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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第壹话
昨天夜里,筱田佳男在梦里见到了儿子。差怯的表情还是十五岁时那个样子,不过,那双诚实的眼睛深处,似乎增加了几分成熟、几分教养和几分自信。
午间休息的时间快过去了。
筱田佳男的嘴里叼着一支香烟,闭着眼睛,坐在办公桌前。烟灰已经很长了。十秒,哪怕五秒也好,昨天夜里的梦,还能接着做下去吗?
“真想接着做下去那个美梦啊!……”筱田佳男自嘲地感慨着。
筱田佳彦,我的儿子……
昨天夜里,筱田佳男在梦里,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筱田佳彦。他那羞怯怯的表情,还是十五岁时候的那个样子,不过,那双诚实的眼睛深处,似乎增加了几分成熟、几分教养和几分自信。身体也比以前强壮了,个子甚至比筱田佳男都高了。
“佳彦!……”筱田佳男情不自禁地叫了儿子一声。
“我在呢!……”儿子粗声粗气地答道。
儿子已经长成一个堂堂七尺的男子汉了。可不是嘛,那个事件过去,已经快十年了。
筱田佳男听见有人轻轻地,把一杯茶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他微微地睁开眼睛时,却只看见事务所女职员鹿沼爱子的背影。
紧接着,他的视野逐渐扩大,慢慢地返回到了现实之中。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略一欠身,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灭了。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有时候就是这样,也不分是星期几,电话铃一响起来,就响个没完没了。今天又是一个繁忙的“电话日”。
筱田税务会计事务所有六个职员,现在五个人都在接电话。这不是嘛,就跟催命似的,第六部电话又响了起来。
鹿沼爱子连托盘都没有来得及放回去,就把电话听筒拿了起来。
“筱田先生,t把电话打到三号来了!……”爱子向筱田甲男回报。
“浑蛋!……”筱田佳男一听到鹿沼爱子说英语,耳朵就痒痒。
“说‘顾客’就行了”——浑蛋,这句话跟这小婊子说过多少遍了,可她就是不改。恐怕是以为这样说很帅吧。
筱田佳男从爱子的手上,接过电话听筒。
“筱田先生?”话筒里传来肉铺老板的声音,“拜托您做的最新试算表,麻烦您今天就给做出来,得马上交到银行去了。”
“我说佐藤老板哪,要得也太急了吧?您昨天才给我拿过来呢,明天吧。”
“啊?……我可等不到明天去呢,我这儿急着去银行借钱,筹建冷冻仓库呢,您就给想想办法吧。”
“好吧,我尽快给您赶制出来,但是,您可别抱太大期望啊。”
筱田佳男一放下电话,马上指示旁边的田所陶子,尽快把佐藤肉铺的传票赶出来。
田所陶子白了筱田佳男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没看见我这儿忙得,就连吃午饭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吗?陶子是接了父亲的班,当上筱田税务会计事务所职员的,所以,她从来都不把筱田佳男当“先生”来看待。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自己跟陶子的父亲关系那么好呢?
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鹿沼爱子拿起电话,脸马上就阴天了:“筱田先生!……”
“我来接吧!……”筱田佳男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电话听筒。
“我是五堂税务署的氏家。”
筱田佳男不由得暗暗咂舌。这个氏家,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刚刚调到五堂税务署法人二科来,专门负责收税。
“你们事务所负责的小松针织厂,半年以来都没有上税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啊?是吗……纳税表我们都交给小松针织厂了呀。”
“但是,他们至今还没有缴纳赋税呢!……”氏家严肃地宣布着。
“知道了,我马上跟小松针织厂取得联系,催促他们立即缴纳。”
“你给我催紧点儿,不能再拖了!……”
“马鹿野郎,有什么了不起的!……”筱田佳男恨恨地挂断电话,瞪了听筒一眼,随即翻开顾客登记簿,找到小松针织厂的电话号码。
小松针织厂是铁路边上,一个很小的工厂。筱田佳男拨了电话号码,接通音响了十次以上,才有人来接电话。
“喂……”接电话的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当筱田佳男把税务署来电的内容,转达给对方以后,年近七旬的小松针织厂厂长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有气无力了:“资金无论如何也周转不过来……”
“交不了?……”筱田佳男咂着嘴说,“我说厂长啊,我不是跟您说过,要把纳税的钱专门留下来吗?”
“买原料.99lib.的资金不足,我也没有办法呀。”
筱田佳男是又是同情,又是生气,他骂骂咧咧地斥责道:“畜生,那怎么办?……不纳税就要惹大麻烦的。”
“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情况,您也不是不知道嘛,我的少先生!……”小松厂长用顶撞的口气说道。
小松厂长这句“少先生”,使筱田佳男心潮难平。
“筱田佳彦要是还活着的话,今年就是二十五岁,到了应该被人们称呼‘少先生’的年龄了。”筱田佳男如此暗自忖度着。
筱田佳彦小学和中学的学习成绩特别好,还考上了县里最有名的公立高中。他的性格正直诚实,尊敬长辈,特别是对年迈的奶奶,他对她非常尊敬。如果不是在那次意想不到的事件中,他被人给杀害了,此刻他早就大学毕业,回到家乡了;现在可能正一边在事务所里工作着,一边准备参加税理士的全国统考吧。
唉!已经成了大人的筱田佳彦的声音,跟小松厂长那不负责任的声音,交替着在筱田佳男的耳边响起。
“我这个工厂,已经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小松厂长无奈地说道。
筱田佳男把听筒换到左手,对他劝慰着:“浑蛋,别说这种泄气话!……你是厂长,为了你手下的员工,也得加油干。”筱田很自然地模仿起了父亲的口吻。
“我准备把我的保险金分给员工。”
保险金?……
这时,从电话那头,传来铁路道口落杆的警铃声,筱田佳男隐隐觉得,有些不祥之感。
“喂!小松厂长!……千万不要说这种愚蠢的话哟!……不管怎么说,我跟你一起到税务署去一趟,争取分期缴纳,好不好?”
“……”对方没有回答。
“喂!您说话呀!……”筱田佳男激动地喊道。
“……啊,那就拜托您了,少先生。”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小松厂长的声音。
这回“少先生”这个称呼,没有使筱田佳男联想到儿子筱田佳彦,“那好,您什么时候能去?”
“明天下午吧。”
“知道了。您可一定要挺住啊,我会帮助您想办法的。”
“谢谢您……少先生……”小松厂长最后说话的声音,简直比蚊鸣还要小。
放下电话,筱田佳男长长吐了口气。
在日本经济长期不景气的情况下,中小企业的经营特别困难。生产短布袜的小松针织.99lib.厂,看上去已经濒临破产了。如果购买新设备吧,他们没有资金;要转产吧,小松厂长都这么大年纪了,而且,也没有人接替他的班。
“真叫人头疼啊。”筱田佳男暗想,“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会怎样给小松厂长出谋划策呢?”
电话铃打断了筱田佳男的思路。今天的电话可真多呀。筱田佳男迅速伸手拿起听筒。反正爱子接了以后,也得把电话交给他,还不如亲自接了省事。
“您好!这里是筱田事务所。”
“您是筱田佳男先生吗?”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筱田佳男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的,我就是筱田隹男。”
“我是五堂警察署的署长稻森。”
筱田佳男在一瞬间,想到了昨晚的梦,是儿子托梦给我吧?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这种想法。
期待着警察抓住凶手,筱田佳男已经期待了很多年了,可是,至今没有任何结果。
儿子筱田佳彦活着的时候,在家里接了电话,经常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大喊“警察来电话啦”!
现实生活中,如果在电话里听到“XX署”,十个人里有十个人会认为,那是税务署打来的。但是,儿子……
“刚才,我们把杀害您儿子的凶手,已经给抓起来了。”
“啊?……”筱田佳男握着话筒愣住了,思想和感情都停顿住了,只有耳朵还保留着野兽寻找猎物时的功能。
“是住在本市的一个、名叫铃木信行的电工,现年三十岁。至于详细情况,过一会儿我就跟您面谈,我想尽早把这个消息告诉您,所以就给您打了这个电话。”
第贰话
听到坂本的声音,贝原英治觉得:周围仿佛陡然间昏暗了下来。那分明是已经知道了,贝原英治有前科的声音。
但是,贝原英治既然到这儿了,怎么也得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吃完早饭,贝原英治动身,去房东坂本家里。
公共汽车坐三站就到。
坂本家是一座豪华的、日本式和西洋式结合的二层小楼,大门紧闭。贝原英治按下带对讲机的门铃,马上就从小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99lib.是坂本太太吧。
“你是谁呀?……”那个女人问道。
“啊,一大早就来打搅您,实在对不起。我是你们公寓一〇三室住的贝原英治。”
贝原英治的话还没有说完,坂本太太就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声“请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小喇叭里面传出坂本那低沉的声音。
“有什么事?”
听到坂本的声音,贝原英治觉得:周围仿佛陡然间昏暗了下来。那分明是已经知道了,贝原英治有前科的声音。
但是,贝原英治既然到这儿了,怎么也得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关于昨天晚上,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那件事情,我想跟您好好谈一谈。”
连贝原英治自己都讨厌,自己那谄媚的声音。
“马鹿野郎,那件事情没有什么可谈的。”坂本冷冷地说。
“可是,您突然让我搬走,我实在很为难。”
小喇叭里传出坂本晒舌的声音。
“坂本先生……”
“什么地干活?……”坂本不耐烦地说。
“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的,请允许我跟您面谈一下。”
“没有那个必要吧。”坂本严词拒绝了。
“可是,合同上明明写着,最少一个月之前通知……”
“畜生,你在威胁我?”
贝原英治听坂本这样说,一时不知所措,连忙说:“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您千万不要这么说,传出去多不好听……”
“你再不滚蛋,我他妈的可叫警察了啊!……”
“别……您千万别……”
“我的公寓里不能住强盗,别的住户会害怕的,会有很大的麻烦。”
贝原英治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捂住了小喇叭,扭过头去看了看周围,然后压低声音恳求着:“坂本先生,请您开门让我进去,听我跟您解释一下。”
“你马上滚回去吧。”房东坂本冷酷地说,“你他奶奶的给老子听好了,这个星期之内,你马上搬出去,不许超过星期六。你要是星期六还不搬走,我可真的叫警察了。”
亳不留情的声音,穿过贝原英治的指缝,传播到安静的住宅区里。贝原英治觉得:好像有人在往他脸上喷火,他恨不得马上就从这里逃走。
但是,贝原英治还是不死心,他恳求说:“您就是叫警察,警察也不会来的。我已经赎过罪了。”
“狗娘养的,你他奶奶的藏书网赎过罪就算完了吗?”坂本的语气变得粗暴起来,“赎过罪了,你干的事情,就可以抹消了吗?你的名字和你干的好事,都他妈的上了互联网了!”
贝原英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的名字?互联网?
就是电脑上的互联网吗?
贝原英治没有摸过电脑,只在电视上看过介绍。
“我的名字上了互联网……”贝原英治惊异地喊了一句,“畜生,为……为什么?……”
“请……请您告诉我,我的名字怎么会上了互联网呢?”贝原英治不解地问。
“奶奶的,这我怎么知道?反正你的名字,是上了互联网了。这个互联网嘛……也就是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你的名字!……” 623f." >房东坂本不耐烦地吼叫着,“行了,行了!……你他妈的赶紧回去,准备搬家吧!……我这幢公寓,要是被你给揽黄了,我还拿什么吃饭哪?你简直就是一个瘟神!你是传染病!……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去吧!……”
第叁话
坐在秋千上的贝原英治,想起自己的手腕,被手铐铐起来的时候的情景,慢慢地站了起来。那只手铐是冰凉的,不是一般的冰凉。
贝原英治无事可做,就坐在儿童乐园里一个生了锈的秋千上,来来回回地晃荡着。
他需要一段时间,使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
就是把坂本的话,告诉映子一半,也足以让她哭整整一个上午。
“瘟神……传染病……”贝原英治紧紧地咬着嘴唇。
人家连这话都说出来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到底,自己就是一条斗败了的丧家之犬。自己生来就是这样吗?
“小畜生,不要总是随声附和,优柔寡断……”父亲经常这样敲打贝原英治。
当父亲死于交通事故以后不久,贝原英治人生的齿轮,就全都乱套了。具体来说,是比他大四岁的哥哥高明,和从上小学就是同学的广神正雄,把他的人生搅乱了。
贝原英治的母亲,比他的父亲死得还要早,所以,当父亲死后,家里就剩下贝原和哥哥两个人了。过了不久,父亲留下的遗产,竟然全部消失了。
在市政府居民课工作得挺好的哥哥贝原高明,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迷上了小豆投机生意,不到两年的时间,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后来,高明又利用工作之便,贪污公款,结果被监察部门发现,受到了严肃的处分。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贝原英治就没有见过哥哥,也不知道哥哥的消息。哥哥连黑社会的高利贷都借了,结果还不起,只好远走他乡。
兄债弟还。连父亲留下来的房子都抵了债,还欠着四百多万日元。贝原英治当时只有二十七岁,在当地工商总会涉外股工作。他租了一间便宜公寓,一个人过日子,四百多万日元的债,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还得清。他没有跟上司商量的勇气,一个人闷闷不乐,甚至觉得走投无路了。
这时候,广神正雄——畜生,这小子才是真正的瘟神。他看透了贝原英治的心,前来劝说贝原,跟他一起去盗窃。
对于广神正雄来说,那是盗窃,也是为了复仇。
广神正雄原来幵了一家做盒饭的小饭馆,当火车站前新开了一家很大的超级市场的时候,超级市场老板找到广神正雄,希望广神做的盒饭能摆在超级市场里卖,超级市场将每天从广神那里进货。广神认为:这是 4e00." >一个扩大经营的好机会,于是,他就在信用社贷款五百万,购入了自动炸鸡锅和大型电饭锅等炊事用具。?99lib.
但是,当超级市场开张要进货的时候,超级市场老板突然反悔,说不要广神正雄做的盒饭了。因为当时只有口头约定,没有签订合同,广神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广神暗地里没少给超级市场老板塞钱,结果趙市里卖盒饭的地方,还是摆上了别的饭馆做的盒饭。
广神正雄的计划是,把放在超级市场老板家二楼的保险柜偷出来。保险柜有中型冰箱那么大,重达八十多公斤。这个情报的来源,是广神正雄在棒球队打球的时候的队友,那个队友现在是保险柜专卖店的店员,是他帮助超级市场老板,把保险柜搬到二楼去的。
另外,广神正雄还探听到,那家超级市场的老板夫妇每星期二晚上,都要一起出去跳交际舞。于是,广神正雄决定:星期二晚上,潜入老板家,把保险柜偷出来,用小卡车拉到报废车堆积场去,然后用气焊,把保险柜切开,把里边的钱拿出来。
“保险柜里的钱肯定少不了!……不过保险柜太沉了,我一个人抱不动。你得帮我这个忙。”广神正雄指手画脚地劝说着贝原英治,“你小子不是欠了一屁股债吗?保险柜里的钱,咱俩对半分!……”
犹豫的结果是:贝原英治还是答应了,要跟广神正雄一起去干。他也恨那个老板说话不算话,把广神正雄给坑了,认为该偷..。同时他也确实需要钱。当时他已经跟映子订婚了,不过,那些利滚利的债,要是还不清的话,还怎么结婚呢?
贝原英治不知道怎么拒绝广神正雄,因为,他从小就在广神正雄的控制之下。小时候,他们两家住得很近,两个孩子就经常在一起玩儿到天黑。贝原英治认为,自己跟广神正雄是好朋友,但是,周围的同学们不这么看,大家都认为:贝原英治是广神正雄的小喽啰。贝原什么都听广神的。
上高中以后,贝原英治才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颤抖了。
高中时代有一段时间,广神正雄跟映子交朋友。有一夭,广神得意地对贝原英治说:“昨天晚上,我把那小娘皮给干了!……”当时,贝原英治觉得,自己的精神上,受到了强烈冲击,因此,他这才发现,自己是何等喜欢映子。这种近乎疯狂的感情,最终使贝原英治跟映子结合了。
跟映子结婚以后,广神正雄的那句话,一直无法被贝原英治忘记,即便到了现在,贝原英治心中,仍然有那么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意进入的黑暗角落。
“如果拒绝了广神正雄,肯定会被广神蔑视的。而且,既然要跟映子结婚,就应该让她过上舒心的日子……”这也许是贝原英治成为同案犯的真正理由。
广神正雄决定:星期二晚上八点采取行动。两人换上工作服,开着一辆带车篷的小卡车,来到了超级市场的老板家附近,把车停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里,然后,翻墙进入了老板家的院子。后门没有上锁,进屋很容易。顺着楼梯一上二楼,就找到了那个保险柜。
在行动的时候,贝原英治一直吓得浑身哆嗦。
两个人抬起保险柜,刚刚走到楼梯口,忽然听见一楼有动静,老板夫妇回来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板的老>婆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家了。
老板看到家里有贼,大叫起来。广神正雄和贝原英治非常狼狈,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广神抱着保险柜的手松开了。保险柜滚下楼梯,正好砸在老板身上。犯罪本来属于偷窃性质的,转瞬间变成了抢劫伤人。
两人连滚带爬地,顺着楼梯跑下来,看见老板的头在流血,处于濒死状态。老板的老婆摇摇晃晃地,冲过来的时候,被广神正雄一拳打倒。贝原英治想顺着原路逃出去,没想到被杀气腾腾的广神叫住了,他让贝原帮他抬保险柜。龇牙咧嘴的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那丑陋的嘴脸,憋足了劲把保险柜抬出去,装上了小卡车。
但是,还没有等他们把卡车,开到报废车辆堆积场,警察就追上了他们。邻居听见坂本家一声巨响,自家的房子都颤动了,于是打110报了警。
坐在秋千..上的贝原英治,想起自己的手腕,被手铐铐起来时候的情景,慢慢地站了起来。手铐是冰凉的,不是一般的冰凉。
贝原英治走出公园,往家里走去。如果在公园里再待上五分钟的话,映子就会惊慌失措地,找到这边来的。
第肆话
不管怎么说,得先把互联网的事情弄清楚。这个房间里没有电脑..,关于互联网,贝原也只是听说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根本就不知道。
“怎么样?……”还没有等到贝原英治在椅子上坐下来,围着围裙的映子,就急匆匆地凑过来小声问道。
“果然是被他知道了。”贝原英治随口回答说。
“是吗?……”映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过……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是因为,姓贝原的人太少了吗?”
“也许是吧。不过,我实在搞不明白。”贝原英治摇着头,“他说,电脑的互联网中,可以査到我的名字,以及我干过的坏事。互联网是怎么知道的呢?”
映子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互联网?为什么会有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有人搞什么恶作剧吧。”
“太过分了……”映子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映子这样的表情,已经有过好几次了。
第一次是贝原英治因为强盗致伤罪,被起诉的第二天。在拘留所的接见室里,映子拿出两份结婚登记表,对贝原英治说:“你在这里盖个章。我们成了正式夫妻,我就可以以妻子的名义,给你请辩护律师了。”
贝原英治吃惊地对映子说:“这个章我不能盖。”映子呜咽着说不出话来,不住地摇着头。
映子带着结婚登记表,看了贝原英治三次,贝原都没有同意盖章。但是,当映子第四次来的时候,贝原英治终于答应了。
长期的拘留,使贝原英治感到孤独和恐佈,他的精神几乎完全跨了。什么自尊心啦,羞耻感啦,都不要了,从此以后,贝原英治就把映子当做自己唯一的依靠。
贝原英治隔着透明的有机玻璃看到,映子拿着贝原签名盖章的结婚登记表,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那是女神的微笑,是如来佛的微笑。
映子对贝原英治说:“你不用担心,我父母都同意了。”那么诚实的映子,撒起谎来竟然脸不变色心不跳。
在审判过程中,映子请的辩护律师,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律师列举各种有利于贝原英治的事实,力主贝原是“从犯”。最终虽然认定,这个案件是共谋共犯,即两个人都是主犯,但是,在判决的时候,广神正雄被判了十年牢狱,贝原英治却只被判了七年。
裁判长相信了,贝原英治从小就是广神正雄的“小喽啰”这个事实。另外,被保险柜硒伤,住进医院的超..级市场老板,刚刚出院就被警察逮捕,这也对判决产生了影响。保险柜里有很多下流猥亵的照片,还有老板本人,一边递给女高中生钞票,一边做着猥亵动作的快照照片。
贝原英治认真接受改造,在监狱里表现特别好,五年之后,就被假释出狱了。但是,等待着他的是严酷的现实。
首先是映子的父母,逼着贝原英治跟映子离婚。映子做好了跟父母断绝关系的精神准备,跑到贝原英治租的公寓里,跟他过起真正的夫妻生活来。
假释以后的两年间,他们受到恩师秋田的关照。七年刑满之后,贝原英治和映子决定离开家乡,因为在这里遭的白眼和谩骂,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工作肯定是找不到的,更叫他们害怕的是,再过几年,广神正雄也该刑满出狱了。关于在抬着保险柜,刚要下楼的时候,是谁先松手,造成保险柜滚到楼下,砸伤老板的问题上,在审判过程中,双方律师都指责,是对方先松的手。在最终判决时,贝原和广神同时到场,但谁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贝原英治和映子离开家乡以后,有一种无法计量的解放感。
但是,在家乡姓“贝原”的到处都是,而在此地,却根本没有姓“贝原”的人。他们担心的是,这个地方的人们,会不会还记得七年前,被判了刑的“贝原”这个极少见的姓呢?
本来他们打算,要跑到更远的东京或大阪去,但是,映子的母亲患有严重的肾脏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还是到这个不用换车,就能够回到家乡的小城来比较合适。
没想到,刚来了半年就待不下去了。
“映子。”贝原英治喊了一句。
“嗯?……”贝原英治的老婆随口应道。
“现在跟了我,你真的不后悔吗?”
映子笑了笑,站起来进厨房了。
同样的问题,贝原英治问过映子好多次了。一开始的时候,映子还真是生气了,后来就默不作声了;最近这一段时间,只是恬静地笑一笑而已。
贝原英治倒不是怀疑,老婆映子对自己的爱,但是,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不问一句,他就觉得心里难受。其实,映子一直在因为自己的一句话,造成了贝原英治的犯罪,而感到懊悔不已,甚至对贝原抱着一种赎罪的感情。
那是出事前不久,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贝原英治把哥哥高明,欠了一屁股债的事情,都如实地告诉了映子,从映子那美丽的嘴唇里,吐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我只希望你能够让我,过上一般人过的生活……”
就为这么一句话,贝原英治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这句话等于在踌磨不决的贝原英治的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
映子是一个种植仙客来的农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她却跟了一贫如洗的贝原英治,恐怕就是因为自责吧。
映子为了赎罪,毫不犹豫地跟贝原英治结了婚。想到这里,贝原英治心里很难过。
自己到现在也没有能够,让映子过上一般人过的生活。这回又得像逃跑似的,离开这个刚刚住了半年多一点的公寓,去找新的住处。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映子真能一直跟我过下去吗?
为了不让映子听见,贝原英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得先把互联网的事情弄清楚。这个房间里没有电脑,关于互联网,贝原英治也只是听说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根本就不知道。
电脑爆炸似的,在这个世界上流行开来的时期,贝原英治当时正在监狱里服刑,所以..……
“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够看到你的名字!……”贝原英治特别在意,房东坂本说的这句话,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不论搬到哪儿去,也免不了被人发现,结果还是被房东赶出来。
贝原英治转过头去,朝老婆喊了一声:“喂!映子!……”
“做什么呀?……”映子回答了一声,把水龙头关上了。
“秋田老师用电脑吗?”
“这个嘛……好像是不用。今年给咱们寄来的贺年片,是手写的嘛。”
“也许是吧!……”贝原英治无力地应了一句。
“不过,秋田老师肯定会帮咱们问别人的,你说呢?”
贝原英治点了点头,伸手拿起电话,他的心情非常沉重。
问完了互联网的事情,接下来,还得请秋田老师当租房保证人,真不好张口啊。
听说弹子房的职工宿舍,还有空房子可以租,实在不行的话,就先在宿舍里住一段时间。
不过,映子肯定不高兴,因为有两个跟她合不来的收款台的女人,就住在那间宿舍里。
那样的话,映子就实在太可怜了,还是请秋田老师当保证人吧。
贝原英治下定决心,正要拨号,映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话了。
“对了,问一问佐藤先生怎么样?”
“啊,什么?……”贝原英治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佐藤老人啊。他不是说他在学电脑吗?”
两个月以前,在捡垃圾的时候,他们曾经碰到过佐藤老人,他说市政府委托他,担任这个城市的历史编纂委员会委员,干这种工作离不开电脑,所以,他正在文化宫的电脑培训班学电脑。
但是……
贝原英治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样一来,我曾经进过监狱的事情,就不得不告诉他了。”
“告诉就告诉呗,那有什么可怕的?”映子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
贝原英治还以为,映子是想找一个同情者,可是他错了。
“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他了。”映子接着说道。
第伍话
哪儿都没有藏身之所了。不管是在北海道,还是在南方的小岛,只要那里有一台电脑,就能够随时调査贝原英治的过去。
而且,不必选择哪一家报社,只要在检索栏里,打上“贝原英治”的名字,就可以像一垂下钓丝,鱼就能够上钩那样,马上就能把贝原英治曾经犯过的罪行钓出来。
佐藤老人跟贝原夫妇说过好几次,他的家住在哪儿,贝原英治没有费多大事就找到了。
那是一幢浅茶色的二层小楼,院门一侧,挂着写有“佐藤”的小牌子。这座西洋式小楼,跟佐藤老人那文雅而幽默的气质,看上去感觉很协调。
据说,这是他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建的,已经二十多年了。外墙漆重新涂过,外观看上去还很漂亮。
最叫人羡慕的是,院子很大,花草树木井然有序,叫人赏心悦 76ee." >目。
在可以看得见院子的客厅里,贝原英治坐在了佐藤老人对面的藤椅上。
贝原英治的话说得很长,佐藤老人给他倒的茶早就凉了。
“是吗……你捡垃圾,原来是为了赎罪。”佐藤老人听完贝原英治的讲述,松开了抱在一起的胳膊,静静地说道,“谢谢您,能够给我说了这么多。到了这个岁数,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不,对不起,不应该高兴。”
“没关系,我的老婆也特别尊敬您。”贝原英治低下头说。
“谢谢。”佐藤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了,你是要问电脑和互联网的事情,对不对?……”
“对,您能告诉我吗?”
“应该没问题,请到这边来。对不起,家里太乱了。”
佐藤老人站起身来,领着贝原英治,来到了隔壁的佛堂。佛堂里飘溢着线香的香味。
大概是为了编纂这个城市的历史吧,大量的资料堆积在榻榻米上。在一大堆资料中间,摆着一个小桌子,桌子上是一台乳白色的电脑。
佐藤老人开始摆弄电脑,无论怎么说也谈不上熟练。贝原英治除了呆呆地看着佐藤老人操作电脑以外..,什么也不会做。
“啊,有了,你看!……”佐藤老人说道。
在一旁看着电脑屏幕的贝原英治,不禁“啊”地惊叫了一声。类似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式的文章,果然显示在电脑画面上。
“盗窃团伙抢劫伤人,两犯罪嫌疑人被警方逮捕”
正如坂本所说,七年前报纸上的报道,原封不动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不论有贝原英治和广神正雄的名字,还有整个犯罪过程。
“为……为什么这种报道……”贝原英治的声音颤抖着。
“这很简单。现在的画面是《三县新闻》的主页,在这个主页上,可以检索任意一条新闻报道。只要把你的名字打在这里,关于你犯罪的报道,马上就可以显示出来。”
“什么?……只把我的名字打在那里……就能……”
“是的!……”佐藤老人动了一下鼠标,关于贝原和广神犯罪的其他报道,马上就..出现在电脑画面上。
“犯罪动机:报复与还债”
“两犯罪嫌疑人送检”
“保险柜抢劫伤人事件,第一次公判”
“被告广神正雄有期徒刑十年,被告贝原英治有期徒刑七年”
连续报道,送检,第一次公判,判决结果,几秒钟的时间,就都能检索出来。
不是有人搞恶作剧,而是报社为读者服务的一个项目。堂堂正正,合理合法。
“你的房东,恐怕也是这样查到你的事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说是最近企业在招工的时候,为了调査一个人有没有前科,就通过这种方法检索,很容易就能够查出来了。”
贝原英治顿时间,就像掉进了地狱中一样,他彻底失望了。这就等于说,他一辈子都别想找到正式工作了。不要说正式工作,如果现在打工的弹子房,知道了他有抢劫伤人的前科……
“在别的报纸的网页也能查到吗?”
“现在所有的报纸,都有这种检索服务。互联网嘛,互相都是有联系的。”
贝原英治突然觉得:佐藤老人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
哪儿都没有藏身之所了。不管是在北海道,还是在南方的小岛,只要那里有一台电脑,就能够随时调査贝..原英治的过去。
而且,不必选择哪一家报社,只要在检索栏里,打上“贝原英治”的名字,就可以像一垂下钓丝,鱼就能够上钩那样,马上就能把贝原英治曾经犯过的罪行钓出来。
佐藤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忧郁:“方便多了,方便得过分了。不久以前,找一篇以前的报纸上的报道,是一件非常艰苦的工作。得特地去图书馆,查阅缩印版或者微型胶卷,还要记得具体是哪年哪月的报纸,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够顺利査到。可是现在呢,根本就不用出门,在家里一开电脑,手指头一敲键盘,马上就能够调查出来。输入‘抢劫’两个字,过去所有的抢劫事件,就都排列出来了,如果知道名宇,检索起来就更容易了。这就是所谓的电脑社会。”
贝原英治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翻滚着一声惨叫:“马鹿野郎,我将被电脑社会抹杀!……”
第陆话
“所以,贝原先生,你一定要做好精神准备,明白没有?绝对不要认输!……就算是为了映子,你也要厚着脸皮活下去,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两天以后,贝原英治在县境附近的一个餐馆里,等着恩师秋田的到来。
关于互联网一事,贝原英治给秋田老师打电话商量过了。秋田说,他在《三县新闻》有熟人,贝原英治希望,能够跟老师面谈一下。
女服务生给贝原英治加咖啡的时候,贝原看到了女服务生身后,慢慢走进来的秋田老师。
秋田老师还不到五十岁,是个体育老师。健壮的身躯,黝黑的面庞,雪白的牙齿,在贝原英治的心中,秋田老师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秋田老师先向贝原英治打招呼。
“哪里,哪里,您跑这么远来看我,真叫我觉得过意不去。”
贝原英治担心:自己回到家乡会被人看到,又不想让老师跑太远,所以,就跟老师商定了,这个处于中间地带的餐馆。
“映子怎么样?她还好吧?……”秋田老师随口问了一句。
“啊,还……还好。”
“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呀,那么好的姑娘,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我知道。”贝原英治点了点头。
秋田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向服务生举手示意,要了一杯咖啡,然后,他转过脸来,对贝原英治说道:“报社那边嘛,我通过一个体育记者,找到了制作网页的人。”
“谢谢您!结果怎么样?”贝原英治急切地向前探着身子问道。
秋田老师把两条胳膊架在椅子背上,说道:“互联网也不完全是放任自流。”
“怎么回事?”
“报社在互联网上,公开各种新闻纪事和报道的时候,也是有考虑的。比如说,罪行不严重的就不公开啦,免费检索的时候,检索不到犯人的名字啦,还有就是过三年五年整理一次,删掉被告人的名宇,或者只使用姓名的第一个字母。”
贝原英治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光明。
“可是呢……”秋田老师继续说道,“现在还属于过渡期。《三县新闻》这个网站呢,动作也比别的报社慢,理由是到现在,还没有听到谁有什么不满。”
“这……”贝原英治想说,但是没有说出口。
作为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谁敢理直气壮地,去报社发泄自己的不满呢?虽说已经在监狱里赎过前愆,但是犯过罪的自卑感,是不可能消失的。
贝原英治真想哭着,对秋田老师说:“我哪儿敢去报社,要求把自己的..
名字,从网页上删掉呢?如果人家对我说:‘狗娘养的畜生,你一个抢劫伤人的罪犯,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说这个话呢?……’我将无地自容。”
“老师,我的名字,什么时候才能被删掉呢?”贝原英治焦急地问。
“也许还得过一段时间。实际上,我直接问过负责制作网页的那个人。他说,像你这种抢劫伤人的事件,属于比较严重的事件……”
“不会删除吗?……”贝原英治的声音里带着失望。
秋田老师举起右手,意思是叫贝原耐心听下去。
“我认为,现在还没有一个具体标准。比如说,国家的首相如果出了事,报社是不可能,把他的名字删掉的。还有县知事、市长、教育委员会主任,这个级别的人物出了事,恐怕也不会把他们的名字删掉。但是,底下做具体工作的职员,还有我们这种平头教师,如果出了事的话,会怎么99lib?样呢?……如果是公务员的话被解除公职,如果是教师的话会被开除,被解除公职或被开除以后,也就是一个一般的人了。一个一般人的名字,还要被曝光在在互联网上,不是太可怜了吗?……而且,这还有侵犯人权之嫌。但是,删除哪个,不删除哪个,制定一个标准是很难的。”
“噢……”贝原英治茫然地点了点头。
“删除还是不删除藏书网,跟事件的严重性也有关系。想来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有一个杀人犯,杀了五个人或者十个人,他的名字,全日本就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互联网上再删掉他的名字,就说不过去了。”秋田老师轻轻摇了摇头说,“有的案子审判十年、十五年也没有结果,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当然不能删除。犯了差不多同样的罪,删掉这个,不删那个,也有失公平。”
“是啊……”贝原英治随口答应着,他的恐惧越来越深了。
“哟,瞧你的那个脸色,阴沉沉的。你不是做好思想准备,下决心坚强地活下去吗?……我是了解你的,知道你犯罪,也是事出有因。而且,你们偶然伤人,跟那些事先准备好杀人凶器,有计划地去抢劫的强盗,性质是不一样的。不过呢,报社不会考虑那么细,目前的规定是,抢劫伤人事件,不能刪除作案者的名字,不能有例外。”
贝原英治抬起头来:“那么,我们还得忍多少年呢?”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恐怕《三县新闻》这边还 5f97." >得忍几年,不过嘛,”秋田皱了皱眉头,叹息一声,“好像里面有坏人……”..
“有坏人?”贝原英治睁大了眼睛。
“啊,这也是从《三县新闻》听来的。正如你在电话里所说,最近,公司的人事课和出租房子的房东,通过互联网调査应聘的职工,或者打算租房子的住户。于是呢,就有那么一些人,把报纸上登过的犯人的名字收集起来,作为情报出卖。只要付费,就可以检索到有前科的人员的所有信息。”
贝原英治无力地垂下了头。看起来自己到死,也逃不出电脑社会了。
“所以,贝原先生,你一定要做好精神准备,明白没有?绝对不要认输!……就算是为了映子,你也要厚着脸皮活下去,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这说起来容易,可是……
贝原英治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默默地把写着弹子房店员宿舍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递给了秋田老师。
“什么?你要住宿舍?……为什么?”
“便宜嘛,跟不要钱似的。”贝原英治强作笑脸地回答说。
贝原英治不想再看到,秋田老师为难的脸色。上次秋田老师在保证人栏里签名盖章的时候,显得有些为难的事情,前天从佐藤老人那里,回家以后,贝原英治已经跟映子说过了。那是一种交织着绝望和自虐的感情,促使贝原英治跟自己的老婆映子说的。
“无所谓,宿舍也挺好的,收款台那些人里边也有好人。”映子用一种奇妙的声音,爽朗地说道。
那种奇妙的声音,两天以来,一直在贝原英治的耳边回响着。
第柒话
但是,贝原英治心灵的耳朵,听见了微微的刹车声:就这样利用他人,真的好吗?……自己如果改姓佐藤以后,真的就能够从过去的罪恶中逃脱吗?
星期五,贝原英治和映子都是下午才上班。
早晨起来以后,两个人就开始默默地准备搬家。这边是两居室,一个六张榻榻米的面积,一个有四张榻榻米的面积,宿舍是一居室,有八张榻榻米的面积。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有些不是十分必要的东西,也得扔掉。
门铃响了。最初贝原英治还以为:是房东坂本,过来催他们搬家。结果贝原英治开门一看,原来是白眉毛白胡子的佐藤老人。
“哟,正忙着哪,真对不起,打搅你们了。”佐藤老人说着,递给映子一盒子日本点心。
贝原映子赶紧向佐藤老人表示谢意,把老人让进家里来。沉闷的空气,立刻变得明快起来。仔细想一想,这个家里,还是第一次来客人呢。
映子慌忙收拾了一下屋子,给佐藤老人沏上了茶。佐藤老人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纸箱子,直>..截了当地说:“这些纸箱子,就搬到我家里去吧。”
“什么?……”贝原英治和映子同时尖叫了一声。
佐藤老人看看贝原英治,又看看映子,最后又看着贝原英治说道:“前几天,我听你说了你们的事情,我一直在考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你们干脆把‘贝原英治’这个名字扔掉,改姓佐藤吧。怎么样?……”
贝原英治和映子对视了一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马鹿野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贝原英治看着佐藤老人问道。
佐藤老人看着贝原英治的眼睛,非常认真地对他说:“我打算认你们两口子,做我的的儿子和儿媳妇。”
在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听来,这简直就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
“我查过了,手续很简单。准备好户籍誊本,再找两个证人,去市政府登记一下,这就可以了。从登记那天开始,我和你就是法律上的父子关系了。也就是说,你们就不再是贝原夫妇,而可以改叫佐藤夫妇了。”
第一次知道了佐藤老人的名字的时候,贝原英治从心底里,涌上来了一种类似憧憬的感情:自己要是也姓这个到处都有的姓就好了。
但是……
突然听到佐藤老人这样说,贝原英治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不敢相信,这真的会是现实,就仿佛是在做梦,身体轻飘飘的。
表情奇妙的佐藤老人,继续说道:“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不单单是因为同情你们,才对你们说这番话的,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以前,我跟你们说过,我老婆已经死了,其实不是死了……这话叫我很难张口……实际上,我老婆原来在一家食品批发公司当临时工,四十三岁那年,她跟那个公司的一个男人,发生了男女关系,后来她竟然跟着那男人私奔了。”
贝原英治无言地咽了口唾沫。
佐藤老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那个男人三十岁出头……唉,那时候我完全跨掉了,好几年什么都干不下去。后来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可是呢,最近忽然对将来不安起来。我死了以后,我那个家怎么办?谁来给我扫墓,谁来给我上香呢?……我们夫妇没有孩子,没有人继承我的遗产,佐藤家从此就得断了香火。虽然到处都有姓佐藤的,但是>,对于我来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佐藤。”
说到这里,佐藤老人微笑起来:“我愿意把佐藤这个姓,送给你们。这半年来,我一直在看着你们夫妻二人捡垃圾,我信得过你们。”
沉默包围着整个房间。贝原英治那僵住的大脑,终于可以转动了。自己的姓可以改变。
是的,以前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经常跟映子讨论这个问题。如果映子的父母不反对他们结婚,贝原英治早就是映子家的上门女婿了。
贝原英治夫妇一起过继给佐藤老人99lib.……改姓佐藤……
这简直就是求佛祖求大神,都求不来的好事,绝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贝原夫妇恨不得,马上就给佐藤老人跪下,当场就办手续。
但是,贝原英治心灵的耳朵,听见了微微的刹车声:就这样利用他人,真的好吗?……自己如果改姓佐藤以后,真的就能够从过去的罪恶中逃脱吗?
一想到这里,贝原英治想对佐藤老人说:“这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事情,容我们再好好想一想。”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刚要把这句话说出来,映子说话了。
“对了,佐藤先生,您有兄弟姐妹吗?”
贝原英治顿时吓了一跳,转过脸去看了看映子。
佐藤老人笑着说:“有一个妹妹。我妹妹和妹夫,都是利欲熏心的人,就等着我死呢。我那所房子虽然很旧了,但是,地皮至少有一百坪,立马卖掉,至少也能够卖一千万。说实话,这也是我要认你.99lib.们,做我的儿子和儿媳妇的理由之一。如果让我妹妹和妹夫继承了遗产,我会气得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的。我在银行里的存款数额虽然不大,但也都交给你们。”
“那么,您的夫人的户籍是怎么处理的?”还是映子的问话。她问这句话的时候,脸都红了。
佐藤老人满脸放光:“这就更用不着担心了。她跟人私奔七年以后,我就去警察署,申请了宣告失踪,从法律上来讲,我的老婆就跟死了一样。至于我本人呢,也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因为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妹妹那边,还有其他方面,我都会处理得一清二楚,将来不会给你们夫妻,留下任何麻烦的。”
佐藤老人把视线,转向了贝原英治:“前几天,你看到的那所房子,装满了无数的、值得纪念的东西。我希望你们一直住下去,不要轻易地翻盖。我想你们,一定有要孩子的打算吧,让你们的孩子,也在那所房子里住下去。还有,每天给我上一炷香,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捌话
贝原英治闭上了眼睛,映子的脸,瞬间从他的视线里面消失了。他不想再看到映子的脸。
家里只剩下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个人了。佐藤老人身上的消炎镇痛贴的味道,依然残留在房间里。贝原用质问的口气问映子:“你怎么问人家那样的问题呢?”
映子低着头:“你不问嘛……”
“我觉得很不礼貌。”
“……是吗?”
“嗯,那么刨根问底地,打听人家的私事,实在是有点儿过分。”
映子的头低得更低了,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蛋:“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佐藤先生,首先提出来的嘛……”
“尽管如此,那也是他人之家的事情啊。”
“如果我们答应了,就不是他人之家了……”贝原映子喃喃地说,“你说是不是?”
贝原英治顿时沉默了。映子偷偷看了贝原一眼:“……你打算拒绝吗?”
“不能够马上答应,否则就会让别人怀疑,我们的目的,就是夺取佐藤先生的遗产。”
“我不那么认为,又不是我们主动提出来的。”
“佐藤先生恐怕是得了癌症吧?”贝原英治揣测着。
妻子映子依然低着头,小声嘟囔着:“要是那样的话,佐藤先生需要有人照顾。我……我愿意照顾他老人家,而且,我还要好好地照顾他。”
“就算他马上就要死了,?t>你也无所谓吗?”
“……无所谓得啦!”
“是吗……”贝原英治怒展双眼。
映子抬起头来,把头发用手梳理到两侧,直视着贝原英治的眼睛说道:“英治,这是个机会呀!……我们可以改姓佐藤,不用再害怕贝原这个讨厌的姓氏了。你说是不是啊?”
贝原英治在心里点了点头。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最?终会答应佐藤的要求,但是……
贝原英治想屏住呼吸,仔细看看映子的内心世界。
“你真的不懂吗?你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不管是谁上网査你的名字,都不会知道你的过去,我们就可以安心过日子了。”映子一脸兴奋地嚷嚷起来,“我们住的地方也不用发愁了,我们也可以要孩子了。你也想要孩子吧?而且,孩子不用姓贝原,可以姓佐藤,他可以堂堂正正去上学啦!……”
映子的眼里闪着泪花。
“英治,你怎么不说话呀?……畜生,你吃的苦不少了,我不想再看着你吃苦。看着你吃苦,我就很难过,我很伤心!……英治!你明白我的心吗?”
贝原英治闭上了眼睛,映子的脸,瞬间从他的视线里面消失了。他不想再看到映子的脸。
“畜生,一定是你这个婊子自己,不想再吃苦了吧……”贝原英治在心里如此想道。
“这件事情,以后再商量吧。”贝原英治说完就站了起来。
该去上班了,外边还在下着雨。
在弹子房上班的时候,映子连一眼都没有看过,站在大厅里的贝原英治。
贝原英治也没有看映子。失望感在他的心里膨胀着。他觉得他看透了映子的内心世界。
映子跟贝原走到今天,一定已经有些后悔了,已经开始有些厌烦了,所以,映子才那么轻易地,接受了佐藤老人的要求。
佐藤老人的房子的确非常有魅力。如果能住上佐藤老人的房子,就不用每月交房租了,日子就能过得宽裕一些。而且,佐藤老人还有存款,认了佐藤老人这个养父,也不用两口子都上班了,映子甚至还可以,像刚从短期大学毕业的时候那样,经常转一转时装店,尝一尝意大利菜。
七年多以前,映子对贝原说的那个“一般人过的生活”,应该就是这种生活吧。
晚上六点种以后,收银台突然忙碌了起来。
贝原英治看了映子一眼。映子跟兔女郎似的,身穿雪白的衬衫,大红色的坎肩,打着领结。涂着口红的嘴唇嚅动着,在接待客人的时候,脸上浮现出轻薄的笑容。
看着映子的神态,贝原甚至有些厌恶,赶紧把脸转向―边。过了一会儿,再向映子那边看的时候,就像空中陷阱似的,一个客人都没有了,映子正侧脸呆呆地,看着摆放赠品的架子。
架子的最上面一层,摆着一个布制小熊……
几秒钟以后,又有客人来了,映子赶紧回过神来招待客人。
贝原英治向厕所跑去。推开厕所门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婴儿服!……狗娘养的,映子刚才呆呆地看着的,就是布制小熊身上穿着的婴儿服。
“……我们也可以要孩子了。你也想要孩子吧?而且,孩子不用姓贝原,可以姓佐藤,堂堂正正地去上学了!……”
贝原英治双手撑在洗脸池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有一张没出息的男人的脸。
“一般人过的生活”——贝原英治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的意思都不懂。他实在忍不住了,抽抽搭搭地大哭起来。
每进来一个上厕所的人,贝原英治都要拼命地洗脸,以免被人家看出来,他正在那里哭泣。
终于,大厅值班长进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命令贝原英治赶快回到大厅那里去。
贝原英治从洗脸池前边,离开卫生间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脸去看了看镜子。
“佐藤英治!……”镜子里那个人,小声念叨着这个名字,表情僵硬。
第玖话
“该不该把有人跟踪自己的事情,告诉给映子知道呢?”贝原英治觉得,自己的心里十分犹豫。他想看映子的笑脸,哪怕是多看一天也是好的。
六天以后,贝原英治夫妇在市政府,办理了过继手续。那以后,日子过得并不匆忙,因为佐藤老人随即死了。
佐藤老人也许早就打算好了。在贝原夫99lib.妇搬到佐藤家的第二天,佐藤老人自己住进了市民综合医院。检查得倒是很认真,但是没有做手术。癌症已经转移到好几个脏器上,没有办法手术治疗了。佐藤老人提出回家,度过自已最后一段人生。
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就在佐藤老人准备出院的那天早晨,老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死在了医院里。
医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贝原从一直陪床的映子那里,听到的情况来分析,连日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査,别说是一个身患癌症的、六十八岁的老人,就是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也受不了这样反复频繁的折腾。
葬礼办得十分不愉快。
佐藤老人的妹妹,拉住贝原英治和映子大喊大叫:“你们骗取一位老人的财产,天理难容!……现在就把佐藤这个姓还给我们,还为时不晚,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真是丑态百出。前来吊唁的人们频频蹙眉。所幸佐藤老人的知心朋友们,都很喜欢贝原英治和映子,这叫贝原英治夫妻感动不已。
在佐藤老人的葬礼两天之后,他喂养的那条老狗——麻生太郎,也追随主人而去。老狗麻生太郎从佐藤老人住院那天开始,就不怎么吃东西了。贝原英治和映子在动物陵园,厚葬了那条叫作“麻生太郎”的老狗。
继承遗产的手续办得很顺利。贝原英治请了一个税理士,贝原和映子没费什么劲儿,就得到了一幢房子和八百万日元的存款。
两个月以后,贝原和映子的生活安定下来了。贝原开始认真地找工作。毕竟贝原英治才三十四岁,如果不是条件特别高的话,工作还是找得到的。
一个专门经营医疗用睡床的销售公司,雇用了贝原英治,现在正是试用期,将来会成为公司的正式销售人员。让贝原心痛的是,一定会有很多有前科的人,不知道公司可以通过互联网检索,应聘了几十家公司,都没有被录用吧。
贝原映子辞掉了弹子房的工作,每天把打扫楼上楼下,总共六个房间,当做了自己的事业,正在一天一天恢复她那开朗的性格。
佛堂里香火不断。佐藤老人的遗嘱,时至今日,只剩..下这一项了。住处虽然变了,但是,每个星期天早晨,在散步道捡垃圾的赎罪行动,贝原夫妇依然如故。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因为在那条散步道上,贝原英治认识了佐藤老人;因为认识了佐藤老人,贝原英治夫妇才像做梦似的,过上了今天的幸福生活。
“苍天有眼哪!……”贝原英治不能不这样想。
重新启动的人生,顺利地开始了。贝原英治虽然不怀疑,眼前这一切都是现实,但是,他也不是在内心深处,连一丝不安都没有。
他人的家……
贝原英治与妻子映子搬进佐藤老人的房子,已经三个月了,这种感觉还是不能消失。
佐藤老人还没有来得及给贝原和映子,讲一讲这所房子的历史,他就那么急匆匆地去世了。每所房子都有外边看不到的秘密,和值得怀念的历史,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二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搬了进来,并且要永远住下去,贝原跟这所房子之间,不免产生了某种不吻合、或者说是隔阂。
但是,贝原英治搬到佐藤老人家里以来,内心深处的不安感,第一次变成了现实。这个恐怖的感觉不是来自于这所房子内部,而是来自外部的视线。
贝原英治觉得:有人躲在暗处看着他,这种感觉叫他浑身发冷。他不止一次地突然打..开临街的窗户,看有没有人在外边监视。
刚刚改了名字,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当然会有些神经过敏,但是,一天早晨,发生在上班路上的事情,证明那不是神经过敏。
那天早晨,贝原英治照常离开了家,还没走几步,就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他。慢慢回过头去一看,十字路口的墙角,一个男人探出半个身子来。
那个男人紧紧地盯着贝原英治,目光锐利。对方大概四十多岁……不,也许已经五十多岁了,个子不太髙,但身体非常健壮。贝原转过身子的时候,那个男人马上躲到了墙角后边。贝原英治没有追过去看看的勇气。
马鹿野郎,那个龌龊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贝原英治首先想到的是:那个人也许是家乡警察署的刑警。
贝原英治改姓佐藤的事,警察肯定已经知道了。如果家乡发生了抢劫事件,或者是偷窃保险柜的事件,既有前科、又熟悉家乡情况的贝原英治,很可能就会成为被警察怀疑的对象。
不对,也有可能是本地警察。也许是佐藤老人的妹妹,去警察署告发了贝原英治,说贝原有计划地骗走了她哥哥的财产,或者说贝原英治过继给佐藤老人以后,逼死了佐藤老人。不管她跟警察怎么说,警察都有可能前来侦查的。
另外,那个人也有可能是佐藤老人的妹妹,雇佣来的私人侦探。
贝原英治非常不安。不安的原因,首先是搞不清楚,监视他的人是谁,更主要的原因是,担心这样监视下去的话,早晚让周围的人们,知道了他的底细,其结果是不得不辞掉这里的工作,离开此地,搬到更远的地方去。那时候就得卖掉佐藤老人的这所房子,那样做,无异于背信弃义,将来在另一个世界,他也无言面对佐藤老人。
“该不该把有人跟踪自己的事情,告诉给映子知道呢?”贝原英治觉得,自己的心里十分犹豫。他想看映子的笑脸,.哪怕是多看一天也是好的。
但是,贝原英治那美好的愿望,很快就被电话铃声打碎了。一个接一个的无言电话,使映子的脸上布满了阴云。有时候,一天竟然能够打进来五、六个。贝原英治安慰胆战心惊的映子说,肯定是有人搞恶作剧,但是,贝原自己的警戒感更强了。他在外面依然能感到,有人在暗中盯着他。
“早晚要出事的!……”这种无法捉摸的恐怖感,在贝原英治心里生了根。
第拾话
是啊,这个家里有了秘密,是只有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这里不再是“他人之家”了,这里将真正成为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人的家。
贝原英治的试用期结束以后,顺利地成为公司销售部的正式职工。
转正的那天下班以后,贝原英治就离开了公司,跟映子在车站前会合,两人一起进了一家意大利餐馆。
映子穿着贝原英治送给她的一件米色对襟毛衣,像一个小姑娘似的,咯咯地笑着。他们一边喝着鲜血一样红色的葡萄酒,一边吃着各种各样的意大利菜。夫妻二人跟别的餐桌上的情侣或夫妻,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完全融入了周围和谐的气氛中。
贝原英治在心里感慨道:“所谓的幸福,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呀。”
夫妻两人带着些许醉意回家了。贝原英治拿出钥匙,正要开门的时候,忽然停住不动了。
喝得面色微红的映子问道:“英治,你怎么了?”
“不要说话,里面好像有声音!……”贝原英治压低声音答道。
“真……真的?”映子的眼睛里,倏地掠过一丝恐惧。
贝原英治松幵挽着映子的手,在她的耳朵边小声叮嘱道:“你先在这儿待着别动。”
“你呢?”映子紧张地问。
“我从后门进去看看。”
“不行!你不能一个人……”
“没有关系得啦!……”贝原英治虽然嘴巴上这样说,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得铁青。
“赶紧叫警察吧。”老婆映子紧张兮兮地说。
“不,不能叫……”
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叫警察,特别是不要惊动刑警。贝原英治是有前科的人。
“你要是听见里边打起来了,就赶快去叫警察。”
“我……我怕……”
“不用怕,我进去看一看,里边不―定有人,也许是我听错了,”
“可是……”贝原英治的老婆还是犹豫不定。
“你就别可是了,就是有人,我一进去他也得吓跑了。毕竟这就是咱们的家!……”
贝原英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贝原英治用双手按住映子那瘦小的肩膀,勉强地笑了笑。
“不,不要紧的,我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当年跟广神一起,偷保险柜的时候,老板一回家,我就吓得一溜烟地跑掉了。里边要是有人,我也会吓得一溜烟地逃跑的。”
贝原英治蹑手蹑脚地,悄悄绕到房子后面,先在小仓库里,拿了一根四棱木棍,然后靠近了厨房的门。他的腿在发抖,心里甚至在想:“我这一进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映子身边了?”
贝原英治在心里为自己打气,暗暗自言自语着:“马鹿野郎,我他奶奶的怕个什么球瓤的?这是我自己的家嘛!……”
贝原英治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厨房的门。寂静压迫着他耳朵眼里的鼓膜,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贝原脱掉鞋子,踏着脚尖,向起居室里走去。
“咯噔”一声,贝原英治吓得当场僵住了。
贝原英治听出来了,屋里传来的,好像是关抽屉的声音,是从佛堂里传出来的。贝原继续往里走。他的膝盖在颤抖。因为手指攥得太紧,他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上还有木棍了。
贝原英治穿过起居室,轻轻把佛堂的推拉门,拉开了一条窄缝。
里面有亮光!……
钢笔式手电筒的光,正在五斗橱上晃动着。一个男人蹲在五斗橱前边,正要拉开最下边那个抽屉。
“马鹿野郎,你的什么地干活?!……”贝原英治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是极度的恐怖感,让他叫出声的。
“这是我的家,再害怕也不能逃跑啊!……”
贝原英治一下子冲进了佛堂里,一把拉开电灯,把手上的木棍举过头顶。
男人回过头来,嘴里叼着一支钢笔式手电筒。男人就那么叼着手电筒说话了。
“哟!……佐藤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哟……”
竟然是广神正雄。广神这个小子,竟然从监狱里出来了。
贝原英治连眨眼都忘了,张嘴便问道:“狗娘养的,你小子他妈的什么时候出来的?”
广神正雄露出满口大黄牙,哈哈大笑地说:“整整两个月了。喂!……贝原!……瞧你那两只眼睛,就跟看见了幽灵似的。别他奶奶的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不好?”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贝原英治好奇地问。
“我是听秋田说的。”
“秋田老师?……”贝原英治意外地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贝原英治确实把自己改姓“佐藤”的事情,照实告诉了秋田老师,但是,他曾经嘱咐过秋田老师,不要对任何人讲。
“想糊弄他还不容易。我哭着对他说,我无论如何也得向贝原赔不是,是我毁了贝原。如果不当面向贝原賠礼道歉,就无法抵偿我的罪过……”广神正雄一脸无所谓地笑着说,“就这样,那个傻小子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贝原英治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说贝原!……”广神正雄环视一周,“你小子够有本事的,把这么好的房子都骗到手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贝原英治大声地说。
“我听说了,你过继给一个马上就要死的老头子,继承了他的全部财产!……”
“不是!……”
“算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就不深究了。”广神正雄盯着贝原的眼睛髓,“咱们可是有约在先的,对半分!……”
贝原英治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年,自己确实跟广神正雄约好,偷了保险柜对半分。但是……
“……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保险柜用这所房子顶替!赶紧把房子卖了,钱分给我一半!”
“我不能那样做!……”贝原英治激动地说。
“别忘了,你小子是沾我的光,才比我早出来三年的!……”
“不是那么回事!是你硬拉着我去偷保险柜的!……”
“你说什么?”广神正雄突然出手,一拳打在贝原英治的鼻子上。
贝原英治一个跟头,“扑通”脑袋一歪,栽倒在了榻榻米上。
“你这个小子,只不过是老子的一个小喽啰,竟敢跟老子犟嘴!……”广神正雄一边骂着,一边猛踢贝原英治的腹部。
贝原英治疼得蜷曲着身子,双手捂着腹部。他觉得胃里的东西,好像马上就要被挤出来,鼻血吧嗒吧塔地滴在榻榻米上。
广神正雄瞪着躺在榻榻米上的贝原英治,厉声喝道:“马鹿野郎,你这家伙到底卖还是不卖?”
贝原英治仰起头来,狠狠地瞪着广神正雄。
“这家伙肯定要纠缠我一辈子的,我跑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我能够打个马虎眼,逃脱电脑社会,却逃不出这家伙的手心。”
“你瞪我干什么?快说!卖!……”
“我不卖!……”贝原英治大声怒吼。
“我到你们公司去,把你以前干过的好事,都给你抖搂出来!……”广神正雄蹦达着乱嚷嚷。
贝原英治的眼神发直。
“我还要告诉你的邻居们,那样的话,你不想卖也得卖!……”
“你……你……”贝原英治怒气勃勃。
“明天就给我卖掉!……听见没有?”
贝原英治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坚决不卖!……”贝原英治心中暗暗发誓,“我要在这里住一辈子,跟映子一起,一直住到死!……”
“……不卖!绝对不卖!……”
“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踢死你!……”广神正雄说着,抬腿又要踢出去。
“住手!……”映子一声尖叫,撕裂了房间里的空气。
广神正雄回头一看,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下流地笑着:“哟!……映子,还是那么水灵啊。”
“出去!求求你了,给我出去!……”
“别那么无情嘛。”广神正雄那淫邪的目光,扫着映子的胸部和腰部。
“这小身条儿还是那么迷人嘛。”广神正雄滴啦着口水笑着,“来来来,跟我上床干一回,不能只供这个熊包享用啊。”
“广神!……”贝原英治站了起来,龇着牙大喝一声。
喊声未落,广神正雄飞起一脚,就踢在了贝原英治的胃部。贝原再次倒下,疼得满地打滚。胃里的东西涌出来,吐得到处都是。
红葡萄酒和意大利菜的味道冲出鼻孔。最新的记忆在脑海里闪现:意大利餐馆,映子的笑脸,幸福的……
这些记忆,使贝原英治变得疯狂起来。他抓起那根四棱木棍,站了起来,低声吼叫着,冲向了广神正雄,用尽浑身力气,一棍子砸在广神的天灵盖上。
“马鹿野郎!……这不是你来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家!……”
“不许你再来!……”
“我叫你永远也不能再来!……”
“马鹿野郎!……”
贝原英治一边在心里怒吼着,一边挥动木棍,猛99lib.砸广神正雄的脑袋瓜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贝原英治抱着膝盖,蹲坐在墙角里,映子那温暖的身子,依偎着他。
佛堂中央,躺着广神正雄的尸体。不但榻榻米上,推拉门上,墙上,到处都是血痕,就连天花板上,都飞溅上了血迹。
“你不是坏人……”映子小声安慰着贝原英治。
“呜……”贝原英治只是低声哭泣着。
“你一点儿都不坏噢……”映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贝原英治眼睁睁看着电话那个方向,他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了。
映子用她那满是泪痕的脸,挡住了贝原英治的视线:“不……不要打电话,谁都不要告诉,就让这件事情,成为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吧。”
“啊,映子……”
“就这样决定了吧,你说呢?”映子温柔地规劝着。
“这样……”贝原英治无话可说。
“我……我想过上幸福的生活……”精神恍惚的贝原英治的脑子里,茫然地回荡着映子的话,“跟你一起……”
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是啊,这个家里有了秘密,是只有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这里不再是“他人之家”了,这里将真正成为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人的家。
贝原英治默默地站起身来。不是他自己的意识,让他站起来的,而是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非常强大的力量,促使贝原英治站起身来的。
贝原英治低头看着,已经没有了鼻子、也没有了眼睛的广神正雄。
“要把广神正雄的尸体,扔到哪儿去呢?”贝原英治暗自忖度着:自己没有车。驾照在服刑期间就失效了。
埋在院子里?……
也不行。邻居在二褛,可以看到这边的院子。
那么……
贝原英治走出房间,到小仓库里拿来一把铁锹。掀开佛龛一侧的榻榻米,把下面的木板拆了下来。他先把铁锹扔下去,贝原英治随后也跳了下去。
映子用手电筒给他照亮,贝原英治弯着腰开始挖土。下面土很硬,不是那么容易挖的。
换个角度再挖,还是挖不动。
换了好几个角度以后,贝原英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挖开土的地方。贝原英治像被鬼魂附体似的,拼命地挖了下去。
再挖深一点儿。再挖深一点儿,再挖深一点儿啦,再挖深一点儿了啦……
“咔嚓”一声,车子碰到了什么硬东西。贝原英治急忙用手,把土扒拉到―边去,看见下面是一白色的物体。
盘子?不对!……
映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贝原英治一屁股坐在土堆上。冰冻在身体里的恐怖感,一下子融化了。
那是一个头盖骨。
啊,会是谁的呢?……
“应该是佐藤太太的吧?”映子茫然自失地说道。
佐藤太太死在这个家里了?
突然,贝原英治觉得:自己被扔进了这个家的过去里。
佐藤老人的太太并,没有跟着别的男人私奔。当时还年轻的佐藤老人,知道了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好上以后,顿时气愤至极,一把将老婆给弄个死翘翘了。
将妻子杀死以后,佐藤便将死尸埋在了这里。
那个在十字路口,探出半个身子,盯着贝原英治的男人,肯定就是佐藤太太的相好。他依然牵挂着突然失踪的恋人,所以,经常到佐藤家里来看一看。
贝原英治不停地眨着眼睛。弄明白了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佐藤老人认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作为他的儿子和儿媳妇,根本就是有计划的。佐藤老人记忆力特别好。八年前,他看过报道广神正雄和贝原英治,抢劫伤人事件的报纸,记住了“贝原”这个很少见的姓。当他清晨散步的时候,偶然碰到了贝原英治的时候,就开始慢慢实行他的计划了。
从房东坂本说话的口气来分析,佐藤老人对电脑和互联网,并不是很熟悉。也就是说,互联网上关于贝原英治有前科的信息,不是他自己上网查出来的,而是佐藤老人通过匿名电话等方式,灌进他的耳朵里面去的。
佐藤老人通过这种方法,使贝原英治陷入了绝境,然后,他再提出认贝原英治为儿子,认映子为儿媳妇,让贝原夫妇变成佐藤夫妇。
佐藤老人的计划成功了。但是,佐藤老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理由很简单。佐藤老人如果让自己的妹妹继承遗产,妹妹肯定就会把房子卖掉,新房主肯定要把房子拆了重盖,佐藤老人杀妻的事实,就会暴露了出来。为了不使杀妻的事实暴露,就需要找一个能继承这所房屋,又不会拆了房子、重盖的人。
不对……
如果把骨头挖出来,扔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而且,他也有充足的时间去做。但是,佐藤老人没能这样做。
佐藤老人曾经在贝原英治居住的公寓里,对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二人,说过这样的一番话:“我希望你们一直住下去,不要轻易翻盖。我想你们一定有要孩子的打算吧,让你们的孩子,也在那所房子里住下去。还有,每天给我上一炷香,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时,贝原英治对这番话的理解是,佐藤老人知道自己已经活不长了,希望自己死后,有人给他上香。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佐藤老人是为了自己死后,有人继续给他的妻子上香!……
佐藤老人是那么地爱他的妻子,可是,妻子却背叛了他。他不能原谅妻子的不忠,一怒之下将其杀死,埋在了佛堂下面。但是,他是因为爱,才杀死了妻子的,所以,他一直在为妻子上香,他本人就是死了,也希望有人能够继续在给妻子上香。
这些都是贝原英治的想象。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非常明确的。
这个家,毫无疑问地成了“佐藤的家”。
贝原英治抬起头来,他看见老婆映子正在上边看着他。
贝原英治在映子的眼睛里,拼命地搜寻着什么。
自己已经扔掉“贝原”这个姓,改姓“佐藤”了。但是,现在又非常留恋“贝原”这个姓。他想跟映子一起,从零开始,构筑自己的家。
“我们能开始第三次人生吗?映子……”贝原英治忽然如此遐想起来,“啊,只要有映子跟我在一起……”
贝原英治停止了挖坑,把铁锨放在了地面上。
他向上边伸出手去,在心里祈祷着,映子能够来握住,他那只满是泥巴的手。
第壹话
自己仅存的一件心事没有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只要能够顺利当上村长,自己就能够轻易地去掉那件心事。
村长办公室的门关得严严的。
“我干了六届,二十四年的村长……”现任村长大屋,看着面前的樫村浩介说道,“说我干得太长的人也有,不过,如果身体还听使唤的话,我真想再干一届。”
“我能理解。”
“樫村先生,我想确认一件事情。村里眼下正在进行的,公共事业和开发项目,你能接着搞下去吗?”
“那当然。”樫村浩介点了点头。
“动物园周边地区的开发,一定要搞好。”
“卑职一定会搞好的。”樫村浩介向村长点了点藏书网头。
“谢谢你。这样我就可以下决心了。只要你能够接着搞下去,我就可以安心地退下来了。”
高畠村下届村长的换届选举,就这样决定九九藏书了。
“晚生不胜惶恐之至!……”樫村浩介向老村长大屋深深地鞠了一躬,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回禀村长大人:晚生虽然还很不成熟,但是,卑职有决心继承大屋村长的历来传统,为高畠村的发展尽心尽力。”
大屋村长高兴地连连点头。目睹了“村政禅让”这一幕的村长助理高桥和会计有动,脸上也都浮现出满意的表情。
樫村浩介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坐在靠墙的一把钢管椅子上的津川良治一眼。津川则冲樫村眨了眨一只眼睛。
他们两位从小学到中学时期,一直是同班同学。以前,津川在大屋村长手下,担任青年部部长和消防队队长,他跟樫村浩介约好,如果老村长大屋退位,他将在下届村长选举中,担任樫村浩介的竞选参谋。
“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啊。上一代樫村村长的孙子,竟然竞选为村长,真是一件好事啊!……”大屋村长笑着说,突然回过头来,朝村长助理招呼了一声,“髙桥,你说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下这个决心,实在很不容易啊。把县政府财务科的工作辞了,回到村里来嘛。”
“这样一来,村公所也会充满青春气息的,三十六岁的村长就要诞生啦!……”会计有动高兴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三位元老谈笑之中,戴着银边眼镜的总务课长汤川进来了。汤川五十多岁,是个非常认真的人。他拿着厚厚的一沓文件,走到樫村浩介的面前。
“那么,我就跟您汇报一下,关于选举的日程安排吧。”
汤川说话的口气,已经完全是对村长说话的口气了。
樫村浩介赶紧毕恭毕敬地从西服内兜里,把记事本掏出来:“您请说吧!……”
“现任村长任期届满,是半年之后的七月底,选举将在现任村长任期届满,三十天以内举行,所以,选举告示要在七月上旬公布。经过五天竞选,第六天投票,即日开票。委托金一共五十万日元。依照前例,参加竞选者的事前说明会,袄在告示公布一个星期之前召开,事前审査在三天之前进行。”
樫村浩介一边频频点着头,一边匆忙做着笔录。
“还有,您的户口打算怎么办?”
“什么?……”樫村浩介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参加竞选跟户口,倒是没有太大的关系,除了县知事和市、町、村议会议员的选举,参加其他的职位竞选,不管户口在哪里,都有被选举权。”汤川总务课长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口气,面对着樫村浩介解释道,“不过,关于选举权,需要在告示公布三个月之前,把户口迁过来,否则,您就没有权利投自己一票。今天是二月一号,完全来得及;但是,一不留神也许就忘了,您最好还是早些把户藏书网口……”
“我说总务课长,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等以后再说吧。”大屋村长不耐烦地打断了总务课长汤川的话。
“就是的,也不差这一票嘛。”高桥村长助理也苦笑着凑趣说。
汤川总务课长嘟哝了一句“那倒也是”,随即合上了文件夹。
高畠村是一个位于N县最北边的,一个大约有一万二千人口的山村。但是,这里的人们并不保守,也不喜欢争斗。整个山村分为五个地区,村长、村长助理和会计,这三位村里的主要人物,分别来自三个地区。三位主要人物一致推举,由樫村浩介参加下届村长竞选,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可以跟樫村浩介对抗的竞选对手的可能性,就直接说是零也不过分。
虽然高畠村最北端的北城山地区,这回也有人以“反对开发”为口号,嚷嚷着要参加村长竞选,但是,他们能够得多少票,是可以数得清的。上届村长选举,是否接受县里在高畠村建设产业废物处理场的问题,成为竞选焦点。反对派阵营大张旗鼓地宣传,使九九藏书大屋阵营一度产生了危机感。结果呢,反对派得了还不到―千票,而村长大屋却得了八千多票,以压倒性的优势取得了胜利。
大部分高畠村村民希望的,不是保住山川绿水,而是振兴山村的“观光资源”,以及抑制年轻人流出的“雇用措施”。虽然有人背地里,大骂本地的建筑公司,反对开发,作为开发促进派的大屋,还是在村长的位子上,稳稳地坐了二十四年。
听了三位元老的话,樫村浩介冲他们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了墙上的地图。
墙上贴着两张北城山地区的白鹭高原的大地图。左边那张通称“西面”地图。前年完成的产业废物处理场,已经被自豪地用红笔标示出来了。反过来说,对于没有像样的产业、也没有观光资源的高畠村而言,这也如实反映了其无可奈何的经济状况。
建设产业废物处理场,将造成土壤污染,也会引来大量的巨型翻斗车,这是任何市、町、村都不愿意接受的。高畠村大胆地接受了这种“麻烦设施”,不但本地的建筑公司赚了钱,从县里得到了数目可观的补助金,也促进了高畠村的财政发展。全天候的射箭场,灯光网球场,棒球场,足球场……画在地图上的这些设施,都是从中得到的好处。
樫村浩介的视线,又转向右边那张地图。右边那张地图通称“东面”,这回县里要在这里修建一个动物园,动物园的主要设施,是“人与动物接触的广场”。在巨大的广场里,放养猫、狗、山羊、绵羊、矮种马、兔子等大小动物,对孩子们开放,让孩子们有接触动物的机会。还要修建动物表演的舞台与观众席,以及可以放映关于动物的录像,和展示关于动物的图书的展示馆。另外,可以让人们饲养的狗,自由活动的遛狗场,可以跟宠物一起,进进出出的饭店和餐馆的建设,也在计划之中。
知道了县里的建设计划之后,大屋村长立刻表态:同意把这个动物园建在髙畠村。没有别人跟他争,因为这个动物园,具有潜在的“麻烦设施”的要素。在动物园一角,将建设一座“动物管理室”,每天都会有县内各保健所送来的、被养主扔掉的野狗、野猫,据初步估算,每年要超过一万只。
樫村浩介的视线,扫过地图上写着“动物管理室”的位置。按照大屋村长的构想,要以动物园为核心,把高原东面建成大型娱乐区。地图上已经画上了多处娱乐设施:配置着运动器械和游戏器具的迷宫,采集昆虫的森林,卡丁车游戏场,巨大的观览车,还有……
樫村浩介的视线停在“推杆高尔夫球场”几个字上。
“樫村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辞职?”大屋村长单刀直入地问。
“什么?……”樫村浩介大吃一惊,愤怒地吼了一句,“大屋,你这个狗娘养的,竟敢……”
“樫村先生!……”汤川总务课长严厉地喊了一声。
“啊?……”樫村浩介蓦地回过神来,把脸转向大屋村长。大屋村长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樫村,“你怎么了?发什么愣呢?”
“没……没有。对不起,您说什么来着?”
“我问你什么时候,辞了县政府的工作。”
“预算经知事审定以后,立刻向上边提出辞呈,正式辞职,要等到年度末。”
“要完美地辞职。千万不要引起县里的不满,否则像咱们这样的小山村,县里伸出一个手指头,噗!……就能叫咱们灰飞烟灭。”
会计做了个鬼脸,村长办公室里的人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樫村浩介也跟着笑了。
终于有了真实感。辞掉县政府财务科的工作,回村里当村长,作为一村之主,尽情发号施令。在这里,肯定可以体味到,在县机关供职的时候,绝对体味不到的乐趣和成就感。
樫村浩介不再看着地图,他觉得:自己仅存的一件心事没有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只要能够顺利当上村长,自己就能够轻易地去掉那件心事。把“推杆高尔夫球场”的计划改动一下,让占用十八号球洞所在的“果岭”换个地方,就万事大吉了。
第贰话
独自一个人在家乡生活的母亲,七年前就去世了。母亲刚刚去世的时候,为了整理遗物,樫村浩介每次休假的时候,都要回家来一趟,后来他就不怎么回来了——三年以来,99lib.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从村公所里出来以后,从山上吹下来的寒风,立刻就把樫村浩介与津川良治的鼻子和脸都吹红了。
“喂!樫村村长!……”津川良治打趣地叫着。
“畜生,不要胡乱说傻话!……”
两人说着笑着,钻进了津川良治的车里。
“太棒了!……”津川良治满脸笑容地说,“我早就知道,大屋村长点头了,可是,村长助理或会计,要是反对的话,这件事情也很麻烦,没有想到这次办的这么顺利!……”
“都是托你良治先生的福。谢谢你啊!……”樫村浩介转过身子,冲津川良治鞠了个躬。
津川良治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得意地说:“千万别这么说。是我求的你嘛!……你接受了我的请求,要说感谢之情呀,还应该是我感谢你才是。”
“要是四年前那次换届选举,我肯定会拒绝。”
“现在时机成熟了嘛!……”津川良治满面堆笑说着,“对了,浩介,到你家看看去吧?”
“嗯,带我去看一看吧。”樫村浩介点了点头,“我有些想看一看,到底家里荒废成什么样子了。”
独自一个人在家乡生活的母亲,七年前就去世了。母亲刚去世的时候,为了整理遗物,樫村浩介每次休假的时候,都要回家来一趟,后来就不怎么回来了,三年以来,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要是想住的话,得好好地整理一下哟。”津川良治苦笑着说。
“什么嘛,都荒废到不能住的程度啦?”
“是的。简直就是一座鬼屋。”津川良治摇着头苦笑着说。樫村浩介听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不修理了。虽然那是曾祖父倾其所有,盖的一幢在当时,还算是非常奢华的房子,到现在也该翻盖了。住新家,老婆由纪子和孩子们一定很高兴。
县道边上,有一块用楷书写的“津川建筑公司”的招牌。招牌后边,是一座可以俯视村公所的五层高的大楼。
津川建筑公司被人们揶揄为高畠村的“建筑业总承包商”,村里一多半建筑公司都在其伞下。长期以来,跟大屋村藏书网长关系密切的津川建筑公司经理,还没有退休,所以其长子津川良治,只能在公司里当专务理事。
毫无疑问,正是为了迎接自己的时代的到来,津川良治才推戴樫村浩介当村长的。
村公所周边,还有一点城镇的气氛,轿车开出十五分钟以后,就是满目的青山,路边的房子也突然减少了。
“喂,浩介,今天怎么办?还住保夫那儿?”
“不,今天还得赶回去。”
“你今天就得赶回去?”津川良治颇感意外。
樫村浩介沉默了。刚才正好从“事故现场”通过。
“浩介!……”津川良治见樫村浩介不搭理,便又喊了他一声。
“嗯,对,今天就得赶回去。”
“为什么一定要赶回去呢?喝一杯庆祝一下嘛!……”津川良治开玩笑地建议着。
“我也想喝一杯酒,庆祝一下,可是,明天知事要审定明年的预算。”
“又是一场争夺经费的战争吧?”
“可不是藏书网嘛,税收一年比一年少,入不敷出啊。”
樫村浩介很不情愿地想到,自己现在还是县政府财务课的课员呢。
和日本其他大多数县一样,N县的财政状况也很严峻。新年度的预算规模,是七千五百亿日元,四年连续少于上个年度,属于超紧缩型财政。法人事业税自不必说,快到期的邮政储蓄的县民税,利息也下降了。为了填补地方交付税的不足部分,只好增加临时财政对策公债,也就是“赤字县债”的发行量。明年的财政支出,将会削减到什么程度,将成为县知事审定的焦点。县政府各部、各课之间的攻防,将是非常激烈的。直到内部公布,预算的改订都要继续,得做好开夜车的精神准备。
“既然那么严重,为什么不在审定之前,就把工作辞了呢?”
“那可不行。”樫村浩介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有听会计说吗?要做到完美辞职,把最后的工作做好。如果在预算搞定之前辞职,就会被人骂作临阵脱逃,以后也许会遭到报复的。”
樫村浩介半是认真地说着,脑子里浮现出财务课课长片桐,那双眼角吊得很高的眼睛。
片桐是从中央机关调来的,是樫村的“天敌”。有他在,就没有樫村浩介的出头之日。如果没有片桐,樫村这次也会像四年前那样,拒绝参加村长竞选。
车子进入了南城山地区不久,就看到了与樫村浩介一样的公务员集落。反对开发的北城山地区,比这里的集落好得多,樫村浩介他们讥讽北城山地区的人,是“北边的家伙们”。
樫村浩介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家了。瓦坏了不少,从远处就可以看出屋顶高低不平。
津川良治放慢车速,转身问樫村浩介:“你怎么回去?”
“让保夫把我送到车站,坐火车回去。”
“浩介,你现在都不开小汽车啦?”
“不开了。”
津川良治看着樫村浩介的脸问道:“你上大学的时候,不是整天开着小汽车,满世界到处跑吗?”
樫村依然目视前方,说道:“现在不开了。城里用不着。”
“在乡下,没有车可不方便。”津川良治笑着说。
“抽空去驾校练练车!……”樫村浩介苦笑着说,看到了自己的家,“到了,谢谢你,停这儿吧。”
樫村浩介推开车门,正要下99lib?车的时候,津川良治对他说:“你那边审定工作结束以后,咱们聚一聚吧。把朋友们都叫来,庆祝一下。”
“不好吧,那样的话,我要参加村长竞选的事,还不得透露出去啊。”樫村浩介严肃地说。
津川良治顿时笑了:“浩介呀,你可真是城里人了。在咱们村里呀,你要参加竞选的事情,到不了明天就人尽皆知了!……”
第叁话
没有问题,可以回去当村长,而且,还可以当一个能跟县上讨价还价的“强势村长”。
真是没有想到,自己家现在住的房子,已经破烂到这种程度了。单从外观上来看,完全可以称得上津川良治所说的“鬼屋”了。
推开木门走进院子里,走在跟步幅不合拍的、有间隔的踏脚石上。院子里的树木全都死了,玄关的推拉门也腐朽糜烂了,用力拉开的时候,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家里的空气活动起来。昏暗中散发着些许发霉的味道。
玄关本来有防雨门和玻璃门两道门的,按说家里应该很干净,可是樫村一进门,就是一堆沙土。樫村浩介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脱鞋,就直接走到里边去了。
家具早就搬出去处理掉了,家里显得空荡荡的。又粗又大的顶梁柱,像一棵大树立在屋子中央。
樫村浩介先来到客厅里。如果把周围的推拉门全拉开,就是一个三十叠的大厅。以前祖父当村长的时候,这里人来人往;到了选举的时候,这么大的一个客厅,总是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头上缠着“必胜”的头巾,前来为祖父助威。
想起当时,家里热气腾腾的景象,樫村浩介的心里一阵发热。在幼年的樫村浩介的心目中,选举就是过节,赶得上盂兰盆节,甚至比过年还要热闹。
樫村浩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樫村浩介的袓父,是一个伟大的人物。父亲总是提心吊胆地,看着祖父的脸色说话,所以,他在孩子的眼里缺乏魅力。也许是因为祖父看透了,父亲没有能力吧,祖父没有让父亲接替他当村长。当时的后援会,谁也没有推举父亲的意思,祖父只好点名,让大屋来继任了。
父亲在田里默默地耕耘着,一直到去世。父亲作为樫村一族的正支,什么都没有干成,分支的那些爱说闲话的人,都说父亲是个“没有出息”的家伙。
樫村浩介的运气不错,作为正支的独子,他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谁也没有理由说他没出息。樫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真没想到,自己又回到高畠村来,而且,还要竞选村长。在县里的生活,没有什么99lib. 不满意的,财务课的工作也很躺。干了两年理财的工作以后,开始负责中枢预算,很快就升为主任课员,一切都很顺利。
财务课课长片桐宗雄,把樫村浩介的一切都毁了。七年前,年仅二十八岁的片桐,作为高级公务员,从中央机关下来,最初在环境课当课长。
片桐跟樫村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比楼村低一年级,不过在大学里,他们两个人并没有见过面。片桐宗雄刚一上任,就到樫村浩介这里来表示敬意,当时樫村认为,片桐是一个很懂礼貌的人。
但是,片桐宗雄的态度很快就变了。在楼道里碰上,连看都不看樫村浩介一眼。樫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也非常不安。自已是怎么得罪了片桐宗雄的呢?过了一段时间他才从一个环境课的女职员那里了解到。
有一天,片桐宗雄请几个同事吃饭,酒过三巡,片桐说起樫村的坏话来:“我特意去跟他打招呼,他呢,摆主任课员的臭架子,竟然对我爱答不理的。”
听了这话,樫村浩介的脸色变了。当时的情况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也许真像片桐所说的那样。搞预算忙得不可开交,脑子里除了数字以外,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也没有反应。
两年以后,片桐宗雄调到财务课当课长,成了樫村浩介的顶头上司。对此,樫村浩介早已做好了精神准备。从中央机关下来的,一般都是先当一个不太重要的课长,然后“学习”财务。
片桐宗雄当上财务课长以后,就开始欺负樫村浩介了,手法相当卑劣。只要抓住一点,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就让樫村站在窗前,像教训小学生似的,大声训斥他笨蛋无能。
就在这时候,也就是四年前,津川良治和几个老同学来找他,动员他参加村长竞选。有的说:“大屋村长的肝脏病越来越重,说要找个合适的年轻人,接他的班呢。”有的说:“反对在‘西面’建设产业废物处理场的人们,气势高涨,拥立了候选人,我们也得拥立一个,能够战胜他们的候选人。”有的说:“县里的干部当上村长,咱们村就可以通天啦!”还有的说:“你是樫村老村长的孙子,你这条件,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几天以后,樫村浩介给津川良治打电话,拒绝了他和老同学们的请求。当时,樫村浩介虽然有所动心,但是,他到底还是舍不得扔掉县财务课的工作。虽然每天在财务课里,简直如坐针毡,但坚持几年,等片桐宗雄调回中央机关之后,自己就有了出头之日,其他上司和同事,还是挺同情樫村的。受片桐欺负的经历,会变成自己的财产,将来当上课长甚至部长,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情况发生了变化。
几年过去了,片桐宗雄还没有被调回中央机关。原来,片桐不想调回去了。去年夏天,他对知事说,要把骨头埋在这里。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有的高级公务员,从中央机关下来以后,喜欢上地方,认为在地方上更有发展前途,不想回中央机关了。片桐也属于这种人。这对于樫村浩介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片桐宣布留下来,就等于宣布,将来自己想当这个县的知事,就是当不上正知事,也能当上副知事。那样的话,樫村浩介从现在到退休的二十五年间,都会被片桐捏在手心里。
都怪自己当时无意中冷淡了片桐宗雄,所以,当樫村浩介知道,津川这次又来请他竞选村长的时候,他是很高兴的。
“这次竞选的焦点,是关于‘东面’的开发。开发赞成派肯定胜利,你就跟我回村,参加竞选去吧!……”津川良治拼命地说服樫村浩介,樫村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了。
当然了,要过河,光有船还不行。樫村浩介有家,有老婆,还有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儿子。老婆由纪子会答应吗?儿子们要离开熟悉了的学校和朋友,转学到村里的学校去,他们会愿意吗?樫村浩介为此非常苦恼。
辞掉县政府的工作,回村竞选村长——樫村浩介第一次对由纪子,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由纪子表示坚决反对。于是,樫村就慢慢说服她,跟她彻夜长谈。由纪子出生于一个比高畠村还要小得多的贫寒的山村,她并不讨厌乡下生活,城里的生活让她觉得憋屈得慌。这里既说不上乡村,也说不上都市,人们明明生活在地方,却学着东京人说东京话,表面上是城里人,而内心里却仍然是乡下人。在这样的地方也待够了。
没想到,儿子们跟母亲的想法是一样的。当樫村浩介婉转地向儿子们,透露要回高畠村的时候,得到了儿子们的一致赞成。他们都讨庆现在的学校,至于朋友嘛,可以在村里的学校交新朋友。从儿子们闪亮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也想摆脱这个叫人压抑的环境,也向往着未来的新天地。
于是,樫村浩介找到了津川良治,表明自己愿意参加高畠村的村长竞选,并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那就是百分之百当选。这也是由纪子向樫村浩介提出的唯一条件。辞掉了县政府的工作,如果村长不能当选,以后的生活就没有保障了。
津川良治用拳头捶打着自己胸脯,对樫村浩介夫妇说:“百分之百当选!包在我身上!……”
津川良治没有说谎,今天在村公所的村长办公室里,津川的保证得到了证实。
高畠村的原始预算是四十二亿日元。这个数字跟樫村浩介在县财务课,摆弄的预算数字比起来,是一个相当微小的数字。但是,如果当上了高畠村的村长,就不只是摆弄数字,而是可以直接支配这笔钱,成为高畠村的掌舵人。
樫村浩介当上村长以后,片桐宗雄也有可能找机会欺负他,不过,到了那个时候,片桐就不是顶头上司了。如今地方自治权越来越大,国家也在把权限下放到各县。而且,如果片桐真想坐上县知事那把交椅的话,也得跟县下各市、町、村的行政长官搞好关系。
没有问题,可以回去当一任99lib?村长,而且,可以当一个能跟县上讨价还价的“强势村长”。樫村浩介满有信心地想道。
眼下,樫村浩介正仰着头,看着被那根巨大的顶梁柱,顶起的高高的天花板。
樫村浩介关于家的记忆还很清晰。祖父时代喧闹的声音,在樫村的耳边响起。
樫村浩介猛然回过头去,因为他真的听见了声音。马上就知道是谁了。那人虽然想在顶梁柱后面,把自己藏起来,但由于太胖了,身体还是露出来一点。
“保夫!……快出来吧!……老子看见你了!……”樫村浩介像小时候那样喊道。顶梁柱后面,慢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傻乎乎的,不好意思地笑着。
堂弟樫村保夫,堂叔家的老二,他家离这里只有五十米远。樫村保夫今年三十四岁,比樫村浩介小两岁,天真烂漫,跟上小学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身体的动作跟大脑的转动同样慢。
“浩介哥哥,你回来啦?”
“啊,回来了。”
“还……离家出走?”
“不了,今天不离家出走了。”樫村浩介笑了。
上中学之前的一天,樫村浩介被祖父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他就决定离家出走。保夫也跟他一起离家出走了。在白鹭高原的山道上,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到天黑。
“辅婶子在家吗?”樫村浩介随口问了一句。
“……嗯,在家呢。”
“我想请你开车送我去车站,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啦。”
樫村保夫看着樫村浩介的脸,笑了一阵,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转回身来,满脸得意地要说什么。
肯定又要句话了……樫村浩介做好了精神准备。
“那天晚上啊,我看见一辆摩托车,飕地一下,从山上飞速地俯冲下来了……”
“知道了,我都听你说过好几次了。”樫村浩介说着,勉强做了一个苦涩的笑脸。
这已经是十四年以前的事情了。早已被人们忘掉了的“酒井久惠突然失踪”的骚动,只有樫村保夫还记得。当时,派出所的警察来找保夫了解情况,樫村保夫觉得非常荣耀,以后见人就要吹嘘,他在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
警察根本就没有相信樫村保夫的话,因为,那天晚上下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雨,跑不了摩托车。不对,警察从一开始,就蔑视傻不拉叽的樫村保夫,根本就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这对于樫村浩介来说,应该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樫村保夫的话没有错,只不过从山上冲下来的,不是摩托车,而是一辆右侧大灯被撞坏了的汽车。
樫村保夫慢慢走出樫村家,向自己家里走去。樫村浩介也从家里走出来,他反手关好了门,正要去追保夫,突然停下了脚步。
樫村浩介的脸转向小仓库,就像被什么东西,吸过去似的,走到小仓库前面,一把拉开了门。
还在那里!……
在散乱的农具之中,那把铁锹的把柄,正露在外面。刹那葬间,封闭的记忆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缝。
大雨浇在脖颈上。千万不要停!
大雨啊,千万不要停啊!
樫村浩介心里这样念叨着,挥动铁锹拼命地挖着坑。闪电划破夜空,他似乎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脸上恐怖的表情。
我这是为了你好……
樫村浩介一把抓住女人冰冷的手腕,拖过她那窈窕的身体,一脚把她踹进挖好的坑里。
樫村浩介挥动铁锹,把刚才挖上来的土填回去。
先埋住她的脸。
大雨很快地,就把她脸上的泥土沖掉,纸一样苍白的脸露了出来。
樫村浩介拼命挥动铁锹继续填土。苍白的脸消失了。
胸部、腹部、双脚、右手,相继消失了,只剩下左手露在外面。
那只左手的手指……似乎抽动了一下。
畜生,难道那个女人还活着?抑或是错觉?……
啊,真的还活着?……
心脏疯狂?99lib.地跳动着,像秒针一样,准确地记录着时间。
雷声……轰隆隆隆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隆隆隆!……苛察察!……苛察察!……轰隆隆隆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畜生,管他死了还是活着,埋了!……
刚才挖出来的土,全都被再次填回坑里,女人被埋了起来……
第肆话
一时头脑发热,回到村里的樫村浩介,现在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竞选前景,并不是那么乐观。说是百分之百当选,樫村浩介却一点也没有现实感。
三月底的时候,樫村浩介辞掉了县政府财务课的工作。此后的日子里,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樫.99lib.村浩介的生活了——那就是“忙”。
首先是改建装修房子。本来樫村浩介是打算盖新房子的,但是,由纪子表示了反对,说再也盖不了这么大的房子,她就想住这座老房子,孩子们也赞成母亲的意见,只好大规模地改建、装修起了老房子。
一千八百万日元。樫村浩介从津川良治手里,把估价单接过来以后,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津川说,这只不过是通常价格的七折。眼看就要当村长了,家里会来很多客人,总不能太寒酸了,于是,樫村浩介把所有的存款都取出来,还在当地信用社,借了不少钱。
光是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就走破了一双又一双的破鞋。一直在办公桌上,跟数字打交道的樫村浩介,一天到晚强颜欢笑,跟人打交道,搞得他身心疲惫。
樫村浩介还抽空,去驾校练了几回开汽车,他觉得自己能开了,就买了一辆很小的轿车。这也是听了津川的建议,竞选之前不要太招摇了。
竞选对策的会议,每天都在召开,周末也不休息。竞选事务所的人选,事务所的位置,竞选诺言和竞选口号,事务所和竞选车上的广告牌,竞选海报上的照片……樫村浩介要做的事情,仿佛永远都做不完。
竞选之夏终于到来了。当地报纸以《大屋村长的继承人》为题,报道了樫村浩介,以《为弄清开发之是非,樫村浩介决一雌雄》为题,报道了北城山地区的候选人青柳进。有的报纸的标题是《城山地区的南北对决》,竭尽煽动之情绪。高畠村的竞选气氛,一下子变得浓厚起来。
樫村浩介家的房子,已经改建装修完毕,面积有三十张榻榻米的大客厅里,恢复了多年以前生气勃勃的景象。
“喂!海报班的!……樫村浩介的‘樫’这个汉字,写起来实在太麻烦了,干脆改成片假名得了,赶紧通知印刷厂!……”
“大家听好了!已经正式决定了!……七月二十三号出竞选告示,二十八号星期天投票,当天开票!……”
“用预制板搭建的事务所电灯不亮,赶紧过去看一看!……”
津川良治的行动最引人注目。长年担任大屋村长竞选委员会的青年部部长的他,像一只高丽鼠似的前后忙碌着,与其说是竞选参谋,倒不如说,他是一个负责全面竞选工作的大管家。
离公布竞选告示,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樫村家的书斋里,所有竞选委员会的干部们都到齐了,全是樫村浩介小学到中学时代的同学——津川、押田、镰仓……樫村浩介坐在他们正中央。
津川良治非常快活地首先发言:“一切顺利!真想马上就投票选举啊!……”
“北城山地区怎么样了?磨蹭了很长时间,候选人也定不下来,结果还是青柳进出马吗?”胖乎乎的镰仓问道。镰仓外号“大佛”,担任樫村浩介的秘书。
“噢,决定了。除了那个小胡子,北城山地区找不到第二个候选人。这回嘛,也超不过一千票。”
樫村浩介的竞选对手青柳进,今年四十二岁,旅馆经营者。号称革新派的候选人,选举之前,他就明确提出了“反对在高畠村建设动物园”的口号。为了表明他的决心,青柳把选举事务所,设在了通向白鹭高原的道路的入口处。
“村议会议员的情况怎么样?”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押田。押田常驻选举事务所,负责对外联络并担任会计。押田戴的眼镜片比瓶子底还厚,从某个角度看上去,他的眼睛是实际的两倍。
“十四个村议员,八个站在我们这一边,两个支持青柳,四个还没有表明态度。”津川良治回答说。
樫村浩介听了,不由得惊叫了一声:“马鹿野郎!……我说良治,还没有表明态度?这是怎么回事?”
“啊……嗯……这个嘛,实在是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快说嘛!……”
津川良治撅着嘴唇道:“没准这四个议员,打算再推举一个候选人呢。”
“什么,再推选一个候选人?开玩笑吧?”
“有人说了,樫村浩介是一度抛弃过高畠村的人……”
听了这话,樫村浩介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上个月,樫村挨个登门拜访了十四个村议员,除了支持青柳的那两个议员以外,其他人都表示支持樫村浩介。
“樫村先生,你大可不用担心,影响不了大局啦。”
“是吗?……”樫村浩介心里没底了。
“当然。今天晚上,我再去做一做说服工作。”津川良治用轻松的口吻说道,说完以后站起来,“我得走了。”
“去哪儿?”樫村浩介起身相送。
“去村公所。昨天不是跟你贴过告示了吗?下午一点,是竞选事前说明会,县选举委员会的,警察,邮局局长都要出席会议,要检查一下文件全不全,有没有违反公选法的地方,琐碎事情多着呢。”
津川良治刚要出去的时候,由纪子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来了,托盘里放着的是四份咖喱饭。
“津川大哥,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回头再吃。”
由纪子满脸笑容地,目送着津川良治出去,然后恭恭敬敬地,把咖喱饭放在押田和镰仓面前。
自从搬回到高畠村以来,由纪子明显变得开朗多了。孩子们也比在城里的时候快活了,父母忙于竞选,也顾不上督促他们学习,他们每天都在山上玩儿到天黑。
一时头脑发热,回到村里的樫村浩介,现在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竞选前景,并不是那么乐观。说是百分之百当选,樫村浩介却一点也没有现实感。
去投票的村民,真的会写我樫村浩介的名字吗?说是会有七八千人投我的票,可是,我跟这些人,都没有正经在一起说过话。
此前还比较含混的不安感,现在有了具体化的东西。本来站在自己这方面的四个村议会议员,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难道真如津川良治所说的,“影响不了大局”吗?
下午,樫村浩介和押田、镰仓一起,商量怎么回答当地报社送来的调査表,要把“促进开发”的大道理,用简短的文字加以概括,樫村浩介费了不少脑筋。
津川良治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他的脸上失去了以往那种轻松的笑容。
“怎么样了?……”樫村浩介急切地上前问道。
津川良治呆呆地站着说道:“马鹿野郎,果然又有一个人参加竞选。”
樫村浩介和押田、镰仓互相看了一眼,最紧张的当然是樫村浩介。
“是谁?……”樫村浩介的声音变得沙哑了。
津川良治“扑通”一声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具体是谁,现在还不知道。”
“畜生,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说过,我参加竞选的事,一天之内就会传遍全村吗?”
“所以,我也很吃惊,保密工作做得怎么这么好呢?”
“喂!……就是猜,你也猜不出是谁吗?”
“我猜呀,很有可能是奧山的姐夫。参加村长竞选的话,除了那个小子,不会有别人。参加说明会的是代理人,可是,这个代理人就是不说,他是代表什么人来参选的,所以我也只能瞎猜,不敢断定。”
樫村浩介就像被人打了两个嘴巴。
“奥山这个小子,真是一个叛徒!……”镰仓愤怒地骂道。
奥山道也,也是樫村浩介的同班同学。现在想起来,自从樫村浩介开始准备参加竞选,奥山道也就没有露过面。其他同班同学,就算没有成为竞选委员会的成员,至少也都前来看望樫村浩介,给他加油助威。
“良治,你真的不知道吗?你跟奥山的关系,不是一直都很好吗?”押田讥讽藏书网道。
津川良治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我最近,根本就没有见过奥山!……”
“可是……”
“押田,算了,算了!……”樫村浩介插进来劝解道。
参加村长竞选的不是奥山,而是他的姐夫。樫村向面前的三个人打听:“奥山的姐夫,那家伙究竟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牙科医生。”镰仓答道。
樫村浩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牙科医生?肯定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五年前,那家伙在车站后面,开了一家牙科诊疗所。浩介你也认识吧?……比咱们高两个年级,学校游泳队的柏木。就是那个小子,娶了奥山的姐姐。”
在樫村浩介的记忆里,是有这么一个人,虽然想不起长什么样子藏书网来了,名字他还记得——柏木光助。
因为“光助”这两个字的发音,跟樫村浩介的名字“浩介”一样,都是“KOUSUKE”,当时樫村浩介觉得有亲近感。
如果柏木光助也参加了竞选,那就等于说,是两个名字相同的人参加竞选。
“这下可麻烦了。写票的时候,如果用的是平假名或片假名、就弄不清楚谁是谁,那样的票就得对半分。实际上,这样投票的老人多着呢。”
樫村浩介心中的不安,押田替他说出来了。
镰仓也叫了一声:“姓也有可能弄混。樫村是‘ガしむら’,柏木是‘ガしわぎ’,后面的平假名,要是写得不清楚,也弄不清楚到底投的是谁的票,也得对半分。”
樫村浩介喘了一口粗气,盯着津川良治问道:“柏木光助真的要出马?”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上次选举,就风传他要参加竞选,结果没人推举他,闹了个光打雷,不下雨的尴尬。”
“比这更重要的是,柏木光助是赞成开发呢,还是反对开发呢?”樫村浩介急忙问道。
这个问题确实非常重要。如果柏木光助也是开发促进派的话,就不只是写错名字对半分的问题了,很有可能从樫村浩介这里,抢走一半选票。
“我去侦察一下。”津川良治说着,当即站起来,看着樫村浩介说,“不要紧的,樫村先生,我们还有村公所的三元老作为后盾呢。”
津川良治现在说话,已经完全没有了底气。
“可是,车站后面属于上郡地区,村长助理不就是上郡地区的吗?”
“……嗯。”
“那么,村议会议员呢?不是还有四个人,没有表明态度吗?难道他们要支持柏木?”
“……这我怎么知道!……”津川良治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樫村浩介顿时生气了:“我说良治,当初……是你说的,我在这次竞选中,绝对能胜利,是吧?”
“当然不可能失败!……”津川良治也生气了,“我承认我情报摸得不准,不过,绝对不可能失败!……胜利绝对是属于我们的!浩介,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第伍话
如果能够在选举中胜出,自己顺利当上村长,酒井久惠将永远长眠于东面的土地下面。
那天晚上,樫村浩介一夜没有合眼。
刚才,津川良治来电话说,参加村长竞选的,果然是柏木光助。
“柏木光助是开发促进派”,“出马的理由是不能把高畠村,交给坐降落伞下来的人”,“没有表明态度的四个村议会议员,表示支持柏木光助”,“为了防止被大屋村长阻止,柏木这次出马参加竞选,是在非常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
津川良治用没有一点抑扬顿挫的声音,通过电话,把这些情报告诉了樫村浩介。樫村浩介能够想到的不利局面,现在都变成了现实。
柏木光助也是开发促进派,他要跟樫村浩介争夺选票,而且,背后还有四个村议会议员做后盾,说不定村长助理也在暗中支持。柏木是个牙科医生,就算只到他那里,看过一次牙的人,从感情上也得投他一票。
外来人,抛弃过高畠村的人,坐降落伞下来的人……每句话都戳得樫村浩介心疼。
选举开始以后,这些恶毒的语言,还要在村里到处传播,听了这些话的村民,究竟会怎么想呢?肯定会讨厌我樫村浩介吧?这种话听多了,想法自然会发生变化。谁敢保证村民都投我,这个曾经抛弃了高畠村的外来人呢?
樫村浩介想着,翻了一个身。
他把村议会议员的数目,在心里反复比较着。柏木光助那边是四个,樫村浩介这边是八个,比对方多了一倍,按理说是不可能失败的。但是,万一失败了呢?
“失败”这两个字,怎么也离不开樫村浩介的大脑。
马鹿野郎!……绝对不能失败。
青柳失败了,还可以继续经营他的旅馆;柏木失败了,还可以继续当他的牙科医生;即便落选,他们也是不疼不痒。
但是,樫村浩介跟他们不一样。县政府财务课的工作,他已经辞掉了,存款也没有了,而且还借了不少钱。一旦落选,连本带利赔了个精光。
还不仅如此。这还不能算完。更要命的是十八号球洞……
这次选举,东面的开发问题是焦点,樫村浩介第一次听津川良治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就非常不平静。赶紧把开发计划的详细地图找来。
关于“那一天”的记忆,樫村浩介脑子里是十分鲜明的。以前烧炭人住过的小屋,左边十米左右的灌木丛里,埋着酒井久惠的尸体,而那个地方,正好在开发计划中,被确定为推杆高尔夫球场的十八号球洞。
一想到酒井久惠的尸骨将被挖出来,樫村浩介顿时感到胆战心惊。但是,这种恐怖随着出马,竞选村长的决定消失了。如果在选举中樫村浩介胜出,他就可以利用村长的权力,让十八号球洞换个地方。万一落选,开发反对派当了村长,推杆高尔夫球场就不会修建,酒井久惠的尸体就不会被挖出来。
“但是,如果是开发促进派的柏木光助当上村长……”
樫村浩介闭上眼睛,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记忆的外壳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大学四年级那年夏天。
很久没有回家乡了。为了参加第二天,在村里举行的同窗会,樫村浩介打算在家里住上一夜。
下午,樫村浩介就开车离开了东京。当进村的时候,天早就黑了,还下起了雨,而且,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就这样,樫村浩介开着汽车也没有减速。那时候樫村浩介年轻气盛,对于开车,樫村浩介也有一种毫无根据的自信。
在通向家里的县道上,樫村浩介开着的汽车大灯,突然照在一个女人苍白的脸上。当樫村浩介意识到危险,赶紧踩刹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穿连衣裙的女人被撞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汽车发动机的盖子上,之后滚落了下去。
樫村浩介慌忙停车,跑过去一看,女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叫酒井久惠。
酒井久惠比樫村浩介小四岁,所以,她那一年应该是十八岁。她年纪轻轻的就吸毒,跟哪个男人都能上床,上中学的时候名声就不好。
那时候,樫村浩介已经被一家有名的商社内定录取了,毕业以后就可以上班了。当然,樫村浩介想到这些具体问题,是把浑身湿透的酒井久惠的尸体,塞进汽车的后备厢以后的事情。在保住自己的私心的驱使之下,樫村浩介身上性恶的部分,顿时支配了他的行动。
汽车右侧的大灯和方向指示灯都被撞碎了。樫村浩介趴在地面上,把所有的碎片都捡起来。谁都没有看见,离这里最近的住家,至少也有三十米。
樫村浩介开着汽车,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把车停在自己家附近,然后悄悄地摸索着走进家里的小仓库,抽出一把铁锹来。
樫村浩介开着汽车,继续顺着县道北上,进入北城山地区,在立着“白鹭高原方向”的牌子的路口处右转,上了山道。又往前开了两公里左右,有一块叫做“双子岩”的巨大的岩石。樫村浩介把车停在岩石下面,扛着酒井久惠的尸体上了山。
樫村浩介顺着小路,走了五分钟左右,在一个以前烧炭人住过的小屋附近的灌木丛里,深深地挖了个坑,把尸体埋了起来。当时电闪雷鸣,下着倾盆大雨.99lib.。
樫村浩介埋好尸体,就开车顺着山道下了山,悄悄地把铁锹放回家里的小仓库,以惊人的速度往东京方向开。
晚上十一点多,跨过N县的县境以后,樫村浩介用公用电话给母亲打电话,说因为学校有急事,今天晚上不回家了。然后给同窗会的干事打电话说,明天的同窗会,樫村不能参加了。那年同窗会的干事,就是奥山道也……
樫村浩介坐了起来,盘着腿坐在被子上。同班同学奧山道也……他的姐夫出马竞选村长。简直就是对樫村浩介搞的突然?99lib.袭击嘛。
这件事也实在太蹊跷了!……
说什么不能把高畠村,交给一个坐降落伞下来的人,这难道真是柏木光助竞选村长的理由吗?柏木也是开发促进派,将来执行的政策,从根本上和樫村浩介是一样的。
坐降落伞下来的……这是一种相当尖酸刻薄的说法,分明包含着恶意。樫村浩介甚至认为,这是对方向自己挑战,或者说是对选举的妨害。
柏木光助竞选村长,跟奥山到底有没有关系呢?樫村浩介的疑心,大半集中在这个问题上。
上小学的时候,樫村浩介跟奥山道也是同班同学,两人很要好。他们一起看漫画,一起采集昆虫标本,一起捉田螺……
但是,上中学以后,他们两个人的来往,就不是很多了。奧山道也进了学校篮球队,经常跟津田在一起。樫村、押田和镰仓三个人合得来,一起进了兵与球队。尽管如此,跟奥山道也的关系也不能说坏。上高中以后,有时候也在一起说话。工作以后虽然联系少了,不过互相之间并没有仇恨。
但是,如果奥山道也怀疑,酒井久惠的失踪,跟自己有关系,会怎么样呢?
“明天的同窗会,看来我是不能去了!……”樫村浩介当时说。
十一点多了,樫村浩介才打这个电话,也许很不合适。当时樫村浩介说话的口气,虽然装得很平静,也难免叫奥山道也觉得奇怪。电话是在大暴雨中的电话亭里打的,奥山要是听出来,肯定会产生怀疑。酒井久惠正是那天晚上失踪的,奥山道也如果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会怎么想呢?
“浑蛋,绝对不能让樫村浩介这样的人当村长!……”奥山道也一定会这样想。
所以,自从樫村浩介回来以后,他一次都没有露过面。他暗中行动,就连跟他关系不错的津川良治,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鼓动他的姐夫柏木光助,出马参加村长竞选,目的就是把樫村浩介搞垮……
自己太多心了吧?樫村浩介暗暗忖度着。
听说酒并久惠突然失踪以后,后来并没有在村里引起很大的骚动。派出所的警察虽然出动了,但是连“事件”或者“事故”这样的词语都没使用,最后的结论只是“突然失踪”。这个结论还是为了照顾酒井久惠的父母的心情。
村里大部分人,都在背地里议论:“肯定是跟着某个野男人,跑到人们找不到她的地方去了。”酒井久惠这个女人,不管哪个男人叫她一声,她都会跟人家上车、上床乱搞的,以前就在东京的男人家里,住过很长时间。
樫村保夫听别人说过,下大雨的夜里,能抓到很多小龙虾。所以那天晚上,保夫在县道一侧的沼泽地里抓小龙虾,他说看见有一辆摩托车,从白鹭高原上冲下来了。派出所的警察听了保夫的话,都没往白鹭髙原方向看一眼。
“想得太多了,肯定是想得太多了!……”樫村浩介在心里对自己说。
十四年过去了,就算那天夜里,奥山道也对樫村浩介打来的电话,曾经起过疑心,但是,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不可能还有疑心。第二天,樫村浩介就把那辆撞坏了的车,办了报废手续。本来就是一辆很破旧的二手车,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打那以后,关于酒井久惠的事情,没有警察再来找过樫村浩介,村里也没有任何人问过樫村。
对了……只有一件事,樫村浩介放心不下!当时他丢了一支圆珠笔。
事情发生好几天以后,樫村浩介发现圆珠笔丢了,吓得脸色苍白,因为他分明记得,那天晚上,自己从东京出发的时候,圆珠笔就插在上衣口袋里。结果,找遍了自己住处的每一个角落,樫村浩介都没有找到那支圆珠笔。
樫村浩介认为:圆珠笔不是丢在撞死酒井久惠的现场了,就是丢在扛着酒井久惠的尸体,走的那条山道上了,要不就是掉在埋酒井久惠的坑里藏书网了。樫村浩介自已安慰自己:忘了这件事吧,说不定是丢在大学校园里,或者是上学的路上了。也许那天晚上,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根本就没有插着那支圆珠笔。
那支圆珠笔是两种油墨混合在一起,可以写出颜色复杂的字的新产品,是樫村浩介在东京池袋的一家百货商场买的,村里的文具店一定没有这种圆珠笔。
“奥山道也难道在事故现场,捡到了那支笔?……”樫村浩介突然如此自问起来,“算了,别再胡思乱想了!”
樫村浩介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事件对自己的折磨。所以,他没有去已经内定录取了他的,那家有名的商社,而是在本县的县政府,找了一个普通的工作。他要在离高畠村不远也不近的地方,静观事态的发展。
樫村浩介听到了细微的打呼噜的声音,是身旁的妻子由纪子发出来的。重新躺下来的樫村浩介,出了一身的冷汗。
马鹿野郎,这次村长竞选,自己只能成功,绝对不能失败!……
如果能够在选举中胜出,自己顺利当上村长,酒井久惠将永远长眠于东面的土地下面。
第陆话
忽然义想起了十四年前的事情。左边是一块沼泽他,耶天晚上,保夫就在这里捉小龙虾。松村的視线棋糊起来。
七月二十三号,即村长选举告示公布那天的早晨。
短短五天的选战开始了。樫村浩介、柏木光助、青柳进……
二十四年来,第一次有三个候选人参加竞选。
全村人口是一万二千二百六十八人,有选举权的人是九千九百七十八人。以前的选举投票率,没有低于九九藏书百分之九十的情况,也就是说,三个候选人将争夺九千多张选票。
早晨七点,樫村浩介去高畠神社,求神保佑必胜之后,就来到髙畠火车站附近的樫村浩介选举事务所,来参加出阵仪式。事务所里热情高涨。村议会议员,小学中学的同学,事务所里的工作人员,女广播员,津川建筑公司的职工们,还有很多被动员来的老人,济济一堂,给樫村浩介助阵。
樫村浩介站在讲坛上,头部缠着写有“必胜”二字的头巾,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肩上斜挂着宽宽的红带子,红带子上用楷书写着“樫村浩介”几个大字。
“大家早上好!我就是高畠村村长候选人,樫村浩介!……在这里向各位问好!……”
樫村浩介说话的声音之大,就连樫村自己都觉得吃惊。会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几百双眼睛,一下子集中在樫村浩介的身上,一群摄影记者手上照相机的闪光灯,霎时间闪成一片。
樫村浩介紧握着麦克风,忘我地演讲:“把高畠村变成县里最富裕的地方!把高畠村变成全国最有魅力的地方!建一座有特色的动物园!大力开发其周边地区!增加就业人数!搞活山村!请大家把髙畠村的舵把子,交给我吧——三十六岁的樫村浩介!”
简短的演讲结束以后,樫村浩介马上钻进竞选车里,秘书镰仓紧随其后,开始了第一天的游说活动。车子刚一启动,车顶上的高音喇叭里,就传出了女广播员尖厉的喊声:
“樫村,樫村,这里是樫村浩介!高畠村村长候选人,樫村浩介!……”
樫村浩介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向车站前面准备坐火车,去上班的人们招手致意。
“高畠村村长候选人,樫村浩介!请多关照!”樫村浩介一边向人们热情招手,一边转过脸来问镰仓,“良治呢?”
“侦察柏木的出阵式去了。”
樫村浩介重新把脸转向热情的人群,举着双手向人们招手。
“樫村,樫村!……喂,这里是樫村浩介!樫村浩介感谢各位大力支持!……”
樫村浩介在车站附近,转了一圏之后,竞选车缓缓开上县道。按照计划,上午游说的地区,先是樫村浩介的地盘——南城山地区,然后是开发反对派集中的北城山地区。
竞选车开到樫村浩介家附近的时候,樫村家里一族的人们和南城山地区选举对策委员会的委员们,成群结队地迎了过来。
女广播员热情倍增,尖利的嗓子呐喊着:“樫村,樫村,樫村浩介!……高畠村村长候选人,樫村浩介,到生我养我的南城山地区,拜访各位父老乡亲来了!……”
竞选车顺着县道北上。走了不到十分钟,沿路的人稀少起来。再往前走就是“敌方阵地”——北城山地区了。
但是,樫村浩介根本就不关心“泡沫候选人”青柳进,他关心的是另一个候选人——柏木光助。趁着沿路没人,他掏出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立即给津川良治打电话。他想尽快了解柏木阵营的情况,哪怕是早一分钟也好。
“良治,怎么样?”
“嗯……集合的人不算少。”
津川的话含混不清,集合在柏木阵营的人,肯定相当之多。
“柏木光助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说……不能允许坐降落伞下来的人,来当高畠村的村长……”
樫村浩介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马鹿野郎!……我们就这么老老实实地,任他攻击吗?我也要反击!……他柏木光助就没有弱点吗?”
“浩介,别生气嘛,选战才刚刚开始嘛!”
“不能这么不紧不慢的,选战只有五天时间!”
“我知道。”
“还有,出席这边的出阵式的议会议员,只有七个人,吉田先生没来,就是那个面颊消瘦的老头子,是不是到柏木那边去了?”
“详细情况在事务所里说吧!这边的事情你就不要担心了,比这更重要的是你那边的游说!……”津川良治仔细地叮嘱樫村浩介,“你要从车里探出身子去,使劲挥动双手!……”
津川良治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樫村浩介咂了咂舌头,扭头向窗外看去。
忽然,樫村浩介又想起了十四年前的事情。左边是一块沼泽地,那天晚上,保夫就在这里捉小龙虾……
樫村浩介的视线,顿时模糊起来。
但是,当他看到青柳进的选举事务所的时候,精神马上又集中了起来。
青柳进的选举事务所,就设在沼泽地附近的一块空地里。真没想到,青柳进竟把他的选举事务所,设在这么荒凉的地方。这表明,青柳进参加竞选的目的不是当村长,而是借此宣传他的“反对开发”的主张。不是竞选运动,而是反对开发的运动。
樫村浩介的大脑,刚刚从过去返回现实,很快又失去了思考能力,因为他看见了路口,那块写着“白鹭髙原方向”的标示牌。弟弟樫村保夫的声音,突然越过沼泽地,乘风而来。
“……那天晚上啊,我看见一辆摩托车,飕地一下,从山上飞速地俯冲下来了……”
樫村浩介突然想吐,酒井久惠那张苍白的脸,就浮现在了他眼前。
樫村浩介不由得对开车的镰仓大叫一声:“大佛!赶紧掉头!……”
镰仓瞪大了眼睛,惊诧地望着樫村浩介:“为什么?马上就到居民区了!”
“反正都是青柳进的支持者,一票也拉不过来。”樫村浩介说。
“哪能这么说呢?把对方阵营里的票拉过来,这才叫竞选哪!……”
“别啰唆!掉头!……”樫村浩介毫不谦让地吩咐。
“可是,如果不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继续执行下去的话……”
“行啦!参加竞选的是我,又不是你这小子!……”樫村浩介情不自禁地发怒了。
镰仓的脸色变了,女广播员的声音也停止了。竞选车在前边一块空地上,掉头往回走去。镰仓生气地看着窗外。
樫村浩介不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进入北城山地区一步。
竞选车下山了。途中听到了柏木光助的竞选车上,女广播员尖厉的叫声:“柏木!柏木!这里是柏木!……”
樫村浩介还没顾上说什么,柏木光助的竞选车,已经开到面前来了。只见柏木光助从车里探出身子,正在向路旁的人们摆手。
引起了樫村浩介注意的不是柏木光助,而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没错!那个人正是奥山道也!
樫村浩介的视线跟奥山道也的视线,就这样撞在了一起。奥山的视线是冰冷的。
愤怒和恐惧交错着,在樫村浩介的心中翻涌。推戴柏木的果然是奥山道也!……一到这里,樫村浩介九九藏书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向参加竞选的樫村先生致敬!……”两辆竞选车错车的时候,柏木光助的竞选车里的女广播员叫道。
樫村浩介的竞选车里的女广播员,也立刻叫道:“向参加竞选的柏木先生……”
“浑蛋!……”樫村浩介大声骂道,“那是敌人!”女广播员吓得缩成一团。这个津川建筑公司的二十岁的女职员的眼睛里面,眼看着就噙满了泪水。
镰仓插嘴说道:“浩介,这是竞选的礼仪,两辆竞选车错车的时候,都应该这样。”
樫村浩介没有说话。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了。
第柒话
一个候选人,如果不相信自己的竞选参谋,还能相信谁呢?倘若自己连竞选参谋都怀疑,那就肯定完蛋了,竞选百分之百得失败。
竞选车里的空气,一直非常沉闷。中午返回竞选事务所时,津川良治和樫村保夫,正坐在中间的桌子旁边聊天。
“哈哈哈!哈哈哈!……保夫兄弟,你还不知道吧?”樫村浩介走近二人。
樫村保夫看着哥哥樫村浩介,眼睛里闪着惊奇的光:“浩介哥哥,你可真是帅呀!……”
这时候的樫村浩介,没有心思理睬保夫,他在津川良治旁边的,一把钢管椅子上面坐了下来。
“良治,我想问问你。”
“什么?……”津川良治随口问了一句。
“马鹿野郎,我想问你什么,难道你小子不知道吗?……”樫村浩介一脸严肃,语带讥讽地说,“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吉田是怎么回事?”
“噢……这个嘛……”津川良治躲开了樫村浩介的严厉视线,“吉田出席了柏木的出阵式。”
“浑蛋,你说什么?”樫村浩介大吼一声。
村议会议员从八比四变成七比五了?
津川良治拍了拍樫村浩介的肩膀,安慰他说:“你不用担心,我正琢磨着怎么反攻呢。”
“我怎么没有看见你琢磨呢?”
“啊?……”津川良治吃惊地张大了眼睛,望着樫村浩介。
“我只看见你跟樫村保夫,两个人在这儿聊天了!”
樫村保夫第一次听到,哥哥竟然叫他的全名,吓得直打哆嗦。樫村浩介对津川良治怒目而视。
怎么会有这种事?这次村长的竞选,应该是轻松取胜。高畠村的三元老和村议会的大多数议员,都站在樫村浩介这一边,樫村的阵地可以说是坚如磐石。
可是,选战还没有开始,就有四个人站到了柏木光助的一边,今天吉田又站过去了,形成了“七比五”的态势。坚如磐石的阵地,为何如此轻易就崩溃了呢?津川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呢?
“吉田能掌握的票数,还不如麻雀的眼泪多,无关大局。”津川良治说出来的声音,让樫村浩介听上去觉得十分空虚。
“浩介,别着急嘛,不要紧的,肯定胜出。”
“骗人!……”樫村浩介在想到这个词的那一瞬间,大脑剧烈地动荡起来。
骗人……
眼前津川良治的那张脸,跟刚才柏木光助的竞选车副驾驶座上,坐着的奥山道也的脸,突然重叠在了一起。
对了.99lib?!上中学的时候,津川良治和奥山道也两个人,都是学校篮球队的,两个人的关系特别好。
不过,樫村浩介马上,把就要从心里蹦出来的疑心,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津川良治不可能是竞选对手的奸细!
一个候选人,如果九九藏书不相信自己的竞选参谋,还能相信谁呢?倘若自己连竞选参谋都怀疑,那就肯定完蛋了,竞选百分之百得失败。
樫村浩九九藏书介拼命地说服自己要冷静,但是,他胸中的愤怒还是压抑不住。
“良治,吉田是上郡地区的议员吧?”
“是啊。”津川良治点了点头。
“柏木光助也是上郡区的。你去告诉高桥村长助理,不要继续支持柏木!……如果他坚持不听劝告,我一旦当上了村长,马上炒他的鱿鱼!……”
“这……浩介……”
“这回我可是动真格的!我是把工作、钱、一切都扔掉,拼命参加竞选的!……”
“这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们可得帮我呀!……你们可别忘了,是你们把我推举出来的!”
“所以……”津川良治吃惊地望着樫村浩介。
“所以什么?……柏木和青柳就是竞选不上村长,他们也照样有饭吃!……”樫村浩介突然严厉地说,“良治!镰仓!押田!……你们跟他们一样,也有饭吃!……”
事务所里一片寂静。津川良治垂下了肩膀,用感情复杂的眼睛看着樫村浩介。
镰仓的脸色苍白,默默地看着窗外。坐在里边的桌子旁边的押田,则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厚厚的眼镜片里,眼珠子好像葫芦一样扭歪了。
三个女广播员肩靠着肩,胆怯地看着樫村浩介。樫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99lib?感情。
“可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要是落选了,既没有去处也没有归处!……你们想让我一家大小,都露宿街头吗?”
紧接着,是茶碗被摔碎的声音。
里屋的门开了。面色惨白的由纪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第捌话
诚探柽村的机会终于来了。这次选举的焦点是斧发“东面”,樫村接受了津川的请求。
五天的选战,转眼就要结束了。
村议会议员又有一个倒戈。樫村、柏木两阵营得到的村议会议员的支持数,顿时变成了“六比六”,两边竟然势均力敌了。
游说、街头演说、小集会……樫村浩介从早到晚,在村里奔跑着,嗓子也喊哑了。他身体累得要死,气得要命,而且一天到晚,他逐渐疑心生暗鬼。
对津川良治的不信任感,不但没有从樫村浩介的心中驱除,反而日益膨胀,渗入了樫村浩介的脑髓。
这么小的一个村子,作为竞选参谋,津川良治竟然不知道,会有人出马参加竞选,这怎么可能呢?而且,参加竞选的人是柏木光助,津川的好朋友奥山道也的姐夫!……
这只能理解为:津川良治已经跟奥山道也串通一气。他们怀疑酒井久惠的突然失踪,跟樫村浩介有密切的关系,为了弄清楚真相,于是他们就设了这个圏套!
津川良治的那句话,现在可以挂上钩了。
“你上大学的时候,不是开着到处跑吗?”
在村长办公室举行完“村政禅让”仪式以后,津川良治开车带樫村浩介,回那个很久没有人住进去的家的时候,津川良治在车上,对樫村浩介说了这样一句话。那么喜欢开车的樫村浩介,为什么现在完全不开车了呢?这早就引起了津川良治的怀疑。
还有奥山道也,他一直觉得,那天夜里,樫村浩介打来的那个电话,十分可疑。
如果,奥山道也跟津川良治在一起,秘密议论过这件事情的话,两个人的疑点连在一起,就能作出这样的推理:樫村浩介在酒井久惠失踪的那个晚上,打来过一个可疑的电话,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樫村浩介就再也不开车了,这就是说,一定是樫村浩介开车撞死酒井久惠以后,把尸体埋了起来……
想象的线延伸到这里的时候,弟弟樫村保夫那句逢人便讲的话,就成了推理拼图的最后一片:樫村浩介的车在撞死酒井久惠的同时,撞坏了一侧的大灯,所以,樫村保夫认为,那是一辆摩托车。
“畜生,一定是樫村浩介开着车,从山上冲下来的,樫村把酒井久惠的尸体,埋在了白鹭高原……”津川良治和奥山道也,一定作出了这样的推断。
但是,这只不过是推断,还需要证据。于是,津川良治和奥山道也就巧妙地设计了,一个让樫村浩介“坦白”的圏套。
四年之前,津川良治请樫村浩介出马,竞选村长的时候,曾强调说,在白鹭高原的“西面”建设产业废物处理场,是村长竞选的焦点,借此观察樫村的反应。樫村浩介拒绝了,所以,津川和奥山认为尸体不是埋在“西面”,而是埋在了白鹭高原的“东面”……
试探樫村浩介的机会终于来了。这回选举的焦点,就是开发“东面”,樫村接受了津川良治的请求。
樫村浩介回到村里来参加竞选,主要是因为觉得在财务课长片桐手下,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但是,津川良治治和奥山道野并不知道,樫村浩介的真实想法,他们窃喜:这下子,终于可以让樫村浩介“坦白”了。
樫村浩介当了村长以后,一旦提出:改变推杆高尔夫球场第十八号球洞的位置,就等于向他们坦白了酒井久惠的尸体,就埋在那个位置。
“不!这只不过是自己的瞎想!……”樫村浩介这样祈祷着,“让我扔掉县政府的工作,参加村长竞选,然后让我落选,弄个无家可归、流落街头。津川良治和奥山道也.99lib.为什么,会那么残酷地整治我?”
开车鲁莽的樫村浩介,一不留神撞死了酒井久惠。当时他不但没有叫急救车,反而趁着下大雨,把她偷偷地给埋了起来。最后好像还看见她的手指动了一下,她也许还活着。
自己这才叫残酷呢,自己的罪过,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被抹掉。就是在地狱里,也要遭到严厉的惩罚,每天都要在血海里爬来爬去……
但是,津川和奥山为什么要惩罚我?难道他们跟酒井久惠,都有很深的关系?……酒井久惠愿意跟任何男人上床,津川和奥山也上过那小婊子的床,操过酒井的屄眼?……津川良治和奥山道野难道对酒井久惠有真正的感情?若非如此,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对一度拋弃了高畠村的人的愤恨,还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
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樫村浩介真想一笑了之。
中学时代,津川良治跟奥山道野确实很要好。但是后来呢?津川良治曾经说,自己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柏木光助要参加竞选,这很可能是津川的一时疏忽。
利用选举为酒井久惠报仇,能达到目的吗?简直可以说是荒唐无稽。不可能有人能编排并导演,这么大规模的“乡村戏剧”来的!……
但是,樫村浩介还是不能一笑了之。他已经被疑心之鬼附体,从疑心派生出来的妄想,既不能斩断,也无法终止。
“樫村!樫村!……樫村浩介向各位父老乡亲,发出最后的请求!……我要努力工作!一定努力工作!请各位父老乡亲给我力量!”
选战最后一天的黄昏,樫村浩介从竞选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向村民挥动着双手。
“樫村!樫村!我是樫村浩介!……请各位父老乡亲……”樫村浩介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不管怎么拼命叫喊,别人都听不出来,他喊的是什么鬼玩意儿,只有气息,在他那被撕破的喉咙里进进出出。
晚上七点钟,樫村浩介急急忙忙地赶回竞选事务所。七点半要召开一个誓师大会,人们开始在事务所周围聚集。
为了使自己占据有利地位,也是为了动摇柏木光助阵营的军心,樫村浩介他们决定,集合所有能够集合起来的村民,开这样一个誓师大会。按照规定,选战结束的时间是八点,他们就是要在结束之前,再营造一下气势。
樫村浩介从竞选车上下来,快步朝事务所走去。他独自一人往前走着,镰仓已经辞掉了秘书的职务。离开事务所的时候,镰仓愤愤地对樫村浩介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樫村浩介对镰仓的这句话,没有任何感觉。昨天听到的这句话,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听到过的。
樫村浩介进来以后,事务所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所有工作人员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樫村浩介的身上,没有人对他说一声“回来啦”或者是“辛苦了”之类客气的话。
只有正在吃面条的樫村保夫,笑嘻嘻地对他说:“浩介哥哥,回来啦?”
樫村浩介没有理他。他的视线瞬间落在,桌子上的一张摊开的晚报上。晚报上的大标题是:樫村优势,桕木猛追。
樫村浩介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就涌上来了:“马鹿野郎!……”
“押田!……”樫村浩介激动地大叫一声。
押田表情紧张地走了过来,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充满了不安。
“什么事?”
“畜生,为什么写这种报道?”
樫村浩介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拽他的红带子,他猛然转过头去。
“浩介哥哥,你……真帅!……”樫村保夫傻呵呵地笑着。
“畜生,真他妈的讨厌!……”樫村浩介一把甩开弟弟。
樫村保夫挨了骂,尴尬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看见你就恶心,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出去!……”
樫村保夫的眼泪,眼看着就要下来了,他垂着眼皮看了樫村浩介一会儿,转身默默地向门口走去。
“浩介,你不能这样啊!……”押田的眼泪也快下来了。
“你别管!……你先给我说一说,晚报上这篇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押田!……”樫村浩介脸红脖子粗地望着押田问,“我们的优势在哪儿?分明是势均力敌嘛!……”
“是津川先生跟记者这么说的,形势对我们有利。”
“打他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九九藏书……”樫村浩介立刻吩咐。
“我就在这儿呢!……”背后突然有人说话,是刚走进事务所里来的津川良治,“怎么又生气了?”
樫村浩介敲打着晚报说道:“写上优势就会松懈,明天就可能有人不去投票!……”
“不是跟你说过了嘛,这是战术!……”津川良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着说道,“到了这种时候,那些一直在观望的人,会把他那一票,随便投在优势这边的。而且,我们肯定能够胜出,这是没有问题的。”
樫村浩介紧紧地盯着津川良治的眼睛,似乎要在他的眼睛里面,找到什么。樫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跟津川良治见面,就要审视他的眼睛。看起来他不像是在说谎,但也不能完全相信。
“得票数你是怎么估计的?”
“我们四千五,柏木三千五,青柳一千。”津川良治用非常轻松的口吻说道。
“你也就是随便这么一说吧?”
“随便一说?你不相信我?”津川良治有些不愿意了。
“我倒是想相信你,可是,你能叫我相信吗?”
津川良治皱起了眉头:“畜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懂吗?”
“不懂,你把话说清楚!……”津川良治顿时恼了起来。
“你……”樫村浩介本来想说:“你和奥山勾结起来整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们四千五,桕木三千五!……”樫村浩介愿意相信这句话,甚至想抱住这句话不放。
如果津川良治真的是自己人,樫村浩介就能够顺利当上村长,不但以后的生活没有问题,酒井久惠的事情,永远也不会被人们发现了。
樫村浩介直视着津川良治,过了好几秒钟才说话:“我可以相信你吗?”
津川良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樫村浩介,正要开口说话,怀里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响了。
樫村浩介的心里乱得厉害。
津川良治一边听着电话,还一边连连点头。挂断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九九藏书传音方便授话器以后,津川良治的脸顿时红了。
“怎么回事良治?”
“我出去一下。”
“去哪儿?”
“樱木台。柏木光助那边扔‘炸弹’了。”
“什么……炸弹?”樫村浩介吃惊地望着津川良治。
“就是现金!一人一万!……”
樫村浩介不寒而栗起来,慌慌张张地对津川良治说:“快去报告警察呀!……”
“要去的。不过我得先到柏木光助那边去看一看。”
“我也去!……”樫村浩介也站起身来。
“胡说什么哪?誓师大会你不参加啦?”津川良治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樫村浩介冲着津川良治的后背大叫:“喂,等一等!……津川!你等一等!……”
“你怎么了?”
“我……”樫村浩介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你快说话呀!……尽快到现场,才能控制局面!”
樫村浩介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我……我也扔炸弹,一人……一人两万!……”
事务所里所有人的视线,一起转向了樫村浩介。
樫村浩介跑到津川良治面前,抓住他的双手,低下头来激动地书:“良治,借给我钱!……”
“浩介!……”津川良治惨叫一声。
“求求你了!……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藏书网存款全都被我取了出来,用在修房子和竞选上了!”
“求求你!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的!……你把钱借给我!……”
津川良治冷冷地看着樫村浩介:“……此话当真?”
“为了赢……”樫村浩介哭丧着脸哀求着。
“畜生,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吗?”
樫村浩介的表情扭曲了:“……原来真是这样啊!”
“哪样啊?……”
“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把我整垮!……”樫村浩介愤怒地说。
“我?……整垮你?……”津川良治的眼睛里,在一瞬间露出哀怜的神色。他甩开樫村浩介的手,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樫村浩介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你这浑蛋!别走!……”
追出事务所的樫村浩介,突然呆立不动了。只见聚光灯晃得他挣不开眼睛。
誓师大会开始了,数百人头上缠着“必胜”的头巾,默默地注视着樫村浩介。
樫村浩介下意识地,数起头巾的数目来。一个头巾就是一票啊。
不知道是谁领着众人,喊起预祝胜利的口号来:“嘿!嘿!……噢嘿!嘿!噢……”
樫村浩介站在麦克风前边,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想羸得这场胜利啊!……”樫村浩介似乎在小声嘟哝。
他双膝一软,“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两手按着地面,一个劲儿地磕头。
“求求各位!求求各位!求求各位了……”
樫村浩介就这样跪着,迎来99lib.了选战结束前的最后一刻。
第玖话
樫村浩介一个急刹车,但是来不及了。两个影子发生了激烈的对撞。
投票日那天是个阴天……
前一天晚上,樫村浩介一夜都没有合眼,早晨起来以后,他冲着由纪子大骂:“畜生养的,你这个没有用的臭婆娘!……”
原来,汤川总务课长嘱咐他的,关于“迁户口”的事情,让由纪子给忘记了。没有户口,樫村浩介和由纪子两口子,就不能够参加投票了,这就等于少了两票。
“我不是跟你说过,迁户口的事吗?”
“对不起……搬家什么的……忙乱之中……”
“畜生,说一声对不起就他妈算完啦?……你这个大傻瓜!今天才想起来这件事情啊?”
“上个礼拜就想起来了……”
“上个礼拜?……畜生,那时候为什么不说?”樫村浩介严厉地狂吼着。
由纪子沉重地垂下了头:“反正也来不及了,跟你说了,只能是惹你生气……我好害怕……你……竞选开始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樫村浩介大声嚷嚷着,“对于我来说,这是一场生死战!……”
樫村浩介怒气难平,同时也感到极大的不安。想到很可能出现的以一票之差或两票之差,败北的结果,更是坐立不安。
樫村浩介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开车离开了家。默默地挨个到十个投票点看了看。所有的投票点都有人把守,严厉的目光,监视着所有前来投票的人。那目光给人以无形的压力,似乎在说:“听好了,你们他妈的都要守约哟,不要违约,也不要搞错哟。”
樫村浩介越来越沉不住气了。负责监视投票的那些人,有多少是樫村阵营的,又有多少是柏木光助阵营的呢?
樫村浩介开车驶向竞选事务所。事务所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押田一个人,坐在里边的桌子旁边。
“这里的人呢?……”樫村浩介用严厉的口吻问道。押田皱了敏眉头:“都没来呢,投票去了。”
“这样啊……”樫村浩介答应了一声。
“对了,浩介,你没有看见保夫吗?”
“保夫怎么了?”
“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到,今天都这时候了,他还没有来。”
“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我关心的是监视投票的那些人,有咱们的人吗?”
“有啊。”
“怎么我连一个人都不认识?”
“那是因为,你没有记住吧?”
“啊?……”樫村浩介惊呼了一声。
押田看着樫村浩介的脸,关切地问:“浩介,你不要紧吧?”
“什么?……”樫村浩介睁大了眼睛。
“你的脸色很不好,有浮肿,眼睛红得厉害。”
“无所谓……”樫村浩介随口胡乱应了一句。
最近,樫村浩介不记得自己睡过觉,却记得自己做了很多梦,而且都是恐怖的噩梦。他的圆珠笔掉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上,他想捡起来,圆珠笔却跟白雪一起消失了,手上留下了很多红色、黄色和黑色的圆珠笔油墨的痕迹……
“浩介,到里屋睡一会儿吧,晚上才开票呢。”押田好心地劝了樫村浩介一句。
樫村浩介觉得,押田的话是口是心非,厚厚的眼镜片后边的眼睛,没有一点儿亲近感。
樫村浩介心里吹过一股冰凉的风,他冷冷地问道:“押田,你不去?”
“去哪儿?”
“投票啊,”
“当然去啦,等再有人来了我就去。”
“婊子养的,你他妈的去投谁的票啊?……”樫村浩介差点儿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变成了“我去睡会儿”。
樫村浩介推开用来密谈的里屋的门,进了那个很小的房间里。他想把领带解下来,可是解了半天,竟然也解不下来。樫村浩介索性不解了,就那样仰面朝天躺在了沙发床上。头枕着胳膊,看着天花板发呆,樫村浩介毫无睡意。
朦胧中,他觉得自己的身.99lib?
体,渐渐沉了下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押田俯身看着他,正在摇晃他的身体。
“怎么了?”
“快起来吧!”
“起来?……”樫村浩介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干什么去?……”
“已经晚上八点了!……”押田激动地说。
“八点了吗?……”樫村浩介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大脑慢慢地转动起来。
八点……晚上八点……投票结束的时间!
樫村浩介立刻从沙发床上跳了起来:“浑蛋!……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叫我?”
押田紧咬着嘴唇,把脸扭到一边去了。樫村浩介惊慌失措,真想抱住押田向他道歉。
“对不起……押田,对不起……是我不好……”
“算了……”
“是我不好,原谅我吧!……”
“算了,先说投票率……”押田变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樫村浩介全身变得僵硬:“啊,快说!……快告诉我!……”
“百分之九十一点二。马上就是开票速报,现在,各投票点的票箱,正在往村公所那里搬,十点左右就可以判明胜负。在数票过程中,公布两次中间结果。”
樫村浩介一下子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往外跑。
“不行,不行!这种时候,候选人不能出现在竞选事务所里,得等到当选以后,在大家的掌声中露面。”
“什么,当选以后?……”
樫村浩介就像被魔法定住了似的,一屁股坐下来不动了。是的,马上就要见分晓了,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判明自己是否能当选了。
“已经去接嫂夫人了,一会儿就过来,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押田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樫村浩介叫住押田:“中间结果出来以后,马上告诉我!……”
“知道了!……”押田冷冰冰地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小房间的门被押田关上了。
樫村浩介低头看了看手表:八点十二分。时间过得可真慢啊。樫村看了好几次表,表针就像定住了似的,根本就不往前走,樫村浩介甚至怀疑,自己的手表坏了。
嗓子干渴得要命,想喝水,可是这个房间里,根本就没有水。
樫村浩介环视了一下这个房间。太窄小了,叫人憋闷,喘不上气来。为什么非得一个人,在这么小的地方等着呢?
由纪子还不来,津川也不露面。好安静啊。得了多少票?能当选吗?……
谁能告诉我?我能当选吗?……
九点零三分,小房间的门开了,押田探进头来。
“第一次中间结果公布了。”
樫村浩介的心脏,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
“怎么样?”樫村浩介急不可耐地问。
“嗯,稍微落后一点。”
樫村浩介眼前的景物全扭歪了,似乎掉进了地狱。
“一千对一千二百,没有关系的,现在开的票是上郡地区的。”
樫村浩介听了押田的话,什么话都没说,身体不由自主地激烈发抖。
“还有,嫂夫人身体不太好,过不来了。”押田的脸上,也蒙着一层阴影。
“肯定是不想来了,所以才说身体不好吧……”樫村浩介一下子就看透了由纪子的心思,心里十分恼恨,“随你的便吧,你爱来不来!……”樫村浩介怒火中烧,暗自打着算盘,“你不来,就不再是我的老婆了!……”
樫村浩介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把津川良治那小子给我叫来。”
“知道了。”押田答应了一声。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又过去了……眼看着就是二十分钟了……
“马鹿野郎,竟然还是不见津川良治的影子。”樫村浩介焦急不已。
“畜生,为什么?……津川良治为什么不露面?……”樫村浩介喃喃自语地骂着,“他真的是在整我吗?津川果然是敌人吗?……”
“管他是敌人还是朋友!……”樫村浩介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选票!……我得了多少选票!……”
樫村浩介用十根指头,拼命地抓着膝头。
“得赢!得赢!得臝了这次竞选!……”樫村浩介在心里,无数次地这么呐喊着,“输了的话,就一切全完了。”
“输了,一定是输了,所以谁也不想在我这里露面。”
一阵剌骨的孤独感,一下子涌上了樫村浩介的心头。
“啊,救救我!……”樫村浩介在心里大叫着。
他再也忍不住了,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在樫村浩介把门拉开的同时,津川良治突然推门进来了。津川良治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喊声:“第二次中间结果出来了!……樫村浩介两千五,柏木光助三千!……”
差距看起来拉大了。
在樫村浩介看来,津川良治的眼睛里似乎在笑。
“津川良治果然是跟奥山勾结起来整我!我上当了!……”
樫村浩介的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他一把推开津川,穿过竞选事务所的大房间,跑到外边,钻进自己的车里,发动了车子。
押田追了出来,趴在车窗上向樫村浩介喊叫着。樫村浩介一踩油门,甩开押田飞驰而去。
樫村浩介开着轿车拐上县道,疯了似的踩着油门。汽车沿着县道,跑了一阵,进入南城山地区。
来到自己家门前,樫村浩介把汽车停了下来,跑到小仓库里,抽出十四年前用过的那把铁锹,迅速地放进车里,继续向北开去,进了北城山地区。
樫村浩介开着小轿车,行驶到竖着“白鹭高原方向”的标示牌的路口,右打方向盘,猛踩油门,顺着山道继续往山上冲。
“尸体!酒井久惠的尸体!……”樫村浩介脑子里不断翻滚着,“得想办法把酒井久惠的尸.99lib?体处理掉!……”
山道越来越窄,离将来要兴建的推杆高尔夫球场十八号球洞的位置,看起来越来越近了。
“停车!……”天灵盖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数秒钟的空白之后,樫村浩介踩了一个急刹车。
樫村浩介关掉汽车引擎,又关掉了大灯。四周一片黑暗,一片寂静,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
大脑静静地转动起来。混乱的雾气渐渐散去,就像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樫村浩介小声地嘀咕着:“浑蛋,这正是津川良治他们的目的啊。逼得我精神动摇乃至崩溃,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把埋着尸体的地方告诉九九藏书他们。”
樫村浩介慢慢地扭头向车后窗看去。后面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但是樫村不敢大意。
“快回去!一秒钟也不能耽误!……”樫村浩介如此吩咐着自己。
樫村浩介再次发动了汽车的引擎,继续往前开。山道太狭窄了,这里不能掉头,只能开到“双子岩”才能够掉头。
不行!不能在“双子岩”掉头,那儿离通向烧炭人小屋的小路太近,容易暴露,得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掉头。
汽车飞一般地迅速开过了“双子岩”,樫村浩介又往前开了一分钟左右,有一块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可以让汽车掉头。樫村来回倒了好几次,才把车头掉过来,然后猛踩油门,向山下冲去。这时,怀里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突然响了起来。
心脏跳动得太剧烈了,剧烈得让樫村浩介发痛。
“是谁?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突然给我来电话?……”
樫村浩介将颤抖的手伸进怀里,把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一把掏了出来,紧紧贴在耳朵上。
“樫村浩介先生!恭喜你,胜利当选了!……”津川良治的声音振动着鼓膜。
“四千六百票!比我的预想多了一百多票呢!”
什么,当选了?……
“恭喜你呀,浩介!万岁!……”
“啊……”樫村浩介只有一声惊呼。
“你小子在哪儿啊?快回来!大家都等着你呢!……”
妄想的世界消失了。津川良治真的是自己人!……
“赢了!老子赢了!……我樫村浩介当上高畠村的村长了!”
“谢谢你!谢谢你,良治!……”樫村浩介激动地不断说着,“谢……”
“啊!……”樫村浩介突然大叫一声,猛踩刹车。
突然,从“双子岩”后面,跳出来一个影子。樫村浩介一个急刹车,但是来不及了。
车子跟那个突然闪出来的影子,发生了激烈的冲撞。黑影被“飕”地一下撞飞了出去,忽悠一下在空中翻了几翻,“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在汽车发动机的盖子上之后,又骨碌骨碌地滚落了下去。
小汽车停了下来,周围寂静无声,被撞碎了液晶画面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掉落在了樫村浩介脚下。
樫村浩介从车上下来,看见路上倒着一个男人。
保夫就在地上躺着,一动也不动。睁开的双眼似乎在茫然地看着夜空。
樫村浩介不由得仰天长叹。
是啊,这是小时候离家出走,跟弟弟樫村保夫一起走过的路啊。
昨天,樫村保夫被樫村浩介臭骂了一顿之后,再也没有去过竞选事务所,看来他是到这里来了!
樫村浩介回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汽车。一阵绝望感席卷而来,使他的大脑都麻痹了。右侧大灯被彻底撞坏了。
命运真能捉弄人哪!
急刹车的声音和撞击声,肯定通过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传到了津川良治的耳朵里。如果开着这辆只有一侧大灯的汽车,回到竞选事务所,告诉人们,自己在山道上把保夫撞死了,谁都会想起保夫十四年前说过的、后来又重新地、反复多次的、说出来的那句话的意思。
“那天晚上啊,我看见一辆摩托车,飕地一下,从山上飞速地俯冲下来了……”
樫村浩介盯着躺在山道上的弟弟保夫的死尸,看了一阵之后,突然想起自己车上的那把铁锹。
他向着自己的车走去。
“樫村浩介哥哥,你可真帅呀!……”樫村浩介的耳边,响起了樫村保夫那天真而慈厚的声音。
埋掉了吧!……把自己的人生,整个都埋到深坑里去!
第壹话
睡吧,睡着了,就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山室隆哉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个时候,耳边放置的音箱,突然猛烈地响了起来。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接受人体实验的最后一天,是山室隆哉的四十五岁生日。
“喂!快快地,赶紧把这个给吃下去!……”
一个把头发染成了茶褐色的医科大学研究生,很粗暴地说了这么一句,把试验治疗效果的药递了过来。
那颗药包在糯米纸里,表面呈现棕褐色,有一块糖那么大,放在嘴里很长时间都不能溶化。
“畜生,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山室隆哉在吃药之前,总是感到胸口窒息,他需要把一大杯水都喝光,才能把药送进胃里。每次吃药,他的心中都有些许不安,不过还是紧咬着牙吃下去。
至于药里面都放了什么成分,搀进去什么作料,山室隆哉也一概不知道。第一次做实验的时候,研究生就告诉他,如果知道了药里的成分,就会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就不能保证实验的准确性。
晚上十点半钟,山室隆哉跟着那个研究生,走进检查室里的一个屏蔽实验室。这是一个可以把声音和电磁波,全都遮断的房间,房间的面积很小,还不到五平方米。里边摆着一张单人床。枕边的墙上,是连接着观察室的终端设备。
山室隆哉老实巴交地躺在床上,硬邦邦的床板,使山室的心情郁闷了起来。
那个研究生转到枕头边上来,很熟练地在山室隆哉的头部,戴上测量脑电波的仪器。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这半个月以来,山室隆哉和那个研究生两个人,相互之间已经见过十次面了,可是他们互相之间,就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山室隆哉第一次和研究生见面的时候,研究生就用眼神告诉山室:“你不要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也不会问你的。”
山室隆哉甚至在研究生的眼神里,看到了恶魔的嘲笑:这位大叔可真是有意思噢,都这个岁数了,还在深夜里挣这种辛苦钱。
研究生熟练地在仪器上,插好电极以后,又把摄像机对准了山室隆哉,然后把房间里的灯关掉,这就算准备完毕了。
这是一项有关某家制药公司,和某医科大学的合作项目——关于睡眠障碍的病态生理学研究,和关于此疾病的治疗药物的开发。
山室隆哉的工作,就是配合药物进行睡觉。晚上十一点到早晨七点,山室就躺在床上睡觉,向研究生提供脑电波数据。
山室隆哉已经来过这里,参加实验九次了。研究生在山室的身上,试验了各种各样的药物。山室隆哉有时候睡得特别香,有时候睁着眼睛,一直躺到天亮,连一分钟都不能够睡着。
“哟,忘了一件东西,请你暂且等一下。”研究生很轻松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出去了。
看来实验开始的时间,要往后推迟了,想到这里,山室隆哉的心里,暂时得到了几分安宁。
最近,在不来这里接受人体实验的日子里,山室隆哉的睡眠规律,也突然紊乱了起来。甚至在白天的有些时候,他站着站着就发晕,还有了偏头疼的毛病。
喝了药就睡觉,听起来仿佛很是轻松,看来那些药品,给已经步入中年的山室隆哉,造成的身心损伤还不小呢。
“希望今天夜里,自己能够睡个好觉啊!……”山室隆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为了对测定数据,进行比较对照,实验对象的通常睡眠状态的数据,也是需要保留的。
山室隆哉觉得:第一次就是如此。那张糯米纸里包着的,根本就不是药品,而是小麦粉之类的东西。
得到的观测结果,是否准确无误呢?最后一次也不用药,再取一次通常睡眠状态的数据,也是可能的。
“让您久等了。”
那个研究生一手提着一个近似立方体的、黑糊99lib?t>糊的小箱子,回到屏蔽实验室里来了。他毫不犹豫地把两个小箱子,放在了山室隆哉的左右耳朵旁边。
那是一对小型的音箱。山室隆哉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音箱设备,因为他的头上,已经插上了二十根电极,头部不能自由转动。
“马鹿野郎,这是要干什么呀?”山室隆哉忍不住,激动地大声问问道。
“让您听一听声音。”研究生冷冰冰地说道。
“听声音?……畜生,听什么声音?”
“噪声之类,七十至八十分贝的。”
山室隆哉顿时打了一个寒战。现实以一种最恶劣的形式,背叛了他的愿望。
“不让我睡觉,是这个意思吧?”
“没有人不让你睡觉呀。你当然可以睡觉,只要你能够睡得着觉。”研究生故作幽默地,嘿嘿笑着说道。
山室隆哉恍恍惚惚地明白了,今天晚上实验的目的。今天晚上吃的药,肯定是相当厉害的催眠药物。从现在到明天早晨,这里将爆发一场噪声与催眠药物之间的无声战争,战胜者是噪声呢,还是催眠药物呢?
“马鹿野郎,这完全就是人体实验嘛!……”山室隆哉用非难的口气,抗议一般地喊着。
研究生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说:“畜生,那怎么办?……难道你小子不愿意做了?”
山室隆哉盯着研究生的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研究生用调皮的眼神,看着山室隆哉,对他劝慰着:“这是最后一次了,再坚持坚持嘛。睡一夜就能够挣到一万日元,这么轻松的活儿,您到哪儿找去啊?”
屏蔽实验室的灯关掉了,研究生那茶褐色的头发,也随着黑暗消失了,屏蔽实验室的门被锁了起来。
山室隆哉真想把插在头上的电极,一股脑全都拔掉,一较劲飞跑出去。
不错,是山室隆哉本人听说,有这个一个晚上,可以挣到一万日元的人体实验,于是自己就找上门来的。但是,眼前这个一分钱都不挣,只靠父母养活、过着安稳日子的研究生,这样跟自己说钱的事情,实在叫他愤怒。
山室隆哉真想对那个研究生说,稍微有一点点想象力吧。我可不是为了弄一笔玩女人的钱,才跑到这里来的。我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一家汽车经销公司工作。二十三年之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顾一切地拼命工作,我可是一个出色的推销员。我的工作年限,已经超过了我到那家公司工作之前的年龄。
我也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买房贷款还有十五年才能够还清呢。我有两个儿子,说什么也得把他们,供到大学毕业。可是……
裁员!……
山室隆哉强迫自己停止了思考,因为他觉得:研究生所在的隔壁,观察室里的脑电波仪器,可以真实地记录他的心理状态。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不过,翻滚在他脑海里的愤怒、懊悔、可怜、可叹等等复杂的情绪,一定会让脑电波乱成一片。
睡吧,睡着了,就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山室隆哉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个时候,耳边放置的音箱,突然猛烈地响了起来。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山室隆哉差一点儿跳起来。
“马鹿野郎!……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呢?”山室隆哉大骂了起来。
打个比方说吧,山室隆哉现在听到的声音,就好像筑路工人使用的,那种巨大的自卸车,把大量的砂石倾倒在路面上,而且,响起来就没完没了。
山室隆哉的鼓膜,瞬间受到强烈的冲击,呼吸混乱,心跳加快。他觉得自己遭到了暗算,精神非常不安定。
畜生,不管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吧?
噪声停了一阵,再次卷土重来。
山室隆哉觉得:自己就像在审讯室里接受拷问。噪声停顿的时间极不规则,有时候只停顿十秒钟,有时候则在一分钟以上,根本无法预测,噪声什么时候会突然袭来,得做好噪声随时,都会响起来的精神准备。
看来这一夜,一秒钟也不要想睡着了,在这种状态下,谁也不要打算睡得着。
不对……
睡魔的力量也是很强大的,它在强行把山室隆哉拖进可怕的梦境之中。山室隆哉被一种全新的恐怖所笼罩:刚才吃下肚子里去的那种药,药力之强,一定是超过了常人的想象力。
“那个研究生让我吃下去的,到底是些什么鬼药呢?”山室隆哉琢磨着,意识看来越来越模糊了。
山室隆哉昏昏沉沉地刚要睡着,马上又被那叫人感到不快的噪声惊醒了。究竟是药力取得胜利,还是噪声取得胜利,山室隆哉已经分辨不清楚了。
山室隆哉的意识,忽悠不定地悬吊在半空之中,不知不觉地掉进了地狱。那地狱形似一个倒锥体的擂钵,山室隆哉就掉在了那个口子的底部。他拼死往上爬,快爬上来的时候,突然有大量砂石,伴随着巨大的噪声,哗啦哗啦地倾倒在他的身上,让他重新掉在擂钵的底部。
他再爬,再掉下去,再爬,再掉下去……山室隆哉没完没了地,在地狱里惨受着折磨。
第贰话
山室隆哉还不想死,他没有那个勇气;而且,他一想到要把全家扔下,独自逃避现实,就觉得心痛。
但是……
如果看到了河水,自己就会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动着,跨越栏杆跳进河里。这样自杀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不是有很多吗?
自杀也是全额支付——在厨房里听到彻一郎那样说的时候,山室隆哉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人寿保险合同里,这样的一句话。
这天夜里,山室隆哉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了。他悄悄地离开了家。
当山室隆哉―个人走在河边的散步道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了。丰田大桥那边的市中心,依然淹没在黑暗中,只有几盖红灯,在可怜兮兮地亮着。
直到刚才,山室隆哉还躺在被窝里,听老婆法子轻微的麻声。在他觉得口渴,于是就从床上下来,去厨房找水喝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从二楼下来的彻一郎。为了考大学,儿子刚上高中,就开始学到后半夜了。
彻一郎轻轻地把冰箱的门关上,躲开山室隆哉的视线,小声地说道:“家里如果实在没有钱,那我就不上大学了,说实话,我也不是特别想去。”
“狗娘养的小畜生,这件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屁孩儿瞎担心!……”
山室隆哉的话,彻一郎能够理解吗?
山室隆哉在散步道的终点往右拐,直奔丰田大桥。这是一条上下六车道的公路,两侧有铺着方砖的便道。
吹在脸上的凉风,告诉山室隆哉,前边就是一条大河。
上了丰田大桥,走在便道上的山室隆哉,开始有意识地向机动车道这边靠。他不想看到大桥底下的河水,因为看到了河水,就会让他想到投水自杀。
山室隆哉还不想死,他没有那个勇气;而且,他一想到要把全家扔下,独自逃避现实,就觉得心痛。
但是……
如果看到了河水,自己就会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动着,跨越栏杆跳进河里。这样自杀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不是有很多吗?
自杀也是全额支付——在厨房里听到彻一郎那样说的时候,山室隆哉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人寿保险合同里,这样的一句话。
山室隆哉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恐怕这也是他的悲观情绪,日益严重的原因之―。
最后一天的人体实验结束以后,山室隆哉的人体生物钟彻底崩溃了。晚上他根本睡不着,白天也是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也只能很浅地睡上一小觉。
还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头痛,就好像天灵盖里,有一座火山在微微颤动,搞得山室隆哉耳鸣眼花。那种大量的砂石倾倒在路面上的噪声,依然不定期地袭击着他,非常准确地打击着山室隆哉的中枢神经。
山室隆哉在药店买的安眠药,吃了以后,根本不起作用。
具有讽剌意味的是,为了克服睡眠障碍的研究,自愿进入了实验室的山室隆哉,现在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失眠症患者。本来他应该去医院,找医生看一看的;但是,山室隆哉觉得:那无疑是给那种讽刺意味添枝加叶,所以,他就一直没有去看病。
跨过丰田大桥以后,山室隆哉放慢了脚步。他看见了自己工作过的、那个汽车经销公司总部的大楼,便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过去看一看。
那幢大楼的一层是展厅,展示的全是新款车。展厅里的灯虽然已经关掉了,但是,兼作长明灯的脚灯还亮着。绿色的灯光照在车身上,使车身的轮廓隐约可见。
山室隆哉犹豫着,慢慢地向那幢大楼走去。在他靠近大楼以后,他用手抚摸着展厅的玻璃,默默地想着:这些新款车卖得还好吗?
昨天,昨天的昨天,山室隆哉就想过这个问题。虽然被公司炒了鱿鱼,但是,关于新款车卖得好不好,他一直都很关心。
山室隆哉仰起头来,看着融入夜空里的总部大楼。二十三年之间,他虽然辗转换了好几个营业所,算起来,还是在总部大楼工作的时间最长,所以他对这座大楼,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参加工作不久,山室隆哉就因为业绩突出,受到表彰,还羸得了当时在公司里,当迎宾小姐的法子的芳心。后来,在西部营业所设立的时候,山室隆哉再立新功,调回总部被提升为代理课长。山室隆哉有生以来,最美好的回忆,都是在这座大楼里工作的时候;山室隆哉人生的足迹,留在了这座大楼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呢……说把你裁掉就把你裁掉。
山室隆哉知道:这个公司的经营状况在恶化,也听说要大规模裁员,但是,裁员名单上竟然有自己的名字,是山室隆哉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马鹿野郎,这家公司的做法,实在太他妈的残酷了!……
春天的时候,进行了一年一度的人事调动,山室隆哉被调到一个二手车销售店,同时被任命为北部地区销售中心的主任。总部看了他上交的销售计划以后,觉得很不满意,让他把目标定得更高一点,结果修改了几次,都被总部退了回来,最后给他定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额度。
山室隆哉没有能够完成那个额度,结果还不到一个月,总部就决定,撤销北部地区销售中心,并责令山室隆哉,负责拆毁销售中心的营业大厅。
当山室隆哉把善后工作处理完毕,到总部汇报的时候,人事部长劝他辞职,理由是北部地区销售中心的工作没有搞好。那时候,山室隆哉才意识到,总部当初任命他,作为北部地区销售中心主任,原来其中是有预谋的。任命他当北部地区销售中心主任的时候,就已经把他列入裁员的名单了。
公司里虽然有工会组织,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御用工会,跟公司上层沆瀣一气。山室没有去找过他们,而是跑到营业本部部长森田那里求情。山室进公司以后,森田一直都十分关照山室隆哉。
没有想到,森田竟然狠心对山室隆哉说:“畜生,你就自己去大哭一场吧。公司为了拯救六百名职工,就得裁掉八十个,让这八十个人哭。”森田说这话的时候,也掉下了鳄鱼的眼泪。
森田的说法,山室隆哉自然无法接受,但是,他知道,不管自己怎么闹,也是没有意义的,谁也不会保护他。他要是不辞职,谁还能代替他辞职呢?他不愿意让别人说,他总是赖着不走,也不愿意给服务了这么多年的公司添麻烦,于是,山室就向人99lib.事部,提交了辞职申请书,和改行支援制度的申请书。这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
当然,山室隆哉还是不能理解。跟他一起进公司的汤泽、谷津、林田……他们都没有被列入裁员的黑名单。自己比他们差在哪儿呢?就因为他们所属的部门是总务部、经理部、顾客来访接待室吗?自己所属的营业部,难道就不重要吗?
辞职半个月以后,山室隆哉就在自家订的报纸里,夹着的招聘广告上找到了答案。那是山室隆哉刚刚离开了半个月的,汽车经销公司的招聘广告,广告上写着:招聘销售营业员,有经验者优先,年龄三十岁以下……
山室隆哉一个人的工资,可以雇用两个年轻人。这是公司蓄谋已久的,打算通过销售营业员的年轻化,来延长公司的寿命。
果真是这样吗?
汽车经销公司的销售成绩,确实在下降啊,但是,是不是到了不裁员八十人,就得破产的程度,还是非常值得怀疑的。公司也许是利用了时代的气氛:泡沫经济破灭,经济不景气,裁员……公司把这些词语,当做冠冕堂皇的理由,趁机把已经形成了派系的销售营业员铲除。
山室隆哉的头垂了下来,手慢慢地离开了汽车展厅的玻璃。他的视线落在便道上,一块裂成两半的红色方砖上。也许是有车开上来的时候,给轧烂的吧,红色方砖的一半翘了起来。昨天就是这个样子,昨天的昨天,也还是这个模样……
跟昨天和前天不同的是,今天,山室隆哉的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山室把视线转向汽车展厅。拿起半块方砖把展厅玻璃砸了个粉花烂碎,这对于山室隆哉来说,简直是不可能想象的。
“回家!……”山室隆哉吐了一口浊气,转身就往回走。
从这里到山室住的“绿之丘住宅小区”,走路需要四十分钟,山室隆哉打算在喜欢早起的老人们,开始在小区的公园里,打太极拳之前赶回家去。
山室隆哉快步从一个便利店前边经过,走到丰田大桥桥畔的时候,听见后面有车开过来了。这时候,公路上的车还很少,所以,山室隆哉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从静稻荷方向开过来的一辆车,向左拐了以后,向山室隆哉这边驶来。
那辆汽车的车灯没有开,速度却很快。山室隆哉马上认出,那是一辆老式的本田雅阁,跟山室隆哉曾经卖过的车种,曾经是激烈的竞争对手。
在桥上的路灯照射下,可以看出车的颜色是红葡萄九九藏书酒色的。山室隆哉歪着脑袋瓜子,悄悄地往车里看去,因为在他认识的人里边,有一个开红葡萄酒色老式本田雅阁的家伙。
果然是山室隆哉认识的人。虽然那辆汽车,瞬间就从山室的面前过去了,但是,山室隆哉还是看清楚了,手握着方向盘的小井户的那张细瘦的脸。小井户跟山室住在同一个住宅小区,比山室隆哉大四、五岁,好像在一家百货商场上班。在小区开联欢会、和给小区公园除草的时候,他们曾经相互聊过天,平时没有什么来往。
这位小井户先生,为什么在这种时间,开车到这边来,而且他也不开车灯,还慌慌张张的?
山室隆哉觉得奇怪,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事情,只这样想了一下,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
本田雅阁刚过桥就往左拐了。山室隆哉知道,左拐以后,就是一条跟散步道并行的马路,直通有将近五百户独幢小楼的绿之丘住宅小区。山室隆哉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小区里的居民们开的什么车,他几乎全都能说出来,因为他是一个天生的汽车推销员。
走到大桥中部的时候,山室隆哉听见,从静稻荷那边,传来警车的叫声。不光是警车,贿还有急救车,消防车。
不过,山室隆哉并没有把红葡萄酒色的本田雅阁,跟警车联系起来,因为他只顾着把“河”从脑子里赶走了。
第叁话
月田良正一边在脑子里,寻找合适的词语,一边说道:“你说的那个,有关睡眠的临时工作,倒是还有。”
睡得很浅的山室隆哉,由于梦见了地狱里的光景,结果,他就突然被惊醒了。山室来到起居室一看,彻一郎和弟弟让二郎都上学去了,自己的老婆法子也正要出门。
山室法子在附近的一家餐馆打工,工作时间一直是以中午为主。上个星期,法子向山室隆哉提出,打算要全天去打工,在山室看来,这等于在夫妇之间,吹了一阵冷风。
“我会想办法的!”山室隆哉生气地说。
妻子法子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我要供彻一郎上大学!……”
结果,夫妇二人因此不欢而散。
“今天,你也得出去吧?”法子对丈夫山室隆哉发问道。
“啊?你打算去哪儿?……”山室隆哉不解地问道。法子无言地指了指挂历。
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所谓“失业者认定日”,山室隆哉应该去公共职业安定所,提交失业认定申报表。如果申报表被认定,几天以后,失业保险金就可以打到山室隆哉的银行账户上了。
什么都可以放下不管,这件“工作”是不能不做的。没有想到,山室隆哉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在法子面前,他显得特别狼狈。
“好吧,我这就去。”山室隆哉很尴尬地答应了一声。
“已经九点多钟了,你还来得及吗?”法子非常认真地问道。
“哦,我开车去,应该来得及。”
“开车?你开得了吗?”
“开慢点儿,不要紧。”
“你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一会儿。”山室隆哉无奈地摸了摸脑袋。
“路上小心啊。”
“嗯,你路上也要小心。”
山室法子的手,在山室隆哉的身后,轻轻地摆了几下,匆忙离去。
家里就剩下山室隆哉一个人了。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觉得松了一口气。
辞职以后过了十多天,山室隆哉也没有敢跟法子说。
每天早晨,山室隆哉照常离开家,到公园或咖啡馆里消磨时光,晚上带着比上班的时候,多得多的疲劳回到家里。他不想把事实告诉法子,是因为不想让法子奚落他,说他是一个无能的男人。
说出真相的那个晚上,法子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半天才问道:“别人呢?……”
法子向山室隆哉打听,有关林田、谷津、汤泽等人的情况,山室很久没有回答。山室隆哉后来才知道,跟他一起进公司的老职工,被裁掉的只有他一个。
结果,山室隆哉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公司这样做,是针对我们营业部的”。法子脸上失望的表情更沉重了。
“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法子这句空洞的安慰话,几乎把山室隆哉的精神给击垮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室隆哉的屈辱感里,渐渐掺入了自我否定的烦恼。
“为什么被裁掉的是我?”山室隆哉作为一个失败者的语言和态度,也开始表露出来。山室隆哉知道,法子讨厌这样的丈夫。法子最大的失望,也许不在于山室隆哉被公司裁掉这件事情上,而在于山室失去了社会地位以后,马上就露出来的本性。
山室隆哉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赶紧收拾了一下,就走出家门,开车直奔公共职业安定所。
山室隆哉开的是一辆经他的手,卖出最多的四门轿车。这辆饱含着夫妇之间许多美好回忆的轿车,也成了吵架的原因之一。山室隆哉一气之下,打算把这辆小轿车卖掉,用以补贴家用。
这辆车已经开了七年了,他知道就是卖也卖不了几个钱。明明知道卖不了几个钱,山室隆哉还要那样说,法子听了以后,不禁潸然泪下:“狗娘养的贼畜生,我心情够坏的了,你能不能让我痛快一点啊?”
山室隆哉谨慎地开着小轿车。他的太阳穴疼得厉害。好像要专门跟山室作对似的,不只是太阳穴,连整个头盖骨下面,都忽然疼痛起来。
在停车场停好车,山室隆哉走进了公共职业安定所的大门。顺着楼梯爬上二楼,山室把失业认定申报表,和雇用保险金领取资格证,放在支付课的塑料筐里,然后坐在长椅上,等着叫山室隆哉的名字。
周围的人很多,但是很安静。跟山室隆哉抱着同样目的,来到这里的神情暗淡的男人们,都老实巴交地坐在椅子上,排成很长的一列。
眼下只能靠失业保险金养家糊口了。原来的汽车经销公司委托的再就业服务公司,根本就指望不上,去了无数次,也不能给介绍一个工作。只有那么一次,说是工资只有原来的一半。即便如此,山室隆哉也答应了,没有想到第二天,再就业服务公司就来电话说:“实在对不起,有三十个人抢着,要做这份工作,已经没有您的位置了。”山室隆哉顿时气艘死,再也不去求他们了。
山室隆哉也经常到这个公共职业安定所来。一大早就跟一群胡子拉碴的男人们,围 着大门外面的烟灰缸抽烟,等八点半的时候,这里一开门,山室隆哉立刻随着人流挤进大厅,贪婪地抢那些招聘广告,拿回家之后,就变成了一堆叫人失望的废纸。招聘四十五岁以上的销售营业员的公司,全日本连一家都没有。其他业种也是一样。如果有会计专长,也许还能够找到工作;然而像山室隆哉这种,一直搞推销业务的,改行也来不及了。
山室隆哉还不顾羞耻地,去找大学和高中时代的同学,要么找到家里,要么找到公司,低声下气地哀求人家,帮忙给找个工作,可是至今也没有人理睬他。他每天都在怒骂这些薄情的同学。虽然山室知道,这样会被对方怨恨,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山室先生!……”
山室隆哉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支付课的年轻职员,一边放松着领带,一边环视四周。
“啊,我就是!……”山室隆哉说着站了起来。
年轻职员用蔑视的目光,看着山室隆哉,吩咐一声:“到里边来一下。”
山室隆哉跟着年轻职员,走进了办公室,年轻职员把山室刚才交上去的失业认定申报表,往他的胸前一捅,说他填得不对,不由分说地斥责道:“畜生,给你说明的时候,你这老东西怎么不好好听着啊?支付号码前面的零不要写,你怎么还写呢?以后要注意啊!……”
山室隆哉凝视着那个年轻职员的脸。他的年龄至少比山室小一轮,对到公共职业安定所的人,他从来都是一种蔑视的态度。他心里一定在想:这些懒鬼,什么活儿都不干,还每月到日子,就能领到失业保险金!
山室隆哉把怒气咽进肚子里。因为山室知道,跟这里的人吵架,自己没有好果子吃。他默默地把支付号码前边的零划掉,重新交了上去。
如果这里批下来,就可以拿到原工资百分之八十的失业保险金。这样的话,法子就可以安心了,儿子彻一郎和让二郎也可以接着上补习班了。
从公共职业安定所出来以后,山室隆哉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他开车向东驶去。头痛得倒是不那么厉害了,叫人担心的是,他的困劲儿上来了。山室把窗户全都打开,又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大大的,沿着县道慢慢前行。
十一点整,山室隆哉来到火车站前。山室走进约好的咖啡馆,看见大学时代的同学月田良正,正坐在靠里边的一张桌子旁边看报纸呢。月田穿一身笔挺的西服,光彩照人。
“喂!你不要紧吧?”月田良正第一句话就问。
“怎……怎么了?”山室隆哉吃惊地问道。
“脸色很不好,铁青铁青的。”
“啊,最近身体不太好。”山室隆哉含糊地回答了一句。
“莫非是人体实验给弄的?”月田良正担心地问。
人体实验这份临时工作,就是月田良正给山室隆哉介绍的。大学时代,两个人的关系不错,现在,月田良正在一家制药公司广告课当课长。山室隆哉求他帮忙,为自己找工作的时候,他说比较难办,不过,他可以给他介绍―份,不错的临时工作。
在别的同学谁都不给回话的情况下,山室隆哉接到月田良正的电话时,是非常高兴的。
“说是睡觉,也不轻松啊。”山室隆哉微笑着说,他没有埋怨月田良正的意思。
“头上戴着电极线睡觉,肯定睡不好吧?”
“啊,也有故意不让我睡的时候。”山室隆哉打算跟月田良正说一说有关“噪声”的事情。
不料,月田良正却转换了话题,说起药物来了。
“所谓睡眠障碍,不单单指的是失眠症,也包括睡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嗜睡症。”月田良正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得了嗜睡症的人,就需要兴奋剂之类的药物。”
山室隆哉被“兴奋剂”这个词吓了一跳,他大叫了一声:“喂,月田。”
“嗯?……”月田良正睁大眼睛,注视着山室隆哉。
“这么说,他们也给我使用过兴奋剂吗?”
“大概用过一点吧。兴奋剂啦,LADL啦……”月田良正很轻松地笑着说。
“畜生……这是真的吗?”山室隆哉顿时紧张起来。
现在整日骚扰山室隆哉的头痛症和失眠症,会不会就是LADL这些药物的影响呢?
“就算用了,也是微量的,不会影响健康的。对了……”月田良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着靠近了山室隆哉,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你做临时工的事,千万不要让公共职业安定所给发现了,否则你就是不正当领取失业保险金,不但已经领取的要被收回,还要处以罚款。”
常年做事务性工作的月田良正,一本正经地劝说山室隆哉。
“啊,我知道。”山室隆哉严肃地点了点头。
失业保险金是支付给那些虽然想工作,却还找不到工作的人的,如果去做临时工,就失去了领取失业保险金的资格。不正当领取失业保险金,领取额就要加倍退还。
山室隆哉在公共职业安定所,已经听说了这些规定。也就是说,山室隆哉做临时工的事,一旦被发现了,不但要把已经领取的所有失业保险金退回去,还要缴纳相同数额的罚款。
月田良正一脸担心地对山室隆哉说道:“我给你介绍那份临时工作以后,心里感到很不安。要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取消了你领取失业保险金的资格,那可就是鸡飞蛋打了。”
“那倒是啊……”山室隆哉喃喃地说。
“当初,你是不是觉得是我介绍的,不去不合适,才勉强答应的?”
“不是,不是!……”山室隆哉摇着头极力否定,“感激不尽呢。你想啊,只拿失业保险金,在老婆面前,怎么能抬得起头来呢?”
“抬不起头来?”
“嗯啊!……”山室隆哉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失业保险金是原工资的百分之八十呢。”
山室隆哉认真地说道:“通过自己的劳动,把钱带回家里,这种听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是相当重要的。”
月田良正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我能够理解。”
不料,山室隆哉突然又想歪了。
畜生,你能够理解吗?……马鹿野郎,你小子能够理解个屁!……你是个一路顺风的俊才,你的家族从室町时代就是名门,现在又是大资本家,我的心情你能头理解吗?
山室隆哉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向月田良正那边探着身子问道:“月田先生,有没有什么进展?能帮我找个正式的工作吗?”山室隆哉就是为了递这么一句话,才赶到这里来的。
不管怎么说,也得找个固定的职业。失业保险金最长只能领取一年,没有固定的工作,就无法供养彻一郎上大学,日子也会过得很勉强。
房子贷款每月得还五万日圆,发奖金的月份得还三十万,长此以往,山室隆哉是坚持不下去的。还不起贷款房子就保不住,房子保不住的话,这个家庭也就算完蛋了。
“实在不行,就扛着洋镐,去工地做苦工挣钱……”辞职的时候,山室隆哉那种九九藏书逞强的想法,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四十五岁,很快就一大把年纪了,再加上失眠症的折磨,山室隆哉的身体衰弱得厉害,体力活儿肯定是干不了了。
“月田,找不到正式的工作吗?”
事到如今,只能求月田良正帮忙了。山室隆哉装作平静的样子,看着面前这个穿戴十分讲究的大学时代的同学。
月田良正躲开了山室隆哉的视线,抱着胳膊说道:“嗯,赶上这个世道了嘛。”
“啊,明白了……”山室隆哉的头沉重地垂了下去。与此同时,那种噪声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山室隆哉皱起了眉头。
月田良正发觉气氛不对了,脸上现出奇妙的表情:“真对不起,我没有能够帮得上老同学的忙。”
“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山室隆哉说完这句话,马上就感觉后悔了。说实话,他希望月田良正,能够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一直放在心上,直到帮他找到一个正式的工作。
月田良正做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张了张嘴芭又闭上了,好像在犹豫着该不该说。
“想说什么,你就说嘛,还犹豫什么。”山室隆哉催促道。
月田良正一边在脑子里,寻找合适的词语,一边说道:“你说的那个,有关睡眠的临时工作,倒是还有。”
“什么……?”山室隆哉吃惊地睁大了两只眼睛。
“啊,还是算了吧。”
“不……”山室隆哉觉得,如果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实在太可惜了,“什么时候?”
“下个月。这回嘛……”月田良正说着,把记事本掏出来,“啊,在这儿。关于睡眠颠倒症候群,和人体生物钟失调,引起的睡眠障碍的研究。”
“也就是说,指的是晚上睡不着,白天睡的症状吧?”山室隆哉问道,这简直跟山室现在的症状完全吻合。
“好像是吧。总之是戴着描记脉搏和呼吸速率,等多种波动描述记录仪器睡觉。”
“多种波动描述记录仪器吗?……马鹿野郎,这不就是测谎仪吗?”
“它跟测谎仪不一样。这种波动描述记录仪器,不但可以记录脑电波的数据,还可以记录心跳和呼吸等数据。”
山室隆哉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自己身上插着各种电线的可怜的样子。
但是,山室隆哉还是向月田良正乞求说:“还是让我干吧!……”
“可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没有关系。”山室隆哉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那么,我就去帮助你说一说看看吧。”
“谢谢啦!……”山室隆哉连忙点头,谢了月田良正。
“看你,跟老同学还这么客气。”月田良正这句话,好像是忍住笑说出来的,说完,他抄起桌子上的付款单,就要自己去付款。
这个很自然的动作,引起了山室隆哉的嫉妒:“今天还是让我埋单吧,上次做临时工的钱,已经打到我的账户上了。”
“那可不行!……”月田良正笑着说道,他的眼睛里藏着几分怜悯之意。
山室隆哉看着向收款台,缓步走去的月田良正的背影,觉得自己很凄惨。他希望月田说句玩笑话,比如“怎么能让一个失业者埋单呢”之类。月田良正那认真的态度,顿时使山室隆哉无地自容。
走出咖啡馆以后,月田良正为了缓解一下山室隆哉的窘态,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们那边发生了一起很严重的事件。”
山室隆哉歪着头问道:“事件?……我不知道啊。”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月田良正惊异地转过头来,望着山室隆哉说,“早晨的电视新闻,主要就是报道的这个事件。”
“最近我不怎么看电视。什么事件啊?”
“放火杀人事件。一个才刚刚二十岁的卖屁股的妓女,被人活生生地给烧死了。”
“事件就发生在市内吗?”
“对。说是在静稻荷附近的一个公寓里。”
山室隆哉立刻想起,今天凌晨,自己走在丰田大桥上的时候,听到从静稻荷方向传来的警车、急救车、消防车的叫声。
“喂,我说山室先生……”分手的时候,月田良正好言劝说道,“你还是要经常看一看电视新闻,多读一读报纸。如果你变成了浦岛太郎,那就不好找到工作了。还有,你脸色很不好,我看你今天去哪个公司面试,都不会被人家录用的。”
第肆话
山室隆哉不顾一切地,说着自已看到的情况,只要刑警们不再注意自己就行。反正小井户不会是凶手,他是百货商场展示会,特卖会那一层的经理,儿子就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这么幸运的一个人,绝对不会去放火杀人。
山室隆哉刚刚踏进家门,法子就小跑着过来了。
“他爸爸,在外边你没有碰上吗?”
“啊?……贱人,你说什么‘碰上’不‘碰上’的?”山室隆哉狠狠地骂了一句。
“你没有遭遇警察吗,就是负责这个小区的警察?”
“派出所的?”山室隆哉张大了两眼。
“不是,是到这个小区来,调查夜里发生的杀人事件的刑警!……据说是要挨家挨户地调查一番呢。”老婆法子不可思议地嚷嚷着。
“什么,刑警?……”山室隆哉有些吃惊地嘟囔了一声。
从这里走到汽车经销公司,需要四十分钟,走到静稻荷就得将近一个小时。就算是发生了杀人事件,刑警有必要到距离事发现场,这么远的地方来调查吗?
“九九藏书喂!……”山室隆哉走进起居室里,一边解开领带,一边跟厨房里的法子说话,“杀人事件是夜里几点钟发生的?”
“好像是凌晨四点钟左右。”
果然跟自己听到的,从静稻荷方向传来的警车、急救车、消防车的叫声有关。
“刑警都问了些什么话?”山室隆哉认真地问。
“也没有问什么,说如果知道什么,跟事件有关的情报,要及时报告警察。还说过一会儿再来,跟你打个招呼。”
情报?……
山室隆哉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辆红葡萄酒色的本田雅阁。从月田良正那里,听到关于这个事件的消息以后,山室隆哉的脑子里,就一直在闪现慌慌张张地开着车,往家跑的小井户的面影。
沙发上的山室隆哉如坐针毡,心神不定。
“法子?……”山室隆哉喊了一声。
“什么?”
“最近,你见过小井户没有?”
“你指的是小井户先生?”法子突然被丈夫问了这个问题,不免有些奇怪,从厨房里走出来以后,法子就坐在了丈夫身边。
“小井户先生怎么了?”山室法子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没什么,偶然在街上,看见他开着车,从我的旁边经过。我记得他好像是在,一家百货商场里工作的,是吧?”
“是的,还是展示会特卖会那一层的经理呢!……”法子冷笑着说。
“唉哟……还是个经理哪,真有出息。”山室隆哉感叹一声。
法子向丈夫这边靠了靠。
“人家儿子更有出息,今年春天,考上了东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是吗?真他奶奶的有出息。”
山室隆哉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情景,是在很久以前,小区搞联欢会的时候,自己跟小井户一起,在炭火上烤维也纳香肠。那时候,小井户的儿子还在上幼儿园,圆圆的小脸蛋子,拽着爸爸的裤子,跟着爸爸跑来跑去……
“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小井户太太到处炫耀呢。”法子说话的口气里,颇有几分不快,“她原来只不过是个英语老师。”
“小井户先生换车了吗?”
“这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没……没有……没有什么。”山室隆哉含糊地应付了一句。
将近五百户的住宅小区,山室隆哉的家,位于小曲的最西端,跟住在南边的小井户很少见面。但是,山室可以肯定,凌晨见过的那个、开着红葡萄酒色的本田雅阁轿车的人,就是小井户。
法子说了一声“上街买东西去”,站了起来。她看着挂历问道:“怎么样了?”
法子大概一开始就想问了吧,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啊,没问题,能够拿到。”
“辛苦你了!……”法子不好意思地走出起居室。
山室隆哉的心情非常复杂:钱不是劳动挣来的,可是,没有那笔钱,自己就无法生活下去……
“好困啊,去躺一会儿吧……”一想到这里,山室隆哉就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汽车引擎的声音。山室趴在窗户上,往外面一看,一辆白色皇冠轿车在家门前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光头,上了点儿年纪;一个戴着眼镜,是个年轻人。
大概是法子提到的刑警们又来了吧。
山室隆哉把他们让进客厅,上了点儿年纪的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姓榊原,说话特别和气。
“实在对不起,已经打搅贵府一次了。你的太太呢?”
“上街买东西去了。”山室隆哉起身让座,“您看吧,我也不会沏茶。”
“不用不用,我们坐不长。”
以前,为了开停车位证明和报废事故车,山室隆哉也到警察署里去过。交通课还有几个面熟的,跟刑警说话,山室这还是第一次。
姓榊原的刑警发问,年轻的刑警就在旁边作笔录。
“你们可真够辛苦的。”山室隆哉没话找话地说道。
姓榊原的刑警笑着,挠了挠光头说:“受害者是个妓女,这种案子很不好侦破啊。”
闲谈了几句之后,姓榊原的刑警转入了正题,向山室隆哉大概介绍了一下,这个事件发生的经过。
119接到报警电话的时间,是凌晨四点钟之前。一栋公寓的一楼发生了火灾。大火被扑灭之后,在被烧得一塌糊涂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被烧死的女人的尸体。
女人的名字叫作相泽笑荡花,二十岁。住在二楼的人,从楼上跳下来,结果受了重伤,现场一片混乱。
“房间里的东西全都被烧光了,人也烧焦了。”姓榊原的刑警感慨地说,“所以,现在也弄不清楚,凶手到底是为了抢劫而杀人,还是为了强奸而杀人,真是个难案哪!……”
“简直太可怕了。不过,把人活生生地给烧死,实际上能够做的到吗?”山室隆哉好奇地问。
“不会是活活烧死的。没有验尸之前,我不能随便乱说,恐怕是先把人杀死以后再放火。这是最近流行的作案手段。”姓榊原的刑警摇着头说,“不过,现在警察的鉴别水平很高,电视报道得也很详细,凶手很容易露出马脚。这明显是为了消灭证据放的火。”
这个姓榊原的刑棘真爱说话。
“对了!……”姓榊原的刑警往前探了探身子,一本正经地问道,“按照惯例,我们得问一问,您在事件发生的那个时间段里,究竟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山室隆哉在精神上,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冲击:马鹿野郎!……这简直就是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画面,在实际生活中的再现。山室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警察询问㈣的不在场证明。
“我?您……”山室隆哉气愤地喊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您不要误会,我们是一个挨着一个地问,不是只问您一个人。”姓榊原的刑警连忙摇着头,温和地安抚着,“请问山室先生,今天凌晨四点钟左右,山室先生您在干什么?”
山室隆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凌晨四点以前,山室站在汽车经销公司的前边发愣,不,也许已经开始往家里走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对自已不利。
“想不起来了吗?”姓榊原的刑警不紧不慢地问道。刚进来的时候,那种和气的态度,此时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室隆哉地的手心里渗出了汗水。
“在家里睡觉!……”这句话差点儿就要说出来的时候,又被山室隆哉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不能说谎,在警察面前说谎,会引起大麻烦的。
“我出去散步了。”山室隆哉吐了一口气之后,无奈地实话实说道。
“哦?你在哪儿散步来着?”
“从散步道……向大桥那个方向……”
“丰田大桥?”姓榊原的刑警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山室隆哉。
“是……是的。”山室隆哉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差几分钟四点?或者是四点已经过了几分钟?”姓榊原的刑警不依不饶地问。
“没看表……具体时间嘛……”山室隆哉难以回答。
年轻的刑警,飞快地刷刷做着记录。年轻刑警的手停下来的时候,姓榊原的刑警又开口了。
“您出去散步的时间,可真够早的呀。”
榊原刑警的话里,虽然没有怀疑山室隆哉的意思,山室却惊慌失措起来。姓榊原的刑警觉得奇怪,这是很正常的,一般上班的人,是不会在那个时间出去散步的。
“我……两个月以前辞职了……”
“这个我们早就知道了。”姓榊原的刑警冷冰冰地回答。
山室隆哉顿时吓了一跳。难道法子对警察说过?不可能吧?
“辞职以后身体不太好,睡眠障碍,夜里睡不着觉。”
“去医院看医生了吗?”姓榊原的刑警问道。
“我没有去看医生,而是被请到医科大学的研究室,做睡眠障碍实验,也算是一种临时工作。在接受实验的过程中……”
“坏了!……”山室隆哉刚把这句话说出来,当即就后悔了。
“不正当领取失业保险金”这个词,突然在山室隆哉的脑子里跳了出来。虽然这不属于警察的调查范围,但是,警察署与公共职业安定所,可都是政府机关,说不定会有某种联系。
山室隆哉突然发现:姓榊原的刑警的眼神,突然发生了变化。山室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明显引起了这位姓榊原的刑瞥的怀疑。
“……吃过各种各样的药,结果患上了失眠症。”山室隆哉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姓榊原的刑警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一眼就能够看出来,您的身体状况不怎么好,你的失眠症一定相当折磨人吧?”
“是……是的。”山室隆哉茫然地点了点头。
姓榊原的刑警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对不起,我忘记带火了,能把您的打火机借我用一下吗?”
“啊,好的。”山室隆哉说着,从裤鬼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机,随手递了过去,姓榊原的刑警板着面孔,把打火机接了过来。
山室隆哉感觉到:周围弥漫着一种叫人讨厌的空气。
是的,火!……山室隆哉抽烟,所以,他的身上随时带着打火机……
姓榊原的刑警看出山室内心产生了动摇,加重语气问道:“再问一遍,当天凌晨四点钟以前,您究竟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来着?”
“我没有看表,说不……”
“畜生,当时有人看见你了!……”姓榊原的刑警打断了山室隆哉的话。
“啊?……”山室隆哉的大脑,顿时空转起来。
姓榊原的刑警把刚点着的香烟,在便携式烟灰缸里掐灭以后,小心翼翼地又装了进去,把视线转向山室隆哉,对他严肃地宣布:“四点五分,有人看见你一个人,正朝丰田大桥方向走。”
山室隆哉顿时被震慑住了。
马鹿野郎!……说什么到这个小区来,挨家挨户地进行调查,完全就是骗人的。这两个刑警是冲我来的。
一想到这里,山室隆哉的腿就颤抖起来。他用双手使劲按住颤抖的腿,问道:“畜生,什么人看见我了?”
“这可不能告诉你,不过,我们的情报是相当准确的。”
山室隆哉突然想起,自己从一个便利店前边经过,当时在那九九藏书
个便利店里,也许有认识他的人。
姓榊原的刑警紧盯着山室隆哉,严肃地告诉他:“从你家里到案发现场那边,走路大约需要四十分钟,如果只是散步的话,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公司……我以前上班的公司在那边。总部……总部在河那边。”
山室隆哉觉得头晕目眩:“畜生,关于我的一切,这个姓榊原的刑警,恐怕什么都知道了。”
“我很同情你。买房的贷款还没有还清,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是吧?……”姓榊原的刑警突然如此问道。
周围弥漫着的那种惹人厌的空气,持续增加着。被杀害的是一个妓女,这妓女攒了很多钱,为了那些钱而杀死妓女……刑警们大概就是这样分析这个事件的。
被公司裁掉的、四十五岁的山室隆哉,生活困难,一定有杀人动机……
不,这样推理也太过分了,不可能!……
“那么,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姓榊原的刑警平静地说道,“在那个时间段里,你为什么要回到,刚刚把你炒了鱿鱼的公司去呢?”
刹那间,那块裂成两半的红色方砖,突然浮现在了山室隆哉的眼前,抚摸展厅玻璃时,那种凉爽的感觉,也在山室隆哉的手上复苏了。
“我怀念着我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公司……”山室隆哉真心的话儿,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年轻的刑警歪着脑袋,好像一下子不能够理解山室隆哉的话。.99lib.
山室隆哉凝视着那张年轻的脸。公务员是无法理解的。一个被公司裁掉的人,心情是非常复杂的。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姓榊原的99lib?刑警说完这句话,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问山室隆哉,“昨天晚上,你去干什么来着?”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出去散步……”山室隆哉不耐烦地说。
“不,我指的是在散步之前。”姓榊原的刑警严肃地问,“从昨天晚上九点,到你出去散步的那段时间之内,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待在家里,一直待在家里。”山室隆哉加强了说话的语气。
山室隆哉虽然不知道,刑警为什么要问他,九点以后,有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他知道回答必须干脆,不能有半点含糊。
“有人能够证明吗?”
“我老婆,我老婆可以证明。”山室隆哉立即回答。
“几点钟睡的觉?”
“大约十一点左右。”
“你没有睡着吧?”
“啊……”山室隆哉停顿了一下,“不过,一直躺在被窝里。旁边的被窝里是我老婆。”
“太太也起来了吗?”
“没有。我老婆很快就睡着了,不过,她一直在我的身边。”
“明白了。”姓榊原的刑警虽然嘴上是这样说的,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山室隆哉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道:“马鹿野郎,我什么都没有干!……”
姓榊原的刑警没有理会他,又问山室隆哉:“还有一点,你做人体实验的时候,吃的是什么药物?”
山室隆哉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兴奋剂……LSD……
姓榊原的刑警的目光,在山室隆哉的脸上扫来扫去。
“我不知道他们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麻烦您了,谢谢合作!……”姓榊原的刑警说完,突然起身告辞。
不吉利的想象,“啪”地一声张开了翅膀。
刑警们在怀疑山室隆哉,这是可以肯定的。因为在事件发生的时间段里,有人在现场附近,看见了山室隆哉,而且,他因为被裁员而缺钱花。
刑警们很关心山室隆哉的精神状态,所以,很可能去医科大学调查。一调查就会知道,山室隆哉在接受人体实验的时候,服用过兴奋剂和LSD,知道了以后,他们还要到山室家来,再来了就不会像这样,坐在客厅里面谈了,搞不好就得被带到警察署去,在狭窄的审讯室里接受审讯。刑警们拍着桌子,大喊大叫:“狗娘养的贼畜生,人是你杀的吧?”
那时我也不怕,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杀人。我没有做亏心事,半夜就不怕鬼叫门。事实完全能够证明,我是清白的。
“等一等,不对!……”山室隆哉突然僵住了。
刑警们肯定还要到,公共职业安定所去调査,会跟那里的人说,山室隆哉这小子,悄悄地去医科大学当临时工,接受人体实验,那样的话,我当临时工的事情,就会暴露了……
法子那悲痛的表情,突然出现在山室隆哉的眼前。
“我看见了一个可疑的人!……”
山室隆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天灵盖里响了起来,那是勉强从干渴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
正在走出客厅的两个刑警站住了。
山室隆哉的声音在继续:“我看见从静稻荷那边,开过来一辆小轿车,当时开得特别快,而且没有开大灯。开车的是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小井户,我绝对没有看错!……”
刑警们重新坐在了沙发上。
山室隆哉不顾一切地,说着自已看到的情况,只要刑警们不再注意自己就行。反正小井户不会是凶手,他是百货商场展示会,特卖会那一层的经理,儿子就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这么幸运的一个人,绝对不会去放火杀人。
山室隆哉把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地说完以后,姓榊原的刑警带着怀疑的口吻问道:“天还没有亮吧?你敢肯定,开车的那个人,就是小井户吗?”
“我看得非常清楚,天虽然还没有亮,但是,桥上的路灯很亮。”
“从你的面前经过,不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吗?”
“我老远就认出,那是一辆红葡萄酒色的本田雅阁,所以,看的时候很注意。”
“你敢肯定,那是一辆本田雅阁吗?”姓榊原的刑警厉声喝问道。
山室隆哉忽然站了起来:“怎么可能看错呢?我卖了二十三年汽车,什么车种不认识?那绝对是一辆本田雅阁,是本田Imspire的姐妹车。雅阁已经不再生产了,现在代替它的车种,是Saber,在美国生产。所以,跑在日本公路上的雅阁,已经很少见了。红葡萄酒色的本田雅阁,在我们绿之丘小区,只有一辆,它的主人就是小井户!……”
山室隆哉就像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在讲演。两个刑警互相看了一眼,对山室提供的情况,他们表示信服,然后,非常礼貌地向山室隆哉行了一个鞠躬礼,立即走出了客厅。
山室隆哉身子一出溜,深深地陷进了沙发里。头痛和目眩混合在一起,凶猛撞击着山室的大脑。他竟然恬不知耻地“出卖”了一个熟人。
但是,他并没有丝毫的罪恶感。反正小井户不可能是凶手——为了抹去心头那一丝不安,这句近乎为自己辩解的台词,在山室隆哉的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不一会儿,法子回来了。
法子走进来以后,连超级市场的购物袋都没有顾得上放下,就严肃地对山室隆哉说:“你不是想知道,关于小井户的事情吗?……刚才我正好碰上了一个熟人,顺便打听了一下。小井户先生早就没有工作了,他被百货商场给辞退了。已经一年了,小井户太太可真能保密,一直瞒着外人。那个人哪,特别爱面子。”
第伍话
去向小井户道歉!山室是下定了这个决心以后,离开家的。他要去小丼户家里,在小井户的面前跪下来,真诚地向他道歉。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山室隆哉毫无目的地走在小区里,他的精神几乎要跨掉了。
山室隆哉“出卖”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一个熟人,还是一个跟他一样,被单位炒了鱿鱼的“同伴”。小井户离开百货商场一年了,也就是说,他的失业保险金已经领不到了。
年近五十的小井户,能找到新的工作吗?
傍晚所有频道的电视新闻报道的,都是妓女被杀事件,家里订的晚报,也用通栏的大标题,作了很大篇幅的报道。
好像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正如姓榊原的刑警所说,公寓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烧光了,很难采集到凶手的指纹、毛发等证据。受害者相泽笑荡花的尸体被烧焦了,验尸结果表明,凶手将其杀害以后,又放火烧了尸体,杀害她的方法不明。
根据邻居的证词,火灾发生六小时以前,即前一天晚上十点左右,笑荡花的房间里来了客人,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杀人者行凶目的亦不明朗——抢劫,强奸,怨恨,都有可能,却又无法确定。相泽笑荡花的交际很广,认识的人也很多。弄清楚笑荡花到底跟多少人有过来往,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恐怕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小井户不可能是凶手。
山室隆哉听说:小井户跟自己一样,也是一个饱尝裁员之苦的人以后,更加坚信这一点了。
不管社会上的人怎么看,山室隆哉心里最清楚。在一个公司里,工作了二、三十年的人,被那个公司赶出来以后,哪怕再缺钱花,也不会去做强盗,做小偷。到了中年被裁掉的人,心境都是一样的。
他们不是想要钱,而是想工作。用工作换来的钱养家糊口,仅此而已。
“去向小井户道歉!……”山室隆哉是下定了这个决心以后,悄悄地离开家的。他要去小井户家,在小井户面前跪下,真诚地向他道歉。
“我能够做到吗?即便能做到,也只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山室隆哉心中颠三倒四地扪心自问,不断反思着,“不想丢脸,不想被人怨恨。是自己让刑警,把注意力转向小井户的,就算下跪道歉,能把自己洗清吗?”
这种担心,一直萦绕在山室隆哉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刑警们到医科大学去调查了吧?如果去调查了的话,那个把头发染成了茶褐色的研究生,肯定不会为我考虑,肯定会扬扬得意地,把用了哪些药物讲给刑警们听。
自己不正当领取失业保险金的行为,会被警察发现吗?一旦被发现,不但要把已经领取的,所有失业保险金退回去,还要缴纳相同数额的罚款。到时候,法子会怎么说呢?仅有的一点存款,也得取出来,彻一郎和让二郎要上大学,只能是一个梦想……
一想到这里,山室隆哉顿时绝望了。
山室隆哉没精打采地往前走着。
走到小区公园的时候,山室隆哉想起:“自己第一次跟小井户说话,就是在这个公园里啊。”
那是小区搞的联欢会,山室隆哉跟小井户一起,用炭火炙烤维也纳香肠。因为两人都是服务行业的,所以十分谈得来,欢笑声不绝于耳。烤香肠全都卖了出去,两人还为香肠顺利卖完而干杯。
聊天的时候,两人哈哈大笑。小井户说:“等到我退休以后,要坐豪华客船去旅行,绕地球一周。”
山室问他:“你们是两口子一起去吗?”
小井户非常认真地说:“马鹿野郎!……我能够带她去吗?……一个人去,绝对是一个人去!……”
山室隆哉被小井户逗得肚子都笑痛了。
拐过第三个弯,就可以看到小井户的家了。
“还是应该去道歉啊!……”山室隆哉再次下定了决心,拐过弯去。
不远处,就是贴着乳白色外墙砖的小井户的家,山室隆哉向那里渐渐靠近了,突然停住了脚步。小井户家门前停着那辆白色的皇冠轿车!
山室隆哉的身体,突然颤抖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小井户家的门开了,小井户踉踉跄跄地,从里边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姓榊原的光头刑警,一个是戴着眼镜的年轻刑警。戴眼镜的年轻刑警,把白色皇冠的后车门拉.99lib.开,催促小井户上车。
山室隆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光景。还有一个人也呆呆地看着这一切——那个人就是小井户的太太,她站在家门口,呆呆地看着丈夫被警察带走。
小井户那细瘦的身体,很快就消失在了白色的皇冠轿车里,姓榊原的刑警也跟着钻了进去。戴眼镜的刑警坐上正驾驶座,白色皇冠轿车缓缓开走了。
“怎么可能,小井户竟然被警察给带走了!……”山室隆哉在心里反复大叫着。
白色皇冠轿车朝山室隆哉这个方向驶来,从山室前边经过的时候,卷起一阵旋风。山室的视线在一瞬间,跟小井户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小井户的眼睛跟死鱼的眼睛,没有什么两样。
山室隆哉扭头向小并户家看去。小井户太太像是在祈祷似的,在胸前双手合十。山室隆哉再回过头去,看着那辆白色皇冠,结果只能听见排气的声音,车已经拐弯了,看不见了。
山室隆哉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来的。法子和让二郎正在看电视上的八卦节目,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哈哈大笑。彻一郎好像正在二楼学习。
山室隆哉走进卧室,一头钻进了被窝里,紧紧闭上了眼睛,可是,却无论如何怎么也睡不着。就算头不疼,他也不可能睡得着。
半夜十二点多,法子也钻进了被窝里。跟平时一样,法子像变戏法似的,很快就睡着了。法子睡着以后,非常有规则的呼吸,让山室隆哉感到,那就是这个房间的呼吸。
山室隆哉连一秒钟都没有睡着……
这天夜里,头痛随着心跳,扩散到头盖骨里的每个角落,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他拼命地支楞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凌晨五点整,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在山室隆哉家门外停了下来。“咚”的一声,报纸被投进了信报箱。
山室隆哉赶紧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出大门打开信报箱,拿起报纸,就往起居室里跑。
跑进起居室,把报纸放在茶几上,先合掌祈祷,然后才翻开报纸。
“这么快就登出来了!……”
山室隆哉眼前的景物全都扭曲了,报纸也变成了黄色的,撑在茶几上的双手,不住地颤抖起来。
“妓女被杀事件神速解决……凶手一年前被裁员……入户盗窃……被发现后行凶……小井户忠亮,五十岁……”
小井户的照片也登出来了,细瘦的脸僵硬99lib?得异常。他低着头,视线向下。眼睛依然如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样子,是一双死鱼的眼睛,混浊且没有光辉,失去了所有的期待和希望……
山室隆哉等心情平静下来以后,才开始认认真真地看报纸上的报道。
小井户彻底坦白了自己的罪行。为了盗窃钱财,晚上十点以后,物色了好几户没有开灯的人家。当他发现位于一楼的相泽笑荡花家里的窗户,没有插插销以后,就悄悄地潜了进去。
没有想到,正在黑暗中翻衣柜的时候,相泽笑荡花突然回家来了。相泽笑荡花见状,惊得大喊大叫,小井户捂住她的嘴,随后将其掐死。邻居听见十点多钟有客人来,实际上就是小井户在行凶。
姓榊原的刑警之所以那么严厉地,追究九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理由就在这里。
行凶之后,小井户马上就回家了。回家以后,由于担心自己的指纹或毛发,真的留在了现场,小井户坐卧不宁,于是趁家里人熟睡之机,于凌晨三点左右开车再次来到相泽笑荡花家里,为消灭犯罪痕迹,他又点了一把火,然后逃回自已家……
报道也谈到了小井户被裁员的事情:“犯罪嫌疑人小井户九九藏书,以前供职的百货商场,经营陷入了困境,去年十月,小井户和另外四十余名职工被解雇。在那以后,小井户一直找不到工作,靠打工和岳父岳母的支援,勉强维持生计……”
报道最后,还刊登了已经跟小井户见过面的辩护律师说的话:
“小井户本人说:‘我犯了罪,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我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他深刻反省过,被逮捕之前正准备向警方自首。”
山室隆哉合上报纸,全身颤抖着。狗娘养的,自己连自首的时间都没给小井户,就把他给“出卖”了。是自己强制性地,结束了小井户的人生啊。
山室隆哉紧紧地咬着嘴唇,咬得嘴唇生疼。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存在“没有用的人”。
山室隆哉的内心深处,依然相信小井户忠亮——这个被炒了鱿鱼的小井户,不可能去杀人。
第陆话
小井户忠亮自己说,自己是一个“没有用的人”,那么,他的内心深处,到底是怎样的呢?山室隆哉无论如何,都想窥视一下。
山室隆哉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连哪天是星期几,他都不知道了。
夜深了。山室隆哉坐在沙发上,既不看钟,也不看表,他对时间已经默不关心了。
穿着睡衣的老婆法子,打算继续刚才中断了的对话。
“他爸?99lib.!……”
“……嗯?”
“今天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去找工作了!……”山室隆哉随口回答。
“你去了公共职业安定所?”
“不是……”山室隆哉一口否绝了。
“那么,你去哪儿了?”
“马鹿野郎,你为什么非要问我去哪儿了?!……”山室隆哉气恨恨地说。
法子见山室隆哉心情烦躁,就不再说话了,静静地站起来,到厨房里去了。法子的拖鞋打着地面的声音,似乎在对山室隆哉诉说:“猪狗不如的老畜生,现在心里不好受的人,也不只是你一个人……”
山室隆哉默默地垂下了头,闭上了眼睛。
他每天都在走访认识小井户的人。并不是赎罪感,驱使着他这样做的,他想知道,小井户是为什么被解雇的。
小井户忠亮自己说,自己是一个“没有用的人”,那么,他的内心深处,到底是怎样的呢?山室隆哉无论如何,都想窥视一下。
山室隆哉找到了跟小井户忠亮,同时参加工作,又同时被解雇的,一个姓上田的男人。一开始上田不想说,后来知道,山室隆哉也99lib.是一个被解雇的人以后,上田的话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呼呼啦啦地汹涌澎湃地喷涌了出来。
上田现在是一幢大楼的管理员,对小井户忠亮的遭遇充满了同情。
“他这个人哪,吃了很多苦呢……”上田感慨良深地说。
小井户忠亮的父母去世很早,幼年的时候,小井户被北陆地区一家远亲养大。那个亲戚是养小金鱼的,小井户从小就帮着亲戚卖金鱼,连初中都没有毕业。
十七岁的时候,小井户一个人离家出走,来到这里的百货商场,先当了一年临时工,烧锅炉。后来跟上田一起喝酒的时候,经常笑着说:“老子从小就憧憬着,能进入百货商场。”
一年以后,小井户那认真的工作态度,引起了创立这家百货商场的老板的注意,录用他为正式职工。那以后的三十二年间,一直搞销售。三年前被任命为专门搞展示会、特卖会的七楼的经理。
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百货商场的经营状态急剧恶化。在裁员风潮中,中元节商战的时候,这家百货商场跟其他百货商场,拉开了距离,小井户和其他四十余人,被列入了裁员名单。
“当初看上了他的创业老板已经退休了,几年以前就卧病在床。老板躺在病床上,握着小井户的手对他说:‘对不起,请你帮帮我,辞职吧。’于是,小井户就成了四十多人里边,最早提交辞职申请的人。他说:‘老爷子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衰弱得叫人看了都想大哭一场。’”
厨房里传出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法子洗碗的时候,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分明是在发泄心中的烦闷。
流水声慢慢变小了,就像是要跟山室隆哉的心情合拍似的。
“我不相信,不相信哪!……小井户就是再缺钱花,也不会干出那种事情!”上田的话,依然在山室隆哉的耳边回响。
山室隆哉向上田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小井户为什么说,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
上田抱着胳膊,仔细琢磨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到底为什么来。上田也是被解雇的,就算知道是为什么,恐怕也不想说出来吧。如果接受了“被解雇的人等于‘没用的人’”这个公式,以后还有勇气生活下去吗?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彻一郎出现在了起居室里,脸上带着困倦的表情。
法子从厨房里跑出来,关心地问道:“学累了吧?想吃点儿什么?”
山室隆哉待不下去了,他不敢正视儿子彻一郎的眼睛。
就在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打算回到卧室的时候,突然瞪大了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我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这句话在山室隆哉的脑袋里,无情地不停翻转着,发出叫人厌恶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第柒话
一边是被公司解雇的、已经没有任何前途可言的、五十岁的父亲;一边是考上了名牌大学、前途无量的儿子——“没有用处的人”和“还有用处的人”。
数日之后的一天下午,山室隆哉坐在了小井户忠亮家的客厅里。这是他第三次前来拜访,前两次都被拒绝了。小井户忠亮被捕以后,为了躲开邻居和记者的视线,他家的木板套窗,一直都关得严严的。
山室隆哉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小井户忠亮的太太——小井户泷子。她低着脑袋瓜子,低低地耷拉着眼皮子,脸上也没有化妆,也没有打扮。
山室隆哉平静地说道:“小井户先生不是凶手。”
小井户泷子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的惊慌之色,一下子扩散到整个面部。
山室隆哉接着说道:“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我到我以前工作过的公司去了。我三点左右离开家,顺着河边的散步道,往公司的方向走去。小井户先生对警察说,他是三点钟以后,为了消灭证据,开车从家里出去的。这叫人奇怪。您也知道,开车从这个小区上县道,其间只有一条路,就是跟散步道并行的那条路。可是,我走在散步道上的时候,没有看到有红葡萄酒色的本田雅阁轿车,从我的身边开过去。”
小井户泷子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山室隆哉。可以看得出来,她非常吃惊,但是,她一点儿都不高兴。
山室隆哉既然证实了,她的丈夫是被冤枉的,但是,小井户泷子为什么一点儿都不高兴呢?这正是事件的㈣所在。山室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小井户忠亮突然从自己的嘴巴里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胸中还有跟这句话,互为表里的另外一句话,那就是:什么人才是有用处的人。
相泽笑荡花的邻居证实,笑荡花家晚上十点左右,来了一个“客人”,这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小井户忠亮的儿子,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小井户慎太郎。
至于小井户慎太郎跟相泽笑荡花之间,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纠纷,山室隆哉不得而知。但是,有一条事实,山室隆哉可以肯定,那就是,是小井户慎太郎杀掉了相.99lib. 泽笑荡花,或者在无意中,造成了笑荡花死亡……
于是,小井户慎太郎慌不择路地逃回家中,跟父母坦白了这件事。
山室隆哉缓缓地环视了一下小井户家的客厅。在这里,一家三口开了一个紧急家庭会议:是让慎太郎自首呢,还是庇护他呢?
小井户夫妇还是选择了后者。为了庇护儿子——小井户慎太郎,就必须消灭现场的所有证据,于是,小井户忠亮就开着汽车,直奔相泽笑荡花家里。
最初他只想,把儿子慎太郎可能留下的指纹擦掉,把慎太郎放在那里的东西拿走。但是,在擦指纹的时候,小井户忠亮忽然不安起来:外行人看不出来的证据,警察也许看得出来,于是,他决心放火烧掉相泽笑荡花的家。
不对……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小井户忠亮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他走进相泽笑荡花家里以后,亲眼看到了儿子慎太郎犯下的罪行之严重,于是就沉浸在绝望和痛苦之中。他一边想着儿子未来的人生,一边自己问自己:“畜生,迄今为止,我的人生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各种各样的情感,在小井户忠亮的心里交织着:父母早逝、帮助亲戚卖金鱼的日日月月、对百货商场的憧憬、上班的快乐、为了家庭、为了公司拼命工作……可是结果呢,还不到五十岁,就被炒了鱿鱼,精心培养的、值得父母骄傲的儿子,又变成了杀人犯。
“马鹿野郎,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自己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呢?……”小井户忠亮严厉地遗责着自己。
小井户忠亮心里一定也很可怜,那个年纪轻轻,就被无端夺去了生命的卖淫女——相泽笑荡花,甚至为那个卖屁股的女人,流下了同情的眼泪。他向笑荡花的遗体垂首默哀,反反复复说着谢罪的话。
山室隆哉这样地想象着,觉得自己的心情很沉重。
“放火,把一个没有任何罪过的女孩子的尸体,送进烈火的地狱……”
小井户忠亮能够下这样一个决心,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被警察抓起来以后,小井户忠亮说,他是自三点多钟离开家,那么到放火的时候,有一小时的时间,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不自然。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小井户早就离开家了,比山室隆哉出去散步的时间要早得多。
眼前的小井户泷子一直保持着沉默,闭得紧紧的嘴巴,表示的是下定了决心呢,还是99lib?做好了一切准备呢?总之,她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山室隆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井户忠亮在相泽笑荡花的家里,放了一把熊熊地大火以后,凌晨四点多钟回到了家里,又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这个家庭会议的议题是,万一警察找上门来,他们该怎么办。
小井户忠亮决定:自己替儿子顶罪。山室隆哉相信,那是小井户自己提出来的,否则就太可悲了。
一边是被公司解雇的、已经没有任何前途可言的、五十岁的父亲;一边是考上了名牌大学、前途无量的儿子——“没有用处的人”和“还有用处的人”。
山室隆哉注视着小井户泷子。那天晚上的情景,在山室隆哉脑海里再现了出来。
小井户泷子看着被警察带走的小井户忠亮,在胸前双手合十祈祷着。那是怎样一种祈祷啊!……
山室隆哉还想起那天晚上,小井户家的二楼亮着灯。暑假已经结束了,慎太郎不在大学,却在家里。他也许很长时间,不再去学校了,是觉得大学没有意思呢,还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把热情都耗尽了呢?
那时候,慎太郎肯定躲在二楼的窗帘后边,偷偷摸摸地往下面看着。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坐进警察的汽车里,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在心里说了一声“对不起”没有?流了眼泪没有?……还是觉得,就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父亲,就该这么做呢?……
“杀死相泽笑荡花的,是您的儿子慎太郎吧?”这句话已经堵在山室隆哉的喉咙口了,但是,山室隆哉最终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小井户太太,这样做,真的好吗?”
“什么……?”小井户泷子不可思议地仰起了脑袋,满眼诧异地注视着山室隆哉。
“我指的是小井户先生,已经决定的事情。”山室隆哉狠毒地说。
小井户泷子痛苦地捂着胸口:“马鹿野郎,我可是听不明白,你这个话里的意思。”这种拒绝说出心里话的坚定性,叫山室隆哉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别人家里的事情!……”山室隆哉心里突然这样想到。但是,他又不想就这样离去。
“您说实话,这样做很好吗?”
“我……”小井户泷子还是难以启齿。
“小井户太太……”山室隆哉提高了声音。
忽然,山室隆哉转过脸去,因为他感觉到,客厅的推拉门后边有九九藏书人。
那是一扇木制的推拉门。也许就在门的后边。
山室隆哉觉得:推拉门的后边,是无边的黑暗,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第捌话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咂!……
咂咂!……
咂咂咂!……
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咂!……
咂咂咂咂!……
咂咂咂!……
咂咂!……
九九藏书咂!……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啊!……竟然又活着从地狱里,滚回到了人世间来了!……”山室隆哉醒来的一瞬间,不自觉地这样想道。
床边站着的那个、把头发染成茶褐色的研究生,正在把山室隆哉头顶上的电极,一个一个地拽下去。
山室隆哉从床上下来以后,对研究生说了一声“回头见”,转身离开了屏蔽实验室。
外面秋高气爽。山室隆哉一头钻进车里,驶出医科大学。从这里到家,开车用不了五分钟。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99lib?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山室隆哉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本来觉得很爽快的,现在又被噪声,给弄得心情阴暗起来了。
大脑麻木了。昨天晚上睡得实在十分的沉。
不但睡得很沉,而且,山室隆哉觉得,自己睡着的时间很长。他做?99lib?了一个噩梦。―个很长的噩梦。
那是一个没完没了的、特别长的噩梦……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山室隆哉感觉,自己耳鸣得厉害……
山室隆哉开车进入小区。离家越来越近了,山室放慢了速度。
一个没完没了的、特别长的噩梦……啊,一切都是梦……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梦。
山室隆哉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块巨大的物质,被砸成碎块了,这些碎块全都留在了山室隆哉的脑袋里。
来到家门口的时候,山室隆哉没踩刹车,反而把油门踩了下去。
从自己家门前经过,在前面的路口往右拐,再左拐,驶过小区公园。在第三个路口往右拐,山室隆哉又踩了一脚油门,来到―座乳白色的二层小楼前边的时候,山室隆哉来了个急刹车。
山室隆哉坐在车里,通过车窗,看着那座二层小楼的大门。
写着“小井户”的牌子,已经被取下来了,留下一块因为多年没有被太阳晒过,而留下的长方形的白色痕迹。院子好像知道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就跟造反似的,杂草丛生。
多么残酷的现实啊!……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山室隆哉松开刹车踏板,继续驱车向前。他的胸口发热,仿佛被大火炙烤着一样。
直接到公共职业安定所去!……不搞销售也可以,只要是一个正式工作,干什么都行!
给招聘单位打电话,只要自己能够被录取,立刻就去上班!上了班拼命工作,把小井户的那一份,自己也干出来!绝对不.99lib.能服输!
被裁员也不屈服。头痛、目眩、耳鸣,习惯了就无所谓了。
山室隆哉的车子跃上县道。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山室隆哉看着后视镜里,照出来的自己的脸,勉强做了一个笑容。
山室隆哉突然感觉到:自己周围噪声的音量,似乎小了一点啦。
第壹话
“辉正!……”城田辉正忽然觉得,仿佛有人99lib.在叫他的名字,他完全忘记了,眼下是在面试。他的思绪一下子离开了董事长的办公室,飞到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去了。
机器轰鸣,蒸汽升腾。外墙被涂成银白色的巨大的制面工厂,看上去特别刺眼,破坏了朴素的田园风光。
城田辉正坐在董事长办公室的沙发上,正在接受再就业面试。很久没有穿西服了,今天为了面试,穿上了西服的城田,显得很是紧张。
“下一个问题。”面试官是第二代董事长,还很年轻,“对你来说,迄今为止,让你最髙兴的事情是什么?”
城田辉正感到困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垂下眼皮,看着董事长的胸部。
“嗯?……一时想不起来?”董事长微笑着说道,“你一定九九藏书在奇怪: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个问题呢?……我是想通过了解你喜欢什么,来了解你对哪方面的工作有热情。你也许认为,工厂的工作很单纯,实际上方方面面都很复杂。我从父亲那一代手里接过工厂,打算在我这一代,改革职场意识。不是让大家硬着头皮工作,而是要让大家愉快地工作,在藏书网工作中感到快乐。我要招聘像你这样的,跟我年龄相近的职工,那样改革才能顺利进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城田辉正麻木地点了点头。
“那么,请你告诉我,对你来说,迄今为止,你最高兴的事情是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
董事长脸上的笑容,眼看着就被沉默夺走了。城田辉正的额头上,也渗出了大颗的汗珠。
随便回答一下不就得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是,他连随便回答一下都做不到,因为他的脑海里,毫不作假地翻腾着一件,迄今为止最高兴的事情。
同学之死,是我最高兴的……
“辉正!……”城田辉正忽然觉得,仿佛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完全忘记了,眼下是在面试。他的思绪一下子离开了董事长的办公室,飞到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去了。
第贰话
为什么非要来这种地方呢?在海边的这个集训点里,不是空手道的训练,不是精神上的磨炼,也不是为了将来走上社会,而学习各种礼节。在这里,除了被暴力肆意蹂躏,其他什么都没有。
某大学空手道俱乐部,夏日集训住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大海的声音。
“活不过今天了……”盖着薄棉被,躺在角落里的小武士高节,小声嘟壤着。
房间里的其他人,虽然谁也没有说话,但是,想.99lib.法都跟小武士高节一样。
肯定活不过今天了……
城田辉正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头顶上的电灯泡,那昏黄的光渗入暗夜。被汗水湿透了的空手道服,就像另一层皮肤似的,紧紧地贴在身上。胳膊和腿都像粗粗的木棒一样僵硬,没有任何感觉。但是,身体只要稍微动那么一点点,肌肉就会如针扎般地疼痛。干渴的喉咙像火烧一样,热乎乎的,似乎连气管都溃烂了。
好想吃桃子呀。放开肚皮吃个够。
甜美的桃子,那叫人心旷神怡的果实,是故乡的特产……
城田辉正咽了一口害馋的唾沫,喉咙痛得把脸都扭歪了。
空手道俱乐部来到海边集训,这已经是第七天了。一年级的六个队员,睡在一个有八张榻榻米的面积的狭小房间里,汗臭味充满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汗也能变臭的。在这个分辨不清是臭气,还是空气的环境里,还要生活六天哪……
一想到这里,城田辉正就感到绝望。
为什么非要来这种地方呢?在海边的这个集训点里,不是空手道的训练,不是精神上的磨炼,也不是为了将来走上社会,而学习各种礼节。在这里,除了被暴力肆意蹂躏,其他什么都没有。
刺啦……刺啦……
有人在动。在海边沾在身上的沙子,被带回到了房间里,只要身体一动,压在被褥下面的沙子,跟榻榻米发生摩擦,就会发出这种令人讨厌的声音来。
谁也睡不着觉,根本就不允许你睡着。这么炎热的天气,一天训练九个小时,训练?99lib.结束以后,还要立刻给学长换衣服、倒茶、准备洗澡水。然后把饭菜给学长摆上桌子,伺候他们吃饭,给他们铺好被褥,给他们按摩,给他们洗衣服,打扫洗澡间……
什么都干完了,也不敢踏踏实实地睡觉,六个人就像六块破抹布似的,一起倒在榻榻米上,连束着空手道服的白腰带,他们都懒得解开。
确实是没有力气换衣服,更重要的是夜里很可能有“紧急集合”。
“几点钟了?”锛儿头安冈压低声音问道。
“……十一点半了。”久本丰沮丧地回答说。
“……今天夜里不会有了吧?昨天夜里有过了……”好像是石仓细微的声音。
没有人再说话。昨天夜里有过,不敢说今天夜里一定就没有。
空手道部的“干部”里边,只要有一个说一句“整死一年级那几个臭小子”,夜间就会有紧急集合。
而且,听说住在附近家庭旅店的,几个已经毕业的原空手道部部员,今天晚上要到这边来看一看。毕业生等于紧急集合,谁也不能推翻这个定理。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点地逝去。
城田辉正拼命地睁着沉重的眼皮,打算坚持到凌晨两点钟。只要过了两点,学长就不会搞紧急集合了。
“我……”石仓又说话了,“我实在受不了了,今晚要是再搞紧急集合,我就……”
“算了,别说了!……”城田辉正制止他道。
石仓没有理他,继续说道:“妈妈哟,我……我想回家,我……坚持不下去了。”
谁也没有打算鼓励石仓坚持下去。
躺在角落里的小武士高节坐起来,表情紧张地说道:“我是一年级的,我姓高节,我想请问你们一个问题!……”
“行啦!……”
“算了算了!……”
“别说了!……”好几个低沉的声音劝阻着。
“请问!今天夜里有紧急集合吗?”
“别说了!—”
“小武士,别说了!……”
“我特别喜欢紧急集合,希望今天夜里,也能搞一个紧急集合!……”小武士高节又说。
在昏黄的灯光照射下,小武士高节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很不正常。
城田辉正觉得脊背发凉:“真想逃出去。真想从这里逃出去啊!……”
今年春天刚上大学,城田辉正就加入了空手道俱乐部。经不住学长好言相劝,一年级一共有二十三人,都加入了空手道部。四个半月以后的今天,只剩下这六个人了。
他们仍然留下来,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特别坚强,也不是因为酷爱空手道,而是因为那些退出空手道部的同学,遭到了学长疯狂的报复,连校园都不敢进,只好纷纷退学了。剩下的这六个人,因为家里的经济状况,和父母的面子问题,想退学却退不了,因此这才坚持到今天的。
但是……已经到极限了,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几点钟了?”有人悄悄地问道。
“十二点一刻……”
房间里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靠墙的薄棉被开始蠕动。
相马悟扶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被强迫在晒得滚烫的柏油马路上,跑步的时候,他的扁平足脚底板,被烫掉了一层皮,所以,脚上穿着日本式短布袜。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相马悟从昨天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精神状态的危险程度,远远超过了石仓和小武士高节。
“去哪儿?”锛儿头安冈起身,问刚刚站贼的相马悟。
相马悟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走向门口。
“喂,你去哪儿?”
肯定是去厕所,但锛儿头安冈非要问个究竟:“相马悟,你小子想去哪儿?”
大概是想逃走吧。
不只是锛儿头安冈这样想,其余的五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如果发生了一年级学生逃走的事情,空手道俱乐部的“干部”们还不得气疯了。
看来相马悟的脚底板,不是一般的疼啊。他拖着身体一步一步向门口移动,日本式短布袜蹭着榻榻米,发出“嗤啦……嗤啦……”的声音。
“你小子说话呀,是要去厕所吗?”
相马悟还是不说话,慢慢走出门去,消失在楼道里。
留在房间里的五个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嗤啦……嗤啦……”
相马悟的脚蹭着地板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过了一会儿,传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相马悟进了厕所。
五个人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仔细听。冲水的声音,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嗤啦……嗤啦……”声音越来越近。
五个人同时把憋了很久的气息,一口吐了出来。相马悟回来以后,无言地躺了下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松弛,把可恶的睡魔给招来了。
城田辉正一直在微微地睁着眼睛,没有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周围没有一点动静,只有轻微的打鼾声。远处好像有人在叫,似乎是一种以怀念的,不,是让人恐怖的叫声……
城田辉正跳了起来,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紧急集合!……”
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是紧急集合的哨音。城田辉正看了一眼枕边的手表:凌晨一点二十。
“快起来!紧急集合!……”
城田辉正大叫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并且恐怖地颤抖着。如果不能在三分钟以内,在院子里列队站好,天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
“快起来!……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其余的五个人,慌忙掀开薄棉被,房间里乱作一团。
“他妈的!……还真要搞紧急集合呀!”
“畜生!浑蛋!……”
“我受不了啦!……”
“别发牢骚了!快点儿吧!……”
“快点儿!快点儿!……”
跑出房间以后,城田辉正和久本丰发现,相马悟的动作太慢,就架着他往外跑。连滚带爬地跑下一楼,又顺着一楼的楼道朝大门跑。
拐一个弯才是大门,六个人光着脚跑到院子里。看到眼前的情景,六个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扎着茶褐色腰带的二年级的十一个部员,整整齐齐地站成一行,扎着黑腰带,被称为“干部”的三年级的部员,站在二年级部员后边,也都到齐了.99lib.。队列中央,站着被称为“司令”的姹间。姹间是个红脸大汉,人们背地里叫他“魔鬼”。
姹间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转而把恶狠狠的目光,投射在一年级的六个部员身上。那双黑糊糊的、没有光泽的眼睛,叫人联想到了鲨鱼的眼睛。
“四分三十秒!……”突然,“恶魔”姹间像一颗炸弹似的爆炸了。
“一年级的!站队!……两臂间隔!骑马跨裆式!……”
一年级的六个部员,立刻在姹间前面排成一行,两脚分开,膝部弯曲,双臂紧贴腰带,双手抓住腰带结扣。
“全神贯注!……”姹间那金属撞击般的声音发出了命令。
“是!嘿……嘿!嘿……嘿!”六个人一起大声呼喊。
姹间缓缓走到最右端的锛儿头安冈面前,二话不说,飞起一脚,踢在锛儿头的腹部。
“嘿……感谢您!……”挨了踢还要说感谢的。
锛儿头安冈的感谢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姹间又是一脚,这回不偏不倚,正好踢在锛儿头的心口上。锛儿头一声没吭,梧着心口栽倒在地。一群扎着黑腰带的三年级部员冲过去,把锛儿头拽起来又踢倒,拽起来又踢倒……
“安冈!站稳了!……”
“真熊包!……”
“站好了,站好了!……”姹间开始向左侧移动。
城田辉正瞪大了眼睛,抖擞精神,保持着骑马蹲裆式,大声呼喊着。没有光泽的鲨鱼眼睛,突然出现在了辉正面前。
“我也要挨踢……我也要挨踢……我也要挨踢!”城田辉正心里反复喃喃着。
姹间的腿抬起来了,城田辉正腹部受到强烈打击。剧烈的疼痛贯穿腹部,连整个后背都疼了起来。
“嘿!……嘿!……”城田辉正说不出话来了。
姹间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感,接连踢了城田辉正三脚。其他扎黑腰带的,也纷纷扑了上来,围着城田辉正猛踢。
“城田!站起来哟!……”
“谁让你这么直挺挺地站着!……骑马蹲裆式啦!……”
“嘿!……嘿!……”城田辉正疯了似的大叫起来。
姹间依然恶狠狠地,站在城田辉正的前面。
“嘿……嘿……嘿……”城田辉正拼命地嚎叫着。
姹间一拳打在了城田辉正的胸部,城田辉正禁不住“啊”了一声,一股酸乎乎的液体,从喉咙里涌了出来,眼前的景物变成了橙黄色,他无力地跪在地上。
两个扎黑腰带的学生,强行把城田辉正架了起来,他的胸部和腹部,不断地受到打击。这回打他的不是姹间,而是毕业生户所。户所的背后站着另一个毕业生三河。
这些家伙果然来了。殴打新部员是他们的乐趣。十分钟以后,一年级的六个部员,全都倒在地上不出声了。
周围一片寂静。但是,对于一年级部员,紧急集合迟到的惩罚,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更残酷的。
“起立!……预备!……跑步走!……”
队长佐田发出口令之后,带头向海边跑去。
一年级和二年级的部员,紧随其后,三年级的部员围着他们,好像怕他们逃跑似的。三年级的部员手里提着大号的手电筒,摇曳的光线照在深夜的道路上,叫人毛骨悚然。
跟被押赴刑场的死刑犯的心情完全一样。城田辉正强忍着呕吐的感觉,拼命地往前跑。跑在他前边的石仓捂着肚子,身体左右摇摆,晃晃悠悠地往前跑着,似乎随时都会跌倒。城田辉正看到了石仓前边的日本式短布袜,是相马悟。相马悟已经跑不动了,是两个三年级部员在拖着他往前跑。
一行人跑进沙滩,跑到水边也不停下,一直跑进大海里,扑通、扑通地往海里跑。海水没过脚踝,没过小腿,没过膝盖,到达腰际。恐怖跟海水同时爬到身上来。
风很大,浪很高,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周围一片黑暗。就像在搜索越狱的犯人似的,三年级部员手上的大号手电筒,交错着来回扫射。
队长佐田转过身来,海水已经到达他的胸部。在手电筒的光线,照射下的队长佐田大叫着。由于海浪的声音太大,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从口形可以判断出来。
他说的是:“出拳一千次!……”
连绝望都还没有顾上,号令就下来了。
“开始!!!……”
“嘿!……”
“一!……”
“嘿!……”
“二!……”
“嘿!……”
“三!……”
“嘿!……”
……
城田辉正向着黑暗,狠狠地挥拳击打着。他感到孤独,孤独感引起了强烈的恐怖感。
右边应该是锛儿头安冈,左边应该是久本丰、石仓、相马悟、小武士高节,六个人一字排开。但是,别说是扭过脸去看一看,就连其他五个人的存在,城田辉正都感觉不到,就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犹如倾倒了大量漆黑的焦油的大海里。
大海在怒吼,海水涌上来的时候,腹部被打得生疼,退下去的时候,就把脚下的沙子给卷走了;这样下去,早晚会被拖进大海深处去。
城田辉正心惊胆战。
打了还不到一百拳的时候,城田辉正就精疲力竭了。七天以来积蓄起来的疲劳感,夺去了他的体力,出拳的时候,很难保持胳膊呈水平状态。再加上海水湿透了空手道服,袖子就像坠着铅块,出拳的动作,开始成为―种形式。
“嘿!……”
“一百!……”
“嘿!……”
“二百!……”
“嘿!……”
“三百!……”
“嘿!……”
“四百!……”
……
还差八百拳。
城田辉正只觉得一阵眩晕。打完剩下的这八百拳还不算完。不是说夜里搞过紧急集合,明天早晨就可以多睡一会儿,早晨六点还得起来。先把学长叫起来,再伺候他们吃饭、换衣服,然后又是九小时的训练。
而且,谁也不敢保证,明天夜里,就没有紧急集合。这种地狱般的集训,还有六天呢。
程田辉正感到绝望,不知不觉之中少打了一拳。姹间立刻转到辉正面前,这小子一直在后边盯着呢。
“少打了一拳吧?”
“对不起!……”
“马鹿野郎,少打一拳都不行!……”姹间说着,猛地弹起一脚,恶狠狠地踢在城田辉正的小肚子上。
尽管有海水的阻力,姹间这一脚,还是踢得辉正喘不上气来。他痛苦地弯下了身子,但蹲不下去,因为下边不是地面。辉正拼命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还想继续出拳,结果一个踉跄,差点儿一交摔倒。
这时又过来一个人,是那个叫户所的毕业生。
“哈哈,给你小子洗一洗脸,教你清醒清醒!……”
户所双手猛推辉正的前胸,城田辉正的身体向后倒了下去,身体没入了海水里,只剩下脸还露在水面上。户所左右开弓,打辉正的嘴巴子,打得辉正什么也听不见了。紧接着,户所抓住城田辉正的头发和肩膀,使劲往水里按。
耳边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叫人讨厌的声音,城田辉正在海水里挣扎着,想挣脱户所的手。但是,户所的手紧紧地掐住了辉正的脖子。
“狗娘养的,看来老子是真活不过今天了!……”
城田辉正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肺里的氧气已经耗光,喝了好几口海水。十指抓挠着海底,向一侧逃走,头终于露出了海面以后,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继续出拳!……”
“是!嘿……”
死亡的恐怖,使城田辉正恢复了出拳的节奏。
这时候,辉正左边发生了一阵骚乱,也许是久本丰或石仓,也被按进海水里洗脸了吧。
打到三百拳的时候,“干部”们的手电筒,一齐熄灭了。周围一片漆黑。
城田辉正一下子,失去了距离感和空间感,也分不清楚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了。
但是,他没有停止出拳。他知道,这是“干部”们的考验,他们是想看一看,在黑暗中,有没有人偷懒。
打了四百多拳的时候,肩胛骨开始嘎吱嘎吱地作响,两条胳賻麻木了,脖颈疼得要死。
真不想再打了。真想垂下路膊,稍微转动一下脖子。城田辉正一直在跟这种诱惑斗争着。
“再打一拳就歇一下,再打一拳就歇一下……”
这样想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他也没有敢真的停下来歇一下。因为,他害怕手电筒突然亮起来。就这样,他的脑子里一直对自己亮着红灯。
“嘿!……”
“三百!……”
“嘿!……”
“四百!……”
“嘿!……”
“五百!……”
“嘿!……”
“六百!……”
……
已经打了六百拳了。
城田辉正正在把身上,仅有的一点力气挤出来,左右交替着出拳。诱惑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黑暗渐渐脱去外衣,天蒙蒙亮了。站在正面的队长佐田的脸,都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了。
打了将近七百拳的时候,队长佐田突然停了下来,大叫一声:“停一下!……”
谁都以为是听错了,竟然没有人敢停下来。
“嘿!……”
“四百!……”
“嘿!……”
“五百!……”
“嘿!……”
“六百!……”
“嘿!……”
“七百!……”
……
“马鹿野郎,都给老子停一下!……别他妈的打了!……”
“嘿!……”
“五百!……”
“嘿!……”
“六百!……”
“嘿!……”
“七百!……”
“嘿!……”
“八百!……”
……
“嘿……”城田辉正打出右拳以后,突然将拳头停在了半空中。
队长佐田的脸冲着一年级部员,从左向右转动了一下,怒吼道:“相马怎么回事?”
相马悟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城田辉正打算扭过脸去,看一看位于自己左侧的相马悟,但是,他没敢扭脸。
队长佐田的指示是“停一下”,而不是休息,如果东看西看,被“魔鬼”姹间发现了,自己还得挨揍。
城田辉正目视前方,保持着骑马蹲裆式。
队长佐田再次大叫:“相马悟跑到哪儿去啦?”
什么,跑了?……
城田辉正用眼角的余光,向左边瞥了一眼。左边的久本丰跟自己一样,也保持着右拳停在半空的姿势。
“快给我找!……”队长佐田大声命令道。
城田辉正不由得垂下胳膊,向左边看去,其他部员也都垂下了胳膊。
果然没有相马悟的影子。
本来站在石仓和小武士高节之间的相马悟,现在却突然不见了。
“那小子逃走了?……”城田辉正脑子里首先出现的,是这样一个词语。
“快给我找!……找!……找!……”队长佐田继续命令着。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城田辉正怯生生地站在原地,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相马悟消失了。逃走了?……
找?去哪儿找?……
难道是淹死了?如果是淹死了,就应该在海里找。
还是……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天就由蒙蒙亮变成大亮了。
“啊!……”一个二年级的部员,举起一件空手道服。那件绣着“相马”两个字的空手道服,刚才就漂在一年级部员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上。紧接着,又发现了一条白腰带,也是相马悟的。
“喂!你们看!……”一个“干部”大吃一惊地,指着三十米以外的海面大叫道。
城田辉正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就在三十米以外……不,也许更远一些的海面上,一件白色的东西,正随着海浪起伏着。
那是相马悟的日本式短布袜。此时所有的人都意识到:相马悟死掉了。
第叁话
城田辉正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相马悟死了都快十三年了,这时候,他的母亲来电话干什么?
山脚下的桃园里,有将近六十棵桃树,树龄最长的已经有二十年了。进入四月份便长出花蕾,四月中旬桃花盛开,花落的同时,果实冒头,现在是五月上旬,梅子大小的桃子,已经挂满了枝头。
城田辉正,这个当年某大学空手道部的部员,正戴着手套在桃园里劳动。
一根枝条上,只能留下一至三个桃子,否则所有的桃子都长不好。摘掉多余的、不成熟的小桃子,完全是手工作业。在长满枝条的桃树下面,作业时间长了,就会产生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的错觉。
桃树的寿命一般是十五年,但是在这个桃园里,早就过了退休年龄的桃树,一棵也能够收获一千个桃子。
城田辉正今年才开始,在叔叔经营的这个桃园里干活儿,他得一字不差地,按照叔叔的吩咐去做。
大学毕业以后,城田辉正回到故乡的农业协同组,工作了八年,去年十二月,过完三十岁生日以后,城田辉正辞职了,然后,他就在桃园里给叔叔打下手,现在还是个见习果农。
“过来吃午饭了!……”叔叔招呼了一声。
城田辉正就等着叔叔说这句话呢。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跟叔叔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一把打开了饭盒。
五月的风爽快宜人。叔侄二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以后,叔叔说话了:“制面工厂的工作怎么样了?”
“啊,没有被录取。”城田辉正一边吃着,一边说道。
“是吗?……那实在是太遗憾了。”城田辉正的叔叔无奈地叹息一声,“你也不必着急,再找一找,总会有地方录取你的。”
叔叔不想让城田辉正留在桃园。
叔叔的儿子在东京的游戏软件公司工作,已经结婚生了孩子,一家三口在东京过得很好。但是,叔叔还是希望儿子回来,继承这个他亲手精心培育的桃园。
城田辉正的叔叔担心:如果让城田辉正在这里,长期干下去的话,那就会成为儿子不回来的理由,所以,他盼着城田辉正尽快找到工作,离开桃园。
“下个礼拜我去另一家试试。”
“太好了。赶紧找个正式的工作吧,桃园里的活儿太累了,还是上班好,”
“对呀!……”城田辉正附和着答了一声。
“唉,你也是的,农业协同组那是多好的工作单位呀,干得好好的,怎么说辞就辞了呢?”
“啊……您说得对……”城田辉正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群山,心不在焉地说道。
在农业协同组的工作还是很顺心的。城田辉正先在金融共济部储蓄课干了四年,后来又调到融资课搞审查。周围的人们都认为,城田辉正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好青年。
但是,去年春天开始,城田辉正就有些不顺利了。起因是在融资审查的过程中,了解到的一个事实:一个经营梨园的果农,大量使用未经批准的外国生产的农药。农药经销店在黑市从进口商那里,直接把这种农药弄到手,然后卖给果农。
城田辉正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生产部的农业经营指导课长。倒不是出于正义感,而是因为他跟那位课长,是中学时代的校友。
那位课长的反应非常紧张,几乎可以说是神经过敏。他神秘兮兮地对城田辉正说:“这件事情,不许再对任何人讲,忘掉它,就当你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后来城田辉正才意识到,课长跟非法贩卖外国农药有染。
除了那位课长,城田辉正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是,半个月以后,这件事还是被一家报纸,报道了出来,而且,还上了电视新闻。非法贩卖农药者和农业协同组,都受到舆论的严厉批判。
农业协同组内部,立刻有了风言风语,说是城田辉正向媒体告的密。农业经营指导课长是农业协同组领导的亲戚,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城田辉正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先是让他去销售农业机械,后来让他去农业协同组经营的加油站,一天到晚顶着北风加油,最后调到信息管理室,去搞电脑编程。电脑编程他根本没有学过,每天只能坐在办公桌前发呆。两个星期以后,城田写了辞职申请书。
吃完午饭,叔叔就招呼城田辉正:“来,接着干吧!……”
“好吧!……”城田辉正答应一声,站了起来。
这时,城田辉正工作服口袋里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突然响了起来。自从开始在桃园里干活儿以来,城田辉正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就很少响过。他把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掏出来一看,电话是从东京打来的。
“我是城田辉正!请问……”城田辉正对着话筒问。
“喂,是城田辉正学弟吗?”是一个爽朗的男人的声音。是大学空手道部同年级的石仓。
城田辉正感到不知所措。同年级的几个部员,自从毕业以后,几乎没有联系过。
“是石仓吧?”城田辉正随口问了一句。
“是我。很久没见了啊。”石仓高兴地说。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号码的?从我家里头得知的吗?”
“对呀!……对呀!……对呀!……就是你母亲告诉我的。”石仓兴奋地说道,“喂,你现在方便吗?”
城田辉正看了叔叔的背影一眼:“方便,别说时间太长了就行。什么事?”
“啊,这个嘛……”石仓的声音忽然沉下去了,“没有给你打电话吗?”
“谁?……”
“相马悟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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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口凉气。相马悟死了都快十三年了,这时候,他的母亲来电话干什么?
“石仓,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昨天晚上,相马悟的母亲突然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家里,说是要了解一下,相马悟死的时候详细情况。”
城田辉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死了这么长时间了……
“死的时候的详细情况?我们参加相马悟的葬礼的时候,不是把一切都照直说明了吗?怎么……”
“我也觉得奇怪。一开始我还以为,她要跟我说十三周年祭的事呢,结果不是,”
“那是什么?”城田辉正紧张地问。
“这个嘛……”石仓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当年,我们都没说毕业生也在场吧?也不知道相马悟的父母,是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到的内容。所以,要分别找咱们了解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
“咱们?……”城田辉正吃了一惊。
“这么说,也得找我了?相马悟的母亲是这么说的吗?”
“对,都得找。锛儿头安冈、小武士髙节、久本丰,他都要找一找。”
一种令人怀念的情感涌上心头,但是,这种情感里带着令人窒息的苦涩。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去你那儿?”
“下个月。说是那个时候,正好有事来东京。她第一个给我打的电话,她说还要挨个跟你们联系。”
“那几个已经接到电话了吗?”城田辉正问道。
“我还没有问。也许还没有。要是接到了电话,大家肯定要互相联系的。”
“噢。”城田辉正点了点头。
“我呀,是这么想的,在分别见到相马悟的母亲之前,咱们五个先聚一下。”
统一口径?城田辉正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叫人讨厌的词语。
同时,他也觉得害怕。毕业以后,五个人一次都没有相聚过。三年前石仓结婚,给大家都发了请帖,但小武士高节和久本丰都没有去。
但是,这回情况不一样。
城田辉正把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倒了一下手,说了一声:“可以。什么时候?”
“下个礼拜或者下下个礼拜吧。不能太晚了,得赶在99lib. 相马悟他母亲,分别找到我们之前。”
“打算在哪儿聚?……在东京吗?……”城田辉正仔细地问。
“嗯。对不起,我省事了。”
“没有关系。”城田辉正冷冷地说。
“我负责给他们几个打电话,日子定好了,我再联系你。对了,你什么时候合适?”
“我什么时候都合适,不是周末也没有关系。”
石仓顿时愣怔了了一下:“你那么好请假吗?”
“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辞掉工作了。”
“是吗?……可不是嘛,大家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石仓平心静气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把手里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挂断了。
城田辉正把手伸向茶壶。虽然,他感觉到叔叔正用不满的目光,在远处看着他,但是,他的喉咙实在干得要命,不喝杯茶,下午是干不了活儿的。
第肆话
是户所、三河、姹间三个畜生,把相马悟给害死的。但是,当城田辉正把憎恨的刀刃,指向那三个猪狗的时候,憎恨的刀刃却首先残酷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回到家里以后,城田辉正的心情也没有平静下来。
“吃那么一点儿就吃饱啦?”母亲仰头看着城田辉正问道。
大盘子里的肉和鱼,几乎没怎么动,城田.99lib.辉正就站起来了。
“啊,吃饱了。桃子吃多了。”
“现在的桃子哪还能吃啊?”
“闻味儿,青桃子味儿已经闻饱了。”
城田辉正说完,扔下满脸惊讶的母亲,转身上了二楼,进了自己的卧室。
自从城田辉正辞掉了农业协同组的工作以后,母亲就特别没有精神。
城田辉正幼年丧父,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城田特别不想让母亲为自己而担心,但是,在跟母亲住在一起的情况下,很难找到一个开车或坐电车,就能够轻易上下班的工作。
“为什么非要辞了农业协同组的工作呢?”有时候,城田辉正自己也这样想。
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城田辉正觉得:职场就仿佛是天国。轻松的气氛,宽松的时间,做错了什么事,也不会挨打,而且还能挣钱。他觉得工作简直太容易了,甚至认为自己经过空手道部的艰苦训练,体验过死的恐怖,毅力超群,很轻松地就可以,在社会上混下去。
结果呢,城田辉正却成了众人的笑柄。
就连那么一点点委屈都忍受不了。不就是被调来调去,被孤立,不给工作做吗?怎么那么快就垮掉了呢?……畏缩、惶恐,连说句牢骚话的力气都没有,就垂头丧气地退场了,夹着尾巴从社会上逃了出来。
躺在床上的城田辉正,很窝囊地翻了个身。
母亲靠在敬老院做饭,和缝缝补补挣的钱,把城田辉正艰难地抚养长大,她什么也没有给他买过,也没带他出去玩儿过,除了在家里看电视,城田辉正没有其他娱乐活动,所以,他对繁华的东京的憧憬,比别人要强一倍。
父亲离世的时候,留下了两百万日元,但是母亲一直没有敢动,留着供城田辉正上大学。城田辉正考上大学以后,住最便宜的宿舍,再加上打工挣钱,补贴学费,四年大学是能读下来的。
没有想到,城田辉正运气不好,竟然进了空手道部那个“魔窟”。
城田辉正所在大学盛行少林拳,历史也比较长。空手道部也就有十一、二年的历史,完全依靠“暴力支配”。上二年级的时候,城田跟别的大学空手道部的部员,说起“暴力支配”的话题,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哪儿都一样”、“都差不多”。
跟城田辉正一起,加入空手道部的“十二期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很快就有十七个人,先后退出了空手道部。不仅仅是那些身体弱小的退出了,就连以前练过空手道的,也都纷纷退出了。他们退出的时候,留下的话是一样的:“这里不是习武的地方。”
退出空手道部以后,有的还进了大学外面的道场。但是,退出的那些一年级部员,遭到学长的迫害,先后退学了。
祸根是“一期生”的统制长户所,以及“二期生”的副统制长三河。户所出身于一个富有的家庭,毕业以后,也住在大学附近的高级公寓里,一高兴就到空手道部的道场来。只要户所一出现在道场,场内的空气,马上就为之一变。大家是把户所当做神来崇拜的。在户所面前,“干部”们的指导极其粗暴,比军队还要严格。
户所到道场来,完全是为了享受人们对他的崇拜。城田辉正第一次被户所踢打的时候,那种恐怖和委屈,直到今天都忘不了。
“只因为是新同学,就应该被踢得连胃里的东西都吐光吗?”城田辉正始终不能够理解。他在害怕户所的同时,一直在诅咒这种不合理的、所谓“上下级”的关系。
三河比户所还要凶恶。他到道场来的目的是要解闷。他毕业以后,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一直没有什么进步,是个很没有出息的公司职员。他来到道场,换上空手道服,就开始一个挨一个地踢人。那种令人恐怖的表情,城田辉正到现在想起来都打哆嗦。
正是因为户所和三河“视察”那次夏日集训,才造成了相马悟的悲剧。
这两个家伙过来以后,“恶魔”统制长姹间,为了显摆一下训练是如何严格,临时决定,搞了那次紧急集合。其实集训开始以后,第一天、第三天和第六天,一共搞了三次紧急集合了。在身心疲劳已经达到顶峰,而且,前一天晚上刚搞过紧急集合的情况下,再搞紧急集合是不是合适,多数“干部”们心里肯定很犹豫。
但是,姹间发出了紧急集合的号令。相马悟在“十二期学生”的六个人之中,身体是最虚弱的,掉了一层皮的脚底板渗出的血,把袜子都染红了。站在海水里出拳,恐怕连站都站不稳。
让身体失去平衡的情况,相马悟一定发生过很多次,每次都会挨一顿痛打,不知道有多少次被踢倒在海水里。
相马悟终于耗尽了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被海水吞没了。
城田辉正从床上下来,心神不安地来回走了一阵,回到床边坐下,双手抱住了脑袋。
相马悟被拖上岸来一看,早就死了。是被海水淹死的。姹间命令大家返回临时宿舍,队长佐田当场宣布集训中止。紧接着,姹间嘱咐大家,为了不给户所和三河两位前辈添麻烦,警察前来调査的时候,谁也不要说他们两位在场。
大家都是按照姹间的嘱咐做的,谁也没有跟警察提到户所和三河。
空手道部名义上的顾问,是一个懂得刑法的权威教授,虽然报纸和电视,对此作了连篇累牍的报道,但是,没有一个人被追究刑事责任。
如果警方知道,当时有两个外人在场,并且在海里,对相马悟大打出手,结果也许不会那样不了了之。
“当时为什么没有对警察说实话呢?”很久以后,城田辉正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最初他认为,是因为怕户所和三河,害怕姹间报复自己。
“不对!……”城田辉正自己否定了自己。保持沉默的真正理由,其实比这个要深刻得多。
当城田辉正听到队长佐田宣布,集训中止的时候,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那是无与伦比的欢喜,无与伦比的狂喜。那种狂喜,在那以前没有过,在那以后也没有过。
旁边的房间里,就躺着相马悟的尸体,但是,城田辉正心里的那种狂喜,还是不住地往上涌。为了不让笑容,出现在脸上,城田辉正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
城田辉正真想给队长佐田磕头,给以姹间为首的“干部”们磕头,因为是他们把大家,从地狱里给解放了出来。夸张一点说,他们就是神,就是佛。所以,当姹间嘱咐,不要把户所和三河在场的事情,告诉警察的时候,城田诚心诚意地接受了。
只要能够让他回家,他什么都接受。
“那个时候,自己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城田辉正回忆着,“恐怕九九藏书是一种使劲咬着臼齿,不让自己笑出来的表情吧。”
是户所、三河、姹间三个畜生,把相马悟给害死的。但是,当城田辉正把憎恨的刀刃,指向那三个猪狗的时候,憎恨的刀刃却首先残酷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相马悟死了以后,校方作出了空手道部停止活动一年的决定。“十二期生”少了一个相马悟,其余五个人留在了空手道部。虽然可以自由退出了,但是,为了安慰相马悟的亡灵,五个人都留了下来。
空手道部重新开始活动以后,校方指定由空手道部同窗会指导训练,户所和三河再也没有露过面。部内实行了民主化。
“十二期生”五个人段位升级考试合格,同时扎上了黑腰带。五个人谁也没有当上“干部”,四年级的时候,因忙于找工作,他们都正常引退了。
五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认真谈论过那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虽然偶尔也会提及这个话题,但是,从来没有深入讨论过。
毕业以后,城田辉正就跟空手道部,彻底断绝了关系。同窗会的会费,他一次都没有交过,空手道的道场一次都没有进去过。跟“卡二期生”的同学也疏远了,因为只要一见面,就会想起来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就会在同学们的脸上看到,自己当年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笑出来的表情。
城田辉正选择了逃避。只有每年一、两次礼节性的问候电话,才会让城田想起,自己曾经是“十二期生”的一员。
但是,白天石仓打来的那个电话,超出了礼节性问候的范畴。
相马悟的父母想知道,他们的儿子死亡的真相!
城田辉正心里乱得很。他觉得这件事情很麻烦。时至今日,再把户所跟三河的恶行,告诉相马悟的父母,实在是说不出口。当初为什么不说呢?如果被问起来,自己就无法回答了。
但是……这样下去就好吗?
这样下去,心里并不是没有纠结。可以说,十二年来,城田辉正心里的纠结,不是渐渐变得淡薄了,而是越来越感觉浓厚了。
城田辉正站起了身来,走到桌子前边,在椅子上坐了下去。然后,他缓缓地把抽屉拉开,翻来翻去,翻出一张照片。那是“十二期生”的六个人,以道场里的神龛为背景,所照的照片。那时候,加入空手道部的时间还不长,雪白的空手道服,雪白的腰带,全都天真无邪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最右边是相马悟——溜肩膀,身材纤细,完全是一个中学生的体形。相马悟特别老实,但是,只要一喝了酒,他就比谁都能说,从电视上的动画片到偶像歌手,这小子简直无话不谈。总之绝对不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挨着相马悟的是城田辉正:当时他撅着下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虽然是被同宿舍的学长,茫然拉进空手道部的,其实本人也有练就一副好身板的愿望。
锛儿头安冈,正如他的绰号,长着宽阔而突出的额头。加入空手道部不久,他就给大家表演用额头撞水泥板,结果还真把水泥板撞断了。本来已经决定参加国际式摔跤同好会了,来道场看热闹的时候,被硬拉着摁了手印。他是一个性格懦弱的人,也很会演戏。挨了学长踢打之后,总是要假装疼得要死,在地上趴上二、三十秒钟,借机休息一会儿。
长着一张粗糙的脸的是久本丰。他很认死理,爱跟别人闹别扭,不怕别人说他的坏话,但是,他动不动就哭,随便一个破电视剧,都能把他感动得稀哩哗啦地流泪。
“小武士”高节一本正经,刚认识的时候,他就对大家说,请各位叫他“小武士”。自从加入空手道部以后,他立刻发出豪言壮语,将来要成为日本空手道第一高手。他训练的比谁都热心,可就是不见长进。那次集训,挨“干部”打骂最多的,除了相马悟,就是“小武士”高节了。出事那天晚上,“小武士”高节说的那句不吉利的话,至今还在城田辉正的耳边回晌……
——唉,活不过今天了。
最后一个。就是今天给城田辉正打电话的石仓。他站在最左边,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高高的个子,属于那种硬派英俊小生。实际上是虚有其表,只要一张嘴,不是哭诉,就是抱怨。
本来石仓早就想退出的,但是,他那位搞房地产的父亲,是真正的硬派老生,严厉地教训他说:“马鹿野郎,干什么都不能半途而废,一旦加入了就不能退出,否则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石仓没有办法,只好哭哭啼啼地硬着头皮参加训练。
城田辉正叹了一口气,把照片放在桌子上。都是好小伙儿,如果当时不加入空手道部的话,大家都会比现在优秀得多。
“辉正!……”母亲推开房门,拿着电话的子机走进来。城田辉正马上意识到,肯定是“十二期生”之中的哪个打来的。
“一个姓久本的,是你在农业协同组工作的时候,所认识的同事吗?”母亲问道。
不是因为母亲记性不好了,而是因为,城田辉正从来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过空手道部那些大学同学的名字。
“大学同学。”城田辉正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答道,随后从母亲手上接过子机。
“喂!……城田,好久不见了,听得出来我是谁吗?”
“久本丰嘛,还能听不出来?”
“八年没见面了吧?毕业以后,一次面都没见过。你怎么样?”
“还好。你呢?……听说你当了墓碑推销员。”
“本来这一行,不存在什么景气不景气的,可是,最近,生意也是不好做呀。”久本丰很不偷快地说道。
跟白天石仓的电话不一样,久本丰的声音里没有怀念之情。
城田辉正压低声音问道:“你来电话,是为了相马悟的事吧?”
“是的。下下星期六聚一下,你去得了吗?”
“啊,能去。”
“可是,说这件事,我都担心幽灵出来。都十二年了嘛。”
城田辉正对这个比喻很反感。这不等于说相马悟是妖怪现形吗?
“石仓那小子说,相马悟的父母好像已经知道,户所他们在场了。”
“真不愿意想起这几个名字来。户所,三河,还有恶魔姹间。”
“你认为是谁,跟相马悟的父母说的?”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告诉我们这件事的,只有石仓吧?”
城田辉正觉得,久本丰话中有话,于是严肃地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相马悟的母亲,直接给石仓打电话呢?……相马悟跟石仓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好嘛。相马悟跟锛儿头安冈最要好,安冈还在相马悟家里住过呢。”
久本丰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
“久本丰,你到底想说什么?”城田辉正问了一句。
沉默!……久本丰似乎在犹豫着。但是,久本丰犹豫的时间并不长,马上就很痛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一直在想,相马悟也许不是被海水冲走的,而是自杀。”
“什么?……”城田辉正手上的子机,差一点儿掉在地上。
“相马悟是自杀的?”这个看法,城田辉正连想都没想过。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想一想,相马悟当时的精神状态嘛,什么时候自杀都不奇怪。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你要是这样说的话,大家的精神状态,都差不了多少,石仓和小武士也很危险。”
“不对,还是相马悟的精神状态最危险。”久本丰坚持着说,“而且,空手道服和腰带,都在海面上漂着。就算衣服能够被海水冲下来,腰带怎么会被海水冲下来呢?”
城田辉正想了一下说道:“出拳那么多次,很可能松开的。”
“那是在海里,腰带被海水浸泡以后,哪儿那么容易就松开了?”
“你的意思是说,栩马悟自己脱掉空手道服,自己解开腰带,投海自杀的?”
“是的。”久本丰肯定地说。
“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脱掉呢?”
“那时候,我们最想扔掉的东西是什么?就是空手道服和腰带嘛!……谁也不想穿着那玩意儿死啊!”
城田辉正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可是,就算相马悟是自杀的,跟石仓说的这件事情,又有什么联系呢?”
“你好好想一想,空手道服和腰带漂着的位置,不就在相马悟旁边的石仓前边吗?”
城田辉正终于弄明白,久本丰的意思了。石仓发现相马悟自杀了,但是,他假装没有发现。
如果死了人,就用不着出拳一千次,集训也会中止。所以,石仓就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
久本丰早就开始怀疑石仓了,所以,当他听说相马悟的母亲,先给石仓打了电话的时候,忽然悟到:相马悟的母亲要找的,实际上只是石仓一个人。
城田辉正弄明白久本丰的真正意思以后,感到非常生气:“天那么黑,石仓怎么能看见呢?”
“空手道服是白色的,在漆黑的海面上,漂着白色的东西,怎么会看不见呢?”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那么黑的天色,还是第一次看到。手电筒都灭了,而且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星星也不是一颗也没有。”
“石仓要是看得见,对面的队长佐田,也应该看见了!……”
“佐田离得比较远一些吧。”久本丰犹豫着说。
“那么你呢?你不是就在石仓旁边吗?”城田辉正说出这句话以后,觉得自己的脊梁上,有个东西在往上爬。
莫非久本丰也发现,相马悟自杀了,也假装没有看见?
“我敢往旁边看吗?”
“这个……”城田辉正嘟囔了一声。
“喂!城田!……我们那个时候,有胆量往旁边看吗?喂!我问你呢!……”
久本丰失掉了冷静,说话的声音激动起来。
挂断电话以后,城田辉正很久没有挪动地方。
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十二年了,相马悟的母亲,到底想知道什么呢?真的有人跟相马悟的母亲,说了些什么吗?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第伍话
安冈一边喝酒,一边缓緩说道:“如果相马悟是.99lib.自杀的话,不但上边那些人有责任,我们也有责任。”
两个星期以后,城田辉正坐上新干线,直奔东京。
跟石仓约好的见面的地方,是上野站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城田辉正晚到了三十分钟,七点半才走进那家中餐馆。
餐馆服务员把城田辉正领到一个单间,石仓和锛儿头安冈,已经在那儿了。
“喂!城田!……你小子来晚了啊。”石仓笑着,举起一只手来。旁边的安冈,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声“好久不见”。安冈的锛儿头还是那么具有震慑力,不过人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文雅的大饭店的管理人员了。
两人的脸都喝得红了。圆桌子上摆着几个冷盘,和一瓶绍兴的女儿红酒。
城田辉正在石仓旁边坐了下来,问道:“久本丰和小武士呢?”
“还没有来。”石仓摇头说道。
“你们联系上了吗?”
“嗯。不过,也许晚点儿到,他们离东京比较远。”
小武士高节在仙台,久本丰家住在金泽。
城田辉正觉得:久本丰很可能不来,小武士高节来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毕业以后,跟高节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就髙节那一本正经的性格而言,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一定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烦恼,而不能自拔。
城田辉正喝了一口绍兴黄酒,无奈地说道:“看来也就是咱们三个了。当初石仓你结婚的时候,久本丰和小武士不是也没有露面捧场吗?”
“小武士也结婚了。”锛儿头安冈笑着说道。
城田辉正和石仓对视了一下,他们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
“还记得,球队里那个名叫大崎的小子吧?大崎家离小武士家不远。”锛儿头安冈一脸肃然地说道,“那天,大崎给我来电话说,小武士跟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人结婚了。”
“哦?……”石仓似乎有些失落,“没给咱们发请帖呀……小武士这小子,怎么回事?”
“算了,还是赶紧说正经事儿吧。”城田辉正说道。
石仓撅起嘴巴,不甘心地说:“再等一等嘛,不到齐了说,也没有意义嘛。”
“来不来还不知道呢,咱们三个人先说,那两个小子来了,再说一遍不就得了。”
“知道了,知道了。那么,城田你先说,怎么应付相马悟的母亲?”
城田辉正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说:“在谈那个问题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想过相马悟可能是自杀吗?”
“自……自杀?”石仓瞪大了眼睛。石仓的眼神里,没有一点恐惧的阴影,看来久本丰的推测是不对的。
“城田,你这么想过吗?”
“我倒是没有这么想过,不过,可能性还是有的吧?……”城田辉正一脸肃然地开口了,“当时,相马悟不但身体吃不消了,精神状态也很不好。对了,锛儿头,你怎么看?你跟相马悟不是好朋友吗?”
“我怎么知道?……”锛儿头安冈一句话,就把城田辉正给顶了回去,“那次集训,我自顾不暇。说老实话,我根本就没有精力,再去关心他。”
“紧急集合之前,相马悟去了厕所,你问了他好几次,去哪儿啊,去哪儿啊。对不对?”
“是啊,问啦。”锛儿头安冈点了点头。
“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我担心他逃跑。”锛儿头安冈一脸无奈地说,转过头注视着城田辉正,“城田,你呢?你也这么想来着吧?”
“对,我也这么想来着。”城田辉正点着头肯定道,“你当时只担心他逃跑吗?没想别的吗?”
“好,我说。我还担心他自杀,担心他跑到厕所里上吊自杀。”
这是城田辉正第一次,听锛儿头安冈说心里话。城田继续说道:“当时,相马悟是有些不正常,两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你这个说法可不对!……”锛儿头安冈表示强烈反对。
“不对?怎么不对了?”城田辉正吃惊地抬起脑袋,睁大两眼瞧着锛儿头安冈。
“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咱们几个人,谁都不跟他说话!……”锛儿头安冈严肃地纠正说,“他给学长按摩、打扫洗澡间什么的,老是出错,他如果一出错,我们也有连带责任,跟着挨打,于是,我们谁都不跟他说话,所以,他才会两天没说一句话!”
城田辉正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疼痛。也许真的就像锛儿头安冈说的那样,大家疏远了相马悟。
“马鹿野郎,要是没有相马悟这个笨蛋,我也不会挨打……”当时确实这样想过。
锛儿头安冈一边喝酒,一边缓缓地说道:“如果相马悟是自杀的话,不但上面那些人有责任,我们一样也有责任。”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石仓咬着嘴唇,连连点头。
过了一会儿,城田辉正说话了:“这些情况,都应该对相马悟的父母说吧?”
锛儿头安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这些情况,你都打算对相马悟的父母说吧?”城田辉正严肃地注视着锛儿头安冈问道。
锛儿头安冈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我可没有那个打算,我只是说,如果相马悟是自杀的话,我们也有责任。不过……那的确是一次事故。”
“城田!……”石仓插话了,“到底是不是自杀,先放一放好不好?……关于户所和三河在场的事情,你的意思99lib?是,应该跟相马悟的父母照实说吗?”
“对,我认为应该说。”城田辉正把这句话说出口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也一直在犹豫。
“嗯,我赞成城田先生的意见。这样下去,相马悟在九泉之下,是不会感觉愉快的。绝对不能原谅户所和三河,他们做得太过分了。想怎么打咱们,就怎么打咱们,出了事一走了之,连相马悟的葬礼都不来参加,简直不是人!……”
“等一等!……”锛儿头安冈插了进来,“我反对!……你们真要跟相马悟的父母说呀?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嘛!”
“照你这么说,就原谅了户所和三河那些家伙?”
“我不是那个意思嘛,你别这么说话好不好?我……”锛儿头安冈脸红脖子粗地喊着,“我现在的工作挺顺利的,不想卷入这件事情里面。求求你们了。”安冈说着向城田和石仓连连作揖,然后撅着嘴说,“空手道部嘛,都这么野蛮,你谴责谁,追究谁呀?……没有坏人。要说坏,那就是大海坏。就这样吧,别追究了,追究来、追究去的,相马悟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嘛。”
“锛儿头!……你小子真是相马悟的好朋友吗?”石仓瞪着安冈,愤然质问道。
锛儿头安冈毫不示弱,也瞪着石仓说:“马鹿野郎,你他奶奶的少跟我来这一套!……石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受不了啦,我要回家……’那个时候,你只知道关心你自己,对相马悟,你关心过一点儿吗?”
“我承认。所以现在……”石仓说话吞吞吐吐起来。
“现在?……是啊,现在你继承了你父亲的房地产公司,不愁吃不愁穿,所以,你才能够说出类似志愿者说的话。”锛儿头安冈气鼓鼓地嚷嚷着,“我可跟你不同,我只不过是个工薪阶层,靠工资吃饭,万一有什么对我不利的风言风语,传到我们老板的耳朵里,我就完蛋了!……”
“喂,我说锛儿头啊……”城田辉正用劝解的口吻说话了。
“什么?……”锛儿头安冈一脸不满地喊了一句。
“我认为,跟相马悟的父母,把一切都说清楚,正是为了我们自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相马悟死后,队长佐田宣布集训中止的时候,你什么心情?”
锛儿头安冈躲开了城田辉正的视线:“现在问我这个问题……我……”
“当然,我也特别髙兴,甚至觉得有生以来,就没有那么高兴过。可是后来呢,这心里就跟扎上了蒺藜似的,扎得好难受。我想,时间长了,蒺藜自然会掉下去的。结果呢,掉不下去!……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那团蒺黎还是在心里扎着,而且越扎越深!……这样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会彻底跨掉的。”
城田辉正第一次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锛儿头安冈呆呆地看着半空:“我……我垮不了……”
“垮得了!……还是现在拔下来为好,现在不拔,恐怕一辈子都拔不下来了!……”
“我也想拔……”石仓小声嘟囔着。
“嘿,锛儿头,现在就拔下来吧!”城田辉正催促着锛儿头安冈。
“锛儿头!……”石仓也在一边催促着锛儿头安冈。
锛儿头安冈看看城田辉正,又看看石仓,眼神很可怕:“不!……首先,我们就是那样说了,相马悟的父母也不会高兴的。这样做只不过是一种自慰行为。先不说自己能否得到满足,搞不好还会伤害了相马悟的父母。如果说了实话,人家就会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咱们一直都在说谎。就连咱们在葬礼上流的眼泪,人家都会认为是假的!”
“不对!还是……”石仓正要说话,有人进来了。
“哟!……你们在这儿演什么戏哪?”
三个人同时扭过脸去,进来的是穿着一身西服的久本丰。
“久本丰,你小子来啦?”城田辉正跟他打招呼。
久本丰没有理睬城田辉正,瞪大眼睛,冲着石仓大吼大叫起来:“马九九藏书鹿野郎,你小子少装蒜!……你说,你这个畜生,到底想干什么?……”
“喂!……你怎么刚一到就发脾气啊?”城田辉正慌慌张张地问道。
久本丰涨红了脸喊着:“城田,锛儿头!……你们两个人都被这小子给骗了!……这个骗子!……刚才,我假装问相马悟的十三周年祭的事,给他家里打了电话。我问他母亲,下个月是不是要到东京来,她说没有来东京的打算!……”
石仓一声不响了。怎么回事?……
城田辉正不解地看着石仓:“石仓,这是真的吗?”
石仓低下了头,用沉默作了肯定的回答。
“为什么?……”城田辉正的声音里包含着怒气。
石仓的肩膀,微微抖动着,小声说道:“……我……我只是想把大家叫来……聚一下。”
“什么?”
“哪怕聚一次也好。我想把五个人叫到一起……”石仓垂头嘟囔着说,“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这么说,大家都不会过来的。”
“猪狗畜生,你他奶奶的,少跟老子来这一套!……”久本丰怒吼着,“你以为,我们都像你那么有闲功夫,都像你那样什么都不干,就能够挣钱啊?”
“我,已经破产了……”石仓一字一顿地说,“我父亲刚死就破产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欠下了那么多的外债。房子都被没收了,老婆也跑了,九个月的女儿,连面都不让我见。我……什么都没有了……”
石仓低着头,继续说道:“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躺在便宜旅馆的狭小房间里,眼前浮现出你们的影子。我想你们哪!……那时候的我,就知道发牢骚,喊冤叫屈,但是,我也跟你们一起坚持下来了,这是我唯一骄傲的事情。我想见你们,因为我跟你们一起,经历过那个夜晚……要是没有那件事情的发生……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想见你们……对不起了……”
很长时间,现场都没有人说话。
城田辉正轻轻地,拍了拍石仓的肩膀,然后用手使劲握了握他的肩膀。久本丰呆呆地坐了下来。锛儿头安冈小声地说了一句“喝吧,一醉解千愁”,拿起杯子喝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带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突然响了。大家纷纷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
原来是石仓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突然响了起来。
“啊?……”石仓刚一接电话,脸色就变了,“死了?这……这……怎么可能?”
城田、锛儿头和久本丰一齐转头望向石仓。
死了?……
“什么人死了?”城田辉正严肃地问道。
“是小武士……他……”石仓的手哆嗦着,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也掉在了桌子上。
城田辉正一把抓起石仓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大声吼叫着:“狗娘养的!……喂!……喂!……狗娘养的!……”
“……喂……”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99lib.便授话器那头,传来的是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人的声音。小武士髙节的老婆?
“……他本来想到你们那边去的,可是,最终还是没去……他……他在小仓库里……上吊自杀了……”
城田辉正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给你们写了遗书……他在遗书里说:对不起,原谅我。我丈夫……他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吗?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他要到那个世界里,去见相马悟,要给相马悟下跪谢罪。这是怎么回事?我看不懂……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陆话
“绝对不要去自杀啊,你小子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才是城田辉正想对石仓说的话。
夏日的骄阳,残酷地烘烤着桃园,到了收获“昭和白桃”的时候了。
今.99lib.年从梅雨季节,就开始持续髙温,桃子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成熟,所有品种的收获期,都要比往年提前十天以上。成熟期沉甸甸的桃子,挂满了枝头,摘桃作业忙得连眨眼都顾不上。
“吃午饭了!……”叔叔热情地说。
“唉!……”城田辉正答应了一声。
“多吃一点儿,摘完了桃子还得装箱,恐怕得干到天黑了。”
“知道了。”城田辉正应了一句。
城田辉正跟着叔叔,从桃树下面走了出来,坐在长凳上,从工作服裤子的口袋里,拽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他新换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99lib.音方便授话器。以前那部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没有装在塑料袋里,结果因为出汗太多,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里渗透进了汗水,就不能够用了。
城田辉正一边吃着饭团,一边打开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査看短信。
“我瞧着你小子,对那个玩意儿还真他娘的,非常感兴趣啊。”叔叔笑着说道。
“嗯!……”城田辉正随口答应了一声。
“那你就找一个,跟那个玩意儿有关系的工作嘛。”
“我想一想吧。”
有一条新到的短信,是锛儿头安冈法来的。
“八月下旬能去。”
城田辉正立刻给石仓发了一条短信:“锛儿头也到相马悟家去,你呢?……”
城田辉正没有指望石仓回信。给石仓发短信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让他知道,还有人惦记着他。
“绝对不要去自杀啊,你小子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才是城田辉正想对石仓说的话。
城田辉正端起了一杯大麦茶,一饮而尽。
小武士高节自杀的原因,到现在也不99lib?知道。
藏书网“我特别喜欢紧急集合,希望今夜也搞紧急集合!……”
那天夜里,精神最不正常的不是相马悟,而是小武士高节。
“活不过今天……”
那也许是小武士高节,下狠心时的尖叫?为了自已活下来,在漆黑的暗夜中,他把相马悟推倒在海里淹死了?
谁也没有把这种推论说出口。
小武士高节是个非常认真的人,也许他一直认为,自己对相马悟之死,负有关键的责任。他对相马悟没有鼓励,没有帮助,甚至还为相马悟死后,集训中止而高兴。小武士高节把这些,都看成了自己的罪过。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小武士高节意识到,相马悟自杀了,却默不作声。
真相终究不明,但是,小武士高节自杀的原因是清楚的。
“相马悟的母亲,想了解儿子死亡的真相……”石仓在电话里,说的这句骗人的话,触动了小武士高节内心的罪恶感。
那次在东京相聚之后,石仓一直没有消息。谁打他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他都坚决不接听。
城田、久本丰、锛儿头安冈参加完小武士高节的葬礼,在车站分手的时候,久本丰说了这样一句话:“只有经常给他发送短信了。”
于是,城田、久本丰、锛儿头安冈,三个人一直轮流给石仓发短信。
“喂!接着干吧!……”叔叔招呼城田辉正说。
“好的呀!……”城田辉正答应着,噌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突然来短信了。99lib.城田辉正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也想去。”是石仓发给城田辉正的短信。
城田辉正立刻给石仓回复。按下“发信”键以后,他把随身漫游自由应时寻呼散点即时联络电子虚空长波传音方便授话器,用塑料袋包好,然后,装进工作服的裤兜里,追着叔叔的背影跑去。
城田辉正跑得非常轻快,他觉得:自己就像在蓝天上飞。寄托着他的心愿的短信,此刻也一定在蓝天上飞吧。
“一起去吧,空手道部十二期生全体部员们!……”
第壹话
马鹿野郎!……一个星期以内,给老子搬出公寓去——昨天夜里已经很晚了,房东坂本却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冷不丁地提出了,这么一个非常无理的要求来。
星期天的早晨,贝原英治不到五点钟就起床来了。
虽然睡了还不到两个小时,贝原英治还是按照自己跟自己的约定,按时起床了。
贝原英治戴上了手套,拿起半透明的垃圾袋,和一把小炉子,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公寓。他走在依然昏暗的散步道上,把路上的空易拉罐、烟头捡了起来,把狗粪也铲起来,装进垃圾袋里。作为一种赎罪行为,他要清扫五个电线杆子,那么长的一段路。他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情,身旁还有他的老婆——贝原映子。
“英治……”映子说话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往哪儿搬哪?”
“就是啊……”贝原英治暧昧地回答着,视线落在手里的垃圾袋子上。
马鹿野郎!……一个星期以内,给老子搬出公寓去——昨天夜里已经很晚了,房东坂本却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冷不丁地提出了,这么一个非常无理的要求来。
“今天去找房东说一说看。”贝原英治无可奈何地说道。
映子一愣,顿时皱起了眉头,似乎在说:“你小子最好还是不要去了,去了也是自找不痛快。”
“自己曾经有前科的事情,也许被房东坂本知道了……”贝原英治虽然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房东的通知简直太突然了。从邻近的Y县搬到K县来,半年多过去了,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日子过得很平静。夫妇二人都在一家弹子房里,找到了安定的工作;在街上,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熟人的影子,更没有警察来找过他们,房东怎么会知道,贝原英治曾经有前科呢?
莫非是自己的姓惹的祸?“贝原”这个姓,在K县实在99lib?太稀少了。
“马鹿野郎,不管怎么说,老子也得去试一试。诚心诚意地谈一谈,也许能够得到房东大人的理解。”贝原英治耐心地对映子规劝着说,“毕竟,以前坂本先生一直对咱们不错,至少坂本先生不是坏人。”
“可是,昨天晚上,他都没有等你说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晚了。”贝原英治随口说道。
“那么晚打来电话,本身就很奇怪,我看你去也是白去。”
夫妇两个人实际上,是在重复夜里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
“英治,咱们还是不声不响地搬走吧,我再也不想听那些讨厌话了。咱们再去求一求秋田老师当保证人,再去换个地方住吧。”
“嗯……不过,我不想再给秋田老师添麻烦……”贝原英治喃喃地说。
秋田老师是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中学时代的老师,在家里经营农业。贝原出狱以后,一时找不到工作,秋田老师就让贝原在田里帮忙。他们现在,能够顺利地住进这幢公寓里,也是因为有秋田老师当保证人。
不过,秋田老师在保证人栏里盖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那种表情,贝原英治永远也忘不了。
贝原英治没有跟映子说。就连秋田老师,这个贝原英治心目中唯一的亲人,都不是从心底里信任他,这种馗尬的处境,贝原英治不忍心告诉老婆映子。
贝原英治直起腰板,把垃圾袋子抖搂了一下,让里边的垃圾沉下去。贝原的腿肚子胀得难受。昨夭在弹子房的老虎机边上,贝原一直站到晚上十点。再次弯腰捡垃圾的时候,忽然看到映子的脚脖子上,贴着膏药。在入口处站柜台的映子的休息时间,比在大厅里当班的贝原英治,休息时间还要一些。
一阵痛苦的心情,掠过贝原英治心头的时候,背后?99lib?传来了一条老狗撒娇似的叫声。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佐藤老人来了。
贝原英治这么早起来捡垃圾,就是为了不碰上别人。尽管如此,贝原还是经常碰上佐藤老人。如果为了躲避佐藤老人,就得半夜里起来,打着手电筒捡垃圾了。不过,见过几次面以后,贝原不但不想躲避,反而觉得每次见到佐藤这位老人,都会从心底里涌上来一股亲近感。
“哟,早上好啊!……”佐藤老人每次见了贝原英治,都会用他那开朗的声音,先向贝原打招呼。
佐藤老人六十八岁,但是,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消瘦的面庞,土黄色的脸色,使他的白色眉毛和白色胡须很显眼。映子说,佐藤老人一定有什么病。半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佐藤老人脸颊上的肉还有不少。
佐藤老人以前是一家造纸公司的白领,二十多年前妻子就去世了,因此他们没有孩子;从此,佐藤老人独身一个人,住在离这边,大概有一公里左右的,一幢二层小楼里。
贝原英治停下手上的活儿,非常礼貌地向佐藤老人行礼问好,映子也跟丈夫一样,向佐藤老人行礼问好。佐藤老人的身边,跟着一条患了白内障的、非常衰弱的老狗,可怜地摇着尾巴。老狗的名字叫作麻生太郎,如果换算成人的年龄,恐怕要比佐藤老人大一轮吧。
“贝原先生,今天早上我比你早了一点。”佐藤老人看着身九九藏书边的电线杆子,对贝原英治笑着说。
贝原英治顺着老人的视线看了看电线杆子:“真的嘞,很久没在第二根电线肝附近碰到您了。”
佐藤老人的记忆力,简直好得叫人吃惊,或者说,他就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人。这半年多以来,从那座水泥板小桥数过来,在第几根电线杆子附近,跟贝原英治夫妇相遇,老佐藤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最近这段时间,一般都是在第四根电线杆子附近,和贝原英治夫妇相遇,今天却在第二根电线杆子附近相遇了。
其实,倒也不是佐藤老人出来早了,而是贝原夫妇由于心情不好,动作慢了。
跟往常一样,佐藤老人停下来,跟贝原英治夫妇聊了99lib?五分钟的闲话。佐藤老人的眼神里,流露出对年轻的羡慕。第一次见面,佐藤老人就对贝原英治夫妇说,年轻真好啊,后来又说了不知多少次。每次听到佐藤老人这样说,已经三十四岁的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都会相视地苦笑一番。
“你们忙去吧,下个星期天咱们再见!……”
佐藤老人的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他把趴在地上休息的老狗麻生太郎拖拽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贝原夫妇的心,被悲痛覆盖了。下个星期天就……
贝原英治紧紧地咬着嘴唇,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他不想离开这座城市,映子也不想离开,他们目送着佐藤老人细瘦的背影,眼睛里闪着委屈的泪花。
第贰话
听到坂本的声音,贝原英治觉得:周围仿佛陡然间昏暗了下来。那分明是已经知道了,贝原英治有前科的声音。
但是,贝原英治既然到这儿了,怎么也得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吃完早饭,贝原英治动身,去房东坂本家里。
公共汽车坐三站就到。
坂本家是一座豪华的、日本式和西洋式结合的二层小楼,大门紧闭。贝原英治按下带对讲机的门铃,马上就从小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99lib.是坂本太太吧。
“你是谁呀?……”那个女人问道。
“啊,一大早就来打搅您,实在对不起。我是你们公寓一〇三室住的贝原英治。”
贝原英治的话还没有说完,坂本太太就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声“请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小喇叭里面传出坂本那低沉的声音。
“有什么事?”
听到坂本的声音,贝原英治觉得:周围仿佛陡然间昏暗了下来。那分明是已经知道了,贝原英治有前科的声音。
但是,贝原英治既然到这儿了,怎么也得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关于昨天晚上,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那件事情,我想跟您好好谈一谈。”
连贝原英治自己都讨厌,自己那谄媚的声音。
“马鹿野郎,那件事情没有什么可谈的。”坂本冷冷地说。
“可是,您突然让我搬走,我实在很为难。”
小喇叭里传出坂本晒舌的声音。
“坂本先生……”
“什么地干活?……”坂本不耐烦地说。
“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的,请允许我跟您面谈一下。”
“没有那个必要吧。”坂本严词拒绝了。
“可是,合同上明明写着,最少一个月之前通知……”
“畜生,你在威胁我?”
贝原英治听坂本这样说,一时不知所措,连忙说:“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您千万不要这么说,传出去多不好听……”
“你再不滚蛋,我他妈的可叫警察了啊!……”
“别……您千万别……”
“我的公寓里不能住强盗,别的住户会害怕的,会有很大的麻烦。”
贝原英治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捂住了小喇叭,扭过头去看了看周围,然后压低声音恳求着:“坂本先生,请您开门让我进去,听我跟您解释一下。”
“你马上滚回去吧。”房东坂本冷酷地说,“你他奶奶的给老子听好了,这个星期之内,你马上搬出去,不许超过星期六。你要是星期六还不搬走,我可真的叫警察了。”
亳不留情的声音,穿过贝原英治的指缝,传播到安静的住宅区里。贝原英治觉得:好像有人在往他脸上喷火,他恨不得马上就从这里逃走。
但是,贝原英治还是不死心,他恳求说:“您就是叫警察,警察也不会来的。我已经赎过罪了。”
“狗娘养的,你他奶奶的藏书网赎过罪就算完了吗?”坂本的语气变得粗暴起来,“赎过罪了,你干的事情,就可以抹消了吗?你的名字和你干的好事,都他妈的上了互联网了!”
贝原英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的名字?互联网?
就是电脑上的互联网吗?
贝原英治没有摸过电脑,只在电视上看过介绍。
“我的名字上了互联网……”贝原英治惊异地喊了一句,“畜生,为……为什么?……”
“请……请您告诉我,我的名字怎么会上了互联网呢?”贝原英治不解地问。
“奶奶的,这我怎么知道?反正你的名字,是上了互联网了。这个互联网嘛……也就是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你的名字!……”房东坂本不耐烦地吼叫着,“行了,行了!……你他妈的赶紧回去,准备搬家吧!……我这幢公寓,要是被你给揽黄了,我还拿什么吃饭哪?你简直就是一个瘟神!你是传染病!……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去吧!……”
第叁话
坐在秋千上的贝原英治,想起自己的手腕,被手铐铐起来的时候的情景,慢慢地站了起来。那只手铐是冰凉的,不是一般的冰凉。
贝原英治无事可做,就坐在儿童乐园里一个生了锈的秋千上,来来回回地晃荡着。
他需要一段时间,使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
就是把坂本的话,告诉映子一半,也足以让她哭整整一个上午。
“瘟神……传染病……”贝原英治紧紧地咬着嘴唇。
人家连这话都说出来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到底,自己就是一条斗败了的丧家之犬。自己生来就是这样吗?
“小畜生,不要总是随声附和,优柔寡断……”父亲经常这样敲打贝原英治。
当父亲死于交通事故以后不久,贝原英治人生的齿轮,就全都乱套了。具体来说,是比他大四岁的哥哥高明,和从上小学就是同学的广神正雄,把他的人生搅乱了。
贝原英治的母亲,比他的父亲死得还要早,所以,当父亲死后,家里就剩下贝原和哥哥两个人了。过了不久,父亲留下的遗产,竟然全部消失了。
在市政府居民课工作得挺好的哥哥贝原高明,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迷上了小豆投机生意,不到两年的时间,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后来,高明又利用工作之便,贪污公款,结果被监察部门发现,受到了严肃的处分。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贝原英治就没有见过哥哥,也不知道哥哥的消息。哥哥连黑社会的高利贷都借了,结果还不起,只好远走他乡。
兄债弟还。连父亲留下来的房子都抵了债,还欠着四百多万日元。贝原英治当时只有二十七岁,在当地工商总会涉外股工作。他租了一间便宜公寓,一个人过日子,四百多万日元的债,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还得清。他没有跟上司商量的勇气,一个人闷闷不乐,甚至觉得走投无路了。
这时候,广神正雄——畜生,这小子才是真正的瘟神。他看透了贝原英治的心,前来劝说贝原,跟他一起去盗窃。
对于广神正雄来说,那是盗窃,也是为了复仇。
广神正雄原来幵了一家做盒饭的小饭馆,当火车站前新开了一家很大的超级市场的时候,超级市场老板找到广神正雄,希望广神做的盒饭能摆在超级市场里卖,超级市场将每天从广神那里进货。广神认为:这是一个扩大经营的好机会,于是,他就在信用社贷款五百万,购入了自动炸鸡锅和大型电饭锅等炊事用具。?99lib.
但是,当超级市场开张要进货的时候,超级市场老板突然反悔,说不要广神正雄做的盒饭了。因为当时只有口头约定,没有签订合同,广神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广神暗地里没少给超级市场老板塞钱,结果趙市里卖盒饭的地方,还是摆上了别的饭馆做的盒饭。
广神正雄的计划是,把放在超级市场老板家二楼的保险柜偷出来。保险柜有中型冰箱那么大,重达八十多公斤。这个情报的来源,是广神正雄在棒球队打球的时候的队友,那个队友现在是保险柜专卖店的店员,是他帮助超级市场老板,把保险柜搬到二楼去的。
另外,广神正雄还探听到,那家超级市场的老板夫妇每星期二晚上,都要一起出去跳交际舞。于是,广神正雄决定:星期二晚上,潜入老板家,把保险柜偷出来,用小卡车拉到报废车堆积场去,然后用气焊,把保险柜切开,把里边的钱拿出来。
“保险柜里的钱肯定少不了!……不过保险柜太沉了,我一个人抱不动。你得帮我这个忙。”广神正雄指手画脚地劝说着贝原英治,“你小子不是欠了一屁股债吗?保险柜里的钱,咱俩对半分!……”
犹豫的结果是:贝原英治还是答应了,要跟广神正雄一起去干。他也恨那个老板说话不算话,把广神正雄给坑了,认为该偷。同时他也确实需要钱。当时他已经跟映子订婚了,不过,那些利滚利的债,要是还不清的话,还怎么结婚呢?
贝原英治不知道怎么拒绝广神正雄,因为,他从小就在广神正雄的控制之下。小时候,他们两家住得很近,两个孩子就经常在一起玩儿到天黑。贝原英治认为,自己跟广神正雄是好朋友,但是,周围的同学们不这么看,大家都认为:贝原英治是广神正雄的小喽啰。贝原什么都听广神的。
上高中以后,贝原英治才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颤抖了。
高中时代有一段时间,广神正雄跟映子交朋友。有一夭,广神得意地对贝原英治说:“昨天晚上,我把那小娘皮给干了!……”当时,贝原英治觉得,自己的精神上,受到了强烈冲击,因此,他这才发现,自己是何等喜欢映子。这种近乎疯狂的感情,最终使贝原英治跟映子结合了。
跟映子结婚以后,广神正雄的那句话,一直无法被贝原英治忘记,即便到了现在,贝原英治心中,仍然有那么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意进入的黑暗角落。
“如果拒绝了广神正雄,肯定会被广神蔑视的。而且,既然要跟映子结婚,就应该让她过上舒心的日子……”这也许是贝原英治成为同案犯的真正理由。
广神正雄决定:星期二晚上八点采取行动。两人换上工作服,开着一辆带车篷的小卡车,来到了超级市场的老板家附近,把车停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里,然后,翻墙进入了老板家的院子。后门没有上锁,进屋很容易。顺着楼梯一上二楼,就找到了那个保险柜。
在行动的时候,贝原英治一直吓得浑身哆嗦。
两个人抬起保险柜,刚刚走到楼梯口,忽然听见一楼有动静,老板夫妇回来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板的老九九藏书婆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家了。
老板看到家里有贼,大叫起来。广神正雄和贝原英治非常狼狈,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广神抱着保险柜的手松开了。保险柜滚下楼梯,正好砸在老板身上。犯罪本来属于偷窃性质的,转瞬间变成了抢劫伤人。
两人连滚带爬地,顺着楼梯跑下来,看见老板的头在流血,处于濒死状态。老板的老婆摇摇晃晃地,冲过来的时候,被广神正雄一拳打倒。贝原英治想顺着原路逃出去,没想到被杀气腾腾的广神叫住了,他让贝原帮他抬保险柜。龇牙咧嘴的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那丑陋的嘴脸,憋足了劲把保险柜抬出去,装上了小卡车。
但是,还没有等他们把卡车,开到报废车辆堆积场,警察就追上了他们。邻居听见坂本家一声巨响,自家的房子都颤动了,于是打110报了警。
坐在秋千.99lib.上的贝原英治,想起自己的手腕,被手铐铐起来时候的情景,慢慢地站了起来。手铐是冰凉的,不是一般的冰凉。
贝原英治走出公园,往家里走去。如果在公园里再待上五分钟的话,映子就会惊慌失措地,找到这边来的。
第肆话
不管怎么说,得先把互联网的事情弄清楚。这个房间里没有电脑.99lib.,关于互联网,贝原也只是听说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根本就不知道。
“怎么样?……”还没有等到贝原英治在椅子上坐下来,围着围裙的映子,就急匆匆地凑过来小声问道。
“果然是被他知道了。”贝原英治随口回答说。
“是吗?……”映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过……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是因为,姓贝原的人太少了吗?”
“也许是吧。不过,我实在搞不明白。”贝原英治摇着头,“他说,电脑的互联网中,可以査到我的名字,以及我干过的坏事。互联网是怎么知道的呢?”
映子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互联网?为什么会有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有人搞什么恶作剧吧。”
“太过分了……”映子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映子这样的表情,已经有过好几次了。
第一次是贝原英治因为强盗致伤罪,被起诉的第二天。在拘留所的接见室里,映子拿出两份结婚登记表,对贝原英治说:“你在这里盖个章。我们成了正式夫妻,我就可以以妻子的名义,给你请辩护律师了。”
贝原英治吃惊地对映子说:“这个章我不能盖。”映子呜咽着说不出话来,不住地摇着头。
映子带着结婚登记表,看了贝原英治三次,贝原都没有同意盖章。但是,当映子第四次来的时候,贝原英治终于答应了。
长期的拘留,使贝原英治感到孤独和恐佈,他的精神几乎完全跨了。什么自尊心啦,羞耻感啦,都不要了,从此以后,贝原英治就把映子当做自己唯一的依靠。
贝原英治隔着透明的有机玻璃看到,映子拿着贝原签名盖章的结婚登记表,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那是女神的微笑,是如来佛的微笑。
映子对贝原英治说:“你不用担心,我父母都同意了。”那么诚实的映子,撒起谎来竟然脸不变色心不跳。
在审判过程中,映子请的辩护律师,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律师列举各种有利于贝原英治的事实,力主贝原是“从犯”。最终虽然认定,这个案件是共谋共犯,即两个人都是主犯,但是,在判决的时候,广神正雄被判了十年牢狱,贝原英治却只被判了七年。
裁判长相信了,贝原英治从小就是广神正雄的“小喽啰”这个事实。另外,被保险柜硒伤,住进医院的超.99lib.级市场老板,刚刚出院就被警察逮捕,这也对判决产生了影响。保险柜里有很多下流猥亵的照片,还有老板本人,一边递给女高中生钞票,一边做着猥亵动作的快照照片。
贝原英治认真接受改造,在监狱里表现特别好,五年之后,就被假释出狱了。但是,等待着他的是严酷的现实。
首先是映子的父母,逼着贝原英治跟映子离婚。映子做好了跟父母断绝关系的精神准备,跑到贝原英治租的公寓里,跟他过起真正的夫妻生活来。
假释以后的两年间,他们受到恩师秋田的关照。七年刑满之后,贝原英治和映子决定离开家乡,因为在这里遭的白眼和谩骂,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工作肯定是找不到的,更叫他们害怕的是,再过几年,广神正雄也该刑满出狱了。关于在抬着保险柜,刚要下楼的时候,是谁先松手,造成保险柜滚到楼下,砸伤老板的问题上,在审判过程中,双方律师都指责,是对方先松的手。在最终判决时,贝原和广神同时到场,但谁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贝原英治和映子离开家乡以后,有一种无法计量的解放感。
但是,在家乡姓“贝原”的到处都是,而在此地,却根本没有姓“贝原”的人。他们担心的是,这个地方的人们,会不会还记得七年前,被判了刑的“贝原”这个极少见的姓呢?
本来他们打算,要跑到更远的东京或大阪去,但是,映子的母亲患有严重的肾脏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还是到这个不用换车,就能够回到家乡的小城来比较合适。
没想到,刚来了半年就待不下去了。
“映子。”贝原英治喊了一句。
“嗯?……”贝原英治的老婆随口应道。
“现在跟了我,你真的不后悔吗?”
映子笑了笑,站起来进厨房了。
同样的问题,贝原英治问过映子好多次了。一开始的时候,映子还真是生气了,后来就默不作声了;最近这一段时间,只是恬静地笑一笑而已。
贝原英治倒不是怀疑,老婆映子对自己的爱,但是,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不问一句,他就觉得心里难受。其实,映子一直在因为自己的一句话,造成了贝原英治的犯罪,而感到懊悔不已,甚至对贝原抱着一种赎罪的感情。
那是出事前不久,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贝原英治把哥哥高明,欠了一屁股债的事情,都如实地告诉了映子,从映子那美丽的嘴唇里,吐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我只希望你能够让我,过上一般人过的生活……”
就为这么一句话,贝原英治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这句话等于在踌磨不决的贝原英治的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
映子是一个种植仙客来的农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她却跟了一贫如洗的贝原英治,恐怕就是因为自责吧。
映子为了赎罪,毫不犹豫地跟贝原英治结了婚。想到这里,贝原英治心里很难过。
自己到现在也没有能够,让映子过上一般人过的生活。这回又得像逃跑似的,离开这个刚刚住了半年多一点的公寓,去找新的住处。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映子真能一直跟我过下去吗?
为了不让映子听见,贝原英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得先把互联网的事情弄清楚。这个房间里没有电脑,关于互九九藏书联网,贝原英治也只是听说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根本就不知道。
电脑爆炸似的,在这个世界上流行开来的时期,贝原英治当时正在监狱里服刑,所以.99lib.……
“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够看到你的名字!……”贝原英治特别在意,房东坂本说的这句话,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不论搬到哪儿去,也免不了被人发现,结果还是被房东赶出来。
贝原英治转过头去,朝老婆喊了一声:“喂!映子!……”
“做什么呀?……”映子回答了一声,把水龙头关上了。
“秋田老师用电脑吗?”
“这个嘛……好像是不用。今年给咱们寄来的贺年片,是手写的嘛。”
“也许是吧!……”贝原英治无力地应了一句。
“不过,秋田老师肯定会帮咱们问别人的,你说呢?”
贝原英治点了点头,伸手拿起电话,他的心情非常沉重。
问完了互联网的事情,接下来,还得请秋田老师当租房保证人,真不好张口啊。
听说弹子房的职工宿舍,还有空房子可以租,实在不行的话,就先在宿舍里住一段时间。
不过,映子肯定不高兴,因为有两个跟她合不来的收款台的女人,就住在那间宿舍里。
那样的话,映子就实在太可怜了,还是请秋田老师当保证人吧。
贝原英治下定决心,正要拨号,映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话了。
“对了,问一问佐藤先生怎么样?”
“啊,什么?……”贝原英治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佐藤老人啊。他不是说他在学电脑吗?”
两个月以前,在捡垃圾的时候,他们曾经碰到过佐藤老人,他说市政府委托他,担任这个城市的历史编纂委员会委员,干这种工作离不开电脑,所以,他正在文化宫的电脑培训班学电脑。
但是……
贝原英治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样一来,我曾经进过监狱的事情,就不得不告诉他了。”
“告诉就告诉呗,那有什么可怕的?”映子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
贝原英治还以为,映子是想找一个同情者,可是他错了。
“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他了。”映子接着说道。
第伍话
哪儿都没有藏身之所了。不管是在北海道,还是在南方的小岛,只要那里有一台电脑,就能够随时调査贝原英治的过去。
而且,不必选择哪一家报社,只要在检索栏里,打上“贝原英治”的名字,就可以像一垂下钓丝,鱼就能够上钩那样,马上就能把贝原英治曾经犯过的罪行钓出来。
佐藤老人跟贝原夫妇说过好几次,他的家住在哪儿,贝原英治没有费多大事就找到了。
那是一幢浅茶色的二层小楼,院门一侧,挂着写有“佐藤”的小牌子。这座西洋式小楼,跟佐藤老人那文雅而幽默的气质,看上去感觉很协调。
据说,这是他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建的,已经二十多年了。外墙漆重新涂过,外观看上去还很漂亮。
最叫人羡慕的是,院子很大,花草树木井然有序,叫人赏心悦目。
在可以看得见院子的客厅里,贝原英治坐在了佐藤老人对面的藤椅上。
贝原英治的话说得很长,佐藤老人给他倒的茶早就凉了。
“是吗……你捡垃圾,原来是为了赎罪。”佐藤老人听完贝原英治的讲述,松开了抱在一起的胳膊,静静地说道,“谢谢您,能够给我说了这么多。到了这个岁数,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不,对不起,不应该高兴。”
“没关系,我的老婆也特别尊敬您。”贝原英治低下头说。
“谢谢。”佐藤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了,你是要问电脑和互联网的事情,对不对?……”
“对,您能告诉我吗?”
“应该没问题,请到这边来。对不起,家里太乱了。”
佐藤老人站起身来,领着贝原英治,来到了隔壁的佛堂。佛堂里飘溢着线香的香味。
大概是为了编纂这个城市的历史吧,大量的资料堆积在榻榻米上。在一大堆资料中间,摆着一个小桌子,桌子上是一台乳白色的电脑。
佐藤老人开始摆弄电脑,无论怎么说也谈不上熟练。贝原英治除了呆呆地看着佐藤老人操作电脑以外.99lib.,什么也不会做。
“啊,有了,你看!……”佐藤老人说道。
在一旁看着电脑屏幕的贝原英治,不禁“啊”地惊叫了一声。类似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式的文章,果然显示在电脑画面上。
“盗窃团伙抢劫伤人,两犯罪嫌疑人被警方逮捕”
正如坂本所说,七年前报纸上的报道,原封不动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不论有贝原英治和广神正雄的名字,还有整个犯罪过程。
“为……为什么这种报道……”贝原英治的声音颤抖着。
“这很简单。现在的画面是《三县新闻》的主页,在这个主页上,可以检索任意一条新闻报道。只要把你的名字打在这里,关于你犯罪的报道,马上就可以显示出来。”
“什么?……只把我的名字打在那里……就能……”
“是的!……”佐藤老人动了一下鼠标,关于贝原和广神犯罪的其他报道,马上就.99lib.出现在电脑画面上。
“犯罪动机:报复与还债”
“两犯罪嫌疑人送检”
“保险柜抢劫伤人事件,第一次公判”
“被告广神正雄有期徒刑十年,被告贝原英治有期徒刑七年”
连续报道,送检,第一次公判,判决结果,几秒钟的时间,就都能检索出来。
不是有人搞恶作剧,而是报社为读者服务的一个项目。堂堂正正,合理合法。
“你的房东,恐怕也是这样查到你的事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说是最近企业在招工的时候,为了调査一个人有没有前科,就通过这种方法检索,很容易就能够查出来了。”
贝原英治顿时间,就像掉进了地狱中一样,他彻底失望了。这就等于说,他一辈子都别想找到正式工作了。不要说正式工作,如果现在打工的弹子房,知道了他有抢劫伤人的前科……
“在别的报纸的网页也能查到吗?”
“现在所有的报纸,都有这种检索服务。互联网嘛,互相都是有联系的。”
贝原英治突然觉得:佐藤老人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
哪儿都没有藏身之所了。不管是在北海道,还是在南方的小岛,只要那里有一台电脑,就能够随时调査贝.99lib.原英治的过去。
而且,不必选择哪一家报社,只要在检索栏里,打上“贝原英治”的名字,就可以像一垂下钓丝,鱼就能够上钩那样,马上就能把贝原英治曾经犯过的罪行钓出来。
佐藤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忧郁:“方便多了,方便得过分了。不久以前,找一篇以前的报纸上的报道,是一件非常艰苦的工作。得特地去图书馆,查阅缩印版或者微型胶卷,还要记得具体是哪年哪月的报纸,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够顺利査到。可是现在呢,根本就不用出门,在家里一开电脑,手指头一敲键盘,马上就能够调查出来。输入‘抢劫’两个字,过去所有的抢劫事件,就都排列出来了,如果知道名宇,检索起来就更容易了。这就是所谓的电脑社会。”
贝原英治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翻滚着一声惨叫:“马鹿野郎,我将被电脑社会抹杀!……”
第陆话
“所以,贝原先生,你一定要做好精神准备,明白没有?绝对不要认输!……就算是为了映子,你也要厚着脸皮活下去,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两天以后,贝原英治在县境附近的一个餐馆里,等着恩师秋田的到来。
关于互联网一事,贝原英治给秋田老师打电话商量过了。秋田说,他在《三县新闻》有熟人,贝原英治希望,能够跟老师面谈一下。
女服务生给贝原英治加咖啡的时候,贝原看到了女服务生身后,慢慢走进来的秋田老师。
秋田老师还不到五十岁,是个体育老师。健壮的身躯,黝黑的面庞,雪白的牙齿,在贝原英治的心中,秋田老师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秋田老师先向贝原英治打招呼。
“哪里,哪里,您跑这么远来看我,真叫我觉得过意不去。”
贝原英治担心:自己回到家乡会被人看到,又不想让老师跑太远,所以,就跟老师商定了,这个处于中间地带的餐馆。
“映子怎么样?她还好吧?……”秋田老师随口问了一句。
“啊,还……还好。”
“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呀,那么好的姑娘,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我知道。”贝原英治点了点头。
秋田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向服务生举手示意,要了一杯咖啡,然后,他转过脸来,对贝原英治说道:“报社那边嘛,我通过一个体育记者,找到了制作网页的人。”
“谢谢您!结果怎么样?”贝原英治急切地向前探着身子问道。
秋田老师把两条胳膊架在椅子背上,说道:“互联网也不完全是放任自流。”
“怎么回事?”
“报社在互联网上,公开各种新闻纪事和报道的时候,也是有考虑的。比如说,罪行不严重的就不公开啦,免费检索的时候,检索不到犯人的名字啦,还有就是过三年五年整理一次,删掉被告人的名宇,或者只使用姓名的第一个字母。”
贝原英治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光明。
“可是呢……”秋田老师继续说道,“现在还属于过渡期。《三县新闻》这个网站呢,动作也比别的报社慢,理由是到现在,还没有听到谁有什么不满。”
“这……”贝原英治想说,但是没有说出口。
作为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谁敢理直气壮地,去报社发泄自己的不满呢?虽说已经在监狱里赎过前愆,但是犯过罪的自卑感,是不可能消失的。
贝原英治真想哭着,对秋田老师说:“我哪儿敢去报社,要求把自己的.99lib.
名字,从网页上删掉呢?如果人家对我说:‘狗娘养的畜生,你一个抢劫伤人的罪犯,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说这个话呢?……’我将无地自容。”
“老师,我的名字,什么时候才能被删掉呢?”贝原英治焦急地问。
“也许还得过一段时间。实际上,我直接问过负责制作网页的那个人。他说,像你这种抢劫伤人的事件,属于比较严重的事件……”
“不会删除吗?……”贝原英治的声音里带着失望。
秋田老师举起右手,意思是叫贝原耐心听下去。
“我认为,现在还没有一个具体标准。比如说,国家的首相如果出了事,报社是不可能,把他的名字删掉的。还有县知事、市长、教育委员会主任,这个级别的人物出了事,恐怕也不会把他们的名字删掉。但是,底下做具体工作的职员,还有我们这种平头教师,如果出了事的话,会怎么99lib?样呢?……如果是公务员的话被解除公职,如果是教师的话会被开除,被解除公职或被开除以后,也就是一个一般的人了。一个一般人的名字,还要被曝光在在互联网上,不是太可怜了吗?……而且,这还有侵犯人权之嫌。但是,删除哪个,不删除哪个,制定一个标准是很难的。”
“噢……”贝原英治茫然地点了点头。
“删除还是不删除藏书网,跟事件的严重性也有关系。想来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有一个杀人犯,杀了五个人或者十个人,他的名字,全日本就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互联网上再删掉他的名字,就说不过去了。”秋田老师轻轻摇了摇头说,“有的案子审判十年、十五年也没有结果,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当然不能删除。犯了差不多同样的罪,删掉这个,不删那个,也有失公平。”
“是啊……”贝原英治随口答应着,他的恐惧越来越深了。
“哟,瞧你的那个脸色,阴沉沉的。你不是做好思想准备,下决心坚强地活下去吗?……我是了解你的,知道你犯罪,也是事出有因。而且,你们偶然伤人,跟那些事先准备好杀人凶器,有计划地去抢劫的强盗,性质是不一样的。不过呢,报社不会考虑那么细,目前的规定是,抢劫伤人事件,不能刪除作案者的名字,不能有例外。”
贝原英治抬起头来:“那么,我们还得忍多少年呢?”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恐怕《三县新闻》这边还得忍几年,不过嘛,”秋田皱了皱眉头,叹息一声,“好像里面有坏人……”.99lib.
“有坏人?”贝原英治睁大了眼睛。
“啊,这也是从《三县新闻》听来的。正如你在电话里所说,最近,公司的人事课和出租房子的房东,通过互联网调査应聘的职工,或者打算租房子的住户。于是呢,就有那么一些人,把报纸上登过的犯人的名字收集起来,作为情报出卖。只要付费,就可以检索到有前科的人员的所有信息。”
贝原英治无力地垂下了头。看起来自己到死,也逃不出电脑社会了。
“所以,贝原先生,你一定要做好精神准备,明白没有?绝对不要认输!……就算是为了映子,你也要厚着脸皮活下去,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这说起来容易,可是……
贝原英治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默默地把写着弹子房店员宿舍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递给了秋田老师。
“什么?你要住宿舍?……为什么?”
“便宜嘛,跟不要钱似的。”贝原英治强作笑脸地回答说。
贝原英治不想再看到,秋田老师为难的脸色。上次秋田老师在保证人栏里签名盖章的时候,显得有些为难的事情,前天从佐藤老人那里,回家以后,贝原英治已经跟映子说过了。那是一种交织着绝望和自虐的感情,促使贝原英治跟自己的老婆映子说的。
“无所谓,宿舍也挺好的,收款台那些人里边也有好人。”映子用一种奇妙的声音,爽朗地说道。
那种奇妙的声音,两天以来,一直在贝原英治的耳边回响着。
第柒话
但是,贝原英治心灵的耳朵,听见了微微的刹车声:就这样利用他人,真的好吗?……自己如果改姓佐藤以后,真的就能够从过去的罪恶中逃脱吗?
星期五,贝原英治和映子都是下午才上班。
早晨起来以后,两个人就开始默默地准备搬家。这边是两居室,一个六张榻榻米的面积,一个有四张榻榻米的面积,宿舍是一居室,有八张榻榻米的面积。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有些不是十分必要的东西,也得扔掉。
门铃响了。最初贝原英治还以为:是房东坂本,过来催他们搬家。结果贝原英治开门一看,原来是白眉毛白胡子的佐藤老人。
“哟,正忙着哪,真对不起,打搅你们了。”佐藤老人说着,递给映子一盒子日本点心。
贝原映子赶紧向佐藤老人表示谢意,把老人让进家里来。沉闷的空气,立刻变得明快起来。仔细想一想,这个家里,还是第一次来客人呢。
映子慌忙收拾了一下屋子,给佐藤老人沏上了茶。佐藤老人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纸箱子,直.99lib.截了当地说:“这些纸箱子,就搬到我家里去吧。”
“什么?……”贝原英治和映子同时尖叫了一声。
佐藤老人看看贝原英治,又看看映子,最后又看着贝原英治说道:“前几天,我听你说了你们的事情,我一直在考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你们干脆把‘贝原英治’这个名字扔掉,改姓佐藤吧。怎么样?……”
贝原英治和映子对视了一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马鹿野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贝原英治看着佐藤老人问道。
佐藤老人看着贝原英治的眼睛,非常认真地对他说:“我打算认你们两口子,做我的的儿子和儿媳妇。”
在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听来,这简直就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
“我查过了,手续很简单。准备好户籍誊本,再找两个证人,去市政府登记一下,这就可以了。从登记那天开始,我和你就是法律上的父子关系了。也就是说,你们就不再是贝原夫妇,而可以改叫佐藤夫妇了。”
第一次知道了佐藤老人的名字的时候,贝原英治从心底里,涌上来了一种类似憧憬的感情:自己要是也姓这个到处都有的姓就好了。
但是……
突然听到佐藤老人这样说,贝原英治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不敢相信,这真的会是现实,就仿佛是在做梦,身体轻飘飘的。
表情奇妙的佐藤老人,继续说道:“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不单单是因为同情你们,才对你们说这番话的,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以前,我跟你们说过,我老婆已经死了,其实不是死了……这话叫我很难张口……实际上,我老婆原来在一家食品批发公司当临时工,四十三岁那年,她跟那个公司的一个男人,发生了男女关系,后来她竟然跟着那男人私奔了。”
贝原英治无言地咽了口唾沫。
佐藤老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那个男人三十岁出头……唉,那时候我完全跨掉了,好几年什么都干不下去。后来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可是呢,最近忽然对将来不安起来。我死了以后,我那个家怎么办?谁来给我扫墓,谁来给我上香呢?……我们夫妇没有孩子,没有人继承我的遗产,佐藤家从此就得断了香火。虽然到处都有姓佐藤的,但是,对于我来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佐藤。”
说到这里,佐藤老人微笑起来:“我愿意把佐藤这个姓,送给你们。这半年来,我一直在看着你们夫妻二人捡垃圾,我信得过你们。”
沉默包围着整个房间。贝原英治那僵住的大脑,终于可以转动了。自己的姓可以改变。
是的,以前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经常跟映子讨论这个问题。如果映子的父母不反对他们结婚,贝原英治早就是映子家的上门女婿了。
贝原英治夫妇一起过继给佐藤老人99lib.……改姓佐藤……
这简直就是求佛祖求大神,都求不来的好事,绝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贝原夫妇恨不得,马上就给佐藤老人跪下,当场就办手续。
但是,贝原英治心灵的耳朵,听见了微微的刹车声:就这样利用他人,真的好吗?……自己如果改姓佐藤以后,真的就能够从过去的罪恶中逃脱吗?
一想到这里,贝原英治想对佐藤老人说:“这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事情,容我们再好好想一想。”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刚要把这句话说出来,映子说话了。
“对了,佐藤先生,您有兄弟姐妹吗?”
贝原英治顿时吓了一跳,转过脸去看了看映子。
佐藤老人笑着说:“有一个妹妹。我妹妹和妹夫,都是利欲熏心的人,就等着我死呢。我那所房子虽然很旧了,但是,地皮至少有一百坪,立马卖掉,至少也能够卖一千万。说实话,这也是我要认你.99lib.们,做我的儿子和儿媳妇的理由之一。如果让我妹妹和妹夫继承了遗产,我会气得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的。我在银行里的存款数额虽然不大,但也都交给你们。”
“那么,您的夫人的户籍是怎么处理的?”还是映子的问话。她问这句话的时候,脸都红了。
佐藤老人满脸放光:“这就更用不着担心了。她跟人私奔七年以后,我就去警察署,申请了宣告失踪,从法律上来讲,我的老婆就跟死了一样。至于我本人呢,也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因为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妹妹那边,还有其他方面,我都会处理得一清二楚,将来不会给你们夫妻,留下任何麻烦的。”
佐藤老人把视线,转向了贝原英治:“前几天,你看到的那所房子,装满了无数的、值得纪念的东西。我希望你们一直住下去,不要轻易地翻盖。我想你们,一定有要孩子的打算吧,让你们的孩子,也在那所房子里住下去。还有,每天给我上一炷香,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捌话
贝原英治闭上了眼睛,映子的脸,瞬间从他的视线里面消失了。他不想再看到映子的脸。
家里只剩下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个人了。佐藤老人身上的消炎镇痛贴的味道,依然残留在房间里。贝原用质问的口气问映子:“你怎么问人家那样的问题呢?”
映子低着头:“你不问嘛……”
“我觉得很不礼貌。”
“……是吗?”
“嗯,那么刨根问底地,打听人家的私事,实在是有点儿过分。”
映子的头低得更低了,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蛋:“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佐藤先生,首先提出来的嘛……”
“尽管如此,那也是他人之家的事情啊。”
“如果我们答应了,就不是他人之家了……”贝原映子喃喃地说,“你说是不是?”
贝原英治顿时沉默了。映子偷偷看了贝原一眼:“……你打算拒绝吗?”
“不能够马上答应,否则就会让别人怀疑,我们的目的,就是夺取佐藤先生的遗产。”
“我不那么认为,又不是我们主动提出来的。”
“佐藤先生恐怕是得了癌症吧?”贝原英治揣测着。
妻子映子依然低着头,小声嘟囔着:“要是那样的话,佐藤先生需要有人照顾。我……我愿意照顾他老人家,而且,我还要好好地照顾他。”
“就算他马上就要死了,99lib?t>你也无所谓吗?”
“……无所谓得啦!”
“是吗……”贝原英治怒展双眼。
映子抬起头来,把头发用手梳理到两侧,直视着贝原英治的眼睛说道:“英治,这是个机会呀!……我们可以改姓佐藤,不用再害怕贝原这个讨厌的姓氏了。你说是不是啊?”
贝原英治在心里点了点头。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最99lib? 终会答应佐藤的要求,但是……
贝原英治想屏住呼吸,仔细看看映子的内心世界。
“你真的不懂吗?你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不管是谁上网査你的名字,都不会知道你的过去,我们就可以安心过日子了。”映子一脸兴奋地嚷嚷起来,“我们住的地方也不用发愁了,我们也可以要孩子了。你也想要孩子吧?而且,孩子不用姓贝原,可以姓佐藤,他可以堂堂正正去上学啦!……”
映子的眼里闪着泪花。
“英治,你怎么不说话呀?……畜生,你吃的苦不少了,我不想再看着你吃苦。看着你吃苦,我就很难过,我很伤心!……英治!你明白我的心吗?”
贝原英治闭上了眼睛,映子的脸,瞬间从他的视线里面消失了。他不想再看到映子的脸。
“畜生,一定是你这个婊子自己,不想再吃苦了吧……”贝原英治在心里如此想道。
“这件事情,以后再商量吧。”贝原英治说完就站了起来。
该去上班了,外边还在下着雨。
在弹子房上班的时候,映子连一眼都没有看过,站在大厅里的贝原英治。
贝原英治也没有看映子。失望感在他的心里膨胀着。他觉得他看透了映子的内心世界。
映子跟贝原走到今天,一定已经有些后悔了,已经开始有些厌烦了,所以,映子才那么轻易地,接受了佐藤老人的要求。
佐藤老人的房子的确非常有魅力。如果能住上佐藤老人的房子,就不用每月交房租了,日子就能过得宽裕一些。而且,佐藤老人还有存款,认了佐藤老人这个养父,也不用两口子都上班了,映子甚至还可以,像刚从短期大学毕业的时候那样,经常转一转时装店,尝一尝意大利菜。
七年多以前,映子对贝原说的那个“一般人过的生活”,应该就是这种生活吧。
晚上六点种以后,收银台突然忙碌了起来。
贝原英治看了映子一眼。映子跟兔女郎似的,身穿雪白的衬衫,大红色的坎肩,打着领结。涂着口红的嘴唇嚅动着,在接待客人的时候,脸上浮现出轻薄的笑容。
看着映子的神态,贝原甚至有些厌恶,赶紧把脸转向―边。过了一会儿,再向映子那边看的时候,就像空中陷阱似的,一个客人都没有了,映子正侧脸呆呆地,看着摆放赠品的架子。
架子的最上面一层,摆着一个布制小熊……
几秒钟以后,又有客人来了,映子赶紧回过神来招待客人。
贝原英治向厕所跑去。推开厕所门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婴儿服!……狗娘养的,映子刚才呆呆地看着的,就是布制小熊身上穿着的婴儿服。
“……我们也可以要孩子了。你也想要孩子吧?而且,孩子不用姓贝原,可以姓佐藤,堂堂正正地去上学了!……”
贝原英治双手撑在洗脸池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有一张没出息的男人的脸。
“一般人过的生活”——贝原英治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的意思都不懂。他实在忍不住了,抽抽搭搭地大哭起来。
每进来一个上厕所的人,贝原英治都要拼命地洗脸,以免被人家看出来,他正在那里哭泣。
终于,大厅值班长进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命令贝原英治赶快回到大厅那里去。
贝原英治从洗脸池前边,离开卫生间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脸去看了看镜子。
“佐藤英治!……”镜子里那个人,小声念叨着这个名字,表情僵硬。
第玖话
“该不该把有人跟踪自己的事情,告诉给映子知道呢?”贝原英治觉得,自己的心里十分犹豫。他想看映子的笑脸,哪怕是多看一天也是好的。
六天以后,贝原英治夫妇在市政府,办理了过继手续。那以后,日子过得并不匆忙,因为佐藤老人随即死了。
佐藤老人也许早就打算好了。在贝原夫99lib.妇搬到佐藤家的第二天,佐藤老人自己住进了市民综合医院。检查得倒是很认真,但是没有做手术。癌症已经转移到好几个脏器上,没有办法手术治疗了。佐藤老人提出回家,度过自已最后一段人生。
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就在佐藤老人准备出院的那天早晨,老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死在了医院里。
医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贝原从一直陪床的映子那里,听到的情况来分析,连日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査,别说是一个身患癌症的、六十八岁的老人,就是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也受不了这样反复频繁的折腾。
葬礼办得十分不愉快。
佐藤老人的妹妹,拉住贝原英治和映子大喊大叫:“你们骗取一位老人的财产,天理难容!……现在就把佐藤这个姓还给我们,还为时不晚,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真是丑态百出。前来吊唁的人们频频蹙眉。所幸佐藤老人的知心朋友们,都很喜欢贝原英治和映子,这叫贝原英治夫妻感动不已。
在佐藤老人的葬礼两天之后,他喂养的那条老狗——麻生太郎,也追随主人而去。老狗麻生太郎从佐藤老人住院那天开始,就不怎么吃东西了。贝原英治和映子在动物陵园,厚葬了那条叫作“麻生太郎”的老狗。
继承遗产的手续办得很顺利。贝原英治请了一个税理士,贝原和映子没费什么劲儿,就得到了一幢房子和八百万日元的存款。
两个月以后,贝原和映子的生活安定下来了。贝原开始认真地找工作。毕竟贝原英治才三十四岁,如果不是条件特别高的话,工作还是找得到的。
一个专门经营医疗用睡床的销售公司,雇用了贝原英治,现在正是试用期,将来会成为公司的正式销售人员。让贝原心痛的是,一定会有很多有前科的人,不知道公司可以通过互联网检索,应聘了几十家公司,都没有被录用吧。
贝原映子辞掉了弹子房的工作,每天把打扫楼上楼下,总共六个房间,当做了自己的事业,正在一天一天恢复她那开朗的性格。
佛堂里香火不断。佐藤老人的遗嘱,时至今日,只剩.99lib.下这一项了。住处虽然变了,但是,每个星期天早晨,在散步道捡垃圾的赎罪行动,贝原夫妇依然如故。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因为在那条散步道上,贝原英治认识了佐藤老人;因为认识了佐藤老人,贝原英治夫妇才像做梦似的,过上了今天的幸福生活。
“苍天有眼哪!……”贝原英治不能不这样想。
重新启动的人生,顺利地开始了。贝原英治虽然不怀疑,眼前这一切都是现实,但是,他也不是在内心深处,连一丝不安都没有。
他人的家……
贝原英治与妻子映子搬进佐藤老人的房子,已经三个月了,这种感觉还是不能消失。
佐藤老人还没有来得及给贝原和映子,讲一讲这所房子的历史,他就那么急匆匆地去世了。每所房子都有外边看不到的秘密,和值得怀念的历史,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二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搬了进来,并且要永远住下去,贝原跟这所房子之间,不免产生了某种不吻合、或者说是隔阂。
但是,贝原英治搬到佐藤老人家里以来,内心深处的不安感,第一次变成了现实。这个恐怖的感觉不是来自于这所房子内部,而是来自外部的视线。
贝原英治觉得:有人躲在暗处看着他,这种感觉叫他浑身发冷。他不止一次地突然打.99lib.开临街的窗户,看有没有人在外边监视。
刚刚改了名字,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当然会有些神经过敏,但是,一天早晨,发生在上班路上的事情,证明那不是神经过敏。
那天早晨,贝原英治照常离开了家,还没走几步,就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他。慢慢回过头去一看,十字路口的墙角,一个男人探出半个身子来。
那个男人紧紧地盯着贝原英治,目光锐利。对方大概四十多岁……不,也许已经五十多岁了,个子不太髙,但身体非常健壮。贝原转过身子的时候,那个男人马上躲到了墙角后边。贝原英治没有追过去看看的勇气。
马鹿野郎,那个龌龊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贝原英治首先想到的是:那个人也许是家乡警察署的刑警。
贝原英治改姓佐藤的事,警察肯定已经知道了。如果家乡发生了抢劫事件,或者是偷窃保险柜的事件,既有前科、又熟悉家乡情况的贝原英治,很可能就会成为被警察怀疑的对象。
不对,也有可能是本地警察。也许是佐藤老人的妹妹,去警察署告发了贝原英治,说贝原有计划地骗走了她哥哥的财产,或者说贝原英治过继给佐藤老人以后,逼死了佐藤老人。不管她跟警察怎么说,警察都有可能前来侦查的。
另外,那个人也有可能是佐藤老人的妹妹,雇佣来的私人侦探。
贝原英治非常不安。不安的原因,首先是搞不清楚,监视他的人是谁,更主要的原因是,担心这样监视下去的话,早晚让周围的人们,知道了他的底细,其结果是不得不辞掉这里的工作,离开此地,搬到更远的地方去。那时候就得卖掉佐藤老人的这所房子,那样做,无异于背信弃义,将来在另一个世界,他也无言面对佐藤老人。
“该不该把有人跟踪自己的事情,告诉给映子知道呢?”贝原英治觉得,自己的心里十分犹豫。他想看映子的笑脸,99lib.哪怕是多看一天也是好的。
但是,贝原英治那美好的愿望,很快就被电话铃声打碎了。一个接一个的无言电话,使映子的脸上布满了阴云。有时候,一天竟然能够打进来五、六个。贝原英治安慰胆战心惊的映子说,肯定是有人搞恶作剧,但是,贝原自己的警戒感更强了。他在外面依然能感到,有人在暗中盯着他。
“早晚要出事的!……”这种无法捉摸的恐怖感,在贝原英治心里生了根。
第拾话
是啊,这个家里有了秘密,是只有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这里不再是“他人之家”了,这里将真正成为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人的家。
贝原英治的试用期结束以后,顺利地成为公司销售部的正式职工。
转正的那天下班以后,贝原英治就离开了公司,跟映子在车站前会合,两人一起进了一家意大利餐馆。
映子穿着贝原英治送给她的一件米色对襟毛衣,像一个小姑娘似的,咯咯地笑着。他们一边喝着鲜血一样红色的葡萄酒,一边吃着各种各样的意大利菜。夫妻二人跟别的餐桌上的情侣或夫妻,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完全融入了周围和谐的气氛中。
贝原英治在心里感慨道:“所谓的幸福,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呀。”
夫妻两人带着些许醉意回家了。贝原英治拿出钥匙,正要开门的时候,忽然停住不动了。
喝得面色微红的映子问道:“英治,你怎么了?”
“不要说话,里面好像有声音!……”贝原英治压低声音答道。
“真……真的?”映子的眼睛里,倏地掠过一丝恐惧。
贝原英治松幵挽着映子的手,在她的耳朵边小声叮嘱道:“你先在这儿待着别动。”
“你呢?”映子紧张地问。
“我从后门进去看看。”
“不行!你不能一个人……”
“没有关系得啦!……”贝原英治虽然嘴巴上这样说,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得铁青。
“赶紧叫警察吧。”老婆映子紧张兮兮地说。
“不,不能叫……”
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叫警察,特别是不要惊动刑警。贝原英治是有前科的人。
“你要是听见里边打起来了,就赶快去叫警察。”
“我……我怕……”
“不用怕,我进去看一看,里边不―定有人,也许是我听错了,”
“可是……”贝原英治的老婆还是犹豫不定。
“你就别可是了,就是有人,我一进去他也得吓跑了。毕竟这就是咱们的家!……”
贝原英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贝原英治用双手按住映子那瘦小的肩膀,勉强地笑了笑。
“不,不要紧的,我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当年跟广神一起,偷保险柜的时候,老板一回家,我就吓得一溜烟地跑掉了。里边要是有人,我也会吓得一溜烟地逃跑的。”
贝原英治蹑手蹑脚地,悄悄绕到房子后面,先在小仓库里,拿了一根四棱木棍,然后靠近了厨房的门。他的腿在发抖,心里甚至在想:“我这一进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映子身边了?”
贝原英治在心里为自己打气,暗暗自言自语着:“马鹿野郎,我他奶奶的怕个什么球瓤的?这是我自己的家嘛!……”
贝原英治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厨房的门。寂静压迫着他耳朵眼里的鼓膜,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贝原脱掉鞋子,踏着脚尖,向起居室里走去。
“咯噔”一声,贝原英治吓得当场僵住了。
贝原英治听出来了,屋里传来的,好像是关抽屉的声音,是从佛堂里传出来的。贝原继续往里走。他的膝盖在颤抖。因为手指攥得太紧,他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上还有木棍了。
贝原英治穿过起居室,轻轻把佛堂的推拉门,拉开了一条窄缝。
里面有亮光!……
钢笔式手电筒的光,正在五斗橱上晃动着。一个男人蹲在五斗橱前边,正要拉开最下边那个抽屉。
“马鹿野郎,你的什么地干活?!……”贝原英治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是极度的恐怖感,让他叫出声的。
“这是我的家,再害怕也不能逃跑啊!……”
贝原英治一下子冲进了佛堂里,一把拉开电灯,把手上的木棍举过头顶。
男人回过头来,嘴里叼着一支钢笔式手电筒。男人就那么叼着手电筒说话了。
“哟!……佐藤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哟……”
竟然是广神正雄。广神这个小子,竟然从监狱里出来了。
贝原英治连眨眼都忘了,张嘴便问道:“狗娘养的,你小子他妈的什么时候出来的?”
广神正雄露出满口大黄牙,哈哈大笑地说:“整整两个月了。喂!……贝原!……瞧你那两只眼睛,就跟看见了幽灵似的。别他奶奶的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不好?”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贝原英治好奇地问。
“我是听秋田说的。”
“秋田老师?……”贝原英治意外地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贝原英治确实把自己改姓“佐藤”的事情,照实告诉了秋田老师,但是,他曾经嘱咐过秋田老师,不要对任何人讲。
“想糊弄他还不容易。我哭着对他说,我无论如何也得向贝原赔不是,是我毁了贝原。如果不当面向贝原賠礼道歉,就无法抵偿我的罪过……”广神正雄一脸无所谓地笑着说,“就这样,那个傻小子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贝原英治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说贝原!……”广神正雄环视一周,“你小子够有本事的,把这么好的房子都骗到手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贝原英治大声地说。
“我听说了,你过继给一个马上就要死的老头子,继承了他的全部财产!……”
“不是!……”
“算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就不深究了。”广神正雄盯着贝原的眼睛髓,“咱们可是有约在先的,对半分!……”
贝原英治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年,自己确实跟广神正雄约好,偷了保险柜对半分。但是……
“……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保险柜用这所房子顶替!赶紧把房子卖了,钱分给我一半!”
“我不能那样做!……”贝原英治激动地说。
“别忘了,你小子是沾我的光,才比我早出来三年的!……”
“不是那么回事!是你硬拉着我去偷保险柜的!……”
“你说什么?”广神正雄突然出手,一拳打在贝原英治的鼻子上。
贝原英治一个跟头,“扑通”脑袋一歪,栽倒在了榻榻米上。
“你这个小子,只不过是老子的一个小喽啰,竟敢跟老子犟嘴!……”广神正雄一边骂着,一边猛踢贝原英治的腹部。
贝原英治疼得蜷曲着身子,双手捂着腹部。他觉得胃里的东西,好像马上就要被挤出来,鼻血吧嗒吧塔地滴在榻榻米上。
广神正雄瞪着躺在榻榻米上的贝原英治,厉声喝道:“马鹿野郎,你这家伙到底卖还是不卖?”
贝原英治仰起头来,狠狠地瞪着广神正雄。
“这家伙肯定要纠缠我一辈子的,我跑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我能够打个马虎眼,逃脱电脑社会,却逃不出这家伙的手心。”
“你瞪我干什么?快说!卖!……”
“我不卖!……”贝原英治大声怒吼。
“我到你们公司去,把你以前干过的好事,都给你抖搂出来!……”广神正雄蹦达着乱嚷嚷。
贝原英治的眼神发直。
“我还要告诉你的邻居们,那样的话,你不想卖也得卖!……”
“你……你……”贝原英治怒气勃勃。
“明天就给我卖掉!……听见没有?”
贝原英治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坚决不卖!……”贝原英治心中暗暗发誓,“我要在这里住一辈子,跟映子一起,一直住到死!……”
“……不卖!绝对不卖!……”
“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踢死你!……”广神正雄说着,抬腿又要踢出去。
“住手!……”映子一声尖叫,撕裂了房间里的空气。
广神正雄回头一看,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下流地笑着:“哟!……映子,还是那么水灵啊。”
“出去!求求你了,给我出去!……”
“别那么无情嘛。”广神正雄那淫邪的目光,扫着映子的胸部和腰部。
“这小身条儿还是那么迷人嘛。”广神正雄滴啦着口水笑着,“来来来,跟我上床干一回,不能只供这个熊包享用啊。”
“广神!……”贝原英治站了起来,龇着牙大喝一声。
喊声未落,广神正雄飞起一脚,就踢在了贝原英治的胃部。贝原再次倒下,疼得满地打滚。胃里的东西涌出来,吐得到处都是。
红葡萄酒和意大利菜的味道冲出鼻孔。最新的记忆在脑海里闪现:意大利餐馆,映子的笑脸,幸福的……
这些记忆,使贝原英治变得疯狂起来。他抓起那根四棱木棍,站了起来,低声吼叫着,冲向了广神正雄,用尽浑身力气,一棍子砸在广神的天灵盖上。
“马鹿野郎!……这不是你来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家!……”
“不许你再来!……”
“我叫你永远也不能再来!……”
“马鹿野郎!……”
贝原英治一边在心里怒吼着,一边挥动木棍,猛99lib.砸广神正雄的脑袋瓜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贝原英治抱着膝盖,蹲坐在墙角里,映子那温暖的身子,依偎着他。
佛堂中央,躺着广神正雄的尸体。不但榻榻米上,推拉门上,墙上,到处都是血痕,就连天花板上,都飞溅上了血迹。
“你不是坏人……”映子小声安慰着贝原英治。
“呜……”贝原英治只是低声哭泣着。
“你一点儿都不坏噢……”映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贝原英治眼睁睁看着电话那个方向,他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了。
映子用她那满是泪痕的脸,挡住了贝原英治的视线:“不……不要打电话,谁都不要告诉,就让这件事情,成为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吧。”
“啊,映子……”
“就这样决定了吧,你说呢?”映子温柔地规劝着。
“这样……”贝原英治无话可说。
“我……我想过上幸福的生活……”精神恍惚的贝原英治的脑子里,茫然地回荡着映子的话,“跟你一起……”
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是啊,这个家里有了秘密,是只有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这里不再是“他人之家”了,这里将真正成为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人的家。
贝原英治默默地站起身来。不是他自己的意识,让他站起来的,而是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非常强大的力量,促使贝原英治站起身来的。
贝原英治低头看着,已经没有了鼻子、也没有了眼睛的广神正雄。
“要把广神正雄的尸体,扔到哪儿去呢?”贝原英治暗自忖度着:自己没有车。驾照在服刑期间就失效了。
埋在院子里?……
也不行。邻居在二褛,可以看到这边的院子。
那么……
贝原英治走出房间,到小仓库里拿来一把铁锹。掀开佛龛一侧的榻榻米,把下面的木板拆了下来。他先把铁锹扔下去,贝原英治随后也跳了下去。
映子用手电筒给他照亮,贝原英治弯着腰开始挖土。下面土很硬,不是那么容易挖的。
换个角度再挖,还是挖不动。
换了好几个角度以后,贝原英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挖开土的地方。贝原英治像被鬼魂附体似的,拼命地挖了下去。
再挖深一点儿。再挖深一点儿,再挖深一点儿啦,再挖深一点儿了啦……
“咔嚓”一声,车子碰到了什么硬东西。贝原英治急忙用手,把土扒拉到―边去,看见下面是一白色的物体。
盘子?不对!……
映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贝原英治一屁股坐在土堆上。冰冻在身体里的恐怖感,一下子融化了。
那是一个头盖骨。
啊,会是谁的呢?……
“应该是佐藤太太的吧?”映子茫然自失地说道。
佐藤太太死在这个家里了?
突然,贝原英治觉得:自己被扔进了这个家的过去里。
佐藤老人的太太并,没有跟着别的男人私奔。当时还年轻的佐藤老人,知道了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好上以后,顿时气愤至极,一把将老婆给弄个死翘翘了。
将妻子杀死以后,佐藤便将死尸埋在了这里。
那个在十字路口,探出半个身子,盯着贝原英治的男人,肯定就是佐藤太太的相好。他依然牵挂着突然失踪的恋人,所以,经常到佐藤家里来看一看。
贝原英治不停地眨着眼睛。弄明白了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佐藤老人认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作为他的儿子和儿媳妇,根本就是有计划的。佐藤老人记忆力特别好。八年前,他看过报道广神正雄和贝原英治,抢劫伤人事件的报纸,记住了“贝原”这个很少见的姓。当他清晨散步的时候,偶然碰到了贝原英治的时候,就开始慢慢实行他的计划了。
从房东坂本说话的口气来分析,佐藤老人对电脑和互联网,并不是很熟悉。也就是说,互联网上关于贝原英治有前科的信息,不是他自己上网查出来的,而是佐藤老人通过匿名电话等方式,灌进他的耳朵里面去的。
佐藤老人通过这种方法,使贝原英治陷入了绝境,然后,他再提出认贝原英治为儿子,认映子为儿媳妇,让贝原夫妇变成佐藤夫妇。
佐藤老人的计划成功了。但是,佐藤老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理由很简单。佐藤老人如果让自己的妹妹继承遗产,妹妹肯定就会把房子卖掉,新房主肯定要把房子拆了重盖,佐藤老人杀妻的事实,就会暴露了出来。为了不使杀妻的事实暴露,就需要找一个能继承这所房屋,又不会拆了房子、重盖的人。
不对……
如果把骨头挖出来,扔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而且,他也有充足的时间去做。但是,佐藤老人没能这样做。
佐藤老人曾经在贝原英治居住的公寓里,对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二人,说过这样的一番话:“我希望你们一直住下去,不要轻易翻盖。我想你们一定有要孩子的打算吧,让你们的孩子,也在那所房子里住下去。还有,每天给我上一炷香,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时,贝原英治对这番话的理解是,佐藤老人知道自己已经活不长了,希望自己死后,有人给他上香。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佐藤老人是为了自己死后,有人继续给他的妻子上香!……
佐藤老人是那么地爱他的妻子,可是,妻子却背叛了他。他不能原谅妻子的不忠,一怒之下将其杀死,埋在了佛堂下面。但是,他是因为爱,才杀死了妻子的,所以,他一直在为妻子上香,他本人就是死了,也希望有人能够继续在给妻子上香。
这些都是贝原英治的想象。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非常明确的。
这个家,毫无疑问地成了“佐藤的家”。
贝原英治抬起头来,他看见老婆映子正在上边看着他。
贝原英治在映子的眼睛里,拼命地搜寻着什么。
自己已经扔掉“贝原”这个姓,改姓“佐藤”了。但是,现在又非常留恋“贝原”这个姓。他想跟映子一起,从零开始,构筑自己的家。
“我们能开始第三次人生吗?映子……”贝原英治忽然如此遐想起来,“啊,只要有映子跟我在一起……”
贝原英治停止了挖坑,把铁锨放在了地面上。
他向上边伸出手去,在心里祈祷着,映子能够来握住,他那只满是泥巴的手。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