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伊甸园的鹦鹉》 第一章 罗拉 以爱,献给我的妈妈 比赛到第六阶段,我们已经累积了:一根滑雪杆、一颗水晶棋子、一张宣纸、一块三叶虫化石、一顶飞行帽和一只活生生的鹦鹉。 我们的背包已满。我把棋子放进一只袜子里,免得被撞裂。宣纸折起来放进一本旅游指南。帽子就戴在头上。 我把滑雪杆递给凯西。“准备好了吗?”我一边问,一边拎起鹦鹉笼子。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她说。摄像师布兰登咧嘴一笑,我知道他认为凯西这部分表现很棒。 “好吧,”我说,“那藏书网我们出发了。” 我们离开旅馆。通过过道时,布兰登倒着走,这样方便拍我们,音效跟在后面。进到电梯里,鹦鹉嘎嘎叫了起来。 “我们应该给这家伙取个名字。”我举起鸟笼对凯西说。 “叫‘鸡腿’怎么样?”布兰登在摄像机后头微笑。他就爱这样。 “‘弥尔顿’呢?”我提议,“这名字挺适合它,你们不觉得吗?” “好啊,妈,”凯西眼睛盯着亮起的楼层数字,“随你的便。” 电梯门一打开就是大厅。我们走出去,看见其他六支队伍在那里。目前就只剩下我们七个队,在这个阶段,我简直没办法不讨厌他们。那两个从密尔瓦基来的中年空服员温蒂和朱丽安坐在一张沙发上,拿着一小片面包.99lib.喂鹦鹉。旁边,是来自波士顿的卡尔和杰夫,这对很逗趣的兄弟正在仔细研究一本旅游指南。贾斯丁和艾比正在祷告,有些人叫他们“硫磺队”(有时也叫他们“闭嘴队”),因为他们总是不停地说起上帝如何将他们从同性恋里解救出来,让他们走进基督教婚姻的关爱恩宠中。朱丽叶和达拉斯这两个童星出身的参赛队友,站在一面大镜子旁边(我相信绝非巧合),毫不掩饰地用恶意的眼光瞪着彼此。我们从前面经过时,年轻的百万富翁莱利和查特对凯西微笑(他们是发明家,也是一对怪人,有着聪明的脑袋,但对日常生活中的事情却不怎么灵光,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钱),但是凯西转身走到温蒂身边坐下。温蒂跟她说了些话,她笑了,伸手摸摸鹦鹉头上的羽毛。 唯一剩下的位子在蓓西和杰森旁边,他们原本是高中时期的情侣,分开二十年,最近才又重逢。两人好像在吵架,虽然坐在一起,手臂都交叉抱在胸前,一副铁定不看对方的样子。我在蓓西旁边坐下,稳住大腿上弥尔顿的笼子。 “早,”蓓西身子一转,背对着杰森,跟我说,“你们的鹦鹉也吵得你们整晚没睡吗?” “没有,我们用毛巾盖住它的笼子,它马上就睡了。” “真幸运,”她说,“我们也试过,但是没用。我们的鹦鹉整晚发疯,我想它有毛病。” “有毛病?不知比赛规则里有没有这一项条款。” “是呀,也许他们会给我们换,不然我今天晚上要把它放在芭芭拉的房里。” 这番对话有两名摄像师在拍。 制作人之一的埃里走到我们中间,两手一拍。 “安静,各位。”他说,“芭芭拉来了。” 前门开了,节目主持人芭芭拉·福克斯在化妆师和更多摄像师的簇拥下走进来。她个子矮小,神情严肃,有一头金色短发,带着冷冷的笑容。她几乎是我见过最不自然的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电视台的工作的。我们都无法接近她。 “早安,各位。”她说,对我们轮流露出僵硬的笑容。 “早安。”我们像学生一样回应,只是不那么一致。 工作人员这时已经让她站到一面很大的狮身人面像壁画前。拍摄开始。“我是芭芭拉·福克斯,”她说,“此刻我和参加‘追梦者天堂’剩下的七支队伍,一起在埃及南端城市阿斯旺一家饭店里,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欢迎收看……”她在这里夸张地停了一下,怪异地把头微微一转,说:“追梦者天堂!” 在为节目试镜,几次与制作人面谈,以及提供背景资料的整个过程中,他们一再要我们“说说我们的故事”。我告诉他们的故事大致是这样:我几乎独力抚养凯西,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明年她就要离家读大学,我希望在她离家以前能有机会和她环游世界。 不过,凯西的说法就简洁得多,好像我们能说的就仅止于此,好像我们演出的是普通母女分分合合的戏,就像全世界最老掉牙的故事。 可是,还有些事我们并没有说出来:四个月前,在一个暖和无风的夜里,我醒来,发现凯西站在我床边。在黑暗中我看不太清楚,但一时间就好像她幼时一路走向我的那些夜晚,就像她生病或害怕时过来找我的时刻。不过当时我睡得很沉——我想这一点最好说一下——因此她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我叫醒。 “妈——”她说,“妈。” “怎么了?”我说,“现在几点了?” “妈,你能到我房里来一下吗?”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你可不可以来我房间?” “好。”我说着,下床,跟她到走廊,走向她去年才搬到阁楼的房间。我们踏上阶梯,我看到灯开着,床单被单全都凌乱不堪,然后我才发觉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是一种温热的汗水加上鲜血的味道。床上地板上到处是大毛巾,好像家里所有的大毛巾都堆到了这里,而且,大多数毛巾都是湿的,上面沾着暗色的东西。 “那是血?”我问。 “妈,你看,”她说,“床上。” 我看着那堆乱七八糟的床单毛巾,过了一分钟才看到它——是她,我该这么说。只见床中央躺着一个用黄色浴巾包着的婴儿。 “这是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凯西……” “是个女孩。”凯西说。 “我不懂。”我说。我的心跳像是停了,婴儿看起来一动不动。“她还好吗?” “我想是吧,”凯西说,“起先她醒着,后来就睡了。” “可是……”我说,我说不下去。我把包巾打开,婴儿光着身子,睡着了,身上沾着乳脂般的胎儿皮脂,肚子上伸出一条几寸长的脐带,蔓藤似的脐带,另一头用鞋带绑住。 我仔细端详,我这外孙女。好小。好小。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方法来形容她,要是你看到就知道了,那透明的眼皮、握成拳头的小小手指,还有两个弯曲的膝盖,就像她还没学会伸直一样。她两只脚因为泡在水里太久,99lib?皮都皱皱的。这时,你才发现自己几乎已忘了她会有多小。真的好小。 我把她抱起来。她身体动了动,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心里一阵颤动,只知道,我爱她,就这样。我对女儿都还没有过这种动。我把她抱到胸前,把她包起来。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凯西说。 “我不明白,”我又说,“这是你生的?” “是,差不多半个钟头以前,我想。” “可是你没有怀孕呀?” 她看了我一眼,“怀了,很明显。”她说。 “可你都没告诉我?整整九个月,你都没告诉我!孩子的爸爸是谁?丹恩?他知不知道?” “我们可不可以以后再谈?”她说,“我想我也许该去医院。”她压低声音,目光垂下。“我在流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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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像个小女孩。 我希望我能说“可怜的孩子”,我也希望我会说,“我很难过,你独自经历了这一切”。但是我疲倦、错愕,我要生气了。结果,我说的却是:“是啊,生孩子都会这样。”口气相当冷淡。 凯西转过身,两手握拳说:“你用不着这么刻薄。”听得出她极力忍着不哭出来。“今天晚上我受了很多罪。疼,你知道吗?真的、真的好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吧,凯西,”我说,“对不起,只是这实在让人很震惊。”我伸手要去握她的手臂,她把我的手甩开。“你说得对,”我说,“我们应该去医院。” 我看着静静躺在我怀里的婴儿。“我们必须把她包好一点,”我说,“这条毛巾都湿了。” “我猜是她尿湿的,”凯西说:“我没有尿布。我没想到婴儿这么快就会尿。” “哦,她会。”我说,“我去拿些毯子吧。” 我小心地把婴儿放到床上,下楼到衣柜旁,整个脑袋钝钝的,里面好像塞满了泥巴。我想要好好明白这件事,记到我心里,再把记忆温习一次。我只想到,最近她都穿宽松的衣服,我还以为她发胖了。只是不想让她难过,就没问她。我又想到,她最近睡得多,情绪起伏,但是这又怎样呢?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子来说,这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打开衣柜,拿出一条被子。这是凯西出生时外婆送给我的。它原先是外婆结婚时,外婆的妈妈为她缝制的礼物。凯西小时候最喜欢这条被子,一直把它放在床上,直到进入青春期。 我一边拿,一边已经在想象,有一天我要对这个婴儿说的话。我会告诉她:你是在很特别的情形下出生的。我会告诉她:我们把你包在一条比我们家房子还老的被子里。 我把被子拿进凯西房里,铺在床上。 “可是那是外曾祖母给我的被单,”她像个孩子,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如果她又尿了怎么办?” 我把这个神奇的小小一团东西放在被子上,尽量把她包好。“尿了就尿了嘛。”我说。 “我们应不应该把这个带到医院去?”凯西问,拿起她书桌旁的垃圾桶。我看着桶里的东西,是胎盘,暗黑而光滑,像一块生猪肝。 “我想不需99lib?要。”我说,努力回想凯西出生前我看的那些书。“等一等,也许会需要。他们或许需要检查一下,以确定所有的东西都出来了……我也不知道。” “那就带着吧。”她说。 婴儿这时放声哭了起来,是一种尖锐的小猫叫声。我们都低下头看她。“她可能饿了,”我说,“我想你是不是该给她喂奶了?” “不!”她的声音冷酷而且坚定,又说,“我不!”在这时候,我想我才明白,我们要把她送走。 比赛的规则很简单,在每个单元,他们都会让我们飞到一个新的城市,根据一连串提示前往异国(在镜头前也很美)的某个地点,直到我们解出到底要寻找什么东西。接着,每支队伍就出发找出这件物品,找全了,还要随身携带,直到游戏结束。这些物品通常不是很重,就是容易打破,再不就是很累赘,这样才能增加戏剧效果。不过,一旦把找到的物品弄丢或打破,就会被取消资格,而最晚找到规定物品送到终点的队伍,就得打包回家。 在每个单元结束时,芭芭拉都会采访被淘汰的队伍,提出这样的问题:“比赛失败了,但是你得到了什么?”我知道制作人要的答案是“我找到了我内心的力量”,或是“我发现友谊的真正意义”这种庸俗的答复,不过他们不见得都能得到。第一组被淘汰的是来自旧金山的姐弟组:玛瑞亚和布莱恩。布莱恩几乎一开始就出现怪异的行为,后来我们才发现,他有精神分裂症,吃了药就没事,但是他在比赛期间停止了服药——亏制作人事先还仔细作了背景调查,却不知道这件事。这对姐弟的比赛是在魁北克一座博物馆结束的。当时我们在寻找三叶虫,没想到布莱恩却因为一个正在展览的巨大恐龙骨骼激动起来,他拿起旁边一个垃圾桶里的垃圾就朝它扔过去,以致立刻被人强行带走。后来,芭芭拉在外面找到他们时,两个人就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玛瑞亚把布莱恩搂在怀里,布莱恩则不高兴地前后晃动着身体。芭芭拉面向他们,以一种令人不得不佩服的决心问出了她的问题。布莱恩抬头,看着她,带着像雕像一样的忧愁面容说:“我发现你是一只没人要的狗。”一旁的玛瑞亚根本来不及把摄像机推开。我倒是很好奇,他们会怎么剪辑这句话? 我想我和凯西赢得这个比赛的机会不大,不过我也不在乎。私底下我最期望这样的时刻:我和凯西站在芭芭拉面前,她问我发现了什么,我和凯西望着彼此,露出微笑。我会伸出手,摸她的手臂或头发,她也很配合。我会转过身,面对芭芭拉和摄像机以及全世界的电视观众。我会说,我找到我的女儿了。我找到我的小女儿了。 第二章 凯西 今天呢,我们在埃及。要不是和老妈在这里,又参加了一个该死的比赛节目,这其实倒是有些酷。只是一切都不像原本想象的,以为可以有时间在不同的国家探险,结果我们都只能急匆匆地赶路,玩一些白痴游戏。我们昨天晚上一到阿斯旺,老妈就说我们要直接到旅馆,所以我在埃及的所见所闻,总括起来应该就是一集阿拉伯语配音的电视连续剧《爱之船》。 这时候,芭芭拉说完她..那些台词,正在发提示给大家。提示都放在用金色封蜡封起的白色信封里,我们同时打开信封,里面是一首小诗,用漂亮的字写着: 大王倾颓黄沙里, 另有三王在旁耸立。 规模巨大的纪念物就在里面, 葛福瑞·威尔即为其名。 各队立刻开始低声讨论,想要猜出这个提示可能的意义,又不能泄漏任何暗示给别人。 “我有个想法,”老妈轻轻说着,一边翻她的旅游指南,“我记得我看过这里讲到一间有四座雕像的神殿,其中一座雕像有些残缺。我想想它叫什么名字。” “葛福瑞·威尔听起来不像埃及名字。”我说。 “是不像。也许这和关键词有关。”比赛每一段的第一部分叫“关键词回合”。一旦到了要去的地方,你必须运用提示找出需要寻找的词,然后去芭芭拉那里。她站在一个看起来愚蠢不堪的隔音玻璃箱里,你告诉她答案,如果猜错了,就会被罚十分钟后再猜,这样其他队伍就有机会抢在你前面了。 莱利和查特(怪物发明家)去找旅馆值班经理商量。朱丽叶和达拉斯(电视宝宝)正在打电话。贾斯丁和艾比(怪胎)显然已经弄清了每件事,现在正往门口走去。而剩下的人,就全和我们一.99lib?样翻着书。 “找到了。”老妈说。她身子凑过来,低声在我耳边说。我们身上都别有胸麦,工作人员都收听得到!“阿布辛贝神殿。”她指给我看一幅巨大山崖的图片,崖壁上刻了四个法老像,其中一个少了脑袋和胸,破损的部分就躺在它面前的沙地上。布兰登凑过来拍了旅游指南一下。 “一定是这里,你觉得呢?”她说。 “是呀,我想是的。”我拿起鹦鹉笼子,鹦鹉发出烦人的嘎嘎叫声。“好吧,”我说,“我们就动身吧。” 过去这四个月里,老妈说“我们必须谈谈这件事”,已经说了无数遍,恐怕连在睡梦中都一直在说。可是每次我们谈,她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而我也不太想主动张口,所以她完全不知道我的情况。 我是在“绿石村”怀的孕。绿石村是那种白痴的“古老”地方,里面每个人都假装现在是十八世纪,做蜡烛对他 4eec." >们来说,几乎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事。我们历史选修课的田野考察去了那里,很有趣,高中以后,学校一般就不会有这种活动了。我们交出准假单,坐上校车,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到了那里,所有人都在耍宝捣蛋,比方把头和手伸进家畜围栏中,或是想尽办法让在那里工作的人承认他们知道电视是什么。(“一个有会动的图片的箱子?不不,我不知道有这种罪恶的东西。”“是呀,知道啦,你们是货真价实的‘古人’啦!”) 拿了要填的讲义之后,老师就几乎放我们自由,让我们随处乱逛了。我、米亚以及几个朋友一起闲晃,我们两个的男友丹恩和瑞斯跟在后面。那时是九月,空气中有种干爽清脆的气味,我说了些事逗得米亚笑了起来,我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天气有点凉,她脸颊粉红,一头深色头发被风吹散,在脸庞四周飞舞。在未来的生命时光,我只想让她那样笑着。 我们一路走着,不时会碰触到彼此的手臂,这种相触的感觉过了好几分钟,似乎也无法消退。 然后,瑞斯走到我们中间,伸手搂着米亚,她也把手绕过去贴住他的腰。 我看着她那只手,那安放在他腰际的修长手指,银色的指甲是我在巴士上帮她涂的,此刻在瑞斯外套的深色布料上像硬币一样闪闪发亮。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身体里捏挤。 丹恩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往后拉开,离其他人有些距离。 “过来。”他说。 “去哪里?” 他向村子边绵延而去的树林一点头,“那里。” “丹恩,”我说,“不行,万一被逮到怎么办?” “不会。” “要是老师看到我们去了那里,怎么办?” “开什么玩笑?他们全都坐在巴士里,抽着烟,说自己原先的人生计划呢。” 我笑了。我喜欢丹恩,真的。我看着走在我们前面泥泞路上的朋友,又看看穿灰色大外套的米亚,她的黑发在风中飞舞。她一边笑,一边对瑞斯说话。两个人手握着手。她甚至没注意到我走开了。 “好,可是我们必须快一点。” “对不起,小姐,”他抬抬眉,故意用一种很有男子气概的声音说,“我的字典里可没有‘快’这个字。” 我们往回走进树林里,直到看不见那些屯垦区建筑,也听不到其他学生的声音为止。 “这里怎么样?”丹恩指着一片空地问。 “很好。”我说。 我们坐下,丹恩靠过来吻我。我可以感觉到土里的湿气渗进我的牛仔裤。 丹恩的嘴移到我脖子上,然后伸出舌头沿我的颈肩舔着。“我期望这么做已经期望了一整天。”他低声说。 “我也是。”我的口气听起来很假,不过他似乎没注意到。我一只手伸进他衬衫,抚摸他的胸口,然后往下伸进他的裤裆里。他已经蓄势待发了。 “我们躺下吧。”他说。 他把我的外套拉链拉开,手伸进衬衫,隔着胸罩搓揉我的乳头。我闭上眼睛,想到了米亚。我想象我们在她房里试穿衣服,想象她穿着一件合身的黑色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了乳沟。“我的胸罩露出来了,”她对我说,“你可不可以帮我解开?” 丹恩已经拉开我牛仔裤的拉链,手伸进我的内裤。“呀,”他说,“你今天还真想要啊!” 我想象把两只手伸进米亚连衣裙里,碰触她柔软的皮肤。我想象当我解开她胸罩的钩子,她突然一转身,我两只手刚好握住她两个光裸的乳房。 丹恩脱下他的裤子。我伸手拉出他的那根东西。 “等一等,”丹恩说着,把手伸进口袋,“不能忘记安全套。”他打开包装,戴上安全套,然后趴到我身上,把我压在潮湿的土地上。我两手放在米亚的胸前,我们的脸近得几乎碰到了一起。“吻我。”她说。 “吻我。”我对丹恩说。 他的嘴凑在我的嘴上,我把舌头伸进去。我和米亚亲吻,她任由衣衫滑落。“你真美。”她轻声说着,一边把我的衣服拉掉,我们赤裸着身体,立在房间地板上……丹恩离开我的身体,眼睛往下看。 “靠,”他说,“破了。” 我坐起来问:“破了?” “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惊恐。 我们盯着那个破套子,良久。 “怎么办?”我说。 “不知道。” 我们都安静不语。我低头看看自己,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我穿着一件羽绒夹克,没穿裤子。我突然觉得很冷,又觉得荒唐不已。于是,我开始穿衣服。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最后,我说。 他点点头,“也许吧。” 我试着回想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我不太确定,“我想,现在根本还不是危险期呢。” “好。”他说,但是听得出来他不太相信,“那就好。” 我们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然后往村子走去。我可以闻到冷空气里杂着一股烟味,是从铁匠铺那里传来的。 “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丹恩说,“我会在你旁边。” “我知道。”我说。他握住我的手,我们走出树林,朝着低矮的建筑走去。 到神殿要坐四小时的汽车,车上没有冷气。每次我挪动身体,都要把自己从塑胶皮椅上“撕开”。然后我想,这座位上可能堆积了多少层干掉的汗渍。我热得好像病了,我想起晨呕,想起许多不愿去想的事情。在离开城市的路上,车经过的人、事、物,都是我们无法参与的:帆船在尼罗河上行驶,街上有人卖炸豆沙丸三明治,还有一个市集,许多人在那里购物……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有人在那里买东西。但我们不能去,只能和一群尖叫的鹦鹉坐在车里,实在有些扫兴。 然后我们就到了沙漠。这里荒无人烟,满眼黄沙,就和我们通常对沙漠的印象一样。照理说,在这里应该感觉挺酷的,不过很快就让人厌烦了。不时会有车子和我们错身而过,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一个家伙骑着骆驼,不过大部分时间无景可看。目前有两队没和我们一起坐车,一队是艾比和贾斯丁,一队是卡尔和杰夫,大家都在谈论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他们要去别的神殿。”杰森说。 “或者我们都错了,根本不是神殿,”查特说,“也许有某些暗示我们没有看出。四个国王——也许应该去找一副纸牌。”我翻了一下白眼,因为戴着太阳镜,没有人看到。这两个家伙应该很鬼,他们发明了某种重要的手机技术,卖了好几亿,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在使用。可是,他们每次都会提出这种很糟糕的想法。 “小心,朋友,”莱利告诉查特,“我相信你想过头了。” “也许他们合租一辆出租车了。”蓓西说。在场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紧张。比赛期间,我们只有一笔固定数额的钱,所以花钱要小心,但他们如果决定把钱挥霍在出租车上,就会很容易比我们早到。 昔日童星朱丽叶和达拉斯,此时坐在我和老妈对面,他们并没有加入谈话。看到他们像这些平常人一样晃来晃去,还是觉得很怪。全世界没有人知道朱丽叶·詹森是我迷过的第一个女孩子。我从前常看她演的情景喜剧片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朱丽叶饰演一个叫特蕾西的女孩,她有个朋友叫安波,我忘记是谁演的了。照理说安波漂亮,特蕾西聪明,两个人一样迷人,只是类型不同,而且当然啦,这是情景喜剧,所以两人都有笑点,也不见得谁比谁好笑。这绝对是一个专为小孩拍的节目,戏里完全没有父母,当时我觉得很酷。.t> 每一集开始都是特蕾西和安波打电话,谈当天学校发生的事,然后就是倒叙场景,总是演出事件的两个版本,一个特蕾西的,一个安波的。两种版本永远不同,大部分笑声就由此而来,其中当然有误会,最后误会冰释。戏里总有一个只闻其声的妈妈喊:“安波,别再打电话了!”然后两个女孩互道晚安,特蕾西再偷偷说最后一个笑话,两人才挂了电话。好啦,也许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节目,不过它播出时我才十二岁,那时候我也不太知道节目好坏。我只觉得,从某个中立而普遍的立场而言,电视节目一定都有优点。 我也记得达拉斯·麦肯利的节目,虽然不常看。那出戏是《斯科勒总统》,说一个十岁大的男孩选上总统,我忘了究竟是怎么选上的——我想是别人弄错而被提名,但是当选民看到那些成年候选人腐败不堪,就觉得这倒是个不坏的主意。所以,整出戏就是关于他的父母如何要他做个好总统,不过他还有一个渴望权力的叔叔,老是教他做坏事。 我有个历史老师,非常讨厌这出戏,老是批评这戏有多么不良,说做总统有最低年龄规定哇啦哇啦等等,好像我们会多么正经地看待这出荒唐剧。节目星期三晚上播,每个星期四班上都会有人对老师说:“嘿,曼宁先生,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看《斯科勒总统》?”老师就会浪费半堂课痛骂电视节目如何让小孩误解政府。那一年年底,班上有个叫汤姆的神经男生,送了他的画给曼宁先生,画的名字是“暗杀斯科勒总统”,画中达拉斯·麦肯利的脑袋被轰掉了。说真的,画得还真不赖,可是曼宁先生却把汤姆扭到校长室,然后对着其他人发表了一篇看太多电视会让小孩变成暴力分子的演说。 这两部电视在同一个时期上演,我记得米亚对达拉斯很着迷。在短短一瞬,我几乎等不及要告诉她我遇见达拉斯了——我想象得到那情景,还有米亚脸上的表情!然后我才想到,我和米亚已经不再告诉彼此任何事情了。 老妈靠过来跟我说:“好,我们来讨论对策吧。” 我弯下腰,在背包里翻找随身听。“不要吧。”我说,一边把耳机戴上。 还有一件事是我妈不知道的:“追梦者天堂”的工作人员知道我孩子的事。 她一定没有告诉他们,我想她只是对这整件事感到很尴尬,而且可能也没想到我会告诉他们。我是说,我不是都隐瞒九个月了吗?但是在面试时,那个女人问我和我妈有没有任何冲突或不愉快的事,这件事就顺口说了出来。我猜是我当时想要对什么人说出这件事吧。而那个女人却认为自己挖到了金矿,她说:“你可不可以在这里等一分钟?”然后她找来两个男人,是她的头儿。“你可以把刚才告诉我的话跟他们说吗?”她问。我就说了。而且第二次还更容易启齿。 当我们接到获选的电话时,老妈乐疯了,一直说:“我就知道会选我们!”说起来有点悲哀,她以为人家是因为我们多迷人才选上我们。只有我知道实情。他们挑中我们,是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是一颗充满秘密、即将引爆的“母女”炸弹,他们只是在等我们爆炸。 老妈看着我,好像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我能不能听见。我转向窗外,把目光集中在黄沙、马路和蒸腾闪亮的热汽上,直到我心里只有这些为止。 第三章 卡尔 老弟提议不妨和“硫磺队”合租一辆出租车。说我听到这话不想踢掉他的牙,那是骗人的——我对上帝没有敌意,只是不想老是提到他!不过,他们的提议也不坏,而且如果能领先,这么做倒也值得。此刻我们正穿过沙漠。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海滩,只是海滩有的好玩地方这里都没有。我们这辆出租车是部老旧的黑白双色“菲亚特”,一个侧面边盖不见了,后面保险杠用一条高空弹跳绳索绑住。司机好像很讨厌我们,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车里的气味实在很不好。我们四个人挤在后座,贾斯丁和艾比的摄像和音效人员跟司机挤在前座。由于容不下我们所有人,摄像小组只好单独坐一辆车。我愿意用我一年的寿命——嗯,好吧,也许不用一年,但是一个星期绝对可以——换坐那辆车。 “我一直在做些很奇怪的梦,”杰夫说,“昨晚我梦见我们都参加了一场滑稽的比赛,所有人必须根据指定的题目讲五分钟笑话。猜猜我的题目是什么。” “是什么?”我们问。 “吐司。” 我放声大笑。贾斯丁和艾比仅仅礼貌地笑了笑。“吐司?”我说。 “是,吐司。我拼命想关于吐司的笑话,都快想疯了。” “你想出来了吗?”贾斯丁问。 “想出来了,我说个不停。我先是说:‘你们注意到吐司的四个角有多尖吗?上个礼拜我把一片全麦吐司烤焦了,我发誓我可以拿它去抢银行!’” “是呀,这听起来真搞笑。”我说,不过我只是微笑。 “在梦里是很好笑。接着是:‘给一片吐司抹奶油,需要几个律师?’” “要几个?”艾比问。 “四个,不过我忘记为什么了。当场没有一个人笑。结果这个比赛我就输给一个小学同学了。”他转向我,“你记得菲尔·马克斯吗?” 我耸耸肩,“不太记得。” “哦,就是他。他的题目是内衣。” “哎呀,这种笑话就容易得多。”贾斯丁说。 “典型的焦虑梦境。”我说。 “你认为呢?” “绝对没错。” “那我焦虑什么?” 我比了个手势,把出租车、沙漠、摄像师、我们大腿上的鹦鹉全包括进去。“你有没有搞清楚呀?你上电视,你想要赢一百万美金,你在一个陌生的国家!我想我们全都焦虑。” 杰夫耸耸肩。“总比工作强。”他说。这节目大概要花一个月拍摄,如果你不能挺到最后,就必须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过完剩下的时间。我和杰夫都是休假兼请假来参加的,我想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不过那对百万富翁显然是自己当老板,而那个杰森,也就是“高中情侣”队的,他还真的辞了工作。这主意还不错,挺有头脑。杰森,就算你没能赢得一百万,这种事写在简历上也很神气,想让雇主印象深刻,莫过于显示你愿意为了一个迅速致富的计划而放弃一切。 “那你们呢?”贾斯丁问。他看起来很年轻,可能才三十出头。他是个怪异的混合体,常表现出既诚恳又自鸣得意的样子。“怎么会想来参加这个节目?” “完了,”我说,“杰夫又要唱歌了。” “离——婚。”杰夫用假音唱着。 “我也是,”我说,“我们俩出生隔一年,结婚隔一年,离婚也隔一年。” “我总是跟随他的脚步。”杰夫说。 “真遗憾。”艾比说。她年龄和贾斯丁差不多,长得很漂亮,看起来有点严肃,比较不那么爱大谈上帝的事。 “的确很遗憾。”我严肃地说。 “啊,也许是遗憾,”杰夫说,“不过我们现在很开心。” “你们两位呢?”我问。 “因为这节目听起来很有趣,”艾比说,“可以到一些了不起的地方旅行。” “我们想把讯息传播出去,”贾斯丁说,“电视是非常棒的媒介。” “什么讯息?”杰夫睁大眼睛问。他明明知道是什么,只是故意惹人厌。 “就是人会改变,”贾斯丁说,“只要在上帝的帮助下。还有,如果你不想过同性恋生活,你可以不必去过。” “所以你不会赞成同性恋生活方式啰?”杰夫说,“我一直在挑选新的生活方式,而这是我唯一听过有人谈论到的。” “这可不好笑,”贾斯丁说,“这是一件很悲哀、很悲哀的事。” “他开玩笑,”我说,然后用肘猛力戳了戳杰夫,“我敢说你们决定和我们一起合租出租车时,一定不知道会碰上什么。” “你对这座神殿了解多少?”艾比问。 我找到旅游指南里的一页。“真的很有趣,”我说,“它是一八一三年被一个瑞士人发现的,当时几乎全被沙土掩埋,很可能就此永远埋没了呢。” “啊,”杰夫说,“想想那些被埋住永远无法发现的东西!” “有可能是整座城市呢,”艾比说,“黄沙下的城市。” 我大略看了一下说明,“还有,你们听听这个,六十年代他们建造阿斯旺水坝的时候,整座神殿被人一块块搬走,免得被水淹没。” “嗯,”贾斯丁说,“听起来像是有人想要这座神殿被淹没。” “这个‘有人’,是‘撒旦’先生吗?”杰夫问道。 贾斯丁气定神闲地说:“谁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婚姻哪里出了错。这当中发生很多事——一向是这样——但是基本上,我们到了再也不会善待彼此的地步。我想事情大概是从我儿子出生时候开始的吧。每个人都说,生小孩会给婚姻带来压力,可是你就是不相信。你会想,这除了让我们更亲密,怎么可能有什么坏处?可是这个新来的小家伙偏偏就瓜分了你们对彼此的忠诚,也让谁都没办法睡觉,突然间就乱作一团,你们却还在这混乱的两端。你不能对小婴儿生气,那还剩下谁可以生气? 儿子叫本杰明,刚满三岁。我和詹妮大约在他过了第二个生日时分手。离婚这件事对孩子很糟糕,全世界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我们两人在同一间房里,但他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好像是他一岁或一岁半时,我们有时会在早晨把他抱到我们床上,想..要哄他多睡一会儿,可是从没有哄成过。他会踏在我们两人中间的被子上,像穿着连身裤童装的“酷斯拉”一样耸立在我们上方。“妈妈,爸爸!”他这么喊,然后用两只手往下指着我们,好像在说,我们是他的,好像他是伊甸园里的亚当,在给我们取名字。 不过我还是可以常常去看他,詹妮这一点还不错,她知道孩子需要有父亲在一旁。然而我错过的仍然太多了,我不是随时都知道他最近喜欢什么书、学会了什么歌,或是睡得怎么样。当我们还在一起时,有一段时间,本杰明不喜欢盖毯子睡,我便也不盖,这是我能够确知他感觉的唯一方法。如果他冷了,我怎么睡得着?他是我的小家伙。有时,如果我被冻醒,我就会偷偷到他房里,给沉睡的他盖上毯子。我记得当时站在黑暗中,因为看不见他在婴儿床的哪里,就去摸,直到我的手指拂到他的头顶或脚底。有时候我会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或他睡衣柔软的法兰绒上面,感觉他呼吸时身体的起伏。我还会一直站到他移动身体或是发出小小的吸吮声才赶忙离开。有件事你绝对不想去做,那就是吵醒睡着的婴儿。但如今,他夜里不再有父亲陪伴,尽管我并不想诋毁孩子的母亲,但我可以告诉你,她睡觉可不会不盖毯子。 参加这个节目,想也知道,是杰夫的意思,这种事情最对他胃口。这其实是他第三次想要通过电视实况节目自我改善了。他曾经试过“我要活下去”栏目,但运气不佳,或许这样反倒比较好——要杰夫整整一个月只吃米饭,谁也不会想和他在一起。然后他又说动我,寄一盘录像带去参加“惊险大挑战”,不过人家不欢迎我们。我自己并不是很热衷参加电视节目,不过很快就发现,除非我们被每一个节目拒绝,否则杰夫不会让我清静。好吧,我说,我们就再试一次吧,我们看了几集这个寻宝节目,然后就在这里啦。 可是话说回来,这段时间我玩得很开心。杰夫一向很爱耍宝,而我最喜欢他的一点就是他也会让我变成很会耍宝的人,我们在一起的每个日子都很有趣,你说能有多少人会像他这样呢? 好不容易,我们终于到了神殿,却没看到其他队伍。我们四人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们看到停车场旁边一面蓝白横幅上有“追梦者天堂”的标志——一个外面贴满旅行贴纸的老式皮箱迸开来,将一堆星星喷向空中。我们下车,把东西搬下来。付司机车钱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争执,因为我们忘了先讲定价钱,这个错误我下回到埃及绝对不会再犯。我们把那些漂亮的埃及镑给了司机,看起来有一百万之多,不过我想如果仔细算一下,也可能没那么多。杰夫指出,其实一镑的纸钞上就有这该死的神殿图,我们大可坐在那里看着手里的钱,就能省下这一趟行程。我们所有人下了车,和摄像人员集合好,便往入口走去。 这里有两座神殿:一座祭祀拉美西斯二世,小一点的祭祀他的爱妻娜芙塔丽。根据提示,我想是大的这座。我必须说,它相当宏伟。山壁上刻出四座拉美西斯巨像,入口两侧各有两座坐像,左边第二座像的头和胸坏了,碎块就横躺在石像前面,好像今天早上刚掉下来似的。一旁,电视工作人员已经架好那种可笑的隔音间,好让芭芭拉站在里面听我们说出关键词。 “同一个人四座雕像,”我对杰夫说,“我们应该佩服自己吧,不是吗?” “我想我说不定也可以给自己建一个这种东西。你能想象吗?四个巨大的杰夫低头望着你?” “是呀,”我说。“四个你坐在酒吧高椅上,拿着一 676f." >杯啤酒。我们可以取名为‘奇克酒吧烤肉神殿’。” 贾斯丁和艾比已经往里面走去。“那我们要找什么?”杰夫问。 “我不知道。‘葛福瑞·威尔’的名字吧,我猜。” “那我们就进去吧。” 我们走进一个长长的通道,通道两旁有更多的雕像。“噢,你看,”杰夫说,“又是拉美西斯。”他数了数雕像。“还有八个。” “可怜的家伙,他还真没什么自信哩,对吧?” “这是一件很悲哀、很悲哀的事。”杰夫模仿贾斯丁说。 墙上和天花板上画满精细的壁画,有各种战争场面,还有在战车上射箭的人,以及拉美西斯用动物脑袋祭神的画面。“看,”我指着看来像一个法老在挥剑的图说,“拉美西斯好像在这里杀人呢。” 我们看了一会儿,一点线索也没有。“这里有些家伙是神,对不对?”杰夫说,“比方葛福瑞·威尔?” “我想这太牵强了吧。” 一号厅的尽头是比较窄的二号厅,向里走到头就是内堂,这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个祭坛和四座雕像。 “这里只有一个是拉美西斯,”我一边看书一边告诉杰夫,“其余都是神。” “这有差别吗?”杰夫问。 贾斯丁和艾比也来到这里,正仔细望着墙。我们听到过道上传来说话声,其他队伍也到了。 “该死!”杰夫说,“我们的领先地位泡汤啦!” 小小的房间里塞满了拿着滑雪杆、飞行帽和鸟笼的人。 “我打赌这个房间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鹦鹉。”我对杰夫说。四壁回响着嘎嘎的鹦鹉叫声。 我们约莫花了二十分钟四处打转,注视着雕像,想要找出任何看似可能是我们想要找的东西,但是毫无所获。看来别人也是一样。莱利和查特在说些关于法老和燕麦饼的事,我先是完全听不懂,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在引用某段我没有看过的电影对白,这一点让我觉得自己老了。罗拉低声对凯西说了什么,凯西说:“不是啦,妈,这太笨了。”蓓西则仔细研究墙面,还对象形文做着笔记,而杰森却想和她讨论拉美西斯像不像他们以前的数学老师。我开始感到闷得透不过气了。 “我们去透透气,”我对杰夫说,“更何况,谁说线索是在这里?” 我们走出室外站定,看着巨大的法老。 “嘿,你看这里,”杰夫说,“这个石像腿上刻着东西:赛门·艾克斯通,一八二零。” “啊,”我说,“这是涂鸦上去的哪,真是野蛮。99lib?我还以为从前的人不会这么恶劣呢。” 杰夫和我彼此互望,突然,我们笑了出来。“就这里,”我说,“我们要找的就在这儿了。” 接着,我们仔细看过雕像脚上刻的每个名字,不出几分钟就找到了。葛福瑞·威尔,一八一九。其他队伍还在里面。杰夫和我举手击掌。 “好,那么关键词是什么?”我说,“是涂鸦?还是一八一九?” “我们猜一八一九好了,涂鸦听起来像胡乱猜的。” 我们走向芭芭拉,她站在玻璃间里冷冰冰地笑着,招手要我们进去。那里面有空调,在这个地方有冷气吹真是太神奇了。摄像机在拍摄了。 “卡尔和杰夫,”她说,“你们解开谜语,找出关键词了吗?” “是的。”我说。我尽可能慎重地说,即使此刻我们正置身埃及,和一个电视明星站在一个有空调的公共电话亭里。 “那你们的答案是什么?” 藏书网我和杰夫互望一眼。“一八一九?”我说。 她注视我们很久,脸像白纸一样毫无表情。我们等她宣布。 “答对了!”她说,杰夫立刻发出一声欢呼。“你们赢得下一个线索。”她交给我们一金一银两个信封,银的现在用,金的必须留待以后再用。我们跟她道谢后,从玻璃间走到明亮炙热的沙地。 第四章 朱丽叶 我不敢相信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弄清楚我们找的竟然是这个涂鸦。我们是最后猜出来的人,天气热得透不过气,像有重物压在身上,我一直猛喝水,可是仍然有些昏头昏脑。我就说嘛,总有一天会出人命,到时候这种实况节目就完蛋了。 不过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我们在智力游戏上表现得这么差劲。我猜他们剪辑时会把我们弄成一支笨队,一对在浮华虚幻的演艺圈长大、连真正的学校都没上过的小童星,我真想避开这个标签,毕竟我能不能受欢迎是很重要的事。一旦节目播出、最初的热潮一过,这些人大多不会再上电视,可是我还想再上呢,这也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想要撑过这个节目,也想尽量表现得善良诚恳。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竞赛,而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为了获胜,会去算计别人,可是我必须在这么做时还能讨人喜欢。这就和我过去做的事一样,都是在做戏。 虽然这么说有些自负,不过我还真觉得,跟这些小人物打交道,让他们看看名人也可以这么平易近人,其实也无妨。看看,朱丽叶·詹森还得拖个滑雪杆走来走去,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也想把自己看成跟别人一样,但事实上,我的生活就是与众不同。我活到现在从来都没办法不出名——好吧,“出名”其实是比较而言,而做个童星最麻烦,就是当你长大一些、看起来不一样时,别人不一定会认出你来。但是我参加过奥斯卡颁奖典礼,我还有一大堆网站。我没有吹嘘,我的生活就是如此。 此时我和达拉斯在飞机上,正要前往开罗进行“寻宝回合”。这部分要我们找到在节目结束前必须带在身边的物品,希望不是活生生的东西才好。 我们是飞机上唯一的队伍,其他人都上了前一班飞机。要不是那两个空姐,我们就是最后一名了。她们几乎跟我们一样慢才猜出关键词,然后出租车又在去机场的路上抛锚。当我们的车子经过时,看到她们站在路边、东西散落一地的样子,我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兴奋。真的相当可怜。这样,我们先到了机场,紧接着又上了飞机,而她们却还要再等两个钟头才有飞机。看来藏书网她们要被踢出局了,我要表现出很哀伤才行。 “好吧,朱丽叶女士。”达拉斯说。他总是在演戏,我快要烦死了。现在连摄像师都还没开始拍呢。“我们来解开这个提示好吗?”他拿起纸来,上面写着: 在开罗的夜总会,舞女们 在每个角落旋转摇荡, 找到一个或许就能找到 装扮她的三点金光闪亮。 “嗯,这描述似乎明白易懂。去一家夜总会,找个跳舞的女人,弄到一些……‘金光闪亮’。” “可是,是全开罗任何一个跳舞的女人吗?” “我不知道。” “也许我们应该问问别人。” 和我隔着过道坐着一个看来像是美国人的家伙,我接受达拉斯的暗示,把身体凑过去。 “对不起。”我说。他转头看我。我露出明亮的笑容,等着看他有没有认出我。 他有礼貌地回应。“什么事?”他说,“我能帮你什么吗?”他说话有英国腔。我的戏好像从没在英国演过,不过不要紧,人家说我有一种纤柔的气质,会使别人想要帮助我。 “很抱歉打搅你,”我说,“我们在拍一个美国的电视节目。”我朝摄像师指了指,他已经打起精神又开始拍了,“我们必须猜出这个提示的意思,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把纸片递给他时,我让嘴角抿出一抹笑容,绝不是卖弄风情,只是邀请他和我一同置身在这荒唐的情境中。他回我一笑,很高兴地加入了。 他念出提示。“是这样的,你知道吗,肚皮舞娘在开罗很常见。”他把“舞娘”的音发得很重。 “我猜他们指的是这个。”达拉斯屈身到我面前。“她们有没有穿任何金光闪闪的东西?”他问。我谨慎地用肘把他推回座位。这是我的戏。 “我想你或许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这些肚皮舞娘.?吧?”我问。“我不是暗指你……”我话说不下去,只轻轻笑着。 他也笑了。“哦,我自己是没去过,不过……”他弯身向前,从椅背抽出一本旅游指南,翻着索引页。“在这里。”他说。 他把书递过来,我让我们的手轻轻碰了一下。书页上有一个方块。里面有肚皮舞的夜总会和旅馆名单。 “啊,这太棒了!”我说,“我们只要抄一些下来。”我作势要俯身找笔。 “哦,把这一页撕下吧。”我的新朋友说,“我不是很喜欢肚皮舞娘。” “你真好,”我说着就撕下那一页,交给达拉斯,“谢谢你的帮助,十分感激。”我靠回座位上,抛给他一个感激的、小小的“到此为止”的眼神。 达拉斯仔细看了看名单。“好啦,”他开心地说,“肚皮舞娘。” “沉着点,”我说,“只要问你自己‘关键词是什么’就行了。” 他茫然地皱眉头看着我。 “‘斯科勒总统’会怎么做?”我说。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他最恨我用“斯科勒总统”挖苦他。 他正在看肚皮舞那一页的另一边。“你听听,”他说,“开罗有个地方叫‘穆罕默德·阿里大清真寺’,你想它是不是用那个拳击手命名的?” 我没回答,只是摇摇头,朝摄像机看了一眼,意思是:“你相信有这种人吗?”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华盛顿做一个“首都知己”的特别节目, 6211." >我们开车经过一个路标,上头写着通往马里兰州的基维·蔡斯,我说我不敢相信有人会拿笑星的名字来为自己的城市命名。之后每个人都开我玩笑,整整开了一个礼拜。可是当时我才十二岁,而达拉斯已经二十三岁了!“我们最好去看一些木乃伊,”达拉斯说,“没看到木乃伊就离开埃及,真是白来一趟。” 我倒是在思索可以怎么操作。也许我们可以不是白痴队伍,我们队里达拉斯·麦肯利是白痴,可是朱丽叶·詹森却令人耳目一新地聪明又实在,只是被一个废物伙伴拖累。我已经看到报章杂志的报道,听到赖特曼独白时说的笑话了。我可以让这些事成真。 “好吧,达拉斯,”我说,“我们再想办法找些木乃伊。”我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着摄像机,并且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来吧,美国,跟我一起笑吧,这件事我们是一致的。 第五章 艾比 我的父亲,我几乎不记得了。他很早就离开家,扔下母亲独自把我和兄弟们在农场养大。有几年的冬天冷得不得了。 哎,开玩笑呢,其实没有那种遭遇。你知道,这就是上电视的奇特之处: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事,而你都非相信不可。你没有理由不信。我听一些名人说,当你上了电视,别人就会认为他们认识你,他们会直接走到你面前去拥抱你,好像你是他们最好的朋友,但你根本从来就没见过他们。也许你会以为你认识我,但你其实不认识。所以我先敬谢了。其实没有尘沙飞扬的小路,没有艰苦度日的隆冬,只有另一个在太阳底下爱与背叛的故事。 但是现在呢,你看到的是这个:我和贾斯丁(以及我们的摄像师山姆和音效师埃森)走在开罗市区,要找一家有肚皮舞的夜总会。我们很奇怪,贾斯丁认定制作人是为了我们才增加这一项挑战,要看看拘谨的基督徒面对衣不蔽体的女人会如何反应。我告诉他说,在电视的世界里,衣服穿得少的女人可有长久而鲜活的历史,制作人也许只是想在宣传片里增加一些脂粉气。 我们有点迷路了。这座城市很大,人口又多,而我们从旅游书里挑的这家夜总会——书上说女性游客不会被骚扰的少数夜总会之一——又不在它该在的地方。现在我们正要去找第二家。时间虽然已近午夜,街上却仍然都是人,甚至还有小孩。这里的交通真夸张,街道上不只挤满了轿车和巴士,还有马车和驴车。似乎没有人遵守红绿灯,喇叭声也没停过。不过我倒挺喜欢这样,我已经好久没有到过生活可以持续到这么晚的地方了。 我一直想来埃及。在学校里我就很喜欢有关埃及神话的课程,尤其是那些关于人死后的故事。我还记得我特别喜欢阿努比斯的故事。阿努比斯是公共墓地的守护神,有个胡狼的脑袋。埃及人相信人死了以后会被送到阿努比斯那里,决定你配不配永生。他会拿你的心脏和真理的羽毛比重量,如果你的心轻些,你就会前往冥府得到永生;但是如果你的心太重,怪物就会吃掉它,你也就完蛋了。我在四年级学到这些,从此以后就牢牢记住。除了这个,还有古埃及人将死人做成木乃伊时,会从鼻子里把脑子抽出来。 我们走过一家咖啡馆外面坐的一排人,他们正在抽高高的水烟,浓郁的浸过糖蜜的烟草味弥漫在夜里,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爸爸常抽的樱桃烟草。你无法想象这座城市烟雾有多浓、烟气有多重,我在一个地方读到,呼吸这里的空气就像一天抽三十根香烟。贾斯丁停下脚步查看地图。 “我想如果我们在下个路口右转,就能找到这个地方了。”他说。我们走>过卖食物和纪念品的摊贩,在一排招牌下转过街角。招牌上画着一些人脸,我猜是埃及的电影明星。一块招牌上一个男人拿着一把枪,另一块则是一男一女在亲吻。一瞬间,我想,如果能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一场陌生语言的电影,倒也不错。我会好好坐下,把背往后一靠,让银幕画面在眼前晃过,由自己将故事连贯起来,这感觉会很平静。 我们沿着街区走,想要找到街道号码。最后,我们来到了“巴罗那酒店”。这是一栋相当体面的建筑,外面有一张海报,宣告今晚是“肚皮舞之夜”。 “就是这里了。”我说完正准备开门,贾斯丁却把我拉住。 “等一下。”他说。他看起来真的很紧张,好像我们会在里面看到什么。我忍不住怀疑,贾斯丁是不是在祈求上帝的指引,因为他对我们灵魂的险境很敏感,我想这种地方在他看来一定是真正的危险之地。 “好了。”过一会儿,他开口了,不过他看起来并不见得更坚决。“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他为我打开门,我先他一步走进夜总会。 我三年前在参加“救赎会”这个“远离同性恋”的宗教团体中认识贾斯丁。刚加入时,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很惊讶,因为我以前没什么宗教信仰,这一点也使我和其他大部分成员很不同。大多数人到这里,是因为他们相信成了同性恋就意味着放弃他们一路走来始终在旁的上帝,而他们受不了身边没有上帝。我的成长背景不一样,有些教会细节我依然觉得很陌生,不过我真的相信上帝,而且我知道自己需要找到帮助。我迷失了——我们在“救赎会”用的字眼都很重,像赞美诗一样夸张,但是这些字眼都是真的——我迷失了、我碎成碎片、我生病了、我很哀伤……不论我多么努力想要对自己满意,都觉得在和一股暗流对抗,那是我耻辱的汹涌波涛。终于,我到了再也没办法在水中载沉载浮的地步,然后我发现了“救赎会”,于是我就获得了救赎。 第一次参加聚会时,我不敢进去。集会在城里一座教堂举行,距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怕被认识的人看到。这使我想起我第一次到同性恋酒吧的情形——那简直像要去做坏事一样,我虽然不确定应不应该去,但还是进去了。结果,那里有一屋子想要欢迎我的人,他们历经我经历过的挣扎,也变得快乐多了,因为他们找到爱自己的方法。当每个人牵起手念着祈祷文,诉说离开耻辱的黑暗、迎向上帝爱的光明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哭。有生第一次,我觉得找到了归属,回到了家。 也就是在那第一个晚上,我遇见了贾斯丁。他和我以前认识的人不一样,活力四射,让人信服。他从前是无神论者,很激烈的那种,直到和一个基督徒辩论输了,他才有所改变。一个无神论者和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走进一个房间,出来时却是两个有宗教信仰的人——这是贾斯丁来此的神话,这个神话重塑了他的生命。而我想,这也是我们上电视的原因。 我喜欢和贾斯丁在一起的感觉。有一种可以放手不管的感觉,一种一切交由他的感觉,让我觉得很自在,不是说“哦,他是男人,所以他决定一切,我就待在厨房烧菜煮饭”,其实还更微妙一些。跟他在一起,我完全知道自己的位置。当我们一起走在街上,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们对于彼此的意义。这很容易理解,我连想也不用想。 我知道别人听完我们的故事都会感到怀疑,他们和我们一样,全都是无知愚蠢的人,所以会怀疑我们有没有性生活。当然有,我们结婚了哪。我们一个星期也许一次,有时多一点,有时少一点,就像很多夫妻一样,而且我和他一样主动。他很有心,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可是下过功夫哦。不过,哦,他真的很热情,我从没遇过这种猛劲。他很努力地付出,也见到了效果,光是他那卖力的样子就会让我达到高潮。我会扭动会痉挛,像是挂错档的车,之后他会以胜利之姿从我两腿间起身,皮肤上尽是汗水,胡子蓬乱纠结,像是深海中出水的海怪。接着轮到我,我十分乐意回报这份热情,我手口并用,努力让他兴奋起来。一开始如果他有问题,我会低声说些我认为有帮助的话,但这似乎是个危险之地。幻想是个我们最好不要闯入的地方,最好还是稳稳当当地待在此时此地:洁白的床单、这个男人、这个女人、这张婚姻之床。当我们到达我们想要到达的境界——我们总是能够——他会在上面,或者我在上面,然后我们合为一体摇晃着。他没有闭上眼睛。我猜想他是不是害怕闭上。整个过程中他都看着我的脸,而我们紧紧相拥,就像我们在抵挡狂风一样。 “救赎会”的人说,当我们有了欲念,也就是会把我们拉回昔日罪行的念头出现时,我们就必须把这念头交给耶稣。我们应该把一只手放在头上,把那可耻的东西拉出来:像是把垃圾丢到地上。我每天都这么做。在这场比赛中,到目前为止,我已经用我不圣洁的念头污染了六个国家,不过我尽量做得小心翼翼,就只是一手拂过额头,一手向地面张开。我想其他人都不会注意到我的这些动作,但是贾斯丁知道。他一看到我做这个动作,就会露出微笑,像是在赐我恩宠一样。他会捏捏我的手臂说:“真棒!”可是我从没看过他这么做,一次也没有。我问过他,他说他用不着这么做。他说他仍然会被男人吸引,不过这种吸引是比较能接受的。当他遇到他喜欢的男人,他会想做那人的朋友,会想跟那人做些男人在一起会做的事,例如运动、聊天和礼拜神,但不是性。他说,原来他想从男人那里得到的不是性,而是健康的男性情感。如今既已明白这一点,他就不会再有那些渴望了。但是,我的情况却不同。我记得在我们结婚当天,我先在旅馆房间穿礼服,母亲和伴娘在我四周。我还记得看着我的伴娘们——我的朋友、姐妹和贾斯丁的姐妹——穿上礼服,我在她们面前感到羞耻,我羞耻的是她们“知道”我的事,她们知道我曾经用情欲的眼神看着其他女人的身体,她们知道我曾经像个男人一样地碰触过其他女人的身体。她们在我旁边换衣服会不会很害羞,会不会担心我用不正常的眼光打量她们?很难说。但如果她们会,谁能怪她们呢?她们全都盈盈笑着,互相帮彼此拉上拉链,调整露出的胸罩肩带。对她们来说,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赤身裸体是件容易的事,是全世界最自然的事,对我来说却不一样。这种差异让我感到十分难堪,像是一头笨重的野兽走过一座陶瓷玩偶的城市。 她们帮我穿上新娘礼服,可是我却被自己的模样吓到了。我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新娘,准备走上红毯,迎向她所爱的男人。我可以是任何人。我的礼服非常美丽,我一直喜欢穿女孩子气的衣服,穿戴漂亮又有女人味的东西,但是有一段时间我迷失了,于是我把那一切全都抛开。我开始穿上实用的衣服,穿上能代表我是哪种女人的衣服。然而当我加入“救赎会”时,我发现自己可以如此容易地再穿上连衣裙,再化妆:感觉这种女孩子气、这种穿着打扮。我已经错过好多年了。这些是我之前认为必须放弃的,而此时此地,在这一条漫漫长路的尽头,我穿着结婚礼服站在这里。我喜欢我那天的模样。即使是现在,有时我也会趁贾斯丁不在家时,到衣柜把结婚礼服从沉重的塑料套中拿出来。我会穿上它,只为了看自己穿上它的样子,只要再看一次我可以变成什么样子。 然后,当我和贾斯丁站在祭坛前念出誓词时,我的目光飘到了坐在前排的父母、祖父母、姑舅姨叔们,他们脸上开心、放心的神情,让我都快哭出来。教堂里所有人,我爱过的所有人,他们都坐在那里,诚心祝福我们,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喜悦,他们充满关爱的肯定,我感觉自己沐浴其中。不论我可能失去什么,这一切似乎都值得了。 我们走进夜总会时,正有两名特技艺人在表演,我们在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罗拉和凯西也在这里,但没见到其他队伍。这没什么了不起,说不定开罗就有十几家肚皮舞夜总会。 桌上有一张附英文的饮料单,还有饮料的图片。我点了一个叫“卡卡戴”的东西,意思就是“传统芙蓉饮料”。贾斯丁点了一罐可口可乐。我们的计划是当舞娘上场时,就仔细注意台上掉落的亮片,如果找不到,就等舞娘表99lib?演完去找她,看她肯不肯给我们一些。我喝了一口饮料,很甜,有花香,十分好喝,我一口气就喝光了它。 特技表演结束,肚皮舞娘出现在台上。她有一头长长的黑发,浓妆艳抹,年龄比我想象的大,也许有四十岁了。她的服装包括一件黑色胸罩,上头密密缀着银色珠子,还有一件缀着亮片的透明薄长裙,肚皮上罩着黑色丝网。她跳起舞来先是缓慢,然后加速,身体往每个方向扭转,音乐配合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她的臀部前后摆动,两只手高高举过头,胸部在胸罩上方挤胀出来。她舞过我们的桌子,近到我们都可以触摸。我看看贾斯丁,他脸上一丝欲望也不见。 我把目光往下,移到舞台上,寻找着亮片,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终于,我看到一个亮片落在舞台上,发出小小闪光,但是正当我伸手要去拿它时,舞娘的裙边扫到了我的手臂。我抬眼看着她那闪闪发亮的身躯,那颈部的曲线让我想到被我扔下的某个人。 我必须停止看她。 我很怕摄像机照到我表情时会泄漏什么,于是我转开视线去看凯西,她用一种我没料到的专注凝视着舞娘,几乎是——我有没有看错?——是一种渴望。我感到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电击似的穿透我整个身躯,让我突然一阵眩晕。我看到她们一起摇动,这个少女和那个肚皮舞娘,我想象凯西脱去舞娘的衣服,将她闪亮的胸罩肩带移下肩头,用一种缓慢而懒洋洋的动作让她的双峰露出。我想象她们两个亲吻着彼此,舞娘的一只手向凯西大腿摸去,这让我发觉自己不知所措。我强迫自己回到这个夜晚、这场比赛、这间燥热又烟雾弥漫的房间。我丈夫的手规规矩矩地搂在我肩上,如果这一刻你能称称我的心,你会发现它像石头一样重。 这两个人,凯西和肚皮舞娘,就这么在我心底扭动来扭动去。我低头看着地板,按住额头,抓起这个念头,把它扔到地上。 第六章 罗拉 三枚亮片可是很容易就让人忘记把它们摆在哪儿了,所以一走出夜总会,我便在人行道上打开背包,想找个安全地方放妥。最后,我拿出一个放牙刷牙膏的袋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再把亮片装进去。然而当我忙乱地把每样东西放回原位时,我的手指却猛地碰到三叶虫化石,痛得几乎要人命。 “该死!”我大声说。 “该死。”笼子里的弥尔顿嘎嘎叫道。 我和凯西互望一眼,不禁笑了出来。我不记得上次我们一起笑是什么时候了。我看到女儿在笑,开朗而没有防备的神情,不禁想象自己伸手去轻抚她的脸颊,但是我不愿意破坏眼前这个画面。 “很好啊,妈,”凯西说,“你教坏我们的鹦鹉了。”她的脸上仍挂着笑容。 “就像有个一两岁的孩子一样,”我说,“我永远忘不了你两三岁时我们去超市的事。那时我不小心摔破一罐意大利面酱,酱汁洒了我一身,我想也没想就说‘狗屎’,你却开始大喊个不停,整家店都听得到,你说:‘妈咪,你为什么要说狗屎?你为什么说狗屎?’你喊得每个人都在看我,我从来没那么羞愧过。” 凯西笑了。 这个故事她听过一千遍了,可她竟然没有打断我,感觉就像是给了我一份小礼物一样。“你在电视上不能说这些,不然他们会给你消音。” “那就让他们消音吧,”我说着,拿起滑雪杆和鹦鹉笼,“好啦,我们拿到亮片了,然后呢?” 凯西拿出芭芭拉在神殿给我们的金色信封。这个信封里不会有谜语,只有一个目的地,最后到那里的队伍就要退出这场比赛。凯西打开信封,上面写着: 奎贝大清真寺 亡者之城 “太棒了!”凯西说。 “该死!”弥尔顿说。 当然,这个严重的问题,这个连我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是:我怎么会没发现?其实生命中会让你自问“我是哪里出了错”的十字路口真的太多了,你实在很难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想,倒不是生孩子这件事,我很清楚生孩子是什么状况,但她的房间在阁楼,我的房间在一楼,再加上我睡得很沉,又有隔音玻璃阻绝街上的声音——可是再怎么说,我也应该听得到一些声音的,没错,我应该可以在一旁才对。不过,想想这件事的失误全在我的耳朵,至少让我感到安慰一些。 然而怀孕的整个过程,晨呕、倦怠、喜怒无常,你会想至少我应该注意到她变得尿频,更显而易见的是,她变大的肚子,以及肿胀的胸部。要说几个月来我连她一次侧身都没看过,可能吗?不过很久以前我就明白,在为人父母这件事情上,没有所谓的权威,我们都会犯错,我们每天都会做错事。但是我的天啊,在为人母的失误上,我的分数就太高了。 如今回想起来,当然有征兆。就像我说,我以为她胖了,可当时我猜想,是因为她跟丹恩分手的缘故。不过另外还有件事:我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到凯西喜欢的一家餐厅吃饭,就是那种连锁餐厅,有一大堆油腻腻的年轻人喜欢的食物,什么墨西哥玉米饼、马芝拉奶酪、鸡翅、鸡块等等。当凯西点的鸡柳条高高堆在盘子上送来时,她看着这堆食物,还有盘子上装着亮黄色蜂蜜芥末酱的小碗,竟然身体一缩,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其实去年秋天,她就有几天没去学校待在家里,说是肠胃炎一直没好。还有一次——好啦,这似乎是比较明显的一次——她看到电视上一个尿布广告,竟然就哭了。是啊,我那时到底在想什么?反正我就是没料到事情会这样。 如果我说自己当时心有旁骛,能说得过去吗?如果我说,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陷于一个大错误之中,可以得到谅解吗?不管值不值,我的理由就是:当我女儿躲在房里,一边看着绷紧的皮肤,一边想如何不去上体育课时,我正忙着想把自己嫁给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男人。 他叫克蒂斯,我是通过一个网上约会认识他的。这不是个吉利的开始,我知道,只因为我才减了肥,想要试试新鲜玩意儿。就直说吧,我那时才刚减掉二十多磅,但我不喜欢谈这件事,甚至不想听别人说我看起来有多棒,因为这话本身就别有深义(回想过去的每一句赞美、每一种保证,我是心知肚明的,我也一向这样认为:大家一直在骗人)。不过,大伙儿对我的成果感到很惊奇,他们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要靠很辛苦的努力呀——那其他人都是怎么办到的?”)好像我使用了“赘肉消除幻术”之类的把戏一样。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喜欢提到我从前看起来有多糟,就像我现在是另一个人,而且已经和从前那个女人分开,所以如今也可以随便把她说得很难听:“哎呀,真高兴那个胖女人不见了!现在我可以把对她的真正想法告诉你了。” 或许,这就是当我注意到凯西发胖时,我并没有提起的另一个原因。她一向胖,虽然没有我最胖的时候胖,但是我一向自责自己传给她那些坏基因、糟糕的饮食习惯。当我终于减肥成功的时候,她似乎很为我高兴,可是她自己的体重却是我们小心翼翼避免谈到的话题。她正值青春期,我不想伤她的自尊心,也不想理会杂志上说要父母小心应对的问题,我甚至不敢让自己的眼光瞟向她的腰间。不过还是一样,这不是理由。 至于克蒂斯——我既然有了全新的身材,就想出去转转,看看它能为我做什么。也就在这时候,我遇见了克蒂斯。他网上的自我简介很有趣,很温和,很能自我解嘲,而且照片看来也不错。我们很快就开始通电子邮件,事情也进展迅速。感觉上我好像已经认识他好多年了。我们住的地方距离几百里远,在共度了几个疯狂的激情周末之后,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我都还来不及喘气,他就说爱我;而我呢,也说了同样的话——为什么?因为我以为这是我能够做的最好的事,还是因为我想避免谈话间出现一阵尴尬的停顿? 我知道这不是真心话,可是我还是回了他。当时我心里想,如果事情能这么简单,不是很棒吗?凯西生命中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我丈夫吉姆——凯西的父亲——在她一岁时就车祸去世,我在二十六岁就成了寡妇。我们的婚姻从来就不算美满,要是让我说实话,我不觉得它能维持下去。就在他死前两天,我还翻开电话簿到“离婚律师”部分。而这件事,我想应该是使我没有在他一死就去找别人的主要原因。寡妇有千百种,我是有愧疚感的寡妇,于是我退缩,大吃特吃,准备一个人过完一生。 但是这时候,我终于决定结束我的赎罪,加上又有一个这么棒的男人……呃,关于这么棒的男人,其实我应该很早就看清楚,他并不完美,不过你或许也注意到了,我这个人很容易疏忽。说真的,我向来就不擅与人交往,也不会察言观色,上大学时,有三个男友都在我毫无知觉时跟我分手。“敏锐”不是我的强项。bbr>.这或许就是我没有发现克蒂斯怪异、让人“毛骨悚然”的个性的原因。要说他有一点黏人就好比说……哦,我不知道,我一向不擅长这种文字游戏。比如,要怎么说拉美西斯有一点自大的问题?说图坦卡蒙国王有一点死板?总之,我的重点是——他非常黏人。他一天发两封电子邮件给我。我们在一起时,他乐此不疲地给我洗头,替我的脚趾涂指甲油。很恶心,对不对?但当时我却觉得很甜蜜:因为我不记得有谁肯把我的两只脚捧在手里,有谁会把我的身体当做一个值得仔细审视的物品。 在我们约会整整两个月后,我第一次把他介绍给凯西。他握住凯西的手,开心地笑着说:“我现在是个父亲了。”而凯西——愿上帝保佑她那愠怒而受骗的小小心灵(她那时一定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她却把手抽开说:“你是故意想要我吐呢,还是我刚好想吐?” 当时我们已经在筹划婚礼了——在巴哈马群岛一处海滩,赤脚走在沙地上,只有我们和凯西(老天,那会是什么场景?)——不过这一刻,我终于把自己拉回现实。后来,克蒂斯来家里度周末,我们一起做晚餐。 “你知道我这些天都在做什么吗?”他问。 “什么?” “我把你比做我看到的每样东西。”他对我露出孩童式的笑容,但我却发现有一丝讨厌。 “哦,”我说,“真的吗?” “当然,”他同时指了指我正在拌的沙拉,“罗拉就像生菜,”他说,“鲜活有力,对我有益。” “哦。”我说。 他又拿起一个番茄。“罗拉就像番茄,”他说,“鲜艳多汁,甜中带酸。她让我想到夏天。” “哦,那很不错啊。”如果你是沙拉狂的话。 然后他又往厨房四处张望,企图寻找灵感。可是我心里却想:哦,老天,如果他说“罗拉像是鸡胸肉”,我就用这根木叉刺死他。 “我应该不像什么粮食吧。”我说。 “哦,你像,”他精神振奋地说,“你是我的滋养品。”他拿起一条法国面包,像舞剑一样在空中挥着。“罗拉就像面包,”他说,“外皮酥脆,内里暄软。她……”他犹豫着。 她怎么样?我想。她外皮撒满细细的面粉吗?如果你用她配汤,就是一顿美餐吗? 克蒂斯这时想到答案,笑了起来。他深深注视我的眼睛说:“她会热乎乎地膨胀起来,让我吃饱饱。” 我忍不住了。我放声大笑,笑了又笑,可怜的克蒂斯站在那里看着我,好像我开车碾过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似的。此刻,我好像突然醒过来了。这个男人根本是个疯子,我心想,把他赶出我的厨房。 “对不起,克蒂斯,”等我终于喘过气来,我说,“我想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只不过,这不成理由:这些事情没有一样能让我逃脱责任。我用难以想象的方式让女儿失望,而在此时,我竟不敢想象凯西独自受苦……我应该在一旁,这是我唯一该说的。我不知道要怎样原谅自己,恐怕要为此悔恨终生。而如果女儿对这事有什么要说,也是早死早好吧。 开罗的两处古代公墓也算是“亡者之城”,有好几万人住在这里,也可能更多。查完书,我和凯西叫了出租车,把所有东西装上去。布兰登向后坐在前座,把摄像机转向我们,他从不会因此晕车,真是神奇。音效路易和我们坐在后座。我告诉司机去“北边公墓”,还把旅游指南上的那一页指给他看。他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我们。 “晚上不要去,”他说,“要去夜总会、旅馆、咖啡馆,我都可以载你们。” “不用,”我说,“我们一定要去这个地方,而且要尽快赶到。” 他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发动了车子。 “夜里我们在那里会安全吗?”我问凯西。 “当然,妈,”她嘲讽说,“我们在拍电视哪。百毒不侵。” 车子驶过越来越破败的街道。这里有大片违章建筑,坟墓之间散布着临时搭建的住处。我们经过成排的简陋房屋,屋外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 “你看,”凯西说着,指向左边一间房子,它分成两个房间,只用一块狭窄的铁板当做屋顶,“他们客厅里有一块墓碑。”我看过去,没错,那屋子里立着一块大理石碑,石碑两边放着几把椅子。我可以看到另一间房里有一家人在睡觉:一男一女和两个小孩。房里还有一台电视。谁会想象他们这里还有电? “好怪!”我说,口气像凯西,“你能想象家里埋着死人吗?” “妈!”她的回应让我以为我又惹她不高兴了,“文化不同,不见得奇怪嘛。” “嘿,是你指给我看的。”她把视线转开,但我看到她露出笑容。 一看之下我发现,大部分房屋环坟而建,景象十分诡异。不过这里也有奇特的美景:除了简陋的房屋、晒洗的衣服,以及在垃圾中翻找食物的野猫之外,也有金银丝装饰的华丽坟墓、高耸入云的大清真寺。一瞬间,我希望我有摄像机,然后我看到布兰登和路易,才想到回家后可以打开电视,把这趟旅程从头再看。 这时有一辆出租车与我们擦身而过,加快速度往前开。“是卡尔和杰夫。”凯西说。 “能开快一点吗?”我对司机说,一阵肾上腺素的波动涌过我全身。现在才开始感觉到比赛,虽然不同队伍通常会隔好几小时才分抵终点。除非你到那里,否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第一名还是最后一名。如果其他人全都到了,那么我们当然最好是打败卡尔和杰夫。 司机加速往前,可接着就是一个枪响似的声音,他猛力踩住煞车。我俯下身子,同时伸手把凯西的头往她大腿上压。至少我的母性本能还算完整。 “妈,”凯西坐直身子说,“我想是爆胎。” 司机用阿拉伯语咒骂着——我猜至少是这个意思——然后下车。我打开车门,把头伸出去,看见后胎塌下来,似乎和轮圈分了家。 “该死!”我说,“凯西,下车,剩下的路我们得用腿了。” 我们跳下车,把随身行李拉出来。背上背包时我嘟囔不休,它装着来自六个国家的战利品,沉重无比。我拿出一些钱——我不太确定是多少钱,不过司机收下了,点点头——我问司机:“到大清真寺多远?” “不远。”他边说边蹲在地上,轻轻摸着轮胎,仿佛它是个凶暴的动物,需要说服它再往前走一点。然后他站起来,指向附近一些建筑的前方:“看到塔了吗?”我点头。他接着说:“那里就是大清真寺。往那里走,然后转弯。” “谢谢。”我说,迈开沉重的脚步。说真的,手里拿着滑雪杆,提着鸟笼,要跑并不容易。可怜的弥尔顿被撞来撞去,羽毛都飞出去了。“该死,”它抗议道,“该死!” 我和凯西跑着——布兰登跟着我们的步子,路易紧随其后——一直到转过弯。“在那里。”凯西大喊,用一只手按住头上的飞行帽。眼前大清真寺高耸,在夜空下被照得光灿耀眼,灯光师显然已经到达。这是一幢宏伟壮观的建筑,顶端是精雕细琢的圆顶和尖塔。跑近时,我看到芭芭拉站在外面,一群参赛者已经在她后方排成半圆,我本来想数数看有谁在那里,但又没法边跑边算。我们冲刺最后五十码之后,终于站到芭芭拉面前。 “罗拉和凯西,恭喜,”她说,“你们没有被淘汰。” 我们发出一声欢呼。我把双手捧着的东西放下,好给凯西一个拥抱,她却没有回抱我,但是这又怎样呢?总之我们过了关,可以再奋斗一天。 我们加入芭芭拉身后的队伍——卡尔和杰夫、莱利和查特、蓓西和杰森。贾斯丁和艾比几分钟后抵达。制作人之一的杰瑞米得到消息,说另外两个队伍远远落在我们后面,大家便都坐下来等。这也是比赛规定,要求先到的人集合起来,一起等候最后一个队伍抵达,尽管我们都说不喜欢这样,说宁愿去睡觉,但其实这是比赛期间最舒服的一段时光。竞争暂时结束,我们又可以分享彼此的小插曲:蓓西和杰森差一点就赶不上从阿斯旺起飞的班机;莱利和查特的关键词错了(他们给了“涂鸦”,而不是“一八一九”),结果被罚延后十分钟,而让贾斯丁和艾比领先;杰夫呢,他对一个肚皮舞娘说尽好话,让他在她紧身衣最有曲线的地方拔了三个亮片。我们一伙人坐在大清真寺的台阶上,在燥热的夜里喝着水。杰瑞米则把大家一一带到一旁,简短访问了一天的情况。一会儿,凯西和其他几个人都伸展四肢睡着了。 蓓西坐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杰森垂头瘫坐一旁,靠着她的手臂轻声打呼噜。他们是很奇怪的一对,女的是律师,非常聪明,沉稳,但是男的却让我感觉有点不成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说:“我叫杰森,也叫河马。”也许他们曾经是很好的一对,但现在显然已不再是。 我看着蓓西小心移开身体,让杰森头偏向另一边,两人之间没有接触。她揉揉先前被他的脸贴着的手臂。 “口水!”看到我在看,她说。 我做出同情的表情。你要和另一个人有某种程度的亲密,才能容忍他的口水滴在你身上,而我想蓓西和杰森目前还没这么亲密。 她打了个呵欠。“我要把这个看成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她说,“这是人生的重大谜题之一,没错!和初恋情人在一起会更好吗?我是少数幸运可以回答你的人。不会。” “很遗憾你这么说。”我说。 她耸耸肩,看起来很疲倦。“我问你一个问题,”她突然说,一边朝一旁沉睡的杰森比了比,“他有没有要你叫他‘河马’?” 我点点头。“有啊,可是没有人这么叫他,我便也没叫他这个名字。” “谢天谢地,这名字没传开来,”她说,“那是他高中时的绰号,他想要在这个节目里用,不过我不准。我会一直想象节目片头,屏幕上我们的笑脸,以及下面的名字——蓓西和杰森,这一对男女在长大后的.此时,能有机会走到一起吗?我不要他们播出的名字是‘蓓西和河马’。” 我笑了。“他为什么叫‘河马’?”我问,“我可以知道吗?” “哦,只是因为他食量大,还有那个游戏‘好饿好饿的河马’,就是这让人匪夷所思的原因。” “我猜,用了绰号还会有更糟的事。”我说。 “我想也是藏书网,”她含糊地说,“至少在订‘蓓西和河马’的婚礼餐巾之前,我已经领教了。” 她往后靠着石阶,闭上眼睛。这种感情关系成功很难,人都会变,我想,要不就是一个人改变而另一个人不变。我瞬间想象二十年后的场景:凯西和丹恩重续前缘。我一直很喜欢丹恩,我至今不清楚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可能之前我认为好母亲不应该太过问孩子的事。我以为我尊重她的隐私,但如今很明显,或许她正需要我对她做出一点点打探。 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朱丽叶和达拉斯终于到了,他们看起来心情相当恶劣,但这也表示可怜的温蒂和朱丽安得回家了。当这对空服员到达时,她们披头散发的模样,是我见过最狼狈不堪的空服员。我们所有人都站在芭芭拉身后,各自带着最富同情的表情,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幸好不是我们”的庆幸。 “你们输了这场比赛,”芭芭拉对她们说,我几乎想和她一起说出下面的话,“但是你们得到了什么?” 温蒂露出一个勇敢的笑容。“我发现我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她说。 朱丽安点点头。“我发现我和温蒂是很棒的搭档。”她说。 芭芭拉露出微笑。这显然是个完美的答案。她转头面向摄像机说:“下星期请继续收看,其余六个队伍将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下次请继续收看……‘追梦者天堂’!” 摄像机终于关了。我们向温蒂和朱丽安道别。她们看起来累坏了,但说真的,我想她们会很高兴回家。接着,我和凯西也从大清真寺离开,一到街上,就会有车子接我们回旅馆。此时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半颗星星,我猜是烟雾太浓的关系。记得凯西小时候,两岁还不到,很喜欢光亮。她不怕黑,她只是喜欢看到东西发亮。她会走过家里每个房间,不管白天黑夜,然后指着台灯和其他灯具大喊:“开灯!妈咪快去!开灯!”(最后我教会她加上一个“请”字,不过她这个小丫头把“请”说成了“起”,使她的要求听来多了点愉悦。)有天晚上,我们在天黑以后出去,当我把凯西从车里抱出来进屋时,她把头往上一仰,指着暗黑的天空:“开灯,起;开灯!起,”她手指着夜空说,“妈咪快去!” 没有人会像孩子小时候那样爱你。没有人会在你离开房间时号啕大哭。我试着不要花太多时间回想那些日子,因为我知道它们只在我记忆中完美无缺,而我也知道,我必须专心在此刻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身上。只是有时候我会难免沉浸其中,置身在我曾为那些时刻涂上光彩的温暖色泽里:回想当她一见我就笑,当她需要我帮她把汤匙送到嘴边或是走下一段阶梯时是什么 60c5." >情景,回想她必须伸手抓住我的手时是什么情景,当她认为我可以把天空的灯打开时又是什么情景。 第七章 凯西 我不是故意要隐瞒怀孕的事。头几个月我只是不断希望这不是真的,等我终于到当地一间诊所时,才发现堕胎已经太迟。再说,假如要堕胎,我就得去找那个离我家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医生,而且过程更复杂,这些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难以应付。那时我已经和丹恩分手,跟米亚又……唉,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而老妈自己又忙着那个新男人。有些日子我好像跟人总共说不到两个字。有一天我还真的数了,就像玩游戏一样,“看看今天凯西说的字能少到什么程度?”结果是二十一个字。一开始是跟我妈说“早”和“再见”,她似乎没注意到任何事。在学校,我说了七个字:“沙仑玫瑰”和“下层面”。晚上和老妈吃晚饭,又说了七个字:“好”、“没事”、“不知”和“以上”,晚饭后只有四个字:“作业”和“晚安”。“二十一”这个数字让我很骄傲,我很想告诉哪个人,不过这样一来就前功尽弃了,况且,能说给谁听呀?就是那天晚上,当我算出我那了不起的总数时,我决定不告诉任何人我怀孕了。好,我心想,我们就来看看他们多久才会注意到。于是我就只是等着。 今天我们在日本。昨天的行程简直都在浪费时间——从开罗到大阪花了十三个小时,然后再搭飞机来到这个叫“别府”的地方。在路上他们不常拍我们,只是零星拍几个镜头。显然看人坐在飞机里并不是全世界最刺激的事,不过我相信如果素材不够了,他们会想办法用。(我可以听到芭芭拉那虚伪的旁白:“凯西一直想吃椒盐脆饼,看空服员送花生给她时,她的失望非常明显。”) 飞往大阪的飞机上,我和朱丽叶隔着过道坐,她开始同我说话。她人真的很和气,又有那些精彩的好莱坞故事,她认识的电影明星很多,会告诉我谁本人其实有多矮。还有,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里的另一个女孩,就是演安波的那个,其实是个废人。她从来都背不住台词,而且一出错就会哭个不停。她妈妈老爱插手,还对导演大吼:“她只是个孩子,你就不能体谅一点吗?”而导演也会说:“嘿,人家朱丽叶也是个孩子,她就不需要任何体谅。”我不知道,也许这听起来没那么好笑,不过她说起来可真有趣。我们大笑特笑,老妈还靠过来问:“什么事那么好笑?”我真恨不得死掉算了。我是说,为什么这节目里只有我非得和自己老妈在一起? 不过在谈话中有一瞬间,我有点不敢相信我正在和朱丽叶·詹森说话。并不是说我仍然迷恋她!我是说,当年我才十二岁——只是有那么一下子,当我看着她,我想起自己曾做过一个和她有关的梦,那是在她节目播出的时候。梦里我和朱丽叶坐在家中客厅的长沙发上,看着电视上演出的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然后她靠过来亲吻我。就这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相信我,我做过比这个好的梦。但是当我醒来时,一切都不一样了,仿佛一个小小的针孔在空中扩张开来,让我从中看到另一个不知道的世界。那天,当我和同学坐在大教室时,我开始打量班上所有女生,想象亲吻她们每个人。那种感觉很——我也不知道,很刺激吧,就好像我知道一个秘密。这些女生成天想着男生,猜想他们光着身子的模样,而我却能在每次上体育课时看到她们穿内衣的样子。这感觉不像以前,好像我只能看到部分的实情。不过无论当时或后来,我也都不曾因此而害怕。那只是一种有趣的幻想,让人在上课无聊时有事可做,而且我想,这种事没什么关系,它对我未来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毕竟我只是个女孩,该有的荷尔蒙我都有,爱把它们用在谁身上就用在谁身上。这不过是我玩的一个有趣游戏罢了。 但是,后来我却爱上了米亚。那时候事情才变得麻烦。 我们住在一家和式旅馆,真正传统的日本旅店。制作单位通常会让我们住普通饭店,不过这次我猜他们想拍一些我们适应日本生活方式的精彩镜头。旅馆有点朴素,房间地上铺着草席,一进去,你会发现根本没有床,橱柜里有卷起来的“蒲团”(坐垫)。这里有很多关于鞋子的规定,让人很难照做:走进去要脱鞋,穿上他们给你的拖鞋,但在草席上却不能穿拖鞋,拉拉杂杂一堆。甚至进浴室时还要穿上一双特别的“浴室拖鞋”。这真是讨厌。昨天晚上,旅馆女老板还把达拉斯带到一边,告诉他袍子系错了,如果右襟盖在左襟上,就表示你已经死了。 制作人埃里把大家集合在门口,说:“外面有一辆汽车载各位到我们第一个地点。”大家听了都在哀叹,因为我们知道这意思是要开始“大挑战回合”了。这是我们每到一个新国家就会额外增加的单元,给比赛一些震撼。他们会让我们做一些疯狂、危险的事,成绩最好的队伍在下一段比赛可以提前出发。到目前为止,我们进行了两次“大挑战回合”:在加拿大,我们飞了滑翔伞;在巴西,我们挤出毒蛇的蛇毒。我相信这在电视上看起来一定很精彩,但在实地进行不会有什么危险:飞滑翔伞时,我们被绑在专家身上;挤蛇毒时,我们戴着手套。到目前为止,我和老妈这两项成绩都很烂。莱利和查特赢了滑翔伞回合,让每个人都很吃惊;蓓西和杰森则在最短时间里挤了最多的蛇毒。 埃里嘘声要大家安静,然后又说:“但是出发前,我们要很快做个检查,确定每个人找到的物品都还在。请各位把东西摆放在地上,我去拿核对单过来。” “哦,上帝。”我说。这种事向来很烦,你得把背包倒空,再把每样东西装回去。 “这也是比赛的一部分。”埃里说。 我和老妈把东西一一摆出来。飞行帽、亮片、三叶虫化石、纸、棋子、滑雪杆、鹦鹉。我们的新摄像师戴夫站在一旁,摄像机对准这一堆东西,以防有任何遗漏。每段行程他们都会给我们新的摄像小组,我猜这是不让我们和他们太亲近,而获得他们的帮助。鹦鹉也换了,在带着鹦鹉的第一段行程中,其中有只鹦鹉好像在货舱里生病了,节目人员就决定不去处理那些海关和潜在的动物权问题。所以现在我们到每个国家都会换一只新鹦鹉。不过他们会让鹦鹉看起来一样,观众应该不会知道这些鹦鹉不是同一只。 我弯下腰,把物品摆得清清楚楚。为了连贯,这只新鹦鹉和上只一.样叫弥尔顿。此刻它用那双明亮的小眼睛看着我,发出一种像是疑问的声音,其实我还挺喜欢它的。我们教上一只说“该死”,不知道这一只会说什么,我俯身对着鸟笼,“咬我。”我轻声说,但它只是望着我。 埃里和另一个制作人凯特一一检查每个人的物品。当卡尔和杰夫只找到两个亮片时,众人起了一阵小小喧哗,不过后来他们发现第三个亮片贴在一只袜子的底部。看来每个人都还没出局。 “好,各位,”他叫道,“大家都上车吧。” 我们脱下室内拖鞋,穿上自己的鞋子。外头有?辆蓝白两色的大汽车等着我们。有点令人失望,看起来和美国的汽车一样。我们上车之后,各自找位子坐下。老妈好像打手势要我去和她坐,不过车上空位很多,我找了个一排只有一个人的位子坐下。 “各位鱼吃得开心吗?”卡尔问全车人。早餐很古怪:鱼、米饭、汤,还有一个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生鸡蛋。“好得不得了,一大早就吃鱼。” “我可没那么迷酱菜。”查特说。 “我倒挺喜欢,”老妈回应,“感觉很地道。” “嘿,我情愿花一千块钱吃份煎饼。”达拉斯接着说。 “提醒我哪天请你来我家吃早餐。”杰夫说。 我望着窗外。有个女人走在街上,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大概只有两岁左右,穿着红色裤子和小小的白色T恤,黑色头发在后脑勺绑成两个马尾。她们走得非常慢,母亲想要她走快点,可是小女孩却停下脚步蹲下去,看着人行道上的一样东西,再仰头望着母亲,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她发现的是全世界最棒的东西。我抬头看着天空,车继续开,经过她们,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看到她们了。我看到她们了。此刻我胸口紧绷,五脏六腑全揪成一团,可我不会哭的,我不会哭,但是我要怎么样把心思集中在玩一场愚蠢的比赛上呢? 于是我专注于窗外的风景,直到这阵感觉消失。我们行驶在一座山上,可以看到这座围绕海港而建的城市,背后则是暗绿色的山脉。景色真是美丽,但是这些山形却让我感到有些孤单。它们让我想起《风流医生俏护士》的片头,从前我生病请假在家时常和老妈看重播。主题曲总是听起来很哀伤。 “你们认为他们今天会让我们做什么?”查特问。 “一定是很日本的事情。”卡尔说。 “也许是折纸。”达拉斯说。 “是啊,”朱丽叶说,“那可真危险啊。‘极限折纸’。” 我想融入这种气氛中,便说:“你可以做出下流的剪纸图案。”朱丽叶对我微微一笑,一切都好多了。我也忍不住回她一笑。 “也许是水里的事情,”艾比说,“帆板之类的。” 老妈正看着我们在大阪机场买的旅游指南。“好在我们不在东京,”她说,“东京有座寄生虫博物馆。” “嘿,我知道了,”杰夫说,“相扑。他们会让我们穿上尿布,用肚子打架。那我倒可以痛击。”他站在过道中间,掀起T恤,露出他那松软又毛茸茸的肚子给我们看。他用肚子去撞一个座椅,只见所有东西都在晃动。真讨人厌。 “哦,是呀,这对收视率可真有帮助,”卡尔说,“这可能会冲高收视率……相反——一集节目可以流失多少观众?” “也许他们会让我们唱卡拉OK。”杰森说。他是高中情侣队的,但是和女伴互相讨厌。(我很想告诉他们这真是不智之举,因为我自己对高中同学避之唯恐不及。)“你认为怎样,蓓西?你想我们会赢这种比赛吗?你可以唱《爸爸不要说教》,就像那次才艺表演。那真是值得回忆的表演啊。” “去死吧你!”她说。 汽车驶下一条长而陡的路,进入市区,朝海边开去,终于在与海滩相对的街道上停下来。旁边不远处有座小屋,下面水边有一片正方形的平坦沙地,用木头柱子隔出来。沙子颜色很深,几乎像泥巴一样,还有水汽从沙地冒出来。那里有六个一排的红色沙滩阳伞。芭芭拉正在一旁补妆。 “好,各位,”埃里说,“大家围着芭芭拉。她已经说完引言,我们要直接进入正题。”摄像机开始拍了。芭芭拉把身体挺得笔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高挑一些,用一个极浅的笑容把嘴形抿好。“我们所在位置是日本的别府市,”她说,“这里有近三千座温泉。这是‘大挑战回合’的地点,相信我们的参赛者对这里会很难忘。” 她拿起一叠镶黑边的红色信封。 4fe1." >信封正面印有一个图案,看起来像是魔鬼舞动叉子在跳舞。 “这是各位的任务。”她说。 她把这叠信封交给贾斯丁,他拿了一个,把其余的传下去。信封走过一圈之后,待芭芭拉朝我们微微点头,我们就一起撕开信封。里面的卡片写着: 埋入热沙里, 古老热气掩住你 谁能走到底? “这是日本的俳句。”老妈说,她的语气还真开心呢。我摇了摇头。 这时芭芭拉对着摄像机说了:“热沙浴,日语念‘suna yu’,长久以来是日本人放松身心的方式。参赛者要把身体埋在火山沙中,只露出头部,火山沙经过天然温泉会变得很热。沙子的温度是华氏一百二十度。一般建议的沙浴时间是十分钟。而我们的参赛者要埋在沙里越久越好,待在里面最久的队伍,可以赢得下一项任务提前一小时的奖励。” 没有人说话,但是我们都面面相觑——就是这个?他们想出来的就是这个?要我们躺在沙子里面。我还以为要我们生吞活鳗鱼之类呢! “每队派一个人参加,”芭芭拉说,“你们自己决定谁比较耐热。”她特别强调最后几个字,我想她是想让这番话听起来吓人,但听起来只是声音比较大而已。 “宝贝,如果你想要我参加,我可以,”老妈说,“除非你想参加。都可以。”她很努力讨好我,让我感到有些悲哀。 “我去,”我说,“我不在意。”我强迫自己笑了笑,她开心得像是我刚告诉她我爱她之类。 埃里和一个似乎在这里做事的中年妇人比画了一阵,准备埋在沙里的六个人——我、贾斯丁、杰夫、达拉斯、蓓西和查特——被带到屋里的更衣室。至少这里没有摄像机。女更衣室里只有我和蓓西,我们脱了衣服,换上他们给我们的白棉袍。 “我们要穿着浴袍埋在沙里啰?”我问蓓西。 “我猜是吧,”她说,指着一个贴在墙上的标示,“显然,传统而正确的沙浴方式是脱下身上所有衣物,仅着浴袍。” “很吸引人。”我边说边对着镜子审视效果。看起来像穿着医院的袍子。 “男生穿这种衣服会很可爱,”她说,“在这种全国性电视节目上,要是叫杰森参加这个比赛他会很高兴,他对自己的腿很着迷。” “怎么说?” “他认为他的小腿曲线匀称,至少高中时如此。我们最近没讨论过。” 她注视镜子,用手拨弄头发,露出有点邪恶的笑容。“曲线匀称,”她说,“这是他说的,不是我说的。等摄像机拍到我们时,我要想办法照实说出来。他的朋友绝对会毫不留情。” 我们整装完便往外走,来到大正方形沙地。蓓西没说错,男生光着两条苍白的腿,露出两个鼓凸的膝盖,看起来果然有些可笑。他们各自露出程度不一的尴尬表情,只有杰夫,像个白痴一样咧嘴笑着。我偷偷看了杰森一眼,他和其他旁观者站在一起,身上穿着短裤,在我看来他的小腿很普通。当他看到我看他,便朝我扬了扬眉。超恶心。 每把阳伞下的沙地上都挖出一块长形的凹地,像是浅浅的墓穴。六个日本老妇人在等着我们,她们戴着白软帽,穿着蓝色上衣和裤子,手上拿着铲子。其中一人走到我面前鞠了个躬。这里鞠躬很夸张,我亲眼看到机场有一个打手机的家伙竟对着电话鞠躬。妇人牵着我的手,让我到一个凹坑里躺下。等所有人都躺好,她们开始埋我们。 沙子又湿又重,感觉很不错,热,但是不会太热,只感觉热气渗进肌肉。妇人把沙子铲到我身上,直到全身都盖上沙子,只露出头。接着她把表面压整齐,成为一个小土堆。我喜欢这样,这种湿度,这种重量,好像我被压到地里面,深到一个我不需要想任何事的地方。“我可以这样待上一整天。”查特说,也可能是杰夫说的。我眼睛是闭着的。“你挑错挑战项目啦,杰森,”蓓西说,“这可比那个蛇好多啦!” 每过一分钟,芭芭拉都会喊出来,没被埋在沙子里的人则加油打气。我听而不闻,把心思全放在身上的感觉,像发烧,或在子宫里。我开始想米亚,想那些快活时光,那些我仍然喜欢回想的时光。去年有一次我们念SAT的词汇,念那些同义词和反义词。当时大伙儿正在吃午餐,而瑞斯和丹恩又开始搞怪,乱编乐团的名称。他们两人都没什么音乐才能,不过老说要组个乐团,主要因为可以取一个好笑的名字。他们取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我记得有“肉食自助餐厅”,还有“坏屁股鞋”。 他们取到“尿尿屋”时,米亚看看我说,“这张桌上的成熟度还真是付之阙如。”丹恩说:“付之阙如是什么?”米亚和我像是计划好了一样,异口同声说:“不足。”然后我们互望一眼,狂笑起来,好像只有我们自己在场一样。 瑞斯和丹恩立刻瞪起我们。“怎么啦,”瑞斯说,“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文字秘密吗?” “是呀,”米亚说,“是个秘密。”她靠向我,把嘴唇凑到我耳朵上。“稀少。”她轻声说。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气吐在我脖子上,我微笑着,像是她告诉我全世界最棒的秘密一样。然后我朝她靠过去,嘴唇几乎碰到她的皮肤,我也可以感觉到她的头发轻抚我的脸。我闭上眼睛,用一种比呼吸还轻的声音说“缺少”,同时吸了一口气,将她的气味吸入身体。“欠缺。”她转过头,对着我微笑,声音轻柔到只有我能听见。“无。”她说。 突然,餐厅有人掉了一个盘子,所有人又拍手又喊叫,那一刻就过去了。随?后回到教室,我把头发从脸上拨开,一只手指摸着耳朵边缘,回想着米亚的嘴唇几乎碰到我的感觉。 “九分钟。”芭芭拉说。现在开始有一点不舒服了,热气开始像细针一般刺我,使我想要移动。 “唉,老天,”达拉斯说,“我好痒呀!” “别抓!”朱丽叶大叫。她虽然在笑,但是看得出她绝对认真。“你敢抓抓看!” 达拉斯用一种很烦人的声音呻吟,直到芭芭拉宣布“十分钟”。他说:“够了,我要出来了。”他把身体从沙子里撑出,跳了起来,挥掉身上的沙子,各处搔着。 “我们现在剩下五队了!”芭芭拉扯开嗓门宣?布。达拉斯穿着他那件小和服“啊——”的一声跳进水里。 “做得真好啊!”朱丽叶用我从没听过的愤恨语气说。 查特撑了十三分钟,蓓西十五分钟。沙子真的开始滚烫了。我要让自己分心,就仰头看空中的云,那边有一朵像英格兰地图,也像玛尔济斯的剪影。 “你真棒,乖。”老妈对我喊。 我数阳伞的伞骨辐条。十根。然后我闭上眼睛,听海的声音,听查特、达拉斯和蓓西在附近泼水的声音,有一种轻飘飘、晕乎乎的感觉,脑海中出现奇怪而混乱的画面:超市里一堆青苹果、小时候常去的游乐场。也许我的脑子烧焦了。我看到家中院子里的柳树,看到装满凉水的浴缸,看到包在外婆被单中的小娃娃。 突然间,我必须起来。我一秒钟都不能再忍了。我冲出这个小而火热的茧,立刻感觉到皮肤在呼吸空气。 “做得好,凯西,”老妈喊道,“你太棒了。” “十八分钟,”芭芭拉说,“还剩两队。” 我走进水里,是温的,真希望水能凉一点,最好能冷到让我麻痹。查特、达拉斯和蓓西站在前面一点的地方,水到他们的膝盖。 “欢迎来到失败者区,”达拉斯说,“不觉得刚刚那样很傻吗?” 我耸耸肩,继续往前走,直到水淹到脖子为止。然后我闭住气,往下一沉,这里又静又清凉,棉袍在四周漂起来,所以我几乎是光着身子泡在水里。我闭上眼睛,随水波晃动。等一下我就得浮上去换气,必须回到岸上听老妈说我表现得有多好,也必须继续玩这个游戏。但目前我暂时可以在水下漂着,独自一个人,谁也看不见。 第八章 贾斯丁 躺在沙子里,我知道我要赢了。这种热非常不舒服,眼睛里有汗水,不过我已经练就相当的本事,可以不理会身体善变的需求。这具躯壳,和它所有的喧嚣渴望,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我一心一意放在目标上,祈求上主让我保持稳定。当杰夫终于在二十一分钟投降,芭芭拉宣布我获胜时,我甚至还没有马上出来。我可以待更久,可以一整天埋在这里。 最后是杰夫开玩笑(“什么?他还要争取加分吗?”)才让我爬了出来,到冷水里清洗身体。我感到头晕,但十分亢奋,我走回人群,在妻子唇上亲了亲。 艾比给我的好处说也说不完。她使我能抬头挺胸做个男人。我甚至可以站在她旁边说,这就是我,一个有妇之夫!我没有一天不感谢上帝把她送给我。 我回到更衣室换衣服,一起的还有杰夫、达拉斯和查特。曾经有段时间,和三个男人在一间房里更衣——两个很年轻,另一个很英俊——对我而言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但是现在我根本不看。如今我把男人看成我的兄弟,而不是一种受阻碍的情欲的对象。就算一时间有一丝晃动的念头像鱼一般游过我心头(就像达拉斯故意闹着在我眼前伸展他赤裸的身体),我也在半路上就遏止了它。我会把它挖起来,在空中紧紧捏住,直到掐死为止。 我是这么想的:上帝明白我们是脆弱的生物,了解我们行走在黑暗中或光明中的时间一样多。我们失败,我们祈祷,然后我们又失败,我们生来就是这样的。只要我们不断悔悟,就不用感到羞愧。惹上麻烦的人,以为自己不必遵照规矩,对于将生活建立在一种肉体罪恶上感到无所谓。我可怜这些人,这些人需要我的帮助。 回到外头,芭芭拉要其他队伍走开,把我和艾比带到一旁。今天的摄像是个叫肯恩的人。这些摄像师都很有趣,他们大多走遍世界,随身携带有频繁飞行资料的卡片,不论工作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累积里程。他们习惯在战区和政治动乱的地区工作,个个都很坚强、粗犷,正是我希望成为的那种男人。肯恩人很安静,挺和善,他个子高,金发,非常结实,相信任何见到他的人都会这么说。 “贾斯丁和艾比,”芭芭拉在摄像机开始拍摄后说,“你们赢了‘大挑战回合’,所以‘关键词回合’可以提前一小时,从你们打开提示后开始计时。” 她交给我们那个金白两色的信封,我把它打开。 一个美国偶像,两次展示.. 在两座主题乐园。 一个迷你世界,一个 离林肯鼻子不远。 “这个回合有特别指示,”芭芭拉说,“因为你们需要去两个地方,所以必须分头找。我会给两位手机,赞助厂商是……”这里她加入显然是赞助节目的电信公司的名字。我用不着再去替他们做广告。“你们要各自去提示中描述的地点,到达以后,靠手机共同决定关键词是什么。两个地点都会有摄像人..员。” 我和艾比很快商量了一下。“我们先去机场,”她说,“路上再想办法找出我们要去哪里。”我同意。不管我们去哪里,我想都不太可能是别府。我们拿齐了行李拔腿就跑,肯恩和音效史蒂芬也跟在一旁跑,留下其他队伍在海滩消磨一小时。虽然拿着鹦鹉和滑雪杆,还戴着飞行帽,但我们很快就拦到一辆出租车。我们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正要拉开车门时,门自己开了。 “空港。”我微微一鞠躬,对司机说。这是日语“机场”的意思,我昨天晚上记下来,就等像这样的时刻派上用场。我觉得表现出敬意是很有用的,有些参赛者到不同国家对当地人的态度,让我很受不了。好比杰森,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说英语,当他发现有些人不会说时,就把话用单音节一点一点大声说出来。而杰夫活像个小丑,不管我们在哪个国家,他都会在每个字后面加上“哦”。我可以想象一小时后他一边坐进一辆出租车,一边喊着:“机场哦,老兄,快点哦,快点哦!” 到机场花了四十五分钟,占掉我们大半的领先时间,不过我提醒自己,其他队伍也必须走这一趟路。路上,艾比把导览索引里的日本主题乐园一一看过,对我来说,在行进的车里看书会让我吐,但艾比却完全无所谓。这又证明了我们之间完美的配合,我们以一种只有一男一女才能达到的方式完美互补。此刻,我有一种做对事情的感觉,而且清楚知道我们受到深深地祝福。 我知道当我说我的同性恋已经治好时,别人通常都不相信。但是,人一辈子不是每天都在做选择吗?我们不是全都要做选择,以我们认为正确的方式生活吗?从前,我对自己的生活并不满意,感到空虚;我不喜欢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人,因此在一个阴沉的日子,当我已经到达生命的谷底时,我决定改变自己。 这么说,并不代表这是件容易的事,就像你戒了烟,并不表示从此再也不想抽烟了。不会的。但是每天下定决心不拿烟到嘴边、不把烟点燃,这可能吗?当然可能。 艾比现在跟我说她看的书的内容。主题乐园在日本似乎十分风行,除了“东京迪斯尼”和“日本环球影城”,还有“太空世界”、“海洋乐园”,以及“冒险世界”。这里还有些乐园,让游客自觉置身在德国、西班牙和丹麦。此外,有一座拉面博物馆、咖喱博物馆,还有一座煎饺博物馆,甚至有各项与食物有关的游乐设施。这种主题馆实在让我不解,饺子主题的游乐园也实在太离谱了。 “好,这里有了,”艾比说,“日光的‘东武世界广场’。里面全是世界著名建筑物的缩小版,比方‘帝国大厦’、‘泰姬陵’。” “他们有没有‘林肯纪念堂’?”我问。 “上面没说。但是林肯的鼻子一定是另一个地方吧?” “哦,对啊。好吧,不管另一个乐园是什么,肯定是在附近,你不觉得吗?我无法想象他们会让我们到不同城市,除非他们把肯恩切成两半。”这句话肯定会被剪掉,我们不能提到摄像方面的任何事。 “我看看,日光还有两个主题乐园,”艾比说,“日光‘江户村:参观武士时代的生活’。不对,可能不是。还有日光的‘西部村庄:美国蛮荒西部景观’。哦,显然就是这里了,他们还复制了罗斯摩尔山。” “四个美国总统的鼻子,随后送上。我们准备好了。做得好,宝贝。”艾比笑了,可我却感到很窘。不管我对艾比用什么亲昵的称呼,听起来总是不对劲,“日光在哪里?” 她翻着书页,“距东京约两小时。我猜那里没有机场,上面说搭火车去。” “那就去东京吧。”握住艾比的手时,我注意到肯恩把镜头拉近,捕捉这一刻。一男一女,彼此相爱,一同参加一场冒险。罪恶和黑暗被驱散,上帝的言语使他们神圣结合。我想不出有比这更好的画面可以给美国民众看的了。 第九章 朱丽叶 我们的出租车司机不会说英语,所以他对解谜帮不了忙。我和达拉斯坐在后座,摄像师——拍摄小组的两个人名字我都记不住,也没办法去问什么——坐在前座拍我们。我翻着旅游指南,想找到一些主题乐园的东西,但找不到乐园名单,倒是看到几页描写东京迪斯尼乐园的文字。我念出来: “‘美国迪斯尼乐园内多种游乐设施在这里都有复制品,包括太空山……等等……小小世界’。应该没错,对吧?一个‘迷你世界’哦?” “听起来没错,美女。”达拉斯说。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眼睛闭上,“到了再叫我,好吗?” “不要,”我说,“别睡了。帮我想一想呀。” 他伸伸懒腰,却不肯睁开眼睛,“听起来你已经解出来了。我是说,日本能有多少个主题乐园?” “好,那这个‘林肯鼻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耸耸肩,“迪斯尼乐园不是有个无聊得要命的什么林肯的东西吗?” “是呀,我想是。”我又看看指南,“但是它没说这里有没有那个东西。” “我相信一定有。日本人很迷这类的美国东西。” 这话听起来很可疑,不过日本某个地方有一座主题乐园,里面有林肯的鼻子,这倒是事实,所以也许这个智障说对了。 “这个嘛,等一等,”我说,又看了一眼提示,“这上面说我们必须去两个不同的乐园。”达拉斯明显摆出不情愿的样子,坐直身体把书从我手里拿去。他看了一分钟,然后翻着书页。“在这里啊,天才,”他说,“‘二零零一年,一座新的迪斯尼游乐园,东京迪斯尼海洋公园开放。园内的主题海港包括地中海港、失落河区和美国港区’,我就告诉你他们喜欢美国东西吧。他们也许在那里建了个林肯的什么东西呢!” “也许。那你认为我们在找的这个美国偶像是什么?” 他笑得很开心。他长得不难看,只是太普通了。“很明显,”他说,“你我的乐队指挥是哪位?M-I-C……”他没有说下去,我猜他在等我把这句歌词接完,可是我才不要呢。我只是冷冷看着他。他竟然会猜这个,简直要把我气死。 “K-E-Y?”他说,又对我露出那种放电的笑,不过我可不是什么“斯科勒总统”的超级粉丝。我可是和两个“金球奖”得主睡过觉呢。 “M……Q……” 我打断他。“你知道,他们可 80fd." >能会剪掉这些,”我冲了他一句,“不然可能要付费才能被许可播出。” 到了机场,看到其他人也都在买去东京的机票,我松了一口气。我们排在卡尔和杰夫后面,其他队伍大部分都在我们后面某个地方。我没看到贾斯丁和艾比,所以我猜他们用多出来的时间搭上了早一点的飞机。我看到航班信息牌上有两班飞往东京的飞机,一班在半小时内起飞,另一班在一个半小时后起飞。如果我们不能全部上第一班飞机,这个回合的结果就会差别很大。我必须承认,冲到前头、耍心机整别的队,我还挺喜欢的。我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从他们开始做实况节目,我就一直想参加,整件事简直就是为我设计的。整个人生活在电视上,一定是我最拿手。 我在电视圈待了一辈子。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拍一个全效清洁剂广告,那时候我才十三个月大,我演的角色拿个蜡笔在墙上画图,然后演我妈妈的女人过来把它清洗掉。之后我还拍过尿布和燕麦片广告。三岁时,我成为情景喜剧“犯罪搭档”的固定演员。这出戏说一对夫妻两人都是飞贼,我演他们的幺女,她在收视率下降时意外出生,就是那种怀孕演了一年半,然后婴儿就神秘地从四个月大突然变成三岁半的怪事,因为两三岁的小娃娃在屏幕上要有趣得多。不过我演的不是婴儿,而是两三岁的娃娃,我有些最早的记忆来自拍这个电视。我还记得和妈妈站在后台等提示上场,也记得当我台词都说对时感到多么愉快。如今再看从前的电视时,我总认为我看起来有点茫然,但是我知道我喜欢在那里。对于饰演我父亲的演员,我没有微词,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严重的服用药物问题,最后还因为杀死一个妓女被判刑,不过他对我一直很好。电视剧在我加入后三个月叫停,真是太可惜了。我必须说,当时我真是个可爱宝宝呢。 在这之后,我在儿童电影里客串过一些小角色,不过真正成为女演员是在我拍了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以后。是啦,这是一部很蠢的电视剧,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那些编剧,不过我可是拼了命演出。剧组从一开始就有问题:饰演安波的西丽亚·巴蕾布恩活像木头人,简直都会招白蚁了;还有那个灯光师的死,一场十足诡异的意外,结果让每个人都蒙上阴影。此外,西丽亚说导演摸她,我认为根本是她编出来的,她就爱别人都注意她,也爱让别人惹上麻烦。可是就算那是真的吧……唉,成熟点吧,我只能这么说。我们演过电视,我们曾经是明星,这种事可不会在很多人身上发生呢。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之后,我过了一段不怎么顺利的日子。一旦你不再是“可爱的小孩”,年纪又不够演那些讨厌鬼,实在难有好角色。那桩诉讼案又让我在媒体上爆出了负面新闻。我要澄清一点,说我“控告”父母,其实不准确,从严格的法律意义来说或许正确,但并不能说明真正发生的事。我们对如何处理我赚的钱有一些小小的争执,所以请法院帮我们搞定。这件事不伤感情。就像我告诉《时人》杂志的,我的家人对我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发生这件事之后,我又惹上了药物问题——没错,我太早熟,在戒毒中心住了段时间:毕竟要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承认自己有问题,要费很大功夫——这段时间,似乎没人敢碰我,但我也付出了必要的代价。我整个人的转变,是拍有线台的“情色”电影和录像带专卖店的凶杀片,那时候我才变得更谦虚、更渴望成功。所以相信我,此刻时机已经成熟,我可以重出江湖了,我有十足的准备出人头地,我认为这个节目会让我达到目的。 这简直太容易了。这些人不像我那么了解电视。你必须争取露脸时间,尤其在这种节目中。你要知道,实况节目其实一点也展示不出现实。现实很乏味,没有人想看别人刷牙或是缴电话费。重要的是剪辑,拍出成百上千小时的带子,必须剪成值得观看的东西。他们要的是故事,你必须给他们一个故事,否则“咻”的一声,他们就去拍别人了。昨天我在飞机上算过,他们会把所有带子剪成十一集,每集四十四分钟。(十六分钟的广告:就是不播你的画面的十六分钟,这种事你需要知道。)所以总共在屏幕上的时间是四百八十四分钟。这当中有几分钟会是我? 我有几个选择。我可以受伤,这样可以博得一些同情,可是也可能让我们速度放慢,被淘汰出局。我可以和达拉斯展开一段恋情——这可以考验我的演技——但是又太冒险,可能会看起来很悲哀:我们已经不再是美国的新面孔情侣,而是一对下落不明的过气人物。我们能打动大众还是成为活生生的笑柄,这还很难说呢。 但是谈场恋爱倒是不错的主意。这样一来,一般人就不会再把我当成童星,而把我稳稳地永远放在成人世界里。(我想象《ELLE》、《VOGUE》、《综艺周刊》等杂志的封面故事——《朱丽叶·詹森长大了!》——可能我想得太多了。)我看过这个节目里的其他人,可以挑的不 591a." >多。我不想找已经有密友或是结婚的人——当然更不会是已婚同性恋者——也不要超过三十五岁。我唯一的选择是莱利和查特,可是他们又有点呆。在这件事上,你挑的交往对象就像一种货币,那些不会穿衣打扮的电脑怪胎(即使是成功人士),汇率可不高。99lib? 前几天和凯西说话时,我从她那儿感受到明确的电波,这或许是一个有趣的方向。不过有点冒险,也不好处理,甚至可能会有一阵子没人找我拍家庭片。但是如果我出手正确,倒会很刺激。我不会过分到去亲吻她——倒不是我做不出来,我相信我做得到。我曾经差一点就可以演那部“生活频道”的电影,说一个同性恋少女被父母赶出家门后,和一个好心的老师住在一起,结果这个老师被开除了,每个人都认为她俩有一腿。我虽然没有得到这个角色,但花了不少时间深入角色内心,我知道我可以演得好。但如果亲吻,或许有点过头,你总不希望让人退避三舍吧。不过假如能有女孩之间一点点友善的打情骂俏,谁会不喜欢呢? 我听到前头的卡尔和杰夫正跟票务员说话。杰夫说:“我们买完票后,这班飞机还剩多少座位?” 女票务员说:“只剩八个。” 我和达拉斯互看一眼。各队都必须替自己的音效及摄像人员买票,所以这班飞机只能再容两队了。我们可以买到票,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我看到凯西和她妈妈跑进机场,她们刚到。“凯西,”我喊道,“在这里。” 达拉斯侧过身来。“你在干吗?”他在我耳边说。 “我认为这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好队伍。” “才不是呢,”他说,“莱利和查特呢?他们很聪明,而且表现也不错啊。” “我认为这两人会对我们有利,你相信我就是了。” 他面带怀疑,不过已经知道最好别妨碍我。这时,凯西和罗拉朝我们跑过来,身后还拖着她们的东西。我听到莱利和查特在后面对我们喊,但是我不理他们,只把凯西和罗拉拉到我们排的队伍里。我靠近凯西,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跟我们一起,”我说,“只剩四张机票了。” “不好吧,朱丽叶,”罗拉说,“这样不太公平。” 我耸耸肩,但是手仍然放在凯西肩上。她看看我,再看看排在我们后面的队伍。 “别这样,妈,”她说,“你来这里是要赢比赛还是交朋友?” 我露出微笑,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随便啰。我只是想我们联合起来会很有趣。让你们不要落到最后一名。” “我认为我们应该这样做,”凯西说,“我还不想回家。你呢?” 凯西用一种“求求你,让我们吃冰激凌好不好”的可怜眼神看着她妈妈,这招似乎奏效了。不管罗拉脑子里有什么样的“正派母亲/邪恶作弊者”开关,凯西已经拨动了。 “好吧,就这样。”她说。 “太棒了!”我说。我的声音像糖一样甜。我轻轻抱了凯西一下。“这会很有趣呢。” 第十章 卡尔 这种比赛私底下的时间要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在机场、飞机和火车上,那bbr>99lib?些时间我们都只是闲晃而已,更不用说带着我们那些“垃圾”通过安检了。这些“垃圾”有的必须托运,因为航空公司似乎不欢迎挥舞着滑雪杆的乘客。而鹦鹉由于有笼子,放在座位下刚刚好,所以如果是在一个国家做短程飞行,鹦鹉就可以和我们一起上飞机。我们在每一个机场都必须出示一份健康证明,声明波利没有任何疾病,然后把它抓出来捧着(谁也不喜欢这种时刻,尤其是捧着鹦鹉),好让机场官员搜查有没有会爆炸的栖木和有辐射的鸟食。 飞往东京途中,我们坐在飞机后部,在罗拉和凯西附近,而朱丽叶和达拉斯则在靠近机头的另一个地方。我猜这表示他们会是第一个下飞机的队伍,不过我不怎么担心,他们可不是这批人里面脑筋最灵光的。 杰夫和罗拉这时聊了起来。我认为他在跟她打情骂俏,不过这种事向来有好戏可看。杰夫和女人打交道总是有些刻意,他太努力要表现风趣,可是效果通常都不怎么样。“你有没有小孩?”罗拉问他。 “没有,..”他的反应有点太兴奋了,“我能记得喂狗就算不错啦。”他拍了拍脑袋,“这就是我出门前本来要做的事。” 罗拉礼貌地笑笑。没错,杰夫一向不要小孩,事实上,这是他和蜜雪儿离婚的部分理由。但是他对我儿子本杰明好得不得了,是最棒、最会耍宝的叔叔。他会趴在地上,学大象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直到本杰明拿黏土做的花生喂他。我就没有这种体力。可是他说他不想要自己的小孩,这是我无法了解他的少数事情之一。我觉得有小孩……会让锁在你内心的某个东西打开,就像梦里发现家里有一间你从不知道的秘密房间。当然啦,做父母并不全是好事,有时真的很辛苦,有时仅仅只是无聊——谁能告诉我,那些该死的“贝伦斯登熊熊”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做父母绝对不只是你想的那些。本杰明出生后的几个月,我感觉好像发现了全新的色彩,以前从没有见过。你为什么不想要这些呢? “你的狗是什么种的?”罗拉问。 杰夫没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哦,它是混种的,拉布拉多和……另一只拉布拉多的混种。” 罗拉微笑着。她人很好,肯听他胡扯,不过她像被强迫,不听不行。 “你知道我常为谁叫屈吗?”杰夫说,“就是总统演说的撰稿人。” 罗拉露出不解的表情,“为什么?” “哦,因为他们得不到任何赞美。他们写出那些伟大的词句,但功劳全给了总统。‘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事,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事。’这是最伟大的名言之一,但不是出自肯尼迪本人,而是一个叫迪奥多·索伦森的人写的。” “真的吗?”罗拉说。她刻意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可肯尼迪却因此受到赞美。我是说,我相信他演说时是真心,可就像买贺卡,就算你同意卡片上的感情,也不是你写的贺词。” 我决定介入了。我知道如果我不介入,杰夫会用最后一番话作为跳板,再把关于贺卡的事情旧调重弹。他最近在写一些东西,用于供参赛者使用的卡片。他还真写了些诗呢。 “嘿,罗拉,你的工作是什么?”我问,“当你不上电视的时候?” “我做行政工作,”她说,“在小学。” “工作有趣吗?”多么白痴的问题。 “嗯,还算有趣。我喜欢跟小孩子在一起。那是凯西上的学校。我做这工作开始是为了白天可以就近看她。” “监督啊。”我说。 “是呀。”她听起来若有所思,“也许只是在她吃午餐时看她一眼。” 我看看凯西。她戴着耳机,一副年轻人完全不理睬人的样子。我对青少年非常同情,这段时期不好过,至少对大多数人而言是这样。有时候我听到有像本杰明大小的孩子的父母说,他们害怕子女的青春期,但我不这么想。这是整笔交易的一部分,当你有了孩子,你就签了约。你的工作一路去适应他们,给他们在每个阶段需要的东西。有时候我和本杰明在游乐场,会看着周围的孩子,思索他们遇到什么事。我是说,没错,其中一个会长大做总统,或者是宇航员,或者是能治好癌症的人,但他们大多数人会像我们一样。他们当中那些有机会长大的人,将会心碎,做着很讨厌的工作(这是我新近发现为人父母的病态心理,也是我永远无法完全排除的忧心);他们会有开心的日子,有哀伤的日子,还有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日子。他们会有他们的生活,而我们必须让他们为那些生活做准备,并且尽量快乐。 “你有个儿子,是吧?”罗拉问。 “没错,三岁。”我把安全带松开,伸手到口袋里掏皮夹。 “哦,他好可爱。”罗拉说。她在恰当的时间里看完照片,还给我,“你一定很想他。” “每分钟都想。”我看了一会儿照片才收起来,想把影像印在心里:那双大眼睛、卷发、笑容。他的运动衫上有一辆消防车。“不过,你知道,我参加这个节目就是为了他。为了有钱给他未来,让他受教育。再加上他还能看到他老爸上电视,会觉得很好玩儿。” 这些话都不假,但是如果要我说实话,就是我对自己这么久不在他身边有点愧疚。对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来说,一个月就像一辈子那么久。还有,当然啦,做这种事一向都会有风险,因此当我签节目的弃权书时——就是那种恐吓人的文件,声明万一发生截肢、恐怖袭击或痢疾等事情时,制作人完全没有责任——有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在干吗呀?我有小孩,不能让自己置身在危险中。但最后我还是觉得这危险值得,毕竟五十万美金给我们带来天差地别的改变。而且我也想教导本杰明,让他知道冒险可不只是电影里的东西,我要让他知道:冒险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三岁是很棒的年龄,”罗拉说,“他们正在弄清事情,探索世界。我很怀念那个年龄。” “是呀,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看着座位上的凯西,她几乎已经算是个成年人了。“哎呀,你只要想想看,也许不要多少年你就会有自己的外孙了。到时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了。” 我立刻看出来我说错话了。罗拉似乎很震惊,像被我打了一样瘫回座位。老天,我怎么说出这么笨的话?罗拉年纪可能和我差不多,四十出头而已。她当然还没准备披上披肩,织餐垫。凯西才十七岁呢,我相信罗拉一定希望很久以后凯西才会生小孩。 “对不起。”我说,不过这话听起来很没诚意,而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这回轮到杰夫出马救我了。“请原谅我哥哥,”他说,“他几乎没和女人说过话,你大概是今年跟他说话的第二个女人吧。” 罗拉勉强笑了笑。“没关系,真的。” “这是真的,”杰夫说,“爱德华大学一名研究人员很确定地说过,卡尔被垃圾车碾过的几率大于要到女人电话号码的几率。他还要写一本关于这件事的书呢。” 罗拉看看我,这一次她的笑是真心的了。“他对你一向这么刻薄吗?”她问。 “我能说什么?”我们互望了很久,我试图露出善意和歉疚的眼神,“你没办法和科学争辩。” 在东京机场,像在每个我们到过的机场一样,各队分散开来,急忙跑出登机门,朝行李处奔去,然后在匆忙中想出去目的地的最佳路线。原本我们担心看不懂这里的日文字母,而这里的英文标志多得惊人。我们一下飞机,就看到用斗大字母写的“星巴克”,杰夫哼起了《星条旗》,直到我拍打他的手臂。 我们在一个服务亭前停下来,这里有个英语说得比我认识的多数人都好的女士,人又亲切,她让我们搭火车到日光近郊的鬼怒川,再从那里搭巴士到主题乐园。 火车很先进,也很宽敞,井井有条。旅游指南上说,在高峰期,他们会雇用一些戴白手套的人把乘客推进拥挤的车厢。(杰夫当然觉得这太好笑了:“你认为这些人一向就对推人屁股这个领域有兴趣吗?他们的就业辅导老师有没有向他们推荐,说推人屁股是一个前途无量的职业?”)不过现在才过中午不久,我们很容易就上了车,还拖上了所有垃圾行李。我们倒没有领教太多注目礼,即使杰夫头戴飞行帽!看来,不是这里每个人都太有礼貌,就是他们已经习惯怪异的流行趋势了。我认为可能是后者。火车乘客当中,我看到一对穿着女学生制服的成年女性,一群染金发、衣着火辣的少女,还有个男的穿着一件T恤,上头写着“让我做你的好牙医”。 我们的摄像机倒是引来一些人的注意,还有几名乘客过来试试自己的英文。杰夫跟一个穿厚底鞋、头发染成红棕色的女人聊了一会儿,但是他的笑话她似乎一个也听不懂。我靠回椅背,放松坐着。窗外风景不错,我吃着在车站月台上买的快餐。快餐盒有小小的格子,里面放着一些小东西:一个煎饺、几个寿司、一块刻成花朵模样的胡萝卜,漂亮得让人舍不得吃。有人推着小推车穿过车厢卖清酒,我几乎要把杰夫按住,才能阻止他买。我是说,拜托,我们是在这里比赛,需要清醒的头脑。 在鬼怒川,杰夫上了一辆汽车,前去“西部村庄”,我则朝“东武世界广场”奔去。我们的摄像师跟杰夫一起,我和另一个摄像师会合。我坐在汽车上时发现,这几乎是三个星期以来头一次独自一人,没有摄像师,没有其他队伍,没有杰夫。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尽情搔我的屁股,不用担心全美国人看到,知道这件事真是令人开心极了——却也真是可怜哪!(不过我可能不会去试,从我擤鼻子时其他乘客嫌恶的表情就知道。难道这个国家的人都不会着凉吗?)我安享这份自由,但当我在乐园停下,看到芭芭拉钻进入口处她那个小亭子时——今天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和皮制露肩上衣的电视女主持人休闲服——我真希望杰夫也在这里,发表他那种自以为是的评论。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是我已经想念起这个笨蛋了。 第十一章 艾比 站在小小的“泰姬陵”前,我感到胸中升起一个氢气球。我必须承认,我真高兴能和贾斯丁暂时分开一下:简单说,他是个紧张的人,如果我不能偶尔有一些独处的时间,我会觉得自己的棱角好像都化掉一样,就像我的构造比他柔软,他的在场会在我身上留下印记似的。更不用说他要把我惹烦了:每次都在飞机上背旅游指南上的外文词句,要不就是,每当发现摄像机对着我们就搂住我。真是的,谁说已婚夫妇非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夫妻会在度假时吵架的原因。 我已经在“东武世界广场”逛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背着包,手提鸟笼,身后跟着一个叫史都的摄像师,还有一个音效——肯恩和史蒂芬陪贾斯丁去了“西部村庄”——我们四处寻找美国偶像。我喜欢这里。全世界以二十五分之一的比例摊在眼前。此刻我在纽约,几乎和“熨斗大楼”一样高:我走了一小段路,到了金字塔、凡尔赛宫,还有中国的万里长城。我就像置身在一幅三维立体画中,视角全都不对。接着,我走过埃菲尔铁塔,转过街角,迎面就是阿布辛贝神殿,这是三天中第二次见到,不过这次我可是高高站在四个拉美西斯像之上。 这座乐园由制作电影“库斯拉”布景的同一家公司设计,对每个场景都非常注意,还加上盆栽树木和一群群小人儿。在“中央公园”有热狗小贩,有观光客坐在帕德嫩神庙台阶上吃冰激凌,还有迷你银行劫匪和小型车祸场景。我不知道贾斯丁在牛仔公园看到什么,不过我可以打赌我看到的要比他精彩。 我的手机响了,等了一会儿我才接。“是我。”贾斯丁说。我挺喜欢这句话的亲密感觉:生命里有个人可以说“是我”,而我根本不用猜是谁。 “蛮荒西部怎么样?”我问。 “无聊得可以。”他说。十足的贾斯丁式用语:很什么的可以。要是我就会说“无聊得要死”,但贾斯丁当然不会这么说。“死”对贾斯丁不是个抽象名词,而是他希望能擦身躲开的东西。 “真的吗?”我问。 “是呀,绝对是,”他说,“就是怪异。这里有一座巨型的罗斯摩尔山,里面还有一间礼品店,这里的日本人全都穿得像牛仔一样走来走去。我才看了一场酒店枪战,那里有坏人,有警长,还有一匹老是把鼻子伸进人家购物袋的马。当然,一切都是日语发音。” “哇——哦。” “那……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他问,“我们要找出在这两座主题乐园中出现的某个美国偶像,那就是关键词啰?” “我猜是,”我说,“这有点让人弄不清。” “唔,那你的名单里有什么?”他问。 “我看看……有‘自由女神像’、‘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楼’、‘白宫’。这些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这里有牛仔,很明显的,还有罗斯摩尔山……” “我猜,这里就有四个美国偶像人物。” “没错。另外我还看到马车、蒸汽火车头、大盗杰西·詹姆斯的图片,还有一些应该是玛丽莲·梦露、约翰·韦恩和林肯的机器人。” “那还包含他的鼻子吗?” “哦,这里有三个林肯鼻子,一个在那个机器人脸上,一个在罗斯摩尔山上,还有一 4e2a." >个实物大小的在礼品店里。” “实物大小?林肯的鼻子没那么大吧?” “对的,我是说和罗斯摩尔山上的林肯鼻子一样大小,从地面到天花板。你可以真的走进去。” “这个嘛,可就不对了。不应该让人走进林肯的鼻子里面。”我把贾斯丁的几项加进我的名单。“嗯,我再看一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些。所有迷你建筑都摆有迷你人,也许我该仔细看看,或许罗斯福总统就藏在这些人或什么东西当中。” “好,”他说,“我也会继续找。你发现什么就打给我。亲爱的。”他总是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加上最后这句昵称。(不过他还是说了,不是吗?这才重要。) 我们挂了电话,我往回朝乐园的“大洲区”走去。我站在“纽约港”旁边,看到跟我们一起坐汽车从鬼怒川来的一对年轻的意大利情侣。他们车上就在亲吻,现在还在亲,两人身体紧紧交缠,在船只和摩天大楼的景色前相拥,后方是依然完好的“世贸中心”,高高耸立在他们上方。日本游客都刻意视而不见,我猜这里并不欢迎公然的谈情说爱,可我还是忍不住再看看他们。他们拥抱的样子是如此享受,如此欢愉,我在自己的生活中想不出有这样的时刻,想不出有任何时刻我和贾斯丁会这么渴望对方而必须马上紧贴着彼此,尽量碰触到对方的每寸肌肤而不在乎谁会看到。 也许我本来就不是这种人。就像我和贾斯丁第一次公开牵手,对我都是一场挣扎。我当时想,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走在大街上,对我有什么意义?我还记得有一次,那是我头一次和女生谈恋爱的第一个星期,我和她走在一条安静的街上,..她把手伸到我手中,我们就那样走了一条街,走得又喜又惊。后来我们听到有个院子里传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就立刻分开,好像我们互相烫到一样。 多年后和贾斯丁走在路上时,我想到这件事,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准备好跨到另一边,而且我也知道两人牵起手看来是什么样子。记得在我还年轻、老是做铤而走险的事情的年岁里,我看到男女牵手走在一起,看他们似乎拥有了全世界,好像握着的手里有宇宙全部秘密的模样时,竟感到悲哀。尽管我不想别人也这样看我,不要他们为我悲哀,可在此刻,当我和这个承诺要与他慢慢共谱恋曲的人在一起时,难道就不会表现出来吗?难道我就永远没有哪个时候,可以牵着一个人的手而不担心看起来会怎样吗?对其他人而言,两人身体接触、公开展现柔情,是件简单的事;但对我来说,这永远都是个复杂的动作。 在我的生命中,始终存在着一件奇特的事,那就是我随时会感到两种完全不同的羞耻:一是身为从前那个女人,另一个是把她抛到身后。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它占据了我身体的每个地方,蜷缩在我体内,紧贴我身体的内壁。这样生活了太久,使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它,我会成为什么形状。有一段时间,在我加入“救赎会”之前,我曾以为如果我挖得够深,找出这些羞愧的根源,也许就能将它拔除。但我不认为它能除得干净。那枚羞辱和痛恨自己的小小坚核——它从哪来的真的重要吗?——有太多时间可以发芽了。它已经伸出透明的小小卷须,包住整个表面,如果我拔除它,恐怕会把我整个毁了。 有趣的是,走到生命这个阶段并不容易。我是经过不断努力才到达的。“救赎会”的计划很辛苦,你必须像个假释犯一样,和所有旧友断绝往来;你必须从头到尾参加祈祷众会、支持团体和“性别再教育”的化妆课程;你必须学会筛选思想、扭曲欲念,就像教导一株植物不要对阳光而对月光有反应。这些东西把我带到现在这个地方。我穿越沙漠,泅过烈焰湖,攀过冰山,我历经这一切,才能拿起电话,听到一个男人说“是我”。 其他成员也陆续进来了,我看到查特在小型“白宫”旁,凯西跪在“帝国大厦”旁。(一看见她,我就会感到一阵心痛。当我想到在开罗夜总会对她的想法时,一根新的小小羞愧纤维就会爬过全身,她还是个孩子,而我……唉,除了丈夫以外,我没有权利去想任何其他人。)总之,其他参赛者都抵达了,我们的领先态势也已经结束,贾斯丁埋在沙里的神勇表现也帮不了忙了。那对接吻的男女仍然没停,我的情绪却已经沉落到谷底。我在这些建筑四周检视,蹲下去观察所有细节。摄像师史都跟我一起蹲下,因为背着摄像机,头重脚轻,我突然想,如果轻轻推他一把,他很可能仰躺在地上,像个甲虫一样无法翻身。迷你建筑旁边那些玩飞盘、等火车的迷你人不再让我着迷了,他们的生活单纯得荒谬,除非等哪天我也缩小了,和他们一起出现在那快活的小景观里,否则我和他们是不会有关系的。 所以当我找到要找的东西时,我甚至都不在意了。我往小小的“汉华银行大楼”的窗子里看去,看到玛丽莲·梦露站在那里,裙子被风吹得飘起来。一瞬间,我有了危险的念头:我只想丢下一切,不管是贾斯丁、电视节目,或是舌头伸进彼此喉咙里的那对意大利情侣;也就在那个危险的瞬间,我怀疑自己若是在别的地方,会不会比较快乐。 我闭上眼睛。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过,我知道该怎么办。我动也不动站在那里,等着这阵感觉过去,同时深呼吸,努力让头脑清醒。然后我拨了手机号码,等到听见丈夫的声音,我告诉他我已经找到答案了。于是我走过这个小小世界和它里面的奇珍异宝,回到乐园入口,对着玻璃亭子里的女人小声说出一个电影明星的名字。而此刻所走的每一步,都使我更放心地待在我所在的地方。 我听说,如果你去看古代女人的遗体(古时候女人身体都包得密不透风,而好人家的妇女不能自己脱衣服),你会发现她们的骨头已经弯成紧身衣的形状;你会发现多年在鲸须紧身衣、缎子和钢箍的不断束缚下,她们身体都变形了。如今我们会说这很野蛮,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受拘束的时代,我们无法想象受到这种约束。但我怀疑即使那些女人想要丢开紧身衣,她们是不是能够做到。我猜想,束缚了一辈子之后,被绑得紧紧的或许还是件舒服事呢。少了束缚,她们的身体一定感到不对劲——晃动不稳的身躯,笨拙的自由身。而当她们在夜里松掉紧身衣时,不知道会不会想念那种压迫感?不知道她们还会不会呼吸? 第十二章 罗拉 我一辈子重复听过不少家族故事,比如我叔叔四岁时就发动了一辆车、我爸妈搬家那天狗走了五里路回到旧家,其中有个故事老是令我难忘。在我家族的某一代,曾有个婴儿在他母亲到屋外晾衣时淹死在澡盆里。这个母亲是我奶奶的一个姑姑,已经深深嵌在我们家族历史当中,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我有时会想到她,我想象她在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前一刻站在阳光下,她两只手上冷水、肥皂和湿棉布的味道,还有微风中飘动的白色床单……这些总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从此以后她变了个人。”我奶奶说完这个故事总会加上这句话,好像会有什么疑问一样。 我的外孙女——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并没有同样消失。她仍然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睡觉、叹气、踢动她圆滚滚的小腿。我没有在一旁给她换尿布、亲她的脚趾头倒是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她生活在某个地方。 她出生当晚,在凯西把我叫醒,告诉我关于这个孩子让人昏倒的大消息之后,我用很慢的速度开车到医院。凯西抱着孩子坐在后座,而装着胎盘的垃圾桶放在我旁边座位的地上。结果等到好几个小时以后离开医院,我才发现我们忘了把它带去急诊室,以至于车里鲜血和生产的味道过了好几个星期才消失。 当时正是半夜,路上没有什么车。如果是我年轻时,在这样空荡的路上开车就表示我才刚离开派对,或是和男友约完会回家,但成年后看到这样的街道,多半是开车前往医院的途中。我有三次这样的记忆。最惨的一次有冰冷的雨水、深夜电话,我把熟睡的女儿抱起来,载着哭哭闹闹的她狂奔到急诊室,然后在候诊室坐着,而她父亲就死在布帘后面的一张急救台上。还有一次——不算好玩,但也没那么糟,是凯西九岁生日那次,她开了一个睡衣派对,其中一个女孩生病,后来才知道是盲肠炎。我安排好要在医院和她父母碰面,于是把她们六个女孩通通塞进车里,生病的女孩拼命对着我的保温杯吐胆汁,其他五个人就像小鹦鹉一样唧唧喳喳说着话,毕竟能在夜里游荡让她们兴奋极了。 第三个回忆其实最早,就是凯西出生当晚。那是个清澈又寒冷的夜晚,吉姆——在这个世上还有十藏书网三个月的寿命——兴奋、紧张得几乎撞上一辆停着的车。当时我的羊水已经破了,阵痛开始变得强烈,但我俩的欣喜之情却是我们婚姻中其他记忆无法比拟的。如今我想,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刻,感觉意义重大:这将是永远改变我们生命的一个夜晚。我知道在天亮以前我会出血、流汗、剧痛、喊叫,然后在一个突兀得怪异的瞬间“哗”的一声,疼痛停止,我那滑溜的小女婴会睁开眼睛迎向灯光。 然而在这个夜晚,对于这个婴儿来说,却是一趟不寻常的路。我们并不赶,娃娃出生的戏早就悄悄在一间阁楼、一堆毛巾中上演过了。我们上车时她有点哭闹,不过我建议凯西把手指头放进她嘴里,再加上车子的晃动,她似乎安静下来。一时间我们全都很安静。 我从凯西身上学到,你要问她什么问题,必须非常小心。我们冷战很久了,当她被指责时,就索性完全把自己“关闭”。我也想到当一个女人刚生完孩子,不管情况如何,她都理当获得一点礼遇,最起码你不能把车停下,抓住她的肩膀大喊:“你到底在想什么鬼啊?”可是这又正是我想要做的。所以我把脑中乱窜的问题仔细筛选一番,删掉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我没教你避孕吗”、“孩子还活着算你运气”这些话,而问她:“她在后头还好吗?” “她还好。”凯西说。我想从后视镜看她,但是她正低头看着婴儿,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你觉得她怎么样?”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把头转向窗外,盯着昏暗的街景,然后靠回座位上,闭起了眼睛。小婴儿此刻瘫睡在她胸前。“她的头有点尖。”最后她这么说。 我心中暗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我指望她说什么,但绝不是这种话。“这很正常,”我说,“再过几天就不会了。” 我们快到医院了。我想在进去前说一些话。“这件事让我有些为难。”我说。 凯西打了个呵欠。“我想也是。”她说。 “你可以早点告诉我的。”我说,尽量不让语气听起来像批评。 婴儿又开始哭了,凯西把她抱到肩膀前。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动作深深打动了我:她是个母亲了,我心想,我体内有某样东西在抽动。 凯西低头看着婴儿的头顶。她说话时的语气谨慎而且平稳。 “你早该注意到的。”她说。 再回到这个电视国度吧。我在“西部村庄”逛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和凯西简短通过电话,又极力躲开那些一定会叫我“小女士”之类的日本牛仔,才明白在西部酒店里那个头发蓬乱的金发机器人是玛丽莲·梦露。(为什么玛丽莲·梦露会出现在重现“旧西部”的场景中?我不知道。我猜大概是她的电影生涯中拍过几部西部片吧,也或许这个乐园的建造者无法想象美国缺了玛丽莲·梦露吧?)我想我们的动作慢应该没大碍。我知道前同性恋队的贾斯丁已经离开,而这里还看得到那个疯癫弟弟杰夫、发明家莱利,以及昔日高中情人杰?森。但两个童星一个也没看到。 凯西跟亭子里的芭芭拉说关键词时,我通过手机在场——摄像师戴夫这时建议我站在罗斯摩尔山前面,摆个手持电话的姿势,好让他取些巧妙的画面——突然,我听到芭芭拉尖锐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 “罗拉和凯西。”她说。我得把话筒移开耳朵一些。“我有个消息要宣布,或许会让你们吃惊:你们两人将不会一起参加‘寻宝回合’。在比赛的这个部分,各参赛者要为他自己打拼了。”她夸张地停了一下,再加上一句:“或是她自己。”我猜她是打算让这话听起来很有意义,但其实说了等于没说。 这时她似乎在等待什么回应。“哇!”我说。他们像这样打乱比赛规则是有点奇怪——而且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我们弄出两件“宝物”?——但是也不算太让人震惊,毕竟实况节目就是靠转折和惊奇才那么红,他们这样安排其实还挺客气。不过我替凯西担心,这部分她得靠自己了。 芭芭拉继续说:“就算你们在路上遇到,也不可以说话或是用任何方式沟通。凯西,这是你下一回合的线索。罗拉,如果你往左边看去,你会看到林肯总统拿着你的提示走过来。”我依她说的看去——果然,来了一个亚洲脸孔、有一把惊人大胡子、个子矮到极点的林肯总统。他神色肃穆地朝我一鞠躬,递给我一金一银两个信封。 “你们现在必须交回手机。”芭芭拉说,“凯西,你的手机给我;罗拉,请把你的手机交给我们的第十六任总统。”我听到另一头传来凯西一阵笑声,一时间还真想她。但我也明白这是可以想见的:一辈子都在一条线的另一头听她的声音。 “祝你好运,”芭芭拉说,“还有一件事——你们最好尽快到达‘会合点’,否则……后果很严重。”会有多严重?除了把我们送回家以外,他们还能对我们怎样?谅他们也不会搬出政府法规砍了我们手脚! 我关上手机,交给冒牌林肯。他又鞠了个躬便离开了,可能是要赶赴忙碌的行程:先用另一种语言发表“盖兹堡演说”,再被一个日本版的凶手布斯暗杀。 我打开银色信封。 前去东京的厨房城市, 在街巷间寻觅 无法下咽的寿司, 放不坏的鲜鱼。 这段话下面有一排斜体字,写着:“你的任务是‘太卷’。” 我拿齐了行李——我和凯西分那些“宝物”时,大部分笨重的东西我拿,幸好鹦鹉是她拿——然后朝游乐园出口走去,摄像小组跟在后面。旅游指南给凯西拿了,所以我要坐上回东京的火车,在路上想办法猜出“厨房城市”指的是什么。我也希望凯西可以做到。她虽然已经十八岁,但却很嫩,像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或许这是我的错,但我们大多随兴所至地照顾子女,你只能希望当大势已定后自己做得还不坏。只是到目前为止,我可不能算是好得不得了。 我要搭汽车回鬼怒川时,正好看到凯西在火车站。我对她笑,她却转过头。对了——不能有任何形式的沟通。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凯西去年才练习这个技巧:她知道万一我们参加节目,这个技巧就能适时派上用场。 我到售票口卖力地向票务员打听到东京的最佳方式,发现日本的铁路系统真让人头昏眼花,虽然我和凯西换了两趟车到这里,但我相信回去一定有更好的方式。柜台后面那位先生拿出地图,指给我们看几条不同的搭乘路线,可是他不会说英文,所以只能比画,像演哑剧。他指了东京几个站名,我却不太清楚该去的是哪个站。 “厨房城市?”我问,但是他摇头。最后我选了一条看起来比较直接的路线,并买了票,决定到火车上再问别人该在哪里下车。 我和凯西到了相同的月台,所以我猜我们有相同的想法。等车的人不多,可是我们的摄像机和荒唐的设备照例引起一些骚动。几个小孩子走到我们后头,对着摄像机挥手。最后,戴夫才终于把摄像机放下,反正我也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过了一会儿,先是卡尔,然后是杰夫,分别从主题乐园来到这里;不论你自以为在这场比赛中领先多少,节目的行程总会把每个人都弄在一起。卡尔和杰夫夸张地表现出互不搭理的样子,让我以为这变成另一种沟通方式了。最后,卡尔拎着他的鹦鹉过来挨着我在长椅上坐下,戴夫又在拍我的镜头了。卡尔的摄像师是布兰登,但是他看到戴夫在拍就把摄像机放下,而我的音效丹尼斯则拿着一个大麦克风在我们上方。这时候,我看到凯西就坐在前面几张长椅上,杰夫向她走近,但她正和一个日本年轻人说话,他就再往前走到另一张椅子去了。看到凯西愿意和人主动接触真好,我看不出她是不是和人打情骂俏,但真希望她是。 “这种‘分头进攻’方式怎么样,依你看?”卡尔问我。 “我不知道。那你知道‘厨房城市’是什么吗?” “我猜是东京一个地区,那里的居民受到巨型打蛋器的恐怖统治。” “没错,”我说,“或是那里的人可能都住在大冰箱式的房子里,而汽车都用面板当轮胎。”这话真是太白痴了。我一向不擅长这种事。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的体重是让我不和任何人打情骂俏的理由,如今我却突然明白我根本就是低能。 “我们可以一起去打探。”卡尔说。 “我不知道,”我说,“以我的理解,比赛的这个部分是——”我尽可能模仿芭芭拉咬文嚼字的语调,“要为他自己打拼了。” “或是她自己。”卡尔又加上一句。他学的芭芭拉比较像。“说真的,我觉得我开始懂一些日本东西了。”他转身面对走回来站在我们后面的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厨房城市在哪儿?”卡尔问。两个男孩笑了笑,耸耸肩。 “你们想不想上电视?”他问。两人一脸茫然。“如果要上电视,你们就必须扮一个像这样的鬼脸。”他伸出舌头,眼珠往上吊。两个男孩哈哈笑了起来。卡尔指指摄像机,并朝他们比画,要他们学他做。他们听懂了,于是三个人站在那里一起扮鬼脸,直到我们听到火车汽笛声,男孩的妈妈叫他们回去。布兰登在后面跟着跑,他必须要他们母亲签名同意才能让他们上电视。 这列火车外观整洁又漂亮。我拖着行李往前走,滑雪杆几乎刺到前面的女人。车厢里很挤,看起来也没有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于是我和卡尔分开了。一直到把滑雪杆和飞行帽塞到座位上方的行李架,又把背包塞到座位下面,我才四处张望找凯西。我没有看到她,但是我猜她可能在另一个车厢。然后,当车门关上,火车要离开时,我往窗外看去,竟看到凯西在月台上。她的摄像师奥斯丁已经站开来,准备拍长镜 5934." >头。凯西的目光往车厢内搜寻了一下后,终于看到了我。她举起鹦鹉笼,露出微笑,之后我就看不见她了。 第十三章 凯西 我忍不住要看老妈发现我没有跟她一起时的表情——百分之百的震惊,甚至她的嘴都微微咧开了,她或许以为我要逃走,比方说跟摄像师和鹦鹉消失在日本土地上。她连一分钟也不信任我,她不相信我在一个陌生国家可以找得到路,或是看得懂地图,或是能根据由一群制作助理写的笨提示找到东西。她当然更不相信我能找到一个会说英语的人,还不知道她和那对没出息的兄弟上错了车。 好啦好啦,其实也不算上“错”车,车子还是会把他们载到东京。最后还是会的。不过查了那本好用的旅游指南,又问了人,我知道只要再等十分钟,就可以搭上直达列车,前往距离著名的“厨房城市”最近的浅草站了。他们三个人都还得转车,而我应该比他们整整早到半小时。不过说来真可悲,这件事竟让我颇得意。 原来,“厨房城市”是“合羽桥道具街”的昵称,该地是东京餐厅设备供应区。跟我说话的那个人说,那里卖各种假食物,什么假面条、假煎饺,还有(这时请给一阵鼓声)假寿司等等,好让餐厅展示给客人看他们有什么食物可点。我的任务是“他叩”,这个东西我仍然不太清楚(我不是很爱吃寿司),不过我猜和章鱼有点关系。当我把提示拿给跟我说话的那个人时,他开始狂挥两只手臂,还说:“八个,八个。” 我等的列车总算来了,我带着鹦鹉、背包,好不容易才跟摄像师在其他队伍出现前上了车。自从下飞机后,我就没看到朱丽叶和达拉斯,不知道他们是超前还是落后。目前我的钱还够用。我往窗外看,打了个呵欠,这是漫长的一天,早上别府的热沙浴似乎是一百万年前的事了。摄像师奥斯丁的座位和我隔着过道,他坐在音效师兰迪旁边,兰迪正在打盹。奥斯丁关了摄像机,正在看一本科幻小说,我倚过去,拍拍他手臂。 “如果我睡着了,可不可以到浅草的时候叫醒我?”我问。 他摇摇头笑了。“如果你睡过站,那可是我一天当中最精彩的镜头了。”他说,“不是针对你。” “没关系,连我都不想跟随我自己一整天。” 奥斯丁哈哈大笑,又回头看他的书。这些工作人员都很有礼貌,不过他们并不会真的想要有太多交流。几分钟之后,一个推着小车的女人在过道上走动,贩卖各种怪模怪样的饮料和零食。当她在我附近停下时,我看到有一种叫“宝力得矿泉水”的饮料——罐子上这么写着——我当然非试试不可。一阵付钱的忙乱后,她递给我饮料。打开才吸了一口我就立刻吐回罐里,味道真糟糕,浓浊又带点咸甜味。不过罐子倒很让人喜欢,如果我的背包没有塞满,我会把它带回家。 我的前男友丹恩,也就是那个廉价安全套的购买者,他很喜欢收集奇特的食品。他有个侄子去夏威夷,回来给他买了裹上巧克力的乌贼,他还有一罐叫“总统燕麦”的东西,是在亚洲一个市场买的。我想把这个寄给他。他是个不错的家伙,对于事情的演变,我也觉得遗憾。我想我并没有善待他。上次见到他是小孩刚生下不久,我需要他在领养文件上签字同意,所以必须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场面真糟。我妈在场,他的父母也在,每个人都相当震惊,你可以想象。最后他签了字,但是从他拿笔在纸上写字开始,他就不肯看我一眼,话也不说一句。对不起,我想要说,但是说了又能有什么用?况且当时我自己也是百感交集:一部分的我感到歉意,另一部分的我却恨不得尖叫大哭,告诉所有人,我自己也不好受。而且,还有部分的我只想告诉每个人不要再压低声音说话,不要再一副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的样子。所以,“对不起”这几个字始终没说出口。 说实话,我开始真正和丹恩交往,只是因为米亚正和瑞斯约会,而这两个男生是朋友。我本想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去玩。还有,他喜欢我让我受宠若惊,毕竟对我有兴趣的男生并不多。我一直有点胖——所以我想,那些瘦瘦的女生怀孕应该就不会没人注意——不过我不像我妈发福时那样圆滚滚。在我觉得自己外形还不错时,我想我还称得上性感丰腴:有曲线、肉感,就像鲁本斯画中女人的丰满。这些词我都知道。 只是追求鲁..本斯画中丰满女人的男生还是不多,所以被人注意到总是好事,再说我也不讨厌肉体。看到我可以对他造成影响,还挺刺激的——对男生来说,反正都是那么一回事,对不对?而且以我听过的大多数男生的情况,我猜想,他对于让我享受到肉体快感的事那么拿手,应该也看过一些相关的书才对。 我喜欢丹恩。可是你知道的,很显然,他不是米亚。 即使明知道和米亚没有结果,但一想到我曾有的那些感觉,那种事又似乎并非不可能,而且除我之外没有别人知道,我仍然会感到些许兴奋。有很长时间,这只是我个人的秘密,它在我体内燃烧,让我觉得自己像是随身带着某个重要的东西,这个东西造就了我,也使我有别于其他人。我带着它到任何地方,而我无时无刻不清楚这一点。这感觉就好像我完完全全“清醒”了藏书网,好像我可以感觉到身体里每一根神经末梢。有时候,我的皮肤几乎会因为它的力量而疼痛,可以想象它的力量有多强,使我全身处在隆隆作响的震撼中。我几乎感觉自己很——我也不知道,很“高贵”吧,就像一个中世纪武士,怀着这个秘密的爱意在心中。我会走过学校穿堂,心里想,就是这样。这就是年轻而又活着的感觉。这些日子只是充满了渴望……我不认为成年人会有那么多的渴望。 不过呢,和米亚在一起那么久,却无法告诉她我有什么心事,真是受罪。我曾想象我和她一起演戏,因为某种原因我必须扮演男生,我们就必须亲吻彼此;我也曾想象有个疯子闯进学校,拿枪抵着我的脑袋,逼我当着全部人的面说出对她的感觉。有一天她到我家过夜,我们就坐在那里聊天。当时很晚了,有一段时间两人都不太说话,我说:“告诉我一些关于你我不知道的事吧。”我本以为她会说些愚蠢的小事,然后问我相同的问题,那么就要换我告诉她我的事了。但是她却跟我说,有一次她在图书馆,遇上一个老家伙跟她搭讪,邀她去他家看杂志……这故事太令人毛骨悚然,我实在不必接着宣示我的爱,但是我好像从来也没什么机会,因为她根本没问过。 当我看着贾斯丁和艾比时,我心里有一部分认为他们是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我只想翻白眼说,你们已经是同性恋了,就认了吧。但是说实话,当我听到贾斯丁一再说同性恋是个大错误,或是听到有人说起不高明的同性恋笑话时,有一小部分的我会感到微微抽痛,而另一小部分的我——深埋在某个幽微地方——忍不住要去想他们是不是对。并不是我认为身为同性恋是件糟糕的事,或者我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不是同性恋,只是当我思考这件事时,我就好像站在一幢摩天大楼的楼顶,就站在楼顶的边缘,而距离下方实在远得太离谱。 火车一抵达浅草,我就提了鸟笼跟着摄像小组的人下车,挤在人潮中往前走,直到找到电梯。 原来车站是在一家百货公司的地下,这有些叫人不安。突然间我置身在一座大食堂中间,这里遍布小吃摊,有些摊子摆了好多大桶,里面装满干豆和香料;有些摊子卖小蛋糕、煎饺或是一瓶瓶清酒。我查看一个寿司摊,看起来都是能直接食用的,于是我跑到女装部闲逛,才终于走出这个地方,走入熙攘的街道。 我拦住一个穿正式套装的女人,问她:“合羽桥道具街在哪儿?”她指了正确的方向。我喜欢这样,置身在一个陌生城市,几乎是独自一人,这让我顿感开怀,好像每件事都在展开,而我的生命正在开始。只要我愿意,总有一天我可以在这里生活:我可以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合羽桥道具街不难找,要说它是一个地方,还不如说是一条长长的街道,两旁都是餐厅用品供应店。街道入口有座建筑,上面有个巨大的厨师头对着远处露出和善的笑容。对街有另一栋建筑,上面每个阳台都是茶杯形状。哦,还有一个很大的招牌,用英文写着:东京唯一厨具及餐厅用品供应区。所以没错,我确信找对了地方。 我沿街往前走,一边探看开着的店面。各家商店的专业程度真是惊人,有家店只卖筷子,一堆堆用塑料袋包着;另一家专卖纸灯笼。有些商店专卖餐桌和摆满小酱油碟的桌子,还有的专卖器具、收银机、点餐单、厨师服等。奥斯丁要我停下一分钟,好让他拍个巨型炒菜锅的镜头。而终于——当当!——我看到一个橱窗里展示着一碗假汤面,还有猪肉片漂在肉汤上,以及悬在半空中的筷子,我找到要找的了! 我们走进店里。这里更加惊人!目光所及都是逼真得吓人的食物,全都用蜡和塑胶做成。其中有些日本食物,但有许多不是。样品有炒饭、烤鱼、啤酒、比萨,还有一只红彤彤的螃蟹横趴在盘子上。我突然感到很饿。 我走向寿司展示区。这里有好多寿司,各式各样,可是我不确定要找的是什么。站在那里时,我注意到自己不是店里唯一的美国人,还有一对年轻夫妻在店里逛,参观食物模型,妻子胸前背袋里有个小婴儿。小婴儿被遮住大半,不过看得出是个女孩,因为她穿粉红色袜子,我还看得到她的头顶,毛茸茸的一团,我几乎想伸手去摸。 我拿起一块有橙色圆球的寿司,猜测圆球是某种鱼子,但是并没有真看。这时,婴儿发出很小的声音,母藏书网亲就用一种近乎唱歌的语气对她说话。 “怎么啦,乖宝宝?”她说,“你也想要看吗?” 丈夫帮她解下背袋,让她把小婴儿抱出来。婴儿穿着一件连身裤,上面还有紫色花朵。她好漂亮,我想我都要哭了——突然间,我几乎无法看她。 我转过身,走向柜台后面的男人。“他叩?”我说,但我发出的音像在说墨西哥食物“塔可”。我不知道这样念对不对,就在我几乎要给他看我的提示,好让他能自己念出来时,我才意识到那是用另一种字母写的。“寿司。”为了表达得更清楚,我又说。 这人笑了笑,并用英语说:“有的,有的。”这里说英语的人多..得惊人。他带我往回走到寿司区,从中挑出一个。这是一小条米饭寿司,上头有白色的“鱼”。白色的部分边缘带棕色,还有看起来像是小小的圆形吸盘的东西。所以,没错啦。是章鱼。 “他叩?”我又问了问,为的只是要确定,这个人也点点头回应。接着他敲了敲收银机,我就付了大约值十五美元的钱。这纪念品还真不便宜,还好由节目组付钱,不过我猜每个人都得付钱买这么一个。老实说,这模型超酷的,让人真想留下它。 我打开金色信封,要找出这一回合的“会合点”。 东京,浅草寺 我转身准备离开。抱小婴儿的夫妻正在看甜点模型。现在是父亲抱孩子,他正对着臂弯里的婴孩一个个念甜点的名字,并指给她看小蛋糕、水果派和铺着草莓的金色水果塔。我强迫自己看着小婴儿,强迫自己跟这对夫妻微笑,毕竟世界上总会有婴儿,我必须习惯这件事。在这同时,母亲看我看着小娃娃,也露出了微笑。 “她多大了?”我问。 “五个月。”夫妻两人同时回答。 我点点头,闭上嘴。我可以说的话太多了,但其实又不能说,因为说什么都不对。 “你们在拍什么节目?”女人问我。小婴儿大睁双眼,用一种没有表情的目光看着我。她张开嘴,想把自己的拳头伸进去。“是美国的电视节目吗?”母亲问。 我不想同他们多说什么。“是呀,”我说,“是一个很愚蠢的节目。”而十分钟前我走在街上时那种万事皆可能的感觉已经不见了,因为接下来我走到任何地方,这件事都会跟着我,我做任何事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在地球上某个地方有个婴儿已经不再是我的了。我拿着鹦鹉和寿司走出商店,感觉自己面目可憎,好像我做的每件事都写在我的皮肤上一样。我走过东京的街道,摄像师跟在身后,我知道任何看着我的人都将能看到我的羞愧、我的哀伤和我的懊悔,这些都像伤疤一样丑陋。 第十四章 贾斯丁 这只是一段小插曲,是我们不时会有的走调演出。很遗憾,当然,但也只是身为凡人的一部分。我们走在一条艰险的路上——有谁能说他从没有跌倒过?很快,摄像机就会打开,而我也会重返生活,搂着我美丽的妻子走上一座寺庙的台阶。但是目前,只在这赤裸脆弱的一刻中,我要闭上眼睛,坠落下去。 肯恩带我穿过满布霓虹的复杂街巷。我们走过拉面店、弹珠店、“烧鸟”摊、电影院,以及贩卖手表和茶叶的摊子;我们还经过一家餐厅,门口鱼缸里有活河豚。我很清楚此刻我冒的险:我的寿司买晚了,赶到“会合点”也会晚。不过我不在乎,我和艾比是领先的,我可是躺在烫死人的沙子里才领先的,所以这段时间是我的酬劳。 “我们是不是快到了?”我问肯恩。 “差不多了。”他说。我们又转过一个弯。“这里是二丁目,”他说,“这里每条街的同性恋酒吧密度都是全世界第一。” “这里是邪恶的所多玛城。”我说。一时间我是真的相信。 肯恩投给我一个冷静的目光,摇摇头。“说这些太迟了。”他说。 事情开始在火车上,当时我和肯恩坐在一起,他的摄像机已经关上,眼前也没有其他参赛者。音效史蒂芬没有跟我们在一起,他在主题乐园里不舒服,我们还没有和他的代班会合。所以当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我深信自己又要回到那急切渴望时刻之际,肯恩打开他的摄像机袋子找一包新电池,而我看到袋子里的东西,立刻感到胃一沉。一本杂志塞在机器设备当中,上面的字是日文,不过这是本什么样的杂志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它和我在意志薄弱的日子里曾经拿在手里的某些杂志没什么不同。封面的男人很年轻,体态妖娆,一双眼睛漆黑。我感到五脏六腑中有一把钥匙转开了。 我移开目光,但还不够快,立即就被肯恩看到我的眼光落在哪里。他笑了笑说:“哎,我太?不谨慎了。很抱歉。” 我低头注视两只手。“这不关我的事。”我说。 我相信我的不安非常明显,肯恩似乎也觉得很好笑,他笑着问:“我猜你没有订这份刊物吧?” “是没有。”我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 肯恩把杂志从袋里抽出递给我。我没有接,但干渴的眼睛解了渴。“这是我在日本买的,”他说,“我还有些其他的——我想,你知道的,他们派我.t>去哪儿,我都会买点小纪念品。”他又笑了笑,“不过最后在去埃及前,我把它们全丢了。天晓得如果把这种东西带进回教国家,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他的手臂碰触到我的手臂。我望向窗外的天空和大地。上帝的美好造物在我眼前展开,可是我的注意力却离不开我和他十分贴近这件事。 他挨向我翻开杂志,转了一下身子,不让火车上其他人看到我们在看什么。不过如此一来,却创造出一种我并不想要的亲近,而我似乎不能说什么。杂志很厚,全是一页页的图片。罪过、邪恶和男体——为什么我感觉他是在献宝呢? “说来有点可笑,”他说,“他们把性器官用模糊方式处理,可他们在做什么明明就很清楚。” 太清楚了。没有几件事对我来说比这更清楚了。停!我心想,同时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试图平息翻搅的思绪。 “你不说些什么吗?”肯恩问。我可以感觉到他呼在我脸颊上的气息。“好挽救我的灵魂?” “或许改天吧。”我说。这时我连说话都有问题了,而他的手臂——我说过了吗?——正碰触我的手臂。从肩膀到手臂,我都能感觉到他的碰触。 “你不是有使命在身,”他说,“要消灭罪恶,传布上帝的话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随即又希望自己没这么做。一条欲望的绳索如蛇一般穿透我全身。“就连传教士也会疲倦。”我说。 肯恩把杂志放在我大腿上。“那么,你至少应该没收这本书,”他说,“为了我好。” 我低头看着这个渎神的物品。封面上的男人往上看着我。“你可以把它烧了,”肯恩说,“除非……” 除非。 我轻轻抚过杂志封面,让手指停在那个纸男人光滑的胸膛上。 “你看法如何?”他问,“你会烧掉它吗?”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摇头。 火车要进站了。我大腿上有赤裸男人的图片,双手不住地颤抖。我看看肯恩,知道自己已经破功了。 肯恩点点头。他脸上有种像是胜利的表情,他怎么看我,我也只能想象了。“我来过东京,”他说,“我知道一个地方。” “到啦!”肯恩说..。我们站在一幢白色建筑外,“可可旅社”几个字横挂在门口,看来原本是要盖成中世纪一样的城堡,可是眼前的建筑却小得有趣。肯恩打开门,等我走进去。 “你先走。”我紧张地说。其实也没有人看我们,况且在世界的这个角落,谁会在乎?只是积习难改。“我随后进去。” 他耸耸肩,在我前面进去了。我在人行道上来回走着,对着橱窗看,却什么也看不进去。等我数了两次从一到六十,我回到旅馆门口,打开了门。 大厅没有别人,只有肯恩站在一面有亮灯的大型展示板前。那上头有五排照片,每幅照片都展示一个房间的模样,每间都以不同主题装潢,有些亮,有些暗。 “在亮着的图当中选一间,”肯恩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气氛?外太空?”他指着一间墙上漆有流星,天花板上还吊着闪闪发亮的星球的房间。“岩洞?”他指给我看一间满是岩石和水池的房间。“圣诞节?”他又指向一间花花绿绿的房间,用红色和绿色装饰,满是闪闪亮亮的金箔纸,一个笑脸的圣诞老人矗立在床边。 “我无所谓。”我说。我伸出手沿着他的手臂摸着,感到心痛又空虚。我需要他的触摸。 “这个怎么样?”他说,指着一间垂挂红色天鹅绒布幔的房间,看起来像妓院。他按了一个按钮,机器吐出一把钥匙和一张卡片,卡片上有房间号码:17。 “你要我先上去吗?”他问。那声音好轻柔。我点点头,我知道这样很蠢,不过这是我向来的作风,有助于稍稍压下恐惧。 “好,”他说,“等五分钟再上来。” 我在大厅踱着步子,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每次都是这样,我应该离开的。我一边动摇,一边希望上帝欢迎我回去,我能够这样多少次呢? 但这正是我需要额外时间的原因。我需要片刻时间厘清心思、假想自己是别人。我深深吸了口气,按了电梯钮,来到二楼。走在狭窄的通道上,我欣喜、恐惧又恶心。 我敲敲门,门朝里面打开。我走进去,看到肯恩已经在等着了。当我亲吻这个男人、这个美妙的人时,我心想,这就是我,而同时我感到一种极度的狂喜,强烈到让我感到刺痛。这就是我,这就是我,这就是我。 第十五章 艾比 我在书上看过,说林肯当总统时,很怕上床睡觉没让鞋尖朝着东边,他相信不这么做就会死。结果在他被暗杀的前一天晚上,白宫一个新来的女侍误会了这项指示而把鞋尖朝向西方。林肯总统第二天一早就把她辞了,但是伤害已经造成。 当然这不是事实,是我编的。可是你想去相信吧?不是吗?即使只相信片刻?我们渴望听到这种故事,我们喜欢每件发生的事背后都有一张意义的网络,像韧带一样把人类经验的各种骨头连在一块儿。我们喜欢能让我们战栗的故事,我们希望生命包含些许神秘。我们何以胆敢希望有天堂?为什么我们接吻时要闭上眼睛? 好吧,说够了。我独自一人太久就会这样。贾斯丁就擅长把我从思绪中解救,带我回到这个世界。但这几个小时里我只有自己一人,我那反省的天性又出头了。够了吧。 我必须去两家不同的食物模型店才能找到需要的鲍鱼寿司,不过我仍然第一个到达浅草寺。我穿过吊着一个大灯笼的大门,走过一条满是卖纪念品和宗教物品商店的小巷。里面有六七座不同的祠堂和寺庙围绕一座内院。内院有一座五层高的塔,还有一个大香炉,香炉周围全是把香烟往身上扬的人。我听到一个导游说这香能治病。 芭芭拉和制作人等工作人员站在内院中央。看来我们这个回合有些不同,因为每支队伍都被分开了。摄像机拍摄芭芭拉和我打招呼并确定我带的寿司没错,但她并没说我是第一个到的人,反而说:“你随便轻松一下。等其他参赛者全都抵达以后,你们要集合,听一个惊人的宣布。但是记住,你和你的队友仍然不可以沟通。” 趁着等待的时间,我在庙里四处游览。根据传说,七世纪时有两名渔夫从网里捞出观音神像,之后就盖了这座庙。虽然神像至今仍在这里,但是因为太神圣了,不能让人看到,所以收藏在一个金龛里。 我花了些时间观看游客怎么祈祷,祈祷的仪式让我着迷。简单又实在。他们先让自己浸在袅袅香烟中,用圣水湿润嘴巴,然后把一枚铜板丢进一个盒子里,拍拍手让神听到,接着就许愿、鞠躬。 在内院闲荡时,我走近一个小亭子,发现是个算命的地方。这里设置了一大排木头抽屉,每个抽屉上都有一个不同的字,就像药店里的药柜。我在口袋里找出一些硬币,然后丢了一百日元到投币口里,一旁站着一个穿黄袍的和尚,他的工作似乎是帮助外国游客。他让我拿起一个铁罐摇,我照做之后,就出现一根竹签。竹签上有日文,在和尚的帮助下,我找到有相同文字的抽屉,打开抽屉,抽出一张纸片。 “如果你不喜欢它,”和尚说,“就把它绑在那里。”他指向一个木框架,架子上有好几排铁丝,每一条铁丝上都绑满了纸片。“这样厄运就会被风吹走。” 我低头看着纸片。签文有英文和日文的对照。我大声念出来,好让史都的摄像机能接收到。“二十三号,吉。云将出,月将明。棉袍成绿袍。久虑即将消逝。福德将显。”下方写着:“所待之人将至。宜建新居、迁宅。宜婚嫁、上工诸事。可旅游。” 和尚正看着我。他比了比那挂满厄运的架子,耸耸肩。我对他轻轻一笑,摇摇头说:“我想我要带在身上。”然后,我走开去找张椅子坐下来休息,顺便想想我的棉袍会变成绿色的事。 第二个抵达的人是凯西。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耽误了贾斯丁。凯西向芭芭拉报到又算了命以后,就过来坐在我旁边。 “哎呀,这真烂!”凯西说着,就把她的签诗拿给我。上头说:“十七号,凶。尚未习得处世圆融之道。诸事皆未如所愿。诸事复杂,自寻烦恼。事返原点,毫无进展。”下面是:“所求不得。病人卧床久。失物不可得。所候之人不到。放下一切出游。建屋、搬迁、嫁娶、上工皆不宜。” “我根本看不懂,”凯西说,“可是这看起来不妙。” “你应该把它绑在那边那个东西上。据说这样就代表坏事不会发生了。” 她耸耸肩。“这算是一种有趣的纪念品,”她说,“和我的心境完全符合。” “我很遗憾。”我说。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说一件事,弄得我有点紧张。“你和贾斯丁会生小孩吗?”最后她问。 这问题让我有些吃惊。事实上,我和贾斯丁并没有避孕,如同一场冒险一样,但我不想当着全国观众的面讨论这件事,所以我回她:“也许吧。” 她点点头,就忙着整理背包里的东西。这时,她的鹦鹉发出一些声音,诺亚也跟着回应了,不知道它俩在说些什么。我把诺亚的笼子提到大腿上,将一根手指伸进铁栅栏里摸它那长满羽毛的头。 “你会怀念吗?”凯西突然问。 “怀念什么?” 她凝视我的脸。“女人。”她说。 这像是一个拳头打过来,让我的肚子绞扭,脸滚烫,我清清楚楚意识到奥斯丁的存在,他正拿着摄像机跪在我们前方。 我能对她说什么?我想到节目播出时贾斯丁转过频道收看,我想到父母、姐妹和所有“救赎会”的朋友们。可是随后我又想到她为什么会问,又想到我的答复会多么重要,我并不想指引她错误的方向,毕竟她面前还有好长一段人生,我只希望她能找到自己想过的人生——这我已经没办法拥有了,她或许可以。 “有时候。”我说。这是我可以给出的最好答复。即使“救赎会”也承认,这种事不是说不要就没有了的, 6ca1." >没有人能反对这一点。 我还怕她再问问题,不过她只是点点头,就又回去看她的命签了。我试着回想自己在凯西的年龄,也就是爱情和性仍然令人惊讶且充满各种可能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那时候,你有一种终于开始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好像在那之前一直在原地踏步一样;好像你已经等了一辈子,才发现在黑暗中拥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或是在被单下翻个身发现旁边有个人是什么感觉。这些都是如此具体的事情。 我第一次亲吻女生是在凯西这个年纪,当时我觉得这很正常,却也为这种感觉震惊。我很惊讶时钟并没有因此停摆,太阳没有因此黯淡,而和女生亲吻就是那个样子,是肌肤碰触肌肤,一张嘴和另一张嘴,如此而已。那感觉很甜蜜,让我深深感到刺激,但它终究也就是个吻,毕竟地没坍塌,海没干涸,地球也仍然绕着地轴转动。 至于我为什么不能一直紧紧把握那种感觉、那种“对了”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这说起来很复杂——生命有不复杂的吗?——而在此时此刻,这更是不值得去想的事。我一抬头,就看到贾斯丁脸色红润、神气活现地走进寺庙大门,那模样简直像个归来的战士,扬扬自得、饱腹而归。我已经做了选择,而生活方式也不只一种。于是我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但就在我弯身到地上拿滑雪杆时,我靠近凯西,一手捂住麦克风,用一种摄像机听不到的声音对她说:“其实每天都想……”我的音量几乎比呼吸声还小。虽然我知道自己很怯懦,但这却让我有种英勇的感觉。凯西浅浅一笑,我知道她听到了,我很高兴。 我遵守芭芭拉的指示,没和贾斯丁说话,但却注意到他有几次用一种我不太明白的征询、恳求的表情注视着我。不久,其他参赛者陆续抵达:先是卡尔,再是罗拉,然后是杰夫。每个人都为了避开队友,刻意在附近打转、算命、买小摊子的鸡肉串——终于,那对发明家出现了,不过莱利气喘吁吁带回来的寿司不对,应该是旗鱼,他却拿来剑旗鱼,于是他又被送回合羽桥道具街。不久,在高中情.99lib.侣到达之后,莱利也回来了,这回他的寿司过关了。报到后他便坐在我旁边的长椅上。 “该死,”他说,“我也喜欢寿司啊,本来以为一次就可以过关。” “哎,这个嘛……”我正吃着一种叫“百吉”的巧克力饼干棒。先前在火车站看到过,还有一种叫“男人百吉”的东西卖,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我差点就买来吃,可是一想到贾斯丁会怎么说就只好作罢。我把整盒递向莱利,他把盒子倾斜着倒出一根,咬了一口。我继续说:“你们应该还没事,达拉斯和朱丽叶还没到呢。” 他点点头。“也许他们被粉丝包围了——等等,我记不得了,我们是在日本还是在一九九五年的美国?” 我笑了笑。他是个挺亲切的人,只是我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这是我和莱利头一次说话,真的,过去几个星期除了贾斯丁,我几乎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在这场比赛里,每个人都紧跟着队友,现在放眼看去,我们这些人全被打散了,可以看出有些人比较会和别人交流。真不知道突然发现只能靠自己以后,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感到失落?此刻我才感觉到,以前置身在两人城堡的高墙中是多么受到保护。原来,我们上了一个如此不真实的实况节目!我这么想。 “你们为什么会参加这个比赛?”终于我问了。这也是每个人都在疑惑的问题,因为他们太引人好奇了,既是电脑奇才,又是企业家加百万富翁,根本就不需要奖金。可是当你在这个等式里减去了金钱因素,就不平衡了。 他斜眼向我投来狡猾的目光。“啊,是‘梦幻岛’的谜:霍威尔夫妇大可待在他们镶钻的游艇上,他们为何要去参加那差劲的三十小时游轮之旅?他们又为何带那么多衣服?” “啊,对哦,”我说。“我想。” “我们也想找出答案。等我知道答案再告诉你。”说着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谢谢你这个粘巧克力的点心。午安了,夫人。”他说,一边轻碰一顶想象中的帽子致意。于是我又一次独自坐在长椅上了。 终于,在我到达三个多小时后,朱丽叶走进大门,然后是达拉斯。朱丽叶看起来十分完美——我猜她一定花了时间重新上妆,这是这场比赛中大多数参赛者不会去做的事。她大步走到凯西面前,两条手臂向外大张。我听到她说:“你绝对不会相信我们发生了什么事,达拉斯坚持说我们应该去东京迪斯尼乐园。”看来他们该出局了,我不觉得我会怀念他们。 芭芭拉这时把我们集合到内院中间,要我们按照抵达先后排成一行。天早已黑了,寺庙也关了门,我猜他们已经获得许可让我们留晚一点。灯光小组一直很努力工作,把我们此时站着的地方照得光亮刺眼。 制作人埃里示意要我们安静,芭芭拉开口了。“欢迎来到浅草寺,”她说,“今天晚上,我们为各位准备了一些惊喜。”她停顿一下,仿佛等待众人发出一阵惊诧声,但是我们全都只想上床睡觉。 “首先,”她说,“最后抵达的两名参赛者不一定非要离开。这对朱丽叶和达拉斯是好消息。”她很没诚意地对他们微笑,他们也虚情假意地回应。 “第二,”她又停顿一下,再度开口时,简短干脆,“你们的队伍没有了,你们的队友也不再是队友。” 这会儿大家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人群中的能量绝对已经起了变化,每个人都直起身子、面面相觑,有人惊恐,有人讶异,有人还搞不清楚状况。而芭芭拉却露出满意的表情。 “或者我该说,你的队友不再一定是你的队友。从今天第一个回到终点的艾比开始,按照回来的先后,每个人都要选择一个从现在到比赛结束一起合作的队友。” “你们可以选择原来的队友,也可以选择别人。”大家这时似乎才稍稍放了心。如果每个人都能和原来的人同一队,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但我认为这点是制作人疏忽了,假如我们全都决定选择原来的队友,就会让他们显得很蠢。 “奖金仍然不变,”芭芭拉说,“不论哪个队赢得比赛——不论是旧搭档或新组合——都要平分这一百万奖金。至于你们的‘宝物’,从日光开始保管的就仍然各自保管。” 好,至少如果我选贾斯丁,我就不会有两只鹦鹉了。 芭芭拉继续说:“你选的人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如果拒绝,你可以再选别人,但是如果你被拒绝两次,你就得站到队伍的最后。” 她又停顿了一下,显然是想制造某种效果。“要好好地选。最后两个被选的人,今天晚上就要打道回府。如果没有人选朱丽叶或达拉斯,他们就被淘汰了。有没有问题?” 时间晚了,大部分人都有点晕,而这些规则偏偏又啰里啰唆,没有一个人开口回应。 “那好。”巴巴拉说,“艾比,你选择跟谁完成之后的比赛?” 有一瞬间,我想象如果不选贾斯丁会怎样。我想象和罗拉坐上同一班飞机、和卡尔解提示语、跟杰夫一起跑向终点。可是在这短短一瞬间里,我却感到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为自己感到惭愧。他是我丈夫,我们是一起参加这个比赛的。“贾斯丁。”我说,声音响亮而且清晰。贾斯丁对我一笑,温暖而灿烂,让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想过要背叛他。 芭芭拉说:“贾斯丁,你接受艾比的邀请吗?” “是的。”他说,于是我又回到结婚当天,又是一个被丈夫搂在怀里的新娘了。 “很好。”芭芭拉说,“贾斯丁和艾比,请出列。下一个是凯西。” 我观察罗拉的表情。她看起来很紧张,充满期望的模样简直让我难过,但凯西只瞥了她一眼,就往队伍最后看去。“我选择朱丽叶。”她说。 哦,老天!达拉斯身子一垮,朱丽叶露出了笑容。罗拉立刻闭上眼睛,我想她完全没料到。而卡尔看起来也很难过,他摇摇头,仿佛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很好。”芭芭拉说。她似乎对这个意外十分开心。“朱丽叶,你接受凯西的邀请吗?” “当然。”朱丽叶说。她笑得很灿烂,仿佛认为只要她够努力,说不定真能让阳光从身上流泄出来。 “请出列。”芭芭拉说,“卡尔,你是下一个。” 卡尔看着杰夫,我看到他俩互通了一下信息。卡尔说了些我听不太出来的话,可能是“对不起”,也可能完全不是。 “罗拉。”他说,语气坚决。 罗拉浅浅一笑。杰夫夸张地耸耸肩,仿佛无所谓。 “罗拉,你接受卡尔的邀请吗?” “是的,”她说,“谢谢你。”他俩一起出列。 “现在是杰夫。”芭芭拉说。 杰夫看看还剩下谁:发明家莱利和查特、高中情侣档杰森和蓓西、电视剧中的“斯科勒总统”达拉斯。好的选择不多。 “这个嘛,”他说,“我哥哥挑了一个比我漂亮的人,不过我想我要选一个bbr>藏书网头脑胜过长相的人。查特?”他往查特那边看了一眼,不过我不确定他究竟知不知道谁是谁。 “查特,你接受吗?”芭芭拉问。 查特面露难色。“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我必须拒绝。我和莱利一队会很棒。” 杰夫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不过我看得出来,这一晚对他而言并不好过。 “很好,”芭芭拉说,“杰夫,你再选一个人,如果这个人也拒绝,你就到队伍最后。” “唔。”杰夫说。他眼光扫过人群。“好,达拉斯。” 达拉斯发出一声欢呼。我本来很确定他要回家了,我猜他自己也是。 “我可以把你的欢呼当成接受吗?”芭芭拉问。 “可以。”达拉斯说。他挺直身体,笑得像是才接受“全美民众票选奖”一样,“我接受。”接着是查特。当然,他选了莱利,于是就这样了。“各位都作出非常有趣的选择,”芭芭拉说,“蓓西和杰森,你们是最后剩下的两个人,恐怕你们要打道回府了。” 杰森和蓓西看来有些诧异,他们比朱丽叶和达拉斯早到几乎一小时,本来确定自己一定安全的。 芭芭拉走过去,站在他俩中间。“你们输了比赛,”她问,“但你们的收获是什么?” 蓓西先说:“我的收获是,我发现人没法回到高中时代,我现在的品位要比从前好多了,我也发现杰森的腿没有他想的那么漂亮。” 芭芭拉微笑了,我猜她大概在想,如果他们说不出发人深省的话,一些“毒舌”言论也不错。 “你呢,杰森?”她说,“你的收获呢?” 杰森做出一副迷惘的表情。“我发现外面的世界非常神奇,”他说,“不过我们生活在最棒的国家里。” 哦,耶稣!(对不起了。)我听到凯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杰森却很满意自己的回答。我猜这个播出效果会很好,如果你在乎这种事情,或许还可以让他参加几次谈话节目,或在某个情景喜剧里客串演出。每个人都有十五分钟的出名时间,可以从现在开始计时了。 芭芭拉转向摄像机。“下周请锁定本台,”她说,“我们五支新的队伍将会前往世界另一个角落。下次请继续收看……‘追梦者天堂’!” 灯光关了,所有压抑的负面情绪全爆发出来。卡尔大喊杰夫的名字,杰夫不理他,径自走开。罗拉说:“凯西,我有话跟你说。”凯西却只说:“等一下。”摄像机仍然开着,将这一切都拍了进去。 此时,一名工作人员四处通知参赛者今晚的住宿信息。贾斯丁一只手搂着我,有点迟疑地亲吻我的唇。 “你让我担心了。”他说。从他有些沙哑的声音中,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通常会非常小心控制自己说话的声调。“你那时答得挺慢的。” “只是要增加一点戏剧效果嘛。”我边说边揉揉他的脖子,他似乎需要某种东西让他心安。“嘿,你找寿司怎么花那么长时间?” “肯恩的摄像机出了问题,我们的音效又生病,”他说,一面整理我们找到的东西,“然后我去合羽桥的路上又迷路了。” “啊,听起来很好玩。我相信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看到这些精彩的画面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拿起滑雪杆。我戴上飞行帽,拎起鸟笼,许久后他才终于说:“也许吧。”然后他的声音转为低沉:“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会加进什么、减掉什么。” 我们走出寺庙大门,来到街上。东京就像个旋转木马,亮起了闪闪灯光。此时能够置身其中,这个我从没想过会看到的世界一角,真让我兴奋。贾斯丁招来一辆出租车,扶我坐进去,然后对司机说了几句日语,我很高兴他愿意花时间这么做。我们在后座坐定,旁边是那些疯狂的装备,我知道他了解我,他了解我的一切。我慢慢地把头靠在他肩上。 第十六章 芭芭拉 现在是东京时间凌晨一点。参赛者全回到房里,摄像师也像有礼貌的追求者一样,全到门口就离开了。他们还有几个小时可以睡觉,或是去面对今晚作选择的后遗症。有新队友的人,要学习和几乎陌生的队友共处一室(这是我们在播出时没有提到的换队友细节之一),因为我们没有多余的预算为他们加订房间。更何况,这也是逐步增加节目紧张度的好方法,可以让组合不变的两人猜想,如果和别人一队会不会比较好。不过,今晚我可不想待在这样的房间里。 制作小组住的这间旅馆并不豪华,但比起参赛者在其中翻来覆去的旅馆稍微好些——但在这里却没有人人都睡。我坐在暂时充当主控室的套房沙发上,摄像师之前已一一进来检查过他们拍的毛片,然后休息几个小时。这是他们的合约规定:他们没有工会,但是合约保证他们每二十四小时有几小时的休息,所以我们一定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再开始。 此时制作小组正在看毛片,并记录片中的内容,而大多数剪辑工作要等我们回美国后才进行——每一段故事真正成型要在那里——不过制作人喜欢每天晚上都先看一遍,好对我们拍到的东西有个大致了解。制作人有三个:埃里、杰瑞米和凯特,他们跟着队伍上路,还有一个助理导播、几个助理制作,以及一个电视台代表,更不用说还有奥利弗,他是执行制作及节目构想者,掌管所有事情。(他正在和我们下一个地点的先遣小组通电话,这些人会备妥一切,等我们明天到达。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计划的一项挑战似乎会触犯当地法律。)这个节目工程浩大,如果加进摄像和音效人员、我的发型和化妆师、鹦鹉管理员、段落制作,还有其余的外景工作人员,我们真是浩浩荡荡的旅行团呢。 对于今晚参赛者重组的结果,我们每个人都很满意。之前还真怕他们全挑选原来的队友;没有扯后腿,没有背叛,还有什么乐趣?幸好结果非常完美。这时候,参赛者都在睡他们不得安宁的觉,而那不再是恋人的杰森和蓓西,也已经在前往贝里斯的路上了。贝里斯是我们让淘汰的参赛者集中待到活动结束的地方。这么做是为了保密,如果我们让这些队伍一个个回去,媒体很容易就会猜出胜利者,所以我们把他们藏在一个地方,直到比赛结束。他们没办法和心爱的人联络,不过至少可以在海边轻松休息。参赛者说这是“淘汰者聚会”。再会了,蓓西和杰森。你们每天都会有零用金,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通过电话找心理医师问诊:有时候参加这样一个节目的情绪后遗症,会很难处理。不过现实生活中还有比一次免费度假糟得多的事呢。哎呀,说不定你们还会重新谈起恋爱呢。 杰瑞米、凯特和埃里让三个屏幕同时播放,他们都戴上耳机,分别看朱丽叶和达拉斯、卡尔与杰夫,以及凯西和罗拉的毛片。化妆台和茶几上放着客房服务员送来的餐点,一名制作助理——一个红头发的瘦子,可能叫杰克瑞,也可能不是——正四处走动,捡起空的汽水瓶。 我靠在沙发上,一边享受清酒,一边眼观一切。这里不会有任何事情需要我了,我应该睡觉才对,可是一天之中的这段时间是我最喜欢的。此时,参赛者都安然睡去,可对我来说,真正的工作才开始。我没有小孩,但可以想象,当你终于把孩子都送上床而拥有一些自己的时间,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各位一定要看这个。”杰瑞米说。他暂停朱丽叶和达拉斯的部分,只见朱丽叶张嘴眯眼,那暂停画面教人不敢恭维。杰瑞米摘下耳机,把声音调高,我们一群人就围在屏幕前。 影片又重新转动了。摄像机镜头往后拉,显示出我们两位不幸的主角正站在“东京迪斯尼乐园”的售票口前。 “他们没有分头走吗?”凯特问,“我以为提示已经相当清楚了。” “后来分开的,”杰瑞米说,“最后他们还是弄清楚所有事,完成了任务,不过在这里时,他们仍然搞不清楚。” 屏幕上,达拉斯一脸困惑;朱丽叶似乎要悟出来了。 “你有没有看到哪里有‘追梦者天堂’的牌子?”达拉斯问。 “没有。”朱丽叶说。她的声音很不自然,周围出现一阵笑声。“没看到。” “我们不是应该在这里和另一个摄像师会合吗?”屏幕上的达拉斯问,他真的还没搞懂。 “是呀。”朱丽叶回他。刚开始她火气很大,后来又修正成疲惫的语调:“这里应该还有其他队伍和制作人员,也应该还有样什么东西,让人知道有人在这里拍电视节目呢。” 我们哄堂大笑。要不要把最后一段剪掉,恐怕很难决定。制作人不喜欢参赛者提到“电视节目”,而要他们说是“竞赛”或“大寻梦”。他们想让电视画面和真实生活确实分隔开来。但是这一幕朱丽叶小心控制怒火和达拉斯努力搞懂现状的场面,实在太完美了。这是美丽的一刻。 “等一下,”杰瑞米说,“还会更精彩呢。” “那你认为我们应不应该进去?”达拉斯问。朱丽叶张口结舌,对着摄像机做出“你相信有这种人吗”的表情。 “应该,达拉斯。”她说。她的口气像在跟小孩子说话,或是一只听不懂人语的小狗。“这真是个了不起的主意。我们来花上……”她看看门票标价,“我们花上七千日元进去看看他们是不是全躲起来了。管他的,我们买个两日游园券,彻彻底底找一找。” 四周又是一阵笑声。“这段真好看。”埃里说。 “你认为我们找错地方了吗?”达拉斯问。 朱丽叶闭起眼睛,集中全身力气。“是的,达拉斯,”她说,她的话字字像砖块般重,“我认为我们找错地方了。” 杰瑞米再度将影片暂停,几个人鼓掌。“太棒了!”奥利弗说。“不错。”一个制作助理说。这是一个女助理,头发故意弄得纠缠蓬乱,戴一副宽边眼镜。他们在我看来全都是婴儿。 “选角选得太好了。”凯特说,“起先我对于把名人混进来有点害怕,不?99lib?t>过效果还真是好。” “噢,‘名人’只是程度的问题。”埃里说。每个人都笑了,不过我感觉室内气氛有些不一样。我是这里唯一有可能被称做名人的人,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在好莱坞的成功介于“竞赛节目辣妹助理”和“天王主持人杰雷诺的泊车小弟”之间。就连我在这个节目的职位也不是铁饭碗,我是他们找来的第二个主持人,如果观众反应冷淡,他们绝对会找第三个。房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可能是我多想吧——不然,就积极应付吧。 “等有一天你们要拍《追梦者天堂:过气主持人篇》的时候,希望会想到我。”我努力用一种亲切的语气说。本来是个笑话,但众人的笑声却零零落落。 “别开玩笑了,美女。”奥利弗用一种夹杂着雪茄烟气的声音吼道。这个节目是他的,所以他有责任在这时候出来说话,也许这就是我一直想听的。“很久以后,我们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你都还会在。” “我们的水全喝完了吗?”凯特举着一个空瓶子问,于是房里各种活动又恢复了。我认为她的问题很好玩——虽然唯一回应的是一个制作助理,他拿起话筒要旅馆再送水来——这问题让我想象着,我们会怎么活下去?我们在一座岛上,我们在拍一个实况节目,我们已经把岛上所有的水喝完了。 我不是不知道参赛者对我的看法,我每天晚上都要看他们提到我的内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认为我冷淡、暴躁。在一段不会播出的带子里,一个很早就出局的参赛者说,如果他不怕自己的命根子长冻疮,他会跟我上床。所以,让他打包回家真是件乐事!他对于奖金问题(“你输了这场比赛……”等等)的回答,在文法上真令人耳目一新:光是“干”这个脏话,他就有四种用法,而且分布于一段话的各个部分。负责消音的技术人员光是加班处理那家伙的话,收入大概都能盖个游泳池了。 我很惊讶于那些参赛者,他们都不明白这只是在做戏(就连工作人员也一样)。我并不是全世界最亲切的人,或是跟人相处最自然的人,但是摄像机前的人并不是我,绝对不是我!试镜前我必须决定要如何突显自己。你必须选择你的“型”,决定你的工作风格。我四十三岁了,这在电视圈当然是高龄,更何况我是个女人。我并不是说女人成功比较困难(这是个借口),但是男女规则不同,这一点毫无疑问。男人做这种工作,和蔼可亲就行,或者必须长得帅(最好粗犷,不过也不是必须不可),而且讨人喜欢。但亲切对女人无效,除非她也走可爱路线,而我知道这没什么用。所以啊,既然我没法扮作甜美朴实的乡下姑娘,也不是身材凹凸有致的内衣模特儿,就只好挑个成熟干练、冰冷无情的角色。我能说什么呢?毕竟我得到这份工作啦! 这个节目很可能是我的翻身良机,只是我有太多和成功擦身而过的经历,所以对这种机会不再抱什么幻想。我演过戏,大部分在年轻时,包括在一出肥皂剧里演了一年,结果并没如预期的把我造就成明星。(我演的角色甚至死也死得平淡无奇:她气喘发作,气喘药吸入器却被狠心的妹妹藏起来,因此一命呜呼。)我还在情景喜剧和黄金档电视剧里演过几个只出现一次的角色,我还演过一部电影,这部片子后来得了三项奥斯卡奖,但我的画面没有出现。我还在洛杉矶一个晨间节目担任过三个月的主播,又在一个娱乐杂志做了两年外景记者。结果,我的经历比半数好莱坞奥斯卡奖得主丰富,但是没人知道我是何许人。你或许认得我的脸,但是我保证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名什么。 “追梦者天堂”也许会让我成名,也许不会。我们已经在拍第二季的节目了,第一季的收视率不错,但并没有造成太大轰动。(前一个主持人亲切和气,可惜有点神经兮兮,于是鞠躬下台,本人上台。)现在我们又回来了,把节目架构重新组织,再加上一些奇招——更有趣的队伍,像今晚这种队友重新洗牌的转折——我想这次我们真的有引发一阵跟风的可能。这是个好节目,只要我们能让观众收看。奥利弗最初的想法是要开创一个冒险节目,其中智力的重要性不亚于体能,但显然这个想法随着时间逐渐演化。当然,我们偶尔也会插进一些高空弹跳或滑雪板挑战,但是比赛真正的重点在你能看懂多少提示、如何找出你的目标、如何克服旅行时的混乱、如何走过异国城市,还有,当然,在于你和队友合作得如何。 “来看看这个!”凯特说,她正播放凯西站在寿司模型店里的画面。凯西停下脚步和一对带着婴儿的美国夫妇说话,摄像机镜头拉近,给她痛苦的面部表情一个漂亮的特写。 “谢谢你,奥斯丁。”杰瑞米说。 “值钱的镜头。”埃里说。 奥利弗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个嘛,要是我们能让她说起孩子送人的事就好了,否则观众会觉得她的反应有点莫名其妙。” “我们应该安排婴儿出现,”埃里说,“雇人带他们的婴儿一个个走过凯西面前,一直到她崩溃。”我们都笑了起来。他是在开玩笑,却又几乎不像开玩笑。 做这样的节目,有许多灰色地带。我们不能做任何可能影响比赛结果的事,但如果可以操纵,当然还是会操纵。而比赛的某些部分观众永远也看不到。比方说,在较早的一个回合中,有一个提示没有半个参赛者猜出来:也许编剧写得太难,也许这些人比我们估计的要笨,总之,时间快要不够了,我们必须在一个小时内离开当地,如果我们不快一点,摄像师就必须超时工作,到时候会乱作一团。于是制作人迅速商议,决定出面解决,给每人一个提示。而这些全都不会剪辑出来,因为它会打乱节目原本的形态。毕竟电视不用一五一十地播出竞赛过程,只要竞赛结果即可。因此,“免责声明”在这..t>时候就有存在的必要,对吧? 从拍摄开始,我们就担心几件事。我们能让每个人进出各国不碰到签证或海关问题吗?我们的作业都能依照进度而不超出预算吗?会不会有人受伤?哪些队伍会最先爆发内部不和?各项挑战会像编剧想的那么有戏剧性吗?但是我们最最关切的事,也是我们最没办法掌控的是:我们想要参赛者告诉我们的故事,他们肯不肯给? 每个人来这里都有原因。制作人筛选报名者时,选的是有冲突性和故事性的——你希望有些队伍处得非常好,但如果每个人都处得好,节目就不会有趣了。他们要的是问题,而观众希望这些问题有答案。你能改变你的“性向”吗?童星>..长大后会怎么样?如果我们都能找到初恋情人,会不会比较快乐?然后我们就祈求上天赐给我们好运,让这些答案在镜头前出现。我们经常拍摄参赛者,也会访问他们,有时候连他们的队友一起访问,有时候单独访问,然后搜集他们的只言片语,在后期制作时可以编在一起,让节目有叙述的流畅性。但是有几个参赛者一直不愿意完全展露自己。我们尽了责任:在比赛进行中和每一段落结束后的访问中,我们都会设法把谈话带往希望的方向,但是不能强迫。这也正是我们希望今天打散重组后,有些人会松口的原因。毕竟,如果我们不能让凯西谈起她的婴儿、艾比谈起她隐藏的渴望、卡尔提到他生病的孩子,我们还能玩什么? 杰瑞米正在放莱利和查特坐在往别府机场的出租车上的毛片,他俩正在进行一场天南地北的争辩,从“黑洞”到漫画人物,什么都有。他们会表现得很好,我想,虽然他们比较理性,但很有娱乐效果,古怪又不算太古怪。观众可能一开始会讨厌他们,因为钱的关系,但到最后,有观众缘才更重要。而另一方面,当然啰,邪恶对于观众也同样要紧,我们要的是一种健康平衡的东西。 “要死了!”埃里突然说。他在看贾斯丁的带子时,忽然按停,然后倒带。等他再按“播放”键时,我们看到一间旅馆房间,用红金两色装潢得十分俗艳。画面看不到贾斯丁。摄像机摇晃着,然后又平稳了,显然安放好了,然后摄像师却进到画面中。 “我是肯恩·苏特芬。”他压低声音说,而且很快。“我是‘追梦者天堂’的摄像师,是同性恋。现在我就要揭发贾斯丁·克劳福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世界上没有所谓‘前同性恋’。”有人敲门,肯恩去开门。贾斯丁走进来了,不出几秒,我们全都享受起一顿“情色片”的大餐。 “哦,我的天!”凯特说。 “我的眼睛!”红发的制作助理故作惊恐地说。 埃里按下“快进”键,我们看着画面以超快速度一一展现。即使这样,这段画面也持续了好一会儿。 “音效人员在哪里?”奥利弗问。 “突然食物中毒啦!”埃里说,“肯恩在火车上打电话来,我们就叫另一个到浅草跟他们会合。” “肯恩把带子送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凯特问。 一头乱发的制作助理开口了:“他说——我转述哦——‘我有一些很精彩的东西。’” 一阵笑声。“这是超限制级的精彩东西。”埃里说。 我们继续看,所有人的目光都没离开过屏幕。这样快速播放而没有声音,屏幕上的动作倒有些闹剧的味道。 “‘劳莱与哈特:失落的影片’。”我说着便看到一些奇怪的目光。看来这话没那么好笑,我的话说重了。 “劳莱和哈特是同性恋吗?”一名制作助理问。这是一个大眼睛的女孩,我知道她的名字以后马上又忘了。 “不是,”我说,“据我所知不是。” 我们静静看了一会儿。“亏我们为了维持假象还费了那么大的劲。”凯特说。她所说的假象是让人认为你看到的就是实情而不是电视节目。我们尽可能把工作人员掩藏起来,可是屏幕上出现一个赤身裸体的摄像师,倒是有点瑕疵。 “我不知道我们是该把他开除,还是祈求靠这个拿个艾美奖。”杰瑞米说。 屏幕上的动作达到预期的结果,埃里停住带子。我们面面相觑,感到头晕眼花。 “事情闹大了。”杰瑞米说,“比我们期望的要严重。” “能不能用?”我问。 “这个嘛,能用的显然不多,”他说,“不过,还是可以的。你不觉得吗?” 我们全都看着奥利弗。他耸耸肩。“当然,贾斯丁签了所有弃权书,我们可以播出我们拍到的任何画面。”他拿起一本拍纸簿,记下一些事。“我们需要问一问肯恩,不管你喜不喜欢,他现在也是节目里的一角了。而且他也需要签一份弃权书。” “我明天早上去找他。”杰瑞米说。 “他不能继续为节目工作了,”奥利弗说,“这明显和合约里的‘利益冲突’条款抵触。即使是工作人员,也不能让他的出现污染比赛。明天预计要离开的是谁?” “奥斯丁。”埃里说。当比赛继续进行、参赛者数目逐渐减少时,我们就将工作人员稍作调整。有时候一个摄像小组会被重新分派工作——支援其他部门,拍些各地镜头;有时候资质最浅的就直接送他们回家。 “好,弄清楚他能不能继续待下去。但是千万不要叫肯恩走,我们也许会需要他。现在洛杉矶是什么时间?” “上午十点。”是制作助理杰克瑞,他看起来像个被逼熬夜的小男孩,“日期可能要减一天。” “帮我打电话找法律顾问。我要知道他们对这件事的反应。” 房里所有人又一阵风似的在四周展开活动,我靠回椅背观看着。清酒已经冷了,但我还是拿起来啜饮。我可是花了很久时间才抓到这个位子:这张沙发,这个临时主控室,这个灯光闪亮的东京夜晚。这是我的某个开始,也可能不是。明天,我就会到另一个国家,看着这场比赛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展开。但是今晚——今晚,我就在这里。 第十七章 卡尔 我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但完全不想动。比赛到了这时,倒时差累积下来的疲惫和压力开始显现。我累得整个人都傻了,睁开眼睛就好像被人用拳头打过一样,还感冒、鼻塞,昨晚显然是张着嘴巴睡觉的,舌头像是用干泥巴做的。 我拿起话筒,用嘶哑的声音应了一声。一个礼貌而有外国口音的录音声:“这是您的唤醒电话。现在是清晨六点三十分。”我挂上电话,四下张望找罗拉,但是另一张床已经空了。我听到浴室有放水声。昨晚我们没说什么话,差不多是沉默着坐车回旅馆,然后处理尴尬的睡在同房的事。昨晚睡得断断续续,起因是一台过度勤快的空调和一只认定在清晨四点三十九分有一场无法想象的鸟类危机发生的鹦鹉。我感觉自己像在度一个非常奇怪的蜜月,新娘睡觉时发出哀伤的声音,新郎穿袜子碰到水泡呜咽哭泣。 我飞快起身穿上衣服,担心罗拉会从浴室走出来,看到我摆出“中年裸男一只脚伸到空中”或“粗壮男弯>?腰系鞋带”的不雅姿势。不过她没有,等她带着虽有倦容但打扮光鲜的模样终于出现时,我已经穿好衣服,疲惫的身体又重新躺回到床上。 “早安。”她说,并对我露出坚定的笑容,“照顾鹦鹉的人来了吗?” “没有,”我说,“还没有。”他们不放心我们照顾鹦鹉、给鹦鹉吃东西,这似乎是明智之举。 “我忘记问了,”她说,“你的鹦鹉有名字吗?” “小瑞奇。”我说,眼光盯着天花板。突然间我觉得忧伤,不知道我们每个人要怎么面对一切,“是杰夫的主意。” 早餐时所有队伍都到了,全部按新组合坐。紧张的气氛弥漫四周。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如果目光杀得了人,我相信我们早就死光了。 我看到杰夫站在自助餐旁,就向他走去,拍摄小组跟在身后,艾略特负责摄像,米夏负责收音。我希望艾略特能拍几个自助餐镜头,这里的早餐相当壮观(昨天一天的鱼和酱菜之后,也让人松了一口气),所有食物都切得漂漂亮亮,不嫌麻烦地排列着,看得出这个国家非常重视菜肴摆放方式。杰夫把盘子装满糕点、水果和冷食。节目组替我们付旅馆餐饮费,但比赛期间任何食物都不供应,所以大家都会把早餐吃得饱饱的。隔着餐桌,我看到查特把一个空的咖啡纸杯装满小可颂面包。“走私。”他对摄像师说,然后盖住纸杯,丢进包里,“走私是关键。”接着,莱利在另一边发出一阵奇特的哞哞叫声,有几个人转头去看,查特趁机从一片很有艺术味道、拼成孔雀尾巴形状的水果串中摸走一把食物,用纸巾包起来,丢进他敞开的背包里。“走私和声东击西。”他对着摄像机镜头说,还十分睿智地点点头。 “嘿。”看查特走到甜点桌要犯下更大的偷窃行为,我终于对杰夫开口了。杰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尽管我努力要想出话题,结果说的却是:“你对这里的厕所有什么看法?”这旅馆房间的马桶很疯狂,附有一个控制面板,上面一个钮给马桶座加温、一个钮启动水柱冲洗下体,还有一个钮可以对着你的屁股吹热风。另外,有个钮只发出冲水声音,可能是要掩盖住使用者发出的声音吧。我花了十分钟才弄清楚要怎么使用这马桶。 “很好,”杰夫冷冰冰地回应,“我可以说上好几个钟头。”他拿起一个水果塔就走开了。我想我害他和达拉斯一队这件事需要我付出代价,虽然我们最后会没事,但我会先被他挖苦一阵。杰夫是个不成熟的人。本杰明刚开始学说话时,我们曾经找杰夫临时帮忙照顾他,结果杰夫一下午都在胡乱教他水果名称。我们回家后,本杰明摇摇晃晃走出厨房,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开心地笑着说“柠檬”,像是要送给我们礼物似的说出这个词,让我们措手不及。 我倒是想向杰夫解释为什么选择罗拉——看到凯西那样拒绝她让我很难过,我不能让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像游乐场上玩不到游戏的孩子——不过我想我还是先给他一点时间冷静下来吧。我拿了一些早餐,回到罗拉身边坐下,她似乎很不开心。她看着凯西,凯西和朱丽叶正谈得起劲,朱丽叶兴奋得红着脸,却显得有些做作。她斜过身子轻声对凯西说话,一只手搭在凯西手臂上,逗得凯西仰头大笑。她们俩正在演戏呢。 “最好多吃些,”我对罗拉说,“你根本不知道下一顿还要等多久呢。”她露出一抹苍白的笑,用叉子叉了一片哈密瓜,却没有把它送到嘴边。 我又试着对她说:“你觉得这里的厕所怎么样?”哎,我干吗老提这件事?简直是不自觉的习惯了。不过这次她真的笑了。 “很神奇。”她说。 我思忖一个合适的后续评论,但是我累了,而且其实我不是真的想要讨论厕所。我觉得应该说点关于凯西的事,让罗拉好受些,只是已经没这份气力了。“辛苦的早晨。”结果,我说的是这句话。艾略特拍了些众人在静默中吃完早餐的很棒的画面。 我们在大厅集合,展开一段冗长的“宝物”清点时间。制作人需要我们列出单子,说明每个队伍分开时战利品如何分配,好让他们知道各队负责什么。(我和罗拉只有一只鹦鹉和一根滑雪杆,却有两块三叶虫化石和六枚亮片。)然后我们把剩下的现金交出来,再平均分配,结果我和杰夫各得到剩下金额的一半。最后,在每个人都通过清点后,芭芭拉突然冒出来,要让我们日子不好过。 “早安。”她轻快地说,笑得十分灿烂,不过可以看到她眼睛下方淡淡的眼圈。她可能熬夜逗弄小孩,或是做些清洗眼珠子之类的事。 “相信各位已经融入新的队伍了。现在我要出下一个‘关键词回合’的提示,不过这次略有不同。”别有深意的暂时停顿,她扬起眉毛说:“这次,我们不会告诉各位下一站要前往的国家和城市名称。大家必须自己找出要去的地方。” 芭芭拉露出一副胜利者的表情,我们很惊讶地点点头。我的头在痛了。 “在这一回合里,”她继续说,“你们不可以和其他任何队伍合作,不可以使用旅游指南,也不可以购买任何特别装置帮助你们。可以使用地图。而且这次……”她轮流对我们笑着,“这次,我们有两种不同的提示,你们可以选择文字或数字。” 她转向右边的队伍。“莱利和查特,”她说,“你们要哪一种?”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不用开口就意见一致了。“数字。”莱利肯定地说。芭芭拉递给他一个信封。 她按半圆形顺序问下去。凯西和朱丽叶因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选了数字;杰夫和达拉斯选择文字,贾斯丁和艾比也是。 “罗拉和卡尔,”芭芭拉说,“你们选什么?” 罗拉和我互看彼此。“文字好吗?”她低声说。 “我们要文字。”我说,伸手去拿信封。 “可以打开提示了。.”她说。 我拆了封蜡,抽出里面的纸片,上面写着: JAWS IV:ASK NUDE JERK(“大白鲨”第四集:去问裸男) 只有这些字。艾略特把镜头拉近,来个特写。我哈哈大笑。提示应该再多一些吧。 “各位刚刚打开的提示包含你们要找的下一个‘关键词回合’地点的所有信息。各位抵达后会获得另一个提示。” 我和罗拉面面相觑,她脸上露出一种介于好笑和绝望之间的表情。我朝周遭其他队伍看去,看到其他文字组队伍也是同样的表情,幸好选择数字的队伍看起来一样迷惑。 芭芭拉拍了两下手,像是叫唤僮仆。“各队,祝你们好运。”她露出一个冰山般的笑容,“快去吧!” 我们和自己的队友分散到大厅不同角落,商量起来。我和罗拉坐在一张光滑的灰色沙发上,盯着提示看,艾略特跪在我们前方拍摄。 “那么,”我终于说,“这到底是什么?” 罗拉笑了。“我也不知道。‘大白鲨’有没有第四集都还是问题呢。” “我想可能有,但是第四集的片名绝对不是‘去问裸男’。” “没错。”她说。我们再看了看这些字。我们坐得很近,两人都低头看着提示,有一种自在的亲密感,像婚姻中最美好的时刻那样。 “也许这是个指令。”我说,“要我们找个裸男,再去看他的下颚(JAW,亦为“下颚”之意。)。” 罗拉点点头,“或许在东京某个地方,有个讨厌的裸男等着我们去找他。” 我笑着说:“我想大多数城市都是这样。” 罗拉往后一瘫,提示掉到她大腿上。她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好吧,”说着,她坐直身体,把脸上的头发拨开,“我们正经一点吧。这会是什么意思?这怎么可能是指示我们去哪里的提示?” “你认为这和鲨鱼有关吗?” “也许……但是,不对,我打赌这是红鲱鱼。” “好,芭芭拉说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全部信息了。也许它是密码,也许字母代表的是别的东西。” 她点头,“有道理。那我们就把每个字母用它后面一个来代替,把A改成B,这样好不好?” “我看看。这样就成为KBXT……嗯,显然不对。” 我四下看看,每个人都在努力。“也许我们该把字母重组。”我说。 “像‘回文’(将一个字的字母顺序颠倒变成另一个字或短语。)一样。我打赌一定是。”她弯身去翻背包,从一个拉链夹层里拿出一支笔,“你有纸吗?” 我想了一下,“没有,我只有日本旅游指南和‘宝物’中的宣纸,我们不能在上面写字。” “我去找些纸来。”她说着走到了柜台,回来时拿了几张旅馆的信纸和一支笔。她分了一些纸给我,说:“我们来看看能找出什么。” 我在一张纸最上端写出所有字母,然后开始解谜。“这里的子音多得不像样。”我说。 “是呀,不过我们还是试试看。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研究了一会儿,想要重组些字句。这时,凯西和朱丽叶起身离开了,神情很得意,即使拎着鹦鹉笼,拿着滑雪杆,背着背包,还能飞快地经过我们面前,而凯西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瞄了一下罗拉,她撅着嘴,继续解她的谜。 “瑞典,”过了几分钟,她小声对我说。“‘瑞典’(SWEDEN),所有字母都在这个词里。” “那还剩下什么字母?”我问。 “J、A、I、V、A、S、K、U、J、R、K。”她说,然后把字母一一写出。 “啊哈,”我说,“瑞典,雅瓦斯库尔克。” “也许不是这个地方,也许我们还得把字母重组一下,不过这可能是对的。北欧文字里常有很多的J和K,对不对?” “这个嘛,我这方面所有的知识都得自于‘大青蛙布偶秀’里那个瑞典厨师,不过我觉得没错。” “好,”她稍稍开心了些,比起早上开朗多了,“我们去找份瑞典地图吧。” 这是我一生难得的一次经历。埃及、日本、瑞典……我从没想过会到这些国家来。而我们能不能赢到奖金,我也几乎不在乎了。对我来说,发现世界要比我想的宽阔,就已经足够了。 我从没想到我们能进行到这个阶段。 当我和杰夫发现我们进入决赛时,我还搞不清楚情况。我们寄去的带子是我们的搞笑打闹,片中我们自称“理发师兄弟”,因为父亲开了一家理发店,我们很小就在店里工作。录像带中,杰夫正帮我理发,我们你来我往地开着玩笑,最后杰夫说:“最好的事情是,做兄弟四十年,他还是不知道我会怎么对付他。”说完就在我头顶中间剃了一道。 如果你在这里按暂停,用慢速观看几分钟,你会看清楚我的反应,那是选角人员后来称为“非常真实”,杰夫形容为“他妈的搞笑”的神情。我的表情从迷惑变为不敢相信再变成震惊、愤怒,然后,我把推子抢过来,立刻把他的头发也推去一大块。到最后,我们都只能把头发剃光。我虽然不喜欢秃头造型(幸好头发已经长出一些),但如果不这样,之后几个星期我们就会像要去电击室治疗却迷路的精神病患者了。 所以啦,我是说——没错,这盘录像带不错,有点滑稽,又是两兄弟打闹,但是当我听说差不多有三千人报名时,就觉得我们的带子没那么有趣。只是没想到,我们竟然能够入选,这令我大为吃惊。后来我们和另外大约二十个队伍一起,被通知前往洛杉矶,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即使是现在,唯一真正知道我在哪里的只有我前妻,而我老板和大部分亲友都以为我和杰夫的旅行延长了。其实我们必须签下保密条款,如果我们在电视台宣布之前告诉任何人我们参加了这个节目,就要赔偿一百万。)我们在洛杉矶待了几星期,进行一切例行作业:面谈、智力测验、心理测验、背景调查等等。我们不能和其他参赛者有太多接触,但是每个人都在观察其他人,但我必须说,有些最后没有入选的队伍似乎要比我们有意思得多。有一队是两个一起打过仗的朋友——其中一人救过另一人的命,或是此类的事——还有一对双胞胎,分别被两对父母收养。另有一对夫妻,丈夫失踪了一段时间,原来他得了某种罕见的失忆症,一直到妻子上了“未解之谜”节目,丈夫刚好看到,两人才团圆。竞争相当激烈。所以当我们回家接到通知,知道我们竟然赢过这些队伍——拜托,有失忆症的!有从生下来就失散的双胞胎啊!——我记得我看着杰夫说:“他妈的怎么会这样?” 杰夫却耸耸肩。“我们很好笑啊,”他说,“那对双胞胎没有魅力,而那个失忆症家伙根本就是精神不稳定。” 这话倒是没错。他不洗澡,每天花好几小时在一本随身携带的记事簿上记下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一次我从他肩后看见,他正把旅馆紧急出口的地点列成一串。 “总之,”杰夫像在补充说明一样,“你是个悲剧故事的英雄。每个人都喜欢哀伤的小丑。”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知道,”他说,“我告 8bc9." >诉他们本杰明的事了。” 我过了一分钟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可是相当震惊。 本杰明出生时就患有先天性肝病,称为胆道闭锁,是一种胆管病,医生在他才三周大时就发现了。我还记得当时我们非常害怕,即使还没确诊。他身上每个地方颜色都不对:皮肤是黄色,眼睛是黄色,尿是黑色,大便很怪——颜色很淡。两个月大时,像个小蝌蚪般脆弱的他就开刀了。他们作了一种处理,把一部分小肠接到肝脏,帮助胆汁流出。我们满怀希望,但最终还是没有帮助。因此他十四个月大刚学走路,就做了所谓“活体捐赠移植”手术(我还记得手术前他脚步不稳地走在等候室附近,身穿一件很小的医院病服,病服直盖到他的脚踝),他们切下我的部分肝,移植到本杰明体内。 我们两人的手术都很顺利,但比我想的还要难挨——你没有感受过,就想象不到有多痛,对不对?不过我还是熬过来了。我在医院待了差不多一星期,然后又过了五周才恢复正常。总之,我前妻坚称这不会有她剖腹产难受,但这是我没办法比较的。 本杰明的恢复比较糟。对他这个年龄、想要走动、想要探索的小娃娃来说,限制行动简直是折磨,而被迫待在床上,身上有一堆管子连到机器和输血袋,是比疼痛更糟的事。这或者也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他的感受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们进医院时他只会说“鸭子”和“楼梯”两个词。我算是很自私的,还曾经为了他手术后的最惨时期不在一旁而有些高兴,因为我当时在别的地方疗养,都是詹妮陪着他、照顾他,让他身体不乱动,安抚他,同时不能让任何管子和电线松脱。而我除了身体疼痛之外,其他都算好过。手术后我去看过他一次,然后一直到一切结束时才又看见他。我能看到的术后改变就只有他柔软肚皮上的一个疤,以及他学会了“护士”和“掐”两个字。“掐”这个字让我不解,后来詹妮解释给我听,原来护士给他打针时都会告诉他,像“掐”的感觉。 不过,要知道,这正是我无法细想的事情。本杰明现在已经三岁了:讨人喜欢,爱发问,还会让人恼火。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怎么样,他就怎么样。他的愈后状况很好,虽然我总有一种感觉,这病永远不会完全离开我们,我们永远不会真正脱离这种危险。至于我,我的后遗症不多,肝脏的再生力也很强,才几个月不到,肝脏就恢复正常大小,完全发挥功能了。我不是英雄,除非你对“英雄”的定义很宽。我只是出于恐惧而行动的人,照我看来,这件事根本没有选择,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我不知道选角人员为什么宁愿挑我和杰夫,而舍弃其他报名者。我希望他们是因为轻松搞笑才选上我们,也许他们以为我们会开开心心周游全世界,互剃头发。我怀着一种作呕的心情猜测他们选择的原因,要说因为成年兄弟间的感情,倒不如说因为慈父捐肝挽救他那红脸颊小天使的戏剧性情节吧。然而事实不是这样,这不是高贵、牺牲和廉价的泪水,而是痛苦和鲜血,以及我残缺生命的一瞥。那是一段可怕、混乱的时期,而我婚姻的结束,无疑就是来自于那时期的压力,我可不想让这个节目把它变成一条叙述主轴。 我喜欢电视,大多时候,我对这个节目和节目制作人员有信心。但有时我不禁会想,他们想要的是某种科学怪人式的超级电视节目:肥皂剧加情景喜剧加谈话秀加比赛,全部合而为一。我想他们真以为可以拥有一切,但是他们不能。至少他们不能从我这里得到。 我和罗拉立刻搭车前往机场,这样至少可以省掉一些时间,而且在那里或许还能拿到地图。艾略特在出租车前座,米夏和我们一起坐在后座,我和罗拉因此贴得很近。我大腿上放着“小瑞奇”的笼子,滑雪杆在车内以一个危险角度竖立着。罗拉又盯着那些提示文字,看能不能发现其他可能的地点。 “爪哇(JAVA),”她说,“有可能是这个。” 我努力思索,但对爪哇毫无概念。关于这次旅行,有一点我很确定,就是它让我明白自己是个多么无知的蠢蛋。“你对爪哇知道多少?”我问。 “不多,不过——嘿!雅加达(JAKARTA)不就在爪哇吗?这个字里有J也有K。”她又试了试其余字母,然后划掉。“不对,不是。” “好吧,”我说,“这样吧,我们到机场去买瑞典和爪哇的地图,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她放下手里的纸。“老天,提示越来越难了,不是吗?” “是呀。不知道选数字的人解得如何?” “我不知道。凯西的数学还可以,不过这不是她最强的科目。” “唉,杰夫最强的一科是‘摩登原始人’小常识,不过我怀疑不会有什么帮助。” 罗拉靠着车门,弯起身子,我猜她又想到凯西了。我本想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但是我们一直面对摄像机,也许她不想让某些话题变成节目情节。我也看向窗外,想找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日本的自选车牌不多。”我说。这里汽车车牌是白底绿字,多半都是数字。 “是不多。” “有这么一次——”我暂停一下,等她抬眼看我,“我正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看到两辆都挂着自选车牌的车子出了车祸。” 她等我说下去,但我没有再说。“真的吗?”她说。 “没错。就像‘改编诗’。我发誓这是真的:其中一个是‘律师’(ATTORNY),另一个是‘傻瓜’(BONEHED)” “哈!”她神情放松了些,说:“可怜的‘傻瓜’。”我们会顺利走完这一程,我想我们会成为一支好队伍。 “不骗你,”我说,“生活不容易。我们暂停一下,为全世界的‘傻瓜’默祷片刻。” 终于,她笑了。米夏投给我一个奇怪的眼神,但我才不管呢。车外有蔓延错综的街道、有魅惑的光影,还有一种我尚不了解的语言。我们奔向一个新国家。罗?t>拉笑了,我在这里的工作就完成了。 第十八章 朱丽叶 如今既已卸下“庸才总统”达拉斯的沉重负担,我可以好好在这个节目中争取领先了。我必须说,不管和凯西一组有没有好处,但和这个真正的聪明人搭档以后,竞赛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我打开数字提示信封,眼前出现的是: 6750802 02036198 我有点慌了,但是凯西不到五分钟就猜出这是我们下一个目的地的经纬坐标。我想达拉斯一定没听过“经纬坐标”这个词,这家伙脑子里只有为希尔斯百货“设计”的一系列运动服装。 我很喜欢凯西,昨天晚上即使旁边没有摄像机,我们在外面也玩得很开心。她聪明又有趣,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想观众也会喜欢她。我还在考虑跟她打情骂俏这一招用得对不对;她比我喜欢的要丰满一些,我必须思考一下这样看起来会怎么样。但幸好她很漂亮,而我想如果那些大尺码服装模特儿能够赚到钱,就表示大众没那么挑剔。不管怎么样,我们两人相当投缘,而我想她绝对被我吸引了,这是我能够运用的能量,不管我决定怎么做。 这是最佳的待人之道吗?不是,应该不是。但相信我,我心里很清楚:我会很谨慎地让众人看到自己的某些部分,尽管我并非永远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自己绝对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如果你想找个方法进入我内心,想在我盔甲上寻找一道小裂缝,好窥见我那颗躲藏在盔甲下的跳动的心,恐怕要找很久。在其他时候,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 不过我不能花太多时间在这上面。对我来说,获胜实在太重要了,这简直是我最后一个机会,我没有下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错过这次就会直落谷底,只能靠自我解嘲从此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有时你会听说,童星离开好莱坞在外面过起正常快乐的生活——就像《小英雄》里的艾迪·哈斯凯,后来不就跑去当什么警察吗?——但我绝对没办法。我懂的就是这些,我还能做什么?换跑道去读法学院吗?我可是连高中都好不容易才念完呢。还是要我在哪家公司接电话?不可能。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必须要成功。 达拉斯有个理论——是呀,我知道,达拉斯还会懂什么道理呢?——他说面对这件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好好享受;这又不是那种会让你博得好评的特别节目,也没有艾美奖颁给竞赛节目的最佳表现者。他说我们到这里是让人看我们很有趣,很?99lib?讨人喜欢,提醒大家他们喜欢看我们。你要收敛,他说,让自己留点空白,观众必然能够把你变成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你也要清空自己,作一块银幕,让他们在银幕上演出他们的幻想,而不要破坏他们的兴致。观众或许以为他们想知道我们真正的模样,但其实不能如他们所愿,想想看,要是让他们发现我们和任何人一样无趣,我们和别人没什么不同,那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但要我对这件事放轻松,可没那么容易,更何况..我没有多少事情是大家不知道的。我每次和男人分手,媒体就会报道;我也公开提过我突然改变宗教信仰,我对音乐的喜好,还有我去隆胸。大家都知道我吃素,也知道我的幸运石是红宝石。而我的猫咪死掉时,许多我永远都不会见到的人寄来了吊唁卡。 你了解我吗?可以说了解,也可以说不了解。如果有些事我不让外人知道,那不是因为我不希望大家看到私底下的我,而是我认为自己不是每件事都能做好。像我在拍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时,每次对白出错,我都会用别针在肚子上划一道痕迹惩罚自己;节目被取消时,我就必须阻挡我妈对同戏演员的夺命恐吓……或许可以说,世界上最让我害怕的事,就是做个平凡人过一生。因此,自我保护是关键。我知道我成长的世界或许是个扭曲的世界,但这却是我唯一知道的世界,而且——这话会吓人一跳吗?——这也是我想一直生活的世界。.. 我和凯西第一批到达机场,而且,相信我,“第一”是我非常喜欢的位置。我们站在机场位置图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手边没有需要的所有信息:假设凯西说的这些经纬度果然没错,这里也还缺少东南西北的提示,所以这些数字指的也可能是地球上四个不同地方。(看,我在学地理呢!当年摄像棚里的家教会不会很骄傲?) 我们看着机场服务区一览表,新的拍摄小组——摄像葛瑞特和音效阿奇尔——站在一旁,等候趣事发生。 “哎,”凯西说,“这里有牙科诊所、彩票柜台,还有一个脚底按摩中心,但就是没有‘全球经纬度查询’柜台。” “我们可以买个卫星定位仪之类的东西吗?”我问。“不行,不是有规定吗,记不记得?‘不可以购买任何特别装备帮助你。’”“好吧,那我们可不可以‘借’一个?” 凯西看着我,好像我有些迟钝。“唔,”她说,“我想我们把这个想得太复杂。应该看看地图就可以了吧?”她指着图上一排名单。“比方这里有家书店?”她并不像讽刺,只是我不喜欢她的语气。 “好。”我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一分钟就冷淡得让她难堪,我可以让她拼命想得到我温暖的笑容。“我只是以为我们可以进入二十一世纪了。” 看来,我不必期望她会拼命想赢得我的好感,因为她竟然回答:“没错。可是我只是以为可以把事情变得简单些。” 说完她立刻转身,朝书店方向走去,我只能跟在她后面。 也许我错估她了,这只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应该设法和她建立一种关系才对。跟在她后面跑似乎不太优雅,所以一直到进了书店我才追上她。她正在跟一位店员说话,这是一个亲切的年轻人,似乎努力想听懂她的话。 “世界地图。”她正在说,一边比画出含糊的手势。她怎么以为自己能用两只手比画出“世界地图”的意思?“世界地图。” “地图。”店员点点头。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又问:“地图……东京吗?” 葛瑞特将摄像机对准凯西——该我了。“不是。”我走进画面,深深注视店员的眼睛,露出诱人的笑容。“世界。”我边说边用双手围成球状,正好在胸部高度。日本人喜欢女人胸脯吗?还是我应该露大腿,或是做出女学生模样?不过似乎奏效了,现在没人看凯西了。“地球。世界。”我把声音拖长,让它尽可能轻柔,“全世界。” 现在他也露出了笑容。他明白了,不过他可是好一会儿才把目光从我眼睛移开。“是的。”他说,“全世界。”他站直身体,把我们带到正确的地方。凯西也许知道怎么看提示,不过我对队伍也有贡献的本钱了。 凯西拿起一本世界地图集。她看起来对我有些恼火,不过我可以让她和缓些。我跟她一起低头看地图集,并让头发抚过她的肩膀,“我最不会看地图了,”我柔声说,“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吧。” 喏,信不信由你,这样就够了。 第十九章 凯西 老天,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尽管朱丽叶故意激怒我,又对着书店那家伙抖动她那对奶子,现在只要她用身子磨蹭我,我还是 60f3." >想说:“哦,求你让我教你看地图吧。”我到底在想什么?是以为我这个超级辣妹会唤起她某种女同性恋的觉醒,然后两人双宿双飞,到哪里开房间吗?当然不是。但此时此刻,我分明就在成田机场向这个电视明星解释经度和纬度,毕竟我曾经把她的照片放在日记里足足一年半。我实在没辙,她注视我的神情真让我感到皮肤刺痛。 看来我们是要去北欧,至少我肯定我们要去那里。虽然地图是日文,我也不确定我的看法正确,但我想我的方向是对的。 “你看,”我们凑近低头看地图时,我对朱丽叶说,“北纬六十七度和西经二十度的地方,在冰岛外海。”我指着蓝色部分,她也把手指移到我手指旁边,用指头敲敲地图。“所以这是不对的。而如果是南纬六十七度,我们就到南极洲了。”我把手指滑向地图下方,她也照做。“东经二十度和西经二十度都不对,因为这两个地方都在海里,所以……”我把目光往上抬,很惊讶我们两张脸竟如此靠近。她看起来很专心,像要把我说的每个字都听进去。我再把目光往下看着地图,把手指移到刚过北极圈的地方。“所以一定是北纬六十七度、东经二十度,就是上头的……”那国名是用日文写的。“瑞典?还是挪威?这几个国家我从没搞清楚过。” “别问我。”她说着,对我露出了微笑——朱丽叶·詹森对我笑呢。(天啊,克制一下你自己吧。昏头昏够了吧。)我后退一步,把地图集放回书架时,她说:“是某个冷地方吧。”然后她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立刻补上一句:“我希望是瑞典,我在那里真的很红呢。” 我差点要大笑起来了,这话听来实在太可笑。或许只是我缺乏世界观念吧,我是说,没有人会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真的很红”。我想这话让人印象深刻。可是她在想什么呀?她以为我们到了斯德哥尔摩,就会被大批尖叫的金发粉丝团团包围吗? 我看到葛瑞特已经把摄像机对着我,便极力保持神情自若。“我们需要更详细的地图,”我说,“英文地图。”我浏览书架找北欧地图,但书架上没有,至少我认为是没有。不过这也很难说,因为我不懂日文。 “这样好了,”我说,“我们去找一家有北欧航线的航空公司?也许他们有比较好的地图。至少我们现在已经大略知道要去哪里了。” 朱丽叶把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下,作势要我带头走。“我跟在你后面,凯西。”她说。我不知道,她也许自大,也许是个高高在上的明星,但是我却爱死她叫我名字的样子。“带我走吧!” 我不确定选朱丽叶而不选我妈是否正确。我知道我妈感到很受伤,这件事我最后必须处理;但话说回来,先不管朱丽叶是我少年时期迷恋的偶像,也不管她上过《青少年》杂志多少次,如果要挑队友,总得根据一些条件,比方说聪明智慧,这样才是正确的抉择。 但事情其实还有别的因素:昨晚跟朱丽叶在旅馆聊天打闹时,我开始觉得我或许可以交到一个朋友了。我不确定这样想对不对,不过我已经好久都没有朋友了,我害怕自己会脱口说出一些事。 经过这几个月来的沉默,我突然很害怕开口说话。昨天晚上有三次我几乎bbr>要告诉朱丽叶我孩子的事。说来真可悲,人家稍微对我亲切一点,我就好像非要挖心掏肺给人不可。结果我没有说。这个节目不是卸下武装的地方,即使摄像机不在也一样。而且就我所知,朱丽叶对我这么亲切,也有她的理由。我不是白痴。只是当时感觉我们很像在开睡衣派对:两人关灯后各自躺在床上,每次快要睡着时,就会想一些新鲜事说给对方听。我有一种想要对她说悄悄话,想要让那些话语脱口而出、融进她漆黑秀发中的念头……这感觉真是太强烈了。 此刻,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我的宝宝正和我毫无所知、任意选中的人一起生活。他们现在是她的家人了。她有母亲,但不是我;等她八岁、十六岁或是三十五岁时,她会提到“我妈”,可是她提到的人不是我。 我想,对于“任意选中”的人这部分,我也不能有什么抱怨,因为我可以作完全不同的选择,但我没有。我在怀孕七周时发现这个网址,上头有想要收养小孩的夫妇的所有描述,我一度想从他们当中挑选一对,这样至少可以知道宝宝会在哪里找到家。我看过所有可能的人家,还花了整个周末制作图表,希望把范围缩小。有些人发型难看,被我当下就丢开;有些人用了太多惊叹号;有些人看起来有点老……也许这些对我不应该有差?别,但实际上确实不同。而且你知道吗,就连错别字也很关键。至少在你说服别人把孩子送给你的时候,错别字还是相当重要的考虑因素。 有几对夫妻看起来真的很好,我也相信其中任何一对都会是好的选择。但是最后,有个想法把我吓到了:我要把孩子送给的人不只是一般所谓的“和善而有爱心的夫妇”,他们可能是喜欢在圣诞节期间砍下自己树木的人,可能拥有马达船,或者靠养威玛拉那猎犬维生……这些想法让整件事变得更为明确,也引发太多关于命运的问题。我的意思是,在我面前就有小宝宝可能面对的二十种生活,要是我选错了怎么办?要是那个脸上有青春痘疤的电脑程序设计师,明年夏天淹死在他家游泳池里,而我的宝宝将由他那个自称有洁癖、还穿那种丑绑腿裤的老婆独力扶养,那怎么办?这让我意识到我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比方说她会在这个国家的哪个地方长大、她会有多少堂表兄姐等等。还有,纽约州北部是让她成长的好地方呢,还是我该选佛罗里达州? 我试着藏书网想象这个孩子的模样,这个我只能从她踢我肚子的力量认识的小娃娃,我猜想她会希望我怎么选。她会想要有狗还是有猫?她喜欢靠山还是靠海?她会喜欢有个哥哥吗?她父亲应该留个小胡子吗?她喜欢有个会说法语的妈妈吗?而又有谁能说这些人当中任何人对她而言都比我好?我这个母亲既没有工作也没受什么教育,可能也还不成熟,但我却是唯一她还没生下来就爱她的人。 “北欧航空”柜台和我们说话的女士非常亲切,她个子很高,金发,会说英语、日语,还有瑞典语和芬兰语,反正是她的母语就是了。她叫爱琳。我们花了几分钟解释在找什么,以及为什么有人在拍摄以后,她拿出一份英文的北欧地图,指出我们在找的经纬度坐标。 “朱卡斯加维。”她说,只是我完全听不出是什么,直到她指出地图上的名字。她的念法让我以为这个地名以Y字开头。“就在这里,看到了吗?在瑞典的拉普兰地区,北边。你们必须飞到基律纳。” “好的。”我说,一边写下“朱卡斯加维”。我注意到这里似乎由我主导。朱丽叶索性把一切都丢给我,比起跟我妈在一起可真有很大改变。“我们能够多快到那里?” 爱琳敲打她的电脑键盘,“今天中午十二点四十分有班机飞往哥本哈根。”我看了看钟,快到十一点了。“从那里,你们飞往斯德哥尔摩,或是哥特堡。我看看从哪里可以让你们最快到。”又一阵敲键盘的声音。朱丽叶一只手掩住呵欠,“是的,斯德哥尔摩比较好,我想。我再查一下飞基律纳的班机。”又过了一会儿,“是的,我想我找到你们的最佳路线了。你们先飞到哥本哈根,然后再飞斯德哥尔摩,今天晚上当地时间九点二十五分就可以抵达基律纳。” “那会是什么时..候,东京时间?”我问。我不确定这问题问得对不对,基本上说来,我是想知道我们旅行时间会有多久。 “东京比瑞典早八小时。就是说,你们会在这里的明早五点到。”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吓坏了,爱琳笑了。“没那么糟,”她说,“飞哥本哈根不到十一个小时,其他两次航行时间就短多了,一个一小时,另一段一个半小时。” 管他的,反正我可以在飞机上睡觉。“好吧,”我说,“我们买四张票。”我向葛瑞特伸手,他把节目组付机票钱的信用卡给我。 我们把护照交给爱琳。她看到朱丽叶的护照,突然笑得更灿烂了。“我认得这个人,”她说,“你是‘特蕾西’吧?演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的那个人?” 原本懒懒靠着柜台的朱丽叶,这时简直像活了过来。“是啊,我就是。”她神采奕奕又谦虚地说,“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认得出我。” “你的电视在瑞典很红呢。”爱琳说,“我非常喜欢。” “谢谢你。”朱丽叶说。她像是拂晓一样闪现着淡淡的光芒。我想关于瑞典的事她没有吹牛。“你真好。” 爱琳处理我们的机票,朱丽叶在一个机票夹上为她签名,并且确定葛瑞特的摄像机捕捉到这一刻。我们收拾行李——比较重的东西好像都归我拿——走向我们一起的这段漫长旅程:一个是朱丽叶·詹森,舞台和银幕明星;一个是凯西·加德纳,名人的忠实追随者。 第二十章 贾斯丁 昨天出轨后,我被一阵不安的狂潮吞噬,但这对我来说没什么稀奇,倒是今天心神不宁的感觉让我吃惊。我感到烦躁又兴奋,像是每个关节、每根筋腱都在皮肤底下抽动。天还没亮我就醒了,心里有一幕幕电影播放,我的身体在火焰中。转个身,我心想,抛开它。我把这些念头从心里拔出来,用尽全力丢到床底下。我在黑暗中伸手向着我的妻子,把手抚过她柔软的身躯,想象我或许会在她身上找到不那么容易屈服的力量。她转过身来,压低声音说了声“哦”。我扑向她,仿佛我想要她胜过全世界任何东西。之后在沐浴时,我跪在莲蓬头喷出的水花中,身体来回晃动,拼命地默祷,希望上帝尽管没听到,但只要看着我,只要几分钟就好。 当然,当我们在大厅集合,分配拍摄小组时,肯恩不在,让我松了一口气(尽管还有一丝低贱的失望感)。我不知道他是被叫回去还是被派赴一般的摄像工作,反正不管怎样,以后和他接触的机会是有限了。这个段落我们的摄像是粗胖而不讨喜的男人,名叫史都;我们的音效师是人见人怕、气味难闻的雷蒙,所以也许果真有某个人在某处保佑我。 我和艾比对字谜都很拿手,所以没用多久就确定这个提示是回文字谜,要让人从混杂的字母中挑出“瑞典”这个词。要找到不是日文的瑞典地图似乎还比较难,但是我们运气好,我们跟旅馆服务台经理谈了一下,希望他能指点我们一家英文书店。当我们告诉他我们要找什么时,他说瑞典大使馆就在两条街外。制作人显然早知道这一点,他们才会挑这家旅馆,但我不确定是否一开始就想让我们去问,但我敢说其他队伍绝对没有想到。大使馆的人很帮忙,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坐上一辆向机场疾驶的出租车。“朱卡斯加维”几个字草草写在我大腿上的一张纸上,两旁的日本景色不断往后退去,我连往窗外看都不想看,几乎等不及要把这个国家抛到脑后。 此刻我们在飞往哥本哈根的班机上,这段航程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凯西和朱丽叶也在这班飞机上,卡尔和罗拉也在;不知道另外两队在我们之前或之后多远。艾比睡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醒,而我却眼睛直视前方七个小时,一边求上帝让我重新被唤醒的神经麻痹。我有个地方不对劲了,非常、非常不对劲。 “嗨,小懒猫。”我对艾比说。声音的冷静让我感到神奇。我的声音就像任何人,任何人的丈夫。 “嗨。”她说,声音带着甜美的睡意。我想象有一把刀把我切成两半,想象有一种生活,让我在各方面都无愧于她。 “还要多久?”她问。 我看看表。我已经把表调成哥本哈根时间,不用再换算成瑞典时间了。“四小时,”我说,“能够再到一个基督教国家真好。” “嗯。”她说,却同时往下看。有时候我担心她和主的关系,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尽力将自己完全交给主。有时间我会同她谈谈这件事,但是现在我无力做训诲师了。 我在座椅上挪挪身体,这里双脚能伸展的空间不大。我真受不了坐在飞机里。空服员正在送点心,五小时以前我们才吃过午餐,是冷鸡肉和沙拉,还有一个硬的棕圆面包。现在空服员发给每人一个白色纸袋,我们像过圣诞节一样把纸袋打开,里面是一杯原味酸奶、一份鲔鱼和腌黄瓜三明治、一塑料杯水,还有一根巧克力棒!我的精神振作了短短一刹那,然后我想我连这么小小的开心都没有权利去感受。忏悔的念头浮上心头,冰凉而且让人感到抚慰。 “拿去吧,亲爱的,”我说,一边把糖拿给艾比,“我的给你。” 当我还自称“同性恋”的时候——相信我,没有什么词比这更可悲更讽刺了,原本是表示快乐的词(同性恋,gay,亦为快乐开心之意。),意思一转,竟变得这么下流——我还算是个活跃分子,我会参加游行。我试着说服自己:同性恋的“骄傲”和字典里的意思不同,因为我从来没有感到过骄傲。 我是在一个情绪低落的寒冷清晨加入“救赎会”的,虽然说老实话,那个早晨和我经历过的一百个其他龌龊早晨并没什么不同。前一晚我在酒吧遇到一个男人,后来跟他回家。我很遗憾地说,这对我也不是新鲜事了,我们做了一些我不想详述的事。虽然在热情持续之际我能够驱逐心中疑惧,但醒来时却感觉有千百火..蚁在皮肤里爬。我必须离开,我的首要任务就是丢下那个在这件淫欲行为中的共犯、丢下那间公寓房子,它的四壁见证了我的恶行。我悄悄起身,用颤抖的双手找衣服,但是我在病态的仓促下,绊到自己的鞋子,结果那个人醒来了。 “你要去哪儿?”他问。他跪坐在床上,手伸向站着的我,两手搂住我的脖子,想把我拉倒在床上。他光着身子,碰触到我的光裸皮肤,让我几乎软化。但是衣柜门上有一面全身镜,眼看就要陷落在他的怀抱中时,我看到我们在镜中的样子,也就是别人看到我们时的样子。吓到我的是我脸上的表情:迟疑、惊怕,却又如此急切。我从没有比那时候更嫌恶自己。也就在那一刻,我的生命缩窄到镜中:一片玻璃上的一个小光点,两个男人因为一种罪恶的饥渴连在一起。于是我找到挣脱的力量了。 加入“救赎会”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你的同性恋根源。这像是一个谜。对男人来说,可能是母亲不关心或是父亲不在;也可能是与父母的关系处于两个极端:与母亲太疏离,与父亲又太过亲密。我的案例不那么清楚明确。我在一个基督教家庭长大,从小就被教导“同性恋是错误”的观念。我父母至今仍然在一起,我相信父亲是个很好的男性角色典范,我不觉得曾有被父亲或母亲放弃的感觉。我从没有受过虐待,至少我记得没有,不过我并不排除我会压抑自己某些重要情绪的可能性。我有个哥哥,但是我们并没有玩过什么性游戏。我从没有希望自己是个女孩,我父母给我的穿着打扮,就和其他父母给他们的小男孩的一样。但是显然,一路走来就是有些事情出了错。完全正常的家庭是不会造就出同性恋小孩的。我仔细追查,并且祷告,因为我知道除非我找出偏差起源、成长出轨的正确时刻,否则我永远>没办法过一种完整生活。 最后我在“救赎会”和讲师得出几种结论,可是我并不确定哪一种结论是我痛苦的真正来源。 我在九年级时和一个女孩子交往了几个月,后来她因为一个帅男生甩了我,或许这次背叛和失势导致我对自己的性别认同产生某些迷惑。(当然,后来每次我想到他们在一起会做什么时,在我想象中,那个会一直被置换掉的角色却是她。)还有,我有一个姑姑和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虽然从没有任何家人暗示过她俩关系不对劲,我想大人们一定很清楚这两个女人并不是过一种很自然的生活。所有家庭都将她俩——艾薇姑姑和她“朋友”——算在内的这 4ef6." >件事实,也让我至少会怀疑父母的判断力。将这种影响带进一个有成长中的孩子的家庭,似乎是最危险的愚行。我必须揣测是不是父母对这种生活方式默许,不肯为正道挺身,没有在家中发现罪行时拒斥罪恶,这让我觉得错乱是可以接受的。bbr>. 我不知道。要解的谜团太多,我生命中不健康的念头生根成长的时机也太多。只知道每当我碰触一个男人,对男人有欲念,我都会羞愧。我深信我感觉到的懊悔、罪恶、自责……我相信这些感觉都是上帝的讯息,是征兆,表明我所为不对。我试着把这些欲望看成一种障碍,一种上帝为我安排的挑战。我试着要像个男人一样凌驾在它们之上。我能做的只是相信,早晚我终能胜利。 我和艾比用鸡尾酒纸巾玩“吊死鬼”游戏。摄像小组过来很快拍了几个镜头,再回到他们的座位上休息。我们拼出电视台词(“美好的分手礼物”,“以下是提供商信息”)、圣诗歌名(“晨中之晨,白日之日”,“自从耶稣走进我心中”),以及我们回家后想吃的东西(“蓝莓煎饼”、“烤肉”、“辣热狗”)。 “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真好,”我说,“我觉得这些天我们好像 4ece." >从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唔——唔。”她说,俯身在餐桌上,正在为上一回合的纸人修饰。她给他一头鬈发,又加上一顶圆顶礼帽。“我想我们应该知道‘实况节目’和‘浪漫假期’不是同义词。” 我看看她的头顶,她那光滑的棕色头发,我想要亲吻她,但我没有。“我希望我们很快能有孩子。”我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哦,我不认为这次旅行会发生这种事,”她说,“时间全都不对,而且还有这些压力……” “噢,我知道,”我说,“我不是说一定要在这个时候。上帝自有计划,我们只要尽我们的责任就行了。” 艾比突然抬头看着我,神情专注而谨慎。“但是即使我们回到家,”她说,“你真的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过了这个阶段,但是此刻我仍然……”她目光往下看,我可以看到她脸涨得通红。 “你必须说出来,”我说,“大声承认。” “我仍然有很多……念头,是我希望不要有的。”她闭上眼。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不要紧的,亲爱的,”我说,“没关系。我知道这是一种奋战,但是你必须抗拒。会好转的,我保证。”我扮演这样的角色是最棒的:顾问,予人安慰,给人力量。在这种时候我更觉得自己像个丈夫。 她点头,露出笑容,但是看起来却像是极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知道,”她说,“对不起。” “你想不想祷告呢?”我问。 “好。”她低声说。 我执起她的手,然后低下头。我开始说话,说着能够安抚我俩的字句。我们寻找的安慰就在这里,在我们握住的手心中,只要我们知道如何去领取它。我们在空中翱翔,在大地之上,天堂的抚慰99lib?之下。 第二十一章 艾比 我头一次听到“同性恋”这个词,是在电视剧 href='3380/im'>《三人行》里面。当时我大概六岁。每当我想要找出事情的源头,要弄清楚我对同性恋的最早念头是从何而起时,我总是从这里开始。我不记得确实的字句,只记得那是一句玩笑话,是男主角杰克的许多笑话之一。戏里杰克为了和两个女生分租一间公寓,假装自己是同性恋。当时我自己一个人在看电视——那是重播,播出时间在我们家吃晚饭前的一个小时,所以周遭一阵忙乱,我却独自在房里——而这个词在空中从电视机里传出来,飞进我的生命。虽是短短一瞬,却是非常重要的一刻。我想象这个词飘浮在头顶上方,这是一个雨滴,即将划破海面。如果靠近去看这水滴表面的侧影,你会看到它包含了我全部的生命。 后来吃晚饭时,我问起这个词的意思,结果在非常短暂的沉默,在大人不动声色地使了眼色之后,父亲给了我一个回答。他不是有偏见的人,他的回答很不错。他说:“这是说男人不爱女人,‘而是’爱男人;或者女人不爱男人,‘而是’爱女人。”而有些我在“救赎会”认识的人,曾经获得的回应都比我惨:有些像犯了滔天大罪而受到训诫,有些则拿到一些书面的错误信息,要不就是被要求用肥皂水漱口。我说不出父亲那相较之下平凡乏味的解释,是来自于何等痛苦而纠结的心情,但是在那出情景喜剧的罐头笑声和“而是”之间的某个地方,我明白了我现在知道的一切。 我是在十八岁那年向父母告白的。至今我仍然很难回想那情景,我想当时我可能以为他们能够坦然接受,才说了实话,也没有想太多。也没有想太多。还记得那是我成为大一新生,春假回家时的事——所以做父母的人哪,可千万小心你那些从大学回家的孩子,他们会找到一颗“炸弹”似的东西,朝你身上扔过去。总而言之,父母带我到外面吃饭,用餐时我妈问我有没有和人约会,我吸了一口气,说有。 结果他们的反应令我震惊。他们很伤心,似乎因为这消息受到很大的打击。之后的两年,我们每次谈话全是过度情绪化的哭闹场面,而我哭过的餐厅也多到自己数都数不清。父母既难过、失望,又生气,他们要我接受心理辅导,同时怪罪到一百个不同的根源。他们很伤心,是真的很伤心。 我很明白,那段时间他们相当不好受,但是对我来说,我却觉得自己好像在地底发现一个洞,始终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经恢复过来。我从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造成这么大的裂缝;我只不过用了几个字说出一件不是我存心要做的事,就把我们硬生生分开了。这之后,我似乎找到一个地方,是他们的爱无法触及之处;我把它想象成一个由薄膜围绕的空间,那薄膜牢固并且紧绷,甚至在某一小段时间里,它更为紧绷了,使你透过它看到后面的亮光。 我和贾斯丁抵达基律纳的时候已经累翻了。二十小时的飞行期间,贾斯丁可能一直没睡,我则小睡几次,但睡得不沉,只能算碰到睡眠的边而已。我经历过几种不同层次的疲倦——心情恶劣、步履不稳,还有一点点不适——不过现在我只是觉得有些迷失方向。我好像和世界隔了一层,而且是歪斜的……我的话还听得懂吗? 我和贾斯丁、罗拉和卡尔、凯西和朱丽叶,全都到行李提取处拿了大件行李,幸好我们已经在哥本哈根过了海关,所以现在不用过关。有一种称做“暂准通关”的海关程序,摄像小组必须带着器材通过,我不太明白这个,不过总要花一段时间。我相信等到片子剪辑后,我们会像才一下飞机就咻地冲出来。要是那样就好了! 等我们离开机场,当地时间已近晚上十点,不过天色还不算暗。我们在北极圈内,虽然离“午夜的太阳”已有几个星期,在八月里每天仍然有大约十八小时的白昼。这些是我在机上杂志看来的,还看了两遍。基律纳人口有两万六千人,是全世界最大的地下铁矿所在,还有一座太空中心、一座曾被称为瑞典境内最美丽建筑的教堂。城外有拉普兰原住民的闪米人放养驯鹿。那地区未与外来事物接触过,景色如画。距离这里不远处有座山,你可以在六月里的午夜时分滑雪,那时候的天色犹如大白天一样。哦,我对基律纳全都了解呢,可惜我们已经该往前走了。 我看到另外两队朝着白色出租车走去。而我们这边,贾斯丁在我去厕所时好像结交了一对瑞典中年夫妻朋友,他们同意开车送我们到朱卡斯加维。我不太清楚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不过我也不惊讶,正如我所说,贾斯丁非常活泼,况且当你还自备摄像人员时,别人十分乐意帮忙。 贾斯丁介绍我认识新朋友:他们的名字,照我的了解,是班格特和南娜。他们很和气,脸红彤彤,充满活力,我敢打赌他们一定过着轻松开心的生活。(不对,别这样——每一种生活都很复杂。我是怎么啦,为什么老认为别人没有烦恼?)班格特从我手里接去鹦鹉笼和滑雪杆,带我们走到停车场。 “你们没有雪橇?”他问,“只有一根杆子?” 我点头,“只有一根杆子。”要解释似乎很困难,我没有心情和陌生人聊天,说实在的,我宁可搭出租车。 但是贾斯丁却和往常一样随和快活。“只有一根杆子,”他说,声音穿过这个奇特而明亮的夜晚隆隆传来,“我们喜欢挑战。” 班格特和南娜礼貌地笑了笑。我们走到车旁,那是一辆灰褐色轿车。我不知道该怎么坐进去,贾斯丁和班格特把所有东西都放进后备箱,然后我和贾斯丁以及史都和雷蒙全挤到后座。南娜好心地主动说要拿鸟笼,最后我坐在贾斯丁大腿上,这让我有一点尴尬。我看到一幅我未曾有过的少女时代画面:一辆挤满朋友的车,一个瘦削的拉拉队队长坐在男友膝上。不管我和贾斯丁对彼此而言是什么,这都不在其中。 “那么——”我们离开机场时,班格特先开口说话,而我望着窗外。基律纳出现了,一片巨大天空下出现了一座低矮的城市。他说:“你们怎么会来参加这样一个节目?” 我的心稍稍下沉。这个问题有很多可能的回答,但我知道贾斯丁会选哪一个。 “我和妻子有个讯息要传达给世人。”他慢慢地说,好让他们能够听懂。“我们两人都离开了同性恋,我们急着要传布这个消息。” 我什么也没说。遇到每个人都非得提起这一点吗? “你们离开它?”南娜问,“就像你们离开一个地方那样吗?” “没错,”贾斯丁说,“就像你离开一个你知道不应该待的地方。” “我没听过这种事,”班格特说,“从一种变成另一种,这在美国很普遍吗?” 贾斯丁开心地笑着,“哦,是的。现在越来越常见了。” 唉,我们就别到处撒谎了吧。我们了不起也只能算是一种使者,也许我们不该暗示所有的美国同性恋都急着加入异性恋阵容。 贾斯丁继续说,我就知道他会。“但是同性恋仍然是一种危机,所以我们必须让人知道还有其他选择。” 南娜摇摇头。看她的侧脸,她似乎很困惑。“我不认为我们这里有这种——”她说,“在这里并不是那么像一个危机吧,我想。” “在上帝眼中,”贾斯丁说,“这始终都是个危机。” 有时候我怀疑我们怎么能如此确定上帝看到的是什么。我们多自大呀,我有时候会想,我们竟然想象有个人无时无刻不在看顾我们,认为每个行为都那么重要。也许上帝的眼光更专注在车窗外的景致、这些黑暗的森林、这粗犷的美;也许上帝需要在嘈杂的祷告中暂且休息时,就会来到这里。 “这么做成功了吗?”班格特问,“你们现在比较快乐了吗?” 贾斯丁搂着我腰的手臂按紧了些,我知道他希望我回答,可是我不回答。谁在乎这些人怎么看我?我可以是他们口中那个奇怪的、摆着臭脸,却嫁给那位亲切先生的女人。 “当然。”贾斯丁一边说,一边亲吻我的后脑勺,好像我是个大洋娃娃,是他单人秀里的道具,“我充满了上帝赐予的喜乐。” “你呢,艾比?”南娜问。她回过头用带着笑意的怀疑表情看着我,“你也充满了上帝赐予的喜乐吗,或者你有自己的喜乐?” 说来也怪,过了这么久,撒谎对我来说仍然容易。我的目光越过贾斯丁手臂围起的牢笼望向车窗外。“现在,”我说,“我只有疲倦。” 在生命中我有三四次曾经确定上帝存在。对贾斯丁而言,这听起来或许像异端,竟然承认自己不是每分每秒都相信上帝。但这对我来说却是奇迹。有三四次不同场合,我笃定宇宙中有某个比我伟大的力量存在,有很多人甚至连这时刻都没有呢! 第一次,也是我经常回顾的一次,发生在我大学时和父母陷于恶劣关系的时期。那时我大二,回家过圣诞节,可是一踏进家门,争吵就未中断,而我又因为和女友分隔两地而情绪低落。虽然那时候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宗教信仰,但是在一个漫长的悲伤午后,我竟然祷告起来。求求您,我心里想,求求您,请让我知道这不是全世界最糟的事。 大约一小时后,我和一个来家过节的叔公一起看电视,这位叔公尖酸刻薄,宽容绝不是他的个性。我感兴趣的电视节目,他大多不以为然。他关掉一部伍迪·艾伦的电影,还说:“闭嘴,你这个矮子!”然后,他转到一个新频道——突然间,画面上出现了鲍勃·霍普,他身穿燕尾服站在一幅蓝色幕布前。叔公放下遥控器,鲍勃·霍普倒是他不介意收看的人。 “我以生活在这个伟大、自由的国家为荣,”鲍勃·霍普说,“我以致力于维护言论自由为荣。我以国家致力保护人民工作权及拥有无暴力和偏狭生活权为荣。” 突然间,我略略感到紧张。我朝叔公看去,他面无表情。 “所以我很惊讶地发现,每年都有许多人在反同性恋攻击中死亡,还有更多成千上万人在情感和身体上留下伤疤。” 我的手心冒汗,胃里一阵翻搅。我不确定叔公知道我什么事,或者他不知道我跟父母争吵的事,但他对同性恋的观点我清楚得很。我准备迎战了,但不确定能不能应付得了。 电视上的独白继续着:“偏狭在这个伟大国家中没有容身之处,暴力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容身之处,但它却发生了。偏见会伤人,会杀人。请不要与它为伍。”接着是白底黑字:GLAAD,男女同性恋反诋毁联盟。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屏住呼吸,等待反应出现,但是叔公一句话也没说。电视一播别的画面,他就不断改换频道,这个下午就这么以冰河般的速度缓慢流逝,我却感觉自己像被烈火触烫。那是一个惊人时刻,我感觉好像——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是怎样的——上帝通过鲍勃·霍普说了话。我不清楚这为什么会对我产生影响,攻击同性恋的内容当然并不让人振奋,而鲍勃·霍普也不是我认为重要的人,但在那个寒冷的日子,在我生命中那个不确定的时刻里,能够接收到一个备受敬重的公众人物传达出肯定同性恋的讯息……却非常神奇,有如神谕一般。这不只是又一桩童年时期的“三人行”事件,还是我的“登陆月球”、我的“杰克·鲁比射杀奥斯华”、我的“披头士合唱团上苏利文剧场”(当时轰动一时的事件,通过电视为美国大众所亲见);在这一刻,我明白了电视的作用有多大,它相当有分量——在适当情况下,它很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生命,即使只用一个冬日下午的时间。 后来我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广告。之后我才知道鲍勃·霍普拍这部公益广告,是为了表达他在“今夜”节目中说了“死玻璃”的歉意;我也知道,由于缺乏经费,这部广告几乎没播出几次,我能够看到它,简直是奇迹。 和许多关于上帝恩典的叙述一样,这个故事在重述时也难免走样。当天晚上我打电话给那个即将分手的女朋友,告诉她我的感觉。她说:“哦,这倒是会证明上帝存在,如果上帝的目的是要把你吓个半死。”但是信仰是非常个人的事,我猜上帝知道这一点。沙漠里的花朵、燃烧的树丛、化身为电视广告的援手,你真的敢说这当中哪一个不是真的吗? 车里开始变得很闷:我们紧紧挤着,音效又糟糕得让人不敢恭维。我在坐椅扶手上找到车窗按钮,把车窗按下来,吹进来的空气又湿又凉。我们左边有一片湖,被树林包围,天空沾染着粉红色。要记住这些,我心想,这是瑞典的夏天。我很可能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你们到朱卡斯加维以后要去哪里?”班格特问。 我垂眼看贾斯丁,他抬抬眉毛,耸耸肩。“我不清楚,”我说,“我们只知道这个城市的名字。” “哦,我们快到了。我想我们可以在附近绕一下,朱卡斯加维不太大。” “找一个蓝白色牌子,”贾斯丁说,“还有一个在玻璃亭子里的女人。” “这个节目,”南娜说,“听起来很不一样。” “也许他们会在教堂,”班格特接着说,“这里的教堂很有名,是拉普兰地区唯一的木造教堂,祭坛画作出自布罗·约特之手。” 后座的人彼此使了个眼色。布罗·约特是谁,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班格特把车转向一条安静的路。我看到路前方的教堂了,有两座建筑,一是前面的砖红色低塔,还有后面一个比较大的礼拜堂。没错,那里果然有牌子,还有关在小房间里的芭芭拉。一定有人通知她我们快到了,至少我希望如此。想到她每次要站在这里好几小时,总有点可怜,像躺在立起来的棺材里面的白雪公主。 “就是这里了。”贾斯丁说。班格特停下车,看来我们领先搭出租车的队伍了。和往常一样,贾斯丁又对了。 “非常感谢你载我们。”我说。贾斯丁打开车门,我们下了车。史都和雷蒙从另一边下去,班格特开了后备箱,让我们取出行李。南娜把鸟笼从车窗中递出来。 “这是我们的荣幸。”她说。 “可不可以麻烦你们再多待一下?”贾斯丁问,“两位或许可以帮我们解一下提示。” “好的,没问题。”班格特说。他正俯身填一份史都追过去要他签的弃权书。我从没遇到过这么亲切的人。 一辆白色出租车绕过转角,是卡尔和罗拉。我和贾斯丁加快速度,力争比他们早到教堂。面无表情的芭芭拉看着我们跑向她,模样简直像蜡人。她的小亭子边上有个小小的塑料架,里面有一些信封,我抓了一个撕开来,眼前是用漂亮的喜帖字体写的几个字:“什么东西不见了?” 卡尔和罗拉擦过我们冲上前去。我把纸拿起来面向摄像机,大声念出来,然后贾斯丁拿着纸,向车里的班格特和南娜走去。他从车窗把纸递给班格99lib?特。 “你知不知道这可能是指什么?”贾斯丁问。他问得很小声,不让罗拉和卡尔听到,“你知道朱卡斯加维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不见了?”班格特说,摇摇头。 我听到后面看提示的卡尔发出一声叫喊。我转过身,看到他们两人走进芭芭拉的玻璃小房间。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不见的是什么了。 我转向班格特和南娜,心中又开始着急了。“这里有没有什么是之前有现在又没有了的东西?”我问。 “这个嘛,”南娜说,好像这件事太明显,根本不能算答案,“也许他们指的是‘冰旅馆’吧?” 罗拉和卡尔已经拿到下一个提示,他们跑向等着他们的出租车。 “‘冰旅馆’?”贾斯丁说,“也许哦——它怎么啦?” 班格特和南娜露出一致的笑容,班格特夸张地耸耸肩说:“融化了。” 第二辆出租车停下来,是凯西和朱丽叶。 “融化了?”贾斯丁问,“它是冰做的吗?” “是呀,”班格特说,“每年建造一座,十一月建好,五月就没了。” “每样东西都用冰做,”南娜说,“你喝的伏特加杯子是冰做的,盛菜的餐盘是冰做的,就连床也是冰做的。” 凯西和朱丽叶从出租车下来。她们跑过我们时,南娜说:“那个女孩——金发的那个,很眼熟。” “我们走吧。”我对贾斯丁说。可就在我们朝芭芭拉跑去时,我听到班格特兴奋地说着瑞典语,听得出来有“特蕾西”这个名字和一个听起来像“知己”的词。我猜他们认出朱丽叶了。 “什么事也别告诉他们。”我回头对班格特和南娜喊,不过我想他们听不到了,因为他们此刻已经下车,南娜正在皮包里翻找,我听她说到一样东西,很像是“签名”。 我们超过两个女生,走进玻璃小亭子。芭芭拉冷冷笑着,我认为镜头没有一直拍她。 “贾斯丁和艾比,”她说,“你们认为已经解出谜底,找到关键词了吗?” “是的。”我们异口同声。 “你们的答案是什么?” 我让贾斯丁回答。“旅馆。”他说,语气从来没有这么肯定过。 她让我们等了一会儿。“答对了。”她挤出一丝微笑,“你们赢得了下一个提示。”她交给我一个黑边的红色信封,代表“大挑战回合”。这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惊奇。他们以为我们还能撑多久?我感到眼珠疼痛,只要这个任务比喝可可大赛稍微困难一点,我就要出问题了。 “谢谢你。”贾斯丁说。我们步出小亭子,凯西和朱丽叶紧接着走进去,她们看起来晕头转向。谢了,班格特和南娜。 我把提示打开,上面写着: 前去“冰旅馆”原址,迎接让你大开眼界的挑战! 你与毒蛇奋战,在热沙浴中流汗。 但眼前才是最大的苦难: 软床伴无眠,辗转而难安。 “不妙。”我说。 “我还以为会是坐狗拉雪橇之类的事,”贾斯丁说,“不过看来这更难。” 我们往回朝站在车旁的班格特和南娜走去。他们已99lib?经把我们的行李放到草地上,正俯身对着一张纸笑。我们走近,才看到那是朱丽叶的签名。 “嗨,”贾斯丁说,“谢谢等我们。我知道现在时间已经晚了,可是你们可不可以送我们到‘冰旅馆’的原址去?” “很抱歉,”南娜说,“我们已经答应送詹森小姐和她的朋友了。你们可以坐她们的出租车。” 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我们位于最偏远的拉普兰一角,却因为一个过气的情景喜剧明星被人放鸽子。 “很高兴认识你们。”班格特目光望向我们身后说。他朝着跑过来的朱丽叶和凯西挥手,对我们说:“祝二位的蜕变成功。” “哦,谢谢。”我说,一时间没能听懂他的话。“我们走吧。”我和贾斯丁尽快收拾好行李,拖到出租车上。班格特和南娜的车比我们先开走,他们一定在我们还待在小亭子里时就把朱丽叶和凯西的行李装上车。我和贾斯丁坐在出租车后座,雷蒙和我们挤在一起,史都坐在前座。司机是个年轻人,大概二十99lib?五岁,很瘦,留着稀疏的黄胡子,正在抽烟。 “可不可以送我们到‘冰旅馆’?”我问。 他点点头,发动车子。 “你可以告诉我们‘冰旅馆’的一些事吗?”贾斯丁问。 “是,‘冰旅馆’。”司机说了,但也只有这几个字。看来他不会说英语。 天终于黑了。我闭起眼睛,只闭一下,去想象一整栋冰块做的旅馆。就我现在的状况,一张冰床也能让我好好休息。我想到一年一年的那些工作:众人在冬天合力盖屋、用冰块雕出屋梁、把雪压成冰砖。一栋靠天气构筑的房子。我不知道盖好以后是什么样子,不过我想象它像座城堡般高耸、透明,像蜘蛛丝一样闪闪发亮。每年春天,太阳照射;每年春天,天花板就开始滴水;没有一件事是永远的,我想。这时我已进入一个半睡半醒的状态,每样事物都会融化,而在半梦半醒中,这个念头竟有着顿悟的力量。 我把头靠在丈夫肩上。我们在一辆出租车上还是在一艘船上,我在猜想,我的心思扩大又扩大。我们像在水面上行进。我们在北极圈,海浪镶着白边,我和贾斯丁和我们冰做的婚姻,一同穿过黑暗往前行进。 第二十二章 罗拉 我们运气不错,在去朱卡斯加维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告诉我们“冰旅馆”的所有事情,因此我们一看到提示就知道答案了。虽然在“大挑战回合”结束以后才会有奖励,但得第一名依然很好,即使只有几分钟时间。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太阳西沉,高高的天空红蓝相间,像婴儿庆生会的背景。出租车把我们放在一片小木屋区外。小木屋四周围着一大片青草地,我猜这片空地就是每年冬天“冰旅馆”建造的地方。我努力换算要付多少车资——我们在斯德哥尔摩换了钱,我怀疑有谁会看到这段片子——卡尔正把后备箱的东西拿下来。我必须说,虽然我喜欢和凯西一组,但和卡尔在一起可真是轻松多了,他把这些事都变得很有趣,我头一次感觉自己可以自由享受,而不是努力主持一个长达一个月的心理疗程,况且这个疗程又根本没用。我和凯西在飞机上的座位不相临,没能讲什么话,不过后来我们倒是一起等过洗手间,她还对我笑了笑。我视这个举动为有心修好。也许这样分开一段时间对我们有好处。而同时,我可以稍微放松,看看风景,对卡尔说的笑话开心地笑。让他帮我提行李吧。让自己冒个险。你看如何呢? 我们站在草地上四下张望,想弄清楚所在方位。空气中有股松针的气味,小屋里泛着亮光,突然间我才惊觉自己置身在一团密如浓雾的蚊子当中。而在我视线外的某处,一条河流过暮色。 “牌子在那里!”卡尔说。我看到了,蓝白色的“追梦者天堂”招牌挂在一座木头建筑外,那屋子有个红色的斜屋顶,上头有“接待处”字样。我在想,这是英文吗?或者瑞典文也这么拼?卡尔提起鸟笼时,我们最新的“小瑞奇”叫了起来,是厌烦,是迷惑,或者是开心。我相信这不是它想象中夜晚的模样。 “走吧。”我说,我打死一只蚊子。在我们前往木头建筑时,另外两个队伍也紧接着到来,他们好像换过位置了——现在是贾斯丁和艾比坐在出租车里,凯西和朱丽叶坐棕色车。怎么会这样? 我和卡尔加快速度抢先进去。即使手里拎着鹦鹉和滑雪杆,他仍然为我开了门。我们走进一个宽敞的房间,灯光明亮,四壁白色,还有灰棕色的瓷砖地板。房里空荡荡,只有一小群制作人员,还有三个很不谐调地穿着蓝色两件套工作服的人。沿墙是一长条接待柜台,墙脚还有一个很大的圆肚子火炉,炉中没有火。我看到有一些椅子摆放在一架巨型电视前面,屏幕上,芭芭拉定定站在我们才刚离开的教堂前。在摄像机拍摄的范围外,一名制作人——我猜是埃里——在一个遥控器上按了一个钮,芭芭拉就活过来了。 “欢迎来到‘冰旅馆’!”她好像能看到我们一样地喊叫着。可是很明显,她站在大白天的光线下,这显然是预录的。我注意到她在电视上比本人好看,比较年轻,也比较柔和。 “非常感谢,”卡尔对电视说,“我‘感觉到’你的客气啦!” “我想我们应该坐下来吧?”我问。我们丢下行李,坐进茧一样的红色旋转椅上,这些椅子看起来具有让人满意的瑞典味道。另外两队也在一阵乒乒乓乓的滑雪杆、鸟笼碰撞声中冲了进来,卸下身上的重负后,就在我们旁边找到位置坐下。我偷偷看了凯西一眼,看不出她脸上的任何表情。还会有什么新鲜事? “各位正坐在朱卡斯加维著名的‘冰旅馆’接待室中。”芭芭拉说。她小心翼翼念出“朱卡斯加维”几个字,念得很有兴味,她可能练了一整天呢。“此时此刻,‘冰旅馆’建筑并不存在。一等冬天来临,就会有成千上万吨的冰雪被塑形、雕刻出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旅游胜景。”我低低叹了口气,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小毛病。一个东西要就是独一无二,要就不是独一无二,但是它绝不可能比另一个东西“更为”独一无二。我从眼角看到凯西正看我一眼,脸上是淡淡的笑意。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这番“独一无二”的论调她大概听过一千次了。我也回她一笑,重新感到振奋。看吧,我们之间还没有那么糟糕嘛,我们还有这种默契。不论我们生命中发生什么其他的事,我们永远都会知道什么事会让对方光火。 芭芭拉仍在述说建筑过程,一幅幅现在已经融化的“冰旅馆”从前的照片闪现在屏幕上。“除了有漂亮的客房和套房以外,旅馆还有一间餐厅、一间酒吧,以及一座复制的莎士比亚‘星球剧院’,这些全用冰块做成。这里甚至还有一座‘冰教堂’,每年都会重新启用,每一季都会有几十对新人在这里结婚。”我想了想这件事。我确信在这里会有美丽的婚礼——闪闪发亮的冰柱、全身穿着皮草的新娘——只是我感觉这听起来不对劲,用这种方式展开两人生活可不吉祥。结婚不是要温馨吗? 卡尔凑近。“这是什么啊,”他低声说,“广告新闻化吗?他们会不会要我们分时度假?” 我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觉得我们好像是学生,在幻灯片教学时窃窃私语。“也许是合约的一部分吧,”我说,“替旅馆打广告。” 芭芭拉停顿下来,用她那关在玻璃屋里、预录的方式假意地逐一看我们。她最后的目光对着两把空椅子。 “但是在冬天以前,”她充满戏剧性地说,“‘冰旅馆’只不过是一场梦。” 空荡而沉重的停顿之后,芭芭拉神情开朗起来。“而说到了梦……”她说。 “接得好顺呀,”我低声对卡尔说,“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她高薪了。” “以下是各位下一个‘大挑战回合’的细节。拉普兰的夏季活动不少,不过你们一项也不用参加。我们知道比赛到了这个阶段,各位最大的敌人是疲倦,因此各位的挑战是:我们提供给你们一张柔软而温暖的床,一个星空下的休息处。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使各位舒适。唯一的要求是,你们不能睡着!” 房里有些喃喃低语声。“是呀,”我听到凯西对朱丽叶说,“我们从提示里已经知道了。” “我们准备好啦!”贾斯丁开心地喊着。 芭芭拉无视这一切,继续说着。她现在可能正在睡呢,除非还有其他队伍即刻就将赶到。“或许各位听过战时折磨人的方法,包括不让人睡觉。我们这个不同。我们可不是怪物。”她露出一种只能形容怪物的凶狠笑容。“各位随时都可以睡。可是呢,如果各位想在比赛中领先,最好还是醒着。” “方法是这样的:各位头上将会接上电极,连上一架脑电图仪。”我和卡尔互换一个惊慌而厌烦的目光。电极?“这是一个无害装置,”芭芭拉向我们保证,“经常在睡眠研究中使用,它可以让我们准确知道各位睡着的时间。接着,各位要回到我们为你们准备的舒适床上,每队一张床。你们可以聊天、讲故事、说笑话、唱歌或做任何使彼此不要睡着的事……”说到这里,卡尔扬眉看着我,我笑了笑,脸红了,看向别处。“……但你们必须待在床上。我们会为你们计时,只要队伍中有一人睡着,你们就出局了。在你们之后到达的队伍,我们也会为他们计时。明天早晨我们检查结果,保持清醒最久的队伍,将能赢得下一回合比赛提前两小时的奖励。” 芭芭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再次用目光一一望着我们。“欢迎,”她说,“来到各位一生中最长的一个夜晚。” 录像机关上,埃里给众人指示。“好啦,各位,”他说,“我们这里有几位来自‘斯德哥尔摩睡眠中心’的技术人员。”他指向穿着工作服的三个人,他们挥挥手,害羞地笑笑。“他们要接电极。我们也备了一些舒适的睡衣让各位换上。”一名制作助理,一个几乎不比凯西大的红发男孩,他拿着一堆法兰绒衣服让我们传下去,我和卡尔各拿一套宽松的蓝色睡衣睡裤,睡衣胸口秀着“追梦者天堂”的标志,装满星星的手提箱图案。随后另一名制作助理拿着毛茸茸的拖鞋过来。他们还真认真呢。我很惊讶我们不用戴上滑稽的睡帽。 “可真漂亮呀。”卡尔说。 “我们可以留下这些吗?”我听到凯西说。 “那里有浴室,”埃里指着旁边说,“你们可以把所有的行李都留在这里,会有人来照顾这些鹦鹉。换好衣服以后,你们需要到这个桌子边,接上电极,一次两个人——先是罗拉和卡尔,然后是凯西和朱丽叶,再来是贾斯丁和艾比。等你们全连上去以后,我再带你们去‘睡眠剧场’。” 众人全都抬起眉,四处张望。“嗯,你说什么,埃里?”卡尔说,“‘睡眠剧场’?” 埃里耸耸肩。“我们都这么称呼它,”他说,“就在他们计划建‘冰剧场’的地方。” 我喜欢他们把每样东西都加上戏剧性。睡眠剧场,一生中最长的一个夜晚,这一切都可以让我们忘记自己置身在多么愚蠢的事情当中。这不会是任何人毕生中最长的一夜。它不是生死之夜,不是陷入情网或起了纷争,分手的夜晚;我们没有人要准备考试,或是对抗耳疾、肠胃型流感、喉癌,我们只是参加一个电视竞赛节目,要看谁能睁眼最久、设法赢得一百万!他们尽管去用漂亮字眼,但这件事的意义顶多就是这样。 我和卡尔第一个换了衣服,舒服而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出现。睡衣并不是我穿起来最好看的服装,不过有人给我一件普通尺寸的衣服,而我能穿得下,仍然让我惊异。好几年来,很多地方我会避开,因为那里处处是我连走都走不进去的商店。如果必须经过,我会垂下目光,因为我不敢看橱窗。如今我大可走进去购买了,但是都已经一年多了,我仍然很不习惯,仍然以为会有人来把这种状态夺走。 音效米夏过来帮我们别上胸麦。我们坐在直背椅上,两位技术人员过来帮忙,其中一人把我头发拨开,检查我的头皮。他拿了一块酒精棉在头皮上某个点擦拭,我试着回想上次洗头发的时候——那是在日本,是今天早晨还是昨天早晨? 另一个人在卡尔耳朵后面粘上一根电极线。“你能想象生命就这样结束吗?”卡尔问我。 我微微一笑。这是个笑话,但不是我现在想要思考的那种问题。技术人员这时在我头喷一种胶。 我想到眼前这个夜晚,跟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男人同床。如果是和凯西倒不错,我想,我们两人穿着睡衣闲聊,我可以讲故事给她听,使她不要睡着。我想起她还小的时候,我开长途车载她,不是回我娘家就是回婆家,或者有时候,夏天,我们会在湖边租间小木屋。开车前去的路上总是我俩开心的时光。我们会唱歌、玩游戏,当她开始不耐烦、天色又暗得没法用街道招牌和车牌的字母拼字时,我就会讲故事给她听,讲我们生平的所有 6545." >故事。她会说,你说一说你和杰克舅舅小时候趁外婆睡觉把所有食物从冰箱搬出来那次,或者,你说说你和爸爸是怎么认识的,我就会告诉她那些说了又说、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故事,连字句都一模一样。 有时候,当我想到凯西生孩子的事,我会想象那个晚上事情另一种可能的发生方式。当然,如果我早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我们就会在医院了,但是在我的幻想中,我和她是在那间阁楼里,拿着一条湿布盖着她的头,她的手掐得我指节好疼。在阵痛之间,我再次告诉她所有的故事。当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我会告诉她,我常叫你“我的小虫虫”,“我的小马铃薯虫”。(“不赖!”我想象凯西会说,“你很爱无脊椎动物吗?”她口气里还会有些挖苦人的成分,但那些尖锐的棱角已经被怀旧的温暖融得圆润多了,因为——拜托,我们是在说她的婴儿时期呢,她心肠能够有多硬呀?)你还不到三岁就会认字了,我会告诉她。有一次你突然就告诉我说,上帝姓乔伊斯。接着,当她把我抓得更紧,而她又被疼痛侵袭时,我会告诉她最重要的一个故事。第一次听到你哭的那一刻,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刻。你是由一位罗德医生接生的。你出生在当年最冷的一个夜里,每个人都说你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婴儿。 不过,还有更多的故事,而如果,如果凯西想留下宝宝,也许我会找到力量告诉她一些我从没有大声说出来的故事。这些故事是你为人母之后应该有人告诉你的。过去四个月里,我心里有一个新的时钟在滴答行走,为我外孙女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计时——她现在多大了?她学会了什么?而不可避免,我发现自己会想到凯西的婴儿时期。这所有的回忆并不都轻松,虽然它们代表我们的开始,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头。她生下来之后的几个月……对我而言是一段奇异、艰难、惊人的时间,我有一种像是溺水的感觉,所有规则都不适用了,时间浓得像蜂蜜,夜晚和白天一样漫长:婴儿刺耳的哭声、无眠的梦境、醒来发现床上被牛奶浸透…… 我们带她回家的第一个星期,我记得我对丈夫说:“我爱她,可是我不知道我爱得够不够。”要我为这个无法理解而又柔弱的孩子所有尖声哭喊的需求负责,是件吓人的事。我害怕单独和她在一起。我不知道要如何做这件我已经接下的工作,养大这个新来的小人儿。这似乎太艰巨。我怕我忘了教她说“闹”和“谢谢”,或是“草”和“树”。我不知道其他女人,其他好脾气、感情丰富的女人怎样看待,但是对我来说,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我知道做母亲的应该如何,我也知道我并没有坚守为人母的立场。做母亲的不能因为小娃娃一把脚上的袜子踢掉就哭;做母亲的不应该被剪孩子那小小的手指甲的事情弄得心灰意冷;她当然更不应该像我有一次在三个小时里起来四次,半夜站在婴儿床前说:“我讨厌这个该死的小东西!” 说出这些太过分了吗?我连说这些话都感到惭愧。不,我永远都不会对凯西说这些事,至少不会一五一十地说。而或许,如果她又做了母亲,成了那种如同“母亲”这个词一样丰富且意涵深远的母亲,她会比我好过些。但是如果她不会再做母亲,我会要她知道并不是只有她这样。我不可能是唯一有过这种感觉的人吧? 这故事的另外部分,也就是很明显但仍然需要说出来的部分,就是这一切都值得,百分之百值得,确确实实值得。我走过那精彩的一年,有惊异有骚乱,是的,还有那些闪亮的喜悦时刻。凯西三个月大在睡觉时笑了起来;垂眼吃奶的凯西举起一条柔软的手臂,像盲人一样抚摸我的脸。她牙牙学语的声音,她那毛茸茸脑袋的曲线;一百万遍亲吻她颈子天鹅绒般的皮肤的感觉。我吃力地走着这条路,有时候以为会走不下去了,然而在她一岁生日前夕,我躺在床上流泪,仿佛想到这一年终于过完,我的心都会碎了。 对我来说,放弃这个新生的宝宝、让她被陌生人养大的悲剧是:我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其实准备好再来一次了。我会愿意再来一次,从头到尾的每个点点滴滴。如果你没有养过小孩,没有从婴儿时期一直带她到青少年时期,你可能不会明白这会儿我说“我会愿意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了。 等到睡眠技术人员弄完我这里,也就是十五分钟后,我头皮上已经粘了两根电极,一在我头顶,一在我右耳后。一堆红红绿绿的电线像瀑布般从我脸旁垂下。周围没有镜子,但是可以感觉到头发很怪异地竖了起来。卡尔也是一样,他一身可笑的睡衣,再加上一头站起来的短发,看起来真是太劲爆了。当埃里领着我们走向门口,终于要前往那有名的“睡眠剧场”时,我看到凯西用有趣的神情看着我。“嘿,”她说,“是科学怪人老妈呢。”埃里开了门,把我们赶到柔和的北欧夜里,我发现喉咙竟然一阵紧,好长一段时间以来,这是她对我说过最好的话。 走过草坪,我看到了“睡眠剧场”,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地方,我猜在电视上看起来还会更好。他们在夏夜建造一个像童话故事里的凉亭:五张堆着枕头、铺着缎子和天鹅绒的黄铜床,放在一顶像新娘面纱一样垂下的蚊帐里,帐子里有花朵缀成的绳索和小灯泡的电线,像是给十个人住的蜜月套房。 我和卡尔拨开薄纱帐,走进他们创造出的房间。床上有名牌,我找到我们的那张床。床尾有个三脚架架着的摄像机,却看不到摄像人员,或许他们想给工作人员一些时间休息。看来短时间内没有人会冲向我,这让我感到有些不能适应。 “我说呀,这还真亲密。”卡尔说。 “我们就上床了吗?”我说。现在我注意到这里有医用推车,每张床旁边都有一台,这些一定就是脑电图仪。他们还想办法用薄纱和玫瑰花瓣将机器伪装,这让我想到有时会看到的那种感人的故事场景,说一对男女因为其中一人得了重病,所以在医院结婚;而这类故事总会让我落泪。 “我猜是吧,”我说,“你喜欢睡床的哪一边?” “你先挑。”他说。 我绕到床的另一边,把被单拉开,将拖鞋留在草地上,爬上了床。床很柔软,床单很凉,我把被单拉到下巴。卡尔也爬上床,躺在我旁边,还很小心不要碰到我。一名睡眠技术人员走过来,把我们的电线和脑电图机连接起来。 “你们的时间从现在开始。”他用拿腔拿调的英语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计时钟,按了上面一个钮,然后把计时钟挂在床头上的黄铜卷曲花饰上,走了。 “好啦,我们总算在这里了。”卡尔说。 “我敢打赌你绝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让我上了床。”我说,立刻感到很尴尬。 “你说这容易?”卡尔说,“我得说,这是我经历过最怪异的初次约会。” 我们都有些尴尬地笑了。这是我们头一次向彼此承认,这些事情或许会有些浪漫情愫在其中。我们是说互有好感吗?或者我们只是在开玩笑?我说过,我对于暗示是很不行的,况且我们又不是处在最自然的环境中。 “好啦,”我说,“该保持清醒了。”躺下来以前,我一直认为睡衣底下放着电池、胸前弯弯曲曲爬满麦克风线、头上粘着电极,实在叫人看不出我们怎么睡得着,但现在人上了床,我还真的开始觉得困了呢。 凯西和朱丽叶穿过薄纱门走进来。我朝向穿着宽大睡衣的女儿笑了,她看起来真像个孩子。 “你们两个人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朱丽叶喊道。 “哦,”凯西说,“我妈和一个男人在床上,我连看也不想看!” 她们找到另一头的床,一起躺上去。“哎呀,”我想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从没想到会看到我女儿和另一个女人上床。” 朱丽叶也开玩笑地回应——“哦,凯西!”她对着摄像机夸张地做出搂抱凯西的动作,假装要贴过去——不过我注视的是我女儿。她盯着我,双眼大睁,表情里有某种东西,一种坦率,一种示弱,这大概是从她九岁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过的表情。她的目光穿越帐篷内的空间搜寻我的脸孔,她在寻找我的反应,这使我内心起了一种转变,某种细微而又重大的变化,像大陆漂移……叫“板块作用”,他们是这么称呼的吧?这转变就如同地球表面嵌进大型拼图一样产生了新的形状。我突然知道——或者我认为我知道——我女儿一件新的事了。这件事是这么明显不合常理,(可是她有男朋友啊!她怀孕了呢!)但是从我为人母以来,它却让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体认:我终于了解自己孩子的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却用不着明说。然而此刻,我感受到的不是震惊和失望,也不是坐在那超大型道具铜床上看来如此幼小的她可能害怕的任何事;我感受到的是希望,因为我女儿需要我,我终于又有机会向她证明我自己。这一次,或许我能够做正确的事了。 第二十三章 卡尔 和喜欢的女人躺在床上,没有肌肤之亲,只是躺在那里聊天……在我生命中有几个女人曾和我度过这样的夜晚?不多,也许六七个,我可以算得出来,但这样似乎很惹人厌,也太孩子气了。毕竟人到了三四十岁,还什么都要记录,就显得太幼稚了。我想唬谁呀?也只有我自己吧。还真是神勇呢。 可是真正问题并不出在我曾经有过多少女人,而是在詹妮之后,我有多少女人;还有,自从没有妻子伴我入眠之后,我有过多少像这样的夜晚?一个也没有,今天是头一次。可是为什么我竟感到如此紧张、难过而又满怀希望?我完全没有头绪。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可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睡着呢! 罗拉似乎也恢复了活力,原因也许和我这个穿着法兰绒睡衣的男性躯体有关,也可能无关。我们面对面躺在这里已经超过一个小时,所谈的话即使不算擦出火花,也非常愉快。这里没有摄像人员,更给此情此景增添了一份料想不到的亲密——但是也可能很危险,因为很重要的别忘了,这里仍然有摄像机在为我们记录,即使没有人在一旁操作。 “你知道什么笑话吗?”这时罗拉问我。 “嗯,”我想了想,“有一个杰夫喜欢的笑话,是这样的:‘有一个人继承了一个养猪场’……不行……我这么绅士,不能说这个。” 她笑了。“你最好保留,”她说,“也许以后我们会需要。” 也许这样最好。这是个很蠢的笑话,说养猪场主人发现农场没有公猪可以传种就经营不下去了,于是决定自己为猪做人工受孕。不过杰夫说得真是超爆笑。我希望他和达拉斯能快点到这里,我可不想看到他最晚,以至于最后要自己孤零零地回家。这个回合的提示的确不容易,而且说真的,我也不确定杰夫能不能胜任。我太让他依赖我了,这一点一直让我有些罪恶感。 “好吧。”我一边盘算一边对罗拉说。我不确定接下来会从嘴里说出什么,不过无所谓,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如果你是电视里的母亲,你会是哪一种?” 她扮了个鬼脸。“差劲的妈妈,”她说,“就是那种不整理床,晚餐给孩子吃冷冻松饼,完全不知道孩子生活中出了什么事的妈妈。” “哦,”我说,“写实派的妈妈。我倒想看看这种电视剧。我可以扮演那种把‘糖果乐园’游戏藏起来的老爸,因为他不想花三个钟头的时间一直说:‘你看,现在你要让你的小人走到下一个蓝色格子里。不对,不对,你的人是红的,爸爸的人是绿的。’” 罗拉微微笑了。我喜欢这个想法,一出由我和罗拉主演的情景喜剧。我俩开心地努力把各自家庭合成一个大家庭,分别展现自己那些深受喜爱的小怪癖,解决那些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我..和罗拉住在一栋有加厚地板的房子里,在凯西脱口说出青少年顶撞父母的话,本杰明发表成人绝不会说出口的早熟言论时,她会露出苦笑。但接着,我又把自己拉回这个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刚认识这位女士,我们住在不同的城市;在这里,青少年有足够理由变得阴阳怪气,前妻也很能把事情弄得复杂,还有不会轻易乖乖融入新家庭的小孩;而且,在这个世界里,我根本不喜欢有加厚地板的房屋。 “我真的做过这种事,”我又回到了糖果乐园,“我真的把玩具藏起来,不给我三岁的儿子玩。” 罗拉伸展双臂,交握在脑后,“哦,如果这是你为人父做过最糟的事,你其实做得很不错呢。” “哦,没什么,”我说着,一边揉着后颈一个疼痛的地方,“我有很多时候可以做得更糟。”我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想思索我这个父亲做过最糟的事是什么。大多时候我想我做得还算可以,不过也有许多时候敷衍带过,而肯定还有一百万次是我做错的。我的意思是,你看看他,这个我随身带着相片的眼光闪亮的小男孩,他现在乖得不得了,而等到长大以后他就不会了。你想这会是谁的错呢? 不过我知道,这对罗拉是个很难说的问题。我们能谈些什么呢?我已经开始因为这亲密的气氛而平静,可我希望能够再深入一些,但是似乎值得说的故事当中,没有一个值得告诉摄像机。我突然非常想告诉她本杰明的手术,这手术给我生命的新面貌,以及始终无法逐出脑海的细枝末节。我还记得本杰明十四个月大、我们两人要进行移植手术时,他的医院病服上印着“达菲鸭”和“大嘴怪”的图案。我记得醒来之后,感觉像被一辆卡车撞到,我眼光看向室内,小家伙正躺在他的病床栏杆后面,挣扎着举起一只手臂。他的手腕上有一个静脉注射管,他们为了不让他晃动,用一块板子绑在他的前臂上,而板子和前臂外侧再用某种像弹性袜似的东西包住。他要晃动会很别扭,而且一定藏书网很重,但是他似乎打定主意,而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他还不会说很多话,不过我们从一本婴儿手语书上教了他几个手语——詹妮对所有为人父母的最新流行趋势总是很起劲——而他此刻是想要人给他喝一口水。 奇怪的是,经历这些事的时间其实很短暂,但我竟然想要和别人分享。不过确实如此,我想要告诉罗拉我生命中最令人心碎的时刻——穿着一件满是卡通人物的医院袍子的小男孩,一个疼得要命的小男孩比画着“还要”的手势向人要水喝。我想(这个想法当中满怀希望的内涵让我吃惊),在比赛结束后我会告诉她。 杰夫和达拉斯在半夜才跌跌撞撞走进帐篷。根据我们床上的小钟,我和罗拉已经保持清醒三小时十四分,不过越来越难了。我们已经放弃所有虚伪的正经谈话——面对架在床尾的摄像机讲那些话,实在太尴尬了——我们开始玩起开长途车时会玩的游戏。有一个是她从前常和凯西玩的游戏,就是给一个字不断加上字母,然后重新组成另一个新字,这个游戏我输得很惨;不过,我和杰夫常玩的电视剧改编剧集游戏,她却不如我。(一个不知道《莫克和明迪》[Mork and Mindy]是从《欢乐时光》[Happy Days]改编来的电视剧的女人,我和她之间还会有未来吗?不过她能说出《好时光》[Good Times]倒是比我厉害,这是最为罕见的改编节目,是对改编节目的改编。)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卖弄才情赢得她的好感,不过我们真的很开心,只可惜我们没有玩任何文字游戏。 贾斯丁和艾比仍然醒着。我上次朝他们那个角落看去的时候,他们正在热切讨论《圣经》中的女性角色,这话题虽然很有意思,但却不能让我清醒。遗憾的是,凯西和朱丽叶已经失败了,虽然朱丽叶发动了一场激烈的呵痒战,但她们两个还是在大约一小时以前就沉沉睡去,我不清楚谁先睡着,总之她们的脑电图仪发出小小的铃声。于是,一名技术人员走进来,在她们的计时钟上按了个钮。我想朱丽叶看到接下来的影片不会高兴:她人躺在那里,鼾声却像隆隆作响的电锯。 薄纱帐开了,空中扬起我弟弟那粗厚的嗓音。“晚安哪,朱卡斯加维!”他喊道,把那瑞典语说得零零落落,“睡衣派对开始啰!” 他和达拉斯的睡衣与众不同:不仅加上黑色领结,头上还有高顶礼帽——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些?看来他们在一起很开心,这倒让我心里一阵抽痛。 杰夫向床走去的途中,停在我们床边,“哈啰,老哥,”他说,“我打赌你绝想不到我们会到得了。” “我一直在算着时间恭候。”我冷冷说道。 “那提示有点让我们搞不懂,”他说,“不过我们运气好,遇到一些好心的日本研究生,他们帮我们想出来了!” “是女研究生哟!”达拉斯加上一句,还无聊地扬了扬眉。 “是呀,我听说现在研究生有男有女呢。”我说。 “哇!还真的呢!”杰夫边说边用肘推了推达拉斯,然后,他们两人又笑着举手击掌,这种行径对达拉斯似乎理所当然,但杰夫做起来却幼稚得可笑。我忍不住对罗拉翻了翻白眼。 “好啦,”杰夫说,“不打扰了,你们继续做刚才做的事吧。”他说得挺暧昧,我连答都懒得答。我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想到自己的弟弟交了个朋友,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当他们过去准备连机器时,两人为了同睡一张床而大声抱怨。我看着他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交换队友以后,我一直假想,如果最后我们两人其中一个赢得比赛,我们会平分奖金——但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恨意中,我却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杰夫有没有这种想法。他很可能打算自己独吞,该死!以我对他的认识,他很可能一个周末就把这笔钱花光。 “我要告诉大家,”杰夫靠着枕头半坐着,头上仍然戴着高礼帽,对全屋人说,“‘斯科勒总统’的脚是全美国最冰的。” “嘿,老兄,咱们是在瑞典哪!”达拉斯接着又“啧”了一声。 我还是努力不去理他们。好啦,我知道我在不爽什么了,老实说吧,因为我这辈子都是和杰夫组成一队,组成这个小组、这个双人组。而且我们向来会说这么一句:“嘿,泰格兄弟来了——派对开始啰!”可如今我却发现自己和这一点关系都没有。本来想弄走一个兄弟好继续比赛,但他又找到另一个人了。我也一直担心杰夫会不会太依赖我,没有我这个比赛他能不能继续下去,结果看来我多虑了:我的失落感比他的失落感更大。 “我快饿死了,”杰夫大声说,“我们可不可以叫客房服务?” 睡梦中的凯西身体动了动,把大羽毛被拉上来,盖过她的头。至少她们替我们睡了我们的觉,她们使我们保持清醒。 “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好笑,”罗拉对我说,“你其实多少还让他有些收敛。” “谢谢你。”我说。说实在的,听到这话真是不错。 “他一向都这么兴奋吗?”她问,“你有没有看过他,比方说,心情愁闷的时候?” 我耸耸肩,思绪跳到一个陈旧的记忆沟纹里,这就要说到另一个我不能说的故事了——至少现在不能说。那是发生在本杰明两个月第一次大动手术时的事。杰夫跟我们一起到医院,那是很糟糕的一天,在我记忆中当天的一切都有几分不真实,但是有一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杰夫的故事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其中一个笑话也没有。 就在本杰明进去动手术之后,我、詹妮和杰夫三个人就坐在家长等候室。走进那间房子很哀伤,里面总共约十五个人,都握着装有酸味咖啡的杯子,眼睛望着钟,每个人都记挂着手术室推门后不省人事的小男孩或小女孩。我们十五个人都尽量不想解剖刀、疤痕和结果;十五个人都紧抓着奶嘴、儿童水杯和兔子布偶,这些是再过一小时、两小时或三小时后可以给病人安慰的东西。没有人说话,室内像教堂一样肃静,然后,这两个小丑走了进来。 我说清楚一点:我说的是真正的小丑啊。绿线做的假发,饰有大雏菊的帽子,脸上涂白,红鼻子,还穿双大鞋。这里是儿童医院,他们一定是去探望病童的,只是他们怎会跑到外科病房,我真不知道。但这种欢乐景象出现在等候室肃穆的气氛中……这不是我们任何人想看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很吓人。 他们一进来就开始表演。“‘家长等候室’,”两人中高的那个开口了,他用演戏般的语气大声念着门上的字,“我可以在这里买到一些家长吗?” 房里一片安静,众人看着地面、墙壁,还有他们的杯子。 “一定是这里了。”矮的小丑说,他几乎是在喊,“你们有没有人知道,我可不可以在这里买一些家长?我有现金哟。”说到这里,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束纸花。他走近一个母亲,我以前在手术准备室里见过她。她的女儿约莫五岁,她们一起看书,小女孩很安静,有一双大眼睛。我不知道她哪里出了毛病,直到现在,有时候我还会猜想她身体好了没有。 “你知道我在哪里可以买到一个妈妈?”矮小丑问这个女人,“我这里有一千亿。”他把纸花伸到她面前,她不得不移开脸孔,免得被纸拂到。“看到了吗?” 女人没有说话,她站起来,慌乱地收拾起东西。我想她在发抖。她推开小丑,面容愁苦。 “很抱歉,”另一个比较高的小丑在她冲向门口之际大喊,“我必须请你离开!” 女人发出低低的抽泣声,一手掩面。杰夫这时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态度相当严肃(要看到他严肃可是不容易)。他走近两个小丑,各抓住他们一只手臂,把他们拖向门口。一路上,尽管他们用搞笑的发怒表情劈里啪啦地说着,杰夫还是不为所动。“你们不可以打扰这些人。”我听到他低声说,“你们必须走。”我看着我这爱搞笑的弟弟,这个永远爱耍宝的弟弟,竟然就这么把两个小丑带走,我不确定自己这辈子有没有为任何事如此感激过。 大约拂晓时分——从日落后六小时开始——我和罗拉开始低声说话。杰夫和达拉斯仍然醒着,虽然有一点安静了;贾斯丁已经在最深黑的夜里睡着了,而在计时声响起之后,艾比也昏沉睡去。到现在仍然看不到莱利和查特的影子。 罗拉眼皮微微跳动。我必须让她保持清醒。我们不能摘下胸麦,不过没有人说我们不能把胸麦遮住。我一只手遮住我的胸麦,另一只手遮住她的。她似乎被我的触碰微微吓了一跳——毕竟我有一只手放在她胸口——不过后来她看到我在做什么,就把手按在我手上。我凑过去,脸藏在她的头发里。“那么,”我说,“跟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吧。” 她笑了起来,靠在我身上。“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温柔地低声说,字字在我皮肤上颤动。 我贴近她柔软的耳朵。我想吻她的耳朵,但我没有。“如果这里没有摄像机,你会告诉我什么?” 突然间,她似乎很害羞。“这个嘛,”她也低声回复,不过还不算太低,“我会问你,我们跑到瑞典境内,躺在床上做什么?” 但是我不想让这番话因为一句笑话而结束。“我先开始吧。”我用一边嘴角轻轻说出。我并没有十足地把握我们所说的不会被听到,我想象制作小组会用他们所有的优良设备把我们的声音放大,偷听我们的床边低语,好像这些低语对我们以外的其他人有什么意义。我不想回家以后看到这幕画面,以及他们加的字幕。 “本杰明。”我尽可能轻柔地告诉她。我不确定我在这里干什么,我只想要我们..更熟悉彼此。“先天性肝病、手术、我割了一部分肝给他、一段可怕的时间。” 她万分关切地看着我,使我都感到愧疚了。这段约会对话还真棒呢! “我很难过,”她对着我的耳朵呼出气来,“他现在怎么样了?” “很好,”我说,我把身体退后,让她能看到我的脸,“我保证。” “那好。”她说。她迟疑了一下。“我猜该我了。我该告诉你什么呢?” “任何事。”我说,“先从容易的说起。”也许我不应该一开始就这么吓人,但我也不希望她认为她必须告诉我什么重大秘密。真是的,只要能够让她一直在我身边低语,就算我们只是玩“传话”游戏也行。 “好的。”她说。她伸出她空着的手,放在我胸口,此刻她两只手各按在我的两只手上,盖住我们的两个胸麦。她倚过来,低声说:“我从前很胖。” 我点点头。“我还做过电话推销员呢!”我小声说,不确定自己想要怎样,不过这话让她笑了。 “这个比较好。”我说的时候,嘴已经碰到她的颈子了。“我睡觉会说梦话。说些很怪异的事。”我前妻——在我和这个可爱女人躺在床上之际,我希望不要进入我心中的那个女人——她告诉我,我有一次笔直坐起来,还说:“如果 href='/article/6447.htm'>《老屋》电视剧里的鲍勃维拉是美国参议员,那不是很好玩吗?” “今天晚上不会的。”罗拉的语气又轻又柔,让我不再想到我前妻——除非我忍不住。 “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几乎没有压低声音说。 罗拉坐直身体,摇摇头。我无法看出她的表情。“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不应该喜欢我。”她用正常音调说。她让两只手放下,现在更重地压住我的手,把身体靠向我,“我很邋遢。我对周围发生的事视而不见。有时候我会在别人背后说长道短。”是呀,这些还真是大忌呢。再说呀,我想。通通说吧。把我不该为你倾心的所有理由都说出来呀。 “从我丈夫死后,我只交过一个男朋友。他喜欢帮我涂指甲油,还喜欢把我比做食物。” 我几乎要笑出来,只是她口气很严肃,我不敢笑。哎呀,真是的——这一点确实对我有利。和那家伙比起来,我简直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她停顿一下,嘴唇仍在我耳边。“我是个差劲的母亲,”她小声说,语气很实际,“凯西生小孩,而我连她怀孕都不知道。” 哦,上帝,这倒是让我非常吃惊。我往后靠,想看她的表情,但是她把我的耳朵拉回她嘴边。“我们把孩子送人领养,”她说,声音虽低,但语气强硬,“我想我们的母女关系再也好不起来了。” 她移开身体,双手交抱在胸前,并投给我一个挑战的眼神。她认为我会离开吗?最起码我还被电线绑在这个床上呢。 “过来。”我低声说。我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拉近。有时候你只是需要有人和你站在一起。“一定难为你了。”我说。 她身体微微垮下,再说话时,声音像是哽住了。“我知道,”她说,“我无法想象竟然要她独自经历那些事。” “不是,”我打断她的话,用坚定的语气说,“我是说你。” 她耸耸肩,不太相信我的话。不要紧。天色越来越亮,我开始听到鸟叫声。我们会弄清楚的。 这时,另一头传来了杰夫逐渐提高的声音,语气快活而兴奋:“于是他老婆说,那些猪不在草地上,也不在泥地里,它们全都在货车上,其中一只还在按喇叭!”达拉斯笑了起来,听来像是一只喝下太多咖啡因的公鸡。 我对罗拉笑笑。“这是养猪场笑话的最后,”我说,“我想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罗拉的目光穿过纱帐顶,直视粉红加紫色的天空。她缓缓摇头,看起来很想睡,但并没有哀伤。“我听过开头,也听到结尾,”她说,“中间就留到改天再听吧。” 太阳升起了。我伸手横过柔软的白色床垫,握住她的手。 第二十四章 凯西 这整个不真实的经历倒是有个好处,如果有一天我缺钱缺得要命,我可以把我的故事卖给八卦刊物:“我与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女星朱丽叶·詹森同眠共枕之夜!‘她一直要搔我痒!’女床伴困惑地说。”而等你弄清楚根本没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时,你已经走到结账队伍的前头,这时候,你就只好把杂志丢到购物车的最上头了。 说真的,其实有点无聊,我们并没怎么谈话,和我们在旅馆没有摄像机的那个晚上不一样。(啊哈!一片片拼图复归原位!我心中突然出现了给判断力受损的人看的字幕:摄像机不在场时,朱丽叶就不一样了!)她的情绪一直高亢到坚持不住,她笑着说,我们头上伸出一堆电线看起来实在太蠢了,还说了她在MTV颁奖典礼上担任颁奖嘉宾的一些有的没有的事。事实上,她说出的每个字都是为了给自己脸上增光。 搔痒的事也同样奇怪。那时我们在床上已经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她那些关于自己的有趣故事也快说完了,于是话锋一转,像一个努力把目光从镜子上移开的人,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她转过身面对我,突然用活泼的语气冒出这句话:“那你有没有女朋友?” 吓死我了。等到回去节目播出,我可不想看到这时候脸上的表情,我看起来肯定完全慌了。我是说,之前我妈已经说了难堪的笑话,说什么第一次看我和女人上床,我简直受够了这个晚上她们暗讽女同性恋的话题了。 朱丽叶让我慌张了一会儿,然后说:“因为做童星,一个苦处是你没有太多时间结交女性密友。”她笑得像只是随口说说。 “哦,这个呀。”我多少恢复一些,但是说实在话,这我也没有很好的答复。 “那你告诉我,”她说,“女孩子在睡衣派对里都做什么事?” “嗯……”我相信这么回应,会被认为是天下第一大白痴,不过她也不是真的想要有答案。 “她们会这样吗?”她问,然后开始呵我痒。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我一跳,而在那一瞬间,这完全的身体接触却让我震撼,我的意思是……就是很震撼。她的手在我全身到处碰触,用不着我一一细数。只是我们身上都是电线和胸麦,动来动去可真不自然,然后我看到朱丽叶的目光瞥向摄像机。突然间,我有一种感觉:她想要从我身上套出一些事情来。 “不会。”我说,然后尽量挪开身子,把被子拨到我们中间隔开彼此,“我从没参加过这样的派对。” 看得出来朱丽叶很恼火,不过她很快就掩饰过去了。气氛变得很尴尬,尴尬导致沉默,最后沉默导致睡眠。不过,当我在阳光灿烂的早晨从瑞典一处田野中醒来,看着自己身旁睡着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也许我应该让她碰触我久一点。 其实我只吻过一个女孩,结果很不开心。她就是米亚,当然是米亚。事情发生在去年十二月,也就是我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天,或者至少可以说我验孕的那一天。在这之前几个星期,我都做好了盘算。照我的计算,我已经怀孕十周,也就是“绿石村”户外教学那次到这个时候。所以我以为我还有两星期的时间可以考虑堕胎的事。结果呢,我不知道为什么健康教育课没教这件事,医生计算你的怀孕期是从你上次月经的第一天开始算,这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假设你是头一次跟人发生性关系就怀孕(我不是,不过这种事很可能发生),那就表示在他们计算你怀孕的第一天当天,你还是处女。笨得可以了!不过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当我接下来的一周去诊所时,他们竟说我的怀孕.99lib?期已经超过可以做堕胎手术的期限了,我之前说过这些了。我虽然在怀孕期间拼命痛骂医生这个行业,痛骂性教育书籍,痛骂所有决定在书本及宣传手册中使用“十二周”却不解释意思的人,现在却不能说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这个孩子……我很难说,不过我永远不会说我不高兴她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总之,在我准备请求贾斯丁和艾比带我一起参加反堕胎游行之类的活动以前,我想先回头讲那一天,就是我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天。那天是星期六,我一大早就起来验孕,结果,当然是把我整个人吓呆了。我在房里待了一会儿,哭了又哭,惊慌害怕,可是我妈却毫不知情。这其实完全不令人吃惊,她正在上网,寄情书给那个“神奇盯梢王”克蒂斯。他可能提议要帮她用浮石磨掉死皮,或是挤粉刺,而她还可能为这些浪漫举动感动得要昏过去呢。我也想过打电话给丹恩——我的意思是,他是孩子的父亲,而且在安全套出纰漏后也说过如果发生状况,他会在我身边——只是我当时没办法见他。近来我对bbr>他越来越没有兴趣,要说是厌烦他,倒不如说是厌烦了“我们”这一对每个人(包括他)都认为是真情侣的假情侣。我就是没办法面对自己是这个“课后特别活动的老套故事”的一部分:一对惊恐的男女生手握着手坐在堕胎诊所的等候室里。我当时仍然以为,自己会去这种诊所,所以打电话给米亚。 她马上就听出我哭过了,但是我还来不及告诉她验孕的事,她就主导了我们的谈话。“我还正想打电话呢,”她说,“瑞斯告诉我你和丹恩的事了,你一定很难过。” 我还得想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弄清楚以后,我几乎要笑出来。前一天晚上,丹恩打电话来告诉我,说他父母逼他带一个女孩子去参加舞会。那个女孩子是他妈妈朋友的女儿,念不同的学校,显然需要有男伴陪同参加冬季正式舞会。两个妈妈问也没问丹恩就安排好了。丹恩觉得很抱歉,不停对我说,这其实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我也假装愠怒,因为他似乎指望我这样。不过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我都坐在床上看验孕说明书,所以相信我,丹恩和另一个女孩跳舞绝不是最让我担心的事! 然而米亚的口气充满了同情和关心,我很想多沉浸其中,因此提起怀孕的事似乎会毁了这一刻,把情况变得又严重又可怕。所以我就让她相信她的话没错,我是在星期六早晨坐在家里,为了男友给另一个人买胸花带她跳舞而哭泣。 “是呀,”我说,“真的很差劲。” “那,”她说,“你下午要不要去逛街?或许心情会好一些。我想买点好东西去参加那场‘盛宴’。”她特别强调这顿饭。再过一星期就是她和瑞斯在一起一周年纪念,他要带她去一家豪华餐厅吃饭。真恶心。不过,好呀,跟米亚单独相处一下午,我绝不会拒绝。 我们碰了面,一起坐公共汽车到购物中心。我一直在想如何找个适当时机提起怀孕的事,但是这真的不容易。我一直想:现在我可以说了,现在可以……只是这消息太重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由于再过几个星期就是圣诞节,购物中心挤满了人,我们挤进挤出,在各个商店都很吃力,处处充塞着嘈杂声、闪亮的灯光,简直令人闷得透不过气来。米亚似乎决定要安慰我,最好的方法就是避开这个话题,所以她不断谈到瑞斯,谈她想要买什么送他做周年礼物,这些对她是那么“重要”,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我们买东西起初很不顺利,米亚对于要找的衣服有一些特别的想法,没有一件她看得上眼,而且,我还时不时地找厕所尿尿,还有一次找东西吃。因为怀孕期间,我老觉得饿,每隔几小时如果不吃点东西,就会感觉恶心。就在米亚快被我一次次打断行程惹得火起时,我差点要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怪异行为,可是感觉仍然不对。我相信有很多人的重大时刻发生在小吃街,可是我不想和他们一样。 终于,在快天黑的时候,我们找到一家米亚觉得很多衣服都不错的店。她手臂上挂了许多秀气、闪亮的衣服,往更衣室走去。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进来?”她问。 “当然好。”我说。我们以前也看过彼此更衣,没什么大不了。 我们等了几分钟,才等到一间更衣室空出来,我跟她一起走进去,她把门关上。小小的白色更衣间里满是丢下的衣服,有的内里翻到外面,有的从衣架上掉落下来。地上四散着大头针。又挤又乱,却让人感觉很温馨。里面只有我们两人,店内的骚乱都已经被关在门外了。 我把一堆衣服推到旁边,让狭窄的长椅腾出空位。这是间瘦子的服装店,我移到一旁好让自己能坐下的那些轻薄料子衣服,过一百万年我也穿不下。 米亚开始脱衣服。她擦了某种香草香水,或者是婴儿乳液。我要怎么做这件事呢?我心想。我要怎么说这些话?于是,我做了个实验,当她正好把毛衣脱过头上,耳朵被柔软的羊毛遮住时,我尽可能轻声说了一句“我怀孕了”。这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测试,就像是那颗放在公主床垫下的豌豆。如果她能运用某种超乎常人的感应力听到我需要告诉她的话,那么……那又怎么样呢?那就表示她关心我,她会帮助我度过这一关吗?那就表示在某种不明显的意义中,我赢得过瑞斯吗?我不知道。但是这不要紧,她完全没听见,甚至连问“什么”的反应都没有。 米亚穿着内衣站着,想要决定先试穿哪件。她很漂亮,我希望我能够摸摸她,但若这样,我这一天就会越来越糟。她从墙上的挂钩上拿下一件连衣裙,套过头穿上。连衣裙很漂亮,紧贴着身体,用某种弹性料子做成。袖子几乎像肩带一样,垂搭在她肩头,衣领开得很低。 “你的内衣露出来了,”我说,“要不要我帮你解开拿掉?” 她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哦,不用,”她说,“我从十二岁就会弄了。”她手伸到背后,把胸罩钩子松开,再从连衣裙的肩带中间把它抽出来。她的双峰鼓胀在领口上方。 “看起来真不错呢,”我说,但我的声音听起来言不由衷,“不过你妈一定会疯掉。” “没错。”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也许我可以加上一条披肩?” “除非你的披肩能盖住胸部。” 她注视镜中的自己好一会儿。“我不管,”她说,“我要买这件。别的我都不试了。”她开始把连衣裙拉链拉下。“我们好了。用不用打电话给瑞斯,看他要不要来接我们?” 够了!我知道这一天之后是什么情形了:我们会离开这间更衣室,回到购物中心,然后我们会和瑞斯在一起,这一整天就浪费掉了。而我仍然怀着孕,仍然独自一人。 “嗯,”我说,“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有事必须跟你说。” 她停下来看着我,眼里满是关切。我已经引起她的注意,要回头已经太迟了。一时间我们谁也不说话。扩音器里播出“我听见的声音你听见了吗”这段歌词,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很想哭。 “怎么了?”她说,“是关于丹恩的事吗?”她的拉链才拉下一半,裙子的一边稍稍垂下。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我好像终于有机会告诉她我的秘密,而这似乎又是千载藏书网难逢的机会。也许这一刻再也不会有了。眼看她的衣着就像要去赴一场盛宴,让我既急切又害怕,因此,在最后一刻,我决定改变原本要告诉她的秘密;我靠向前,两手扶在她光裸的肩上,亲吻了她。 如果把时间细分成你能想象的最小单位——一瞬间的一丝的一小点的一小点,我的嘴唇印在她嘴上就是这么短的时间。但随即,我已飞跃在周遭的事物之上,飞跃在地上的衣服、购物的人墙、天花板上传来的震耳音乐之上。就是这么短的时间。然而,她却抽身后退。 “你在做什么?”她问,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吓到而且困惑,也许还有一点受伤。 “我……”我说不下去了。 “凯西,”她说,“不行。就是……不行。” 她转过身,重新开始脱衣服,然后回头对着我。“你可不可以到外面等我?”她说。 我收拾起自己的外套和包,打开更衣室的门。一个小小的惊恐水泡开始在我心里长大。我这个莽撞的举动究竟毁了多少事情?“我希望我没有做这件事……”还有比这更糟的话吗?说什么“或许可以如何如何”是多么可悲,去他的!在那一刻,我愿意放弃任何东西,换得拥有一个想象米亚会回吻我的生活。 我木然站在挂满闪亮的节日礼服的成排衣架间,提心吊胆。终于,米亚从更衣室走出来,看也不看一眼就从我身边走过去。“走吧。”她说,但她两手空空。 “你不买那件连衣裙吗?” “不买!”她厉声说,“我不想要了。” “你穿起来真的很好看……”我才说,又马上闭嘴。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让我畏缩。“我们走吧。”她说。 我跟着她走过迷宫一样的购物中心,出来到公共汽车会经过的石椅旁。在购物商场里那奇异的、消了毒的环境中,我们竟不知白日已转为黑夜。室外空气清爽,又冷又黑。 我们站在那里等车。“我很抱歉。”终于,我说了。她的领巾在风中飘动。我说:“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不想谈这件事。”那语气超乎我想象的凶,她说,“我不想在这里谈。” 结果,是她不想在任何地方谈。这段和米亚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次。这以后,就是一段日益被冷冻的过程,直到我像一根冻伤的手指,干净利落地脱落。然后,是我自己的冷冻:没有了米亚,我也没有理由再和丹恩在一起了,我也就把他打发掉了,甚至连孩子的事也没告诉他。尔后,我也学会该如何独自一人。 但是在购物商场外头的那个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无法忘怀。这不是很奇怪吗?一件事既痛苦又珍贵?我从没有比那个晚上更悲伤或更害怕,但我却珍惜每一个细节。十二月里的星星、冻结的泥土。在黑暗中等候汽车。内心的苦楚。空气的干爽。我看得到的她呼吸的气息。这些都让我留存。 十个月以后,在一个似乎更不真实的时刻,我却和朱丽叶·詹森一起搭斯德哥尔摩的地铁,后头跟着拍摄小组成员葛瑞特和阿奇尔。我妈和卡尔赢得提前出发,不过出发时间经过一番折腾才决定,因为莱利和查特一直到我们所有人都醒了以后才到。他们在中午时一脸疲倦和不悦地冲进帐篷,显然他们弄错了经纬度,去了伦敦等班机飞冰岛,直到他们又核对了一份地图,才发现弄错了。所以他们真是天大的白痴。而我们必须等他们把这一关过完,才能动身。他们在“睡眠剧场”的时候,我们其他人也顺便放了假,真是不错。有些人小睡一下,有些人跟着“冰旅馆”的人去看他们的“冷冻屋”,那地方在夏天是一座冰雕美术馆,我们还吃了一顿有驯鹿肉和云莓的大餐,听来可怕,吃起来却还不错。难得有这么一次,我们可以在一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用不着急急忙忙赶去完成下一个任务。 结果莱利和查特维持清醒的本事也不见得比他们看地图强,两个人都不到四十五分钟就睡着了,我妈和卡尔终究还是先出发了。两小时后,我们其他人都拿到一个淡黄色信封、一个拍立得相机——天哪,你想会不会相机公司也是赞助商之一呢?因为芭芭拉在话里提到厂商名字五十次——我们在“寻宝回合”的提示是: 没有假期旅行照片, 假期哪能看得见A。 世界最长的画廊在等待: 请看你的魔术袋。 我敢说,制作单位一定力气用完了,不然这些提示怎么会越来越蠢。信封(抱歉,是“魔术袋”)里面有四张不同的艺术品相片,以及进一步的指示;显然他们要我们去找相片中的那些艺术品,再分别用相机拍下。每张相片都必须有一名队友在里面,这些相片就是我们的“宝物”。只要照完四张相片,我们就可以前进到“会合点”,有一支队伍将要在那里被淘汰。 和几名旅馆工作人员谈过之后——他们似乎都给“知己”很高的评价——我和朱丽叶得知斯德哥尔摩地铁站由于有许多壁画和雕塑,有时候也被称为“世界最长的画廊”。我们从基律纳搭上一班飞机,晚上十点就抵达斯德哥尔摩的中央地铁车站。今天是星期五,地铁运营到凌晨三点半,如果我们没有在这个时间以前找到我们要找的所有东西,就只好等到早晨了。 不久后,我们找到一个。出租车司机认出其中一张相片里的艺术品——地铁通道里面有巨大的蓝色蔓藤爬在白色墙上的画——在“中央车站”,所以他就在那里把我们放下。还剩三张:一幅金色与黄铜色壁画,看起来有点像洞穴壁画,两名骑马的士兵在战斗中逼近;一面鲜绿色的墙,画上有荧光的粉色和橙色花朵;还有一个赤裸的矮男人雕像,男人有红色皮肤和黄色头发。这里的地铁实在了不起,非常干净,而车站的墙壁凹凸不平,就像是山洞的岩壁。根据我在机场拿到的一本小册子所述,他们后期建造车站时就直接在岩石里炸出空间,保持洞壁的外观。这些车站被称为“岩窟车站”。没错,这里到处是艺术。 我们现在在蓝线的地铁车上,要去“国王花园”站找我们那个赤身的矮家伙,这个建议来自一个走近朱丽叶的年轻粉丝,她还说自己有多喜欢她演的戏。我们在这里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出朱丽叶,她虽然不至于被粉丝围着要签名,不过却有很多满怀兴趣的神情和羞怯的笑容是冲着她的。她喜欢这些,而且让自己沉浸其中。从我们到了超棒的北欧以后,她整个人不见一点消沉。我想当她离开瑞典,回到世界上其他地方时一定会很难过:在其他地方,“知己”只不过是一段陈旧的回忆。 “到了。”地铁进站时我说。我们只坐一站就到了。葛瑞特和阿奇尔立刻在门旁摆好位置。 “很好。”朱丽叶说,声音有一点不必要的大声,同时还赏给车厢内其他人一个笑容。“我们去找那座雕像吧!”她似乎以为自己在演戏。 我们一下车,就看到那个光裸的家伙站在月台上。他有非洲黑矮人的神色,身体不算完全赤裸,披一条披肩,在肩头打结,还有类似无花果叶的东西遮住重要部位。他有一头黄色长发,留着胡子,看起来好像在担心什么事。 “要换你拍照了吗?”我问朱丽叶。我已经在蓝色蔓藤的相片里了。 “你知道我要的。”她说,语气有点轻佻,不是针对我,但也看不出她是在跟雕像还是全国观众打情骂俏。她走向雕像,用两手环搂住他。这个小家伙个子矮,但他在一个台座上,所以她似乎只能搂到他的膝盖部位。她把头转过去,在雕像大腿上亲了一下。我敢打赌这是此地法律所不容的,不过现在是星期五晚上十一点,而我相信经过的警察还有别的事要处理。不然,他们要怎样?逮捕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里受人喜爱的明星朱丽叶·詹森吗?我在葛瑞特拍我时为她拍下这张照片。 我们仍然不知道最后两件艺品在哪里,所以走近售票人员(令人惊异的是,这人似乎不认识朱丽叶),他看到这两张相片时点点头,然后在地图上指出两个车站。这时,我听到朱丽叶轻声咒骂,阿奇尔立刻走过去,调整她的麦克风,我猜他们没有清楚录到她骂人的内容。 “注意啦,”朱丽叶说,“剧场专家来了!” 我有点困惑地看着她,“是‘剧作家’吧?”我说。但是我还没转过头,就听到杰夫和达拉斯那种夸张而具戏剧效果的大嗓门,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嘿,老兄!”我听到杰夫大喊,随即转身向着月台,看到他在对雕像说话,“我们在到处找你啊。” 我看看地图,想推断出接下来要去哪里。可就在我们往回走到月台时,见到杰夫和达拉斯故意夸张地摆出相片里的姿势。他们还戴着那愚蠢的高顶帽,不过杰夫这时把他的帽子拿下来,戴在雕像头上。 同时,一个看起来对流行资讯很敏感,大学生模样的人走向他们。“对不起,”他带着英国腔说,“你是‘斯科勒总统’吧?” 达拉斯立刻露出笑颜:“是的,没错。”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接下来他竟也模仿起这人的口音说:“很高兴你注意到了。” 英国人翻找自己的口袋,拿出一些纸。达拉斯帮他签了名,一阵感谢与赞叹声连连响起。 “你看到了吗,猪头?”那人走开后,我听到达拉斯对杰夫说,“我就跟你说我的戏在英国很红。” 朱丽叶立即摆出不悦的表情,但维持不了多久,地铁就来了,我们也拿着地图准备去完成我们的任务。可是在这之后,在这个夜晚之后——在我们找到其余的艺术品,拍了相片,打开我们的金色信封,找到“赛格尔斯广场”那明亮的水晶塔“会合点”之后;在我们得知我妈和卡尔领先,还有,在莱利和查特为了守住现金(这两个家伙本来都搭出租车)而作出错误决定之后;甚至在我们睡了几小时醒来迎接热闹的斯德哥尔摩早晨之后——在这一切之后,我们将打开一个提示,告诉我们下一站是伦敦。而那时候,朱丽叶脸上的表情就是百分之百的惊恐了。 第二十五章 朱丽叶 胜利者出线已越来越近。想象空中有石匠十四名,伦敦最危险的晚餐场景,今日唯见鸽子觅食此地。 我想我提过我的节目从没有在英国播出吧。不要紧,是吗?我保持心情平静,这没什么好慌的。这不像在埃及或是日本那样会有人认识我,我简直是隐形的;能够换换口味,做个不为人知的人也还不错,这样就没有人来烦我,要我签名或是跟我说他们最喜欢的是哪几集。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我的未来。 不过我也必须实际些。达拉斯自从加入那个“大小驴蛋”搞笑二人组以后,已经抢走很多画面了,如果我们现在果真进入了“斯科勒总统”的国度,那我必须设法让自己抢到更多镜头。能赢得比赛显然是个好主意,能分到五十万美金会很棒,之后杂志封面和电视邀约就更棒了;可是我不能指望这个,因为其他人在比赛中表现得比我还好。我还在想,凯西那边有什么是我能用得上的。之前我这么卖弄风情,效果并不如预期的好,看来如今也没什么能确定让我处在最有利位置,所以只有确定在镜头前出现的时间,才是最实际的。 我们正开车去伦敦进行“关键词回合”,谁知道这种事也可能出现?我不知道是制作单位想省钱,还是想让画面更漂亮,总之他们说这一段行程不搭飞机。我们在旅馆画出路线图,发现这趟行程要花二十小时的时间(包括搭乘几趟渡轮),必须走过丹麦、德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法国,最后才到英国。我们一天之内就这么走过七个国家,可是没有一个国家的人知道我是谁! 这段路由凯西开车,我们就坐在节目提供的车子后座。摄像师艾略特坐在前座,音效米夏坐在我旁边,我们已经上路快六个钟头了,却连瑞典国境都还没有离开。 “三十号出口。”凯西看着一个路标说。我们正驶在一条四行道双向高速公路上,附近有许多绿树,景色很美,我相信艾略特会拍到很多车窗外的美景。“玛尔摩。我们是要去那里,对不对?” 我看着手上的地图。“是呀,”我说,“我们要在这里过桥到丹麦。” “太好了。你还有‘日洛普’吗?”大约一个钟头前,我们停车加油,在加油站商店买了一些零食。“日洛普”是一种瑞典巧克力棒,里面裹着牛奶糖,凯西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笑。我们还买了土豆片、一些很像M&M's的叫“不停”的糖,还有一些里面包着辣粉、很恶心的甘草糖。我把巧克力传过去给凯西。 “凯西是不是什么名字的简称?”我问,纯粹只是想聊天,因为这样开车旅行变得越来越乏味了。 “对,凯珊卓。可是我讨厌这个名字。” “真的吗?我觉得这名字很好啊。” “谢了。”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太相信,“我想大多数人都不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名字。” 其实我很喜欢我的名字。有时候别人会问我“朱丽叶”是不是我的艺名,就像如果你仔细看看我,你会发现在某个细胞层次上我不过是个无趣的朱丽或珍妮弗,可是朱丽叶的确是我的本名。我想,有个在你还没出生就计划要你做明星的母亲会有帮助吧?她甚至在还没开始阵痛时,就为你排好尿布广告选角的时间表。我父母还拍了我出生的录像带(我很惊讶他们还没考虑把它卖掉,如果到时这个节目能顺利播出,录像带也许会有市场),而当我妈头一次把我抱在怀里时,她 8bf4." >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她脸上的红斑会消掉吗?”我觉得很可笑,凯西和罗拉一直认为她们之间有什么了不起的别扭,其实在我这样的外人看来,她们的生活简直就像一出该死的情景喜剧。 不过这些也不值得我一一详述。典型的星妈,不计任何代价求得成功——这故事多无聊啊?我能说我受到它的伤害吗?我讨厌那些狗屁谈话节目,每个人都哭哭啼啼诉说自己如何被父母欺压恶整。事情已经过去了,往前看吧。受苦的人很多。快乐的童年根本就不是常态! “好啦,帮我离开这里吧,指路专家,”凯西说,“这条路会通到桥,还是我必须在哪里转出去?” “我想我们这么走是对的。看,这里路标上就有英文,‘俄勒海峡连接系统’。我们就是要去那里。” 突然,前头出现这座桥了。“啊,在那里,”凯西说,“你看!” “哦,我的天!”我说。这幕景象充满戏剧性:一座长弧形的桥,由两个高高的三角形钢索架支撑,看起来太不可思议了,好像根本就支撑不住。这桥似乎有好几里长。 我们在一个收费站停下来,凯西付了过桥费。“两百八十五丹麦币。”我们开上桥时她说,“不便宜呢,是吧?这是多少钱,四十美元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开始感到有点恶心。我一向没办法坐长途车,应该先吃点晕车药。一路上我还吃了不少垃圾食品,再加上这辆车有种新车的味道: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喜欢闻这种味道,可它就是会让我想吐。 “啊!”凯西说。这真是一幕惊人的景色——我们好像和天空、海洋连成一气,没有分隔——但是我的注意力没有办法集中。 “我们还没有真正讨论过提示呢,”凯西说,“我不知道石匠或是晚餐的事,可是伦敦不是有个地方以有很多鸽子出名吗?” 我没有回答,真的开始觉得很难受了。我把车窗摇下来等着,希望那感觉快点过去,可是过了很久还是没用。 “嗯,凯西,”我的声音很微弱,“我想我需要停一下。” 她从后视镜看着我。为防万一,我已经用一只手捂住嘴。“我不知道这里允不允许停车呢。”她说,不过还是把车停在路边。 我打开车门走下车,看到桥沿有一条窄窄的走道。就在我步履蹒跚地往那边走时,忽然听到身后有车门关上的声音,我这才发现艾略特竟然也跟过来了。 这里很吵。海风咆哮,还>有飞快驶过的汽车,我突然想到,这些经过的车子里一定会有瑞典人,不知道他们呼啸而过时会不会有人认出我。米夏现在也下了车,我猜他不想漏掉任何有趣的画面。 我把身体往前倾,看到不平静的蓝色海水、白色水花、粼粼的水光,这里距离水面好远。我张口干呕,什么也没出来。艾略特就在那里,摄像机照着我的脸,准备把我每分钟的表情都拍下来,而我还戴着胸麦——他们要连声音也在电视上播出吗?真是可怕。我慌乱地想,该怎么办才能破坏这个节目,确保这一段绝对不会播出?我又是一阵干呕。哦,上帝,我受不了,我不能忍受这种事发生,我感到被羞辱到了极点。 突然,凯西下了车,站到我和艾略特中间。她用一只手搂住我,把我带向前,让我的头能伸到桥面外。 “不要紧。”她说,把我的头发往后拨,拢?到我脑后,“你会舒服些的。就让它吐出来吧。” 我就像获得了许可一样,身体里有某个机制放松了,于是隔着栏杆往外吐了起来,吐了又吐。风很大,呕吐物有部分飞溅到我身上。我真想死。 “都吐完了?”我终于停下后,凯西问道。 我低头看了一下,我们两人都得换衣服了。 “抱歉。”我低声说。 “别担心。”她口气如此和善,而这句话我似乎从没说过。我试着想象达拉斯在这个情况下会怎么做——他不会抓住我的头发,这是一定的。凯西从口袋里找到一张卫生纸,把它递给我。“谁都会发生这种事,”我用卫生纸擦嘴时她说,“我小时候总是晕车。我们藏书网再等几分钟,让你呼吸些空气。如果你还需要停车,我们就再停一下。” 我点点头。突然,我有一种断裂的感觉,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松脱了。我惊恐地意识到我快要哭了。老天,我能有多少方法在摄像机前失控啊? “深呼吸。”凯西说。可是我明知道艾略特就站在三尺之外,还是哭了起来。我曾经在摄像机前哭过,那漂亮、晶莹的泪水是收放自如的,但是现在我整个人在颤抖,还发出比干呕更可怕的声音。 “朱丽叶,”凯西温柔地说,把一只手放在我手臂上轻轻拍着,“真的不要紧。这种事常会发生,人都会吐的。” 我点头,但是却完全抑止不住我的眼泪。凯西站在一旁等着。如果这时候有瑞典人开车经过,如果他们肯花时间看我,他们只会看到一个满脸通红的悲伤女人。 “好了。”我终于克制住眼泪,但声音还是抽抽噎噎的,“走吧。” “好啦。”凯西说,“等过了桥,我们也许应该停下来梳洗一下。在那之前,我们就把车窗打开吧。” 我坐进后座,靠到椅背上,感觉腹内已经清空了。我再把车窗打开,让风吹进来,把我吹凉。凯西发动车子后,我们又回到车道上,桥就在我们前方伸展,看起来像是永无止境。可是突然间,前方出现一个奇怪的景象:桥竟然斜向水面,就如同停在那里一样——原来,这是一处海底隧道的入口,这段渡海路的最后几里是在海底,然而视觉的幻象却令人目眩。车子就像要直接驶进水中,让水彻底吞没了。我想象那水面下住着海怪,等着旅人走进去,把性命当成路费交给它。此时此刻,这听起来倒也不坏。 “你在后头还好吗?”凯西问。 “还好。”我说,虽然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我们马上就要进到水里了。”凯西说。 我等待这一刻,我看着窗外,等着我们消失。不知道等我们再度出了水面我会有什么感觉。 第二十六章 贾斯丁 我们到特拉法加广场时,我的兴致高昂。和艾比一起长途开车旅行正是我的需要——男人和妻子因为共同目的一起旅行。这个意象完全符合童年我对做个成年人的概念,也提醒我自己希望的生活是什么样貌。我可以做得到这件事,我想,开车走过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车窗打开,轻松地和艾比闲聊,我可以做到的。我想象有一天我们也会载着一车在后座吵吵闹闹的孩子这样旅行;有一天我们会有一本相册,里面满是这样美好时刻的留影。 这段车程中只有一两次,我想到和肯恩在东京共处的时刻。从那天起我就没有见过他了,我猜制作人给他的工作已经结束,要他回去了,再不然就是去接另一个工作。其实这样最好,虽然我必须承认,最初几天我发现自己四处找他。即使现在,事情发生快一个星期了,我的心思仍然忍不住偶尔回到他身上。这些念头可以形容为“幻想”吧,我猜,不过倒不是性方面的。我曾猜想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甚至(上帝助我)他生活中会不会有我的位置。这类幻想很危险,是不对..的,但是有时候我发现,要把思绪从那里拉回到我此时此地创造的现实生活中,却是很困难。这话也许听来可笑,可在那些时刻,我发现回想倒很有用,我回想的不是圣经或是我听过的任何布道,而是我收看《幻想岛》得到的教训。 我还小的时候,许多个周六夜晚都和我妈一起看电视度过。那是很温馨的时刻:晚睡,又吃爆米花,虽然我必须怀疑,花这么多时间建立这种与母亲的认同关系,对于一个男孩子的发展到底健不健康。不过我们当时很快乐。她很喜欢《爱之船》,我也还算喜欢,不过对我来说,《幻想岛》才是当晚的高潮。我喜欢片头那浓密的绿树,穿白色服装主角的那种热带成熟世故,以及各集客串明星举起色彩鲜艳的鸡尾酒致敬的画面。不过,有趣的是没有一个人的幻想会如他预期的那样成真。故事中总有重大的危险,总是有无法预见的后果。每一集都是一出“道德剧”,告诉观众:许愿要谨慎,每件事都有代价。它说的是:不要要求太多,你已经拥有你需要的一切了。 这部电视在我十岁、十一岁时停播,但在之后几年,当我开始意识到那折磨我的不幸后,我就更常回想到这个观念:你不能相信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如果你有机会让幻想成真,你会知道其实根本不要它最好。我很肯定如果我能去那座岛,轻声告诉“罗尔克先生”我渴望什么,那么我终会恍然大悟,何以我不该有那种感觉。我会发现一个重大的缺失,某种意外的转折,给我力量抛开身体传达给我的讯息。在想象中,我永远也想不出到底这种转折会如何发生,但是我知道它一定足够让我终止一切徒劳无益的渴望。 所以,在昨晚,也就是仍然漆黑的清晨时分,当我在后座休息,艾比开车通过比利时的时候,我想到了《幻想岛》,而我也找到了力量,将一直侵袭我的那些火热的思绪结束。我想象自己走下飞机,进到一个炎热而且植物蓊郁的白天;我想象自己知道有人在一旁保护我,不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因此我安心地举起酒杯放到嘴边。 我和艾比车开得很快,结果看来我们是最早到的人。不过其他队伍在我们后面没多远,等下大家也都会到加莱港等第一班渡轮,所以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了。我和艾比接着会到特拉法加广场,因为提示中提到鸽子,看起来我们的方向对了。我们刚到,就看到芭芭拉站在喷水池边她那个玻璃亭子里。我们把车停在一个特别标出来的地方,让工作人员替我们还车,然后走进人群。直到此时,我们还不知道关键词是什么,我猜它和“石匠”以及一顿“危险的晚餐”有关。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服务台之类的地方?”我对艾比说。今天我们的拍摄小组有摄像师罗伯和音效乔伊。罗伯是个魁梧的澳洲人,乔伊是个精壮的美国人,这两人都在附近徘徊。“有什么人可以问的?” “我没看到,”她说,“不过这里有个旅游团。也许我们可以跟着他们听导游讲解。” “好主意啊,亲爱的。” 我们就跟着一个站在一根突出在广场上的巨柱基部的旅游团——大部分是美国人。导游是个中年英国人,说话声音大而低沉,他打着一把红伞,虽然现在并没有下雨,我猜是要他的团员能够容易看到他。 “这座典雅的纪念碑,”他正在说,“叫‘纳尔逊纪念柱’,是伦敦最受喜爱的地标之一。它是为了纪念伟大的海军英雄纳尔逊将军而建,纳尔逊将军在一八零五年特拉法加战役中阵亡,但是之前他打败了拿破仑以及法国和西班牙舰队。他的遗言是‘感谢主,我已尽责’。” 令人敬佩的情操。这一定是个非常高贵的人,才会临死还有这么崇高的念头。我肯定我的遗言一定非常通俗。 “这根柱子有一百八十尺高,”红伞男人说,“柱顶的纳尔逊有十八尺高。关于它的建造,有个很有趣的故事……”通常我非常喜欢这类假期历史课。在我自己的假期,我和艾比一起的假期中,我总是要找这种导游团,我喜欢接受熏陶的感觉,而不只是完全休闲。但是现在我的疲倦已经开始显现,我发现我的心思开始游移。我四下看看塞满广场的成群游客、寻找拿零食的游客的鸽子,然后懒懒地把眼光瞄向水池那边,完全不听了。 我发现肯恩就坐在水池的水泥边上,背对喷落的水,正看着我。他露出浅浅的笑容,举起一只手不经意地挥了挥。我很快别过头去。单单看着他的脸,就让我害怕又羞愧,但是心底却还有别种东西..:一种细微而不堪的轻浮意味。 艾比戳了戳我的手臂。“你明白了吧?”她说。 “对不起,什么事?” “他说他们把雕像安放到柱顶以前,所有建造过柱子的石匠都在柱顶举行一场晚宴。” “哦……对。很好。”突然间我意识到我仍然戴着飞行帽,那棕色的皮带还愚蠢地垂在我耳朵外。我把帽子摘下,用手抚平我的头发。 艾比略感兴味地看着我。“你的魂到底飞到哪儿啦?”她说,“我们现在可是在伦敦参加比赛。” 我在哪里?我在童年时期的教堂,听一场关于《利未记》的布道;我在东京一间旅馆房间,置身在像妓女的圣诞节的红色天鹅绒景色中。 “对不起,”我说。别这样,回到现实吧,“我猜我在想别的事。” 我怕她还会问我在想什么,开始在心里编答案,但是她却没问。“好,我猜我们有答案了,”她说,“你想关键词是什么?纳尔逊?柱子?雕像?” “我再看看提示。”我说。我好想转过身,看肯恩是不是还在那里,是不是还在看我。我故意半转过身,拉开背包口袋的拉链去拿提示,看到他仍然坐在喷水池边,笑得更厉害了,那模样就像在看一场表演。他穿着短裤,我很难不让自己的目光在他大腿肌肉上停留。 “好了。”说着,我把卡片从背包里抽出。专心一点。“‘伦敦最危险的晚餐场景,今日唯见鸽子觅食此地。’所以一定是‘柱子’。除非他们要找的是更像建筑名词的词,比方说‘柱基’之类。”我的脸好烫,我想我恐怕是脸红了。 艾比笑了,“亲爱的,他们在写这个提示的时候,也要想到像达拉斯和杰夫这种人。他们不指望我们会猜出‘柱基’这种名词。” “没错。”她有没有听出我声音有多么不自然? “好,我们去告诉芭芭拉吧,”她说,“我们领先得不多,一分钟前我还看到罗拉和卡尔。” 我在这里该做什么?我应该和我妻子在一起的呀,我要多久才能学到这个教训?我握住艾比空着的那只手——她另一只手拎着鸟笼——迅速走向芭芭拉的亭子,而我一直都知道肯恩的目光在我身上。我们必须走过他。我让自己目光向前。 我们打开玻璃亭的门,芭芭拉笑着。然后我们走进冷冷的空气中。 “贾斯丁和艾比,”芭芭拉说,“你们已经解出谜底、找出关键词了吗?” “是的。”我说。我紧紧握住艾比的手,这是我的生命线。记住这一点。 “那你们的答案是什么?” “柱子。”我说。 里面很冷,我不知道芭芭拉怎么受得了。我和艾比像两个冻得快死的可怜人,站了有一辈子那么久,等待她的裁决。 “答对了。”她以胜利之姿宣布,“你们赢得下一个提示。” 她交给艾比一金一银两个信封,我们重回阳光下的扰攘中。艾比又走远几步,把东西放下。她打开银色信封。我往四周看着,要找肯恩,让我惊慌的是,我看到他从坐的地方站起来,朝我们走来。 我把背包放下,靠近艾比的背包,再把滑雪杆和飞行帽也放下。 “你看一下提示,看能不能想出什么来,”我很快说,“我必须去找洗手间。” “好。”她说。她的心思已经分散到信封的封蜡上了。 我朝柱子走去,并且做了个不显眼的手势,要肯恩跟着我,没想到却突然发现罗伯拿着摄像机跟在我后面,这可把我吓坏了。 “我只是要去洗手间,”我对他说,“你可以跟艾比在一起。” “抱歉,”他说,“我奉令要跟着你。” 我本来要绕到柱子的另一边,不让艾比看见,但是我又改变路线,反而朝着靠近台阶的公厕走去。我希望肯恩会跟来。我不知道该怎样私下和他说话,不过他显然是有话要跟我说,而我可不能让他跟踪我和艾比。 和罗伯走到男厕门口之后,我独自进去。摄像人员通常不会跟着我们进洗手间,尤其是公厕,因为公厕里会有其他人不想被镜头拍到。这种小小的隐私权他们倒是会给的。厕所里很热闹,人们进进出出,忙着自己的事。我站在洗手台旁等着。 一会儿,肯恩走进来。正眼看他,让我感到很尴尬,我把水打开,伸出手在流出的冷水下。肯恩走过来,站在我旁边的洗手台前。 “嗨,”他说,“你选的地方还真浪漫呀。” 他声音里的讽刺意味让我很火。“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尽可能冷冷地问。 “这星期我在伦敦有工作,”他说,“我听说今天他们会拍你。” “然后呢?你就想来打声招呼吗?” “不是。”他的语气突然间很正经,“其实我只是想来问你一个问题。” “好。”我说,发现自己有点发抖。我把水关了,伸手去拿纸巾。 “好。”他说,目光盯着我,让我感到很不安。“我只想知道:我们在东京的事情以后,你是不是可以承认那所谓的‘前同性恋’根本是狗屁?” 我瞪着他。“绝对不会。”我说。我的音调提高了些,我不高兴时就会这样,我会忘了在“救赎会”那些性别再训练,说起话来又像个男同性恋了。我调整我的音调。“你一定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我说,“如果你以为跟你在一起一个下午就会让人忘掉上主的话。” 他一脸嫌恶的表情。“我不认为上主对同性恋有什么意见,”他说,“我想上帝会对伪善的家伙有意见。” “呃,我不清楚你看的是哪一本《圣经》,”我说,“不过我没兴趣跟你讨论神学。”音调低了一些,这样好多了。“事实是,我在东京失足。如此而已。我犯了错,而现在我准备要走真正正直之道。”我把手里的湿纸巾揉皱,用全力捏扁。“现在,”我极力保持尊严地说,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如果我们都说完了,我必须回到我妻子身边了。” “我们还没说完。”肯恩说,嘴角带着笑意,身体前倾,有那么可怕而刺激的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吻我。“我认为你这人很卑劣。”他迸出这些字,好像这些话他已经憋了很久。“你做的事会伤害别人。你参加的团体、你们要散布的讯息……”他摇着头说,仿佛找不到够强有力的字眼。“这是很危险的。羞耻会要人命。你知道青少年同性恋者的自杀率有多高吗?” 我盯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另一种语言。我们又不是青少..年。我不知道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要你知道,”他说,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我感到虚弱。“那天我们的情形,我拍下来了,我拍下在那间旅馆房里发生的每件事情。带子在制作人那里。等它播出以后,全世界都会看到你是多么虚伪的人!” 我头昏眼花,快要喘不过气来。一时间我以为自己要昏倒、呕吐、跪跌在地上。我扶着洗手台边缘,撑住自己。肯恩看着我的反应。他看起来很得意,看起来像是毁掉一个人的生命是他做过的最令他满意的事。 “滚出去!”我说,好像我有权利把他从这间公厕逐出一样,好像我是这间男厕的主人一样。我想到我的父母坐在那里看着儿子在电视上,我想到“救赎会”所有成员等着要听我传布他们怀着希望的讯息。还有艾比,哦,艾比。 “是呀,没问题,”他说,“我走。”他就走了。怎么会这样呢?甚至在这个危机和惊恐的时刻,当我看到他走开,我还是感到胸口有一阵哀伤的重击! 我在洗手台旁边站了几分钟,想要恢复镇定。我必须回到外头艾比那边,我必须想出我该怎么做才不会让这个情况毁了我。当我离开公厕走到阳光下,看到罗伯在等我,还拍摄我走出来的样子,我才发现——却太迟了——这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戴着胸麦。可以想象他们要怎么做这一段:拍摄厕所门的画面,然后尽可能大又清晰地播出我和肯恩的对话。也许他们还会加上字幕,这样观众连一个字也不会漏掉了。可是如果我堕落的行为都已经记录在影片上,这些又有什么差别呢?我看到艾比站在广场上,朝我挥着手。她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因为我去了太久。我让自己表情镇定,挺直身体走向她。我是她的丈夫,我必须尽我所能地保护她。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要像个男人。 第二十七章 艾比 贾斯丁朝我走过来时严肃得奇怪,在我还来不及压抑自己对此的一连串想法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很好”。毕竟他一整天都开心得不得了,而我不是,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一点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不管让他不悦的是什么——肠胃不适、鸽粪落到衬衫上、一辆汽车车后的彩虹贴纸——一段时间里能看到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笑容,会让我很快乐。 我还怪他没能看出我的心思。我们咨询过几次的婚姻顾问(一位基督徒开业医师,是“救赎会”推荐给我们,专门处理在我们这种婚姻中遇到的独特问题)一向强调沟通的重要性,而且我知道,我默默受苦却没有告诉丈夫有事情困扰我,这是我自己的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心要做一个更好的伴侣。 我在大学时曾在英国住了一年,贾斯丁知道,但是我并没有让他明白这件事的全部影响。当他听说我们要来这里时,很高兴要去一个我熟悉的地方,一个我会搭地铁、会打电话,而不会被币值或快车道搞糊涂的地方。他听我说过关于语言不一致和文化震撼的趣事,我用英侨专卖店买来的美味棕色酸辣酱给他做的乳酪腌黄瓜三明治,他也吃得颇有兴味。他知道我在这里的时候会想买罐“利特”汽水和酸薯片;他知道如果我们还有时间,我会想要搭火车到布莱顿,走在海边的圆石上。 但他不知道的是——虽然我觉得如果他想过时间日期,可以很容易料到——英国正是我最罪恶、最放纵的地方。上次站在特拉法加广场,我才二十岁,头发短得像鞋刷的刷毛。当时我正准备参加一场游行,周遭全是我认为我所归属的人,我则握着全心全意深爱的一个女人的手。我头一次认为我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当时的我一定会讨厌今天这个站在此地的人,这个刮腿毛、涂口红,还每个星期上教堂祷告的女人。当时的我会瞧不起如今的我全身上下每一处:这双在人群中搜寻丈夫的眼睛、这只戴着一个在阳光下闪耀的钻戒的手。我会感到无比怜悯。有什么事情会像你在二十岁时看到的那么清楚吗? 有时候我想将我的生平写成一本传记,倒不是说我昏昧到以为有谁会想看这么一本书,而是我很有兴趣思索这本传记要如何编排:各章要在哪里开始、哪里结束;重心会放在哪里。我想象中,英国的那一年必须用银色墨水写,或是印在特别的羊皮纸.99lib?上,再用印刷精美的纸张与其余的生平区隔。并不是因为这段日子完美无缺或是美丽无比,而是因为那时的每件事都特别突显。那段时间至今都还在我内心,是一个疑问、是一道瘀伤。其中有痛楚,也有柔情。如果你用手指去按它,你会看到我的表情都变了。 贾斯丁不知道的是,英国对我而言是个既神圣又渎神的地方。这里不是我头一次亲吻女人的地方,也不是我头一次给自己取那些名字(如今要我大声说出来都很困难)的地方。我到那里之前已经交过一个女朋友,而且又失去她,也已经吃过好多顿跟父母一起的哭哭啼啼的晚餐了。但是英国是第一个我想到我可以找到一个方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方,是第一个我想我可以打造出一个身份、包含我这个人的一切的地方。那一年和我生命中之前或之后的任何时候都不同,那是某个永远也没藏书网有完成的事物的一瞥。此时此刻,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更让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个冒牌货。 “嗨,”贾斯丁走过来,态度和几分钟前大为不同,他变得阴沉,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你看了提示吗?” “还没有,”我说,“我在等你。”其实我等的是罗伯和他的摄像机。他们喜欢拍我们拆开信封的画面。我看了贾斯丁一会儿,他似乎不肯正眼看我。“都还好吧?”我问。 “很好。”他简短地说,终于迎上我的目光。我完全看不透他。“我吃得不舒服了。” 我打开银色信封,拿出里面的卡片。 “巴利杜根织工之家”里, 有人在房间内等你, 运用飞梭和织布机, 教你阿尔斯特最古老的手艺。 做出来的美丽成果, 就是“宝物”收获。 莫再有任何耽搁, 胜券随时在握。 “这次是两段诗。”贾斯丁说。 “所以我们要离开英格兰了。”我说。我不知道我该有什么感觉。 “阿尔斯特,”他说,“是在北爱尔兰吗?安全吗?” 我耸耸肩。“我猜现在情况已经好多了。”我说。不知道我们在镜头前看起来有多么无知?突然间我感到无药可救,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我还不懂。 “好吧,我们去机场,”他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做些研究,想办法弄清楚这个织工之家在哪里。” “不行。”我说,“等一下。”我慌忙看着广场四周,想要找出个理由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我看到附近有一个零食摊,就指了指那里。“我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我喜欢的那种汽水。” 贾斯丁挤出一个笑容,不过看起来很不耐烦。“那就快一点,”他说,“每一秒都很重要。” 我把一堆行李留给贾斯丁看管,便轻轻松松走开了。我只想再走在这个人行道上一分钟,再让自己浸在这儿的空气里一.99lib?分钟。那天我握着手的女人,名字叫莎拉。她在这里,在某个地方。不在特拉法加广场,我确定,不过这并不会使我不去寻找。但是如果我能回到从前,飞到空中俯视这座岛屿,她会在岛上,是一个过着自己生活的小黑点。如果现在看到她,对我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只能再看她一眼,会有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也许吧。什么事也不会有。 我走到零食摊,查看有什么饮料。没有“利特”,不过这里有“探戈”汽水,几乎和“利特”一样。“请给我一罐‘探戈’。”轮到我时我说,“还有一罐可口可乐。”我想起来了,这里的可口可乐味道有一点点不同,我要看看我有没有记错。 我付了饮料钱,用手指摸着硬币,仿佛它们是某个古老世界的遗物。当年我和莎拉站在这个广场上,等待每件事开始。我们走在游行队伍中,看遍所有T恤上的口号。我们在活动场地上闲逛,还在草地上跳着慢舞。那时是六月,学期才刚结束;两天后我就要搭机离开。那天的激动在我的记忆中十分清晰,尖锐到如果我把双手放到上面,它们能像割纸一样割到我的手。我和莎拉有个计划:我回美国完成最后一年的大学课程,然后我会回来,再也不离开。 然后……然后。回到我的生活中,回到我平凡的、压抑的生活中之后,我开始失去我在英国感受到的那种确定感。回到家,在那里我不是什么新人,而是从生下来之后一直是的那个人,于是我再也不能那么清楚地看到我的未来。似乎我在英国根本不是自由的,只是被一条比从前要长的绳子拴着而已。回到家,活动空间没有那么多了,于是每件事似乎都变得阴森吓人,而那些羞愧的幼苗就再次开始生长。我告诉莎拉说我又认识了别人。我独自挣扎、飘荡许久,时间长得比我愿意记得的还要久,然后我加入了“救赎会”,把我的重担放下。 我拿着饮料回到贾斯丁身边,手中的金属罐很冰凉。“你喝喝看这个,”我说,把可口可乐递给他,“这说不定 53ef." >可以让你的胃舒服些,它的味道和我们那里的不太一样。” “我到车上再喝。”他说着,把可乐放进背包里。他拿起滑雪杆、飞行帽。“我们必须动身了。罗拉和卡尔刚走,凯西和朱丽叶也到了。你能拿鸟笼吗?” 我点点头,但是没有去拿鸟笼。“贾斯丁,我在这里遇到问题了。”我说。我似乎必须急着在离开前告诉他,我?99lib?需要他的力量、他给我的信心,至于比赛,可以等一下。“上次我在这里的时候……”我朝罗伯和乔伊这两个正记录下我说的一切的人看了一眼,“正是每件事都在发生的时候。你知道……每件事情。回到这里,对我来说有点困难。”能够说出来,给他帮助我承担这个重担的机会,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他叹了口气,但表情毫不和缓。“那么我们现在离开这里倒是件好事,”他简短地说,“那是多久以前?十年前的事吧?你仍然这么在意,我觉得有点奇怪。显然你并没有我们以为的进步多少。”他把滑雪杆挟在腋下,自己拎起鸟笼,径自离开我走向街道,快速而大步。 我觉得像被打了一巴掌。现在想来有点奇怪,不过当时我倒是为了我和贾斯丁头一次争吵而有点自得,我以为这会使我们的婚姻更“真实”。我很高兴看到我们不会过分小心翼翼对待彼此,以致真正的情绪无法捉摸。我对婚姻的概念非常模糊,是从观察父母以及偷瞄保姆家卧室衣橱的心得而来,不过我认为这是个好迹象。但是现在我却只觉得孤单。 等我赶上贾斯丁,他已经拦了一辆出租车,正在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我把我的行李放在他的东西旁边,一语不发上了车。乔伊上来坐在我旁边,罗伯坐到前座。我不会哭,四周没有一个方向是我转过去不会被看到的。出租车开动,穿梭在伦敦街上时,我看着车窗外,这里恐怕再也不会看到了。 6211." >我所编造的这本想象传记最吸引我的是结尾。我恨不得去翻书页,立刻找到我又老又皱的部分,也就是我终于能平心静气看自己的部分。有时候我渴望能到那时候,我等不及要到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到时候这些都不会要紧了,对吧? 第二十八章 罗拉 这趟旅行像是一场梦,这么说的意思是它零零星星,让人不知身在何处,而且我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出其中道理。才到伦敦两小时,我们已经在离开的路上了。我真的能说我去过这些地方吗?其实我看到的全是机场吧?不过至少我有个有趣的故事可以说给任何想要听的人。 我和卡尔很幸运地找到一位非常和善(话也多)的老先生,他非常乐意帮我们解题。我猜他是被摄像机吸引,他告诉我们他已经努力好些年,要让自己被称作“特拉法加广场桂冠诗人”,他似乎认为上镜头会有助于他的目标。他当下就知道石匠问题的答案,不过我们又过了十分钟才从他身边脱身。我们终于离开时,他才刚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诵他的长篇巨作:《纳尔逊爵士的足迹》。 “你认为我们该不该给他几块钱,让他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们坐进出租车后,卡尔问我。 “不用,”我说,“我不能害凯西。” “对,倒也对,”他说,“反正他能帮其他队伍,也一样会耽搁他们时间。谁知道那首诗要念多久?” “‘介乎’。”我望着车窗外说。今天天气很好,街上满是阳光照着的漂亮年轻人。“你必须佩服一个在平常谈话中还会用‘介乎’这么文雅词语的人。” “你要我这么说吗?没问题,小姐,我再也不说‘介于’了。” 我无心地笑了笑。和卡尔在一起的这些日子,美好而又像会轻易消失。每件事都缓慢而且没个准儿,我们还没有亲吻过。在每件事都这么不确定,有这么多人为因素的时候,一个吻会让人信心大增。我觉得我们像是在某种儿童比赛中,例如用汤匙舀起鸡蛋,或是两人三脚跳,我们到目前为止都还好,但是能维持多久呢? 我为什么还要为这事烦恼呢?我很纳闷。我对浪漫感情又懂什么?几乎什么也不懂!几个大学交的男友、一段荒唐的网络恋情、一段平静孤寂的婚姻岁月和悲剧性的结尾。我记得有一次和吉姆坐在一起,那是他死前几个月的时候——凯西在楼上睡觉,不过我知道再过两个钟头她就会醒来吃奶——我正在整理我们的音乐带,播放我在青少年时期听的所有情歌。我还记得我十三四岁时对那些歌词是多么注意,当时我想,这就是我以后的样子,只要我听得够仔细。而现在我已经是有一个孩子的成年人了,此刻正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就是我丈夫,看书看到对外界浑然不觉。 我想要从他、从这个我嫁的人身上得到某些东西。我想要深夜和他在我们的客厅跳舞;我想在塑造我对爱情的所有印象的一首歌的背景中,和他在地板上欢爱。如果这就是爱,如果这就是婚姻,那么我们应该享受那些歌曲所应允的一切,我们应该拥有那些浪漫情爱。于是我鼓起勇气走过去,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拉他站起来,但是我立刻就知道我难以为继了,我们两人都太放不开了。他跳起一种搞笑的舞,用抖动的动作把我绕来绕去,然后他就去睡了,留下我自己一人。我怎么能抱怨?这是我嫁的人。他在很多地方都很棒,但是他永远也不会跟我在客厅跳舞;他不会从楼梯上走下来,把我拥入怀里。这些是我必须面对的事实。 我坐在沙发上,抱着凯西的一只玩具熊,拂在我脸上的柔软熊毛、我怀中那个松软的熊身,几乎就足够了。他爱我的,我心想,我知道他是爱我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点疑问也没有,至少在这首歌播出而我开始怀疑“足够”的真正意思是什么之前。我独自坐着,听着我的音乐,直到这种感觉过去,我可以上楼到他身边躺下,思索着:对,你能给我的已经足够。 “你的头发这样子很好看。”卡尔说。我把头发往后梳了。 “你是说没洗吗?”出租车内部很深,所以我们没有像以前那样紧挨着。为了报偿他的赞美,我靠他近一点坐着,于是我们的手臂就碰触在一起了。我喜欢认为我们之间会有进展,真的。但是我们的住处相隔千里,我们又是在最最奇特的环境下认识,只有青少年或是浪漫的人或是呆子,才会天真到认为在这种考验下产生的爱情可以维持超过十一集的演出。 “是呀,没洗。”他说着,肩膀微微往后靠。 然后,我发现自己偷偷期望着。为什么不能?再过一年——只要一年——凯西就要离家去读大学,而这是她生平头一次和我完全分开生活。我将面对的那片空白——到此刻为止,我害怕得只敢偶尔对它偷偷一瞥。也许……尤其如果我们赢了奖金……我也不知道。我们就先走完我们在电视播出的这部分关系吧,然后再看看我们会走到哪里。 “一般人邋遢的样子都很丑,”卡尔说着把一缕掉落在我眼睛上的头发拨开,“可是你这样倒挺好看的。”他把手放到我膝盖上,我看着这只手一会儿,然后抬眼看着路,看着车,看着这灿烂的一天。“真的,”他说,“这话只‘介乎’你我之间。” 我想我问题的一部分,也就是我之所以不愿意让自己陷入昏头的迷恋中,是我知道这个比赛即将结束,而且可能结束了也不会有我一直期望的母女关系的改善。我已经几乎好几天看不到凯西,并不是说看见彼此就能保证我们可以做有意义的沟通。我之前在想什么呀——上电视,得到一个电视 7ed3." >结局吗? 我很想跟她谈谈,但是没有什么好机会。我想要找个方法跟她谈这个新事情,这个“性向”的问题,打探她的想法,给予支持,如果我能含蓄地做到这一点。还有,我一直在想一件或许能帮助我们解决彼此嫌隙的问题:我们应该写封信给小宝宝。 这是我们的权利。我们最后采用一种所谓半公开收养的方式。就是说双方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地址,但是我们可以有限度地通过第三人和领养家庭联络。双方都同意小娃娃的新父母在前五年每半年寄一张她的照片,之后每年寄一张。我们同意提供我们的病历资料,以及任何其他的相关生平资料。而未来,如果双方同意,也可能每年在中间人的监督下让双方见一次面。这一切全部谨慎地协商、周到地设想了。我不会认为这是很自然或很自在的安排,不过它确实有这个好处:我们不必和这个小女婴永远说再见。 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就是她出生的那个晚上——真的,就只有这样。可是如果真的有所谓“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晚”,那绝不是和卡尔在瑞典的那个晚上——虽然我想我会永远珍惜那份回忆——而是那段神奇又悲喜参半的漫漫长夜,那个我做了外婆然后又什么都不是的夜晚。 我们在半夜抵达医院时,我们先去急诊室。“我女儿刚生了,”我告诉诊台后面的女人,“在家里生的。” 说这些话让我很难为情,我本以为她会教训我,问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但是她一副平常表情。“产房,”她说,“在三楼。我去叫一台轮椅。” 我去找凯西,她正坐在一张塑料椅上,怀里抱着裹成一团的小娃娃,面无表情地看着转到新闻台的电视。“我们要上楼,”我说,“去产房。我们必须等轮椅。” “产房。”她低头看着小娃娃说,“太迟了。” 上了楼,我们受到比较多的关注。凯西和婴儿被带去做检查,我则有一些表格要填。在医师的姓名栏里,我写上我的妇产科医师名字。我每年都会带凯西去做检查,但是上次检查大概是十一个月以前。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为怀孕的事去找他或是任何人,我猜很可能没有。“预产期”一栏我没填。 一段时间后,凯西住进医院,被带到一间病房,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我坐在她床边一张椅子上,等婴儿的消息。大约一小时后,他们把她放在一个像冰箱蔬果保鲜抽屉的透明小箱子推车里推回来。他们给她包上尿布,穿上T恤,还戴了顶白色针织帽,包在一条粉红色和蓝色镶边的毯子里。 “各方面看起来都很好,”推她进来的护士说,“医生明天早上会过来。妈妈已经睡了吗?”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凯西。 “是的。”我说。 “好,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按铃。”她那么不在意,倒让我很吃惊,好像这一切都是全世界最正常的事。 她走了以后,我走到小盒子旁边往里面看。小家伙醒着,但是很安静。我小心打开她的毯子,打量着她可爱而肤色不匀的小小身体,然后再用毯子把她包起来,抱起她坐在椅子上。我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沉沉睡去。当太阳升起,一名护士走进来唤醒凯西量血压心跳时,我们两个仍然坐在那里。 一到早晨,事情就开始飞快进行。早饭后不久,一名社工人员来和我们谈,凯西告诉她说她已经决定要把孩子送人领养。我试着想和凯西讨论一些其他选择,我说如果她想要留下孩子,我们可以想个办法。我跟她吵,我也哭过,我不能争也不争就让小家伙走掉。但是凯西对我说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说实在的,她为什么要有兴趣?这件事我一点忙也没有帮过,在最初几个月的恶心和疲倦时没有;在每个动作都很吃力的最后几个月也没有;在那个布满血淋淋的毛巾和疼痛的阁楼之夜更没?有。到这么晚,我没有权利介入,最后,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那里,让凯西去做她的选择,而眼睁睁看着小家伙被放在小盘子上推出了房间。 到目前为止,凯西一直拒绝和领养夫妻有任何接触——我们知道这对夫妻是詹姆斯和泰瑞莎。不过再过两个月就会有一张相片寄到我们家信箱,要是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有类似的成长简报,甚至还可以知道他们给她取什么名字呢。我和凯西都是……在这一刻,我没有把握能在任何事情上替凯西说话,不过我想我可以这么说:我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承受失去这个孩子的打击,而也许写封信会有帮助,算是做个结束,对吧?这就是我认为我可能发现的事吗? 我们到了机场,做了一番研究,想找出我们找的是什么,结果发现,“巴利杜根织工之家”是贝尔法斯特市外不远的“阿尔斯特民俗与交通博物馆”的一部分,每小时有一班飞机可以到。 贾斯丁和艾比在我们到达后不久也到了,后来还和我们在同一班飞机上,暂时看来只有我们两队了。我们后来才知道,达拉斯和杰夫根本没有出现,但是当我们排在队伍中准备登机时,我很开心地看到凯西和朱丽叶正往登机门这里跑过来。朱丽叶一反常态地消沉,而拼命跑得涨红了脸的凯西,看起来却相当高兴。 “嘿,妈,”她排到我后面说,“我遇到你在特拉法加广场上的朋友了,那个桂冠诗人。”她的语气中有一丝亲切的打趣口吻。 “那个人很有意思。”我说。 “你给他印象很深哦,”凯西说,“他问我知不知道‘那位穿着绿色外套、带着鹦鹉的可爱的美国女士’,我说那是我妈,他就要我转告你,如果你再去伦敦,他很乐意请你和鸽子共进晚餐。” “不会啦,”我笑着说,“他才不会说这种话。” “他真的是这样说啊,”她说着又转头问朱丽叶,“没错吧?” 朱丽叶点点头,但没吭声。太不寻常了,她不知道有个摄像机在对着她拍吗? “你最好小心一点,卡尔,”凯西说,“你有竞争者啰!” 我脸红了,不过这番谈话让我很开心。不是因为一个不知道脑筋清不清楚的八十岁老先生认为我很迷人,而是因为女儿和我打招呼了。 “我不是爱吃醋的人,”卡尔又接着说,“也许你回家以后应该寄张明信片给他,你有他的地址吗?” “有啊,”凯西说,“特拉法加广场,怪老伯诗人。” “好主意!”我说着就对凯西露出微笑,“你这倒提醒了我,”也许是凯西的回应使我又燃起了希望,并让这念头冲昏了头,于是我又说,“我在想,等我们回到家,或甚至回家以前,也许我们该写信给詹姆斯和泰瑞莎,要他们转给……”我看了摄像机一眼,我可不想让这种事公开。“你知道的,”我淡淡说完,仿佛这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仿佛我们这个失去.的小家伙是某个好玩的游戏谜题,“在以后看信。”我加了这一句,虽然我看出来自己已经毁了一切。 凯西张口结舌看着我,脸上是受伤和惊慌的表情。“妈,你知道吗?你很白痴啊!”她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因为忍着眼泪而抖动着。她离开队伍,带着背包和滑雪杆快步离开我远远的。是的,我是个白痴,而且,说实在话,我也知道。 卡尔一只手按在我肩上。“这是很让人为难的情况,”他说,“除了旅行的压力以外,还有随时都在的摄像机。” 我才不领情呢——唉,其实也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以他身为那个乖巧可爱的三岁孩子的父亲来说,他懂什么?不过我没开口。我只是开始怀疑,如果我再也不说一句话,会不会比较好。吸气,吐气——好吧,别再对那些喜欢我的人摆臭脸了。因此我挤出一个笑容,让他揉我的脖子。“是呀,”我说,“是很为难。” 飞机上,我和卡尔坐在凯西和朱丽叶后面几排,我常常把头伸出过道,想看凯西转头观看安全带操作示范或拿饮料推车上供应的饮料时的表情,但我看到的不多,我无法判断我造成的伤害有多大。我看到她和朱丽叶之间的互动,她俩似乎正谈得起劲。我猜她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我担心凯西会太喜欢这个新的名人朋友,或许我这么说不公平,但是我就是无法相信朱丽叶那种亲密的行为是出自真心。摄像机和奖金啊!我们可别忘记这个节目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注视着凯西,我不可能只以她现在的样子看她:对我来说,她一直是她一贯行径的总和。我看着她,就看到她生命中的每个时刻。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做母亲就是这样,但是我现在却不得不怀疑所有那些早年时刻在最后的叙述中是不是将不再要紧;那些关于凯西以及我们一起度过的生活的故事,会不会因为这一个重要故事——我失败的故事——而失色。我不得不怀疑我们还可不可能和好。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完这场‘凯西与朱丽叶秀’,”卡尔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柔,“不过这里有件很有趣的事发生了。” 我转过头看他,但却没有马上看出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架飞机在我身上下雪!”他说。没错,细小的白色霜片正从通气口落到他胸口,他的蓝色T恤撒满冰冻的晶体。 “这是什么?”我说,还伸手去摸一片冰霜。在我的手指和他胸膛的温度下,霜片融化了。 “不晓得呢,”他说,“是世界末日的先兆吗?”更多碎屑落在他的衬衫上,在他身体上方的空中打转。 一名空服员正好走过,收拾用过的杯子和纸巾。“请问一下,”我在她走过时问,“你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吗?” 她看着发生在我们这排的奇怪“天象”,笑了笑。 “这种情形有时候会发生,”她说>,那声音有一种可爱的爱尔兰腔调,“这叫冷凝,和机外湿度及机内空调有关。不用担心。”她收走我餐盘上的空杯,继续往前走。 “多奇怪呀。”我说。我的通风孔是关着的,我把手伸上去,将钮转开,小小的雪片也飘落到我身上。 为这种事大惊小怪就太可笑了,不过有时候事情就是会让你吓一跳。有时候最平凡的元素——正常运行的飞机、过于湿重的天气——都可以结合起来,让人感到像是魔法。我们的初吻是在雪中,我心想,但是也不知道我打算把这句话告诉谁,于是我倾身向前,吻了他的唇。 第二十九章 凯西 我曾经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讲到一种叫“牛鹳”的鸟。牛鹳有时候被描述为好吃懒做,因为它不筑巢、不照料自己的孩子,而是在别种鸟的窝里下蛋,让这些蛋给一个毫不起疑的新妈妈去孵。问题是,如果这些蛋孵化成功,牛鹳的幼鸟就会抢走其他幼鸟的食物,造成这些幼鸟死亡。因此当雌鸟发现自己窝里有一个牛鹳蛋,就会放弃整个窝,在旧窝上重新筑一个巢,但它自己的蛋仍然在旧巢里。也就是,它会牺牲以前下的蛋,在这些蛋的上面再下一些蛋。它会这样反复六次之多,一次次在所有失去的孩子之上孵蛋。我不知道,只是认为这真的很悲哀:做母亲的就这样生活着,它放弃过的小孩永远在它脚底下。而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好像不管我后半辈子做什么,那个孩子永远都会在所有事情的底部。 或者,我又知道什么?也许我就只是一只牛鹳。 总之,我渐渐明白我生下孩子再送给别人这件事,是我一生中最混乱、最严重的决定。即使我认为自己做得对,也会永远一直猜想事情可不可能会不同。每想到这一点就让我痛彻心扉,而写封信根本不会改变任何事! 在贝尔法斯特降落后,我尽快抓了东西就往前冲,要赢过才下飞机的老妈和卡尔。朱丽叶则紧跟在我后面。自从她在瑞典吐了以后,举止就有点怪异,变得安静、愿意助人,还很有兴趣听我说话。她不再那么摆明星架子。搭乘从加莱港出发的渡轮时,我们看到一群英国高中女生向达拉斯要签名,朱丽叶也只是十分宽大地微笑,好像达拉斯有影迷是一件很好的事。我本来以为朱丽叶的这个改变会像好莱坞电影换场般快速廉价,没想到呕吐事件竟然让她真的改变了,简直像皈依了某种宗教。 总之,我们动作迅速,在所有人之前出了机场。这里比伦敦冷,我从背包里拉出一件外套穿上。在飞机上,我们找了一位空服员帮忙,她告诉我们“阿尔斯特民俗与交通博物馆”大约半小时车程,有公车停在博物馆大门外。不过看了时刻表后,我们发现下一班公车要一小时以后,我们的钱用得很小心,所以还够,于是决定搭出租车。这样也好,我希望和?t>老妈之间增加点距离。 我们把行李、那堆垃圾和随行人员都弄上一辆看起来很时髦的红色出租车,就在要开车时,刚好看到贾斯丁和艾比出现在马路旁。他们俩看起来都惨兮兮,我猜就连耶稣都无法让人永远开心。老妈和卡尔就在他们后面,不过我把视线转到另一边。关于比赛的好消息是:达拉斯和杰夫没搭上飞机,他们很可能是出局的一队。我们曾在特拉法加广场看到他们一下子,不过他们似乎弄错方向了,只见他们随便拦下路过的人就问:“你是石匠吗?” 司机载着我们走过一连串高速公路,完全绕开贝尔法斯特市区。我望着窗外,这里景色很美,青翠而弥漫着雾气。等到你走过第十或第十五个国家时,你已经很难把景色留驻心头了,不过我试图一一记下,好将各处的景色储存在心里。否则当这个节目终于播出时,一定会剪辑一些普通的旅游片段放进去,和我自己的印象混淆。可是到时候,我能相信哪一个?我自己的记忆还是电视上的美景? “嘿,你看。”我指着一个路标对朱丽叶说。那上面是两个拄拐杖的驼背人行走在一道线上,线条下方有“年长者”的字样。 “这看起来像不安好心啊。”她说。 我耸耸肩,“我想,总比把他们碾过去好吧?” “那么,”她脸上露出那种“关怀”的神情,看起来几乎像是发自真心,她说:“你妈说该写信给谁呀?” 坐在前座的艾略特转过身来,把摄像机对着我。他们全都知道每个人的秘密吗?我猜想。或者他们只是训练有素,特别会寻找冲突来源?朱丽叶看起来像是真心想要知道,不过我不会在这里告诉她的。 “没什么,”我说,车子经过一片有许多绵羊的田野,“一个亲戚。”就连这也似乎说得太多了。 我发现“阿尔斯特民俗与交通博物馆”基本上是一座爱尔兰版的“绿石村”(害我怀了孕的历史休闲游乐园)之后,并不十分开心。根据我们在入口拿到的小册子,“本馆希望涵盖昔日与现在的北爱尔兰百姓生活及传统的各方面内容”,我浏览了全区地图:“克鲁卡克拉迪农舍”、“戈提卡谢亚麻厂”、“利斯瑞斯打铁厂”,直到我找到“巴利杜根织工之家”。哎,至少他们看来没那么爱做蜡烛。 我和朱丽叶——除了鹦鹉、滑雪杆和拍摄小组外,我们和任何游客没什么不同——走在占去园区大半的草地上。草地一头有一座小村庄,从村庄这里有一连串小径带领游客走过四散的漂亮草顶小屋,“织工之家”就是其中一幢。 “在那里。”朱丽叶说,指着一间外头有“追梦者天堂”旗帜的白色矮屋。不是为了什么策略,我们两个人都跑了起来,这时并没有看到其他队伍。 这屋子很凉也很暗,四壁和地板看起来都是泥巴抹的。我们置身在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里有四架高高的木头机器,我猜是织布机。 一个头戴下垂的白色软帽,身穿棕色粗布衣裙的女人走向我们。“午安,”她说,“欢迎来到‘巴利杜根织工之家’。” “谢谢。”我们喃喃说着。 “你们必须决定谁来操作织布机,操作者必须有有力的手指和好眼力。” 我和朱丽叶互看了一眼。“我可以。”她说,但是语气让我无法放心。我低头看两人的手,我的手指比较粗短,不那么漂亮。我们俩看起来虽然都没有什么劳动经验,不过我觉得这工作应该由我做。 “没关系,”我说,“我来吧。看起来很好玩。” 女人指向尽头的织布机,示意我在织布机前一张窄凳上坐下。“你要在一架雅卡尔提花织布机上织,”她说,“雅卡尔织布机是十九世纪在法国发明的,广泛运用在北爱尔兰的亚麻业中。它使用打孔卡纸来调整织布时的经线,使布上形成花纹,这种技术日后运用在早期的电脑上。织布工人只要更换卡片就可以改变花样,这是纺织工业一项重要发展。” 我点点头,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可以确定,这些话一定是给摄像机用的。只是如果最后播出了这段,我一定会很惊讶,因为你..一再说些像“调整经线”之类的话,观众就会开始怀疑是不是不小心转到公共电视台了。 “你需要做的,”她说,“是来回移动梭子织布。”她示范了一下,并指给我看梭子——这是一个像椭圆形木船的东西,里面还有线卷着——还有一个需要踩在上面的踏板。当她移动织布机的一部分时,有些线会提高,其他线就下降,我看到这些线还真的开始织成一片了。 “我们安排了一个特别的图样,”女人说,“当你织出显露出图样的布后,就把布带到‘庄纳亨辛农场’,那里有个女装裁缝会等你们完成‘宝物’。” “好。”我说,被这整件事的啰唆弄得烦死了。做这件事要好几个钟头,然后他们会把它剪辑成五分钟,不然要用黄金时段来播出织布的画面? “哦,”女人开心地说,好像她刚想起一件小细节,“小心不要缠到线,缠到就必须重来!” 门开了,老妈和卡尔走进来。我想老妈想要接触我的目光,不过我正假装看着织布机。织布机上有个高高的木框,下方是卷轴拉出的一片横向白线平面,另外一组线从上方垂下。顶端垂下一串有孔的厚卡纸,卡纸看起来有点像我和老妈常去的复古主题餐厅里自动钢琴上的打孔纸卷。我猜这些就是决定图样的打孔卡纸。我拿起梭子,轻轻推动它。 起初似乎很容易,我来回推着梭子,脚踩踏板,真正的布就织出来了。我看到竖钩升起、降下,卡纸串往前移动,动作缓慢而且重复。过了一会儿,我的手臂和后背开始有点痛,但还是可以继续操作。 “你织得很棒!”朱丽叶不时说着。她尽力让语气听来有鼓励的意味,我真怕她为我欢呼哩。 我往房里看去,看到老妈已经在织布机前开动了。过了几分钟,贾斯丁和艾比也到了,他们决定由艾比织布,于是我们三人各自织着布。 “该死!”我听到老妈说。 “打到桩子了?”卡尔问。 “是呀。”她说,语气很沮丧,然后突然以一种开怀的心情,说起那段我一直在等的老话,“我们置身在多么纠缠不清的网里……” “妈!”我打断她,“你在上电视哪,拜托不要看起来像个大呆瓜!” “对不起。”她说,语气有些受伤。我感到有点不安,可是,真的吗?不见得。 我们又织了至少一个钟头。不知是上帝还是什么人,因为我对我妈态度那么恶劣而惩罚我,我的线连续缠到两次;艾比缠了一次,然后我妈又缠了一次。过了一会儿,达拉斯和杰夫冲进来,杰夫也说了那个纠缠不清的网的烂笑话。达拉斯在最后一架织布机前坐下,听戴帽子女士的一番话。当她说明完梭子和所有事情后,弯身贴近他耳朵小声说话,我很确定我听到“斯科勒总统”几个字。这历史可错乱得厉害了,爱尔兰乡下织布工人全都在疯迷美国的情景喜剧! 我们继续工作。小屋里光线暗了,我的眼睛也因为紧盯着细线而开始刺痛。空气浓浊而潮湿,我几乎从一开始就流汗。达拉斯弄他的织布机也很辛苦,在头五分钟里线缠了四次。我转了转头,想让痉挛的脖子放松,这个动作促使朱丽叶站到我背后揉我的肩膀,直到我对她说这样会干扰织布她才停止。终于,我的布上开始出现一个图案,是“追梦者天堂”的标志:一个装满星星的皮箱。这其实是布的一部分,白底白色图样,几乎可以说很高级。 “你织好啦,”朱丽叶说,“好棒!” 房间另一边,老妈忽然笑?99lib?了。卡尔说:“好了。”所以我知道她也织好了。我们同时完成,让我很恼火。 “我织好了!”我对着那个谦虚村妇兼斯科勒影迷喊道,她又在帮达拉斯将纠结的线弄开。她走过来,把我的布从织布机上剪下。 “好,”她说,“你们现在可以把这块布拿到‘庄纳亨辛农场’。” 她再去把老妈织的布剪下,我立刻跳下椅子。朱丽叶已经走出门口了。我们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跑在小路上,一直跑到一幢两层楼的黑顶白屋子。这间房子比“织工之家”大,我相信当爱尔兰的学生来这里接受户外教学时,会了解这个现象有些社会经济方面的内涵,不过目前我是不在乎的。我们走进一扇用常春藤框起的红门,进到这个好像农舍餐厅的房间。墙壁白色,下半部是浅色的木头镶板。天花板惊人地低,当时的人比较矮吗?又是一个戴软帽的女士迎接我们。 “午安,”她说,“你们当中哪一位织的布?” “是我。”我说。 “那么,你——”这时她抓起朱丽叶的手,领她到房间中央一张圆桌旁的座位上,“你来缝吧。” 朱丽叶似乎被这个进展吓到了,但她还是点点头,挤出一个坚毅的笑容。 “你就在客厅等。”女士对我说。她拿了我那片长方形的白布,向我指指隔壁房间。我走开时听到她对朱丽叶说:“你需要的其他布料都在这个袋子里,这是你要缝的图样。” “好,”朱丽叶迟疑地说,“这里有没有……你知道,缝东西的说明书?” 女人笑了起来。 餐厅里已经有一名摄像师站定位置,艾略特就跟着我进到客厅。客厅不太大,有壁炉和一些老式家具。我在一张磨光的沙发上坐下等候。我想坐下来应该没关系,这里又没有什么拉起来不让人闯入的天鹅绒绳之类的东西。 几分钟后,我听到老妈和卡尔走进来。我突然想到,既然老妈织了布,那卡尔就得缝布了。这表示我和老妈可以有时间好好相处,两人会在农舍客厅待着。只希望朱丽叶这个裁缝动作快一点。 老妈笑着走进来。“这应该很有趣,”她说,“我想卡尔这辈子恐怕还没拿过一根针。他告诉我,有一次他用订书针把长裤裤脚固定。”我等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但是她却一屁股在房间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朱丽叶缝得怎么样?”我问。 “不坏哟,很惊人呢,”她说,“她把针穿上线,缝了几针。她甚至还用顶针,不过我看她戴错了手指。” 我笑了。在这种光线下,老妈看起来很漂亮,只是有点疲倦。我又有这种跟我妈在一起时总会有的感觉了:如果她克制一些,放轻松点,我们之间就可以没事。她让事情自然搁置五分钟,就可以了。 “所以啦……”她说,我身体稍稍绷紧。看吧,又来了,这回她又要坚持讨论的是什么爆炸性议题呢?不过她却只说:“你开心吗?” 我耸耸肩。“开心,”我说,“你呢?” 她点头,“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那好。”我说。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分钟,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零星的轻轻说话声。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还真不错,不过我几乎都要睡着了。 “朱丽叶看起来很亲切。”老妈突然说。我睁开眼睛看着她,朱丽叶看起来可以有很多种样子,但是绝对不会是“亲切”,她什么意思啊? “是呀,”我说,“我猜是吧。”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她说,“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有点迷恋我的一个女朋友?” 我坐直身体。房间另一边,艾略特似乎立刻留神倾听。唉,老天爷。她以为她在搞什么呀? “当然,什么事也没发生,结果是,我真正喜欢的是男人……”老天,真是越来越精彩了。我瞪着她,诧异得说不出话了。“不过这件事使我明白,性这件事是很会变动的……” “不要说了,”我说,“就别说了。”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不舒服,”她说。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但是她一副决意要把这个噩梦般的谈话说完的样子。“不过我真的希望你能对我敞开心胸。我要你知道我支持你,我永远不会批判你。不过我担心朱丽叶适不适合你……” “闭嘴,好吗?”我说。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我无法好好地坐在一个地方,我感到神经绷紧和微微的不舒服。我们在北爱尔兰一幢农舍,我们在拍一个该死的电视节目,她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个好时机?“拜托闭嘴。我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说的是真话,她什么都不知道。 前门打开,贾斯丁和艾比走进来,朝餐厅走进去。我仍然踱着步,到窗前停下来,看着外面那些高高长着的夏日青草、环绕农舍的白色石头围篱。 “对不起,”老妈说,“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生气。” 这时艾比出现在门口,停下了步子,我猜是因为强烈到几乎可以看得见的尴尬和不安的磁场让她却步。 “这里都还好吧?”她微微笑着问。 “当然,”我回答,“好得很!”我走回沙发坐下。 “贾斯丁对于必须缝东西有点恼火,”艾比说,“我知道这有点蠢,但是我们这个节目总是规定男人做男人的工作,女人做女人的工作。” “是啊,他最好小心点,”我说。我感到一阵反感,“这可能会让他回心转‘性’。没有一件事比缝布边更会让你想跟人口交的了!” “凯西!”老妈说。她的语气又惊又气,还说什么敞开心胸,什么性的转变哩! 艾比脸红了,低头望着地面,我感觉很糟,没错,他们的节目糟透了,但是我气老妈又不是她的错。“对不起。”我说。 “不要紧。”她仍然不看我。“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同意我们的方法。” 但是房里气氛不对而毁掉一切的似乎是我。我把头靠在粗糙的椅背上,闭起眼睛。 我没有梦到孩子,我从没有梦过,虽然有时候我希望梦到她。我梦到我是个小女孩,我受了伤,妈妈在安慰我。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你伤悲的事?结果,醒来时我眼里还噙着泪。 隔壁房间有一阵兴奋的骚动,朱丽叶冲进来,两手捧着白色的布。 “我完成了!”她喊道,“我真的做好一件衣服了!我是说,有些布片已经缝好了,我把所有的都缝在一起了。其实也没那么难嘛!” “很好。”我说,“我们来看看。” “喏!”她说,一边摊开手里的衣服,“很漂亮,对不对?” 她把衣服抖开,高举在空中。我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件小衣服,是给婴儿穿的!衣服是白色的,很长,有蓬蓬袖和滚边的小圆领。这是件受洗袍。我织的那片,也就是有“追梦者天堂”图样印在上面,是裙子的正面。也许日后我会想到把一个比赛的标志放在婴儿服,放在用于宗教仪式的东西上头,是件多么低劣的事,但是此刻我却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朱丽叶观察到我的表情。“怎么啦?”她问。我没有回答。我看着空空的袖子、空空的领口,看着装进一个小婴儿柔软身躯的布料。我感觉胸口某个地方——比肌肉还里面、比肋骨还深的地方——有一阵痛发散到我全身。我朝朱丽叶走去,把衣服拿在手里,轻轻抚摸它,仿佛它当中包着某个珍贵的东西。 我女儿出生那晚……单单这一句话我就很难说出口。我女儿出生那晚,她滑溜得像条鱼,皮肤几乎是蓝色的。我把她翻过来,在背上拍了拍,她吸了一口气,开始哇哇大哭。那声音……穿透我全身,像是宇宙太初一样。 那种热,那团混乱,还有脐带和胎盘,还有那湿淋淋、血淋淋的床单。窗外的暗沉夜色。我孩子的哭声。 我没想让它在家里发生,就我一个人。我以为我会有更多时间。我曾听过女人们说她们阵痛二十四小时或是三十六小时,所以我认为不需要急着去医院,我以为我至少可以等到早晨。我想我之前的想法是,我可以等到我妈去上班以后,再自己去医院——但是,情况演变得快又猛..烈,我无法清晰地思考了。我喊了老妈一次,就只一次,那时候疼得我除了忍受,什么也不能做。但是她没听到。从头到尾我都靠我自己,所以自觉我有某些权利。那天晚上是我的晚上,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的宝宝弓起背,放声大哭,像一场小小的暴风雨,她仍然和我身体相连。我把张着四肢的她放在一条毛巾上。我仍然能感受到收缩,不过已经没有那么剧烈了。几分钟后,胎盘出来了,我俩才分开来。 我躺在枕头上,直到能够再次正常呼吸,我觉得好困,但是这不是个好主意。我看过很多讨论生产的节目,我还记得一些情况,说如果你在家中生产,你应该先用一条干净的鞋带把脐带绑住,然后再剪断。要起身走路很困难,不过我还是走到衣橱,找到一双我只穿过几次的运动鞋。我把鞋拿到床边,拆了鞋带,再在脐带两个部位分别绑住。床头柜上有剪刀,这把剪刀剪过最硬的东西是包装纸。我在由鞋带绑住的两端中间剪下,鲜血立刻喷出,约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就止住了。 小宝宝弯着两条腿躺在毛巾上,两只手臂也弯着,两个拳头贴着耳朵。我把她抱起来,放到我身上,好给她温暖,这我也在电视上看过。我对着她一看再看,她的眼睛是一种我从没有看过的颜色,我说不出是棕色还是蓝色。“嗨,”我轻声说,“嗨。” 她把脸对着我肚子,似想要吃奶。我把她往上移到我胸部,她立刻就找到乳头。就这么一次,我喂她吃我自己的奶;就这么一次,她躺在我怀里,她是我的! 之后她闭上眼睛,我用一条浴巾把她包起来。我把她放在床中间。我知道接着会有什么事:我会站起来,慢慢努力下楼;我会去找我妈,然后每件事就会开始发生了。但是此刻,我决定先弯起身子靠着她,让自己能多拥有她一刻。 我女儿出生的那晚,我血肉迸裂,然而我却从那一场疼痛的混乱当中悄悄走过。 我女儿出生的那晚,我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两半。 我抽抽搭搭地哭着,把小衣服贴着我的脸。我肯定我会毁掉它。而一旁的朱丽叶看起来吓坏了;艾比也睁大眼睛盯着我看。老妈这时从我身后过来,想要抱住我,但是我把她推开。突然间我发火了。 “他们故意这样的!”我说。我的声音哽住了,还发着抖。 “谁?”老妈问。 “这个节目,制作人他们。他们要我崩溃,他们要我告诉所有人。他们要我告诉‘他’。”我指着艾略特,他拿着摄像机对准了我悲惨的脸孔。 老妈看起来有些迷惑,也有些警觉。“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她问。 “因为我告诉他们的,好吗?”我开始放声大喊。“在试镜的时候。你以为他们是因为我们多么迷人才挑我们吗?他们挑我们,是 56e0." >因为这是个该死的畸形怪物秀!”我哽咽地喊着。我想再做个小小孩,我想躺在地上踢着、喊着。 老妈看起来伤心又难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问。 我不停摇着头。“我不知道。现在又有什么区别?”我转向艾略特,把脸凑到他镜头前。 “好,”我说,“好,你们要我输吗?你们要我发飙吗?来呀!” 我捡起滑雪杆,想放在膝盖上折断它,但它没断,只是弯曲变形。我把它扔到地上,再往四处看:飞行帽放在沙发上,不过我不知道要拿它怎么办。于是我拉开背包拉链,在里头一阵翻找,直到找出亮片、宣纸、水晶棋子。我把棋子丢进壁炉,棋子弹开了,斜顶的小圆球被削下来。我把亮片丢到地上,再用鞋子去蹭它们;宣纸也被我撕成碎片。 “这样够不够?”我喊道,“这样子总把我踢出节目了吧?我还必须做什么?” 老妈瞪着我,几乎要哭了。卡尔和贾斯丁从另一个房间过来,和戴软帽的女士一起站在门口,那个女人看起来有点吓到了。 朱丽叶朝我走过来,脸上有一种奇怪而专注的神情。起初我以为她很生气,没想到她竟然说:“我来帮你。”她打开背包,找出一张在斯德哥尔摩地铁拍的相片,把它高高举起,一撕为二。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动作使我泄了气。我跌坐地上,哭了起来。我双手掩面,身体前后摆动,然后有人在这时候走到我旁边——是老妈,她用双手搂住我。不过这次我没有抗拒,我只是摇晃着身体,不住地哭泣。妈妈就在一旁,紧紧搂住我。我是个小女孩,可我分明不是;我要我妈妈,可是我又不要。但我还是让她搂着我,让我的头靠在她肩上,直到我整个人变空了,四散在这堆破烂东西之间。 第三十章 朱丽叶 我在演 href='/article/1398.htm'>《知己》的时候,有一个戏剧指导一直说我需要“更真实”一点。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才十二岁啊!不过现在我也许懂了。当我看到凯西这么伤心的时候,我只想要帮助她。我没有想到摄像机,我只做感觉对的事。这是真的,不是事先计划的,不是演出来的。这可是会让我损失五十万元,但那时候谁会考虑那么多?这想来的确有点吓人,不过我很高兴自己出手了。同一个戏剧指导也曾告诉我说,我需要冒更大的险。当时我也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你的台词都是从情景喜剧剧本上背来的时候,你要怎么冒险?不过我猜他会很满意我今天在这里的演出。 凯西平静下来时,摄像师们也拍到了她们母女冲突的场面,制作人凯特这时走进来跟我们说话。 “好啦。”她说。我们仍然在农舍客厅里,摄像工作已经暂停了几分钟。“显然你们会因为这件事被淘汰。你们签的合约里明白说过,‘宝物’遗失或破损,就构成取消资格的理由。” 我和凯西点点头。这会是一场大灾难吗?我心想。我得在三个月内四处上脱口秀给自己解围吗?此时此地,事情似乎很清楚:我有一个朋友,我给予她支持。这很容易,不是吗?但是我知道——我会在这里惹上麻烦,在这里开始怀疑能不能相信自己——我知道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为这件事编造理由,重新解释;用这个真诚的时刻打造出完全不同的东西。我可以想见自己上场,走过舞台布景;我可以感觉到空调的冷气、灯光的热度;摄像机对准我的每个动作,现场观众只因为我在场就喝彩,就像这样的安全感。我还可以想见我在沙发上坐下藏书网,和主持人隔桌而谈,而我会觉得很自在,比待过的任何房子都还自在。然后问题开始了——他们会用打趣的口吻问:在爱尔兰发生的那件小插曲是怎么回事?那里真正发生的情况是怎样的?而我也可以不费多大劲,选择性地回答,我可以开开凯西体重的玩笑,暗示说她可能迷恋我,那太容易了;我也会听到我嘴里说出的话,那会让我很想吐。 凯特继续轻声地斥责:“我们也需要跟博物馆人员查对,看你们有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如果有,你们要负责。我需要你们签证明书,说你们的行为是出自你们的自愿,并未受到与节目有关的任何人的鼓励。”我们又点点..头。我四下看了看。我们弄得很乱,不过我想没有给房间本身造成很大的破坏。 “好吧,”凯特说,她似乎不生气,只是疲倦,就和我们其他人一样,“你们两人还继续参加,直到这个段落结束,等你们抵达会合点,芭芭拉会在那里宣布取消你们资格。比赛已经接近尾声,我们不会送你们到远处暂住,我们需要所有人在终点,所以你们就继续玩下去,和工作人员一起走,不过你们不会上电视,明白了吗?” “是。”我说。凯西喃喃说了几个像是“明白”的字。她的脸都哭肿了,看起来很安静、很哀伤。我一只手搂住她,捏捏她的肩,表示安慰。这似乎是该做的事,不过我不知道。(我可以做这件事而不毁了它吗?我思忖着。我可以改变我的剧中角色,表现出一个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人吗?或者我可以装成另一种人。到底——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蠢,但是这却是我真正需要去明白的事——到底这样有什么分别?.) “而我们需要作出局访问,解释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什么事让你发火之类。好吗?” “我想,”凯西回答她,“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了,对吧?” “很好,”凯特说,“那我们就来吧!” 小屋门开了,达拉斯和杰夫走进来。 “哎呀,用了好长时间,”达拉斯扯着嗓门说,确定让众人都注意到他在场,“我是不会用织布机的,所以我.才从不拍历史剧。” 我想象达拉斯穿上及膝马裤和三角帽的古装戏服,不觉发出一声冷笑,再连忙用一声咳嗽掩饰。是呀,我相信那些历史戏大导们都忙着敲达拉斯的家门呢。 “哇!”杰夫看到客厅的情景就说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啊?” 凯西看看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问题。“这里出了点小意外,”我说,“我们出局了。恭喜你们!” 杰夫和达拉斯又是开心大叫又是击掌。“最后三队,”杰夫尖叫,“我们进入最后三队啦!” “哦,我们最好还是打开最后一个提示吧,”我对凯西说,“找出我们要到哪里接受公然羞辱。” “好啊。”她说,弯身翻找背包,拿出一个金色信封。她似乎仍然很沮丧。 “嘿,”我柔声说,“不要紧,真的。”我并不知道任何细节,也不知道什么事使她如此哀伤,不过我可以尽我的责任,至少不要增加她的哀伤。这可能对我而言是新鲜事:学习如何做个成年人;或许是,学习如何做个正常人。 我从她手里拿起信封打开。“驾车到‘巨人堤道’的‘许愿椅’,”我念着,“博物馆大门外有车。” “我们该带什么?”凯西问,“那些破损的东西的全部吗?” 我只想了一下,说:“不必了。”我打定主意,决心要作个改变:“只带鹦鹉,不带什么行李。” 第三十一章 卡尔 我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待在这个超不真实的地方,坐在一间十九世纪的爱尔兰农舍里,和弟弟一起缝小衣服,感觉有点让人抓狂。再加上旁边有个心情低落的前同性恋,还有几个为我拙劣的针线活拍特写的摄像师,这情境更像一场怪异的梦魇。只是我很惊讶,我仍然是男儿身。 凯特才刚带我们回来,继续我们几分钟前被凯西打断的缝纫。哎呀,那里的场面还真是激烈。我相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整个压力锅一直找不到出口。我不知道能对罗拉说什么,说这件事会过去吗?我相信是会过去,但是我知道做了父母会使你的看法变奇怪。小家伙还在抗拒坐马桶训练大小便,你突然间就会想象他们包着尿布走在婚礼教堂中;然后你错过一件小事,例如女儿怀孕……啊,我只能想象罗拉脑中一定会闪现的连续杀人场景了。也许这只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事:有一个机会做母亲,有一个机会把事情做对。而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们母女在一个房间,凯西并没有想尽快逃走。这一定多少是件好事。 总而言之,虽然这一天过得很奇怪,我还是觉得事情仍旧挺有希望的。屋外的阳光这般灿烂,而我正在学用两手缝东西,再过几天,不管我有没有赢得奖金,我都能回家看我的小家伙了。而且在不到三个小时前,罗拉还主动吻了我。我有一种世界在我身边展开的感觉。 我的婴儿衣服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样子,不过我必须说,它看起来要比杰夫的好太多了。 “你把袖管缝死了吗?”我问他。他趴在布上,眯着眼睛把针穿进又穿出。这一段播出以后,他少不了会被他的死党们消遣。 “我是故意的,”他说。他检查袖管(果真缝死了),伸手去拿剪刀,“他们设计衣服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想到可怜的独臂婴儿,这个市场说不定很大。” 我咧嘴轻笑。会不会我们之间又了恢复正常?一切只需要等时间过去,我们从来都不会气对方太久。我也很高兴他和达拉斯处得好,真希望他能开开心心的。 我靠在桌上,要把我的成果看清楚一点。其实也没那么难,他们把所有的部分都给我们了——小袖子已经缝好,小领子也加上蕾丝花边——我们只要把这些部位接起来就行了。就我看来,这衣服甚至也用不着特别讲究,只要每个东西都正确缝起来就行。不过杰夫看起来异常狼狈,贾斯丁也在那里小声嘟囔着。但重点是速度,所以我每一针都缝得又大又松,反正只要统统接在一起就行了,对吧? “妈的!”杰夫说,“我又扎到了!”他放下针,吸了指尖一下子。 “你要顶针吗?”我问。 他朝我露出嘲讽的表情。“我才不想戴顶针咧。”他说。 “他们只是想要羞辱我们。”贾斯丁突然说。到目前为止,他都算相当安静,不过我觉得他是在继续一段已经在他脑子里进行了有些时间的对话,“他们要我们看起来不像男人!” 我和杰夫互看一眼。“哦,”我说,“我想他们只是要我们看起来不像女裁缝。” “他们又不知道这个部分会是男人来做,”杰夫说,“朱丽叶不是就缝了吗?而且,如果织布的是你,而不是艾比,这里就没你的事了。” 贾斯丁摇头。“他们想看我没个男人样,”他说,“他们要观众打开电视,看到我沦为一个女人的角色。” 杰夫正色地摇摇头。“没错,”他说,“这一切全都冲着你。” 我捡起一只袖子,专注在我的缝纫上。我可不想被牵连。 “《哥林多前书》,”贾斯丁说,其实他是对自己说,“‘但是我希望你们明白,基督是每一个男人的头,丈夫是妻子的头,上帝是基督的头。’” 杰夫侧过身子。“酷,”他低声说,“女人身男人头。那她一定把自己摸个痛快了!” 我摇摇头,想表现得正经点。我才不想在全国性电视节目里开《圣经》的玩笑,他也不应该。既然我是哥哥,我就不能让他把这事搞砸了。 贾斯丁拿针的动作很猛,用力戳着布,一边还引用更多《圣经》的句子。我可以这么说他:这是我见过最有男子气魄的缝衣方式!他把缝衣服变成了打仗。 “你想本杰明现在在做什么?”杰夫大声说,好盖过贾斯丁的喃喃自语。这习惯是从我们童年玩的游戏留下来的,从前我们会在度假时玩,只不过我们问的是狗的事情:“你猜乔力现在在干吗?睡觉还是追球跑?”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样,早五个钟头吗?他也许还在幼儿园。我猜今天是那个玩音乐的家伙到学校跟他们一起唱歌的日子。”我想到本杰明跟同学围成一圈,坐在地板上唱着《汽车轮子》,就感到一阵痛。我缝得更快了,好像这样可以让我早一点回到他身边。 “我等不及要看他了。”杰夫说。我笑了,他这么说真好。 “这样下去不行的。”贾斯丁静静说着,但是他仍然继续缝。 杰夫翻了个白眼。“圣经男孩的不幸日子。”他低声对我说,我嘘了他。我再缝几针就好了。我把袖子接上,再把线打了个不必要大的结。 “完成!”我喊道。 女裁缝师从角落的椅子里站起来,走过来检查我的作品。她把连衣裙举起来,很不放心地检查了。“很可爱。”终于,她说了。她语气里有讽刺吗?这话说得有几分真实? “各位等会儿见了。”我对贾斯丁和杰夫喊道。然后,故意要气他们,又说:“你们在缝纫会里好好玩啰!” 我跑到客厅,罗拉和艾比还有达拉斯坐在那里。“就是这样啦,”我说,一只手拎着连衣裙,另一只手伸向罗拉,“我们走吧!” “啊,看起来真不错呢。”她说。她的语气是那么真诚,让我笑了起来。这件衣服其实丑死了。她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晴朗的室外永远离开“庄纳亨辛农场”这个夺走男性雄风,让情绪突然崩溃的地方。 在车上,罗拉似乎不太想谈凯西,于是我们讨论起奖金。到现在为止,我只是一直在比赛,想要不被淘汰,但是突然间获胜似乎大有可能。凯西和朱丽叶出局以后——我很谨慎,尽量不直接提到这件事——我和罗拉就是最后三支队伍之一了。比赛还有一段,还有最后一组任务需要完成,而谁能最先回到终点,就能带着一百万美金回家。由于贾斯丁似乎以某种无法解释的方式在崩溃,而杰夫(虽然我非常疼爱他)毕竟还是杰夫,所以看来我们或许很有机会呢! “你的奖金要怎么用?”罗拉问我。她在后座指路,我在前座,正努力让自己习惯靠路的另一边驾驶。 我朝摄像师奥斯丁看了一眼,他坐在驾驶座旁。我想,我会把奖金存在安全的地方,以便万一本杰明需要更多的医疗照顾时可以有足够的钱支付。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让摄像机拍到与这个话题有关的画面。我想象做个平常父亲的生活会是怎样?他可以考虑钱的用途,而不用把心思放到住院和免疫抑制药物上。这样的一个家伙会把五十万拿来怎么用? “我会存一部分作本杰明的教育费。”我说。大多数家长都会有这种轻率的乐观心态,认定十八岁是每个子女都可以到得了的。“而也许,”我试着想一些开心的事,“我会给自己买辆新车。”对呀,为什么不呢?那家伙,那个普通父亲,他该享受一些速度的快乐、一点危险。 “你呢?”我问罗拉。我和她的眼神在后视镜相遇。 “哦,凯西的教育费,这是当然的,”她说,“除此以外,我就不知道了。我从前常说要去旅行,不过我想我旅行得够了。”她笑了起来,然后耸耸肩。“也许……”她说,我看到她低头看着大腿上的地图,避开我从镜中投过去的目光,“也许,我会考虑搬家。” 我什么话也没说。她话说得很谨慎——也许她指的是一幢新屋,也许指的是搬到另一个城市。反正绝对是还太早,这件事很难说。不过我对着镜中的她露出笑容,微微扬了扬眉。我希望她知道我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我们继续行驶在这片荒无人迹的翠绿大地上,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到了这个国家的最顶点,而让我想到芭芭拉老是在说的一句话“搜寻到天涯海角”,这里果真让人感觉像是到了世界尽头。 我们再转上一条蜿蜒的海岸公路。景色非常美丽——嶙峋的山崖和翻腾的海水——只是我不敢把目光移离弯曲的道路。 “那么我要找什么?”我问罗拉。 “‘巨人堤道’。我们应该快到了。” “我们对这地方知道什么?” “我看看……显然这是一处‘自然造成的奇景’,还有‘世界第八景’的99lib.称号呢。” “我还以为第八景是‘金刚’哩,或者是‘披头士’合唱团的第五个成员?” 不过罗拉专心看着书。“哦,这里有图——啊,还真的很壮观呢!”她把旅游指南穿过前座中间的空处递过来,但是我不能转头看。 “只要告诉我重点就行了。”我说。 “好。根据这上面说的,它是‘为数四万的六边形玄武岩柱群,由火山岩浆冷却形成’。” “是呀,等于没说。” “哎呀,你就相信我,”罗拉说,“非常惊人,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我想是的。” 她默念了几分钟。 “这里说关于它的由来有两个传说,都和一个名叫芬玛库的巨人战士有关。一个版本说他爱上一位住在附近岛上的女巨人,于是铺了一条踏脚石的路,好让他可以带她渡水而来。另一个版本说,有一个苏格兰巨人威胁芬玛库,芬玛库就造了一条堤道,好让那个巨人过来和他决斗,但是——哦,你听这段——结果苏格兰巨人比他想的还要高大,他不确定能不能打败对方,于是就做了一个很大的婴儿床,戴上软帽,穿上婴儿软鞋。苏格兰巨人看到这个巨婴,心想,不知道这个巨婴的爸爸会有多可怕?就害怕地逃走了。” “聪明,”我说,“脑筋灵光。” “是呀,”她说,“不过我想我更喜欢爱情故事。” 我望着镜子。罗拉正看着窗外退去的景色,像在沉思,好像无法想象会有人渡过大片水面到她身边。“我也是,”我说,“我想我们都会喜欢这个版本。” 到了“巨人堤道”,我就明白她说的意思了。这里像是科幻小说的场景,像是某个电影制作人心目中另一个世界的模样,因为它做得太过仔细、太过精美,不像是出自大自然之手。大片延伸到海中的石柱群,高矮不一,但却都有惊人的相同形状。虽然旅游指南里这么说,但是石柱不全都是六边形,有些是五边或七边或八边,但全都是多边形,像厨房油毡地板一样地紧密排列在一起。这里有平台,也有像塔一样高耸的石柱群,看过去像是从远方看到的一座摩天大楼林立的城市。我无法想象有哪个巨人会为了一个敌人如此大费周章。 从停车场走进去的路上,我们看见凯西和朱丽叶,她们坐在一张长椅上,正在拍我猜是“出局访问”的片段。大体看来凯西还好。 罗拉想停下来看一会儿,不过我抓着她的手臂催她往前走。等我们向芭芭拉报到以后,每个人都有的是时间讲话。 我们在游客中心停下来找份地图,在一份根据这些地质结构外形产生灵感所取的名称单中——“巨人靴”、“祖母”、“骆驼”、“巨人风琴”(看到这里我暂停下来,在心里替杰夫想出了一个笑话(an,风琴,亦有男性生殖器之意))——找到了“许愿椅”,但我们不必费力找,因为芭芭拉和一个拍摄小组以及几名制作人员大概正在岩石斜坡半路的地方等我们。我和罗拉牵着手稳住彼此,走下高高低低的小路。我提着鹦鹉笼,罗拉则把滑雪杆当手杖用。我们的摄像师和音效小心走在我们后面,只要稍稍走错一步,那些娇贵的器材就会掉到下面的岩石上砸个稀烂。 “你猜他们之前有没有见过面?”我们往下走时罗拉问,“巨人和他的女朋友。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别的方法渡海,也许他们以前并不认识彼此。” “这倒是真的,”我说,“也许他们只在远处看过,如果你是巨人,能挑的对象就有限了,所以当你隔着海面看到一个女巨人的时候,你就会想,哎呀,管他哩!”我稍稍停了一下,好让我们走过几层凹凸不平的石阶。“也许他就是知道,”我想换一个比较浪漫的观点,“也许这全是信心造成的英勇之举。” 罗拉浅浅一笑,心思专注在脚下的石柱上。我不知道我给的答案对不对,或者她是不是还在担心那两个疯狂巨人有没有结果。不过这不重要,这只是个故事。事关紧要的时刻是:普通个头的一男一女,两人在光滑的岩石上牵着手。非关神话,而是由平常的地球自转造成的一片出奇美景。我们两人一起走下去。 我们走到芭芭拉面前时,她正笑得灿烂。我还真的很高兴看到她呢。 “欢迎卡尔和罗拉,”她说,“你们是第二名,但是由于有人在最后一刻被取消资格,现在二位领先。不过,在我接受你们报到以前,还有一项小小的任务给两位。” 奥斯丁靠过来,准备拍摄我们挤出的笑容和我们非要有的“现在又是什么”的表情。 芭芭拉继续说:“我站在一处地质构造前,它的名字是‘许愿椅’。”她指向渐次下降的石柱中的一处凹陷,那里有一个由风化侵蚀形成的小石椅。“据说坐在这上面的任何游客许个愿,都能幸运成真。你们要轮流坐这个椅子,告诉我们你的愿望,但不要让对方听到。” 埃里走过来给我们一些绝对不会播出的指示。“好啦,”他说,“我要这里有些戏剧性,不可以希望赢得比赛,不可以希望有一百万元。如果你们有任何秘密的愿望、任何需要化解的冲突、任何没有在我们面谈时说出来的事,现在就是时候啦!” 他给我们一分钟,让这些话听进我们心里,好像他说了什么重要又深奥的事情一样。“好啦,”他说,显然很满意我们同意他的指示,“罗拉,你先。卡尔,你到水边站着等她说完。” 我走下高矮不一的石柱,直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完全阻隔了上面的声音。整件事都让我很恼火,他们通常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让我们说出肺腑之言,而偏偏我很喜欢许愿——对着生日蜡烛、对着掉落的睫毛,这些我都很正经地看待。孩童时我花很多时间思索如果能幸运遇到一位仙子,该怎样把我的愿望说得最好,因为我听到很多警示故事,知道如果要避免陷阱,你的愿望就要很正确地说出来。但是成年以后真正的愿望我可不喜欢随意说出来,而非要说出某个无趣的讨摄像机喜欢的愿望,似乎更是蠢上加蠢。 等到罗拉说完,我被叫到椅子上时,我仍然不知道要说什么。罗拉经过我身边,一句话藏书网也没说。我依制作小组希望的样子在石椅上摆好姿势。 “我们要一个‘我希望’的形式,”埃里说,“就像是‘我希望如何如何’。仔细考虑一下你要说的话。关于你儿子的健康,或是罗拉曾告诉你她和凯西之间的任何事情。还有,我就说了吧……”这时他笑了笑,好像我们是好朋友一样,“如果你要求婚,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我瞪着他。我没有想到这件事,而且这似乎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因为我认识这个所谓的准新娘还不到一个月,而且此刻她根本都听不到我说的话。不过我倒可以看出这件事的诱惑在哪里:高度戏剧性和浪漫的一刻、注意力的焦点、拍进录像带让所有人看。会有人愿意做的,绝对。我有个感觉,换作杰夫的话,他现在早就一个膝盖着地了。 “不。”我直接说。 埃里耸耸肩,“随便你,不过你要好好说。只要准备好,随时都可以说了。” “我希望,”我说,然后犹豫了一下,耸耸肩,“我希望没有人在比赛结束后比在开始前糟。”我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不顺,不过它的整体效果倒让我满意。 埃里摇摇头。“不行,”他说,“再来一次。” “就这样了,”我说,“这就是我的愿望,你们只能拍到这个了。” 埃里毫不留情地说:“如果你要这样,恐怕我们就必须说,你拒绝参与这项任务。你和罗拉就要被淘汰。” 这是不是一个人为他的信念挺身而出,并且说“去他的一百万”的人生重大时刻?不是!不!我叹了口气,“我希望我和罗拉在这个节目结束之后能有一个未来。” “很好,”埃里说,“但是再来一次,我希望你说‘比赛’,而不是‘节目’。我也希望你说的时候,表情能更激动一些。” 于是,我尽责任地把话重复了一遍。我想到奖金,想到我儿子。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没错。我也不能算是出卖我的灵魂,虽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无形中被打败了。 “好,”埃里说,“你可以放轻松了。记住,你受合约限制,不可泄漏你今天在这里所说的话。” 我在“许愿椅”上多坐了一会儿。这像是祷告吗?我想。默念的许愿也算数吗?在我起身之前,我默默念出我许的每一个真正的愿望,把它们发送给可能会在寒冷的海风中倾听的任何神力。 我走到罗拉站着远眺海水的下方时,开始感到好一些了。我相信罗拉不会比我更愿意把自己展现在摄像机前,不过我猜她会不会也用其他愿望交差了。如果我们说出来的不是头一个进入脑海的愿望,那会有关系吗?没有,我决定了,只要我能听到她也回我同样的话。 “卡尔!”罗拉在叫着。她站在远处的水边上,站在那边一个半浮出水面的岩石上端,海风将她头发四散吹动,太阳也开始西沉了。她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看!”她说。 我小心翼翼走向她。棕色岩石和蓝色海水,强风和拍击的海浪。我像个巨人般笨拙地走在石头上,朝着我希望能成为我爱人的那个人走去。 第三十二章 贾斯丁 从贝尔法斯特到安特里姆海岸,这一路上我生气、我祷告,也思索该怎么办。车是由艾比开的,这样也好,因为我想我情绪有些激动,不适合在这条曲曲折折的山路上驾车。我感觉到的是气愤、惊恐、孤独,几乎说不出话来了。艾比一直跟我保持一段距离,自从在特拉法加广场我无法同情她那种女学生一时爱恋的怀旧心境后,她就很不高兴。这件事我很遗憾,但是当你整个人处在混乱中,当你头上有一把剑在挥动,而你不知道要来救你的是上帝还是撒旦的时候,要关切一个最大罪过只是“渴望”而已的人,其实很困难。 不过一个好丈夫会尽力避免使妻子痛苦,所以等以后,在我找出方法把这个危机结束以后,我会郑重道歉。也许我甚至会让她知道——在不透露太多事情的前提下——我今天那种反常态度反而是为了她好。她比任何人都需要我的保护。 我犯了重罪,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犯了罪,我也忏悔了,不论我会面对什么样的惩罚,那都是主和我之间的事。我不能忍受的是,让一个死摄像师和一些好莱坞拜金制作人自命为上帝在这个世界上裁判。我不能忍受的是,让我的名字被诋毁,我的信仰受质疑,我辛苦赢得的恩宠被人在广告空档间嘲笑。我从来不相信有反基督的阴谋理论,但是我忍不住会想,他们要把我打倒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因为我不怕宣扬基督的爱带给我生命的喜悦。如果他们拍到某些左派大学生、某些所谓的“同性恋权利运动”分子在旅馆里的影片,他们就不会这么着..t>急用这个去污染美国的电视屏幕。他们对于有信仰的人,用的是另一套规则,而我就成为他们口中谩骂的伪君子了。 从在伦敦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思、在祈祷,想要找到采取正确行动的指点。而我得到的是:我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个节目污染视听。这不只是为了我,更是为了每个家中有电视的男女老幼。我踏上这段旅程时还很天真,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股永远的力量,以为我可以拿大众文化做跳板,向更广大的观众传达这个希望的讯息,但是我终于发现这个节目和其他类似的节目是最卑劣、最阴险的垃圾! >这个节目不是《幻想岛》,不会提醒观众提防他们希望的内容,这个节目告诉你,你的幻想和愿望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这个节目背后的人最想要的,是鼓励人的不满。他们告诉你,你也许以为拥有了需要的一切,可是你错了。是不是有些梦你还没去追寻?你能不能比今天更快乐?(不必去管有些梦永远不应该成真;不必去管快乐是一场只有傻子才会以为可以赢得的比赛。)他们看到你承载着每天的压力坐在家里,而想要教你如何去渴望、去努力、去绝望。他们要你认为你的生命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而爱情、冒险、一百万就在那里等着你,近到你可以看到它们的影子在屏幕的亮光下跳动。他们说这种事不会有苦果,你真的可以两者兼得。你只需稍稍把对灵魂的把持放松一点。 如今看来这些都非常清楚,我很惭愧竟然同意做这个骗局的一部分。但我可以赎罪。邪恶深植在这个节目中,我有责任把它拔除。 等到我们把车停进“巨人堤道”停车场,我已经能让自己平静一些了。我仍然不完全清楚要怎么做,但是我心意已决。我要采取一些行动,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下了车,我这才在一小时内头一次看到艾比的脸。她看起来非常非常哀伤。既然我已经恢复了一些,我就觉得更能关心她,提供她妻子需要丈夫给予的安慰。 “很抱歉之前对你有些不客气,”我让声音放轻柔,“我相信这一天对你来说很不好受。” 她做了个像是半耸肩的动作,表情倒是没变。“不要紧,”她说,“我很抱歉在你不舒服的时候用我的问题来烦你。” “别傻了,”我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在这里的呀。”我们尴尬地站在那里片刻,摄像机拍下我们的不自在,供日后使用。我们之间很明显仍然不对劲,不过我一向不知道在说了“我很抱歉”后该怎么做。 艾比把背包背上,她的身体因为包的重量微微一沉,然后她拎起鹦鹉笼。“哦,你看。”她说,这时我们才头一次注意到下方那片神奇的景色。 “这是主的美好作品,”我说,“这里有救治无神论的药方,就在这里。” “我看到芭芭拉了。”艾比说,她的声音有一点平淡,没什么“赞美主”的心情。这一点我们可以好好努力。如果我能够让彼此安然度过这个危机,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好好努力。 “我们到下面去吧。”我说。 我们走下岩石,艾比脚步越来越不稳,鸟笼里也不时发出抗议的叫声。我思忖一下如果鹦鹉受伤会有什么后果,不过我没有再多想就不去管它了。反正我们可能被取消资格,任何和鹦鹉有关的不愉快的影片也都会被删掉。 过了一会儿,我们走到芭芭拉和她的工作人员那里,我们站在她前面,这才头一次看到整件事是多大的讽刺。今天又不是“审判日”,她没有权力决定我们的命运。 “欢迎贾斯丁和艾比。”她说。我迎向她的目光,发现其中毫无人性。“你们是第三支到达的队伍,但是因为最后一刻一个队伍被取消资格,你们就提升到第二名。不过在我接受你们报到之前,还有一项任务要你们完成。” 被训练的狗。我们对他们而言就是这个。芭芭拉喋喋不休,鬼扯了一些跟异教徒的巨人和愿望有关的事,他们又给我们找到一个机会,把不满散布给观众,就像把种子撒在新翻过的泥土上。 埃里又在芭芭拉的规定上加上他的规定,然后要我到海边等。隔着一段距离,海风又在我耳边咆哮,我看着妻子坐在一把石头做的椅子上。我看到她嘴唇动,但是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还可能有什么愿望?我知不知道? 我不要这样想。我会做一个更好的丈夫,只要……只要……我整个身体在发抖,夜色已降,天气也越来越冷。我的目光盯着艾比,她的心愿……不管是什么,没多久就说完了。才几个字,她就说完了。然后他们叫我上去到那个椅子旁边。 灯光人员这时正架设器材准备在黑天拍摄,埃里要我等几分钟,让他们弄完。我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任由他们摆布,他们则在考虑哪种方式最能在渐暗的天空背景下拍出来。我利用这段时间祈祷主赐给我力量,给我指引。我试图想象他们在我身上打的光发自我内心,因为我充满了上帝的爱,使得这爱从我身上发出了光,照亮了夜晚。 “我们希望你做到这些。”埃里说。他在教我怎么许愿,好像他能控制我想要.99lib.的事情。 “听着,”他说,目光直视我的脸,“我知道你跟肯恩说过话。你我都知道我们这里会揭露什么事情。” 我连听都不想听。我可以感觉到身体内的光正透过我的皮肤迸射出来。 “这是你回应的机会,”埃里说,“你现在应该请求艾比原谅,这样会好些。我想有几种处理方法:你可以获得勇气更诚实地过日子,这是一个角度;你也可以弃绝整个‘前同性恋’事件;或者你也可以祈求拥有力量,再也不要犯罪,假使你仍然要走宗教的路。”他在向我简述这些选择时,语气几乎很乏味。这些对他而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他说,“不过流眼泪会不错的,如果你要做出悔罪的样子。想想出了性丑闻的布道家史华格牧师和那些家伙,他们就把丑闻处理得很好。”我瞪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血脉激发出一团像热焦油般又厚又黑的恨意。我周遭全是邪恶。“但是要做点什么,”他说,“我想如果你完全不提这件事,情况会很不好,观众都等着要看一些事情。” 我对他的鄙夷已经到了几乎难以克制的地步,但是我不能让它碍我的事。我闭起眼睛,凝聚那股恨意,用仇恨煽动我胸中燃烧着的怒火。我要打倒你,我心想。我要打倒你! 问题是,我要如何破坏这样一个节目?答案很简单:做件事让人不看这个节目。揭露这个节目有如癌症的真面目。我的弹药库里有几件可能的武器,其中一件我认为或许有相当的威力。我有一个连艾比也不知道的秘密——呃,我想现在已经很清楚,我的秘密倒是有几个。不过这一个却可能是我的救星。 这是发生在比赛第三段的事。那时我们在希腊的罗德斯岛,是“寻宝回合”的最后一部分,我们正赶着去报到点。我们应该设法进到称为“旧城”的中世纪城堡,然后再穿过迷宫一般的狭窄街道,找到在“骑士街”尽头的“骑士团团长宫殿”等待的芭芭拉。我和艾比知道这里,但是我们因为班机延后而耽搁了,所以是抵达这个岛上的最后一批参赛者之一。当我们抵达时,发现制作人给这个任务又加上一个谜题:进入“旧城”有十一道门,参赛队伍还剩十一队,只要有一队走过其中一道门,制作单位就把它“封住”,别队就无法进入。哪些门被 5c01." >封,哪些门没封,不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每道门前都有一个全副甲胄的骑士守着。唯一可以知道哪些门仍然开着的方法,就是沿着城堡周边跑,一一去找骑士,直到找到准你进入城门的骑士为止。 当时我和艾比与一队来自西雅图的职业女按摩师争最后一名。这是还算亲切的两个女人,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们在镜头前表现得并不有趣(当然更没有她们的职业给人印象的那种趣味了)。我们四个人绕着城墙赛跑,想进到城里,这时我们那个名叫山姆的摄像师接了手机,说了一会儿,挂了电话,抓住我的手臂。 “猜是哪扇门?老兄,”他把头扭向与我们奔跑方向相反的一边,说道,“三号门。” 艾比在我们前面,没有看到这一幕。我看了山姆一会儿,不确定该怎么做。他没再说别的话,只是耸耸肩,好像他其实也不在乎会怎么样。 “往这里,艾比。”我大喊,掉过头就开始跑。我寻思一个理由,“如果我们不和她们走同一个方向,机会更大。” 我直直跑过第一道门。 “这个门怎么样?”艾比在我身后喊。 “不对,”我说。“这是人家进这座城走的第一道门,肯定已经有人用过了。我们继续走。” 我跑过第二道门,艾比紧跟在后。 “你在干什么?”她说,“我们不是应该有条理的吗?” “我对下一道门有很好的感觉,”我说,“起先我祷告的时候,有一个影像进到我心里,看起来很像下一道门。” 她没有再质疑就跟我跑了,她一直都是个好妻子。在第三道门前,我们发出请求,像骑士一样鞠了躬,就获准通过了。我们找到芭芭拉,于是,那两个按摩师就打包回家了。 这件插曲发生以后,我从不同角度思考过。说也奇怪,一开始我并不特别觉得它有什么重要。我们在演一个电视节目嘛,不是吗?而且我们不是几乎每天都要接受制作人和拍摄小组的命令指挥吗?我已经知道“实况节目”的“实”,其实是要人半信半疑地看待。人家稍微指点我们正确的方向,使我们能参加这场比赛,努力朝奖金前去,又能让我们散布更多的讯息,我凭什么说这有错?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就是堕落,纯粹的堕落。不管是什么理由,掌权的那些人决定了:那对婚姻不稳、还加上对同性恋有些古怪想法的宗教狂,要比那对邋遢的女按摩师有吸引力。只要立刻打通电话,只要提示我们往右走不要往左走,他们就能把他们喜欢的角色留在节目里。 我没有他们进一步犯规的证据,但是我认为这不是比赛期间唯一的干预例子。谁晓得这种介入有多深?他们甚至可能设计好每一次的淘汰、最后一个月的每一条错路。这么想来,肯恩在那班往东京的闷热火车上找上我,也许就是他们的主意。(为什么这会让我感到胸口被人打了一拳?为什么当我被聚光灯围着坐在这个石椅上时却突然想哭?我无法告诉你。)我不知道他们干预的程度有多深,我知道的是:这个比赛被人动了手脚,而这可不会得到大众的好评。这个节目从里烂到外,正好对我有利呢。 摄像师们此时开始试拍、测光,我可以感觉到内心的亮光,已经要从我体内迸出了。工作人员撤到一旁,我独自坐在聚光灯下,准备说出我的心愿。 “好,贾斯丁,”埃里说,“我们好了。” 开始啦。好戏上场! “我希望,”我用平稳而坚定的语气说,“谎言到此为止。我希望观众知道这个节目的结果已经受到污染。这不是实况,负责人泄漏了消息给参赛者,淘汰也已经事先就决定好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觉得自己像个传道者,以精神的力量激发信众的热情。“各位全被愚弄了,”我对着摄像机和摄像机后面那伟大国家的所有人民说,“这节目是个骗局!大家不应容忍它!” “咔!”埃里说,一边把手伸到空中,“贾斯丁,我想你知道我们不会播出这一段。” “没关系,”我说,我感觉我胜利了,我让他们怕了,“我会通知媒体,我会告诉他们每件事。” “好。”埃里说。他的语气平淡。“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你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不管你想的是哪件事,你没有证据。第二,你的合约里有一条,规定在节目播出以前不得放话给媒体。第三,这一点我想你没搞懂,那就是,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你说的什么狗屁!” 他这满口的脏话让我相信他在唬人,其实他要比他表现出来的更虚 5f31." >弱。 “他们当然在乎,”我说,“观众想知道这个节目根本很差劲。我要公开这件事。这事会造成轰动,你们要完蛋了。” 埃里嘴扭曲了,一时间我认为我把他逼到死路了,可是他却突然爆笑起来。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制作助理们、摄像师、音效小组、那个下三滥的芭芭拉,他们全都因为我胆敢用道德大声疾呼而嘲笑我。 “贾斯丁,”埃里说,他仍然挂着笑容,声音听起来几乎是温柔的,“你有没有看过我们节目后面的片尾字幕?我们有一个声明:‘在某些情况下,参赛者在本节目、电视台及制作人的斟酌下,可以接受电视播出之外的额外提示。’我不清楚,你得去问法律顾问。重点是,别人知道这些不是全都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不是五十年代了,贾斯丁,没有人会在乎。” 我瞪着他,开始感到冷。 “好,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埃里说,“时间不早了,我希望这件事弄完。我们需要你许个愿。” 我坐过游乐园里的云霄飞车,它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你失去平衡:突然的俯冲,颠倒的世界,不能再靠肺呼吸、靠腿站直。现在我站在这里,没有一件事改变,但是地面却毫无警告地被扯开了。还要一分钟我才能知道在飞还是在落地,或是两者皆是。 突然,“毁灭力”这个词不知从哪里闯进我脑中。我拼命想“毁灭力”、“挡不住”、“无益”这些词,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对付这些人,他们还有哪些招术?我要为他们溅血吗?这样能动摇他们吗?我想象我的遗言,那会像纳尔逊将军的一样细微而深刻;我想象我的躯体碎裂在岩石上,这是个躺在他们立起的假祭坛上的殉道者。但是,不,这样的戏剧性会让他们欢欣鼓舞。他们会拍下那个画面,像挥旗帜一样向全世界挥舞。而我在准备好见我的造物主之前,还有工作要做。 “贾斯丁?”埃里说,“可以的话,今天要拍完。”他在等我,他们全部都在等我采取一些行动。而我突然明白,有些情况下,暴力是合理的,甚至是必要的。我往上看了一眼,群聚在那边的许多人影中,看到我妻子的身影,于是我采取了行动。 第三十三章 艾比 我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我许了愿,只是很单纯的“希望我能和贾斯丁一起老去”,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埃里对这似乎很满意,虽然这件事我没有多想过,许愿是我好久以前就放弃了的东西。然后我走回其他队伍站着的眺望台,观看灯光小组解决天黑的问题,好让贾斯丁可以说话。 从我站的地方无法看到贾斯丁的脸——他是背对我的——不过我看到埃里做手势,要摄像师开始拍摄。我不清楚贾斯丁的愿望会是什么,但是我肯定绝对不会像我的一样,他比较可能把这个当成一个希望全世界的同性恋者发现基督的机会,而不只是祈求一件像我们未来的这种卑微小事。这个他甚至连想都不会想到。不过,这就是贾斯丁,就是我嫁的人,而我也不是那种现在才来抱怨早就存在的问题的女人。 贾斯丁说出他的愿望以后有一阵停顿,然后埃里用一个突兀的动作示意摄像机关掉。有事情发生了,我听到贾斯丁声音突然提高,可是没有任何人在喊叫。我又看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切实听到什么字句。然后我看到贾斯丁拿起滑雪杆大力一挥,猛力击中一个摄像师的手臂,摄像师冷不防被这么一挥失了平衡,摄像机就砸到地上bbr>,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时立刻有几名工作人员前去制止贾斯丁,但被他挣脱,他身子一转,那个临时武器就结结实实打在芭芭拉脸上。我震惊地叫了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显然状况很糟。我立刻拔腿开跑,在崎岖的石头路上往下冲。我注意到我们的摄像师罗伯紧跟在后面。而当我走在不平坦的六边形石柱迷宫中时,刚好抬眼看到贾斯丁冲向埃里,把他推到地上,用滑雪杆尖端抵着他的喉咙。 我嘴里发出一声无助的小小喊叫,听到身后的罗伯说:“哦,天哪!”我从没有看过贾斯丁如此暴烈,虽然我非常清楚他有多么压抑,但这时我忍不住想,他会惹上多大的麻烦啊?这会是攻击、杀人未遂,还是什么?我不确定一根滑雪杆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它没那么重,而且在重压下还会弯曲呢;再说,它前端也没那么尖锐吧,不是吗?不过我当然希望有人快点把它抢走。 我跑完剩下的路到所有人站着的地方。等我到了那里,已经有两个比较年轻也比较强壮的制作助理抓住贾斯丁,想把他拉开,但是他仍然拿着滑雪杆抵着埃里的喉咙,而且用惊人的力气反击。旁边有几名工作人员正焦急地打手机。芭芭拉一只手捂着嘴,我看到鲜血从她手掌滴下。 “你们最好放开我,”贾斯丁平静地说,“我这个东西顶住他的颈动脉,我会让他血溅此地。” “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藏书网”我问贾斯丁,“看在上帝的分上,放开他!” “不!”他说,“我不放!这个节目动了手脚,这些人全都是骗子!” “你先生没有证据,”在地上的埃里说了,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是表情很紧张,“他也许误会了一名摄像师的提示。” 突然,一名助理一把抓住贾斯丁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后一拉。贾斯丁小声喊疼,就在他分心的一瞬间,埃里躲开滑雪杆,站了起来。抓住贾斯丁的两人再一用力,滑雪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好啦。”埃里说着,拍了拍身体。“好。”现在他脱险了,我才看到他身体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开合了几次,然后回复正常。 “我们把该办的事处理一下,”他语气充满活力地说,“显然,你们两位出局了。有人报警了吧,我想?”他四下张望想得到证实,几尺外,一个年轻女人举起一根指头指指她耳边的电话。我看到一个带着急救箱的男人在为芭芭拉处理伤口,她的化妆师拿着一罐遮瑕膏来回晃着,但她挥手要他走开。 我望着贾斯丁,想把眼前这一切记进脑中。罗伯则走过来拍特写。“贾斯丁。”我说,“我不懂,你在想什么鬼东西?” 贾斯丁现在看起来消沉多了,听到警察要来的消息似乎让他泄了点气。“这个节目就是邪恶,艾比,”他语气单调地说,“我必须阻止它播出。” “那是不可能的,”埃里说,“你愿意告诉你妻子,你为什么这么不顾一切地不想让节目播出吗?” “这对世人是罪恶,艾比,”贾斯丁说,“它让世人分不清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它堕落……你不知道它堕落得多严重。”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时芭芭拉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她的一边脸颊红肿,不过血已经止住了。我注意到她把受伤的半边脸对着摄像机,手拿麦克风,站在贾斯丁旁边,看起来具有专业的冷静利落。这种场面她早见惯了。 “告诉我们,贾斯丁,”她说,在她那女主播的音调下,我可以听到一丝丝的愤怒语气,“告诉我们真正的理由。” “这就是真正的理由,”他说,“这个节目戕害世人。” “艾比,”芭芭拉转向我说,“当你和贾斯丁结婚的时候?,你们的婚礼中有没有提到一条关于‘抛开其他人’的条款?” 我望着她,一种刺痛的感觉传遍我全身皮肤。“那是誓言,”我轻轻说,“不是条款。” “哦,你应该知道,”芭芭拉说,她的嘴上露出一个杀手的笑,眼睛看着我,说话的对象却是摄像机,“我们有你丈夫违反这句誓言的录像带,和另一个男人。” 刺痛的感觉变剧烈了。我先是感到热,然后是冷。我发现我眼里有泪水。上面的马路上,我听到警车到达的单调的警笛声。我在想,为什么美国的警笛声和世界各地的都不一样? 贾斯丁朝我走过来,想要握住我的手臂,但我转身。他想迎上我的视线,但我不让他得逞。“艾比。”他说。他的语气是平静的、求情的,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这样最好,反正我也不想听。 我震怒吗?我受伤吗?是的,我想这么说,没错。我感觉像是有人用一个尖锐的东西刺进我身体里,让我鲜血淋漓,伤口暴露在外。伤口暴露而刺痛,愤怒,而且愚蠢。在我面前是一个蠢男人,而我只不过是他最愚蠢的妻子。 “艾比,”贾斯丁又说了,“我需要你的帮助。芭芭拉说得对,我犯了罪。我需要你的爱帮助我回 5230." >到正途。” “艾比,”芭芭拉说,“对于这个我刚刚告诉你的消息,你有什么回应?”我没有回答,她又试了另一招:“艾比,你输了这场比赛,但是你有什么收获?” 答案我不知道。我转过身,把他俩留在身后,艰难地往上爬。 我的震撼是我不太能够解释的。我觉得好像一直站在浅水中,看着海滩的平静,而身后的浪让我吓了一跳,这浪大到把我抬离了地面。我睁着眼睛在水中,跟着海藻翻动起伏,我无法呼吸,又费了一点时间才用脚探到地。但是等我终于稳住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不同的地方,海水的力量把我在不知不觉中推上岸,现在我的目光注视的是不同的景象了。 再回到这个冷冽的爱尔兰黄昏吧,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个消息其实正好是个解脱。这又是那种时刻——也许是我生命中第五次了——我毫无疑问地知道,上帝是存在的,而且和我在一起。 我想我们的婚姻像是一场“看谁先眨眼”或是“比胆子”的比赛:你敢我就敢。如果贾斯丁可以五十年都做得到,我也可以。这是毫无疑问的。这种比赛的荒谬悲哀、那些枉费……都突然间变得非常清楚了。这里有个自然的结果,使我觉得好像从紧紧的桎梏中松脱:如果他没办法做到,我也许也用不着做到。 回到了眺望台,其他参赛者都围住我。两名穿着深色制服的警察正往下方的岩石走去。 “出了什么事?”罗拉一只手按着我的手臂问,“都还好吗?” “我们是不是该下去坐‘许愿椅’?”达拉斯问,“我们还没坐呢。” 我摇摇头,耸耸肩,没有回答。“以后再告诉你们,”我说,“要不你们也可以去看电视。” “要不要我们帮什么忙?”罗拉问。 “我想不用了。”我说。 我们一群人站在那里,往下看我丈夫被戴上手铐。两名警察一左一右把贾斯丁带上来,他看起来吓坏了。我陪他去警察局,我决定,不过这会是我们婚姻中的最后一个动作了。我感觉自由了,但也非常惶恐。我不知道没有他,没有我们为自己写的这个虚构故事的安抚,我要怎么办。不过我认为试试也无妨——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的头一次。 现在我想到我的传记有一个新结尾了,是比较快乐的结尾。这结尾不在我生命最后,而是在不久后的将来。那时我会知道这传记要怎么结束,我会知道即使六十、七十、八十岁,我仍然会随身带着这个——这个对于其实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事情的羞惭。我想传记会这样子写下去。而我虽然还没有看到一张脸,我也还不知道我要怎么使这件事成真,但是我看到的最后一行会是这样:我拥她在怀里,亲吻她。 第三十四章 芭芭拉 我那喜欢所有俗套的老爸,每当发现一件很棒的事情,就这么喜欢地说:“哎呀,这比打了你脑袋还要好。”但是这个世界很荒谬,没有一个道理会永远正确。多年后,又隔了好几大洲,爸,我告诉你,有时候脑袋被人敲还是能够发生在你身上最好的事呢。 从那个死顽固贾斯丁耗尽神经细胞举起那根滑雪杆,朝我脸上打过来以后,工作人员中就有一股兴奋骚动的气氛。几通电话后,我们就把这个消息由电缆传送到你面前:实况节目主持人遭参赛者攻击。你坐在早餐桌前,翻过头版的沉闷消息,想找到一?.些轻松的新闻,在你给你的英式面包抹奶油时可以看。于是你会看到这条新闻。 但是如果你想要看到它发生,你就得等了。我们不会让那段影片流出。你想要看一个男人被逼到崩溃点,你想要看一个电视明星变得唯唯诺诺吗?好,没有别的事会更让我们高兴了。你只需要一周接着一周转到本台收看,一直到比赛快结束,这时你就会得到报酬,而这是很值得的。 一个男人用滑雪杆打一个女人?(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众人物呢,是个你虽然见过但是永远也说不清在哪里见过的人。)这可不是你每天都能看得到的事。这会让你震惊,这甚至会让你笑呢。我在乎什么?你待在自己家里,又没别人知道!随便,我不在乎!被打的人其实不是我,是那个冷血贱女人芭芭拉·福克斯,你跟了她一整季以后,不是自己都有点想扇她一巴掌吗? 也许我低估人了,也许我只能得到同情,那也很好99lib?,不过说实话,我不会真的很在乎。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我们可敬的执行制作人奥利弗还把我拉到一旁,向我保证:“追梦者天堂”和芭芭拉·福克斯的名字不可分离!如果我们够运气,还能有下一季,(出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没有?)我将会在那里。我终究还是等到了!节目结束后……唉,谁晓得呢。不过我喜欢这么想:节目结束可不代表我也要结束。 太神奇了。要不是四周还有参赛者,我又怕表现得太没人性,我一定放声大笑。“千里之途”,这是我爸的另一句陈词滥调。不过,说真的,我一向就想说,谁在乎这旅途是怎么开始的?反正它是这么结束的:松了一颗牙齿,脸上还瘀青;而我也能够?说,我找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位置了。 终于,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第三十五章 罗拉 我们的飞机在艾尔帕索降落,我和卡尔一下子就下了飞机。我们已经把背包里的东西扔掉大半,好让这最后一段路轻松点,所以,我们现在只剩“宝物”和此刻在我手里的倒数第二个提示: 明尼苏达没有“追梦者天堂”, 田纳西没有“猜价王”。 但是美国有一座城 却以电视节目为名。 请在美国唯一以游戏节目命名的城市中, 一座有高山镶嵌画突显的旅馆里, 寻找“大搜寻”最后一项物品。 这是一趟漫长的旅程:从贝尔法斯特飞了十六个半小时,还分别在纽华克(这里有一个未料到的“关键词回合”地点,答案是“运河”)以及休斯敦停留转机。而我们还要开几乎两个钟头的车才能到新墨西哥州的“实话或挑战”市。达拉斯和杰夫没有和我们坐同班飞机,不过这没什么差别。这样长的旅程中,有太多变数,如果他们走不同城市转机,我们很难说是领先还是落后。 凯西和朱丽叶和我们同一班飞机,艾比也是。(这是很奇特的情况:节目决定不告贾斯丁了——我猜是因为他们有精彩的录像带了——但是他必须在英国多留几天,把事情想清楚。而艾比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留下,我不清楚。我猜我得等着跟其他美国大众从电视上找出细节。)总而言之,我们不能在摄像机前和他们任何人交流,因为他们已经被取消资格,一直要到终点才会正式出现。 在第一趟班机,也就是从贝尔法斯特出发的那班飞机上,我发现自己往凯西的方向看,一直在留意她,就像以前一样。过了一会儿,卡尔用肘推推我的手臂。“她系上安全带了吗?”他问。 我笑了,不过也感觉脸孔发热。“其实,她系了。”我说。我用不着再看凯西,我早就查看过了。 “可是她不用你说就自己系上了吗?”他问。 “哦,”我说,“我相信空服员宣布过了。不过,是的,我想不管怎样她都会自己系上的。” “有趣,”他说,然后又回头看他的杂志了,“你一定有做对的事。” 我朝凯西看了一眼,她正在和朱丽叶说话,看起来就像任何和朋友谈话的年轻女人。相信她,我想,而这几个字竟像我在瑞典或日本听到的外国话一样陌生。一直到飞机滑行到登机门之前,我都没有再往她的方向看了。 我们的拍摄小组——我们的最后一个拍摄小组了——包括摄像史都和那个邋遢透了的音效雷蒙。我们冲向行李提领处时,他俩就在我们后面追,我们最后一只鹦鹉在笼子里晃来晃去。然后,我们跑出机场,找我们租的车,车上鲜明地漆上蓝白相间的“追梦者天堂”标志。我们先把东西放进后备箱,卡尔和史都跳到前座,我和雷蒙及鹦鹉在后座。我负责找路,我有一份在休斯敦拿到的地图,而且我已经把路线都标出来了。卡尔发动车,我们也都坐好,准备面对我们这段漫长旅行的最后一程。 “你想杰夫有没有可能猜不出来‘实话或挑战’?”我问。卡尔一看到提示就猜出来了。 “不可能。”他说,“如果只是达拉斯,我们说不定会走运,但是我相信杰夫知道。我们老爸对这类琐事很狂热呢。” “你爸爸一定会很骄傲,”我说,“两个儿子当中绝对有一个可以得到大笔奖金。” “很疯狂吧?”卡尔说,“还说什么手足竞争咧。” 显然本来不是要这样子的,如果不是凯西和贾斯丁两个人都在最后一个回合被取消资格,争着要到终点的就不会是两队而是三队了。这样戏剧性比较差,不过我肯定他们会找到方法去扯什么兄弟对头之类。我很惊讶他们没有在内战重地盖兹堡拍最后一集。 “一百万!”卡尔说,“啊,老天,我们很接近了!” “开快点,”我说,然后克制了自己,“但别违规。” 我要承认——我对于可能真的赢得胜利是相当兴奋的。但是在把最近十六小时的大半时间用来考虑这件事之后,我得到挺悲哀的结论,就是一百万并不是真的一百万。首先,我和卡尔得平分,然后得到的大半都得缴税,付了房贷、车贷、信用卡账单,存一部分做凯西的教育费和我的退休金,还剩下多少?这些我当然不会说出来,而且我也真的很感激有这笔钱,它可以帮我们很多。只是“一百万”原本是多么会让人产生幻想的名词,结果实际上这笔钱却不是我一开始想象的那种可以让你辞去工作、随时喝香槟的钱。也许这是你会看到比较多的年轻人参加这种节目的一个理由,他们没那么愤世嫉俗,而且他们也没有房贷。 “1-10西,”我看到一个路标,说,“我们还要在这条路上大约……看起来是四十里。” “明白。”他说着就把车并入高速公路。 “只要再一两天你就能看到本杰明了,”我这么说,只是为了看他的表情在后视镜中变得柔和,“你会不会很期待?” 他摇摇头,“那是当然了。”他说。 “我很期待见到他。”我说,卡尔隔着座位投过来一个笑容。 “你想你已经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想是的。”我说。三岁大很容易,带些贴纸,不要想做他的老妈就是了。我可以应付的。 即使在昨天,我都还害怕这样的谈话。我会害怕比赛结束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的暗示,但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昨天晚上,制作人播出我们的愿望给大家看,卡尔和我的愿望竟然完全相同。显然这是他们想要的,这是一项秘密的挑战任务,参赛者事先并不知情,一直到每个人都说出各自的答案。我们是唯一做对了的一队。凯西和朱丽叶没有机会参加,这真是很遗憾,否则我会非常喜欢看那段影片的。而我猜贾斯丁还没有说完就抓狂了,他们甚至没有播出艾比的,因为她还在警察局。达拉斯和杰夫差太多了:达拉斯希望能接一出情景喜剧,而杰夫希望侄子健康又长命百岁,我知道卡尔为此深受感动,虽然杰夫并没有得到任何奖。 接着他们播出我们的画面,而在一阵晕乎乎的互相感染的瞬间,我和卡尔全都希望两人能?99lib?有共同的未来,不论是什么样的形式。而这公然展现的爱恋,成功达成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任务,使我们赢得南海度假游(我猜这项奖我们也得缴税),可以在一年内任何时间成行。而结果就是今天当我朝着某个不完全是百万元的目标竞逐时,我可以完全自在的想象有一天卡尔会让我见他的小男孩。谁晓得一个比赛节目还能有这样的奖品呢? 我们驶过拉斯库西斯,继续在高速公路上前进,经过棕色的灌木丛和远处的孤山。我从没到过西南部,这里的景色非常陌生,但光是能在美国公路上行驶,能看到熟悉的绿色路标,那些旅馆以及速食连锁店的招牌,就和我每次在长途公路上旅行时看到的景色一样,这些就会让我兴奋不已。我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家。 车子经过神奇的“塞尔登堡州纪念区”那多皱褶的山脉,以及环绕“波查水坝州立公园”湖水的那些突然迸放的白杨树,终于抵达了那格外不起眼的目的地:一座在一九五零年回应一项全国性宣传活动而把名字从“温泉市”改为“实话或挑战”的度假小城。 “如果你仔细想想,这个名字还挺酷的,”卡尔说,他故意用一种不祥意味的低沉声音说着这个名字,“实话或挑战。有点诡异,几乎有圣经意味。” “是啊,”我说,“如果你能不让自己想到鲍伯·巴克。” “我老爸会告诉你,改名时的主持人是爱德华。他才真的会很不开心呢。” “的确。幸好他现在不在这里。”我对着后视镜给他一个笑容。 我们开进从前的“温泉市”,这是一座低矮而四散开来的城市,因为四面的高山显得格 5916." >外矮小。这里有一种小镇与世隔绝的亲切感,虽然每样东西都有点破败。天空不知什么原因,显得很大。 “现在我们就只是随处开,一直到找到正确的旅馆吗?”我问,“这样可能要花一辈子时间。” “我们找个人问问。”他说着,又开了一会儿,我们看到一条有很多行人的街道,他就把车靠边停下。我拿着提示跳下车,旁边有个咖啡馆,人行道上也有桌椅,于是我逢人就问。不久就有一小群人围住我,每个人都冷冷地看着摄像机,对着我那一小张纸仔细研究。 “‘一座有高山镶嵌画的旅馆’,”一个留着灰色长发的男人说,“你们猜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在建筑的前方之类的?” “我不知道。”我说。 “他们是指一个山的图画,或者某种艺术术语?”一个穿着有鲜明图案长裤的中年女人问,“真是的,他们可以说得好一些嘛。” 我快沉不住气了,望了望卡尔,他在驾驶座上看着我们,还比着“快一点”的手势。“我也觉得,”我紧接着说,“不过这有没有让你们想到什么?” “哦,反正不是‘假日饭店’。”灰发男人说。 “对,我不能想象他们会送他们到‘假日饭店’,”穿长裤的女人说,“拍出来不怎么好看。”她看着史都。“我可以在摄像机前这么说吗?还是他们会告我?” “他们不能告你,”灰头发男人说,“他们又不知道你是谁。” “哦,他们有办法的。”女人说。 “好,谢谢了。”我说。可是当我正要离开时,坐在附近一张桌旁的一个年长女人却叫出声来。 “‘巍峨山’招牌上不是有镶嵌画吗?”她说,“不过我从来也没注意到上面有没有山。” “太棒了,”我连忙冲向她问,“在哪里?” “麦卡度街。”她说。她告诉我怎么走,我向所有人道了谢,而史都则尽快要他们签下弃权书。我们跑回车上,告诉卡尔怎么走。几分钟后,我们在“巍峨山客栈”前面停下车。旅馆外有一个招牌,上面是一幅阳光照在山脉上的镶嵌画,旁边有一块正方形的蓝白色布,上面秀着一个装满星星的皮箱。 “答对啦!”卡尔说。他找到一个停车位,我们赶忙下车。我拿起鹦鹉笼和背包,背包里只有飞行帽、水晶棋子、亮片和斯德哥尔摩的相片。卡尔拿了滑雪杆和他的背包,里面是三叶虫化石、寿司模型、宣纸以及受洗袍。我们过海关时引来了一些奇怪的眼神。 “我没看到其他像这样的车,”卡尔说,一边把门用力关上,“你想他们会不会给其他人不同款的车?” “我不知道。”我说。 我们之前接获的指示是尽可能快跑——奖金那么高,他们希望观众也看得很激动——所以我们就拔腿开跑。说起来有点可笑,因为眼前根本看不到达拉斯和杰夫,不是他们比我们早到,拿走这一百万(不到)的奖金,就是他们还落后好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不过我突然感到很紧张,产生了一股力量——拜托,我想知道我们赢了没有——因此不管怎样我都跑了起来。笼子在我手里前后晃动,鹦鹉也跟着发出嘈杂的叫声。 我们奔进旅馆大厅,这里满足昂贵却又充满乡村风味的装潢。这个地方的气味很重,有种香草味,像是水疗馆。然后我们停下来,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一分钟。 “好啦,现在呢?”我问。 “我不知道。”卡尔说。 我走到登记柜台。“对不起,”我大喊,要盖过鸟叫声,“你有没有提示要给我们?” 那位男士很有礼貌地笑了笑,拿出一个信封。我用个花式动作撕开。我怀疑以后不会再用同样方式拆信。 你们却除了恐惧,找到正确的路, 来到这条历史小径。 现在装起治病神水—— 芭芭拉带着支票在等候你们。 这话有点蠢,我不知道说我失去“所有藏书网”的恐惧公不公平……不过现在没时间了。卡尔转过身对着柜台职员:“唔,你会不会刚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可以找到一些能治病的水?” “这个嘛,”男人说,他的目光射向卡尔的脸和摄像机之间。“关于我们温泉的疗效,有很多传说。” “温泉在哪里?”卡尔问。 “室内还是室外?”男人问。 “我不知道——室内?” 他指向一座电梯。“楼下。”他说。 我们等候着电梯,时间像是永远不动了。终于,我们来到了底下的楼层,跟随标示找到一扇上头有“温泉”字样的门。我们用个大动作冲开门,里面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座长方形水池,热气弥漫在空气中。四壁画着色彩鲜艳的壁画,池边上方一座喷泉冒出稳定的水流流到下方池中。室内唯一的声音就是闷闷的水花溅起的声音。 “我猜不是这里吧?”我说完就准备离开。 “不对,等一等。”卡尔说。他指着一个装满玻璃瓶的篮子,每个瓶子上都印着“追梦者天堂”的标志。 “太好了,”我说,“把瓶子装满水。” 他放下滑雪杆,拿起一个瓶子,打开盖子,放到水面下装满水。 “很烫哪!”他的语气似乎吓了一跳。 “是温泉呢,不然你想能怎么样?”我说。我弯下身,用一根手指伸进水中,真烫。 “好啦,”说着他一跃而起,高举着瓶子,看里面水的高度,“这应该可以了。”他盖上瓶盖,拿起滑雪杆。我们跑出房间。 “芭芭拉在哪里,你想?”我说,“在室外温泉吗?” “好像那里比较可能。” 这次电梯正在等我们,我们跳进去,回到大厅那一层。 “往这里!”卡尔看到一个蓝白色箭头指向一扇后门。 我们跑过长长的走廊,整个走廊充满了鹦鹉的尖叫声、滑雪杆打在瓷砖地上喀啦喀啦的响声。卡尔把门推开,我们进到一座阳光灿烂的院子。芭芭拉站在一个铺着蓝色瓷砖的圆形大温水池边,旁边没有别人——至少没有其他参赛者,所以看不出我们是第一队还是最后一队。 我们朝芭芭拉走去,在她面前停下。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我们应该跪下。 “卡尔和罗拉。”芭芭拉说。她停顿一下,我们点点头。 “美洲原住民。”她严肃地说了。哦,老天,她要给我们上历史课吗?“从前都会赞叹这些能治病的水。你们有没有带一瓶这种神水?” “带了。”卡尔说,递出水瓶。芭芭拉接过去,放在她右边的一个台座上。 “你们有一根滑雪杆吗?”她问。卡尔把滑雪杆交出去,她把它靠在放着泉水的台座旁。 于是,她一项项把这些“宝物”要回去,像是女祭司接受献祭品一样。从以前收看这个节目的经验,我知道这个仪式其实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在凝聚悬念,和我们有没有赢得胜利并没有关系。只是我忍不住希望她会用这些东西做个小小的安排,用我们搜集来的这堆垃圾盖个东西,让我们看到这些东西毕竟还有些用处。 但是,她没有。她就只是把东西堆起来。她的语气越来越傲慢。“你们有没有——”她大声问,“从埃及肚皮舞娘服装上取下的六枚亮片?”她的眼睛睁得像小圆饼干一样大。 “有,芭芭拉。”我很慎重地说,然后找出亮片给她。她随意把亮片撒在摆放的物品上。这里看起来,像是二手货大拍卖一样。 “最后,”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像在耳语一样,“你们有没有一只红黄金刚鹦鹉?” “我们有一只鹦鹉。”我把鸟笼递过去,卡尔说。 “很好。”芭芭拉说,把鸟笼放在台座底下。“你们在一趟走遍天涯海角的旅行途中一直带着这些物品,现在,罗拉和卡尔,你们赢得了‘追梦者天堂’的胜利!” 我发出一声比那该死的红黄金刚鹦鹉都要大的尖叫。卡尔把我抱起来打转,吻我,让芭芭拉、拍摄小组以及全美观众看。 旅馆门开了,我们突然被所有遭淘汰的参赛者(除了贾斯丁)包围,每个人都开心地笑,嘻闹着为我们欢呼喝彩。凯西快步冲向我,给我一个从她十岁以来给过我的最大拥抱。 “你做到啦!”她在我耳边喊道,“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实在太棒了!”大概才半分钟之后,她又说:“可以给我一辆车吗?” “再说。”我说。只要她肯,我可以一直拥着她。“我们再说。” 芭芭拉伸手到展示我们那些物品的桌子下面,拿出一张巨大得滑稽的硬纸支票,无比慎重地交给我。接着是摄像和访问,还有人端来香槟给每个人。我们得知达拉斯和杰夫在夏洛特因为气候延误,要再过几个小时以后才到。我们会等他们,并拍他们到达的情景,而让剪辑人员把片子剪得像没有隔那么久。明天我和卡尔会签文件领奖金(条件是在几个月后结局播出以前保密),而他们也会让我们做好准备,在我们成为全国最新的(几乎)百万富翁后接受媒体访问。 不过今晚有一场派对。凯西喝了一杯香槟(我一句话也没说她),我听她一一说出她想用这笔奖金做的所有事情。派对上有音乐,我和卡尔像新郎新娘一样跳起舞来。杰夫和达拉斯后来终于到了,我们把他们当成战场上归来的胜利者欢迎,还告诉他们,第二名还真是好。朱丽叶叼着一朵花跳舞。芭芭拉则终于像普通人一样与大家交际。卸下沉重器材负担的摄像师们,展现出一种我们从来没领教过的机智风趣。莱利和查特运用他们笨拙的魅力,想去征服温泉池里所有的女生。在埃及被淘汰的空服员喝醉了,哭哭啼啼,还说我是她们的英雄。蓓西和杰森一起喝了一杯,然后就沉湎在昔日高中的往事当中,看来他们分手还会是朋友。艾比开心地笑了——我看过她这样吗?夜晚像是没完没了一样。屋外有满是星星的大片天空,即使一百万不是十足的一百万,我想我也许终于能回答芭芭拉的问题了,但愿我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第三十六章 凯西 当然,真实生活中不会有电视上那种干净利落的结尾。你知道,当你度完假回到家,兴奋刺激都结束了,你看着你那平凡、熟悉的小屋子99lib.t>,就会有“哦,我又回来了”的那种感觉。我想这有一点像。我将会回到学校,我所有的那些问题也还会在那里。米亚仍然会讨厌我,我仍然孤立在我认识的每个人之外,也仍然有一个我会忍不住一直想到的孩子。再过几个月,节目会播出,我也许会暂时成为名人,但是等到播出我在爱尔兰把东西乱扔的部分以后,我猜我就又回复为那个怪凯西了。或者也许每个人突然间都想和我做朋友吧?不过那只会是因为他们看我上了电视,而且我妈才刚赢了五十万奖金。(说到老妈,她真的在全国性电视节目里吻了那个家伙吗?老天!) 我不知道,也许我太消极了。不过这是相当酷的经验,学校不再要我们写些《我的暑假》这种作文,真是太可惜了,不然我一定可以赢过所有人。而且,嘿,我们赢到奖金了,或者说半数奖金,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和老妈在回家的飞机上。我从没看过她这么快活,恐怕活到现在都没有吧。她和卡尔商议好,过几个礼拜见面。谁晓得这样能不能有好结果,但是如果要我说实话,而且我又不是心情正恶劣,我希望有好结果。只要他们不要强迫我接受“你有个新弟弟了”之类的事,只要他们不生下他俩的孩子——老妈还生得出来吗bbr>99lib?? “嘿,小家伙,”老妈说,“又只剩下我们了,有点怪,对吗?” “是呀,”我说,“没有摄像机。我老以为奥斯丁、艾略特或他们哪个人会跳进来,开始拍我们。” “你很想回家吗?” “有一点吧。”而后,出于某个理由,我决定把心里想的说出来,通常这不是我跟老妈的沟通模式。“我有点怕进我房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且我也不是没有回到房间过。孩子生下来以后,我还在那里住了三个月,一直到我们出发,拍这个节目为止。但是离开家又常常会想到这件事……呃,总之,我是这么感觉的,我也这么说了。 我从眼角观察老妈。如果她说“为什么”,然后像是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那么谈话就到此为止。不过她并没有这样,她安静了一分钟,把一只手按在我手臂上。 “你生下来的那个晚上,”她温柔地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晚上。每一个细节我都会永远记得。” 我全都知道。每一年的生日,她都会告诉我她记得的事。你是在那年最冷的一个晚上生的,每个人都说你是他们见过最漂亮的婴儿。这很老套,可是我永远爱听。 “你没能养育这个孩子,”她小心翼翼地说,“并不表示那个晚上对你就不重要。” 我点点头。我惊恐地意识到,我的眼里噙满泪水。 老妈坐在飞机座位上,身子斜过来抱了我一下。“如果你愿意,也许每年你都可以告诉我那个故事。因为,你知道,每年你生日时我告诉你的那个故事,都不只是为你,也是为了我。” “是呀。”我说。因为不想哭出来,我的声音像是黏住了一样。 “我们应该很快就收到一张照片,”她说,“想想看她长多大了。” 就是这句话!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感觉真糟,整个身体像纠结起来,不过,说不出什么原因,其实这样很好。也许以前老妈说我们该谈谈的时候,就是指的这个。这件事并没有完——把孩子交到别人手中,不是结束;在爱尔兰发飙,也不是结束。也许没有一件事能让它结束,但是随着每件不是结束的小事的发生,我确实开始感觉到也许有一天,我会有一种不完全是关于这件事的人生。而也许这也不表示那种人生当中完全没有这件事。 我猜想当节目终于播出时,事情会不会变得疯狂;我猜想到时候走在街上会不会被人认出,而且还会有人在网上讨论我之类。我猜想除了卡尔和他那个呆瓜弟弟以外,我还能不能再看到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我们离开前,朱丽叶热情拥抱我,还告诉我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藏书网,她和我会用电子邮件联络,不过我们再看看这能持续多久吧。一旦她回到家,开始呼吸那种好莱坞空气,事情就会有些不同了。这就像是离开夏令营以后,只不过当你在夏令营里,通常不会有人记录你的一言一行。(嘿,这是一个电视节目的灵感呢!)哎呀,谁知道,也许会有个先前实况节目的明星团体,我们全都会受邀参加同样的派对;又或者如果收视率够好,他们会决定做一个大团圆的节目。也可能,我们只是各自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飞机降落了,我和老妈准备下飞机。我们慢慢走着,等候轮到我们走出去。我们现在不必第一个冲下飞机,不用看提示,不用怕滑雪杆撞到人,也不用去领换随行的鹦鹉。我们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没有音效会把麦克风伸到我们面前,也没有热闹欢迎的场面。如果说这种冷清会给我什么感觉,那应该就只有可悲吧。不过,我会克服它的。 在“巨人堤道”那里,当我和朱丽叶被取消资格而芭芭拉问出那一番问题时,我脱口说了个很拙劣的答案,说什么我发现自己能够独立坚强之类的(哎呀,这些话会在学校里传上一阵子了)。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我不认为上电视能改变你的生活,或是使你变成不一样的人,但这对我们总会有影响,是吧?就像那些我们遇见的人、去过的地方,对我们总会有影响。而如果我说,它让我学到的东西,远超过其他的生活经历,这样会很奇怪吗?也许我发现了一些事,不过此刻还无法三言两语来描述,或许要过一段时间我才能想清楚这些究竟是什么。 总之,去他的那些人生哲理吧!我们坐在一辆开向家的出租车上,窗外可以看到我童年时的所有地标飞驰而过。这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公园。我还记得有一次,老妈说该回家了,我不肯走,她就假装丢下我走了。她以为我会在后面跟着跑,但是我知道她在唬我。她一路走到车边,我还是没有跟着,于是她就上了车,把车开过转角到一个我看不到她的地方,然后,她坐在车里看我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来回荡着,直到天色越来越暗。终于,她累了,她当然不会把我留在那里一个晚上,不过我们谁都不知道我还会待多久。 “我可以很顽固的。”突然间,我说。 老妈看起来很惊讶。“是啊,”她微笑着说,“我想可以这么说。” “我应该告诉你。”我望着车窗外。我们经过从前临时保姆的房子,我不知道现在谁住。“我不知道我想要证明什么。” 一时间老妈什么也没说,我转头看她。她神情严肃,还有一点哀伤。“呃,”她说,“你也不一定非告诉我不可。”她欲言又止,但我相信她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我们会把这番谈话继续说下去,只要我们都还活着,但是目前,在出租车里的这一刻,这些已经足够。 我们经过我的小学,以及我们去购物的超市,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然后,我们的家就快到了。不管“家”意味着什么,只要一提到它,我总会有点感伤,因为不久后的某一天,我将不会住在这里了,也许老妈也不会了。谁知道我会到哪里?说真的,如果仔细想想,我可能会去任何地方。 车子转向我们住的那条街,我看到家了。房子看起来像缩小了。院子里杂草丛生,这是老妈绝对没有想到的,我们应该趁不在家时找人来除草。可是谁知道如果我们不在一旁看着,青草还会不会一直长出来?我相信隔壁..的太太会抓狂,她不能忍受别人不维持草坪整齐。不过再过几个月,她说不定还会带孙子来要签名呢。 老妈付了车钱,我们把行李藏书网从后备箱拿出来,在交回“宝物”之后,背包轻多了。他们在节目播出后,会拍卖所有东西,不过我说动埃里,让我留下“寿司”。我们走上前门台阶,老妈找钥匙找了好久,一时间,我们两人都很害怕她把钥匙忘在开罗或什么地方。不过,她终于在背包一个内袋里找到了,于是开了门,把闷了一个月的陈腐空气放出来。 “你要先进去吗?”她问。她扶住纱门,示意我进去。 “不用,没关系。”我说。 她走进去,我在纱门弹回去时挡住了门板。我只想在屋外再待一会儿,看看从我生下来就在的水泥裂缝,还有一直都会穿过门廊栏杆伸进来的细瘦枝杆。我从那上面摘了一片叶子,就像在博物馆里,站在拉起的天鹅绒绳后,想要探看展览品名牌上的内容一样。然而此时,不为任何理由却在门外逗留,似乎显得有些可笑。一会儿,我听到老妈朝外喊:“别让虫子进来!” 这夏日空气的滋味是如此独特,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我深深吸了一大口,踏进屋内,接纳过往和至今属于我的整个生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