟着堆积起来。 我们已经走向了我们的目标,昔日里抽象的王国终于变为具体的景象。接下来的是什么呢?就好像一个坚硬的核,被无坚不摧的二十世纪敲破,四散落地。 事情是向人们的心愿接近,抵达之后则走上了背离的路途,似乎都是不由己的,刹不住脚。创造力在完成任务之后,依着惯性变成了破坏的力量。而破坏是比创造更见成效,更触目惊心。因力量已经度过了积累的阶段,量变到了质变。就这样,我们看见了破坏。在我悲观主义的视野里,本世纪几乎是以破坏为结局的。这个破坏是以取消为方式实现,取消差别和界限,科学和思想的武器都非常强大,攻无不克,隔绝的藩篱拆除了,踩在脚下,余下的是什么呢? 我想将这些仔细地看个明白。 先从我们身边着眼,这是一桩小事情,也许证明不了什么,那就是美国的可口可乐打遍了全世界。这种有着强烈气体的饮料穿透了坚实森严的壁垒,无所不至。记得是一九八八年的秋天,有一次穿越莫斯科航线的经历。作为一个成功的开放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我惊讶地品尝了莫斯科航空公司的饮料,它们被封闭在质地粗陋的玻璃瓶里,从撬开的铁皮瓶盖下散发出奇异的气味。这是一种离群索居的气味。在洪大的可口可乐的浪潮中,它孤立其中。它带着壁垒的表情。现在,它还会在吗?我们在报上早已看见过莫斯科街头的麦当劳的照片,有麦当劳就有可口可乐。麦当劳也打遍了全世界。 还有肯德基大叔的笑脸。还有香格里拉、希尔顿、Holiday Inn,走进那里,可以想象是在任何一个国家。世界在这一刻走进了大同,变成一个地球村。写字楼也是国际化的,英语成为世界语,而真正的世界语——这个语言的乌托邦,退向边缘的边缘。 奥林匹克成为世界的节日,奥斯卡成为世界的节日,诺贝尔也成为世界的节日。当我们走通隔绝之后,就这样走到一起来了。差别仅在于谁走在前谁走在后,强者总是在前弱者则在后。 还有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也许依然不能证明什么,那只是发生在人类生活的一个局部,就是拉美文学大爆炸。八十年代初,那位来自偏僻的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来到了瑞典斯德哥尔摩,摘取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于是,拉丁美洲的文学撩开了神秘的面纱,展现了它们隐士般的面目。 如今回想起它带给我们的欣喜,悲哀油然而起。我们将它视作榜样,以为找到了文学的方向,就是那句脍炙人口的语录:最民族的乃是最世界的。我们纯朴地说出“世界”两个字,满心以为那真是“世界”的含义,于是虔诚地争取着世界的认同。我们从各自的所在出发,又走到一起来了。土著人的舞蹈登上了国际舞台。谁担任看客呢? 而我们在尽情地歌舞。为使我们的声音被世界听见,就特别地突出差异。bbr>藏书网而差异只存在于过去,前景是日益统一,面目一致。于是,我们只得掉过头去,往回走,直走进原始的丛林。那前方的合唱已经声部齐全,效果圆满,多我们不多,少我们不少。它将彻底吞没我们幼稚学舌的声音。当世界如我们愿成为一个地球村,谁是村落的酋长? 再说一件本世纪的大事情,就是科学和民主。它们取消了人和自然的差异,也取消了人和人的差异。事情的开头激动人心,有多少憧憬诞生,前途壮丽。它们成为一代又一代热血青年的理想和信念,写下了多少可歌可泣的诗篇。 开头也总是艰难的,布满风险,并且虚无。说它是理想,其实更接近空想。它似乎只是一个巨大的动力,催促着积极的行动。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绪福斯,永远推石头上山,而石头一上山顶,便轰然而下,再开始又一轮的推石头。不料事情忽然有了转机,二十世纪就是这样,时有转机,是力量积蓄的成果。科学和民主加快了脚步,事情终有了结果。 没有神的日子到了,没有英雄的日子也到了。众所周知,一个需要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大众的狂欢日来临了。倘若要用现成的场面来形容这个狂欢日,我想最合适不过的就是 href='310/im'>《巴黎圣母院》的第一卷,在巴黎司法官上演流浪诗人的圣迹剧的一幕。那样闹腾腾,热腾腾,乱七八糟且生气勃勃。市民、商贩、学生、诗人、亲王、官员、教士、外交使节,聚于一堂,卑贱者和高贵者不分彼此,调笑和被调笑,嘲弄和被嘲弄。这是十九世纪的雨果所怀想的一四八二年正月六日的情景,他身处革命和复辟迭起的法国,进出于帝国王朝和共和体制的交替上演之中,于是便把这个大众狂欢的节日推回到了四百年前。然而,雨果却还是在大众之上创造了俯瞰人间的神——卡西莫多和艾思米拉达。是出于他浪漫的心,还是出于先知?他处身专制就已经预感到了民主来临的恐惧。 这些我们无从推测。大众的狂欢节平均分配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当然不那么隆重和热烈,而是细水长流,从长计议。雨果笔下的戏剧场面化成了琐碎的情节。而神是没有的。它们终被雨果关在巴黎圣母院的地牢里,风一吹,便化成了灰。灰飞云散。 精英也没有了。导师、智者、先知,所有能够在讲台上说教群众的人都没有了。大众成长起来了,启蒙的时代已经过去,那是发生在世纪初的事情了。好了,上演圣迹剧的狂欢是没有了,可是,我们至少可以一起喝酒和聊天。不再有精神的不平等,存在的差异被社会分工的合理性取消了。我们享用同一道精神的大餐。 今天我们说的是:一切都事出有因,一切都能够理解。我们和你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谈不上原谅谁。 就像在二十年前的知识青年运动中,我们下放了我们的身体,如今,在平民意识的大力倡导下,我们积极地下放了我们的精神。我们的精神流入那些幽暗的污垢的后巷,去贯注我们的同情。结果是同流合污。 现在,灵魂工程师已经成为无数社会分工中的一种,三百六十行的一行。不再有拯救和被拯救。灵魂之光普照人间。 而艺术呢?像艺术这样具有虚无的精神特征的东西,到了强劲的本世纪,就更加脆弱,不堪一击。 艺术的理论就像人类开发自然的工具,有了工具,事情就有了飞跃性的进展,那就是艺术的产业大军蓬勃壮大起来了。艺术一代接一代的积累就像地底的矿藏,遭到飞快的挖掘和消耗。于是,新的理论便像新的工具,接踵而至,劳动是不会中止的。 艺术的规则显见得束缚了生产力,然后就是,打破规则。 音乐的调性已经殚精竭虑,再也不可能有新的他造,就像一块用尽了地力的老土地,那么就取消高调性;小说的故事成了陈年旧话,所有的人物关系都开始了第二轮甚至第三轮的重复,取消故事也在所必然;戏剧的舞台也束住了手脚,那么就走到观众席里,和观众共同演出,本来嘛,戏剧和人生就是一回事;还有京剧,程式化的形式早已拒绝了大批的年轻的观众,而年轻人则代表着未来,因此,便证明它进不了未来,革命的呼声更加高涨。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音乐、小说、戏剧又走进了繁荣,美术也走进繁荣,谁说它是静止的?它也可以附着时间的流程,就像戏剧,有人的活动和行为。事情变得彼此都有些像来像去的,小说像散文,京剧像歌曲和话剧,话剧则像联欢,像沙龙。无调性的音乐彼此相像,因为一切都漫无边际,互相渗透。事情还没到头呢! 再接着,更彻底的事情发生了。无声的音乐诞生了,白纸一张的图画诞生了,总算,暂时的、无字的文学还在酝酿之中,尚未出壳。无人的戏剧也未出壳。但别着急,更惊人的奇迹很快就会来临的。 先拣那些最极端的作例子吧。让我推测一下它的动因。无声的音乐,空白的时间在指挥棒下进行了十几个小节,人们屏息期待着,音乐厅里一片寂静。这就是音乐要我们聆听和欣赏的吗?无声。中国的美学思想里有“大音希声”之说,这就是效果吗?好了,果然,我们什么也没听见。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还要音乐做什么? 还有,什么都没有的画,是不是同样的道理,中国人的哲学,无就是有的意境?空白的意境?此空白就是彼空白?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图画展览会呢? 在取消规则的限止之后,事情的存在已经没有必要了。艺术其实就是由这些限止决定的,没有限止就没有艺术。限止就是艺术的形式。 有时候,我特别想回到最初的写作的状态,那种慎重地拿起笔,铺开纸,字斟句酌,写着写着,忽然迷失了方向,再掉过头寻觅足迹,重新出发。工作是困难得多,劳动艰苦,可是到达目的地的快乐真是叫人心里踏99lib?实。这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就好像农人收割去年种下的庄稼。种的是麦子,收的就是麦子。 今天的情形是大不同了,四面都是方向,脚下就是路,真是随风而去,随处落地开花。 倘若将稿纸比作土地,我们的笔犁破了多少地啊!肥土变瘦土。哪里还有未开垦的处女地?世界上的土地究竟是有限还是无限,人类的力量又究竟有没有止境?还有自然,自然是否至高无上? 我们是不是真是自己的掘墓人?我们奋力建造辉煌的宫殿,取土制砖,结果挖空了地基,动摇了立身之本。 也许一切都和世纪末无关,世纪末的说法,只是为自己的悲观情绪制造宽阔的背景,好有所依赖,也是软弱,生怕孤寂的表现。悲哀就是悲哀,绝望就是绝望,它发生在我们内心里,随着生命的周期按时出现,世纪末不过标明它发生的时间。 只有事情本身是有意义,时间仅是时间。 情绪低落的时分,最好是走出户外,再走远点,走出深街长巷,去到田野。那里,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农人们平整了秧田,正在落谷。赤裸的脚插在黑肥的泥水中,一步一步,谷种扬了满天又落了满地。架子上的葫芦青了,豆也绿了,南瓜黄了,花却谢了。原来,自然依然在生生熟熟地运动,活力勃发。野草野花在庄稼里偷长,这地的劲道还足得很呢!日月星辰也在各自的轨道航行,潮汐大起大落着。 好吧,就期待着下一个周期,悲观主义终会走到尽头,快乐应运而起,那时节,就当是世纪初了。 仁者寿 学府的生活,在我心目中,是有圣意的,因此为自己没有进入过它而感到遗憾。岁月流逝,要补上这一门大约不再可能,我只能从书本上去认识。汪曾祺老所写的关于西南联大的小说与散文,将流亡中的问学生涯,透出一股奇情浪漫,读书人与荒蛮地都是天真的,各有自己一派风流,也可算是风云际会。比如《跑警报》一篇,那时那地,无论工农商学,都要将值钱的家财随身携带,一旦警报拉起,就人在物也在;联大师生身无长物,大都是带书本和论文草稿,有一位印度学教授,则是提一只小小的手提箱,箱子里是女朋友写给他的情书,有人看过其中一两封,评价为:“只是一个聪明女人对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满了英国式的机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气。”还有,《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沈从文先生读许多书,文章中列举了一些沈先生的藏书:“除了一般的四部书,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译本,社会学、人类学、黑格尔的 href='1383/im'>《小逻辑》、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饰录》、《糖霜谱》……”他读这么些书,上课却从不掉书袋,他只说自己的话,而且是“非常谦抑,非常自制”;汪老说:“沈先生讲课时所说的话我几乎全都忘了。”可是,众所周知,汪老受沈先生影响是很深的。大约这就是学府的方式,从中学习的,不是知识,那种告诉你,你就知道,不告诉你,你就不知道的,现成的概念,而是正好反过来,告诉你的,你未必就知道,不言声的,或许你却心知肚明。文章中,写到沈先生谈天,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某处高山绝顶上有一户人家,——就是这样一户!”我羡慕的不只是学问的本身,还是学问中人所过的这一种文雅、精致的生活。宗璞先生的,流亡大学题材的小说 href='2038/im'>《东藏记》里面,对国难中的读书人,用了四个字形容:弦歌不辍,呈出这雅致里的坚韧。这样的生活是由学问积养而成,倘能身在其中,时间、空间与经验的量,都将增加扩充,使我们加倍享受生命。?..t> 有一位本行自然科学的散文家陈之藩教授,曾作一篇演讲稿,题目为《谈风格》,其中一节,谈到剑桥北边的一条小河,水清可鉴人,照出岸上的小紫花,朋友问他作何想时,他答道:“我哪里会想什么?我即使想得出来,也说不出来,我现在想的是袁枚的诗:临水种花知有意,一花化作两枝看!”读书人眼里的世界,就可娟丽至此。和陈先生夫妇一同喝茶,谈到读书,我抱怨英文原版难读,看不下去,陈先生却痛心疾首道:有什么书会是看不下去的啊!听了又感动又惭愧,知道他不是励志的意思,而是指一种生活,这生活是绝不可能不好的。但到底不是人人可享用得了,要看福分的厚薄。宗璞先生做了眼科手术,视力略有进步,写信报喜:方才有一只喜鹊从窗前过去,看见了尾巴长长的影。且是淡水墨的写意画。在他们是随意淡然地看,一般人却是看不见的,就好比是仙俗之隔,旁人哪里知得道其中的快乐。多年前,看电视节目,访问东方文化学者季羡林先生。记者看他老人家生活清苦简单,终年埋头故纸堆,怜惜地说道:看您老如此生活,我们挺心疼的。季羡林老立即回答:不心疼,不心疼!婉拒了同情。如季羡林先生们的乐趣,倘若没有几十年的学业修炼,是很难从中分一瓢饮的。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杂志,《启思教学通讯》上,有专访古典诗词专家叶嘉莹教授的记录,其间谈到幼年时,家中长辈要他们背诵诗文,必平仄发音都精准,终成吟唱,熟透之后,自然而然就也会写诗。?99lib.这里讲的是童子功,经过刻苦抑或单调的磨炼,抵达优美的境界,用今天人的话说,也就是异度空间。我想象,学府大约还是这样的,学问的习艺所。 然而,切莫因是俗常之外的学问世界,就以为同现实社会隔绝,不相予往来,否则,如何解释研究 href='2283/im'>《诗经》、《楚辞》、《周易》、 href='1887/im'>《庄子》、唐诗的闻一多,亦会写出“有两个字不能说,说出口就是祸,那就是,中国”这样激烈的战士式诗句?他一边在课堂上讲《宫体诗的自赎》,一边公开集会号召反对独裁,争取民主的斗争,最后死于暗杀。再又如何解释写下《荷塘月色》,以清丽绵长著称的朱自清,会因拒绝接受美国面粉,贫病逝世!中国的,生于十九与二十世纪首尾,政体、文化、思想、情感,都处在遗产交割与创新时节的学人们,象牙塔不再是护身塔,同时,象牙塔内的养精蓄锐,更使他们具有明鉴的目光,而能择善,循光明行走。他们看上去是在故纸堆里,其实哪一个不在蹈出新路?读闻一多的《唐诗杂论》,实是遗憾自己不能坐进闻先生的课堂,亲耳聆听。我无缘与他们见面,大约,我最与接近的一位,便是徐中玉先生了。 因徐中玉先生曾任上海作家协会主席这一节,我才与先生能够较为贴近地接触。我无幸做徐先生的学生,徐先生的学校于我亦是神圣的,有几回,在校园里走过,湖面上吹来风,携了柳丝,有金属的嚓音,就像塔角上的风铃。我也不大敢与徐先生多话,话什么呢?徐先生一定会嫌我浅显无趣。先生的阅历、学衔、成就,我虽然了解,但也都是从文字上看来。我与徐先生的接触,又大多是在会议和宾宴上,听到的且是一些客套的寒暄,而我的印象是,徐先生其实并不擅长作这类辞令。记得那是徐先生刚上任作协主席不久,作协招待外宾晚宴,徐先生自然是主人,自然要说一篇欢迎辞,具体说的什么一点不记得了,记得的是,徐先生说得无限的长,长得举杯的手都酸了,耳朵也疲乏了。徐先生大约是想把所有的,他以为热情有礼的话都说出来,就带了几桌宾客,立在那里,一径往下说。终于说完了,他侧过头,对边上的徐俊西老师征询道:这样行吗?这一刻,徐先生显得特别天真,特别像一个谦虚用功的小学生,在向老师交作业。对他的职务,徐先生是认真负责的,但这并不妨碍在先生的内里,保持着藏书网自由的性情。有一回,我与徐先生一同去法国驻沪领事馆,参加法国国庆日的酒会。法国国庆日正在盛夏,领事馆地方不大,虽然开足了冷气,可架不住人多,通向花园的落地窗又敞开着,餐台上锅开鼎沸,大家为礼貌起见,都穿了正装,热得可以。忍不住地,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奔一气。陡进屋内觉着一凉,转眼间又气闷起来,就往外投去。外面虽然有风,可却溽热,还有蚊子,于是,再投进室内。这样的酒会,其实是虚应差事,人是多,却是泛泛之交,话也多,亦多是虚浮的话。只等人家的国歌奏完,我们这方贺词道毕,然后吃些东西,磨蹭掉些时间,就可陆续走人。我因怕与徐先生走失,到时候搭不上车回家,所以一路紧跟,跟到花园的一角,忽见徐先生从腰后拔出一柄折扇,哗一声打开,顿时,清风袭来。满庭满宇的红男绿女中间,徐先生就像一名大侠,乘神雕而降。 徐先生从作家协会主席的位置上退去之后,并不觉着他远了,而是越来越近。每回作协活动,无论大小轻重,凡请到他,他必到,同行的还有钱谷融先生。有了这两位的到场,活动的气氛自会变得有足轻重。他们总是不多言,又总是必发言,不是敷衍,而是认真做了准备,甚有几次,还写成书面。徐先生思想敏锐,观点鲜明,保持着对现实的批评精神,毫没有因自身遭际的负气,是出于对世事的热心肠。我们私下里说,有了他们真是好,作家协会就好像有了父亲。他们提拔着我们这些根基浅薄的后辈,接上传统的断茬,使我们不至遇风便折。两位先生都显得后生,钱先生是鹤发童颜的一种,徐先生则是硬朗挺拔。他本是瘦面长身,壮年时应有玉树临风之姿,如今这棵树是苍劲之势。他们的健康与长寿,是出自于清明的心地,澄澈安宁,波澜不惊,从多变的时日里走出,抵达恒常之境。 2003年9月14日于上海 溯母亲足迹向浙西 从我母亲茹志鹃留下的文字里,可了解一九四二年春夏至一九四三年春,她的行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母亲正就读圣经女子学校的美国校长回国去了,这所提供膳宿,学生多为孤儿的学校停办,于是,我母亲又无处可归。这一年,应我大舅舅,即母亲大哥茹茄之召,与她四哥茹志雄去往西天目山,进入浙西后方。 二〇〇三年盛夏,我寻母亲足迹往浙江,却是溯当年路线而行,第一到母亲的最末站,武康,现今的德清县。我母亲先是抵西天目山,国民党浙西行署下的“浙西民族文化馆”,找到她的大哥,由她大哥安排进山脚下的杭余临联中插班读书。不久,又转去武康,落脚武康县“民众文化馆”,再到武康中学插班就读。武康中学今天还在,改名为德清二中,校舍全新,当然不会是旧址。校前有一条河,名“余英溪”,因上游有桃花,溪水载了落英流于此,意境很美。这一回寻访,我是依《德清日报》社长张林华帮助,事前,张林华便找到当年与我母亲同过学的两位老人,至于“民众文化馆”,却无任何踪迹。 这天一早,从莫干山下来bbr>,直接往德清二中,见母亲的两位同学。两位老人,一为汪祖镕老师,一为余维英老师,直接间接地与德清二中有联系,这也是能找见他们的原因。汪老师就是本校的教员,是学校惟有的享离休待遇的职工,年轻的校长便敬让着他,不时要受几句排揎,再要谦恭地做些解释。汪老师的胸怀很大,从全国到德清,都有关心和批评的题目。对往事的回忆,汪老师是宏观地展开。他以为武康中学的历史并非如公认始于一九三八年,而是应该从一九三七年,苏州东吴大学附中搬至莫干山脚下的庾村算起。其时,日军已烧毁武康县城,但被京杭国道,即今日的一〇四国道阻住,不敢再进。于是,一个武康辟为两半,东边沦陷,尚余西边山区。上海、杭州、嘉兴等地,沦陷区的失业师生纷纷流亡到此地,与地方上开明人士,一同向国民政府要求办学。因大半县境被日军占领,没了税收,政府囊中空虚,便联合邻近几县,办起一所补习小学,是武康中学的前身。学校给予沦陷区的学生学费膳宿全免,本地的仍需付费,依余老师回忆,大约每月五元“白洋钿”,价值二百斤大米。所以,能够供起的,多是较为富裕的家庭,且也是一桩艰巨的负担。比如余老师,先是自己家供她读,读到付不出,停下,然后,定了亲的未婚夫家再又继续供她。余老师显然不像汪老师的生活顺遂,而是命运乖蹇。老伴原先是乡村学校的校长,只为一句话:“初级社还能收出学费,高级社倒收不出了。”戴上右派帽子,罚去农场改造,全家则遣返老家,从此,便过着土里刨吃的农人的生活。“文化革命”结束后,老伴平反复职,就在德清二中教书,可惜好景不长,仅过几年便得病去世。学校很仁义,将他们一个女儿调进学校做厨工,聊尽补偿之心。余老师看上去体弱多病,实际却比我母亲年长,而母亲已是故人了。大约是女生的缘故,余老师对当时的记忆,多是在日常起居方面,犹记得吃住的苦。一盆水在太阳下晒热了洗脸;顿顿腌笋,一百多人一顿仅吃油一斤,一周吃两回豆腐,算作打牙祭;学生要去安吉背米,还需上山砍柴。她对母亲的印象集中在两点,一是母亲来自上海,个子很高,体魄也很大,她用手比试着母亲的身量。二是母亲每礼拜日都往县里去,她就感到奇怪,母亲在县里有什么人呢?母亲去县里,是到我四舅舅处去。大舅舅安排母亲就读藏书网武康中学的同时,将四舅舅安排在《武康报》刻钢板。这两个细节被余老师反复讲道,虽然不多,可我以为十分靠实。汪老师的回忆是比较辽阔的,在细节上我却不免生疑,似乎带有想象的色彩。比如,他说:你母亲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而我从未见母亲写过毛笔字。于是冷不防地测他一下:您看我与我母亲像不像?他迅疾回答:不像,你母亲脸架子与你两样,是见方的。他说得不错。还有一点,则是两位老师共同的印象,那就是母亲的姓,“茹”,十分少见,引起大家的注意。母亲留给他们的印象很淡薄,我想,一是因为同学时间短,二也是因为,显然母亲不太与人打拢。母亲在他们描绘下,显得很寂寥。 当回忆起学校生活,不由都变得奋然,他们一起夸赞老师的好。依余老师的话:生活是苦的,老师是好的。老师多是逃难过来的大学生,他们来到此地,逗留几时,走了,然后又有新人来到。老师们从汪老师眼前历历走过:一位国文老师,教冰心先生的《寄小读者》,还有一首诗,吟的是一个小姑娘采苜蓿的苦楚:“苜蓿头,腹中饥;苜蓿头,夕阳低。”又有一位老学究,教的是全套 href='1343/im'>《古文观止》,讲一节,长衫下摸出酒瓶,喝一口。有一回,讲到“秋水共长天一色”,忽拍案而起,疾呼:好啊!还有一名陈姓外语老师,学生们在他课上作弊,从校工处买出试卷,彻夜抄卷,第二日考堂上试卷发下,竟是白纸一张,陈老师反身在黑板上写——作一篇日记;某一学期开设了美术课,因从宜兴来一美术老师,最擅长画兰花,方一开春,便以宜兴口音拉长道:上山画兰花——在这浪漫的怀想中,汪老师忽就忆起民众文化馆,曾经组织过一次歌咏会,演唱《黄河大合唱》。 在母亲就读时期,武康中学究竟在哪里这一点上,汪老师和余老师产生了分歧。余老师认为是在莫干山脚下的后坞,汪老师则坚持在晓村。而我宁可相信余老师,因汪老师是那么一个富于激情的人,于事实就难免会有想象。不过,他们共同承认,其时校舍居无定所,经常搬迁,而无论搬到何处,莫干山上大礼拜堂里面,由传教士带来的一架钢琴,始终由十几个学生抬了跟着学校走。这就和母亲的记录合上了。在一九四三年春,母亲给上海女友的信中写到过这架琴,十七岁的她这么写:“在春假中别的同学都回家去了,孤寂的我,在无家可归的情形下只单独地和一架钢琴做着伴……” 在西天目山的寻踪,必要从一个人说起,有时候,一段历史得以存在,就取决于某一个人。这人名叫王国林,杭州大学古典文献专业硕士,先在临安市地方志办公室工作,近日调入临安浙江林学院。在我出发临安之前,《德清日报》张林华已和《临安报》报社联络帮忙,一到临安市宣传部,部里同志立即递过一本书,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书名为《浙西战时施政》,作者王国林。我要了解的天目山民族文化馆和杭余临联中都辟有章节专门描述,包括我大舅舅茹茄在民族文化馆的活动,可见出资料做得详实。于是,找到王国林,就成首要之务,可是,王国林却不知在了何处。林学院已经放假,家人说他去了杭州,却不知住哪里,又几时才回,他也不用手机。看起来,家人对于他这样一无音讯的外出已经很习惯。一边商量如何找他,一边议论王国林其人其事,忽为他的年龄起了争执。一派人说他一九四六年生人,一派人说是一九五六年,并且翻开书中作者简介一栏证明,“一九四六”派的则推开书,表示不足为信。一九四六与一九五六差距十年,如何错得?等认识王国林以后,这个疑惑渐渐释解了。 非常意外地,当晚九时许光景,王国林出现了。他着一条现如今不太有人穿的西装短裤,足蹬塑料凉鞋,手臂与小腿晒得黝黑,暴出山民般很有力道的筋络,鼻上架一副浅色塑胶架眼镜,顶一头白发。就是这头白发,使他猛看上去有了岁数,其实呢,白发下是一张年轻的清瘦的脸,目光澄澈,气色匀和。千真万确,他是一九五六年生人,今年不过四十七岁。他原是在浙江省图书馆查阅资料,方才到家。听我要求陪往西天目山,他略表为难说,明日还要回去杭州,因为丢了手表在那边。人们问是不是块名表,他羞涩道,表是一般的表,可却是一直用着的,所以要去找回。部里同志答应打电话帮他找表,他又详述了遗表的方位路线,方才放心留下。 我特别要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母亲寻大哥落脚处,浙西民族文化馆;二是杭余临联中。王国林对这些早已谙熟于心。前一处没了踪迹,当年行署旧址,如今只余下一处“天目旅馆”,现在也并不作旅馆用。王国林的另一本书《轰炸东京》,叙写一九四二年初,美国轰炸东京,飞机失事,飞行员降落浙西山区史实。其中录用一张由美国方面提供的照片,飞行员在民族文化馆纪念合影。从照片看,民族文化馆是一座简易的建筑,茅草顶,竹木结构,二层楼高。后一处,杭余临联中,原校舍却还在,地址旧称青云桥樟村,现名太湖源黄岗村。王国林特别嘱宣传部与那边联系开门事项,那座大屋的归属挺复杂的,有一段做 4e86." >了庙,就要从宗教局索讨钥匙。次日清晨,《临安报》便派车载我们前往。 将近西天目山,车下了高速公路,开进竹林掩映的窄道。青绿的竹,依了山势起伏,偶尔破开一角,可见房屋人家。拐个弯,就进了樟村。汽车驶进村中空地停下,空地前就是一座高墙大屋,粉白的壁在炎日下亮得刺目。墙上一扇黑铁门,果然挂了锁,门栅上镶两个“佛”字,隔门望去,看得见屋宇底下,垂了几条香幡。这时,空地上走来一个妇女,以阔大嘹亮的嗓音告诉我们,市里电话打来过了,因有户村民修房,借大屋置放家什,方才遣人去他家取钥匙,让我们先到她家屋里坐等。于是,我们一行人便尾随而行,走过村道,走进一处院落。院里大半地方摆了盆花,挤挤挨挨,至少五六十盆。当门一张八仙桌,待我们坐定,主人便进客堂后边搬出一个硕大的长圆西瓜,操一把宽刃大刀,几下子劈开,顿时满桌绿皮红瓤,汁水淋漓。主人一边让我们吃瓜,一边述说大屋历史。这本是村中一富户家宅,四房妻妾均聚居此屋,据说相处和谐。抗战时候,举家避难离去,屋舍就做了杭余临联中。后到了土改,当然没收,只是房屋太大,分给谁也不恰当,就做了乡办布厂的厂房。布厂倒闭后,闲置一些年,就有人来买,不知要做何用,只见他筹作着要拆房,临危关头,村民们集资以多一倍的价格买回。接着,有一和尚——她称为“菩萨”的买了去,开了庙,却又曲曲折折落入东天目山区宗教机构,再一次赎回。总之是,村里人既想以此房产生财,又不愿改变房屋现状,花了不少冤枉钱。村民们都很喜欢这座大屋,因有许多特别之处,其一是宅院的墙全为泥砌,却高而坚固,一百年来,风吹雨淋,挺拔不颓。屋檐窗棂刻有木雕,内容有十二生肖、八仙等等,雕工很精细。现在,大屋租给一名当年的杭州知青。上山下乡时节,大屋内底层一隅,曾住过一伙知识青年,这名是其中最倒运的一个,人家陆续回杭州,余他自己,却与樟村结下感情。回城后逢年过节必回村看看,结婚时还携新娘前来发放喜糖。他决定退休后归隐此间,便租下大屋,不仅按时交纳租金,并且已经投入几万开始装修。 这妇女姓李,敦实的个子,面上皮肤黝黑紧绷,欢欢喜喜的眉和眼,看得出生活的满足。她家与大多数村民一样,靠山吃山,种菜竹为生计。菜竹自己会繁衍生长,只需收采,再卖给商贩,从本地到临安,临安到杭州,再到上海十六铺,批发到零售,吃到你们嘴里——她说,已经过好几道手,价钱上去几番。问她杭余临联中的事,她说村里人多是抗战之后才出生,有少数老人,也老得“拎不清”了。但村里人都知道杭余临联中,那时候,她的母亲就替学校老师洗衣服,干零活,挣一些小钱。听老人说,因樟村紧傍了山壁,日本飞机刚瞄准扔炸弹,炸弹就落到山那边去了。所以,樟村从来没挨过轰炸。村里人还都传说,她忽开心地笑起来——杭余临联中的学生日后都有出息,但全是习文,没一个做官。 村长,一个也是黝黑结实,但相貌精明的汉子,送来了钥匙,一同.99lib?走去开院门。院内种有一棵桂花树,并不高大,却有一百年的岁数,是原房主造房时栽下。房舍很结实,楼板全是宽而厚的木材,现在,板与板之间,裂出疏阔的缝,可从楼上窥见楼下。当年,二楼是学生宿舍,教工宿舍是在院两翼延出披厦。现在,披厦没了,二楼的隔间也全拆除,连成辽阔的一统间,说话都有回音。楼下一侧房屋上了锁,从窗外可看见修补过的地板,还有家具箱笼。门外储着风车、稻箱等旧农具。是那杭州知青收藏的,是为纪念在耕耘中度过的青春?大屋有这样的归宿,令人觉着可靠而且可喜。 后来,王国林带我拜访几位杭余临联中的老校友,他们虽然知道母亲曾在联中就读,自编的校友名册上也写进了母亲的名字,却记不起关于母亲的任何细节。但谈起联中的生活,表情都变得活跃兴奋。与武康中学校友一样,深记得生活的苦与老师的好。也是要到安吉挑米,糙米饭尽管饱,下饭菜却只是南瓜、冬瓜和笋。八人一桌两块霉豆腐,只够筷子头蘸一蘸过粥。而老师呢?真是形形色色。有一个杨姓英语老师,教书极好,学校散后,以何为生计?阉猪!终日提一具小炉子走街串巷。还有一位章老师,据说是章太炎后人,逃难到天目山,却挨了便衣队的打,到浙西行署告状,安抚于联中教语文、历史。又有一时髦的上海小姐,足蹬高跟鞋行走山里。他们至今记得樟村校舍前的树林子,晨曦中这里、那里,都是读书的学生。 这天,我们从西天目山下来,在山脚下车。天目旅馆还在,再向前、向上,是潘庄。上海潘姓实业家在此建造别墅,抗战时作浙西行署主任贺扬灵公馆,其时,许多重要的历史场面在此上演。天已向晚,且阴得厉害,台阶很高,每一级都须极力登攀。竹林高入天,顶端几乎合拢,天地变得封闭幽深。空气里水汽颇重,好像走在云雾中的迷蒙湿滞,便觉得潘庄是在无限的高处。不知道登了多长时间,夜都仿佛深了,方才到了山顶,走入山门,便是潘庄。现辟为别墅式旅馆,住了一二位客人。推进门去,竟热气腾腾,灯光融融,灶间里正开炒,有脚步在楼梯上下。好像回到人间。下得潘庄,又驱车一小段,来到“民族文化馆”址上,当年的浙西行署,已回原山林田地,活跃蒸腾的景象,湮灭在历史的烟云之中。那烟云深处,有我母亲,寂寂的少女的身影。 2003年10月31日上海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