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璇玑图》 第一节 万里黄河上,大小渡口数以十计,最要害之处莫过于蒲州蒲津关。唐代立国后,实行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两京制度,蒲津地处长安、洛阳以及龙兴之地太原三都之要会,控黄河漕运,总水陆形胜,扼天下之咽喉,处天下之胸腹,愈发凸显战略地位。 蒲津关架有浮桥,横亘百丈,连舰十艘,是唐时黄河上仅有的三座河桥之一。 浮桥的驻军也很特殊,有别于传统的军队,称为“水手”,除了守卫之责外,还要负责检修维护浮桥。此刻正值四月初夏,春汛初解,水流峥嵘,是水手们最忙的季节——上游流冰塞川而下,需要水手用钩子将浮冰一一拨去船与船之间的空档,助其流往下游,以减轻冰块对浮桥船侧的冲击。 水手火长傅腊一直在热切地盼望太阳快些下山,这样他就可以交班回城去与相好幽会。他是蒲州本地人氏,今日发了笔横财,在浮桥船板夹缝中捡了一件宝贝。浮桥时时刻刻上下左右晃动,水手们倒是经常能在桥上捡到各类行人落下的东西,可像这样上好的值钱宝贝傅腊还是头一回撞见,他觉得自己好运来了,急不可待地要拿去向情人展示。 不过到底要去找哪位相好,他一时还没有决定——贞娘温柔美貌,娇羞妩媚。素素虽然姿色差些,可床第之间的那一份狐媚妖娆却令他爱之不及。两个女人各有各的好,倒真叫他难以取舍。嗯,反正长夜漫漫,他明日又不当值,不如今晚两个一起上,先去找贞娘,再去找素素。 傅腊双手摩挲玩弄着那件宝贝,正想到得意之处,不经意地一转头,便看见一行十余人来到桥头,预备过河到东岸去。领头的是名戴着顶帷帽的紫衣女郎,她翻身下马时,雪白的帽纱被河风扬起,露出清瘦的面容来,颜若舜华,光艳逼人。傅腊只觉得“嗡”的一声,脑子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傻傻盯着那女郎不放。 那女郎纤细中流露出一股英气,气派极大,早有一名青衣男子抢上前为她挽马。她并不着急过河,举手揭开帽纱,眼波不经意地流转,不知道如何留意到了一旁的水手傅腊,不过却不是他的人,而是他手中那件宝贝。傅腊只是失魂落魄地紧盯着她不放,浑然没有觉察到对方似也看上了他捡到的宝贝。 一名突厥男子上前对那女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女郎点点头,这才不再理会傅腊,驻足朝桥上翘望。她心有所感,伫立良久,才微喟一声,扬手道:“走吧。”率领众人缓步走上浮桥,杂入人流中。到得桥中央时,忽听得背后马蹄得得,回头望去,却见西岸尘头大起,有许多戎衣武士正策马赶来。 一名四十来岁的灰衣男子道:“是羽林军万骑营。”突厥男子冷笑道:“他们追来的倒快!”正待挺身而出,一旁青衣男子拦住99lib?他,道:“阿献,你不可轻易露面。你和四娘、俊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摘马鞍边的兵刃。 紫衣女郎四娘急忙抚住他手背,道:“先等一等!这些羽林军自神都洛阳来,未必就是冲着咱们。咦,俊叔叔,你瞧那领头的一男一女……” 灰衣中年男子名叫李俊,奇道:“是淮阳王武延秀和永年县主武灵觉。他们两个怎么会来这里?”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四娘道:“应该是去并州文水办什么要紧的大事。”见随从宫延又要去摘刀,忙道,“别着急动手,他们不是冲咱们而来。阿献,你和俊叔叔赶紧戴上胡帽,以防被人认出来。” 她年纪虽轻,言语间却有一股凛然气度,不容人不遵从。突厥青年阿献和李俊依言取出帽子戴好,又低声嘱咐众随从让在一边。 那一队羽林军大约百人,瞬间驰近,个个身着黑色圆领长衫,腰束革带,脚下露出黑六缝靴,手持枪矟,斜背长弓,马鞍边挂着佩刀和插满箭矢的胡禄。领头的年轻公子白皙英俊,玉质金相,女郎却是面目浮肿,又黑又丑,正是当今女皇宠信的武氏亲属武延秀和武灵觉。 按照惯例,通过浮桥时骑者下马,行人缓行,以减轻对船板的压力。不料那武灵觉甚是骄横,虽然看到桥头警示的木碑,却丝毫不予理睬,娇声笑道:“延秀,我要和你比赛,看看谁先过河。”不待武延秀回答,提着青骢马抢先跃上了浮桥。 一旁傅腊“哎呀”一声,奔过来叫道:“你们……你们不能骑马上桥!” 他虽不识得武延秀、武灵觉二人,但也知道这些黑衣武士是天子禁军,绝不该去招惹,可当真任他们骑马通过浮桥,追究起来,他不但做不成水手,还要被治罪。不料才刚刚举起手臂,武延秀已然扬起马鞭,朝他当头抽了下来。傅腊甚是敏捷,微一侧头,那鞭子落在肩头,“啪”地一声,受力甚重,登时火辣辣作疼。武延秀冷笑一声,双脚一夹马肚,去追武灵觉。后面羽林军纷纷跟了上去。 那浮桥全仗水的浮力漂浮在河面上,蓦然上来了百余名骑士,桥体立即一沉,剧烈摇曳动荡起来。靠近西桥头的几名行人站立不稳,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所幸浮桥两边结有上下两道粗圆缆绳,才没有人掉入河中。 武灵觉也不勒缰减速,竟如在平地一般,在浮桥上策马飞奔。那浮桥仅宽两丈有余,来往行人塞路,她大声呵斥,脚下丝毫不停。众人见她肆无忌惮,不晓得是什么来头,又惊又怕,纷纷避让一旁,原本井井有条的浮桥上顿时一片混乱。 一名商贩推着满车果子往河西而来,忽见前面大乱,人群争相闪避,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将板车靠边停下,朝前张望。却见一名红衣女郎骑着高头大马直冲过来,桥身愈发摇晃得厉害,那车子笨重,起伏不定中顿时失去了平衡,朝河中冲去。车身被缆绳挡得一挡,满车的果子尽数滚入了黄河中。板车则歪歪扭扭地挂在缆绳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一旁有人好心提醒道:“车子!你的车子!”商贩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将板车拉住,果子却是一个不剩了,一想到自己辛苦去向乡下老农一家一家地收了果子,预备运到河西去卖,全家老小全等着卖果子赚钱来养活,而今全泡了汤,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四娘等人虽离得尚远,经过情形却是瞧得一清二楚,各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阿献怒道:“好个刁蛮跋扈的妇人!”扯下胡帽扔到地上,束一束腰带,上前一步,站在桥中央,预备等武灵觉过来时将她扯下马来。李俊忙将他拖回来,道:“他们人多势众,你不是对手。况且我们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切不可轻举妄动。” 话音刚落,武灵觉已然驰近。不知道因何缘故,她居然一眼留意到深目高鼻的阿献,擦身而过后犹自扭转头来望着他。 四娘低声问道:“她认得你么?”阿献道:“我一直在长安,极少在洛阳,她应该不认得我。”四娘道:“嗯,你戴好帽子,别惹事。”阿献不敢违令,只得道:“是。” 须臾之间,武延秀又领着羽林军飞驰而过。马蹄如雨,浮桥上下颠簸得厉害,众人头晕目眩,不得不一手挽紧马缰,一手扶住桥边的缆绳。 忽听得前面有人惊叫一声:“啊,娘亲!”声音极是惊惶凄厉,随即便是“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 阿献本来性情火爆,强行忍耐了半天,再也按捺不住,不顾身份暴露的危险,冲过去一看——一名白发老妇人不知如何被挤掉入了河中,一名四十岁模样的白衣男子伏在桥沿缆绳上,捉住了她半只衣袖。 阿献“哎哟”一声,几大步上前抓住那男子手臂,助他救那老妇人上来。恰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衣袖撕裂开来,那妇人不及呼叫一声,即没入了河水中,再也不见踪影。 白衣男子急叫道:“娘亲!”甩脱阿献双手,爬起来就要翻过缆绳跳下河去救母亲。 那黄河水湍急无比,他下去救人无异送死。四娘已经赶到,叫道:“快拦住他!”宫延一个箭步上前,拦腰抱住那男子,身手极为敏捷。 那男子使劲挣扎,不断叫道:“放开,快放开,我要去救我娘。”四娘走到他身边,婉言劝道:“水流太急,太夫人救不回来了,公子请节哀。” 那男子只觉得身体被一道铁箍牢牢圈住,无论如何都挣不开,便点头道:“好,你们放开我。” 哪知道宫延刚一松手,他便垂首往两道缆绳间的缝隙钻去,竟似要跳河追随母亲而去。阿献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臂膀,骂道:“堂堂男子汉,不思为亲人报仇,倒学人自杀。你死了又能怎样?” 那男子被他一喝,呆了一呆,这才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他虽未强忍着不哭出声,泪水却从指缝中汩汩渗出,情形极是悲切。 一位中年胡商一瘸一拐地挤了过来,朝那男子作揖谢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令慈……令慈是因为我而死,我真不知道……唉……” 众人这才知悉因为中年胡商朝那相貌奇丑的武灵觉多看了几眼,被她发现,有意圈马逼近,他后退时正好踩在两船接驳处的板缝中,身体失去平衡,摔向河中。凑巧那白衣男子扶着母亲站在他身后,见状忙抢过来拉住他,救了他一命。不料武延秀又率大批羽林骑士驰过,船身上下来回颤动不止。男子的母亲早有病在身,一阵晕眩,竟被颠进了河中。男子匆忙回身,只抓住了半只衣袖,还不及援救,衣袖断开,便不见了母亲踪影。 大伙儿闻听了事情经过,无不咬牙切齿。尤其令人痛恨的是,浮桥上发生这等老人坠水、尸骨无存的惨剧,那队羽林军却早已呼啸过河上岸,扬长而去,竟无一人回过头来。 那男子蓦地抬起头来,沉声道:“不,是武灵觉、武延秀害死了我娘亲,不是你。”他虽然泪痕满面,语气却是异常的冷静,浑然不似刚刚遭缝丧母之痛。 一旁四娘瞧得分明,心中不由得暗暗称奇,暗道:“这人如此气度,又认得武灵觉、武延秀相貌,应该不是普通人。”一面想着,一面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李俊,不料见多识广的他亦只是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认得这男子。 忽有数名突厥胡人排开围观的人群挤了过来,为首的却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汉人,极有刚毅英武之色。他抢上前扶起白衣男子,问道:“堂兄,出了什么事?伯母人呢?”白衣男子乍见亲人,顿时又泪如雨下,道:“伷先,你来得迟了。母亲她……她……”一时哽咽不能言语。 那伷先听一旁胡商讲完经过,脸色如铁,面朝黄河,似在缅怀亲人音容,良久才举拳重重砸在缆绳上,咬牙切齿地道:“我与伯母十年未见,想不到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此仇不共戴天,我要杀了她,我非杀了她不可!”他虽然没有说“她”是谁,但旁人均知是指那罪魁祸首武灵觉。 四娘上前劝道:“这里人多眼杂,公子请慎言。”伷先却似毫无顾忌,冷笑一声,回过身来道:“就算女皇本人站在这里,我也是……”忽见四娘容颜美丽,气度高贵,实乃生平所未见,一时呆住。 跟随伷先的一名老年突厥随从依稀觉得那突厥青年阿献十分面熟,忍不住上前问道:“郎君莫不是兴昔亡可汗的大公子?” 兴昔亡可汗是指内附朝廷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元庆,被武则天召入朝中为官,封左威卫大将军,不久前因洛阳令来俊臣告发他欲举兵支持皇嗣李旦即位而被处死,其子阿史那献也被流放。来俊臣以告密起家,心狠手辣,是当世有名的酷吏,时人均以为阿史那元庆谋反是一桩大冤案,许多突厥人由此心怀不满。朝廷大敌吐蕃亦针对这件事大作文章,指责武则天蔑视虐待异族,还立阿史那献兄长阿史那俀为十姓可汗,以争取西域突厥民众人心,达到全面控制的目的。 阿献正是阿史那献,他在流放途中为四娘等人所救,毕竟是逃亡身份,见有人认出了自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警惕之色来。 水手傅腊也赶来挤在一边看热闹,听闻与那美貌紫衣女郎一道的突厥青年竟是兴昔亡可汗之子,立即会意他是个大大的逃犯,抓住他可是大功一件,再也不用当水手守浮桥了,忙挤出人群,向桥头招手叫道:“喂,来人,快来人,这里有朝廷在逃的……” 话音未落,只觉得有一柄利刃顶住了他背心,一时脊背嗖嗖发麻,牙齿不自禁地地打起颤来。 蒲津浮桥东北二里即蒲州州治河东县,古名蒲坂,是舜都所在,因而又称舜城。河东城西黄河洲渚上有一座鹳雀楼,为北周时鲜卑贵族宇文护所建,原只是一座用来暸望敌情的军事戍楼,因时有鹳雀栖息于楼顶而得名。楼高三层,东面可俯瞰河东大地,西视则可尽揽关中,甚至连潼关、华山也可远眺入眼。 正有五名少年公子站在三楼楼顶欣赏河山。五人均是并州晋阳人氏,去年四月联袂壮游,先取道代州去了河北幽州,再自幽州南下汴州、扬州,再往神都洛阳,又自洛阳到西京长安,一路游览观光已一年有余,半月前才离开关中,动身回去家乡。 辛渐叹道:“难怪此楼能成为河关胜概,遐标碧空,倒影洪流,龙踞虎视,下临八洲,不由得人有振翮凌云之志。”他腰悬长刀,衣着打扮朴素随意,外表在几人中看起来最为粗旷,豪侠之气十足。 肥头大耳的李蒙笑道:“有美景,不可无诗,喜好做诗的才子们赶紧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同伴。 那位同伴不到二十岁年纪,仪表堂堂,一身忍冬纹翻领胡服华丽精致,愈发显得风姿潇洒,俊朗不凡,眉目之间更有一股凌人的高傲之气。他名叫王翰,字子羽,一向是众人的首领,尚不及答话,辛渐已然笑道:“可别指望王翰,眼前没有美酒女人助兴,他未必灵光。” 王翰微笑道:“不错,还是辛渐最知道我。”转头见王之涣轻摇折扇,意态悠闲,似早已胸有成竹,忙叫道,“之涣,还是你这位大才子来吧。” 王之涣字季凌,与王翰同族,年纪虽轻,却是文才出众,诗名远扬。他外貌看起来也是一副文绉绉的样子,书卷气极浓,闻言将折扇收起,笑道:“好,那我就献丑了。”微一沉吟,“嗯,立意就取辛渐刚才那句‘振翮凌云之志’。”晃了晃脑袋,漫声吟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话音刚落,王翰、李蒙、辛渐几人便大声鼓掌喝彩。辛渐道:“好个‘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好男儿就该奋发向上,志在千里!好!好!”王翰也赞道:“确实是景象壮丽,气势磅礴!诗因楼成,楼借诗传,之涣,你这首诗当可与鹳雀楼日月同辉,足以流芳百世了。” 王之涣心中品度,也极是得意,却还是客气地拱手笑道:“过奖,过奖。” 李蒙转头见一旁狄郊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忙叫道:“老狄,之涣做出了这等气壮山河的好诗,你竟还能无动于衷?”辛渐笑道:“他就是爱这样不动声色,不然如何叫老狄?” 狄郊摇了摇头,道:“之涣这首诗有毛病。”李蒙问道:“什么毛病?”狄郊道:“之涣说‘白日依山尽’,日正西下是没有错,山却是在东南面。”李蒙“呀”了一声,道:“还真是。” 王之涣不服气地道:“诗言志,歌永言,谁说做诗非要写实景物?”辛渐也笑道:“老狄心细如发,事事严谨,不过诗里也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这可是较真了。” 王之涣上前捉住狄郊衣袖,拉扯到西南面站定,指着远处的蒲津浮桥道:“难道要我说‘白日依桥尽,黄河入海流’么?照你的意思,我们眼下人在最顶层,‘更上一层楼’一句也有毛病,因为再没有楼层可上了。”狄郊见他着了急,忙道:“之涣,我不是说你诗写的不好,只是说……”忽想到对方才气纵横,最爱与人滔滔辩论,自己与他讲理无异自讨苦吃,忙闭了嘴。 王之涣却还是不依不饶,催逼道:“不行,你今日非要说个明白不可。”狄郊无论如何不再发一言。 李蒙笑着解围道:“好了,天色不早,要谈诗论道,回去逍遥楼坐下再慢慢说不迟。” 忽见蒲津浮桥上尘土飞扬,一大队黑色戎服骁骑正策马过河,朝蒲州方向而来。那浮桥是用铁链铰结巨船而成,马匹急速驰过,船只来回晃动不止,拉动铁链轧轧作响。此时太阳落山,多有行人来往于浮桥上,骑士这一番搅动,桥上登时大乱。虽看不见真切情形,却隐隐有哭叫声传来。 这一番动静可不算小,几人立时都留意到了。王翰不禁皱起了眉头,道:“不是规定不准车马在浮桥上疾驰么?”辛渐道:“看装束打扮,这些人是洛阳来的禁卫军。”狄郊道:“是左羽林军的左万骑。” 李蒙素知狄郊谨慎精细,观察入微,没有把握不轻易出声,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狄郊道:“他们手中枪矟上的纷带是红色。” 原来羽林军下面分左右飞骑、左右万骑四营,枪矟纷带各用绿、绯、红、碧四色。众人听说,凝神查看,果见那些骑士手中长矛上有鲜红色的缎带迎风飘舞。只是羽林军是天子禁军,地位非同小可,向来只负责保卫皇宫安全,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蒲州?想来发生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 王翰若有所思地道:“这些羽林飞骑赶路这般急,莫非是要去并州?”他如此推断,自然是因为当今女皇是并州文水人氏的缘故。 辛渐点头道:“多半是那帮姓武的又要搞什么花样。”言下很不以为然,大有鄙夷之意。武则天虽已执政多年,不过只知道铲除异己,全仗酷吏兴武灭李,以高压手段维持统治,尤其她所信用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尽是粗鄙贪婪之辈,政治上毫无作为,自然难以赢得人心。鹳雀楼在蒲津东北面,辛渐等人并未看到浮桥南面有人落入河中的情形,不然还会更加愤怒。 王之涣最好议论时事,当即接口道:“不错,自从女皇在文水立五庙以来,并州是非不断。我早说过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李蒙忽插口叫道:“嘘,小点声,那边有人。” 几人回过头去,果见一对年青的男女正探头朝这边望来。女子不到二十岁年纪,作男子打扮,身穿灰色圆领袍衫,头上挽着惊鹄髻,甚是清爽干练。男子跟她年纪相仿,也是一袭圆领袍衫,斜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 王翰生性放荡不羁,见那女子容貌端庄,颇有明媚可人之姿,有心上前搭讪结识,只是不知道适才王之涣的话对方听进去多少。当今女皇帝大开告密之门,天下因为一句牢骚戏言家而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这一男一女来历不明,一看就不是蒲州本地人氏,万一有心告密,或是以此为把柄讹诈,将会是一场大麻烦。他微一权衡,即不欲招惹事端,向同伴使个眼色,招呼道:“天色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 五人有意避开那两人,匆忙下楼出来。鹳雀楼前占卜算卦的道士车三正怏怏收拾摊子,忽见过来几位华服少年公子,心中一动,忙上前拦住笑道:“几位郎君好兴致!游完鹳雀楼,再算个卦,卜一卜前程,才算彻底尽兴了。” 王之涣听他说得有趣,便顿下脚步,笑道:“那好,先生先大致算算我们几人的来历,如果说得对了,我们再请先生占卜前程不迟。”车三道:“郎君是要先考我么?好……”指着王翰道,“你这位郎君神情高迈,气宇轩昂,一定是几位的首领了。” 李蒙道:“这个一般人可是都能看出来,算不上稀奇。”车三道:“嗯,不过他虽是大富大贵之相,却时常遭人嫉妒,最终要穷困病死。” 一旁几人闻言相顾而笑。李蒙道:“先生这话说的也对也不对,他遭人嫉妒是没错,我都时常嫉妒他,谁叫他又英俊又多才又有钱?不过,就算天下人都穷死困死,也轮不到他王翰头上。” 车三吃了一惊,问道:“莫非这位郎君就是富甲天下的晋阳王公子?”王翰只斜睨他一眼,傲然不答。还是李蒙道:“正是。”车三慌忙拱手道:“哎呀,失敬,失敬。” 王翰见他一身道袍肮脏污秽,胸前染了几大块油污,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洗换,打从心底里瞧不大起这邋遢道士,见他得知自己身份后态度瞬间转变,料来不过是那类靠危言耸听来吸引主顾的算命先生,便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将手指拢在嘴唇边打了个呼哨,台基下等候的两名彩衣僮仆慌忙牵马过来。 王之涣笑道:“先生今日怕是赚不到卦金了。”车三叫道:“哎,几位郎君……”几人却是睬也不睬。他在鹳雀楼前坐了一整日,饥肠辘辘,不但未能赚到一文钱,还平白错过了结交晋阳王氏的机会,不免愈发沮丧起来。 辛渐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自怀中掏出两吊铜钱递了过来。车三虽则贫困,倒也颇有骨气,摇头道:“无功不受禄,贫道可不是路边的乞儿。”辛渐道:“那好,就请先生给我算上一卦。” 车三卜算一阵,得卦为“观”与“涣”,道:“郎君是富贵之命,将来前程远大,会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造福苍生。不过额间有一股煞气,这是五鬼侵凌,天罡临命。‘观’主惊恐,‘涣’即‘散’,今年是郎君一生中的一个大灾年,怕是会有家破人亡的事情发生。” 辛渐听了摇头道:“先生怕是算错了……”指着王翰、李蒙几人的背影道,“我跟他们四个可是完全不同,既不是望族出身,又非官宦之后,我家祖祖辈辈都是铁匠,跟政治权势完全扯不上半点干系。” 车三这才恍然大悟辛渐为何要主动周济自己——道教和铁匠行尊奉的祖师爷都是太上老君,铁匠炉就是太上老君流传民间的炼丹炉,因而论起来铁匠和道士是同门师兄弟。按照民间的传统说法,铁匠是师兄,道士是师弟,师兄有权管教师弟,当然也有照顾的责任。 车三道:“郎君该知道,蜀汉关公关羽及本朝开国功臣鄂国公尉迟恭均是河东铁匠出身。郎君若不是心雄万夫、志在建功立业,又如何会放弃祖传的冶炼手艺,与王公子等人结伴出游呢?照我看来,你们五位公子中,就数郎君你最重视功名。嗯,郎君喜武艺,好读兵法,希冀将来往边关杀敌立功,是也不是?” 辛渐本不大相信占卜一说,回头也只是同情这道士的落魄,听了这话,才觉得车三多少有几分犀利之处,便笑道:“先生大略说得不错。来,这卦金给先生,先生拿去买件新衣裳,既是摆摊算卦,殊不知问卦人也都要看衣裳外表。” 车三讪讪接过铜钱,笑道:“郎君倒真是个真性情的好人。我再多送郎君一句卦语——贤贤易色,玉走金飞。日后风行水上,灾祸自会消去。”辛渐闻言一愣,不及询问,王翰已然等得不耐烦,连声催道:“辛渐,走了!”辛渐便不再多问,谢了车三,匆忙跟随同伴上马,径直往城中而去。 蒲州州城河东县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虽然规模气势远远及不上长安、洛阳、太原等几大都城,却也是河东大城,人烟稠密,商业繁茂。 逍遥楼位于最繁华的西大街,距离西城门不远,这也是河东一带负有盛名的豪华客栈,为并州王氏所开,准确地说,是记在王翰名下的产业。不过王翰还是生平第一次来蒲州,既与同伴到了这里,当然也是要住在自家的逍遥楼里。 几人也不着急回去,一路慢吞吞地闲逛,以观赏蒲州风土人情。到西大街时早已是华灯初上,远远望见逍遥楼楼前旗杆上高高挑起一盏写着“满”字的气死风灯,表明客栈已然住满,不能再接纳主顾。其实情形并非如此,而是因为王翰一向养尊处优惯了,不喜欢乱糟糟的环境,早派僮仆知会掌管逍遥楼的店主蒋大不得再收人进去。至于早先已经住进来的客人就只能听之任之了,总不能强行将人赶走。 经过河东驿站时,发现门前守卫的不是寻常驿卒,而是全副武装的黑衣武士。几人猜想这些人一定就是适才违例驰马过河的羽林军飞骑。王之涣好奇心最重,正想要过去打听这些御林军的首领是谁,忽见前面一阵骚动,几名差役一边开路一边喝道:“使君在此,让开,快让开!”王之涣道:“莫非是蒲州刺史明珪到了?” 话音未落,即见一红袍官员当先往驿站而来,身后官员各依品级穿着绿、青官服。看情形是蒲州、河东州县的大小官员全到了,且如此行色匆匆,想来这河东驿站一定住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只是这一大群人却被羽林军决然挡在了外头,地方官员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低声下气干候在门外。他们各自带有随从,人数众多,加上不断有闻声围过来看热闹的闲汉,驿站两旁的道路一时为之阻塞不畅。王翰、辛渐几人只得下马,从路边上慢慢通过。好在逍遥楼距离驿站不远,步行也不过一刻即到。 王之涣道:“你们猜驿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他称的是“你们”,却特意扭过头去望着狄郊。李蒙也问道:“老狄,你看有这等羽林军护送出行气派的会是什么人?” 狄郊道:“阿翰说过这人多半要去并州,既是去并州,多半是要去文水了,嗯,我猜领头的一定姓武。”辛渐道:“老狄推测得有理,只有姓武的才会如此嚣张放肆,大白天地在浮桥上纵马狂奔。” 忽听得一旁有人低声议道:“你听说了么?今日有人在渡口被挤落了河中,就是驿站这些黑衣武士做的好事。”同伴惊问道:“当真?”原先那人道:“我听水手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同伴道:“本朝立国近百年,这还是头一遭听说有人纵马在浮桥上狂奔乱撞。”原先那人道:“可不是吗?水手上前阻止,都挨了领头的鞭子呢!” 辛渐忙上前问道:“落水的是什么人?可有救上来?”那人道:“掉到黄河中还有得救么?”见辛渐面孔陌生,手扶长刀,不知什么来路,生怕因为刚才的几句闲扯惹祸上身,忙一拉同伴道:“走,快走,这热闹还是不要瞧的好。” 辛渐几人虽不知具体经过,但以傍晚时在鹳雀楼见到的浮桥上混乱的情形来看,有人被挤落水当非假事,心中俱感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闷闷挤过人群,回来逍遥楼。 楼内忽有一名年轻的圆脸女子疾奔而出,她头垂得老低,竟没有看到正待进楼的诸人,一头撞在李蒙身上。李蒙体肥,只轻轻晃了一下,倒将那女子顶了个跟头,一跤跌坐在台阶上。辛渐眼疾手快,抢上前将那女子扶藏书网起,问道:“可有伤到娘子?” 那女子只不断举袖轻拂双眼,泪光涟涟。李蒙见对方痛得泪流不止,忙道:“哎哟,实在抱歉了,不过好像是娘子先撞的我……” 那女子哽咽一声,轻轻挣脱辛渐的手,一声不响地离开。辛渐见她腿脚有些不便,忙问道:“娘子的腿不要紧么?”那女子也不答话,只一瘸一拐地埋头朝前走去。 店家蒋大闻声赶出客栈来。他大约四十余岁,短小瘦削,一脸和气,慌忙迎上来道:“那是锦娘,是我远房侄女蒋素素的小姑,小门小户的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各位郎君,这就请进楼吧,里面早为各位准备好了酒菜。”几人见那锦娘已没入夜色中,也不再多理会。 进来逍遥楼,大厅内零散坐着七、八桌客人,虽不比往日觥筹交错的热闹,却也不显得冷清。蒋大忙道:“这些都是在接到阿郎吩咐前已经住进来的客人。不过请阿郎放心,我已经特意一一交代过,客栈内不得大声喧哗。” 王翰点点头,道:“记住了,从今日起,逍遥楼只许出不许进,直到我们几个离开蒲州为止。”蒋大道:“是,是,全听阿郎吩咐。”顿了顿,又道,“适才有驿卒来,说有个贵客想从河东驿站搬来逍遥楼,我因为郎君事先的吩咐,婉言谢绝了他。那驿卒威胁说贵客可是个大官,我还是不敢答应,那驿卒才愤愤走了。阿郎看这事会不会惹下麻烦?” 王翰猜想驿卒口中的所谓大官一定是今日见到的那拨羽林军的首领,也就是狄郊推论的姓武的,一想到所见到这些人不顾强骑马通过浮桥的情形,心中很是厌恶,哪管对方有没有可能是亲王、郡王,上前拍了拍蒋大肩膀,安慰道:“蒋翁做得对。他若不是所谓的大官,我还考虑让他进来。既是大官,按律公务出行须得住官府驿站,咱们逍遥楼不够资格接待。万一来个刺客行刺,咱们岂不是脱不得干系?实在不行,他可以去住蒲州衙门嘛,驿站外面不正有一堆地方官员抢去奉承么?” 蒋大应道:“阿郎说的极是。”忙领着几人往楼梯口走去。 厅北墙角一桌坐着一名青年男子,略有些驼背,忽尔剧烈咳嗽起来。狄郊精通医术,听他咳的声音有些怪异,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那男子却极是敏锐警惕,飞快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冷冷扫了狄郊几人一遍,瞬间又低下头去。 狄郊心道:“听这人上气,应该是火气浮于肺,可咳嗽声重浊腻滞,又该是湿邪内停,这两样不是自相矛盾么?真是奇怪。”心中有所思虑,脚下也相应慢了下来,只不自觉地望着那男子发愣。 李蒙重重往他肩头拍了一下,道:“你在看什么?肚子不饿么?走啦!”狄郊想了一想,招手叫过一名伙计,嘱咐道:“你去告诉边上那位郎君,请他不要再饮酒。”伙计不明所以,心道:“哪有在自家店里劝客人少饮酒的道理?”蒋大喝道:“发什么呆,没听到狄郎吩咐么?还不快去办。” 伙计慌忙奔去墙角,低声对那青年男子说了。那男子朝狄郊点点头,虽依旧冷漠肃然,却还是多了一丝感激之意,随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刚一下肚,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狄郊见对方贪恋杯中之物不听劝阻,如此下去早晚有失声变成哑巴的危险,不禁摇了摇头。 蒋大领着几人上来楼上雅间,还未进房,便听见里面有叮咚丝竹声传出。王翰顿时神情一振,问道:“是谁在里面?”蒋大道:“是我特意请来为郎君助酒的歌妓,名叫赵曼,她的歌舞在本地可是一绝。” 王翰一扫适才的怏怏不快,大喜笑道:“我在晋阳久闻蒋翁聪明能干,今日一见,方知所传不虚。”伸手推开房门,却见里面有三男一女——一名老者和一名年青男子手捧乐器,坐在墙边的凳子上奏乐;另一名玄衣男子站在堂中,搂抱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明眸皓齿,额着黄妆,上身一件小红短袖罩在白色罗衫上,正是河东一带最为流行的半臂,下穿摆幅极大的淡黄仙裙,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当真是个绝色美人。 忽见有人进来,那玄衣男子吓了一跳,便即放开怀中的赵曼,举袖挡住面孔,疾步朝外走去。 王翰挺身挡住,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那玄衣男子面带恶气,恨恨瞪了王翰一眼。蒋大“啊”了一声,抢上前来给了那男子一巴掌,喝道:“这位就是晋阳王翰公子,还不快见礼!” 赵曼惊叫一声,指着玄衣男子道:“原来你不是真的王公子,你……你到底是谁?”众人这才会意原来这玄衣男子是冒名王翰来这里调戏佳人。 蒋大尴尬万分,结结巴巴九九藏书地道:“他……他是犬子蒋会。抱歉,我实在想不到他……”他这次为迎接讨好东主做足了准备,却想不到出了这等意外之事,扭头喝道,“你这个败家子,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冒充王公子。”扬手又要朝儿子打去。 李蒙忙上前拦住,笑道:“蒋翁息怒,这事也不能全怪在令郎头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赵曼小娘子生得如此千娇百媚,是男人都会心动。至于冒名王翰,这事我曾也做过,谁叫他名气那么大,是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呢!” 他为人机灵圆滑,老于世故,知道眼前这事闹将下去只会扫大家的兴,别无益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王翰为人虽豪阔风流,爱四处留情,却十分骄傲,那蒋会一副猥琐穷酸模样,竟敢冒充他名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顾李蒙圆场,拉下脸冷冷道:“这冒充他人之事,也不是人人都做得,蒋郎还得事先自己照照镜子才好。” 蒋会当着这么多人被训斥,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眉眼之间渐有恨意。蒋大又上前甩了儿子一巴掌,骂道:“你这个不肖子,瞧你做的好事!”辛渐道:“蒋翁也别责怪令郎了,这就将酒菜端上来吧。喂,你们几个肚子不饿么?”李蒙笑道:“我早就饿得呱呱叫了。只有王翰不饿,他气也气饱了。”王翰哼了一声,道:“谁说我不饿?蒋翁,快些上酒菜来。” 东主既发了话,蒋大慌忙答应,将儿子扯了出去,吩咐伙计上好酒好菜。片刻后酒宴开场。那赵曼果真才貌双全,不负众望——歌声清喉娇啭,舞姿轻盈似燕,载歌载舞,令人目眩神迷。一旁伴奏的乐人是她父兄,分别名赵元礼、兄赵常奴,血缘至亲,配合极是默契。又将王翰的一首旧诗《春日归思》拿来依清平调唱道: 杨柳青青杏发花,年光误客转思家。 不知湖上菱歌女,几个春舟在若耶。 一曲歌毕,王翰心情大好,喜笑颜开,招手令赵曼坐到自己身边,笑道:“曼娘不仅能歌善舞,还是个解语花呢。”一边打趣,一边伸手去摘腰间玉佩,打算当作缠头,不料却摸了个空,这才知道玉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丢失了。便顺手将蹀躞上的带扣解下来,递给赵曼道:“这是我送给曼娘的见面礼。” 那带扣为纯金打造,上面缀有四蓝一红五颗黄豆粒般大的宝石,一望就价值不菲。赵曼接了过来,嘤嘤谢道:“谢公子厚赏。” 话音未落,便有人一脚踹开房门,却见数名羽林军士持刀闯了进来。领头的校尉曹符凤喝道:“奉命搜查反贼,捉拿逃犯。” 赵曼又惊又怕,王翰却依旧紧紧搂住她,动也不动,只冷冷问道:“奉谁的命令?”曹符凤道:“当然是淮阳王武君的命令。” 一旁辛渐、李蒙几人交换一下眼色,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暗道:“原来是淮阳王武延秀到了,难怪这些羽林军在浮桥上如此蛮横猖獗。” 李蒙忙起身陪笑道:“我们都是良家子弟,将军可要看清楚了,这里没有反贼,也没有逃犯。”曹符凤扫了一眼房中,道:“逃犯确实是没有。不过你们几个夜半聚集房中,不准外人进来,神神秘秘,敢说不是密谋反叛?” 辛渐道:“怎么,聚在一起饮酒就是密谋反叛?”曹符凤道:“若不是心中有鬼,如何不放外人进来客栈?” 王翰早看出这些人是存心来挑衅滋事,心道:“莫非是今日在鹳雀楼遇到的那两名女子告了密?”他虽然恼怒,却也知道难以与对方相争讲理,微微侧头,向李蒙使了个眼色。李蒙会意,忙道:“我来为将军介绍,这位是这里的主人王翰王公子……” 曹符凤冷笑道:“原来你就是王翰。听说因为你要来,逍遥楼不准再接纳客人,就连官家人也不行。”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这些羽林飞骑要来找麻烦,一定是武延秀想住逍遥楼被拒后怀恨在心。 王之涣忙道:“王翰喜欢清净,不喜有外人打扰,所以才会命店家不再放客人进来,这可跟密谋反叛没有半点干系。” 李蒙最善察言观色,又善交际,料来这些人难以用钱打发,便指着辛渐道:“这位辛郎是晋阳大风堂辛堂主之子,河东、河北两道的军用兵刃十之二、三产自他家。”又指着狄郊道:“这位狄郎是狄仁杰狄相公亲侄。” 曹符凤一听到“狄仁杰”三个字,呆了一呆,立即收敛了倨傲的姿态,惊讶地打量着狄郊——却见他神情严肃冷漠,似乎丝毫不关心眼前之事。 曹符凤是禁军校尉,常年亲近朝廷中枢,自是知道宰相狄仁杰廉洁勤政,在朝野极有声望,魏王武承嗣几次联合酷吏来俊臣要除掉他,均为武则天本人亲自阻止,可见他在女皇心中地位非同一般,甚至武则天从来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尊称为“国老”。狄郊稳坐一旁,沉默寡言,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颇有几分狄仁杰的老成持重。曹符凤心下更是忌惮,踌躇半晌,才讪讪道:“既是狄相公之侄,当无反叛之事。” 狄郊淡淡“嗯”了一声,反问道:“我伯父若不是狄仁杰,是不是我们就该是反叛?”曹符凤道:“这个……多有冒犯。不过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狄公子莫怪。”王之涣道:“嗯,奉命行事……羽林军是天子禁军,该直接受皇帝之命,如何又侍奉起淮阳王了?” 曹符凤颇为难堪,不欲多说,道:“不打扰各位郎君吃酒了。”又一指赵曼,“不过这位小娘子我可是一定要带走。” 王翰脸色一变,道:“她不过是本地歌妓,难道也是反叛不成?”他的豪门公子风度极佳,从来不大嚷大叫,即使生气时也努力保持着克制,但他凌厉的目光比什么都吓人。曹符凤一见之下,心头也是一凛。 原来当真是淮阳王武延秀因住不成逍遥楼而心怀恨意,他听说逍遥楼的主人就是晋阳富家公子王翰后,更是难以气平,恰好又在遥遥听到逍遥楼方向传来燕乐之声,再也忍耐不住,命校尉曹符凤率羽林军士前去逍遥楼捣乱,不令王翰那些人逍遥快活,再借机将歌者带来。若不是他此行河东另有要务,临行前父亲魏王武承嗣特意交代不要惊扰地方官府、要谨慎行事,不便将事情闹大,只怕要立即命蒲州刺史明珪查封逍遥楼,逮捕所有相干人等,冠以谋反罪名,非弄他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不可。 曹符凤本来奉命诬陷王翰等人密谋反叛,捕他们下狱,令他们好好吃些苦头,再将唱歌的歌妓带去驿站侍奉武延秀,可眼下王翰等既不是谋变,歌妓同谋也就无从谈起,如何威逼他们就范?一时答不上话来,迟疑道:“这个……” 赵曼忽插口道:“贱妾愿意跟将军走。”轻轻挣脱王翰臂膀,施然起身,上前行了一礼,道,“将军有礼,请将军带路。” 曹符凤见她生得貌美出众,人也聪慧灵秀,深知人往高处走的道理,料来今晚必得淮阳王欢心,不敢轻易得罪,忙堆笑道:“好,娘子这就请随我去驿站吧。” 王翰阴沉着脸,心中十分不快,却也不便发作。赵曼临出门的一刹那,忽然回过头来,朝他莞尔一笑。他立即读懂了她的心意,她是不欲他招祸才主动表示愿意去驿站。 笑容温情而又苍凉,胭脂香,恨茫茫,那份身不由己的无奈深深震撼了王翰,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女人,再也难以去计算后果,起身叫道:“曼娘,你别去。”脚下刚动,却被辛渐、狄郊一左一右挟持住手臂。 王翰沉下脸,喝道:“快些放手。”二人均知他有心阻拦羽林军士带走赵曼,死活不肯松开。赵曼却恍若未闻,只微微叹了口气,道:“阿爹,大哥,咱们走吧。” 王翰道:“喂……”还想去追,却被辛渐、狄郊使劲拖住,按回长榻中坐下。王翰怒道:“你们做什么?”狄郊道:“他们明显是为赵曼而来,不得到手岂肯罢休?那武延秀是什么人你不是没有听过,强自出头,非但救不了她,还要连累你自己。” 辛渐也低声劝道:“你忘了咱们在洛阳时亲眼见到乔知之冤死么?乔知之在朝中官任右司郎中,却因一婢女为魏王武承嗣陷害,被诬斩首,亲属族人尽被牵连诛杀,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姓武的一家都是好色之徒不说,还生性狠毒,稍不如意,就要弄得对方家破人亡。你家大业大,还是忍耐些好。” 王翰颓然跌靠榻中,半晌无言。李蒙道:“虽则很是扫兴,不过究竟只是个才刚刚认识的歌妓而已,算啦!”王翰怒气稍平,挥手道:“我没事了,散了吧。” 几人自小结识,情若手足,均知他想独自静一静,便道了晚安,留他一人在房中,命两名僮仆留下陪他。 四人出来时正遇到蒋大匆忙上来,道:“佛祖保佑,那些羽林军终于走了。适才他们一声不吭地闯进来,拿刀逼住大家伙儿不让出声,问了阿郎住处就上楼来,我还真怕有什么事。咦,阿郎人呢?”王之涣道:“他在房里。你别去,他心情不好,让他一个人呆着。”蒋大道:“是。” 辛渐见蒋大额头一大块青紫淤痕,已然见血,问道:“是那些羽林军动的手么?”蒋大不欲多生事,支吾道:“这个……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门框。”又道,“后面早备好了上房,准备了热水,几位郎君,请随我来。” 一场歌舞宴席不欢而散,几人悻悻回房,各自洗漱歇息。辛渐心中郁结,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他隔壁的房间是安排给王翰的,一直留神外面的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听到王翰回来。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起身,穿好衣裳往前院去寻王翰。到楼上雅间一看,灯烛尚明,宴桌狼藉,横倒着好几个空酒壶,却只有两名僮仆歪倒在一边。 这僮仆两人是孪生兄弟,十五、六岁年纪,哥哥名田睿,弟弟叫田智。辛渐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上前随意推醒一人,问道:“王翰人呢?”田睿张开眼睛,茫然道:“阿郎不是让我们陪他饮酒么?他……酒量好大……” 辛渐见他醉得厉害,难以问出名堂,忙匆匆奔来大厅,却见大门虚掩,蒋大正靠在柜台边打盹,上前叫醒他,问道:“蒋翁有没有看见王翰?”蒋大揉了揉双眼,道:“啊,阿郎出门去了,说是要到外面走走。出了什么事?”辛渐道:“没事,是我见他房中没人,特意来问问。我这就出去找他回来。”蒋大道:“要不我陪辛郎一道去?”辛渐道:“不必,我去去就回来。”蒋大道:“是,郎君多加小心。” 辛渐出了逍遥楼,不由自主地往河东驿站方向而来。他有些怀疑王翰饮多了酒,气血冲头,往驿站去找武延秀理论去了。又转念一想:“王翰无意功名利禄,只重朋友和享乐,他该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况且对方可是武延秀!这大唐的江山都被姓武的夺了,酷吏横行,奸佞当道,哪有什么王法、道理可讲呢?我们几个若不是这一趟远行,还真看不到这么多事情。难怪之涣这次断然放弃参加科考,唉,国之不国,实在令人灰心。” 蒲州的夜空澄碧空灵,呈现出一种高古的境界来。月光明朗,长风清凉,古朴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颇有空旷的寂寥。 辛渐走出一段,望见驿站门前那些地方官员早已散去,院内灯火映天,犹有欢声笑语传出,大约那淮阳王武延秀得了赵曼,还在饮酒作乐,如此,王翰应当无事。正待转身回头,忽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嘈杂声,有人喊声,有人奔跑,就连守在驿站门口的羽林军也拔出兵刃,紧张地朝内里张望,似乎发生了大事。 辛渐满腹疑云,生怕事情跟王翰有关,却又不便过去打探情况。等了一会儿,大批羽林军从驿站潮水般涌出,分作三队,两队飞身上马,各往东、北二街呼啸而去,另一队疾步往逍遥楼方向而来。带队的正是校尉曹符凤,他远远瞥见辛渐站在路边张望,忙走到他面前,狐疑地审视着他,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辛渐道:“酒吃得多了,出来走走,消消积食。将军,驿站发生了什么事?”曹符凤道:“刚刚有刺客行刺淮阳王。” 辛渐闻言大吃一惊,心道:“刺客该不会就是王翰吧?”忙问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曹符凤冷笑道:“难道不是你们这伙子人么?来人,将辛渐拿下了。”几名羽林军士应了一声,拔出兵刃,上前围住辛渐。 辛渐道:“为何要拿我?我们可是跟驿站行刺毫无干系。”曹符凤道:“你不问二大王遇刺情形如何,却先问刺客是谁,可见心中有鬼。深更半夜在驿站附近徘徊,不是接应刺客是什么?还敢强辩说毫无干系。来人,将他绑了。速速围住逍遥楼,一个也不准走脱。” 羽林军大声应命,取出绳索缚了辛渐。曹符凤见他也不抗辩挣扎,神态自若,心中大奇,暗道:“到底是名家之子,有大家风范。” 一行人来到逍遥楼。蒋大闻声出来,不及询问究竟,便已经被军士推攘到一边。曹符凤命羽林军将所有住客、伙计、厨子、帮工等都一股脑赶出来,聚集在大厅中。此时正是夜半时分,住客大多已经安寝入睡,这一番喧闹立即招怨声载道,羽林军也不理睬,只顾持刀强行驱赶。 辛渐被押在大厅一旁,一眼看到傍晚在鹳雀楼见过的一男一女也在住客当中,不禁颇为惊异。那女子正抗声道:“这里是蒲州,不是京都,你们羽林军倒好,作威作福到这里来了!” 众人大多不知道这些黑衣军士的身份,听那女子一嚷,这才知道这些人是天子禁军。那女子又道:“就算真的要追捕刺客,也该由地方官府出面。你们大半夜地把人强行从床上拉起来,是何道理?”一名飞骑自背后狠狠推了她一下,喝道:“快走,那么多废话!” 那女子的男伴勃然大怒,侧头怒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兵营的?你上司是谁?”声色俱厉。 那飞骑本是欺软怕硬之辈,被吓了一跳,半晌才怔怔问道:“郎君是什么人?”那男子道:“我叫胥震。快说,你上司是谁?是李湛,薛思行,还是赵承恩?” 李湛、薛思行、赵承恩均左羽林卫将军,官秩三品,执掌禁军兵权,与宰相同列,极得女皇宠幸。那飞骑听胥震盛气凌人,似是大有来头,不敢再随意答话,只向校尉曹符凤望去,等他示下。 曹符凤在一边听得一清二楚,他只是个小小的校尉,连九品官都不是,平日当然不敢去招惹这敢直呼左羽林三大将名字的厉害男子,不过他眼下有淮阳王武延秀做靠山,那可是未来太子武承嗣的爱子,虽说武承嗣目下还没有太子名份,可那还不是早晚之事? 今年正月初一,女皇在万象神宫举行祭天祭祖大典,武则天本人担任初献,第一个捧上祭品,而亚献则是魏王武承嗣,终献是梁王武三思。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按照惯例,只有太子才有资格担任亚献。自武则天登基称帝以来,一直是其四子皇嗣李旦担任亚献,其长子李成器担任终献。这一巨大变动,被朝野视为是女皇将要立侄武承嗣为武周太子的前兆。 眼下更有一个大好机会,也是校尉曹符凤升官进阶、飞黄腾达的良机,那就是从狄仁杰的侄子狄郊近在眼前,这就是为什么驿站一出事他立即率兵赶来逍遥楼的原因。他只须将淮阳王武延秀交代的事尽心尽力办好,即便眼前这名叫胥震的男子是宰相、将军之子,他又有何畏惧? 一念及此,曹符凤上前一步,呵斥道:“吵什么吵?我等是奉淮阳王之命办事。公子若是不服,可以直接去驿站问淮阳王。不过,还等等我们办完事再说。”胥震冷笑道:“原来是淮阳王到了……”他身旁那女子忙道:“胥震,别惹事。”胥震便恨恨住了口。 曹符凤见一搬出淮阳王的名头就令对方哑口无言,有所畏惧,很是得意,叫道:“来人,将他们两个也赶到那边去。” 一旁辛渐听到,心道:“看来武延秀遇刺并没什么事。这校尉一上来就说我跟刺客有关,到了逍遥楼又称捉拿刺客大肆搜捕,分明是有意为之。莫非是武延秀仍然怀恨今日之事,有心要诬陷整治我们几个?” 又等了片刻,羽林军士将王之涣、狄郊、李蒙也带了出来。三人一见辛渐被绳索紧紧捆缚住,大吃一惊,拥上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辛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出门去找王翰……”忽意识到最好不要让羽林军知道王翰不在客栈内,不然事情会更加麻烦。 曹符凤却已然发现王翰不在其中,走过来问道:“王翰人呢?” 王之涣三人虽不知道究竟,也极想知道王翰人去了哪里,但见辛渐有意顿住不提,料到必有缘故,也默不作声。 曹符凤见四人不答,冷笑道:“我早说你们几个有鬼。哼,一定是你们串通密谋行刺淮阳王。”李蒙道:“淮阳王遇刺了么?这可跟我们毫无干系……” 两名羽林军士自后堂奔出来,捧上五把一模一样的长刀,道:“他们五人房中各有一把长刀。”王之涣忙道:“本朝带刀出行可不算犯法。这刀是辛渐亲手打造,我们五个一人一把,有什么错?” 一名军士又变戏法般地掏出一柄匕首,道:“这是在狄公子房中发现的,样子跟适才驿站刺客所用的兵刃差不多。” 曹符凤接过匕首,拔刀出鞘,刀刃上血迹宛然。众人一时呆住,面面相觑。曹符凤冷笑道:“这下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狄公子,抱歉了,谋刺亲王,等同反叛,你虽是现任宰相狄公的亲侄,可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我只能得罪了。来人,将狄郊几人都拿下了,再派人去追捕王翰。” 狄郊忙道:“先等一等!将军,你手下军士说是在我房中搜到这柄带血的凶器,请问他我住在哪一间?”那军士道:“不就是二楼楼上第二间么?”李蒙道:“哈,第二间住的是我。”那军士忙道:“我记错了,是第三间。”辛渐冷笑道:“第三间住的是我。将军,你们这栽赃嫁祸的伎俩,未免太不高明了。” 曹符凤大怒,扬手扇了辛渐一巴掌,喝道:“罪证确凿,还敢强辩?来人,将他们三个也都绑了。” 狄郊道:“等一等!将军说我们几个行刺淮阳王,这柄匕首就是凭证,对么?”曹符凤道:“不错,这匕首就是凶器,铁证如山,无论是在谁房中找到,你们几个串通一气,都难逃干系。” 第二节 狄郊道:“我看到刀柄上有很多血迹,将军可否容我仔细看看匕首?”曹符凤不耐烦地道:“你自己的匕首有什么好看的?有话到蒲州州司再说。来人,将客栈的人通通带走,押去蒲州衙门拷问。” 胥震的女伴忽上前几步,叫道:“将军且慢!”曹符凤依稀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问道:“你又是谁?”那女子道:“鄙姓谢,小字瑶环。淮阳王遇刺一事非同小可,来日必定上达天听,这正是将军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不过狄公子终究是名门子弟,何不让他看看匕首,也好教大家心服口服。” 她一番话不卑不亢,说得娓娓动听。曹符凤见她并无敌意,便点头道:“那好,就依娘子所言。”将匕首递给了狄郊,道:“你可看清楚了。” 狄郊将那匕首翻覆来去看了几遍,道:“这匕首不是我们几个的。各位请看,这木柄上留有五个指印,虽然纹路并不清晰,却大致能看出最上面的指头朝右,下面四个指头朝左……” 那谢瑶环甚是机敏,当即会意,道:“行刺的人是左手持刀。”狄郊道:“诚如娘子所言。可是我们五个都习惯用右手。将军不信的话,请立即查验我们五人的佩刀,从刀柄丝绦上的握痕就可以看出来。”曹符凤浑然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一时语塞。 旁边住客听闻狄郊是宰相狄仁杰之侄,心中均道:“狄公有世间神探之称,断案如流,这位狄公子年纪轻轻,却是细致入微,见微知著,到底是名门之子,不容小觑。” 曹符凤愣了好半晌,才道:“就算匕首不是你们五个用过的,可难保你们不是刺客同党。还有,王翰人到哪里去了?”蒋大道:“阿郎吃多了酒,出去散步纳凉去了。”曹符凤道:“散步纳凉,他能有这么好的心情?我看他是怀恨淮阳王夺走赵曼,去驿站行刺二大王了。” 蒋大惊道:“阿郎醉成那样,如何还能行刺?”谢瑶环也道:“我可以作证,王公子确实喝得大醉,出门时都走不稳路,更别提持刀行刺了。” 之前她和胥震来到逍遥楼投宿,蒋大因王翰事先嘱咐告之客满,不欲接纳,正好王翰跌跌撞撞地想要出去,在柜台遇见二人,便临时起意让蒋大收他们进来住下。 曹符凤诬陷狄郊不成,好不容易抓住王翰人不在客栈的机会,岂能轻易放过?当即冷笑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当然要帮他说话了。” 狄郊道:“将军不能仅凭王翰出楼就断定他是刺客,今晚不在逍遥楼里的可是不仅王翰一人。” 他心思缜密,早留意到住客中少了那位咳嗽不止的年青男子,当然那男子也绝不可能是刺客,一个不停咳嗽的人是绝对做不了盗贼和刺客的。 曹符凤道:“还有谁不在?”蒋大道:“还有两人,一位是名叫袁华的年青郎君,另一个是犬子蒋大,他没吃晚饭就出门去鬼混了,唉,这是常有的事。不过那位袁郎……袁郎……”一时迟疑要不要讲出客人的隐私。 曹符凤道:“怎样?快说!”蒋大心道:“眼下还是先洗脱阿郎的嫌疑要紧。”忙道:“那位袁郎是什么时候出门我可不知道,我人一直在柜台,没有看到他出去,直到刚才,我才发现……” 曹符凤道:“不管怎样,凶器是在逍遥楼里面找到的,所有人难脱干系。来人……”那谢瑶环挺身上前道:“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曹符凤不知其来路,见她虽然年轻,之前的言谈举止却极有见识,心中破为忌惮,道:“娘子既与此99lib.事无干,可自行离去。” 谢瑶环摇头道:“将军适才说过客栈所有人难脱干系,瑶环不愿意就此置身事外。”忽压低声音道:“眼下客栈出走的人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将军在这里大张旗鼓地抓人,不是敦促相干的人赶紧躲藏起来么?要想99lib.万无一失,须得鱼儿都入网后才收紧,这就叫一网打尽。” 曹符凤“哎哟”一声,拿带血凶器陷害狄郊一事已露破绽,不再可行,只能用王翰不在客栈这一点大作文章,只要抓住王翰,严刑下不怕他不招认他就是行刺淮阳王的刺客,再令他诬告狄郊,一样可以扳倒狄仁杰。谢瑶环说的确实有理,王翰人还未露面,打草惊蛇是大忌,万一他就此逃走,去洛阳向宰相狄仁杰求助,那可就糟了。他忙问道:“依娘子看,这件事要如何处理才好?” 谢瑶环道:“将军不如先放这些人各自回房睡觉,假装若无其事,再派人暗中守在这里,静等王翰回来再说。”曹符凤道:“有理。多谢娘子指点。”谢瑶环低低笑道:“无需多谢,说到底,你我都是替大哥办事。” 曹符凤大吃一惊,问道:“娘子说的是哪位大哥?”谢瑶环道:“还能是哪位,当然是神都那位最大的大哥。” 曹符凤“啊”了一声,当即肃然起敬。“大哥”是女皇武则天在武氏家族中的绰号,因其地位最尊,个头也高,曹符凤也是当了禁军头目方才知道。他听谢瑶环直呼圣上绰号,既亲昵又随意,料想其人大有来历,惊惧之心顿起,迟疑道:“敢问小娘子……”谢瑶环摆手道:“哎,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将军切不可对旁人泄露我身份,包括淮阳王在内。” 曹符凤见她神秘诡异,似乎连淮阳王武延秀也不怎么放在眼里,更是疑虑,暗暗猜道:“莫非她是圣上派出的制使?难怪我会觉得她面熟,一定是在皇宫当值时撞见过。” 他知道大内有一批司籍女官如上官婉儿等极得女皇信任,权力堪比宰相,有“内相”之称。女皇总担心天下人不服女人当皇帝,时常派出心腹充当制使,巡察四方。这谢瑶环虽然年纪轻了些,可她那种从容的气度却丝毫不容质疑,若不是与圣上朝夕相处的女官,如何敢随意称呼“大哥”?这可是连武承嗣、武三思等都要竭力巴结的人,他一个校尉如何敢去得罪?慌忙躬身应道:“是,谨遵尊使之命。” 谢瑶环也不否认制使身份,道:“嗯,我出来洛阳已久,不知淮阳王来河东是为何事?”曹符凤道:“恒安王新近在文水病逝,遗下二子一女,年纪尚幼,圣上特派淮阳王和永年县主去接他们回洛阳抚养。” 恒安王武攸止与武灵觉之父武攸暨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派永年县主武灵觉去接堂弟堂妹赴京,倒也合情合理。可淮阳王武延秀与武灵觉只是从曾祖兄妹,血缘甚远,况且武延秀之父武承嗣是未来的太子,于诸武中最得女皇宠幸,当年武则天生父武士彟周国公的爵位无人继承,就是由武承嗣袭爵周,又奉旨监修国史。而今武承嗣既为亲王,又是宰相,权势极重,离太子之位仅一步之遥。反倒是武则天活着的两个亲生儿子命运凄凉——庐陵王李显被软禁房州,形如囚徒;皇嗣李旦及其儿女被幽禁宫中,不见外臣已有十余年。而今武则天年近八旬,已露耄耋老态,立太子之事迫在眉睫。这武延秀因姿容俊秀,是武承嗣最宠爱之子,他不在洛阳助父亲争夺太子之位,反而与武灵觉一道去文水接堂叔遗孤,未免令人起疑。 果然谢瑶环露出了并不相信的神情,问道:“淮阳王来河东就只是为了这件事?”曹符凤左右看了一声,低声道:“有一晚淮阳王喝醉了酒与永年县主吵嘴,说他其实身负秘密使命,要去并州找一幅什么图……”谢瑶环失声道:“璇玑图?”曹符凤道:“咦,这事尊使也知道?”忽想到对方是大内女官,洞悉宫廷机密,知道此事又有什么稀奇。 幸得谢瑶环并不介意,只问道:“淮阳王有没有具体提过璇玑图的事?”曹符凤道:“没有。永年县主也问过他,但他不肯说。” 谢瑶环道:“嗯,那你去吧。”曹符凤道:“是。”挥手命军士解开辛渐绑索,又向堂内诸人大声喝道:“你们暂且各自回房歇息,但切不可离开逍遥楼,不然视作刺客同堂。”留下数名军士,分守在大厅和进出要害处,安排妥当,这才赶回驿站去向淮阳王武延秀禀告。 厅内众人惊魂未定,无不暗中猜疑谢瑶环的来历。谢瑶环道:“店家,还不请郎君们回房歇息?”蒋大这才如大梦初醒,慌忙命厨子、帮工们散去,又命伙计送住客们各自回房。 辛渐走到谢瑶环面前,道:“多谢娘子援手。不知娘子为何要为助我们几个脱困?”谢瑶环看了一眼堂内的羽林军,摇头道:“我可没有助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就此脱困。”又朝王之涣笑道:“王郎在鹳雀楼里的那首诗做得不错。”王之涣奇道:“娘子知道我的名字?还没有请教娘子是……” 胥震忽然走过来叫道:“娘子,我们也该回房了。”谢瑶环点点头,向狄郊道:“狄郎,这些人铁了心要找你和你同伴的麻烦。”狄郊道:“是,我也看出来了。多谢娘子适才为我们出头说话。”谢瑶环道:“嗯,你们几个还是找机会尽快逃走吧。”对着王之涣嫣然一笑,这才转身与男伴一道步入内堂。 辛渐四人交换一下眼色,均是面面相看——适才谢瑶环见识过人,气度不凡,更是一阵低语就打发走曹符凤,虽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但此女必定来历非凡,说不定正是名宦之后,所以才令曹符凤有所顾忌,可她建议几人尽快逃走未必有些离谱,须知几人均是并州数得着的名门公子,形容身份已露,又能逃到哪里去?况且逃走不正坐实了武延秀想强加给他们的罪名吗?几人本来相当感激谢瑶环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此刻听了逃走论未免又怀疑起她的用意来。 王之涣道:“这谢家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她到底是想帮咱们还是想害咱们?”李蒙道:“回房再说。” 辛渐摇头道:“我们不能离开大厅,一会儿王翰酒醒了回来,一进门就会被羽林军抓住带走。咱们守在这里,至少可以见到王翰一面。”狄郊道:“有理。” 辛渐便叫蒋大上了些酒菜,四人围坐一桌,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等待王翰回来。一旁羽林军看见如此情状,莫不诧异,倒也不来干涉。蒋大焦急万分,只是不便多说什么,以免徒增辛渐等人烦恼。 李蒙道:“我不明白,武延秀派人抢走曼娘,分明是怀恨住不成逍遥楼,他恨的人是王翰,可为何要命军士诬陷老狄你,硬说匕首是在你房中找到的呢?”狄郊摇头道:“他们这次想要对付的人是我,说到底是要对付我伯父。而今女皇年事已高,立太子刻不容缓,魏王武承嗣呼声最高,唯独为我伯父所阻,所以……”说到这里有意顿住。 王之涣接道:“嗯,所以武延秀突然想到可以从老狄身上下手,说不定可以扳倒狄公,这倒是一步好棋。”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失言,歉然道,“抱歉,我的意思是狄公为官清正,为人谨慎……”狄郊道:“没事,诚如你所言,我伯父老辣圆滑,对头难以下手,之前那些人也试过以谋逆罪诬陷伯父,结果不但没有成功,反而引起圣上的警觉。” 李蒙道:“你们看这件事会不会本身就是个陷阱?根本没有什么刺客行刺,不过是武延秀有意编排出的谎话,目的就是想诬陷老狄。”王之涣道:“很有可能。难怪适才那校尉半句不多提武延秀遇刺之事,只是一门心思地要嫁祸到我们头上。” 狄郊道:“不过那柄匕首上的血迹很新,应该就发生在不久前,且刀刃入体不浅,中刀之人不死也受了重伤。” 辛渐也道:“我当时确实亲耳听到驿站内一阵骚乱,随后有两队骑兵匆忙往东面和北面驰去,分明是要去包围搜索驿站后侧。若是谎言,武延秀只须派校尉带一队人马来逍遥楼即可,又何必兴师动众派出那么多人呢?”李蒙道:“或许是要将戏做足。”辛渐摇头道:“当时驿站情形很乱,我看不像作假。”王之涣道:“既然武延秀是真的遇刺,可为何适才那校尉不见丝毫紧张神情呢?他扈从武延秀出行,武延秀若有损伤,他难辞其咎,按律当处。” 四人议来议去,只觉得疑团越来越多,尤其王翰深夜不回,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着实叫人担心。外面不断有一队一队的人马赶去河东驿站,似是所谓淮阳王遇刺已惊动了地方官府。 李蒙忍不住道:“王翰现在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已被羽林军捕去?”狄郊道:“他应该还没有被抓,不然我们几个也早被羽林军逮送官府了。” 王之涣道:“也不知道刚才那位谢家娘子对那御林军校尉说了什么,他竟肯罢手而去。”辛渐道:“羽林军不会就此罢手,这不过是欲擒故纵之计,是要等王翰回来,再将我们一网打尽。应该正是那位谢瑶环出的主意。”王之涣道:“不会吧?谢家娘子适才可是帮咱们的,若不是她出面,狄郊连拿到凶器查验的机会都没有,哪能发现匕首上的破绽?”辛渐道:“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她是友非友,是敌非敌……” 忽有一名伙计自后堂奔出,神色仓皇,附在蒋大耳边低语了几句。蒋大急忙走到辛渐这桌,低声道:“伙计刚发现有人从后院翻墙进来……”辛渐道:“是王翰?”蒋大道:“那人手里有兵刃,伙计没敢上前查探。”辛渐道:“我去看看,你们都先别动,免得羽林飞骑起疑。”起身朝后院走去。 逍遥楼占地颇大,后院在最东端,是藏酒和堆放柴物、杂货的地方,少有人来。如水的月华下,树影婆娑,春草凄迷。一些虫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哼哼唧唧地鸣叫着,倒愈发显得此处幽僻清静。 辛渐一跨过月门,立即留意到墙根处倚坐着一条黑影,头低垂在胸前,看发髻是名男子,右手握着一柄长剑,横在大腿旁,人却是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走得近些,便见到那男子小腹上有一个血窟窿,正在汩汩冒血……辛渐吃了一惊,慌忙上前托起那人的脑袋,幸好不是王翰,而是客栈另外一个不见踪迹的住客袁华,也就是那位不断咳嗽的男子。伸手一探鼻孔,还有呼吸,人只是受伤晕了过去。辛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袁华手握兵刃,身负重伤,很可能就是行刺武延秀的刺客。他与同伴自身已是麻烦缠身,按理该将这男子交给羽林军,至少也该佯作不知,袖手旁观。可他见过这男子不顾咳嗽也要饮酒,极见豪气,绝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若真是刺客,更是侠义之辈,既不忍心将其交出去,也不肯弃之而去。 大事临头,当机立断只在一瞬之间,辛渐略一权衡,即俯身去搬袁华,意欲先将他找个地方藏起来。 狄郊正好匆匆赶来,见状惊问道:“他……他当真就是刺客么?”忙阻止辛渐道:“你不能救他。”辛渐道:“我可不能怕受牵连就见死不救。”狄郊道:“嗨,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人……袁华患有风咳,他一苏醒就会不停地咳嗽,逍遥楼是藏不住他的。”辛渐道:“你自己就是大夫,难道治不好他么?” 狄郊无奈,只好道:“那你先将他搬去柴房,守住他别让他咳嗽出声,我出去找药。”辛渐道:“好,快去快回。” 狄郊出来厅堂,蒋大忙迎上来,低声问道:“是阿郎么?”狄郊道:“不是。99lib?蒋翁,你还是不要知道这件事比较好,也请你让手下暂且不要去后院。”蒋大道:“是是,全听狄郎吩咐。” 狄郊这才对李蒙、王之涣大致说了经过。李蒙埋怨道:“咱们眼下自身难保,辛渐还嫌麻烦不够多么?本来毫无干系,武延秀就算诬陷咱们也没有真凭实据,可他偏偏要救这个人,咱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坚决反对!” 狄郊道:“我赞成救袁华。就算不救他,武延秀一心找茬,咱们也难脱干系。救了他,也许能弄清事实真相。之涣,你看如何?”王之涣道:“这个……嗯,我还是中立吧。” 李蒙道:“不行,你不能中立,眼下王翰不在,老狄和辛渐赞成出手救袁华,你得站在我这边才行,这样是二对二。结果就是咱们既不救他,也不向官府告发他。”王之涣道:“这……好吧,我也反对。” 狄郊道:“虽然二对二,可王翰若是人在这里,一定会赞成相救。之涣,你说是也不是?”王之涣道:“那倒是,王翰最讲义气……”狄郊道:“那好,现在是三对二,我们还是要出力救人。之涣,我开个方子,你拿去找谢瑶环,请她帮忙出去买些药材回来,嗯,就说辛渐病了。” 王之涣惊道:“为什么是我去?”狄郊道:“你比我们其他人更合适。”自柜台取过纸笔,列了一张药材清单,交给王之涣。 王之涣无奈,只得向蒋大打听了谢瑶环住处,拿着单子来到房前。房内灯火通明,正有人在窃窃交谈。胥震问道:“你看他们真的会来么?”谢瑶环笑道:“当然!不出今夜,淮阳王一定会派人来给咱们送礼。等到天亮后,蒲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就该到了。” 王之涣听在耳中,不免疑惑万分,不过他是谦谦君子,不愿在房外偷听人谈话,当即上前轻轻敲了敲门,问道:“谢家娘子人在里面么?” 房内立时陷入一片死寂。王之涣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出声应答,又叫道:“娘子安歇了么?” 房门蓦然拉开,倒吓了王之涣一跳。谢瑶环探身露出面孔来,问道:“原来是王郎。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王之涣道:“这个……嗯,辛渐……就是我那位同伴病了,可门口有羽林军守着,我们出不去,想请娘子帮忙去买些药。”他不惯说谎,一番话说完脸早已经涨得通红。 谢瑶环笑道:“郎君是想要金创药吧?不必出去买,我这里就有。”王之涣道:“不是……这里有单子。”谢瑶环接过来一看,照着灯光念道:“佛耳草,鹅管石,款冬花,、甘草,白附子,艾草……咦,这不是治刀伤的药。” 王之涣吓了一跳,生怕她知道他们要营救受伤刺客的事,忙道:“当然不是,是辛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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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老狄给开的方子。”谢瑶环微一沉吟,道:“那好,这件事我帮你,你可欠我一个人情。”王之涣道:“是。将来娘子到了太原,我一定好好报答。” 谢瑶环便掩好房门,跟王之涣出来大厅。狄郊忙起身谢道:“多谢娘子。”谢瑶环见堂内一切照旧,跟她离开时并不两样,只有辛渐不在,料来确实是得了急病,便向蒋大问了药铺所在,走出几步,又回身道:“抱歉,我出来忘了带钱……” 蒋大忙取了数吊铜钱,拿布带装好,交给谢瑶环。谢瑶环笑道:“各位稍候,瑶环去去就回。”羽林军士早得了曹符凤嘱咐,果然不拦她,任凭她自去自来。 李蒙道:“这位娘子好生奇怪。”王之涣道:“人家急公好义,你还说什么奇怪。”李蒙不愿意与他争执,只摇了摇头。 狄郊道:“你们守在这里,等谢家娘子买药回来,我到后面看看。”当即来到后院柴房,房中点了一盏微弱的油灯,那袁华斜靠在柴垛上,还没有醒来。狄郊早向蒋大要了一碗糯米粉,和以鸡蛋清,调成药膏,往袁华小腹伤口上抹去。袁华一痛之下,立即惊醒,不及开言,便要咳嗽,却被辛渐及时捂住嘴。他咳不出来,气息不顺,胸闷发慌,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狄郊忙道:“快把他拖过来,你到前面去,让他背对着我。”辛渐忙依言照办,袁华不明情由,不肯就范,大力挣扎。辛渐道:“别动,外面有羽林军!” 袁华一愣,狄郊已一手按住肺经之尺泽穴,另一手手掌依次击打在他背部肺俞、定喘、天突、膻中、风池几大穴位上,只觉得背部痉挛疼痛大减,呼吸立时畅通无阻,不再憋气哮喘。 狄郊道:“辛渐放手,他暂时不会再咳嗽了。”又对袁华道:“我现在要用火炙烤你身上的穴位,能帮助你止咳,会有一些痛,你可不能叫出声,不然外面的军士听见咳就麻烦了。” 袁华点点头。狄郊便脱掉他外衣,发现胸前、背部伤痕遍布,鞭伤、烫伤、刀伤应有尽有,伤口虽早已经愈合,但模样依旧十分骇人。 袁华笑道:“都是些旧刑伤,吓着你们了?来吧,看了这些伤痕,你就该知道我不是个怕痛的人。” 狄郊便举过油灯,慢慢炙烤袁华背部穴位,直炙得肌肤一片焦黑。辛渐扶着他双臂,只觉得他身子颤抖不止,显是十分痛苦,也不知道是因为腹部伤口还是因为背上受火炙。 狄郊一一炙完,问道:“郎君可曾好受些?”袁华道:“好多了,不再那么想咳嗽了。”狄郊道:“这只能一时半刻止住咳嗽,稍有异物刺激如辛辣的食物、酒等,郎君还是会旧病复发。” 袁华道:“已经很感谢了。郎君年纪轻轻,医术却相当高明,敢问是祖传医术么?”辛渐笑道:“他们狄家祖训,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自然是祖传的医术。” 袁华道:“啊,不知道当朝宰相狄仁杰狄公是郎君什么人?”狄郊道:“是我伯父。”袁华道:“原来是恩人之侄。”欲起身拜谢。狄郊忙道:“郎君重伤在身,不必行礼。” 袁华道:“我是前滁州长史袁山之子袁华,家父少年时患有麻痹,无法站立行走,幸好遇到尊伯父狄公,是狄公用针灸治好了家父。”狄郊道:“如此可真算有缘。”忙报了自己和辛渐姓名,又问道,“袁兄,你的风咳很奇怪,与我以往所见过的病患全然不同。” 袁华道:“不瞒二位,我这咳嗽是堂上受刑时落下的病根。二位想来也知道我父亲袁山早年因得罪武承嗣被诬陷谋反,处以斩首之刑。我是袁家独子,也被捕下狱,审讯的来俊臣拿出一份名单,要我承认名单上的人都是家父同党,我不肯就范,他就用各种酷刑折磨我。后来朝廷有大赦令下,我被免死流放岭南。那来俊臣还不肯放过我,命人将我绑到堂前跪下,然后用热醋灌我口鼻,一边灌一边猛拍我背部。灌下一半时,再将我拉起来,用绳子拴着在堂上疾走。再重新将我按到地上,继续灌剩下的半碗醋,一边灌一边拍,我从此落下风咳的毛病,不分昼夜,咳嗽不止。后来我在押送途中逃走,找过许多大夫医治,总也治不好。” 狄郊凝思道:“难怪袁兄的咳嗽不同寻常。如此,我该在药中多加几分雄黄和煅过的青礞石才是。”袁华道:“什么?”辛渐道:“他是在说如何配制治你咳嗽的药。” 袁华道:“原来如此。狄公子,你往我腹上伤口抹的是什么药?”狄郊道:“是糯米粉,临时用来止血的。抱歉,这里有羽林军,不便公然去找金创药。”袁华道:“不用,我自己身上带有西域龙膏。”从怀中取出一个陶瓶来。狄郊道:“西域龙膏?那可是天下最好的金创药。”忙接过陶瓶,重新为袁华换药。 辛渐问道:“袁兄与武承嗣有杀父大仇,所以今晚才会冒险去河东驿站刺杀淮阳王武延秀。不过袁兄既有风咳,难以强行忍住,不知道是如何混入驿站的?”袁华一呆,道:“什么?” 忽听得有人在外面轻声叫道:“狄郎在么?”狄郊忙吹灭油灯,开门一看,却是客栈的伙计,慌里慌张地道:“店家叫我来告知狄郎,那领头的羽林将军又来了,还抬着一个大礼盒,指名要找那位姓谢的娘子,正好谢娘子抓药回来,两人直接进了房,不知道在里面嘀咕什么。”狄郊皱了皱眉头,道:“我出去看看。” 刚进大厅,正看到曹符凤从后堂出来,一指李蒙道:“把他带走。”两名羽林军士应声上前,反拧住李蒙手臂,推着就往外走。 李蒙见不动其他人,只抓自己一人,大为恐慌,抗声叫道:“为什么抓我?为什么抓我?”曹符凤冷笑道:“抓的就是你。”命人押他出去。 狄郊、王之涣还待上前阻拦,却被守在门口的羽林军拦住。王之涣急得直跺脚,道:“你们还讲不讲理?”羽林军士只是不理不睬。王之涣转头问道,“老狄,这可要怎么办?” 狄郊见曹符凤带着李蒙往河东驿站方向而去,猜想武延秀是打算各个击破,可眼下王翰人没有回来,真相不明,又能有什么应对之策? 王之涣见狄郊面色凝重,眉头紧蹙,露出前所未有忧虑的表情,呆得一呆,怒道:“一定是谢瑶环出的主意,我去找她理论。”狄郊忙拉住他,道:“别再生事。天快要亮了,你留在这里等王翰回来,我去后面看看。”自柜台取了谢瑶环买回来的草药,来到后院柴房。 辛渐问道:“前面出了什么事?”狄郊道:“他们抓了李蒙去驿站。”辛渐冷笑道:“这是武延秀想要从我们自己人身上突破。老狄,袁兄不是刺客,他是在别处与人交手受的伤。”狄郊道:“嗯,这一点我早已经猜到,驿站守卫森严,袁兄身患风咳,很容易为人觉察。” 袁华道:“我是个在逃的逃犯,在中原无处容身,二位与我萍水相逢,却甘冒危险出手相救,我本该将实情相告,可袁某另有苦衷,还望二位公子见谅。”狄郊道:“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袁兄大可自便。来,请坐直身子,我试着治治风咳。” 袁华依言挺直身体,狄郊又让辛渐自后扶住他手臂,再将那些已经碾碎的草药倒入一只瓦罐中,打火点着,将一张粗麻纸挖了一个洞眼蒙在罐口,只见一丝青烟从洞眼缕缕渗出。狄郊提住瓦罐耳柄,捧到袁华鼻下,令他慢慢吸入,直至罐中烟尽。 狄郊道:“这是我未经诊治匆匆开就的方子,但应该能化去胸中淤气,缓解风咳。袁兄病因是酸气伤了肺腑,又经年不治,难以痊愈。我预备再加几味猛药,令郎君多吸几次药烟试试。”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没有什么把握。”袁华笑道:“公子尽管放手作为。” 外面传来明亮的公鸡打鸣声,天光开始发白。狄郊为袁华取来一些食物和水,辛渐笑道:“好香,我也觉得肚子饿了。” 忽听见正前面厅堂又有一阵争吵哭闹声,狄郊向辛渐使了个眼色,辛渐便站起身来,道:“袁兄请安心在这里养伤歇息,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袁兄都不要出来。”袁华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狄郊道:“这事与袁兄无干。辛渐,咱们走吧。” 二人出来柴房,急奔来大厅,却不是因为王翰回来而引发的喧扰,而是一名年青妇人正向蒋大哭诉着什么。那妇人鬓云乱洒,酥胸半掩,哭得梨花带雨,更显风娇水媚。 辛渐道:“那位娘子是谁?出了什么事?”王之涣道:“她是蒋翁的远房侄女蒋素素,她家小姑昨晚被人杀了。” 辛渐与狄郊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袁华——倒不是认为袁华是杀死小姑的凶手,只不过一夜之间,又是王翰失踪,又是淮阳王遇刺,又是袁华受伤,又是小姑被杀,究竟仅仅是一座数万人口的古城,哪里会有这么巧事?莫非这其中有关联不成? 王之涣又道:“哎,你们还不知道吧?蒋素素的小姑就是锦娘,就是昨晚在逍遥楼前被李蒙撞倒的那个女人。” 辛渐、狄郊听说被杀的女子就是昨晚在逍遥楼前有一面之缘的圆脸女子,意外之极,一时愣住。狄郊暗道:“我想到这些事的关联了,都跟逍遥楼有关。这……这太诡异了,应该只是巧合而已。” 正沉吟间,忽有人高喊道:“王翰公子回来了!” 第一节 众人听说失踪一夜的王翰终于回来了,一齐转头朝门口望去——果见王翰正走进楼来,只是神色冷然疲倦。再无平日的倜傥不群,胸前染有几大块血迹,格外引人瞩目。 狄郊忙抢上前查看,问道:“你受伤了么?伤在哪里?”王翰道:“不是我的血。” 辛渐问道:“是谁的血?”王翰摇了摇头,似不愿意提起,左右一望,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多人在这里做什么?” 辛渐不及解释,几名羽林军抢过来将三人分开,反拧过手臂。王翰一挣竟没有挣脱,怒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曹符凤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道:“王公子,可算等到你回来了。”打量着王翰胸前的血迹,啧啧叹道:“幸好罪证还在。” 王翰见曹符凤身后还有军士押着李蒙,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要抓我们?”曹符凤道:“王公子这一套先省省的好,到公堂上,有的是机会让你辩说。”命羽林军士抓了王之涣,一齐押到门外,对候在楼前一名红袍官员道:“明刺史,就是这五个人昨晚谋划行刺淮阳王,王翰和辛渐二人是负责动手的刺客,潜入驿站行刺,另外三人在驿站外接应。具体情由我适才已经跟刺史提过,犯人就移交给你看管审问。” 那官员正是蒲州刺史明珪,忙应道:“是。”命手下兵士将王翰、辛渐五人一律上了手梏、颈钳。戒具带得这般齐全,又恰好是五副,显是事先有所准备。 曹符凤道:“本来淮阳王是要亲自过问此案的,不过大王受了伤,又有急务要出发赶去并州,这大逆不道谋刺亲王的大案就交给使君审理。”明珪道:“是。”口中应着,心中却极是为难,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袋,官印还在,想了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可下臣官小职微,这等谋反大案照例该将犯人、卷宗移送神都,由三法司审理,放在本州于常理不合,万一将来朝中有御史弹劾……” 曹符凤沉下脸道:“什么常理照例的?淮阳王可是魏王爱子!不管刺史用什么法子,务必取得这五人行刺淮阳王的口供,朝中一切自有魏王做主。不然的话……” 明珪隐约猜到淮阳王有意利用这件案子兴起一场大狱,心道:“将这五人押送神都洛阳交给酷吏来俊臣审讯岂不是更好?来俊臣可是最擅长罗织罪名、牵连无辜。” 他却是不知道来俊臣新娶了太原王庆诜长女王蠙珠为妻,一个告密发家的无赖娶了天下最有名的望族之女,轰动洛阳全城。王庆诜是王之涣堂叔,与王翰同族,关系密切,武延秀担心将狄郊、王之涣五人逮送洛阳后不但有狄仁杰来相救,来俊臣也会看在新婚妻子的份上从中作梗,如此,难免会坏了大事。 明珪不知道这一层,自然也不明白为什么武延秀一定要将这件行刺案交给蒲州地方审理,他听曹符凤语含威胁,不敢再推谢,道:“是,多谢大王、将军抬爱。”曹符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率羽林军去追赶淮阳王。 天气非但不热,晨曦的露气中还带着丝丝寒意,蒲州刺史明珪却不断举袖拂拭额头汗珠,神色异常紧张。他已经知道眼前所谓的五个谋反重犯各有来头,所谓行刺武延秀一事更是漏洞百出,他宁可不去巴结魏王武承嗣,也不愿惹事上身,可又不敢不接下案子,眼见曹符凤等人飞马离去,又回头看看王翰、狄郊几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人群中忽然挤过来一名绿袍官员,上来行礼道:“下臣河东县令窦怀贞参见使藏书网君。”明珪眼前顿时一亮,恍若看到了救星,忙道:“窦明府,你来得正好。你是本州有名的能吏,这里有一件大案……” 窦怀贞道:“下臣手里正有一件杀人案要办,谁是逍遥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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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王翰?”王翰挣脱兵士掌握,踏前一步,冷笑道:“我就是王翰。还有什么罪名要栽到我头上,一并端上来吧。”傲岸气度堪比王侯,仿若于千军万马中巍然屹立。 窦怀贞微微一愣,转头问道:“请问使君为何拿他?”明珪道:“王翰与同伴四人昨晚到河东驿站谋刺淮阳王,窦明府,本史正要对你说,这件案子……” 窦怀贞甚是干练,飞快地打断了上司的话头,问道:“行刺?发生在什么时辰?”窦怀贞道:“嗯,应该是三更子时。” 一旁辛渐听见,暗想道:“三更子时大约正是我昨晚听到驿站内大起骚动的时候。刚才那校尉说武延秀受了伤,这倒未必是实,但有刺客行刺应该是真,莫非那柄本要用来栽赃老狄的匕首当真是刺客留下的凶器?狄郊说过,从刀口血迹来看,中刀的人不死也是重伤,那肯定不是武延秀了,也不会是羽林军士,不然早就拿出来大作文章。可受伤的人又会是谁呢?” 却听见那河东县令窦怀贞道:“如此说来,刺客不可能是王翰他们五个,应该另有其人。” 明珪大为意外,忙问道:“窦明府何出此言?”窦怀贞道:“王翰昨晚在峨嵋岭秦家因逼奸未遂杀死了秦岭的妹妹秦锦,人证、物证确凿!除非有两个王翰,不然他绝不可能分身到河东驿站刺杀淮阳王。” 明珪吃了一惊,道:“什么?”王之涣、李蒙等人闻言更是目瞪口呆,无不诧异地望着王翰,他却只是冷笑,一言不发。 蒋素素忽然自逍遥楼中奔了出来,挤过人群,跪在窦怀贞面前,哭哭啼啼地道:“请明府为民妇做主,为锦娘伸冤,锦娘死得好惨。” 窦怀贞奇道:“素娘如何也在这里?”蒋素素道:“逍遥楼店家蒋翁是我堂伯,民妇夫早已亡故,昨夜小姑有惨遭杀害,家里就剩我一个妇道人家,多有不便,特来请伯父出面主持丧事。” 窦怀贞道:“那正好,你当着使君的面说
一下昨夜你小姑秦锦遇害的经过。”蒋素素道:“是。昨天晚饭时分,民妇去叫小姑秦锦出来吃饭,进她房间后才发现她人不在。一直等到戌时她才回来,眼圈红红的似是哭过,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肯说,饭也没吃就回房去睡了。民妇收拾后也自行回房安歇,一直到子时……” 窦怀贞道:“素娘如何能肯定是子时?”蒋素素道:“当时打更的敲过三更不久,我还没有睡踏实,听得很清楚。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小姑房中有动静,锦娘一向安静,我觉得不对劲儿,便披衣起床去看究竟。走出房外,只听见小姑房中窸窸窣窣,却没有点灯,就远远叫了声:‘锦娘,有事么?’话音刚落,就听见锦娘惨叫一声,随即有名男子一手抱着衣衫,一手指着短刀,冲出房来,翻过土墙去了。我吓得呆在原地,好久才想起来要去看锦娘,她房中没灯,我又回房去取灯,进去一照,锦娘光着身子,倒在血泊中,眼睛还睁得老大……”她回忆起当时场面,心有余悸,一时难以说下去。 窦怀贞指着王翰道:“你可认得他?”蒋素素看了一看,摇了摇头。窦怀贞道:“你昨夜见过凶手身形背影,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个人?”命王翰转过身去。王翰道:“哼,真是笑话!” 窦怀贞使了个眼色,两名差役上前执住王翰手臂,将他强行背过去。蒋素素仔细看了几眼,迟疑道:“这个……当时虽有月光,但隔得尚远,天色不明,我没看十分得清楚……不过那个男人是光着上身从锦娘房中冲出来……这个……” 窦怀贞不动声色地问道:“素娘的意思是要脱下他的衣服才能辨认清楚么?”王翰当众受此侮辱,居然也不动怒,冷冷道:“这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蒋大一直在一旁发呆,不知道该如何救出王翰,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抢过来将蒋素素拉到一旁,低声道:“素素,这位就是逍遥楼的东主王翰王公子,他家里美姬众多,怎么会夜半潜入你家奸杀锦娘?你可要辨认清楚了。” 蒋素素“啊”了一声,忙回到场中告道:“其实那个人……凶手也不大像王公子,凶手的身材似乎比王公子要矮一些。”窦怀贞冷冷道:“你不是没看得清楚么?怎么,一听说他是太原王翰,你就想帮他了?”蒋素素支支吾吾地道:“当然不是……” 蒲州刺史明珪问道:“窦明府,你凭什么认定王翰就是杀死秦锦的凶手?” 窦怀贞取出一块玉佩,举到王翰面前问道:“这是今早蒋素素来县衙报案后赶到凶案现场勘案的差役在地上捡到的,差役问过素娘,玉佩并非秦家之物。上面红色斑痕看起来是一个王字,可是郎君随身之物?”王翰道:“不错,是我的玉佩。”窦怀贞道:“这就对了,这玉佩在秦锦房中捡到,正是你昨夜入过锦娘房间的铁证。” 狄郊忽道:“明府如何能这么快就辨认出玉佩是王翰所有?那个王字纹理天成,并非人工雕琢上去。” 窦怀贞重重看了狄郊一眼,似是惊诧他问出了这个关键问题,顿了顿,才答道:“是有人告发了王翰,佐不但认出了他的玉佩,还亲眼看到他从秦家翻墙出来。这点,与蒋素素的描述也是吻合的。” 辛渐问道:“证佐是哪位?请他站出来。”窦怀贞道:“证人知道你们几个有些来历,怕你们起意报复,特意提出不能暴露面容身份,本县也答应了他。” 王之涣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证者,言正也,罪无申证,狱不讯鞫。既是证人,就该光明正大地出堂作证,不然何以为佐,何以为凭?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窦怀贞道:“本县自会在卷宗中详述事情经过。至于与案情无关的人,更没有必要知道了。” 辛渐道:“嗯,明府不说,我们多少也能猜到,我们五个昨日才到蒲州,人生地不熟,出面指认王翰的人,一定是……” 王翰一直默不作声,忽插口道:“是我杀了锦娘。” 众人一愣间,狄郊立即猜到他是为了将令自己和辛渐四人从行刺武延秀案中脱罪,忙道:“阿翰,你不要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王翰道:“确实是我杀了锦娘,我胸前的血迹就是证据,我愿意服罪。” 窦怀贞道:“那好,这就劳烦郎君跟本县回县衙录取口供。”向明珪行了一礼,道,“下臣告退。”命人押了王翰,连同蒋素素一同带上,扬长而去。 明珪一时陷入无以伦比的神伤当中,淮阳王武延秀派人当面交代是王翰和辛渐动手行刺,其余三人同谋,可偏偏出了一桩妇女奸杀命案,有铁证证明王翰是杀人凶手,如此一来,王翰和辛渐行刺淮阳王的说法不攻自破,可他不但不能放了这四人,还得想法子补上其中的漏洞,这不是天大的难题么? 忽从人群中挤过来一名年轻男子,正是那谢瑶环的同伴胥震,大模大样地叫道:“你是蒲州刺史明珪么?”明珪道:“正是。啊,你是……”当即猜到对方即是制使的随从,他已经听曹符凤提过女皇制使就住在逍遥楼中一事。 昨晚曹符凤来逍遥楼闹事,从只言片语中识破了谢瑶环身份,不敢隐瞒,回去河东驿站后立即禀告淮阳王武延秀。武延秀竟然听过这谢瑶环的名字,知道她和上官婉儿都是女皇跟前十分宠幸的女官,只是没有见过面,不知道她的模样。 明珪虽然知道制使到了蒲州,却与武延秀的心思完全不同,欲当作不知道此事,如果对方不找上州廨,他决不会主动巴结,哪知道谢瑶环早听到逍遥楼前风起云涌、惊心动魄的一幕,竟主动派人出面。果听见胥震道:“明刺史请随我进楼,有人想要见你。”他不过是布衣平民打扮,对一州刺史说话的语气却极其冷淡,仿若是在使唤下属小吏一般。 明珪心中暗暗叫苦,面上不得不毕恭毕敬地道:“是。”命人先将辛渐、狄郊、王之涣、李蒙四人押进楼中,将看热闹的人驱散,自己整了整衣冠,跟随胥震来到谢瑶环房外。 谢瑶环隔着房门问道:“淮阳王已经将行刺案交给了使君处置么?”明珪道:“是。”谢瑶环道:“那么使君如何看待这件案子?”明珪道:“这个……下臣暂且不知。” 谢瑶环沉吟半晌,道:“使君,这件案子非常棘手,不如交给我亲自审理,你看如何?”明珪大喜过望,道:“求之不得,多谢制使。”谢瑶环道:“那好,你留下一拨人在逍遥楼听我号令,将罪犯押进来,这就去吧。” 明珪奇道:“制使是要在这逍遥楼里审案?”谢瑶环道:“嗯。” 明珪恨不得赶快将烫手的山芋扔出,虽觉这位女制使节行事出人意外,可女人当皇帝已经是千古奇闻,这天下的怪事多了去了,也不再多问,忙道:“谨遵制使之命。”出来传令兵士押辛渐等人进去,又命人围住逍遥楼,一切听谢瑶环号令,自己忙不迭地回州廨装病去了。 辛渐几人被押来客房院中,谢瑶环早步出房外,含笑看着四人不语。王之涣忍不住问道:“娘子到底是什么人?”谢瑶环道:“郎君倒是猜猜看。”王之涣道:“娘子当然是官家人啦,不然为何刺史都对你恭恭敬敬。” 谢瑶环咯咯大笑,也不回答,命兵士去掉四人手颈戒具,道:“你们这就去吧。” 辛渐大奇,问道:“娘子放了我们,不怕淮阳王追究报复么?”谢瑶环笑道:“别人怕他,我可不怕他。傻子都知道他是要借行刺一案诬陷你们五个,我这就放你们去查明事实真相,还有那起莫名其妙的王翰奸杀锦娘案。” 众人这才知道她早已知道逍遥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如此肆无忌惮,连武延秀也不放在眼里,到底是什么来路? 狄郊试探问道:“娘子是女皇陛下身边的女官?”谢瑶环也不否认,道:“你们这就去吧。王之涣,你先留一下。” 王之涣一时矛盾交加,既对这位机智聪慧的娘子几次出手营救己方充满感激,又忌惮和反感对方女皇心腹女官的身份,更不知道她刻意留下自己有什么用意,难免忐忑不安。 谢瑶环引他进入房中,指着桌上的纸笔笑道:“我们近日就要离开蒲州,请郎君为我题诗一首,也好当作分别留念。”王之涣“啊”了一声,忙道:“愿意效劳。”走到桌前,刚捉起毫笔,谢瑶环又道:“嗯,王郎就写昨日那首《登鹳雀楼》给我吧。” 王之涣道:“那已经是昨日旧诗,如何能当作临别纪念?我这就为娘子新写一首诗。”谢瑶环道:“不,我还是喜欢那首《登鹳雀楼》,况且……”她压低了声音,咬着嘴唇道,“鹳雀楼可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王之涣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中一漾,恍然间有所会意。他转头去看谢瑶环,却见她杏面桃腮,微晕红潮,露出小儿女的娇憨羞涩来,哪有半分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女官姿态? 忽听得胥震一旁叫道:“娘子,行囊车马已经命人去准备了。”王之涣这才回过神来,略一凝思,即挥毫走笔,在纸笺上题下了《登鹳雀楼》一诗。 辛渐三人正在厅堂安排僮仆田睿、田智赶去河东县衙查探王翰情形。这兄弟二人昨夜酒醉昏睡在雅间中,于外间事情浑然不知,搜楼的羽林军士也未发现他们,哪知道一早睡醒就发生了主人卷进命案官司大事。狄郊生怕二人年轻慌了神,低声嘱咐了好一番,才命二人去了。 见王之涣出来,辛渐忙问道:“她找你什么事?”王之涣道:“没事。”李蒙狐疑问道:“当真没事?”王之涣摇了摇头。狄郊道:“走,回房再谈。” 四人回来狄郊房中,王之涣先问道:“你们相信王翰会奸杀锦娘么?”李蒙道:“我宁可相信王翰是行刺武延秀的刺客,也绝不相信他会用强奸杀女人。况且那锦娘……” 他本想说锦娘相貌平平,而王翰生平只爱绝色女子,忽想到这样说未免对死者秦锦不敬,忙住了口,但旁人已明白他的意思。 辛渐也道:“王翰决不会对锦娘起意。我们昨晚在逍遥楼前撞到锦娘,他可是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王之涣道:“可是那在锦娘房中捡到的玉佩确实王翰随身之物,无可否认。”狄郊道:“那块玉佩在昨天晚上宴饮之前就已经丢失了。你们没有留意到么?当时赵曼唱完那首《春日归思》后,王翰曾伸手去腰间,我猜他是想摘取玉佩当缠头的,结果摸了个空,这才解下蹀躞带扣。” 王之涣道:“这就更说不通了,既然玉佩早已经丢失,这玉佩温润名贵,捡到的人该当作至宝才对。我们昨日才到蒲州,不过到鹳雀楼逛了一圈,谁都不认识,捡到玉佩的人又怎么会刚好认得失主王翰呢?” 狄郊问道:“辛渐,你适才在楼前正要说出指证王翰是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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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的证人名字,却被王翰自己打断,你本来觉得是谁?”辛渐道:“嗯,我只是怀疑,证人可能是蒋翁的儿子蒋会。” 王之涣和李蒙均是大吃一惊。李蒙问道:“你怎藏书网么会怀疑是蒋翁的儿子?莫非是因为他假冒王翰调戏赵曼被撞破而有可能怀恨在心么?” 辛渐道:“我们昨天才到这里,见过我们几个的人本来就不多,认识我们的更是寥寥可数,无非是逍遥楼的伙计等,所以我猜证人一定在这些人中,很容易就能想到蒋会身上。况且昨晚只有他不在逍遥楼,甚至到现在人也没有出现过,嫌疑难道不是最大么?” 狄郊道:“可一直到我们进雅间后蒋会才第一次见到我们,况且他假扮王翰被当场揭穿,恼羞成怒,又有蒋翁和我们这么人在场,难以有机会众目睽睽下从王翰身上取走玉佩。” 辛渐道:“嗯,很有道理,既然蒋会第一次见到王翰时玉佩已经丢失,他从来没有见过玉佩的样子,自然也不知道那是王翰之物。这么看来,他应该不是那个证人,是我想错了。老狄,你有什么高见?”狄郊道:“不知道玉佩具体是什么时间遗失的,我倒是很怀疑鹳雀楼前那个算命的道士。” 王之涣道:“呀,怎么又扯到那道士身上了?”狄郊道:“王翰的玉佩昨天早上时一定还在,不然他起床穿衣时就该发现了,所以玉佩一定是在蒲州境内失落。你们再细想一下我们昨日的行程,我们昨日上午才过蒲津浮桥,进入蒲州,如果玉佩在浮桥上遗失,捡到的人未必知道是谁失落,更加不会认识我们。” 辛渐道:“对,然后我们几个随便吃了些东西,就直接去了鹳雀楼,天黑才回到逍遥楼,一路下来,只有鹳雀楼那道士知道了王翰的身份。” 狄郊点头道:“所以我推断玉佩应该是丢失在我们从鹳雀楼回逍遥楼的路上。这个捡到玉佩的男子——也许是那道士,但也有可能不是——昨夜潜入秦锦房中,意图强奸,结果被嫂嫂蒋素素听见动静,这男人当即杀了锦娘,翻墙逃走,慌乱间,将玉佩遗失在凶案现场。结果被差役找到,恰好又被道士认出是王翰的玉佩。” 王之涣道:“可就算道士能认出王翰的玉佩,他为什么要说亲眼见到王翰从秦家翻墙出来?这明明是句谎话。” 狄郊道:“只有一个可能,这道士就是捡到玉佩的人,也就是杀死锦娘的人。他慌乱中遗失了玉佩,反倒成为嫁祸给王翰的绝好机会,他再出面指认亲眼见到王翰从秦家翻墙而出,那可就是人证、物证俱全,即使王翰不认,官府也能判处他杀人罪。” 辛渐摇头道:“我跟那道士谈聊过几句,他不像这种强奸妇女、再杀人灭口的亡命之徒。”李蒙道:“不管他是不是,咱们这就去找他当面问个明白。” 忽听见门外蒋大叫道:“狄郎在么?”狄郊忙开了门让他进来。蒋大满面忧色,道:“郎君们都在,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双手搓来搓去,似是难以下定决心。 王之涣道:“莫非是跟令郎蒋会有关?”蒋大吓了一大跳,问道:“郎君怎么会这么问?”王之涣忙道:“我只是随便一问。”蒋大这才舒了一口气,道:“嗯,是有关我侄女蒋素素的。她……她其实是个品性不怎么好的女子……” 他支吾了半天,最终还是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原委——原来蒋素素丈夫秦岭早丧,只剩下她与小姑秦锦相依为命,偏偏她水性扬花,耐不住寂寞,先后与好几个男人媾和偷情。她与秦锦住在一个院中,奸情自然难以瞒过对方双眼。秦锦又是个正经女子,多次从旁劝说嫂嫂要安守妇道,蒋素素自然听不进去,开始嫌弃小姑碍手碍脚,有意做媒将秦锦嫁给蒋大之子蒋会。蒋大倒也愿意,秦锦自己却不同意,昨日傍晚来到逍遥楼找蒋大,一是要拒绝这门亲事,二是想请蒋大以伯父的身份出面劝劝蒋素素,若实在不愿意为亡夫守节,不如再次改嫁,也省得在外面落个荡妇荡娃的名声。其实这些话蒋大老早对蒋素素婉转提过,可她并不心甘情愿,一为秦家还有一份家产,二来一旦再嫁,又被新丈夫拘住,哪里比得上同时有几个情夫快活? 蒋大一番话讲完,几人顿时明白他的暗示——他怀疑是蒋素素起心报复杀死小姑,那所谓的杀人凶手就是她情夫中的一个,指证王翰是凶手自然也就是那个情夫,不过是典型的嫁祸之计罢了。只是蒋素素并未见过王翰,她的情夫又是如何弄到玉佩,怎样安排下李代桃僵的圈套?那块玉佩极其名贵,足够普通百姓家一辈子生活,捡到的人怎会舍得轻易丢弃?更说不通的是,蒋素素不过是普通平民,想来她情夫也是如此,王翰究竟出身名门望族,是天下第一巨富,选择他来当替罪羊不是很不理智么?适才蒋素素在逍遥楼前辨认凶手背影,一听到蒋大提及王翰身份,立即有意庇护,若是她坚决指证王翰,局面不是对王翰更加不利么?她并不如何哀伤小姑之死是真,可她提到看见秦锦倒在血泊中时那种恐惧却是真情流露,装不出来的。这其中疑点甚多,稍一推断,便可知道蒋素素伙同情夫害死小姑的说法难以成立。 辛渐不欲他们自家人因为猜忌心生嫌隙,当即道:“蒋翁,素娘应当与这件案子无关,你还是安心帮她操办锦娘丧事吧。”王之涣也道:“蒋翁放心,这件事事关王翰,我们几个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给锦娘一个交代。” 蒋大本来也只是怀疑,听辛渐一说,这才长舒一口气,道:“没有干系就好。不打搅几位郎君商议大事。”正要出去,忽听得狄郊问道:“还有一事,不知道蒋翁可知道……嗯,与素娘相好的男子有哪些?” 蒋大微有迟疑,道:“这个……我也不十分清楚。郎君们实在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素素本人。”狄郊道:“也好,多谢。” 等蒋大退出,李蒙道:“我看蒋翁分明知道素娘的姘头是谁,只不过因为她是他侄女,他不愿意说。” 辛渐道:“蒋翁应该只是听说过,不说也是出于好意,不愿意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坏人名头。”又问道:“老狄,你特意打听这个做什么?” 第二节 狄郊道:“蒋翁怀疑他侄女蒋素素伙同情夫是杀害锦娘,我们几个都知道这难以站住脚,能如此成功地嫁祸到王翰身上,令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王之涣打断道:“倒也未必,是王翰自己不愿意洗清,他以为他承认杀了锦娘,就能令我们几个从刺杀案中脱罪。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告诉他有谢家娘子为我们撑腰,他不必再冒认罪名了。” 狄郊道:“这件事等田睿、田智打探清楚回来再说。”又续道,“无论王翰自己想不想认罪,眼下的证据对他很不利,应该有更高明的人在暗中操控,这人绝对不会是蒋素素。但我倒从蒋翁的话中得到启发,会不会昨晚那男子要去找的是素娘?不过摸错了房门,误入锦娘房间。” 辛渐道:“有几分道理。然则蒋素素既然平时就不检点,她为了方便自己寻欢,房间应该与秦锦有一定距离,如果那男子是熟门熟路又岂能弄错房间?除非是头一次到秦家。” 李蒙道:“其实要我说,这种说法行不通,素娘的姘头哪会摸错房间?况且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那蒋素素娘确实比秦锦有风韵多了,换作是我,我一定会去找素娘,而不是她小姑秦锦。” 狄郊道:“如果昨晚的凶手并不是熟识的相好,而是第一次到秦家呢?秦锦一向贞静,蒋素素却是风流浪荡名声在外的女子,他不过是慕名翻墙九九藏书入房求欢,结果为对方对拒,素娘闻声赶出来,那男子这才知道找错了人,一怒之下杀了锦娘。” 如此说法确实合情合理得多,譬如是那道士车三久慕蒋素素浪荡之名,事先已眉来眼去,当晚摸来秦家想一亲芳泽,因头一次来,误进了秦锦房间,杀人灭口时遗落了在鹳雀楼捡到的王翰的玉佩,后来见玉佩被差役捡到,成了官府追查凶手身份的关键证据,便干脆自己出面指认看见王翰翻墙出逃,人证、物证两全,王翰万难脱罪。 众人深觉有理。狄郊道:“嗯,这样,我和之涣赶去秦家看看。辛渐和李蒙去河东县衙,想办法见到王翰,将这些事情告诉他,问问他昨晚去了哪里,他衣服那些血是怎么回事。再去找一趟那算命道士。” 李蒙气道:“见到王翰第一面就该给他个大耳刮子,当年明明说好要同生共死,结果他倒好,自己赶紧先揽了杀死锦娘的罪名,也不想想这可是奸杀案,太坏他风流公子的名头。”辛渐道:“那好,一会儿见面我从后面抱住他,好好让你打他几耳光。” 狄郊道:“你们自己当心点,那河东县令人很精明,王翰既已认罪,就已经是待决死囚的身份,应该不会轻易让你们见到他。”辛渐道:“好,分头行事。” 河东县衙距离逍遥不远,骑马一刻即到。辛渐、李蒙还未到门前,远远就见到田睿、田智兄弟哭丧着脸在衙门阶下徘徊。二人忙驰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田睿道:“他们连大门都不让我们进,更别说见到阿郎了。打听阿郎的消息,连一句话也没有。” 李蒙道:“给钱了吗?”田智道:“人不收!说窦县令是个清正廉明的清官,非但自己不收钱,也不准手下人不收钱。” 李蒙冷笑道:“长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不收钱的官儿我还没有见过,不过是收多收少的问题。你们等在这里,看我的。”几步登上台阶,慢吞吞走到守门的差役面前,嘻嘻笑道:“差大哥,向你打听下王翰的事儿。”那差役脸一沉,道:“你跟台阶下那两人不是一伙儿的么?我都跟他们说了,我们明府是清官……”只觉得眼前金光耀眼,不自觉地住了口,只盯着眼前那袋金砂不放。 李蒙若无其事地将布袋塞到那差役手中,又转头对其他三名差役道:“几位差大哥见者有份,一人一袋,一会儿我就派人送到各位府上。放心,我只打听打听王翰的事,不是要救他出去。” 那金砂价值足以抵差役三辈子的俸禄,他尚在犹豫,一旁三人已经抢过来,纷纷道:“让我看看金砂长什么样。”“呀,真不少。”“老张,这不是什么坏事,告诉他吧。” 李蒙道:“就算你们县令除了你们四位的差,几位日后衣食包在我身上。”一名差役笑道:“够了,这袋金砂就够我们全家一辈子了。” 领头差役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抵不住金子的诱惑,道:“适才明府押了王公子回来,没有过堂审问,直接押入了死牢,具体情形我们也不得而知。”李蒙道:“大狱不就在县衙里面么?劳烦差大哥帮忙打听一下,别让我兄弟受苦。”差役为难道:“按照规定,只有典狱和狱卒才能出入大狱,我们进不去。”李蒙道:“凡是愿意帮忙的,典狱也好,狱卒也好,人人有一袋金砂可领,这可全是沾差大哥的光,就由差大哥来分发。” 领头差役当然知道衙门当差人情最是重要,如果真由他经手来分发金砂,如此重金,岂不是人人要领他的情?当即笑道:“公子是个爽快人,我少不得要多出力跑腿。这里人来人往,说话不便,公子请先回去,你住逍遥楼是吧,有消息我自会去禀告公子。” 李蒙笑道:“多谢。”下来台阶,道:“我看一时难以见到王翰的人,我有个主意,我们回逍遥楼找谢瑶环帮忙。”辛渐道:“那你贿赂这些差役不是白忙活了?”李蒙道:“不白忙活,有个眼线总是好的。” 辛渐沉吟道:“也好,谢瑶环人爽快豪气,求她一下试试看。”待上马时,正见到一名紫衣女郎迎面走来,吸引他注意力的固然是那女郎清艳美丽的容貌,但那一种超凡脱俗的仙家之气更像是春风一般淋沐了他全身。 忽听到那女郎随从抚刀喝道:“看什么看?还没有看够么?”女郎顿住脚步,冷静地站在路旁,道:“宫延,别惹事。”宫延道:“是。” 辛渐这才回过神来,将缰绳在手上无聊缠绕了几圈,竭力忍住不朝那女郎望去,却又不愿意就此上马离去,总觉得她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停下来是要说几句什么。果听见那女郎问道:“郎君高姓大名?” 辛渐心头砰砰一阵乱跳,抬起头来,却见那女郎眼睛亮得惊人,正炯炯有神地拿审视的眼光凝视着自己,正要回答,李蒙已然抢着答道:“他叫辛渐,我是李蒙。娘子是……” 那女郎依旧只望着辛渐,问道:“王翰是你什么人?”李蒙道:“是我们两个的好朋友。还没有请教娘子尊姓大名,如何识得王翰?”那女郎缓缓道:“二九子,为父后;玉无暇,弁无首;荆山石,往往有。”李蒙一呆,问道:“什么?” 那女郎却不再答话,带着随从自往县衙大门去了。她不知道拿出个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领头的差役便忙不迭地领她进去。 李蒙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人?等我去问一下……”辛渐一把扯住他,道:“别惹事,救出王翰要紧。”李蒙道:“是呢。辛渐,你回去求那个谢瑶环来带我们进去看王翰,我在这里等你。”辛渐道:“求人的事我办不来,得你出马。走吧,你再看她也不会马上出来。”不由分说地往李蒙腰间一托。李蒙身体肥胖,少说也有百十来斤,却被辛渐这一抬便跨上了马。 李蒙犹自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县衙大门,希冀能再见到那紫衣女郎一面,几经辛渐催促,这才夹马道:“走吧。” 回来逍遥楼,却见守在楼前的兵士已经不见了,问过伙计才知道谢瑶环已经乘马车离开了蒲州。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命田睿、田智留在逍遥楼等河东县衙的消息,自己又骑马往鹳雀楼而来,倒真见到那个算命道士车三还在楼前摆着卦摊,却依旧是昨日那身又脏又旧的道袍。 辛渐上前问道:“先生今日生意可好?”车三道:“托福,托福。”辛渐道:“昨日临别,先生送我一句‘玉走金飞’,不知道到底作何解?”车三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昨日之卦,今日不可再解。” 李蒙心中瞧不起这穷酸道士,不愿意多废口舌,问道:“喂,你昨日有没有捡到一块玉佩?”车三道:“看这位郎君的样子,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郎君莫非不知道‘国无盗贼,道不拾遗’的道理?” 李蒙道:“国无盗贼?哈哈哈,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话了。” 辛渐生怕李蒙随口说出什么攻击朝政的言语来,徒授人以话柄,忙道:“请恕我们冒昧,不知道先生昨晚去了哪里?”车三忽然露出忸怩的神态来,道:“郎君问这个做什么?”辛渐道:“我朋友王翰有些麻烦,先生若肯透露行踪或许能对他有所帮助。” 车三道:“王翰?不就是那位最俊逸最阔绰的公子么?我昨晚去赌坊时看到他了。” 辛渐和李蒙都吃了一惊。李蒙问道:“你在哪里遇到他?”车三道:“快到赌坊的时候。王公子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心情不好,一直在那边高墙下转来转去,我还叫了他一声,他也没理睬。” 李蒙还待再问,辛渐拉住他,向车三道了谢,转身走开。李蒙道:“咱们还没有问清楚他昨晚行踪呢。”辛渐道:“他不是杀人凶手,他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李蒙道:“你怎么这么肯定?”辛渐道:“不信我带你去查验。”当即向路人打听了地址,与李蒙一起来到赌坊,略一打听,好几个人争相诉说道士车三昨晚赌了一夜,又输得精光。 李蒙大奇,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道士是个赌徒?”辛渐道:“他在鹳雀楼这样的名胜之地摆摊算卦,生意应该不差,却如此寒酸落魄,所以要么好赌,要么好嫖,既然还穿着道士的衣服,嫖似乎不大容易,那么就剩下赌。况且他自己也说了,他是在去赌坊的路上遇到王翰……”话到这里,忽然顿住了。 李蒙问道:“你在看什么?”辛渐道:“那边……那边不就是河东驿站吗?”李蒙道:“呀,是驿站后院。”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心头个自疑云大起。既然车三说是在高墙下看见过王翰,就是说昨晚王翰确实在河东驿站外出现过,难道他真是刺杀武延秀的刺客?大伙儿都能肯定他不是杀死锦娘的凶手,胸口血迹自然也不会是秦锦的,莫非正是被那柄凶器匕首所刺中.99lib.的人所流?如此一来,难怪王翰会抢着认罪杀死锦娘,这样官府无论如何就难以将他与刺客联系起来。可这未必也太巧合了——河东驿站出现刺客,武延秀先是诬陷狄郊不成,又改口说王翰是刺客,王翰又确实出现在河东驿站外,虽然这一点武延秀到现在还不知道。同时城东峨嵋岭又发生了奸杀案,王翰随身玉佩遗落现场不说,还有神秘证人力证亲眼见到他就是杀人凶手,这实际上是在为他是刺客脱罪。莫非……莫非这是王翰有意安排的一切?可五人情同手足,他如何不先跟旁人商议,难道仅仅是怕牵连众人么? 李蒙迟疑着说了自己的想法,辛渐道:“这应该只是巧合。你想想看,我们与武延秀一行都是昨日才到蒲州,他和武延秀争夺赵曼也只是昨晚碰巧发生之事,他如何能瞒过我们事先安排这一切?” 李蒙这才舒了口气,叹道:“我现在彻底相信道士车三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了。若是他要整跨我们,大可指认昨晚在驿站外见过王翰,那可就是极不利我们的铁证了。” 辛渐这才想起李蒙曾被羽林军带去河东驿站的事,忙问情形到底如何。李蒙道:“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无非是威逼利诱,要我指证你们四个是刺客呗。我当然不肯答应,那淮阳王武延秀当即黑了脸,要命人将我捆起来严刑拷打。我本来以为这次自己死定了,哪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永年县主武灵觉突然闯进来救了我。” 辛渐听了大奇,道:“武延秀和武灵觉不是堂兄妹么?她为什么要救你?”李蒙道:“这我也不知道。嗯,其实县主倒也不是特意要救我,她似乎就是一心想要跟武延秀抬杠,两人不停地拌嘴,武延秀说不过她,好像还有些怕她。嗯,她虽然丑点,有时候倒也觉得蛮可爱的。” 辛渐更是惊讶,道:“论血缘,武延秀是女皇亲侄孙,武灵觉则不过隔了好几代的堂侄孙,武延秀怎么会怕她?”李蒙道:“呀,你真不知道吗?武灵觉嗣母可是太平公主,那可是女皇最心爱最宝贝的女儿。” 原来太平公主李令月第一任丈夫薛绍因卷入反抗武则天案被活活饿死狱中,当时太平公主尚怀有身孕,却不得不面对丈夫被母亲杀死的事实。武则天感到对女儿有愧,又要做主将太平公主改嫁给亲侄武承嗣,武承嗣的原配妻子也就是武延秀的生母卢氏还在世,武则天便下令卢氏自尽,好为太平公主腾出正妻位子。但突然不知道怎的传闻武承嗣身患恶疾,太平公主又相中了武攸暨,武则天便派人杀了武攸暨的正妻萧氏,卢氏反而由此死里逃生。永年县主武灵觉正是萧氏所生,太平公主嫁给武攸暨后觉得有愧于她,特收为嗣女,很是宠爱。 辛渐对这些皇室恩恩怨怨并无兴趣,不过随口一问。与李蒙回到逍遥楼,却见一名县衙差役正等在门前,一见二人就上前告道:“二位郎君可回来了,不好了,险些出了大事。” 辛渐忙问道:“事关王翰么?”差役点头道:“正是。二位郎君离开时不是看到一位紫衣美貌小娘子么?那小娘子不知道什么来头,手中持有金牌令箭,要探视王公子,县令也不敢拒绝,只能放她和那位随从进去。王公子被关在最里间的死牢,县令对他很是优待,一人住一间,手足也未上刑具。本来狱卒都被那小娘子喝了出去,忽听到里面有动静,大着胆子溜过去一看,那位随从正用手扼住王公子咽喉,似在逼问什么事情,王公子不肯说出来,直被扼得满面青紫,几近窒息。狱卒怕闹出人命,他们要承担看守不力的责任,慌忙赶进去阻止,这才及时救下了王公子,所幸并无大碍。” 辛渐道:“那紫衣娘子人呢?”差役道:“她见事情不成,立即就带着随从离开了县衙,不知道去了哪里。狱卒还向王公子打听那紫衣娘子来历,他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李蒙忙命田睿、田智自行囊中取出金砂装了数袋,亲手交给差役,那差役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去了。 辛渐沉吟半晌,转身道:“我得想办法去牢里看看王翰。”李蒙忙拖住他手臂,道:“你这样贸然前去,是见不到王翰的。那县令一不审他,二不打他,只将他关起来,分明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辛渐道:“河东县令当众指认王翰是奸杀锦娘的凶手,将他押回县衙后去径直关进大牢,也不派书吏录取他如何杀害秦锦的口供。我倒觉得这位县令是个明白人,他是在帮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蒙道:“这话怎么说?”辛渐道:“我猜他应该跟我们一样,深信王翰绝无可能杀死秦锦,他若是立即升堂审问,录取口供,你想王翰从来没有去过秦家,只能胡说一通,这样反而跟案情不符,容易露出破绽和马脚,所以他干脆不理不问。” 李蒙道:“这么说,这位窦县令也知道王翰跟刺客案有牵连,为了帮助我们脱罪,才有意谎称有证人亲眼看见王翰从秦家翻墙出来?”辛渐道:“证人未必是假,不然窦县令如何能知道玉佩是王翰随身之物?” 李蒙道:“是你异想天开吧,窦县令又不认识我们,凭什么要帮我们?”辛渐道:“我也只是推测。仔细一想也确实不大可能,奸杀案和刺客案几乎同时在两地发生,大家事先不可能都知道,如何能做出周密安排?” 李蒙道:“行了,还是等老狄他们回来再想办法去见王翰,当面一问就清楚了。忙活了大半天.99lib.,你不饿么?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辛渐无奈,只得跟李蒙一道进来逍遥楼,随意要了些酒菜填饱肚子。刚一动筷子,又想起后院柴房的袁华来,忙赶去查看,却是人去房空,问起伙计,无人见过他,房中行囊也不见了,想必是觉得逍遥楼不安全,已然设法离开。他到底是如何受的伤,伤他的人又是谁,遂成为一个大谜团。 午饭吃到一半时,狄郊和王之涣终于回来了,辛渐忙说了自己这边忙活的事。李蒙道:“走了一个谢瑶环,又来了一个更为神秘的紫衣女郎,整件事情可是越来越离奇了。” 王之涣道:“二九子,就是十加八,是个木字。子为父后,是个子字。木下子,李字也;玉无暇,去其点。弁无首,存其廾。王下廾,是个弄字;荆山石,往往有,荆山多玉,这位紫衣娘子应该名叫李弄玉。” 狄郊道:“李弄玉手中既有金牌令箭,想来跟谢瑶环一样,是朝廷的人。只是她为何要去狱中找王翰麻烦?莫非跟昨晚王翰的行踪有关?”李蒙道:“她既与王翰为敌,就是跟我们所有人作对,那么她又为何要用藏头诗的方式告知真名?” 辛渐道:“咱们还是得去狱中见到王翰本人,才好问个明白。”狄郊道:“那好,吃过饭咱们一起去河东县衙,正好可以请窦县令释放王翰。”当即边吃饭边讲述了他和王之涣去峨嵋岭秦家的情形。 狄郊和王之涣这一趟很是顺利,秦家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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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嵋岭下,距离名寺普救寺不远,向路边摆摊卖新鲜果子的一打听就能知道。蒋素素声名当真不怎么好,那卖果子的听说二人是来祭奠锦娘的,立即摇头叹息道:“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是死了,好人没好报,锦娘可怜啊,还没有嫁人,倒教偷汉的阿嫂给害死了。” 二人这才知道不单是蒋大怀疑是蒋素素伙同奸夫杀死了秦锦,这一带的人们普遍是持这种看法。 狄郊道:“既然秦家的男人早已经去世,这姑嫂二人如何谋生呢?”卖果子的道:“秦家有两处房子,一处就是你们打听要去的蒋素素家,另一处就在那边,喏,就是那处‘河津胡饼’,正对普救寺大门,位置多好,前面临街的大堂租给胡人作饼铺,后面的小院则租给了一处姓韦的人家。一年下来,租金可不少呢,足够她姑嫂二人吃穿用度了。”王之涣道:“原来如此,难怪蒋翁说蒋素素贪图秦家财产,不肯再嫁。”当即谢过卖果子的摊贩,朝秦家而来。 秦家位于峨嵋岭高岗下,正在普救寺后墙外的小巷中,独门独院,颇为僻静。二人到秦家时蒋素素还没有回家,院门紧锁,倒是狄郊立即留意到一名水手打扮的年青男子在巷口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张望。 那水手正是傅腊,见狄郊留意到自己,立刻转身疾走。狄郊忙叫道:“喂,这位水手大哥……”傅腊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去了。 狄郊疑心大起,慌忙去追,在巷口正遇到蒋素素回来,只得停下来道:“娘子可回来了。我二人是王翰的朋友……”蒋素素道:“嗯,我记得在逍遥楼里见过二位。郎君来找我,是为王公子因锦娘被杀入狱么?”王之涣道:“正是。” 蒋素素道:“这件事还真是奇怪,王公子他怎么会……”忽觉得自己以被害人嫂嫂的身份不便多谈,慌忙住了口。 狄郊道:“我们想看看凶案现场,可以么?”蒋素素道:“当然可以。”拿钥匙开了铜锁,领着二人进来。 这是一处座北朝南的小院,院门正对的是高高的土坎,土坎上则是普救寺的后院北墙。院中花木阴森,生长繁茂,修剪得也颇为齐整。正北面有屋三楹,东西各有厢房三间,房顶爬满藤状萝蔓,青翠幽绿,别有意趣。 蒋素素道:“我住东厢,锦娘住在西厢。”狄郊道:“娘子既是大嫂,如何不住正屋?”蒋素素道:“自从我丈夫暴病死后,我总觉得睹物思人……”脸上闪过一丝羞愧,而不是悲戚,又续道,“反正东厢房也空着,就干脆搬了出来。” 狄郊心道:“这女子虽然淫荡,却尚有羞耻之心,不愿意在故去丈夫躺过的床上与别的男人偷情交欢。”又问道,“正屋是一直空着么?”蒋素素道:“是,不过眼下锦娘的尸首停放在那里。” 狄郊道:“我想到正屋和锦娘房中看看,可以吗?”蒋素素道:“郎君请便,不过我可不能陪郎君进去,我……我害怕……”她脸上又流露出恐惧的表情来,显然锦娘之死吓坏了她。 狄郊便朝王之涣使了眼色,示意他设法问蒋素素情夫的名字,自己来到正屋。因棺木尚未送到,秦锦被临时放在一块门板上,横在堂屋中间,尸首上遮着一幅床单。狄郊上前揭开床单,却见秦锦头发蓬乱,面目狰狞,双眼睁得老大,身上衣衫不甚整齐,只勉强遮住身子。大约她死时就是这副样子,衙门差役验尸后就将她匆匆抬到了这里,蒋素素也没有心情和胆量替小姑梳洗换上寿衣。 秦锦是胸口中刀,刀口如缝,入刀极深,可见凶手腕劲不小,应该是个孔武有力、训练有素的男子。不知怎的,狄郊立即想到了适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个神秘水手。 又来到西厢锦娘房中,房内甚是素净,只有床头一片凌乱,遗留有一大滩血迹。仔细勘验,别无可疑之处。 出来房外,王之涣还在院中与蒋素素密密交谈着。狄郊扬声问道:“那凶手是从西边院墙翻走的么?”蒋素素应道:“是,就在郎君右手边。” 狄郊走到墙根下,果见西面土墙上的一处位置有明显的鞋子蹬过的滑迹,痕印极新,当是男子的足迹,看来蒋素素的供词是可信的。不管这凶手本意就是冲秦锦而来,还是摸错了房间,肯定不会是蒋素素的情夫。而蒋素素提供了凶手翻墙而出的证词,也表明她确实与锦娘被杀无关。不然她何须多此一举,只说当晚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次日清晨才发现锦娘在房中遇害岂不是更完美?只是如此一来,难以从蒋素素及秦家认识的人下手,要追查凶手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思虑片刻,狄郊又照猫画虎般爬上土墙,骑在墙头,前方就是巷口,往后一望,却见到一个柴垛,恰好在大门东面不远,不由得心念一动:“如果恰好能看到凶手翻墙出来且不为凶手察觉,人要么站在巷口,要么躲在柴垛后。可凶手既是要逃跑,当是面朝退路翻墙,以在最短时间内冲出巷口,这是人的本能反应,比如我刚才想也没想就翻成现在的样子。如此推断,凶手骑到墙上时肯定也是面朝巷口。昨晚月色不错,却是下凸月,亥时才从东方升起,子夜时间,月亮依旧在东南位置,站在巷口的人是逆着月光,他如何能看见凶手的脸、还信誓旦旦指认其就是王翰?如果人躲在柴垛后,倒是顺光,可凶手明明背对着他,他一样看不到凶手面孔。” 蒋素素见狄郊骑在墙头,一会儿朝前看,一会儿朝后看,来回扭动脑袋,情状甚是诡异,不禁一愣,问道:“狄郎在那里做什么?”王之涣头也不回地道:“他在忙着破案,娘子不必理会他。”蒋素素道:“破案?” 忽见狄郊跃下墙头,道:“我知道那证人的破绽了。” 王之涣套问了半天姘头姓名,对方也不肯吐露半字,应付这样一个不读书不识字的妇道人家,他的滔滔雄辩口才也全然不起作用,实在有些厌烦了,忙舍了蒋素素,上前问道:“什么破绽?”狄郊看了蒋素素一眼,道:“走,咱们去河东县衙,边走边说。” 出来秦家巷口,王之涣道:“可我还没有问到蒋素素情夫的名字。”狄郊道:“这蒋素素识得厉害关系,事联杀人命案,她不会轻易说出来情夫名字。我们先去县衙,她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她家中发现了什么,一定很恐慌,回头再来盘问她就容易多了。”王之涣回头,果见蒋素素站在大门口张望不止。 第三节 辛渐听狄郊和王之涣说完经过,将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去县衙接王翰出来吧。” 四人便立即赶来河东县衙,还不等诸人开口,门前差役已然笑道:“几位也是来瞧王翰王公子的么?明府特别有交代,允准各位探监一次。” 辛渐等人大奇,却也不多问,跟随差役进来县廨。县狱即在县衙西面,差役使劲叩了叩狱门的铁环,漆黑的大门上拉开一扇小窗,一人露出头来,朝外查看。 差役叫道:“张典狱,这几人是来探视王翰。”那姓张的典狱伸头看了一眼,不耐烦地命道:“开门!” 狱门笨重异常,等了好一会儿才拉开一条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辛渐领头钻了进去,一股又酸又臭的霉气扑面而来,不禁皱起了眉头。那典狱瞧在眼中,冷冷道:“这里就是这个样子,郎君少不得多担待些。”辛渐道:“有劳。” 张典狱领着二人依次穿过狱厅、轻监、女监,最后才是囚禁死犯的重监。一路所见犯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粗大的栅栏后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双眼无神的人,实在让人难以将他们与“罪犯”二字联系起来。 王翰的囚室位于最里面,倒是清静,他正席坐在地上,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凝思。虽然并没有锁链缠身,可如此境遇,对于一贯舒适享受惯了的富贵公子而言,也实在太难为他了。 辛渐叫道:“阿翰!”王翰倏忽睁开眼睛,见同伴到来,却并无惊喜意外,只皱了皱眉头。 张典狱命狱卒打开牢门,放二人进去,再将牢门锁上,道:“给你们一刻时间。” 王之涣见王翰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笑道:“怎么,你不想见到我们?”王翰道:“我眼下是杀人凶手,你们得跟我划清界线。”狄郊道:“我们找到了关键证据,能证明指证你是凶手的证人说了谎,一会儿我们去找河东县令,请他先放你出来。”王翰意甚坚决地道:“不行,我已经认下杀人罪,你们不能那么做。” 王之涣道:“眼下我们几个都没事,知府放了我们,武延秀也离开了蒲州,你为什么还要坚持扛下这莫名其妙的杀人罪?”王翰道:“武延秀既然挑起了梁子,哪有这么轻易放过你们?还有,我听狱卒说是一个叫谢瑶环的女人下令放了你们,你们不觉得事情太过容易了么?” 辛渐道:“既是如此,我们更要设法救你出去,你跟我们一起来查个清楚。”王翰道:“不行!武延秀很快就会回来蒲州,我们只能弃卒保车,我就是那个卒子。” 他出身望族,更是天下首富,自小不受约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人后龙章凤姿,才气高逸,是几人当之无愧的首领,然而他却将自己比成了小卒子,话里平添了几分苍凉意味。 辛渐、王之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相劝。狄郊道:“那好,你愿意呆在这里也由得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们你昨晚去了哪里,你衣服的血迹到底是怎么回事?”辛渐道:“还有那位紫衣娘子李弄玉来狱中向你逼问什么?”王翰若有所思,道:“原来她叫李弄玉。” 王之涣道:“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又如何结下了梁子?”王翰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懒得多说。” 辛渐上前一步,低声问道:“莫非你当真跟刺客有关系?”王翰道:“我不想提这件事。老狄,你带他们几个走吧,赶快离开蒲州,暂时别回晋阳,去神都找你伯父,告诉他武延秀的阴谋,让他早有提防。”他生性骄傲,即使身陷囹圄,也不愿意为莫须有的罪名辩驳,倒是对几位好友的安危很是在意。 李蒙道:“那好,你自己留在这里等死,我们几个这就赶回晋阳告诉羽仙,说王翰在蒲州因为奸杀一个平民女子被判了死罪,也许她听了还愿意赶来见你最后一面。”使了个眼色,辛渐、王之涣、狄郊会意,一齐站了起来。 王翰道:“站住!我叫你们去洛阳,不是让你们回晋阳。”李蒙道:“你眼下是杀人凶手,我们得跟你划清界线,只是不知道羽仙愿不愿意跟你划清界线。” 王翰听他们左一个“羽仙”,右一个“羽仙”,分明是要拿羽仙来挟制他,长叹一声,道:“好啦,我怕了你们啦,快些回来。”压低声音道:“我昨晚确实在驿站外墙遇到一名受伤的刺客,糊里糊涂地救了他,结果对方有一大群同伙赶来接应,反而将我劫了去,领头的就是李弄玉。” 狄郊道:“可据说李弄玉手中有朝廷的金牌令箭,她若是刺客首领,如何能骗过那精明的河东县令,混进大狱见你?”王翰道:“她什么来历我也不清楚,但她手下能人不少,许多胡人都听她号令。听说他们有一位亲人被挤下浮桥,就是咱们昨日在鹳雀楼见到羽林军驰过浮桥时发生的事,所以派了两个人去驿站行刺。唉,这件事换到咱们身上,也是一定会设法报仇。” 李蒙道:“如此说来,你是决意不会指证李弄玉、宫延这一干人了。”王翰道:“当然不会。我已经立下重誓,绝不将他们的事泄露半句。” 辛渐沉吟半晌,问道:“那李弄玉专程来大狱找你做什么?”王翰道:“她丢了一件重要东西,因为昨晚只有我一个外人到过她那里,所以她怀疑是我拿的。哼,笑话。”王之涣道:“为一件失物不惜冒着危险追到大狱来,还差点害你性命,看来这件东西非同小可。” 狄郊问道:“你身上的血是受伤刺客的血?”王翰道:“是。一共有两人前去行刺,一人去杀永年县主武灵觉,另一人去刺淮阳王武延秀,我救的是刺武灵觉的那个,听他们叫他阿献,是个突厥人,非但没能得手,还受了重伤。行刺武延秀的那人据说叫裴昭先,一直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听到被捕或是被杀的消息,仿若平空消失了一般。” 狄郊道:“果真是有两名刺客。”辛渐道:“呀,莫非另一名刺客就是袁华?”王翰问道:“谁是袁华?”狄郊道:“这个回头再细说。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得先告诉你……” 忽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典狱奔过来道:“时间到了。”不由分说地指挥狱卒将狄郊四人赶了出去。 狄郊等人只得顺势来求见河东县令窦怀贞,言明锦娘一案有重大发现。这窦怀贞倒也认真,立即换上官服,正儿八经地坐到公堂上。 狄郊问道:“请教明府,不知道证人看到王翰自秦家翻墙而出时具体站在什么位置?”窦怀贞重新翻阅了卷宗笔录,这才道:“大门东面柴垛后。” 狄郊暗道:“这位县令很是认真,一切遵守制度流程,倒也难得。笔录中既然记录有如此精准的证人位置,看来证人确有其人不说,而且他确实看到有人从秦家翻出,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诬陷王翰。还有王翰那块玉佩又是如何到了秦锦房中?”一时不及询问更多,大致说了昨晚月亮对应时辰的位置,以及翻墙凶手的面孔朝向,说明证人无论如何是看不清凶手的脸面的。 窦怀贞听了沉吟许久,大概在心中反复盘算狄郊的话。他如此郑重其事,旁人也不忍打断他。过了许久,窦怀贞才叹道:“当真后生可畏,狄公子精细机敏,本县十分佩服。” 狄郊几人一听,心中大石头立即放下,正要顺势提出释放王翰。窦怀贞又道:“不过,我想要问公子一个问题,如果是你本人躲在秦家柴垛外,看到王翰翻墙而出,无论是面向你还是背向,你只要看到他的身形,一定能认出是他,对么?”狄郊道:“不错,我能认出他来。可这个答案的前提是因为我们五个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十分熟悉,也只有我们四个能做到这点,我不相信蒲州还有第五个人。” 窦怀贞道:“有时候未必如此。王翰玉树临风,风姿潇洒,任谁见到他都会留下深刻印象,况且他随身玉佩遗留凶案现场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他自己也已主动认罪。狄公子,在你没有找到更多证据之前,本县不能释放王翰,也不准取保,不然律法尊严何在?为防你们几个串供,也不准你们再进监探视。退堂!” 他一直和颜悦色,语气也并不严厉,说完“退堂”二字,便迅疾起身转入后堂。辛渐等人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明府,请等一等!”还待追上前去,却被差役拦住,客气地请出公堂去。 狄郊本以为找到能洗脱王翰杀人罪名的铁证,却被窦怀贞轻松击败,颇感沮丧。李蒙也道:“这县令是个精明的老官僚,老谋深算,咱们斗不过他。”辛渐道:“别灰心。这次其实是咱们自己鲁莽了些,下次等咱们抓到真凶,带到他面前,看他再怎么说!” 他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很受鼓舞。狄郊道:“好,咱们这就去捉拿真凶。”李蒙问道:“去哪里?”狄郊道:“当然是去案发现场秦家。” 再到秦家时,院门大开,蒋素素正在院子中来回徘徊,显是心中焦虑异常。忽然见到四人进来,脸色为之一变,问道:“郎君们又来做什么?”李蒙正色道:“现在外面风传是娘子伙同情夫害死了小姑……”蒋素素道:“什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可没有杀人……” 李蒙道:“我们也深信娘子毫不知情,绝无害死锦娘的心意,不过娘子的情夫就难说了,也许他是嫌锦娘碍眼,除掉小姑好跟娘子更方便来往。”蒋素素止住哭声,惊疑地望着几人,抽抽搭搭地问道:“郎君说的可是真的?”言下之意,竟是对情夫杀死小姑一说半信半疑。 王之涣道:“还请娘子将情夫的名字一一告知,我们好去一一调查清楚。”蒋素素哼哼唧唧了半天,只用脚尖拨动地上的石头,却始终不肯说话。 李蒙道:“娘子莫非不相信我么?这位狄郊……”狄郊一听话头,就知道又要拿伯父狄仁杰说事,忙使眼色制止李蒙。李蒙却是佯作不见,续道:“……狄公子的伯父就是有神探之称的狄仁杰狄相公?他自己也是个小神探呢。” 狄仁杰大名震烁海内,蒋素素“啊”了一声,惊讶地望着狄郊,半晌合不拢嘴来。众目睽睽下,最终无可推托,才低下头道:“锦娘总在劝我,所以最近我收敛多了,只跟傅腊和堂弟有来往。” 王之涣问道:“傅腊是什么人?堂弟又是谁?”蒋素素道:“傅腊是个水手火长,堂弟……几位郎君应该也认识。”辛渐恍然大悟道:“啊,是蒋翁的儿子蒋会。”蒋素素低声道:“是他。” 王之涣这才知道为何随口问“莫非是跟令郎蒋会有关”时蒋大会颜色大变,而狄郊询问与蒋素素相好的男子有哪些时他也露出了不愿意提及的模样,原来他早知道儿子跟蒋素素有私情。也难怪他会讳忌莫深,这本已经是一件丑事,又加上通奸双方同姓有亲属关系,传扬开去会被官府追究定罪。 又听见蒋素素哭道:“我自知不守妇道,声名狼藉,还望郎君可怜我一个年轻寡妇,不要将这些事张扬出去。”狄郊道:“娘子放心,我们只是一心要找出真凶,好营救王翰出狱,其余的事一概不多问。多谢告知,我们这就告辞了。” 王之涣见蒋素素眼珠涟涟,风韵楚楚,颇为同情,问道:“娘子一人留在这里能行么?”蒋素素道:“我伯父去凶肆订棺木了,请了行人,一会儿他们就该到了。”王之涣听说,便跟着众人辞别出来。辛渐道:“你们先走,我去看一下锦娘尸首。” 狄郊等人出来巷口,竟然又见到不久见过的水手,见他转身要逃,大叫道:“傅腊,站住!” 傅腊见对方已知自己姓名,料到是从蒋素素口中得知,只得停下来,转身问道:“郎君是谁?找我何事?”狄郊报了姓名,问道:“傅水手昨晚人在哪里?”傅腊不悦地道:“你们又不是官府的人,凭什么盘问我?” 李蒙道:“那好,我们这就一道去河东县衙,向窦县令道出你和蒋素素的奸情。你敢说县令不会怀疑是你和蒋素素同谋害死锦娘么?”傅腊早听到此类风声,忙道:“郎君千万别胡说,我昨晚人可不在秦家……” 王之涣问道:“那么你人在哪里?可有人为你作证?”傅腊犹豫半晌,才道:“我去了贞娘家。”回头朝“河津胡饼”努了一下嘴,道,“她就住在饼铺的后院。” 狄郊问道:“贞娘可是租住的秦家的房子,男主人姓韦?”傅腊悻悻道:“是。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们实情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贞娘本人。我今晚还要当班,得赶紧走了。” 狄郊、李蒙、王之涣便来到“河津胡饼”店铺,买了几张胡饼,一边吃着一边闲扯。李蒙道:“胡饼味道不错。店里就店主一人么?”胡饼商容貌看起来跟汉人无异,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绿色,汉话说得极是流利,答道:“原先雇有一个打杂的伙计,而今春耕,他暂时回乡帮忙去了,等农闲了再来。” 王之涣道:“店铺后院可有一户姓韦的人家?”胡饼商一听就笑道:“三位郎君其实是为贞娘而来吧?”王之涣大是好奇,问道:“是啊,店家如何能猜到?”胡饼商道:“那贞娘长得跟仙女似的,啧啧,好多男人都想打她主意,可不止你们两位。” 原来后院租户男主人名叫韦月将,在城外给有钱人家当教书先生,一个月难得回来一次,家里只留下一个妻子,名叫苏贞,生得极是美貌,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 胡饼商又道:“不过我劝你们几位还是死了心吧,贞娘温柔娴静,斯文有礼,看上去像是大家闺秀,很少出来抛头露面,也不会跟陌生男子搭话。” 狄郊几人交换一下眼色起身绕到“河津胡饼”后,果见店铺后有一处小小的院子。狄郊拍了拍门,听见一阵细碎脚步声响,一名白皙美丽的年青妇人开了门,问道:“二位郎君找谁?”狄郊道:“娘子是叫苏贞吧?我也不想绕弯子,昨晚水手傅腊是睡在你这里么?” 苏贞“啊”了一声,露出惊恐的表情,随即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看,似乎屋内还有什么人在。 王之涣忙道:“娘子别怕,昨晚锦娘被人杀死,我们只想查验傅腊行踪……” 屋里忽传出一个深沉浑厚的男子声音道:“是谁在外面?”苏贞回头应道:“是来问路的。”压低声音道,“傅腊昨晚确实在我这里……”听到屋里男子走了出来,不及多说,慌忙关了门。 离开韦家,几人站在普救寺门前等到辛渐,告知水手傅腊的嫌疑已经可以排除。辛渐问道:“适才屋里讲话的人该是苏贞丈夫吧,不然她何以怕得如此厉害?”狄郊道:“嗯,我想也是。” 李蒙道:“既然,眼下就只剩下蒋会了。我们直接去找他,蒋翁面子上会不会很难堪?”王之涣道:“既然凶手一定是陌生人,并非蒋素素情夫中的一个,蒋会跟这件事不是没关系么?” 狄郊知道他有心不张扬此事,以免蒋大难以自处,正色道:“这件案子,蒋会嫌疑最重。因为到目前为止,只发现他一人能将秦锦、蒋素素姑嫂与王翰联系起来——也许他当真有妙手空空的神偷绝技,出雅室时顺手从王翰身上摘走了玉佩,而我们所有人因为注意力在赵曼身上,根本没有发现。抑或他是出门后在逍遥楼里其它地方捡到,猜到是王翰之物,于是据为己有。当晚他来到秦家,不知道什么缘故没有找老情人蒋素素,反而摸进了秦锦房中,逼奸未遂才杀人灭口,慌乱中又遗失了玉佩,干脆趁机诬陷到王翰身上。” 李蒙道:“缘故有!蒋翁不是说蒋素素做媒要将秦锦嫁给蒋会么?可秦锦不同意,昨晚还来逍遥楼找蒋翁拒婚。她出来撞到我时,正因为这件事哭泣,不是我撞疼了她。” 王之涣道:“大有道理!蒋会肯定是听说秦锦拒婚后气坏了,也许怀疑秦锦向蒋翁揭破了他跟蒋素素也说不准,他恼羞成怒下,决定晚上悄悄摸进秦锦房间,好将生米煮成熟饭,哪知道秦锦反抗,导致另一房中的蒋素素听见动静,不得已只好杀了锦娘逃之夭夭。” 这确实是到目前为止最合理的解释,动机、过程以及与王翰的关联通通能剖析得清清楚楚。李蒙道:“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去捉了蒋会问清楚,再捆送县衙换王翰回来。” 辛渐忽道:“等一等!蒋会昨晚确实人在秦家,但他却不是凶手!”众人闻言愕然。 狄郊问道:“你如何能蒋会不是凶手?”辛渐道:“我适才检视过秦锦尸首,发现她只有胸口一道伤口,且是一条细缝,长不过一寸,凶手下手既狠,入刀又深,一刀致命。但伤口边缘微有皮肉外卷,证明他用的刀并不是什么利刃。”他出身铁匠世家,对铁器兵刃自小耳闻目睹,自是行家。 狄郊一经提醒,顿时醒悟,道:“是了,我怎么忽视了这一点。凶手能有这样的手劲和气度,绝对是个老辣冷静的人,且已谋划多时。蒋会不像是这样的人。”辛渐道:“我也是这样想,而且他一定是蓄意杀人,无论能不能逼奸得手,最后都会杀了秦锦。”狄郊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能肯定杀人当晚蒋会一定在蒋素素房中了。” 正如辛渐所言,凶手是蓄意杀人,蒋素素是听到动静后才来到西厢房外,他既杀了秦锦,何不干脆一并杀死蒋素素灭口,而是要像落水狗一样翻墙逃走呢?只有可能当时蒋素素身边还有其他男人——也就是她的情夫,那凶手揣度难以悄无声息地同时料理二人,只得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而据蒋素素所言,她近来只与水手傅腊和堂弟蒋会来往,既然傅腊昨晚在另一个情妇苏贞家里,那么剩下的只有蒋会了。王翰的玉佩确实是蒋会所拿,大约是在他和蒋素素进秦锦房中查看究竟时不慎遗失。至于那所谓指证王翰的证人,十之八、九就是蒋会本人。 王之涣道:“啊,你既然已经看破这一点,为何适才不直接问蒋素素昨晚睡在她房中的男人是谁?”辛渐道:“这女人很精明,识得轻重,问她她也不会说实话。况且她一个妇道人家,小姑惨死,还未入棺,她要独自面对一大摊事,也令人同情,还不如回逍遥楼直接问蒋会更好。蒋素素既见到凶手背影,他也应该同时见到。蒋素素毕竟是女子,遇事恐慌,不能自已,但男子应该有所不同,蒋会或许留意到凶手的什么特质,能提供一些线索。” 李蒙道:“辛渐总是替人考虑,你这样心软,将来怎么当将军带兵打仗?蒋会这小子肯定就是窦县令所称的证人,他成心想害王翰,还会好心告诉咱们凶手的线索么?”辛渐道:“嗯,确实如此,看来还是得靠咱们自己找出真凶才行。”王之涣道:“既然凶手有备而来,我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直追查蒋素素情夫的线索不放,而是要从秦家的仇人入手。” 几人回来逍遥楼,还是不见蒋会踪影,蒋大也去了蒋素素家协办丧事。忙碌一天,刚要坐下来歇口气,蒲州刺史明珪忽然又率一群兵士赶来。辛渐见他穿着便服,上前问道:“使君有何贵干?”明珪道:“嗯,本使到河东驿站巡视,顺道来你们这里看看。” 辛渐心道:“这位刺史倒是提醒了我,我们几个怎么都没有想到去驿站打听昨夜的行刺情形?嗯,都是因为秦锦一案分了心。”当即试探问道,“使君可发现驿站有什么特别之处?”明珪道:“没有。” 狄郊道:“昨晚羽林军取到一柄带血匕首,说是刺杀淮阳王的凶器,既然沾了那么多血,驿站里定然有人受伤,不知道是谁?”王之涣也问道:“还有昨晚那个歌妓赵曼,她和她父兄又去了哪里?”明珪道:“呀,你们几个刺客的嫌疑还未洗清,倒盘问起本使来了。”言下之意,竟也不相信辛渐他们几个是行刺淮阳王的刺客。 李蒙忙道:“我们也是一心要弄清真相才有所失礼,请使君见谅。”明珪指着道:“嗯,宗驿长人不就在这里么,你们何不问他自己?” 李蒙这才知道一直站在逍遥楼门前窥探的闲汉就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一时惊惧不已。那宗大亮嘻嘻一笑,转身自去了。 辛渐正待追上前问几句话,明珪叫道:“站住,谢制使不是放你们几个去寻找刺客么?可有什么线索?” 王之涣道:“制使?是谢瑶环么?”明珪道:“是她。哎呀,她说你们不是刺客,放你们去追查真正的刺客,她自己人却跑了,这不是又将难题丢给本使了么?”一时急得满头大汗,又道,“你们四个不论找不找得到刺客,在淮阳王回来之前,都不可以离开蒲州,知道么?” 辛渐几人交换一下眼色,王之涣试探问道:“莫非真有刺客行刺?”明珪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淮阳王自己编造出遇刺的假话。驿站里面可是血迹斑斑……” 忽有兵士飞奔而来,躬身禀告道:“朝廷制使到了州司,说有要事要调兵出城,请使君速速回去。”明珪愕然道:“她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竟然还要调兵。”兵士道:“是,制使说事情紧急。” 辛渐问道:“制使可是一姓谢的女子?”兵士道:“是,她自称名叫谢瑶环。” 明珪挥手道:“回去,快些回去!来人,带上他们四个!”李蒙道:“为什么又要抓我们?”明珪道:“你们人是谢制使背着本使放走的,我得当面向她讨要一句话,日后才好向淮阳王交代。放心,她既然能放你们一次,就能再放你们一次。快些带走。” 兵士上前拥了辛渐、狄郊四人,跟在明珪身后,一路疾跑赶来州廨。 蒲州衙门是昔日北周权臣宇文护的旧宅邸,规模气派可比河东县衙大多了。未到大门,便见一黄一蓝两名陌生女子牵马站在旗杆下——黄衫女子二十来岁,甚是英气;蓝衣女子年纪轻些,斜背着一个行囊。 只是这二人均不是谢瑶环,明珪不由得一愣,回头问道:“谢制使人呢?”兵士不及回答,那黄衫女子上前道:“我就是谢瑶环。” 只见那自称是谢瑶环的女子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双手奉给蒲州刺史明珪道:“这是女皇陛下亲自颁发的制书,请使君过目验证。” 一干人无不目瞪口呆。这女子既自称是朝廷制使谢瑶环,又有制书为凭,那之前的谢瑶环就是假的了,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简直比有证人指控王翰奸杀妇女还要离奇。 明珪呆了半晌,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当真朝廷制使?”蓝衣女子抢过来喝道:“明刺史这是什么话?朝廷制使在此,还不快些见礼?” 明珪见她语气凶恶,不由得一愣,问道:“你是哪位?”谢瑶环道:“她是我心腹侍女青鸾。明刺史,事情紧急,请你速速调派五百兵马给我,我要赶出城去捉拿反贼。” 这女子才是真的谢瑶环,她奉武则天之命微服巡视河东一带,适才入城时正遇到一伙人出城,发现领头的竟然是李俊,也就是她的杀父仇人——曹王李明之子。二十余年前,她父亲黔州都督谢佑暗奉皇后武则天之命杀死贬置黔州的曹王李明,为高宗皇帝所不能容忍,被罢去官职。几天后,曹王李明之子李俊率两名门客潜入谢家,杀死谢佑。谢瑶环时年三岁,躲在一旁,亲眼看到李俊割走父亲的首级,只不过她虽记住了他的样子,却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武则天称帝,派人抄斩李明满门,在李府中发现一个人头做成的尿壶,严刑下有人供出是谢佑人头,她才得知杀死她父亲的人是李明之子李俊。本以为仇人早已经被女皇处死,适才当面遇到,李俊虽然容颜苍老了许多,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才知道他当年竟侥幸逃脱了罗网。然则对方人多势众,己方却只有三人,她和侍女青鸾又都不会武艺,因而不敢轻易动手,只得派随身侍卫蒙疆暗中跟踪,自己带了青鸾匆忙入城到州廨,表明身份,请明珪调兵相助。 明珪却尚未从真假制使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又问道:“娘子当真是谢制使么?”谢瑶环见他身为大州刺史,却几次质疑自己制使身份,未免太过昏庸,不悦地道:“制书就在使君上,使君何不自己一辨真伪?我这里还有官印,使君可以一并查验。青鸾,取官印出来。” 那侍女青鸾当真从怀中取出一件玉袋来,玉袋是身份的象征,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及都督、刺史才有,专门用来装携官印。明珪一见那玉带高高鼓起,显是官印不小,忙叫道:“哎呀,不必验了,不必验了。来人,快去拟文书,快去请都尉来,调发五百兵……不,发八百兵给谢制使。” 唐初实行府兵制,地方州郡设折冲府统领府兵,最高长官为折冲都尉,州府刺史并不统领折冲府,但点兵、发兵需下符契,必须得刺史与折冲都尉同时勘契,是而地方行政长官与军事长官互相牵制。明珪一边叫嚷着,一边自腰间解下官印。 谢瑶环不过是长于深宫的女流之辈,虽然以制使身份巡按四方,权柄在手,威风凛凛,不过因为她是武则天的亲信,并不熟识朝廷军制,根本不了解地方州府发兵需要如此多的手续,当即不满地道:“发五百兵如此麻烦么?怕是等都尉赶来,反贼早就跑远了。明刺史,可否通融一下,先调派兵士给我?” 明珪道:“制使,本朝律法制度,发兵十人以上即需要同时勘验铜鱼兵符和契书。无契符擅自发兵可是大罪,千人以上即要处绞。” 他虽然也拍上司马屁,却有自己的分寸和底线,起码他是决计不会违反制度,也不会主动要求陪同谢瑶环去追捕所谓的反贼。现在的世道,年年有反贼,月月有反贼,自女皇登基以来,以谋反罪名被杀的宰相比之前所有抄带加起来还要多,哪天谁看你不顺眼,你就是反贼了。 谢瑶环听说,倒也不再催逼,只静静等待了,等折冲都尉到来勘和符契,点齐兵马,带了侍女青鸾上马,领先而去。 明珪连连跺脚哀叹道:“病倒了,病倒了,这次真要病倒了。”扭头见到辛渐、李蒙正想要趁乱溜走,忙道,“你们四个还想走么?来人,将他们抓起来。” 兵士一拥而上,将辛渐、狄郊、李蒙、王之涣四人拿住,押进府衙。 明珪坐到堂上,喝道:“那假制使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现下藏在哪里?快快将她交出来。不然本使要在行刺亲王的罪名上给你们再藏书网多加一条诈伪罪。”王之涣道:“实在冤枉,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那位小娘子是假的谢瑶环,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在冒充朝廷制使。” 明珪道:“还敢狡辩?你们若不是同伙,她为什么要冒充制使救你们?”狄郊道:“敢问使君是如何知道那假谢瑶环是朝廷制使的?” 明珪一时语塞,细细论起来确实怪不到这四人头上,是那羽林军校尉曹符凤告知他制使谢瑶环住在逍遥楼中,他也够糊涂,竟丝毫没有想起来要查对制使身份,核验制书。不过说起来禁军统领曹符凤不是更糊涂么?听说连淮阳王武延秀都派他到逍遥楼给那假谢瑶环送了大礼。这事若是被淮阳王知道,还不知道要怎样的暴跳如雷,估计要迁怒他这个本来毫无干系的刺史,蒲州也要被翻个底朝天。可那假谢瑶环早命兵士准备了车马,一大早就离开河东,估计现下已出了蒲州境内,他不能违律出境追捕,又上哪里去寻她来交差?一声长叹,挥手命人将辛渐、狄郊四人下狱关押,等淮阳王回来路过蒲州时再行处置。 李蒙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忙道:“等一等!使君既为我们几个的案子烦恼不堪,何不等那位真的谢制使回来,将我们交给藏书网她审问?”明珪道:“有道理。咦,你是……”李蒙忙道:“李蒙。”明珪道:“噢,我知道,你是晋阳副宫监李涤的独子。”李蒙道:“是。家父时常谈及使君淡泊名利,清静自守,很是令人佩服。” 他这句话是明显的奉承之语,可是自古以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好话听在耳中终归是很舒服,况且明珪心中细细品度,“淡泊名利,清静自守”八个字确实贴合自己,于是点头道:“那好,你们四个就留在这里等谢制使回来处置。不过,本使可是真要病倒了。”叹息几声,起身转入后堂去了,只留下一队兵士看守李蒙几人。 王之涣道:“你确信我们落到谢瑶环手中……我是指适才这位真的谢瑶环,会比在明刺使手中更有生机?”李蒙道:“谢瑶环来头再大,终究只是女流之辈,女人总是好说话些。”辛渐也道:“我看这谢瑶环甚是精干,也没什么太大的架子,由她来审问案情,我们总算还有说话的机会,肯定比被这昏聩的明刺史糊里糊涂地关起来好。” 王之涣道:“昏聩这两个字用得妙!淡泊名利,清静自守,嘿嘿,真不知道李蒙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李蒙笑道:“我这还不是为了救咱们几个才不得不大吹法螺?”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幕已然黑透,终于听到外面人喊马嘶,谢瑶环带兵回来了。判司奉明珪之命等到门前,特意领她进来大堂。她面容沉郁,深有忧虑之色,似乎追捕反贼一事并不怎么顺利,身后也不见侍女青鸾,只有数名兵士携着一名双手反绑的男子。 辛渐立即认出那被擒的男子正是袁华,不由得扭过头,跟狄郊交换了一下眼色。狄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可轻易相认。 谢瑶环早在府衙门前见过辛渐四人,此刻又再遇到,当即问道:“他们四个是什么人?在公堂上做什么?”判司忙道:“他们四个是昨晚到河东驿站行刺淮阳王的刺客,本来还有一人,但却因为杀了人被河东窦县令捉走了。” 谢瑶环皱眉道:“既是刺客,为何不下狱关押,任凭他们站在公堂上?”判司道:“制使教训的极是。只是这几人是淮阳王派羽林军抓捕后移交给明刺史的,具体是怎么行刺法,明刺史还没有来得及审问,就被另外一名女子冒充尊制使释放……” 侍女青鸾道:“你是说有人冒充我家娘子?”判司道:“是。不过责任可不在明刺史,是那位羽林军曹将军告诉刺史说那位娘子是朝廷制使。那位假制使跟这些刺客一样,都住在逍遥楼客栈,听说淮阳王自己还派人给假制使送了礼……” 谢瑶环问道:“判司是说是淮阳王手下告诉你有制使住在逍遥楼,又是淮阳王手下逮住了这四名刺客交给刺史审问,结果这四名刺客反倒被假制使给放了?” 判司奉刺史之命务必要将乱摊子甩给谢瑶环,忙道:“是,大概情形就是如此,但具体经过明刺史还没有问过。明刺史不巧又得了急病,所以想将这几名刺客交给制使处置。” 谢瑶环踌躇片刻,道:“我奉制循行天下,职责是存问鳏寡?99lib.、观览风俗、举茂材异伦之士。既是发生在蒲州境内的案子,又未经本州刺史审问,按律我不能干涉……” 李蒙见她有意拒绝,忙道:“娘子既是制使,奉命巡视四方,按察吏治得失、平反冤案难道不是娘子职责所在么?”特意指着狄郊道:“他是宰相狄相公之侄,这刺客一案不必我们多说娘子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 谢瑶环果然大感意外,惊讶地望着狄郊。狄郊倒也沉稳,只默然不语。青鸾叫道:“呀,原来狄公还有这么年轻的侄子。” 谢瑶环命人先将袁华押下去,这才道:“好,这件案子我接了。”她在武则天身边长大,久居皇宫中枢之地,对武承嗣争当太子为狄仁杰所阻之事最清楚不过,本来她听到眼前四人是刺客时并不如何相信,一得知狄郊身份便立即明白了情由。又问道,“判司不是说还有一名刺客被河东县令捉了么?青鸾,你持我令牌,带人去提他来这里。”青鸾道:“是。” 判司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有劳制使。制使是要连夜问案么?属下这就去准备……”谢瑶环面色一沉,叫道:“来人,将这四名刺客锁了,打入死牢。” 辛渐等手脚均被上了粗笨的镣铐,押进州狱,凑巧与袁华关在同一间囚室。袁华颜色憔悴,正倚靠在墙壁上,见四人进来,还待起身招呼,辛渐忙道:“袁兄身上有伤,不必多此一举。”忙介绍了王之涣和李蒙二人。 狄郊问道:“袁兄不是已经离开蒲州了么?如何被谢瑶环捕来了这里?”袁华摇了摇头,似是不愿意多谈及此事,向李蒙道:“李公子,你真不该向谢瑶环提及狄公子的身份。”辛渐:“袁兄何出此言?莫非你认得谢瑶环,知道她的来历?”袁华点点头,道:“她是尚仪院司籍女官,是姓武的亲信,她父亲就是前黔州都督谢佑。” 当年谢佑遇刺被杀一案倒不见得如何引人瞩目,倒是在曹王李明子嗣被杀抄出头颅尿壶后,谢佑之死才轰动一时。王翰、辛渐等人也曾经议过这起旧案,激赏李俊快意恩仇之举,深以为叹。 第四节 狄郊问道:“袁兄是说谢瑶环是谢佑之女?”袁华点点头。李蒙道:“哎呀,这下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谢瑶环与李氏结有不共戴天之仇,又在武则天身边长大,肯定跟武承嗣是一党,他却费尽心机将案子交到谢瑶环手中,岂不成了送羊入虎口?难怪谢瑶环本不欲接案,一听狄郊是狄仁杰之侄立即耸然动容,看来她也是想借此案大做文章,扳倒狄仁杰,为武承嗣登基铺路。 李蒙自责不已,王之涣也深怪他。还是狄郊道:“李蒙本是好心,无奈这是天意,怪不得他。” 辛渐道:“他们的阴谋未必就能得逞。女皇虽然年迈,却并不糊涂,只要咱们能抵得住严刑拷打,坚决不认谋反罪名,谢瑶环取不到口供,想扳倒狄公并不容易。”袁华嘶声道:“未必,这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忽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狄郊忙上前按摩穴位,助他顺气。 众人一时无计,只得默默坐下。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一阵哗哗铁链声,王翰也被押了进来。他倒不惊诧辛渐四人重陷囹圄,只淡淡道:“我早说过没可能轻易放过你们的。”袁华见他气度镇定非凡,很是赞叹。 辛渐笑道:“如此不是更好?咱们早说过要同生共死的嘛。”王之涣道:“是啊,死也能死在一块。” 王翰问了四人再次被捉拿的经过,道:“我决定了,还是有我来承担杀害锦娘的罪名,反正人证、物证都有,我要脱罪也难。武延秀曾指名道姓地说我和辛渐是动手的刺客,这样他自己的话就有矛盾,难以自圆其说,你们才有机会脱身。” 袁华道:“王公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未免想得过于天真了,他们的目标是狄公,不是你,你是刺客也好、凶手也好,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就算从你们几个身上得不到口供,他们会转而从你身边人下手,亲属也好,奴仆也好,总有人捱不过酷刑的。来俊臣手段十分厉害,不仅从肉体上加以折磨,精神上的侮辱和荼毒更令人难以忍受。再伪造一些谋反的实证,比如兵器甲胄等,辛公子,你父亲掌管大风堂,天下兵器十之二、三出自你家,这对他们更是绝好的机会,那时候你们有口难辩。就算能辩也没有机会开口说话,殊不知如今来俊臣审讯重要犯人都是先截去舌头,再自行编造他所需要的口供。” 王翰、辛渐五人虽然个个聪明过人,究竟生长在富贵之家,未经历大风大浪,听了袁华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出来的一番话,尽皆惊骇得呆住。 李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哭丧着脸道:“这么说,咱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袁华道:“不但你们自己要死,还会牵连进家属,以及一大堆的亲朋好友,此即所谓的‘罗织’。” 几人回想起当日在洛阳见到才子乔知之被族诛的场面,一时悚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袁华道:“不如由我来冒充刺客,也许能助你们跳出漩涡。”辛渐道:“不,这不行,怎么能让袁兄替我们受过?” 袁华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一个人,亲属早被武承嗣杀尽,再无他人可以牵连。况且我有把握,谢瑶环绝对不会杀我。王公子,你既是大家首领,该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你们几个人的事,大丈夫当断则断,我就等你一句话。” 王翰微一迟疑,道:“好,袁兄如此高义,我们也不能拒绝。你想要我们怎么做?”袁华道:“请将昨晚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王翰便朝王之涣点点头,他口才最好,讲述事情经过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袁华听罢,道:“锦娘一案甚是离奇,不过应该只是普通的杀人案,就要靠你们自己去查个水落石出。我正好冒充王公子在驿站外墙所救的那名刺客。”低声向众人交代一番后,又让李蒙叫来狱卒,道:“我姓袁,要见朝廷制使谢瑶环。” 狱卒斥道:“深更半夜,制使岂是你想见就见的?”李蒙威胁道:“你不去立即禀告的话,我们几个就自相残杀。重囚死在你管辖下,后果你自己考虑。” 狱卒笑道:“真是疯子说疯话……”却见李蒙当真走过去蹲下来,用双手镣铐间的铁链缠住袁华咽喉,作势拉紧,那可是制使亲自带兵追捕回来的反贼,出不得半点差池,慌忙道:“别,别,我就去禀告。”飞一般地奔了出去。 李蒙这才松开铁链,嘟囔道:“这还吓不住你!”袁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李蒙忙道歉道:“哎哟,对不住了。”王之涣埋怨道:“你怎么专选袁大哥下手?”李蒙道:“我想袁大哥是谢瑶环亲自抓回来的,当然比我们几个更重要些。” 王之涣道:“选狄郊不是更好么?大伙儿都知道他是狄公的侄子。”李蒙更是不服气,道:“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只想到袁大哥。” 袁华好不容易顺过气,哈哈大笑道:“几位当真有趣得紧。想不到这次袁某回中原办事,竟能结识几位少年英雄。” 过了一刻工夫,狱卒领着几名兵士进来,将袁华扶了出去。王翰五人都是两天一夜没有睡过觉,疲累不堪,等袁华回来时竟然各自合眼迷糊过去。直到牢门打开、拥进来一群兵士才惊醒过来,天光竟然已经大亮了。 王翰问道:“袁华呢?”领头兵士道:“他人在公堂上。起来,都起来。”李蒙道:“要带我们去哪里?”兵士不耐烦地道:“当然是过堂啦!快走!” 五人被带来州廨大堂。却见谢瑶环已经换上了女官官服,正襟危坐堂中,高大华贵的冠帽足有她半个头大,样子甚是诡异,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这一套公服收入行囊当中。 堂上堂下遍布掌刑的差役、记录的书吏和戒备的兵士,气氛煞是紧张。袁华手足间依旧戴着戒具,却被允准坐在一旁椅子中,似是因受伤颇受优待,见五人进来,微微点了点头。 兵士还欲强令王翰几人跪下,谢瑶环道:“不必了。王翰,你这就将你们几个如何与淮阳王结怨以及后来的经过情形一一讲清楚。”王翰道:“是。” 当即说了淮阳王武延秀因未能住进逍遥楼而怀恨,派人以搜拿逃犯、反贼为名来捣乱,领头的校尉得知狄郊是狄仁杰之侄后才悻悻退走,还强行带走了歌妓赵曼。之后他因饮酒发热出去散步,遇到一个走路不稳的人,好心上去扶了一把,结果反而被对方打晕,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一回到逍遥楼就被羽林军当作刺客抓了起来,很快又被河东县令认定是杀死秦锦的凶手关进了县狱,直到昨晚才被解来州狱。 谢瑶环道:“这么说,你既不是刺客,也不是杀死秦锦的凶手?”王翰道:“都不是。之前我之所以肯认罪杀害锦娘,是怕淮阳王一心要将我们几个扯进行刺案。” 谢瑶环道:“可河东县令人证物证俱全,你又如何解释?”袁华忽插口道:“我可以作证王翰说的是实话,因为前晚是我打晕了他,我就是那个受伤的刺客。” 谢瑶环听了也不惊奇,大概袁华之前已将同样的一番话对她说过,只点点头,又分别问过辛渐、狄郊四人行踪,几人没有丝毫出奇之处,均说了实话,就连无意中在逍遥楼后院救了袁华也没有隐瞒。 谢瑶环望了一眼袁华,又问道:“你们当真不是有所图谋,一路跟随淮阳王来到蒲州行刺?”她这话是明知故问,还有些官腔官调。 辛渐道:“我们根本不知道淮阳王会来蒲州。不知道制使可有听说淮阳王一行策马强行通过浮桥一事?浮桥上人仰车翻,有人更是被挤落河中。我们五个当时正在鹳雀楼上,亲眼看到浮桥上尘土大起、哭喊震天的情形。明明是我们先到蒲州,何以谈及跟随二字?” 浮桥一事谢瑶环还是第一次听说,当即紧蹙了眉头,露出深重的忧色来。 辛渐又道:“若是我们几个有心刺杀淮阳王,何不顺他心意让他住进逍遥楼,岂不是比驿站更容易动手?” 谢瑶环一时沉吟不语,又朝袁华望去,他却一直低着头,始终没有多看她一眼。她心中一时激荡不已,这件案子不用审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她也鄙视武承嗣父子做所所为,但出于自身利益理所当然地要站在武延秀一边,不然将来皇嗣李旦即位,她将死无葬身之地。只是现在事情又有了变化,她虽然矛盾自己的立场,但还是不愿意助纣为虐,可又不能公然得罪武延秀。踌躇许久才道:“嗯,本使暂且相信你们的说法,但是淮阳王人不在这里,这些依旧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要结案还需要你们当堂对质。听说你们正在努力查找杀死秦锦的凶手,我可以暂时放你们出去查案,好洗脱王翰的杀人罪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得留下你们中的一个。” 王翰道:“那好,我愿意留下来。”谢瑶环摇了摇头,指着辛渐道:“将他扣下来,其余人先放了。” 兵士应命上前,将辛渐拉到一边,取钥匙开了王翰、狄郊四人的手铐脚镣。 五人无不诧异莫名。王翰是几人首领,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就算不扣住他,也该扣住狄郊,须知他才是这场狱事的关键人物。可这谢瑶环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竟然选中了辛渐。辛渐自己也极是纳罕。 袁华忽冷冷道:“他们五个都是河东有名的公子,又不会逃走,制使何必一定要留下一个?”语气很不客气。 谢瑶环不但不发怒,还平心静气地解释道:“我自有我的考虑。”袁华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谢瑶环下令道:“将袁华和辛渐带下去关起来。不得我的允准,任何人不得探视。” 王之涣问道:“喂,制使为什么一定要留下辛渐?”谢瑶环却是不答,起身转过屏风去了。 辛渐笑道:“没事,我就留在这里陪袁大哥。”王翰上前握住袁华双手,道:“多谢。”袁华只微微苦笑,又对狄郊道:“狄公子,你上次开的止咳方子很好用,回头麻烦你再送几包药来。”狄郊道:“好。”不及说更多,眼睁睁地望着辛渐和袁华被兵士押了出去。 李蒙道:“实在奇怪,谢瑶环为什么一定要留下辛渐?”王之涣道:“莫非她打听过咱们底细,知道辛渐武艺最高?”他也是随口玩笑,心中百般不解。 回来逍遥楼已经日中,蒋大还在蒋素素家操办丧事,彻夜未归,蒋会自从秦锦遇害当晚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四人只得各自回房沐浴更衣,预备去祭拜锦娘,顺便询问蒋素素秦家可有什么仇人。 王翰不见僮仆人影,问起伙计才知道田睿、田智自作主张,一大早赶回晋阳报信求救去了,不由得暗骂二人多此一举、徒生事端,可又追之不及,只得任他们去了。 等伙计出去掩好房门,王翰脱下衣衫,跳入浴桶中,热气袭身,全身血脉贲张,舒泰无比。又想起依旧被困在狱中的辛渐来,可是没有办法救他出来,就连他自己出狱也纯属侥幸,不知道袁华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谢了瑶环。看二人神情,倒像是多年旧识。然则明明是谢瑶环亲自捕回了袁华,这又做何解?这位女制使节关住辛渐不放,就等于将他们四个也拘禁在蒲州,而且不需要镣铐和看守,当真是高明。可她为什么偏偏选中辛渐? 正神思间,忽听见楼廊中伙计的声音道:“阿郎就住在这间,不过他现下不方便见客……”话音未落,便有人一脚推开房门闯了进来。王翰背对着门,照样坐在桶中横板上一动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味道,只冷冷道:“出去!” 只听见背后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道:“翰郎,是我。”王翰叫一声“哎哟”,大喜过望,从水中站了起来,转过身道:“羽仙,我不知道是你,我……”忽见心上人穿着一身酒肆小厮模样,虽依旧难掩丽色,却不明白她为何打扮得如此怪异,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羽仙见他一丝不挂,“啊”了一声,不及回答,急忙转过脸去。 王翰忙道:“你等我穿上衣服。”匆匆跃出木桶,也顾不上擦拭身上的水迹,随手披上衣服,一边系带一边问道:“你如何来了蒲州?是来找我么?派人捎个信,我赶回晋阳看你便是,何必劳你跑这一趟?我派人送给你的那些各地特产有没有收到,可有喜欢的?” 羽仙忽“嘤嘤”哭了起来,道:“你就知道自己在外面游山玩水,可知道大人要将我嫁人了,我是逃出来的。” 王翰吃了一惊,问道:“尊公要将你嫁给谁?”羽仙道:“我还不知道。” 王翰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别急,我们当初不是说好的嘛,如果尊公一定要议婚事,你就主动提出要嫁辛渐,或是狄郊,或是李蒙。嗯,尊公最重郡望,辛渐门第差些,李蒙又是赵郡李姓,不过还有狄郊啊,狄家也是晋阳望族,老狄伯父又是当朝宰相,名誉天下。难道尊公还想公然抗旨,将你嫁给五姓七家不成?” 原来羽仙也姓王,是王之涣堂妹,与王翰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可二人不但同姓,而且同族,即使血缘极远,也绝无成亲希望。 王羽仙听王翰语气随意,全然没有太当回事,极是委屈,眼泪又流了出来,问道:“你当真想让我嫁给狄郊么?”王翰道:“当然不是真的。不过……”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叹息一声,上前搂住心爱的女子。 这是他生平最烦恼之事,无法娶到意中人为妻,任他再有钱再有名再有才,也解决不了这一残酷的难题,所以他放浪形骸,混迹于美女酒色中,只不过借以麻痹自己。总以为羽仙年纪还小,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难道真的如当初戏言让她嫁给狄郊,以后日日相对,长恨绵绵?他又如何对得起狄郊? 王之涣、狄郊、李蒙闻声进来房中,见到王羽仙突然出现在蒲州也十分惊讶。王翰扶着王羽仙坐下,这才慢慢问明原委。 原来提出尽快将王羽仙出嫁的是其姊王蠙珠。王蠙珠温柔貌美,早已嫁给通事舍人段简为妻,居住在洛阳,夫妻和睦,家庭美满。一日她到白马寺进香,遇到一名相貌俊美、气派雍容的中年男子上来搭讪,略微交谈了几句。哪知道这男子就是令人闻名色变的酷吏来俊臣。他自遇到王蠙珠后,一见倾心,垂涎其美色及名门望族的出身,使尽手段威逼段简休了妻子,自己娶王蠙珠为妻。这场婚事在洛阳轰动一时,来俊臣虽对王蠙珠礼敬有加,王家却深以为耻,王蠙珠也自感羞愧,与前夫和娘家断绝了往来。这次是王蠙珠主动派人送回晋阳送信,信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提请父亲尽快将妹妹王羽仙出嫁。 王翰一听,立即有所警觉——王蠙珠信里不提别事,只说嫁妹,肯定另有情由,说不定是来俊臣在打王羽仙的主意,想强行聘娶给他的同党。王蠙珠不愿意妹妹步自己后尘嫁给来俊臣之流,但又不便明说,所以只跟父母说妹子年纪已经不小,也该早早嫁人。 王之涣也是一般的想法,道:“哎哟,该不会是来俊臣又要打羽仙你的主意吧?” 王羽仙不仅人生得清莹秀澈,气质如兰,且聪慧灵秀,机智远在其姊之上。当年王蠙珠在晋祠与新科进士段简相遇,一见倾心,其父王庆诜却嫌弃段简非望族出身,坚决不同意将长女嫁给他,还是王羽仙与王翰等人使计,才迫得王庆诜同意了这门亲事。不过旁观则清,当局则迷,她原本只是不愿意嫁人,加上许久不见王翰,思念不已,所以鼓足勇气离家出逃,却丝毫没有去想自己的婚事会跟自己现任姊夫来俊臣有关,一时愣住,半晌才悠悠叹道:“若果真如此,我宁可死,也绝不学姊姊那般。” 众人与她一道长大,知道她外柔内刚,说到做到,忙安慰道:“未必就是这样。况且你人已经逃了出来,总会有解决的法子。” 王翰问道:“你路上没有遇到田睿他们么?” 他虽然不满僮仆未得他准许就私自回了晋阳,但毕竟这对兄弟也是好意。况且田氏兄弟自幼跟在他身边,深知他为人,应该不敢过于张扬,只不过想要找个厉害的人拿拿主意。王翰本人是五代独子,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并无直系亲属。狄郊也是幼丧父母,由姨母抚养,且叔伯堂兄们都在外面为官。王之涣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不过是普通的贤良妇人。辛渐父亲辛武掌管大风堂,虽沉默寡言,为人却是刚硬正直,母亲贺英豪爽开朗,极有男子之风。李蒙之父李涤是晋阳副宫监,虽无实权,却是个尊位,为人也相当精明圆滑,饶有智计。田睿、田智这番回去,应该不会惊动太多人,不过是要找李涤求助。李蒙等人也这样猜想,倒赞赏这对僮仆机智。 王羽仙却道:“没有啊。我是经龙门过来的,或许他们走的是闻喜那条路。”王翰道:“嗯,你累了吧?我这就叫人给你准备房间。”狄郊忽道:“我们几个现下卷入官司,不但一时不能离开蒲州,还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羽仙不能留在逍遥楼里。” 王羽仙道:“什么官司?”这才留意到辛渐不在,问道:“辛渐人呢?”王翰道:“他被关在州狱中,这个回头再说。不过老狄提醒得对,你不能留在这里。” 王羽仙道:“我不走,你们出了事,我更不能走。”王翰道:“不是赶你走,而是要你藏起来,不要公开露面。你私自出逃,尊公未必会怎样,可若真是来俊臣有什么歪主意,他能轻易放过你么?听说你逃走,最先想到的就是来找我们几个要人。” 李蒙道:“那好,我这就出去找处房子给羽仙。”狄郊道:“不必费事,我有个主意,之涣,你觉得普救寺怎样?” 普救寺位于城东峨嵋岭,狄郊和王之涣到蒋素素家查案时从外面远远见过。王之涣道:“好,是个绝好的位置,而且咱们扮成香客来来回回去看羽仙也不会引人起疑。” 几人议定,王翰派伙计出去买了几套女子衣衫,让王羽仙换上,又亲手给她戴了一顶胡帽,压得老低。为避人耳目,也不骑马,先命伙计出去雇了两辆大车,自己和王羽仙坐了一辆,狄郊等三人乘了一辆,往城东而来。 普救寺建造在峨嵋岭土岗上,依塬而建,寺院坐西朝东,南、北、西三面临壑,惟东北向殿宇依塬平展,既挺拔俊逸,又不失雄浑庄严。 东大门进来即是天王殿,李蒙叫住一名小沙弥,说有心布施一笔重金,想见一见住持。那小沙弥见几人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不敢怠慢,慌忙领到西面静室坐下,自己去飞报。过了一会儿,便见小沙弥领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李蒙最擅应酬,上去一阵寒暄,顺理成章地递过去一袋金砂,提出想将妹子安置在寺中。 那住持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又见这几人男的英俊潇洒,女的清气萦绕,料来绝不是普通人,当即会意点点头,道:“本寺后园有个梨花院,僻静幽雅,专门提供给想要清净的尊贵香客居住。不过西房和南厢都有人住了,只剩下北厢空着。如果娘子不介意,贫僧这就派人去问那三兄弟愿不愿意……”王翰皱眉道:“住客是三名男子么?”住持道:“嗯,其实也是本地人,不过老三跟人打架受了伤,不便公开露面,老大、老二就抬了他到本寺养伤,暂避风头。” 众人见住持侃侃而谈,丝毫不忌讳提及这些,浑然不似方外清修之人,很是诧异。 王翰猜想那三兄弟多半也是惹了麻烦才避来寺中,便道:“那三人都是男子,不大方便,梨花院还是不要住了。” 李蒙道:“还请住持想想办法。我妹妹娇生惯养惯了,难以与人相处。”又递过去两袋金砂。住持看也不看,接过来顺手塞入袖中,道:“既是如此,本院还有一处书斋,虽不及梨花院幽静,也.99lib.t>是个独门独院,就在北面塔院西面,一直空着,娘子若不嫌弃,就请移步去看一看。” 几人便跟着住持往书斋而去,这普救寺不算大,前殿后园,前面天王殿、钟鼓楼、大雄殿三处主要建筑依东西排开,殿南是经院和僧舍等,北侧则是塔院和书斋,住持所提的梨花院则是在后园密林中,人站在前院难以看见。 书斋坐北朝南,只有三楹正屋,院中东侧植满翠竹,飒飒有声,西侧墙下则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杏树,树下有井,颇有生机。进房一看,则大失所望,房中相当干净,一尘不染,不过却空旷简陋,只有简单的桌椅,几排书架上摆满了经书。王翰自然很不满意,王羽仙却道:“这里就很好,我就住在这里。”王之涣道:“我也觉得不错啊,素淡得很,适合羽仙的性子。”王翰无奈,只得同意。 住持问道:“娘子是一个人住这里么?”王羽仙道:“是啊。”旋即会意住持言外之意,不由得红了脸。李蒙忙道:“住持放心,我们几个坐到天黑就走。”住持道:“各位请稍候,贫僧派人送些斋饭和用品过来。” 王翰几人劳碌了几天,坐下来围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吃顿饭,倒觉得斋饭素食格外香,不过有菜无酒,未免不能尽兴。转念想到辛渐依旧困在狱中,手足被锁,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不由得意甚怏怏,连意外见到王羽仙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王羽仙已在车上听王翰大致说了经过,道:“我在路上遇到过一队羽林军,不过因为着急赶路,也没有特别留意,原来领头的就是淮阳王武延秀。现在想来,他们也是飞马疾驰而过,应该是另有要事赶着去办,不然他一定会留下来认真对付你们几个。那制使谢瑶环放了你们,有不得已的原因也好,不想助纣为虐也好,但她终究不敢得罪武延秀,所以扣住辛渐,等于软禁你们几个在蒲州,想来是要等淮阳王办完事回来处置这件事。” 她说得不疾不缓,娓娓而谈,但却听得人惊心动魄。王翰几人自然深知武延秀一旦回来蒲州他们面临的处境,无非是逮捕下狱,严刑逼供,到那时只能任人宰割,连半分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王羽仙又道:“翰郎,我看这件事非得惊动狄公不可了,至少得让他在朝中有所提防。” 其实她这个提议人人早已经想过,只是谁也不好意思当着狄郊的面提起,大伙儿都知道狄郊养母不准他与狄仁杰来往,这次五人出游到了洛阳,狄郊都不敢违背母命去拜见伯父。还是辛渐、李蒙二人私下偷偷去相府拜会,说明狄郊的难处,狄仁杰才派次子狄光远来客栈探望。他们五人从一开始被武延秀陷害起,就知道对方的最终目标是狄仁杰,原以为能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解决这件事,但却实在难以应付指鹿为马、不顾事实又有显赫权柄的对手。别说他们不能指出真正的刺客主谋是李弄玉,就算真交代出真相也于事无补,跟所谓的刺客相比,狄仁杰对武承嗣父子的危害当然远远为大。所以事情到眼前这个地步,似乎已经难以有转机。虽然没有立即大祸临头,可真如王羽仙所言,谢瑶环不过要将他们五个拖住等武延秀回来。到那时再想去给狄仁杰报信,不也迟了么? 几人目光炯炯,一齐落在狄郊身上,伯父是他的,自然要由他来决定。狄郊苦笑道:“大家都是受我牵累,我还能不听么?就依羽仙所说,我今晚写一封信给伯父,明早托人送往洛阳。”王翰道:“那好,就这么定了。羽仙,你别担心,邪不压正,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王羽仙嫣然一笑,道:“我不担心。” 李蒙打火点上灯,起身笑道:“天色不早,我们三个去外面逛逛,不然可就看不到风景了。”使了个眼色,狄郊和王之涣知趣地跟他走了出去。 王翰揽住王羽仙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笑道:“你真不担心么?”王羽仙道:“嗯,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心。”王翰道:“放心,万一尊公追来,我就说你和狄郊已经私下结为夫妻,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无可奈何。”王羽仙道:“不是这个,我是担心你们几个抵不过那凶恶的武延秀。”王翰笑道:“尽力而为便是,抵不过也是天意,反正你我死也死在一起。”王羽仙大是感动,回臂抚摸他的头,叫道:“翰郎……” 李蒙、狄郊、王之涣出来,外面已是暮色苍茫,不但香客们各自返家,就连僧人们似乎也凭空消失了一般。三人在四周转了一圈,普救寺居高临下,视野宽阔,风景极佳,站在西面后园中甚至可以看到蒲津浮桥和鹳雀楼的朦朦身影,若不是几近天黑,怕是整个河东巷陌都能尽收眼底。 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王之涣才道:“叫上王翰回去吧,他俩的悄悄话也该说完了,咱们还得去秦家拜祭锦娘呢。” 三人便往前院而来,忽见到前面有名小沙弥手提着灯笼,引着一名男子往梨花院走去。李蒙道:“呀,那人不是河东驿站驿长么?他来这里做什么?”狄郊想起住持说过有三名男子住在梨花院中,其中一人受了伤,也大起疑心,道:“去看看,轻一点。” 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梨花院外。那小沙弥走到门前,踮脚点亮了门檐下的气死风灯,将灯笼交给驿长宗大亮,合十行礼,便默默退走。宗大亮见他没入黑暗中,这才转身敲门,叫道:“是我。” 有人来开了门,宗大亮迅疾闪身进去,大门又重新闩上了,四周陷入一片深沉的幽静中。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古朴玲珑的垂花门,匾额上“梨花深院”四个字格外令人瞩目。 王之涣道:“那字写得不错……”狄郊“嘘”了一声,道:“你们等在这里,我翻墙进去看看。” 那墙约有两丈高,且是石头所砌,李蒙体胖,王之涣文弱,自知难以翻过去,道:“好。”二人一左一右站在狄郊身边,各自抓住他一条腿,喝一声“起”,往上一抽,狄郊双手够住墙头,使力往上攀,李蒙、王之涣再各用肩头一顶他双脚,便借力翻上墙头。 正好墙边有一棵桂花树,狄郊缘着树干滑落院中。不过是处常见的三合小院,三楹两厢,西面正堂和南厢房都亮着灯,只有南厢房房间纸窗有几人人头闪烁。他悄悄摸到窗下,那木窗未关严实,恰好露了一道大缝,探头一看——房中共有四人,除了适才进来的驿长宗大亮外,另有三名二、三十岁模样的男子,都是街上闲汉的打扮,大约就是住持提过的三兄弟。不过与住持所言不符的是,这三人看上去都是好端端的,并没有谁受了伤。四人均站在床前,背对着窗户,似在探视床上的什么人。 只听见宗大亮问道:“他的伤势如何了?”身材最魁梧的汉子不以为然地答道:“不过是肩头中了两刀,死不了,老三跟人打架,脸上被砍了两刀,不也没事么?” 宗大亮斥道:“你们的命贱,这可是个重要的大人物,不准他死,也不准他跑,知道么?”魁梧汉子答道:“知道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将他藏在普救寺?要想不让人发现,藏我们三兄弟家中不是更稳妥么?”宗大亮骂道:“你们知道个屁,我说藏在哪里就藏哪里!”那三名汉子似是对他很是畏惧,连声应道:“是。” 宗大亮道:“我走了,明晚再来看他。你们可得机灵点,把人看好了,别出什么岔子。”三名汉子急忙去开门送他出来。 几人离开床前的一刹那,狄郊自窗缝中清楚地见到床上平躺着一名男子,上身裸露着,四肢大大张开,手、脚均被绳索绑住拴在床柱上,口中还塞着一大团麻布。 第一节 狄郊看到梨花院厢房床上五花大绑着一名男子,一时惊住,暗道:“这人是谁?为何被驿长绑在这里?”只是不及思索更多,仓促之下闪身奔进南厢边的茅厕。 那茅厕空间狭小,仅一个蹲坑已占去一半位置,门拉直就碰到墙壁,背后根本无法藏人。狄郊只能仗着黑暗贴站在门板边上。却见宗大亮已然大踏步出来。映着门内射出的灯光,三名汉子的面容也清晰可见——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人面色白皙,脸上却有两道疤痕;另一人尖嘴猴腮,身材也是又干又瘪。从外貌看,浑然不似三兄弟。 三人一直将宗大亮送出门外,等他提灯走远,这才进院关门。那魁梧大汉道:“你们先进去,我得去茅房撒泡尿。”刀疤汉笑道:“二哥就是尿多。” 狄郊心道:“原来最瘦的是老大,最壮的是老二,那刀柄白脸是老三。”眼见那老二一步一步地朝茅厕走来,自己无处可躲,不由得满手都是冷汗,暗道:“这下完了,他们绑了人藏在这里被我撞见,我还能活着离开么?唉,死就死了,只盼外面那两个小子千万不要冲进来救我。” 老二正待一步踏进茅厕,忽听见厢房内有“呜呜”响声,又有人敲打床板。老大道:“哟,是那小子醒了,快去看看!”与老三快步抢进房中,略略一看,嚷道:“呀,这小子憋不住,尿在床上了!” 那老二脚已经抬了起来,闻声顿得一顿,竟然又将脚缩了回去,也赶去房中看热闹。 狄郊擦一把额头的汗,暗道:“好险。”他见这处院落花木不多,难以藏身,不敢再多逗留,溜回墙根下,踩住一块大太湖石,翻上墙头,身手比进来时敏捷了许多。王之涣和李蒙正焦急地等在原处,忙上前抱住狄郊双腿,将他接了下来。 李蒙低声抱怨道:“老狄,你可是越来越胖了,快要赶上我了。”王之涣道:“要是辛渐在这里就好了,他武艺最好,翻墙上房如履平地。”狄郊道:“快走。” 三人匆忙回来前院书斋,狄郊对众人说了梨花院中的诡异情形,道:“原来是另外有人受了伤,被三兄弟藏进普救寺中。”王之涣道:“可三兄弟分明是奉河东驿长之命,这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被绑在床上?” 王翰道:“啊,我知道了,这被绑在床上的男人一定就是另外一名失踪的刺客裴昭先。他当晚失踪,既没有被杀,又没有被羽林军所擒,李弄玉那些人也到处找不到他,原来是被驿长抓住藏在了普救寺中。” 众人一听大出意外,觉得匪夷所思,但细细一想,又均觉得有理。 王之涣道:“驿长是朝廷官员,竟然敢在武延秀的眼皮子底下营救刺客?噢,也说不上是营救,不然也不会绑着他了。”狄郊道:“这件事很奇怪,驿长既不是武延秀一方,也不是李弄玉一方,他冒着全家人头落地的危险出力救了刺客,暗中带来普救寺,显然是怕武延秀随后会派人大举搜城,一般地方难以藏身,唯有佛教是当今国教,佛寺地位尊崇,是最好的关押之地。可他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李蒙道:“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驿长一定不安什么好心,白天他一直穿着便服,在逍遥楼门前鬼鬼祟祟地窥探了许久。”狄郊也道:“他找来看守裴昭先的三兄弟,很像是街上横行不法的无赖凶徒。” 王翰道:“走,回去找本地人打听一下这驿长的来历。”又道,“羽仙,你不能再留在普救寺,这里太危险,你先跟我们一道回去逍遥楼,我派人另找处宅子给你住。”王羽仙道:“不,我想留下来。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妥不妥当,咱们现在可以说是山穷水尽,一切都掌握在官府手中,他们想什么时候抓你们几个都可以,只是看心情如何,既然无路可走,不如寻求外援。” 王翰道:“你是说去求李弄玉?不,那个女人虽然年轻,却是又精明又冷酷,她当时都不愿意去寻找裴昭先,一帮胡人跟她大吵,她才勉强同意再派人手。那晚她甚至打算杀死我灭口。”王羽仙道:“如此,足以见她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与武延秀抗衡。” 王翰生性高傲,从不求人,要他低声下气去求李弄玉帮忙,他实在不能同意。可他不忍当面拒绝王羽仙,便朝同伴望去,想征询他们的意见。 王之涣道:“羽仙说得很有道理。阿翰,你不是说李弄玉来头很大么?不如以告知裴昭先下落为由头,请她出手相助。”李蒙更是愤愤不平地道:“这些事本来就是她和她手下搞出来的,虽说武延秀确实该死,可为什么要我们和袁大哥来承担后果?” 狄郊一直默不作声,几经李蒙催促才表态道:“我不同意去找李弄玉求助,事情发生了这么久,咱们几个的事早已经轰动蒲州。按照常理,事情既是因她而起,她稍有侠义之心,都会来找我们,不说出手相助,起码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可阿翰被关在县狱时,她竟然怀疑他偷了东西,逼问不成,还差点扼死他……抱歉,我不该说出这件事,羽仙你……” 王羽仙大感惊讶,道:“当真如此?”低头去查看王翰脖颈,问道:“有没有受伤?”王翰笑道:“没事,哪有老狄说得那么夸张。”王羽仙道:“嗯,即便那位弄玉娘子再有不是,我们还是要试上一试。阿翰,我知道你不愿意求人,不如让我去吧。” 王翰道:“我怎么能让你去呢?李弄玉当有要事在身,或许早就离开蒲州了。”王羽仙道:“应该还没有。她丢失了极要紧物事,不惜使用武力逼问你,没有找到是不会离开蒲州的。” 王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去。这李弄玉来历不明,又十分危险。她连手下人的性命都不如何顾惜,就算你求她也是白求。不如这件事先放一放,辛渐就算人在牢中,也还是咱们中的一员。老狄,你不是要给袁大哥送药么?看看能不能设法见到辛渐,问问他的意见。”狄郊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去办这件事。” 李蒙道:“谢瑶环可是明令不准探监。”王翰道:“咱们先回去再说。羽仙,走吧。”王羽仙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允准自己单独留在普救寺,只得吹灭灯烛,跟随情郎出来。 寺门早已经关闭,不过尚有老僧守在门槛边,见尚有香客滞留寺中,忙开门让几人出去。 普救寺门前是一片广场,四周有几家商铺,白日聚集的流动商贩更多,煞是热闹,可全是做到寺中拜佛的香客的生意,是以天黑寺门一关,各自的摊子也都相应收了,那间租用秦家的河津胡饼铺也早已经打烊关门,一片漆黑。 几人进来普救寺时,本来听到附近有吹吹打打的丧乐,猜到应该是秦家在为秦锦办丧事,不过各自隐忍不语,是因王翰不准大家向王羽仙谈及他卷入奸杀锦娘一事。狄郊本来还想着去祭奠锦娘,顺便询问蒋素素情夫的事情,只是不闻丧乐之声,想来是因为夜色已深,女主人恰好是个声名狼藉的寡妇,王羽仙又在一旁,便不99lib?再多提。 从城东到城西距离不近,城东相对偏僻,一路除了打更巡夜的人,少有其他行人。如此夜晚,当然雇不到车马,只能摸黑行走。对?99lib.于生活优裕惯了的几人来说,倒也是别样的体验。走着走着,几人一齐笑出声来。只有王羽仙娉娉婷婷地跟在王翰身后,不发一声,保持着名门淑女的风度,但暗黑中依然能隐约看到她嘴角上翘,也在偷偷微笑。 到了城西,灯火渐旺,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店铺、酒肆还在吆喝做生意。几人拐上西大街,远远已经可以逍遥楼上高高挂着的那个“满”字灯。王羽仙道:“咦,蒲州客栈的生意竟有这般好?”李蒙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忽听得背后一阵奇怪声音。 众人闻声回过去,隐隐约约有一人迅步奔来,不仅脚下如风,口中还呼哧有声,情状极是诡异。直至到得近前,才看清那人只穿着白色贴身衣衫,上衣还没有系带,似是刚从床上滚下来,双手紧紧捂住嘴唇,看也不看旁人一眼,如急风般掠了过去。 狄郊迟疑了下,叫道:“喂,你……你不是水手傅腊吗?”那人却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去了。王之涣道:“老狄,你看清了么?这人捧着脸做什么?我怎么看着不像是那个蒋素素的情夫啊。” 众人也顾不上理会,径直回来逍遥楼,蒋大正候在大堂,面色极是疲倦。李蒙问道:“锦娘的丧事还顺利么?”蒋大道:“唉,今日傍晚已经匆匆下葬了。” 几人均吃了一惊,按照丧葬习俗,死者灵柩至少要停放七日才能下葬,这锦娘前日被杀,昨日才入棺,怎么今日就葬了?如此岂不是太过仓促、对死者也是大不敬? 蒋大道:“这是素素的主意,我也不好坚持。”王之涣道:“这也不能怪她,家里就她一个寡妇,守着一具棺材,难免有点……”见王羽仙有询问之意,忙道,“不提了,大家累了,散了吧。” 狄郊回到房中,立即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伯父狄仁杰,大略说了事情经过,给王翰几人看过,这才封好拿下去交给蒋大,请他派信得过的人送去洛阳。蒋大一见是给当朝宰相的信,不敢怠慢,忙道:“郎君放心,我这就去选个最稳妥可靠的伙计。” 狄郊道:“有劳。”顿了顿又问道,“怎么一直不见令郎蒋会?”蒋大道:“他得罪了阿郎,不敢留在逍遥楼,我叫他去乡下姥姥家了。” 狄郊本想问蒋会与蒋素素之事,犹豫了下,改口问道:“蒋翁可知河东驿长是什么来头?”蒋大道:“宗大亮么?他是蒲州汾阴人,在这里任驿长已有多年,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狄郊道:“噢,如何奇怪法?”蒋大道:“他伯父娶的是文水武氏,也就是当今女皇的堂姊。”狄郊恍然大悟道:“原来他是宰相宗楚客的堂弟。” 蒋大道:“正是。宗楚客在朝中任宰相,自然是因为是女皇侄子的缘故。宗大亮虽然说不上是皇亲国戚,到底还是沾亲带故,可偏偏在这小小驿站当驿长,一当就是好多年。别人都说他得罪了他那位宰相堂兄宗楚客,所以才会如此。”狄郊心有所悟。 次日一早,狄郊到药铺抓了药,与李蒙一道赶来州廨。门前兵士一听二人想要探监,便连连摇头不准。李蒙正想用老一套法子给兵士塞钱,忽见谢瑶环的侍女青鸾急奔了出来,叫道:“是狄公子么?我正要去找你。”狄郊一愣,问道:“娘子找我有事么?”青鸾道:“公子快跟我来,迟了就来不及了。” 李蒙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来不及了?”青鸾不由分说,上前扯住狄郊,拉着就往府内跑去。 曲曲折折走了不少路,终于来到后衙一间雅室中,谢瑶环正站下窗下,脸上大见焦色。青鸾将狄郊直拉到床前才放手,指着床上一名男子道:“他受伤中了毒,听说狄公子是位神医,求你救救他。” 狄郊道:“他是……”谢瑶环道:“他是这次随我出行的侍卫蒙疆。” 原来昨日蒙疆跟踪谢瑶环仇人李俊一行,走不多远就被发现围住,混战中一名胡人往他肩上戳了一刀,刀上淬有毒药,他当即倒地,再也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李俊等人扬长离开,直到谢瑶环率兵赶来才将他救回。不过他肩头伤口所中毒药甚是奇特,不发黑反而发红,且像丝线一样一缕一缕地沁遍全身。昨夜谢瑶环请遍蒲州名医,均是束手无策,今早意外听说狄郊精通医术,慌忙派青鸾去请,恰巧在府门前遇到。 狄郊上前揭开蒙疆身上薄被,却见他身上遍布鲜亮的红丝,如蛛网一般,且越来越密,看上去极其可怖。一搭脉搏,也是忽快忽慢,很是诡异。 青鸾问道:“狄公子可看得处蒙大哥中的是什么奇毒?”狄郊摇了摇头,沉吟道:“天下毒药有千万种,道理却只有一个,无非是毁人脏腑,令其丧去机能。蒙侍卫中毒已过一夜,性命却还在,想来这是毒药性子慢些,但毒药已经游走全身,万难拔除,我只能勉力试一试。”谢瑶环道:“狄郎请放手作为,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便是。”狄郊道:“好。”思索半晌,道,“将之前大夫开过的方子拿来给我看看。”青鸾忙取了数张方子交到狄郊手中,道:“这些都是那些没用的大夫开的,已经给蒙大哥吃过了,没有用的。” 狄郊也不理会她,略略一翻方子,无非是各种解毒药、催吐药、排泄等,当即选了一副以排泄为主要成分的药,道:“去把这副药熬好。再派人去药铺买两钱砒霜来。” 谢瑶环吃了一惊,迟疑问道:“砒霜不是毒药么?”狄郊道:“对普通人而言,砒霜是毒药,对病人只要对症,就是治病的良药。” 青鸾不敢怠慢,忙安排人去熬药买药,又问道:“砒霜如何能成为治病的良药?我不懂,还望郎君说得明白些。”狄郊道:“人体阴阳平衡,就是健康之状。若对健康体用砒霜上药,打破了阴阳平衡,就会出现中毒症状。但病人本身已经阴阳失衡,治疗无非是以药石之偏纠阴阳之偏,用猛药反而能起到效果。”一时也不及多解释,道,“你们暂且退开,以免影响我行走针。”当即从怀中取出针包来。 李蒙忽道:“等一等。”将狄郊拉到一旁,低声道,“这是个大好的机会!现在谢瑶环有求于你,我们正好要挟她放辛渐出来,反正咱们答应她们决不逃走就是。”狄郊道:“唉,事情紧急,先救人要紧。”甩开李蒙,拈出两根银针,重新走到床前,先往蒙疆双脚涌泉穴扎去。 蒙疆“啊”了一声,逐渐睁开眼睛。他自被便谢瑶环救起便一直昏迷不醒,青鸾登时大喜,抢上前来叫道:“蒙大哥醒了!蒙大哥!狄公子,你真是神医。”狄郊沉声喝道:“快些退下!”青鸾一愣,不敢违抗,慌忙让到一旁。 狄郊便继续针廉泉穴,以应涌泉穴针感。依次再针手三里、足三里、太冲、三阴交穴。起针时,蒙疆手微微动了动,然则他身上的红丝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且速度快了一倍。青鸾远远看见,忍不住要上前指责,却被谢瑶环及时拉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妄动。 狄郊又行了一遍针,蒙疆全身通红,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红人”。正好兵士买了砒霜送进来,狄郊道:“去将熬好的药端来。”青鸾盛了一碗端进来,狄郊将两钱砒霜尽数倒入药中,道:“给他全喝了。” 青鸾见狄郊针术神奇,也不再多问砒霜是否会毒死蒙疆,上前扶蒙疆坐期。之前的汤药都是她往蒙疆嘴中强行灌饮,这次他居然可以自己张口喝下,只是说不出话来。 狄郊道:“青鸾,你给蒙侍卫穿上衣服,扶着他慢慢起身下床,在屋里走动走动。阿蒙,谢制使,咱们到外面去等。”谢瑶环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见狄郊、李蒙已然抬脚走出房去,也只得跟出去。 几人在院中静静等候,谢瑶环满腹狐疑,却又不好多问。忽听得室中“咕咕咕”数声,随即是“嘭”地一声,青鸾大叫一声道:“妈呀!” 谢瑶环大惊失色,转头命兵士道:“看住他们两个。”自己抢入房中,却闻见一股恶臭。蒙疆正尴尬地站在房中,青鸾一手扶住他左臂,一手捂住口鼻。 谢瑶环问道:“出了什么事?”青鸾迟疑道:“蒙大哥他……他把屎拉在裤子里了。” 谢瑶环低头一看,果见蒙疆脚下有黄白之物流出。她恍然明白过来,上前掀起蒙疆衣衫,果见他身上红色已经黯淡了许多,忙道:“不必难堪,这正是狄公子的解毒妙法。青鸾,你给蒙大哥换上干净衣服,扶他躺下,再命人进来清理干净。”青鸾道:“是。” 谢瑶环匆匆出来院中,挥手命围住狄郊、李蒙的兵士退下,歉然道:“多有得罪,我事先不知道……” 狄郊淡淡道:“谢制使不必耿耿于怀。日后只须每日一次,给蒙侍卫服这副泄药,直到他身上红丝褪尽为止。”取过李蒙手中药包,道,“这里有几包药,烧烟吸入鼻中能缓解风咳,麻烦谢制使转给袁华大哥。”谢瑶环接了过来,居然道:“多谢。” 狄郊道:“嗯,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道谢制使能否准许我换辛渐出来?制使扣住辛渐,无非是想要个人质,我们五个情若手足,任留下谁都是一样的。” 谢瑶环不无惊奇地看了他半晌,点头道:“好。”招手叫过一名兵士,命道:“去大牢带辛渐到大堂。”那兵士躬身应命而去。 来到大堂时,辛渐正好被押到门前,见到狄郊就问道:“药带来了么?袁大哥昨晚可是咳嗽了一夜。”狄郊点点头:“已经交给谢制使了。” 谢瑶环命人开了辛渐手足镣铐,道:“你们都走吧。”狄郊道:“谢制使……”谢瑶环道:“快走,别等我改变主意。” 狄郊还想再说,李蒙急忙扯他出来,道:“能走还不快走,当真想坐牢么?” 辛渐更是不解,抚摸着被铁铐磨破的手腕伤处,问道:“这位谢制使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李蒙道:“狄郊刚刚救了她手下性命。”当即说了经过。辛渐道:“老狄越来越厉害了,日后可以开馆行医了。”狄郊道:“侥幸,这次只是侥幸。蒙侍卫体质稍微差些,我这法子定然已治死了他。” 又说了王羽仙来蒲州之事,辛渐大喜笑道:“这个可太好了,大伙儿又聚齐了。”李蒙悻悻道:“最好的就是王翰,天下所有好事都落他头上了。” 辛渐道:“卷入秦锦案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吧?况且羽仙……”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旁人均知他指王翰和王羽仙因同族同姓而无法成亲的事。 李蒙哼了一声,道:“换做我是王翰,早带着羽仙远走高飞了,改名换名,谁知道他们两个都姓王?老狄,你说是也不是?”狄郊摇头道:“他二人出身高姓大族,从小就被所有人告知他们王氏最珍贵的是家族名誉。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 李蒙道:“这么说起来你也不会跟海印私奔了?”狄郊吃了一惊道:“什么?”李蒙:“你暗中喜欢那豆腐女,当我们几个都看不出来么?” 狄郊自觉将感情隐藏极深,从没公然流露过,却不知道如何被伙伴识破,最尴尬的是他们早已经知情,却还佯作不知。 忽有逍遥楼伙计急奔过来告道:“又出了大事,蒋素素被人杀了,两位王公子已经跟蒋翁去了城东,请几位快些也赶去秦家。” 辛渐等人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回逍遥楼取了马匹,飞奔赶来峨嵋岭。秦家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三人好不容易挤进去。院中站有不少差役,河东县令窦怀贞正在向蒋大问话,王翰和王之涣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狄郊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王之涣道:“蒋素素昨夜被人杀死在房中,你自己去看。咦,辛渐,你……” 辛渐不及解释,与狄郊进来东厢,却见蒋素素孝服未除,鬓发间犹插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纸花,仰面朝天躺在床前,胸口中刀,上半衣襟尽被染红。 狄郊也顾不得避嫌,上前蹲下,掀开蒋素素衣襟,却见她共中了三刀,刀口如缝,入刀极深,当即失声道:“这伤口跟锦娘身上的一模一样。”辛渐道:“呀,当真是一模一样。” 五人中只有他二人看过秦锦尸首,余人闻言惊讶异常。王之涣道:“莫非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狄郊道:“伤口一模一样,不过锦娘只中了一刀,素娘却中了三刀。”辛渐道:“这三刀每一刀都是致命伤,可见凶手恨蒋素素远在恨秦锦之上。” 忽听得河东县令窦怀贞在背后道:“你们几个可别忘了,王翰正是杀死秦锦的头号疑凶。王翰,本县正要问你,你昨晚人在哪里?”王之涣道:“明府,这次你可怪不到王翰头上了,我们有一大堆的证人,可以证明王翰昨晚没有离开逍遥楼半步。” 窦怀贞道:“你们都是一伙子,逍遥楼又是王翰所开,证词做不得数。王翰,我劝你还是乖乖跟本县回去认罪的好。” 众人见窦怀贞之前力指王翰奸杀秦锦,捉拿王翰回去后却又不问案录供,均猜他有意暗中助众人从刺客案中脱罪,此刻见他说得煞有其事,意欲将蒋素素之死又算在王翰头上,不免又开始猜不透这位县令来。 王翰道:“我没有杀人,为什么要认罪?”窦怀贞道:“那好,我给你99lib?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无罪,若找不出这起姑嫂双尸案的凶手,凶手就是你王翰了。”也不待众人答应,率了差役扬长而去。 第二节 王之涣目瞪口呆,道:“现在的县令都是这样问案么?这是哪门子的王法,威逼我们去找凶手,找不到的话凶手就是王翰。”忽听得狄郊道:“快来看!” 众人忙转过头去,只见狄郊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双筷子,慢慢撑开蒋素素双唇,她嘴中不知道含着什么物事。狄郊用筷子将那物事夹住,轻轻拉了出来,竟是半截血淋淋的舌头,舌根一方齿痕宛然若新。众人目目相看,一时惊住。 半晌辛渐才道:“看来凶手是交吻逼奸时被蒋素素趁机咬下了半截舌头,恼羞成怒下才杀人灭口。” 王翰蓦然有所醒悟,问道:“之涣,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王之涣道:“什么?”王翰道:“昨晚咱们不是遇到一个捂住嘴的奇怪男人么?”王之涣道:“啊,就是他!他一定就是凶手,被蒋素素咬下了舌头,疼痛难忍,所以才捧着脸一路狂奔。老狄,你昨晚说他是水手傅腊,可有看得清楚?” 狄郊道:“嗯,就算天黑我没有看得太真切,可傅腊是蒋素素情夫,难脱嫌疑,走,咱们去找他,看他嘴里是不是只剩下半截舌头。”找了一只碗,将舌头装好,又出来交代蒋大,尽量保持好蒋素素的尸首,以防有更多线索。蒋大连连抹泪,只应道:“是,是。” 众人出来巷口,狄郊目光锐利,一眼看见那曾经为傅腊作证秦锦遇害当晚他人不在秦家的苏贞正站在河津胡饼铺旁朝这边张望,心中一动,便让众人先走,自己与王之涣望胡饼铺走来。苏贞见状,转身欲走,犹豫了下,又顿住脚步,回头等狄郊二人到来,先柔声问道:“郎君有礼,敢为二位是为素娘被杀而来么?” 狄郊道:“娘子请说句实话,锦娘被杀当晚傅腊真在你家中过夜么?”苏贞迟疑道:“这个……”狄郊道:“人命关天,按律法来言,做伪证可是要判刑的。”苏贞面露羞愧之色,低下头道:“当晚傅腊确实来过我家,不过半夜他又走了,我猜他是要赶去素娘家里。” 狄郊道:“原来娘子早知道傅腊跟蒋素素之间也有来往。”苏贞道:“如何不知道,是素娘她……”她的声音陡然高昂了几分,一改常见的温婉,甚至露出忿忿之色,忽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住了嘴。 王之涣忍不住道:“娘子温柔娴静,又如此美貌,与蒋素素分明不是一路人,如何与傅腊这种莽夫……”狄郊忙打断他,问道:“案发后傅腊可有来找过娘子?”苏贞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举袖遮住面孔,哽咽道:“没有。他知道我丈夫回来了,如何还敢来?” 二人见她眼泪如掉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而下,哽咽难言,显是极为失贞一事懊悔,只得就此告辞,赶去追王翰等人。 众人打听到傅腊住处,就在西城墙根下的小巷中,很顺利地找到他家。踢门进去时,他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见有人闯了进来,倏地从床上坐起,伸手去摘墙上腰刀。辛渐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抓住他右臂反拧到背后,一手捏住下巴,迫他张开嘴,果见口中只有半截舌头。 李蒙道:“哈哈,踏破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是你了。”忙找来绳索,将傅腊结结实实地捆好。 姑嫂二人死于同一人同一把刀下已经确认无疑的事,既然傅腊就是杀死蒋素素的凶手,那么害死秦锦的也是他了。他既是蒋素素的情夫,出入秦家熟门熟路,绝不会摸错房门误入秦锦房间。会不会果真是传闻中的那样,是蒋素素嫌小姑碍眼,起心害死秦锦,所以请情夫傅腊杀人?可这样一来,之前蒋素素说看见凶手翻墙逃走就说不通,因为是真有人翻墙出逃,若是蒋素素与傅腊串通杀人,凶手又何必翻墙逃走呢? 如此,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傅腊早对秦锦有意,逼奸不成,又被蒋素素和当晚留宿秦家的蒋会听到动静,遂杀了锦娘灭口。他是水手,孔武有力,一刀致命,轻而易举。他翻墙出逃后,蒋会随即进锦娘房中查看究竟,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总之失落了王翰的玉佩在凶案现场,由此成为王翰到过秦锦房中的物证。今晚傅腊又去找蒋素素求欢,大约蒋素素已然发现是他杀死小姑,愤恨之下咬下了他的舌头,他一怒下干脆连蒋素素也杀了。这起姑嫂连环双尸案遂告真相大白,众人忙押了凶手赶来河东县衙。 河东县令窦怀贞听说已经逮到真凶,急忙升堂审案。众人将傅腊连同蒋素素口中发现的半截舌头一齐呈到公堂上。 窦怀贞道:“傅腊是军籍水手,隶属于折冲府,本县无权审问。来人,将傅腊押去军府交给折冲都尉处置。” 古代对军士犯罪的处理比普通百姓往往要轻得多,往往会不了了之。王之涣忙道:“军士犯罪按理由军府自行处置,可傅腊犯的不是军法,而是触犯律条,杀了明府治下的百姓,这是关联地方的刑事案件,按律折冲府不得过问地方州县政务,明府都无权问案的话,折冲都尉更无权审问。”窦怀贞甚是惊奇,道:“想不到你倒是熟识朝廷的典章制度。” 王之涣道:“若是明府怕得罪折冲府,结案时与都尉约会同时审问不就成了。”窦怀贞道:“那好,你们如何能断定傅腊就是杀人凶手?”静静听王之涣讲完经过,道:“嗯,有人证,也有物证。傅腊,我问你,你可是杀害秦锦、蒋素素的凶手?” 傅腊神色惊惶,连连摇头,口中“呜呜”连声,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窦怀贞道:“你们也看到了,傅腊的意思是他不是凶手。” 铁证如山,县令却如此问案,见之未见,闻所未闻,且大有偏袒傅腊之意,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气愤。王之涣道:“明府的意思是只要傅腊不认,他就不是凶手了?”窦怀贞道:“莫非你们是想要本县严刑拷打,用酷刑逼迫他承认行凶杀人?”众人一时无语。 窦怀贞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傅腊杀人,可有找到凶器、血衣?”李蒙道:“哪有杀了人还留下证据的?他肯定早将凶器、血衣扔进黄河了。” 窦怀贞的话倒是提醒了狄郊,不由得仔细回想起昨晚傅腊擦过身边的情形来——他只穿白色贴身衣裤,上身衣衫敞开着,那样一身打扮难以掩藏凶器,要么半途已将凶器扔了,可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血迹,不然众人早留意到了。从他当时疾步如飞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疼痛难忍。试想一个男子试图与女子接吻交欢被意外咬下舌头,疼痛之下狂性大发杀人,定然是随手乱捅,哪会留下那般如缝隙般的三道精细的刀痕? 王之涣正与窦怀贞大声争辩,窦怀贞也不动怒,只懒洋洋地道:“本县明白地告诉你们,凶手不是傅腊。” 王之涣道:“天大的笑话,他失去的半截舌头在死者口中找到,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狄郊失声道:“舌头?哎呀,我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点,舌头有问题!”他一直默不作声,平地冒出来一嗓子立即引来所有人的瞩目。窦怀贞问道:“你说什么?” 狄郊也不多说,匆忙告退,王翰等人知他定然有了新发现,也一窝蜂地跟了出去。公堂上只留下瞠目结舌的县令窦怀贞等人及傅腊。 原来狄郊忽然想到他当时留意到蒋素素嘴中鼓起,所以才用筷子拨开她的嘴唇,以查看里面是否含有异物,她的牙关并未合上,轻轻一磕便张了开来,轻而易举就取出了断舌。试想一名弱质女流只单凭牙齿咬下一名健壮男子的舌头,定然将全身之力用在牙根骨上,会导致牙关紧闭,那咬下来的舌头也必然有血迹渗满牙缝。她随即胸口中了三刀,人的要害之处受到剧烈创伤时,会相应地咬紧牙根,这是人体的本能反应,如此,牙关更不可能松开了,他哪能那么容易就触碰了开来? 只是有了之前的教训,在没有见到实证之前,狄郊不愿意多说,只领着大伙儿赶来秦家。蒋素素尸首停在堂屋中,尚未入殓,重新撬开她嘴唇查验,果见牙缝中连没有半丝血迹都没有。 辛渐道:“看来是有人故意咬下了傅腊的舌头,再杀死蒋素素,将舌头放入她口中,好嫁祸给傅腊。这个凶手好狠毒!” 李蒙也道:“这凶手当真是高明无比!咱们这么多自诩聪明的人都让他骗过了。若不是窦县令……咦,县令和他下属从头到尾就没有亲自验过尸,舌头这一细节还是狄郊发现的,他如何能那么肯定傅腊不是凶手?” 王翰道:“窦县令其实早知道凶手是谁,所以根本不需要验尸。他要我们去找凶手时,露出有恃无恐的表情,显然料到我们会碰壁而回。”王之涣道:“你是说窦县令在庇护凶手,等我们一无所获时他再将罪名加到阿翰头上?” 辛渐道:“确实只有这么解释才合情合理。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们现在知道阿翰玉佩是如何失落在秦锦房中了,蒋会就是秦锦遇害当晚在蒋素素房中过夜的人,有了这一点,窦县令难以再将罪名强加给阿翰。” 王之涣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咱们再回去县衙,设法问出是谁咬断了傅腊的舌头。”李蒙道:“既然窦县令一心包庇凶手,还会让咱们问他么?” 狄郊道:“李蒙提醒得对,目下这种状况,窦县令绝对不会因为傅腊是军人就放了他,或是移交给折冲府,一定会暂时将他以通奸罪收监关押,以阻止我们再见到他。这样的话,即便我们知道凶手如何行凶、再嫁祸给傅腊的经过,局面依然对阿翰不利,因为蒋会应该就是窦县令口中的神秘证人,他当晚人在秦家,跟蒋素素一道亲眼看见了凶手翻墙出逃,他是现场目击者,证词非常有说服力,说不定他当时已经认出了凶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却力指阿翰就是凶手。这实在于情于理不合。” 李蒙道:“老狄是暗示蒋会背后有人指使?如果是这样,那他一定是故意将阿翰玉佩扔在秦锦房中了。” 王翰道:“即使看在蒋翁的面上,蒋会也不该这么做,证人未必就是他。”王之涣道:“可惜窦县令坚持不肯吐露证人姓名,不然我们就不必在这里瞎猜了。” 辛渐道:“这窦县令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真真假假设置这么多障碍,我们得找出真凶,带到他面前,才能令他无可抵赖。”狄郊道:“嗯,辛渐说得对。幸好事情发展到现在,寻找凶手相对容易多了。咬下傅腊舌头的一定是女子,但杀死秦锦和蒋素素的一定是个男子。”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傅腊的舌头是被咬下而不是被割下,一定是跟女子交欢接吻正浓情蜜意时被对方使力咬下,随即疼痛难忍,一路飞跑逃回家中。那女子则将咬下的舌头交给同伙,同伙摸黑来到秦家,杀了蒋素素,将舌头塞进其口中,以达到嫁祸傅腊的目的。这本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甚至连狄郊等人也没有发现破绽,而是直接赶去捉住傅腊当作凶手送去县衙。不料河东县令窦怀贞竟似早已知道真凶是谁,一口咬定傅腊没有杀人,幸得狄郊经提示后及时发现另外的证据,确实能证明傅腊不是凶手。只是如此一来,窦怀贞就显得相当可疑了。 窦怀贞,字从一,外戚出身,论起来也是名门之后——其曾祖窦照在西魏时封钜鹿公,尚中宗文帝之女义阳公主。窦照的亲妹妹窦氏就是唐高祖李渊的皇后。窦氏生下来发垂过颈,三岁与身齐,才识过人,深为父母钟爱,决意为其求一贤夫,于是在屏风间画上两只孔雀,让求婚者各射两箭。射箭的人超过几十人,唯独李渊两箭射中雀睛,遂赢得美人归,留下“雀屏中选”的千古佳话。唐朝立国,窦氏被立为皇后,生有四子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和一女平阳公主,尽是唐初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连平阳公主也曾创建娘子军参加开国战争,驰骋杀敌于疆场,其死后下葬,陪葬有羽葆、鼓吹、大路、麾幢、虎贲、甲卒、班剑等,其中鼓吹开古制女子下葬之先例。有了这层关系,窦氏家族在唐朝自然十分显赫,在朝中为公卿者比比皆是。窦怀贞的父亲窦德玄在唐高宗时曾出任宰相。不过与其宗族兄弟多好犬马锦衣、歌舞美食不同,这窦怀贞衣服俭素,折节谦恭,为官清正廉明,在河东一带颇有声誉。这样一个众所公认的好官,如何要在一件凶杀案上横加干涉呢?他所庇护的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众人正在蒋素素家中胡乱议着,忽见蒋大领着数名凶肆行人进来院中。李蒙忙道:“蒋翁来的正好,我们正有些事想要打听。”蒋大便让行人先将棺材抬进堂屋安置,自己跟随众人走到院角,黯然问道:“郎君想要打听什么?” 李蒙道:“蒋翁可知道秦家有什么仇人?”他这般问,自然是因为凶手要杀的对象是秦锦和蒋素素姑嫂,傅腊不过是作为替罪羊卷入其中而已,只有与秦家有难解深仇的人才会在杀了秦锦后不顾众所瞩目接连作案杀死蒋素素,尤其诬陷嫁祸傅腊是一个布置巧妙的计谋,非事先精心筹谋者不能为之。 蒋大道:“秦家是忠厚本份的人家,秦岭生前也只是在普救寺前摆摊卖点小玩意儿,没听说有什么仇人。” 辛渐道:“锦娘和素娘都还年青,秦岭年纪也应该不大,他为何如此年轻就过世了?”蒋大道:“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秦岭淋了场雨,回家就得了急病,结果没能救回来。唉,一个好好的老实人,就这样没了。” 众人闻言无不扼腕叹息,只是要从秦氏仇家来追寻凶手又陷入了死胡同。 蒋大迟疑了一下,道:“有一件事,还是告诉各位郎君的好。适才老家来人,我才知道原来犬子蒋会并没有回去乡下姥姥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众人“啊”了一声,相视无言。要知道蒋会目下可是秦锦遇害当晚在现场出现并还活着的唯一一个人,原以为他指证王翰为凶手后就跑去乡下避避风头,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那么,他人去了哪里,是自己躲藏起来了,还是已经被凶手杀人灭口?河东县令窦怀贞知不知道这个证人已经失踪? 蒋大又吞吞吐吐地道:“这个……锦娘……”言语间,忍不住朝堂屋望去,面上露出紧张惊惧之色来。 狄郊早就想当面确认蒋会和蒋素素的关系以及秦锦遇害当晚蒋会人在哪里,不过一直不得其便,听蒋大如此口吻,立即会意,问道:“蒋翁是怀疑蒋会是杀人凶手么?抱歉,我不该说得这么直接。”蒋大唉声叹气半天,最终还是点点头道:“是。” 原来自从秦锦被杀后,蒋大已经怀疑儿子就是凶手。蒋会一直对蒋素素十分倾心,却因为同姓同族不能结婚,本想顺势娶秦锦为妻,再树上开花亲近蒋素素,可秦锦却识破了他的意图,不顾羞耻,亲自赶来逍遥楼向蒋大当面揭破。蒋会当晚冒充王翰调戏赵曼被当面撞破已经是十分懊恼,听说秦锦向父亲拒婚后更是忿怒,恨恨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次日秦锦被杀,蒋大又从厨子口中得知儿子临出门前曾去厨下取了一把剔骨刀,便已经有所怀疑,本来还不愿意相信,随即王翰因为玉佩和人证被河东县令当作杀害锦娘的凶手捕走,心下才更加确实是儿子蒋会所为,只有他才认得王翰,只有才有机会取到玉佩,也只有他才有杀死秦锦的动机。但随后发生的事更令人目瞪口呆,一向桀骜的王翰竟然当众承认自己正是杀死秦锦的凶手,以致蒋大又糊涂了起来。不久蒋会托街上的闲汉带信说要去乡下姥姥家,他也无法当面向儿子问个清楚,心中一厢情愿地想着儿子不是凶手。直到今日,蒋大才知道王翰自行承认行凶杀死秦锦是另有缘故,他当晚根本就没有到过城东,如此一来,还是蒋会嫌疑最大。 王之涣听完经过忙道:“蒋翁不必忧虑,令郎不是凶手。”蒋大道:“什么?郎君可有凭据?”王之涣道:“锦娘和素娘身上伤口一模一样,凶手是同一个人。既然令郎真心爱慕素娘,他又怎会狠心下手杀她?”李蒙道:“是啊,而且凶手用半截舌头嫁祸给水手傅腊,这等计谋也不像是令郎所出。” 蒋大尚不知道舌头和傅腊一事,忙详细问了经过,不喜反忧,呆在了那里。 王翰道:“蒋翁可是又想到了什么?”蒋大道:“是,回阿郎话,这个……这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原来蒋素素性情风流,同时与好几个情夫来往媾和,蒋会对此极是不满,常与蒋素素争吵,然而蒋素素却依旧我行我素,蒋会多次扬99lib?言要杀了她和其它的情夫。尤其是傅腊,蒋会还跟找上门跟他打过一架,只可惜不是对手,反而被对方打了个鼻青脸肿。 王之涣道:“这么说,蒋会确实嫌疑很重。”辛渐道:“他确实有杀死锦娘、素娘的动机,可他为何要在杀死锦娘后指证王翰呢?直接指证傅腊不是更好。”李蒙道:“要我说,他杀死锦娘后无意中遗落了阿翰的玉佩,干脆顺势将杀人嫌疑转移到阿翰身上。之后杀死素娘,再嫁祸给傅腊。” 这样倒也说得通,那么秦锦遇害当晚在蒋素素房中过夜的就是傅腊了——这一点,倒是与苏贞所提半夜傅腊离开她家吻合,男人在情浓时离开女人床第,一定还有另外一处温柔乡在等着他。 蒋会是凶手的话,他理当还有一个帮凶,就是咬下傅腊舌头的那名神秘女子,又会是谁呢?这傅腊年纪不小,却还没有成家,听说也是浪荡风流的人物,那女子到底是他熟识的相好,还是街上临时搭上的陌生人?河东县令窦怀贞为何又要包庇蒋会? 众人低声商议几句,决意分头行事:李蒙和辛渐去河东县衙,即使无法见到傅腊,也要打探监视县令窦怀贞的行踪;狄郊和王之涣留下来追查秦家凶案的凶手;王翰惦记着王羽仙,得先回趟逍遥楼。寻找蒋会下落的事,外地人难以下手,就只能交给蒋大自己了。 一直等到旁人走尽,狄郊才慢吞吞地走出秦家。王之涣开始尚且不解,见他出了巷口即朝对面河津胡饼铺走去,忙追上问道:“你是想去找苏贞么?”狄郊点点头。 王之涣道:“呀,你不会怀疑是她……”蓦然想到苏贞也是傅腊情妇,不正有机会咬下傅腊舌头么?而且昨晚傅腊自他们身后奔过,可见他也是来自东城,苏贞家不正是在东城么? 忽听得狄郊叹道:“昨晚遇到傅腊是在将到逍遥楼的时候,所以我们从普救寺出来时蒋素素应该还没有被杀,若是当时顺道去她家看一看,也许她就不会死。”王之涣见他大有黯然之意,只得安慰道:“生死有命,这怪不得谁。” 二人来到韦家院前,敲了敲门,半晌才听见苏贞隔墙应道:“是谁?”王之涣道:“我们之前见过面的,有点事想请教娘子。”苏贞道:“我丈夫不在,身子又不方便,郎君请改天再来吧。” 狄郊道:“娘子昨晚可有见过水手傅腊?”苏贞道:“没有。”又意甚坚决地道,“二位快些离开,别再给我惹麻烦了。” 狄郊问道:“什么麻烦?”王之涣急忙拉他到一旁,低声道:“你在这里隔着墙大声喊水手傅腊,不是让人人知道她不贞不洁、背着丈夫偷汉子么?”狄郊道:“抱歉,我没有想到这么多……” 又叫了几声“娘子”,院中再无人相应,二人知道苏贞已然生气,只得悻悻离开,来到河津胡饼铺坐下,要了几张胡饼,又向胡饼商打听秦家的事。胡饼商道:“没听说秦家有什么仇人。不过我也是秦家郎君过世后才搬来东城,以前他就在这家铺子里卖些小玩意。外面风传其实还是蒋素素惹下的祸事,凶手本来就只是要杀她,第一次下手杀错了人,才不得不第二次下手。” 狄郊自不会相信这等坊间传闻,又打听后院韦姓一家,那胡饼商没口子地称赞女主人苏贞,对男主人韦月将则没有太深印象,只因他极少回来。 狄郊问道:“最近可有见到那位韦先生?”胡饼商道:“嗯,昨日见到了,每个月他都是这一天回来,在家过了个夜,今早又匆匆出城了。”又深深叹了口气,道:“唉,现在秦家的人死光了,这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什么人收回去,我看我们两家都该留意找新的去处了。” 狄郊心道:“男主人既然在家,苏贞当无可能与蒋会勾结陷害傅腊。况且之前她不得傅腊叮嘱,便肯主动为他做伪证,可见对情夫尚有情义,又是如此贞静贤淑之人,不可能一口咬下情夫的舌头。”遂无二话,起身作别。 狄郊、王之涣回来逍遥楼,刚刚见到王翰和王羽仙,尚不及坐下告知情形,伙计来报说外面来了官差,指名要几人出去。王翰道:“羽仙,你留下等我,我们去去就来。” 赶出来一看,却是河东县衙的差役,说奉请县令之命请三人前去县廨。王翰问道:“我那两位朋友辛渐和李蒙呢?”差役道:“辛、李二位公子正在衙门做客。”王翰料来二人已经被窦怀贞拘捕,此行是非去不可,便.99lib.道:“好,前面带路。” 差役一直将王翰、狄郊、王之涣三人领入后衙一间书房中。进去一看,辛渐、李蒙坐在窗下椅子上,手足未带镣铐,左右也不见差役看守,不似被拘禁,一时不明所以,忙上前询问究竟。李蒙双手一摊,道:“我们来打探消息,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照老一套用金钱贿赂差役,结果钱刚出手,就被请到这里来坐下了。” 五人也不明白县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坐着干等了一会儿,只听见脚步声响,窦怀贞身穿便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五人一起站起身来,窦怀贞道:“请坐。”自己掀袍坐下,问道,“几位公子可有追查到凶手?”王翰道:“有,是蒋会。”目光炯炯,紧盯着窦怀贞不放,这位县令面上丝毫不见意外之色,显是早已知道蒋会是凶手。 王之涣道:“看明府神色,似是早已经知道。”窦怀贞点点头道:“自从蒋会向本县检举指证亲眼看见王翰王公子自秦家翻墙而出,我就已经猜到他才是真凶。” 原来秦锦死后第二天一早蒋素素赶来县衙报案,窦怀贞随即派差役前去验尸,差役在凶案现场捡到了玉佩,出来秦家巷口时正遇到蒋会,恰好二人甚是熟稔,蒋会索要玉佩仔细看过后,称认得玉佩的主人,又跟着差役来到县衙,举报说他昨晚本有意去找情妇蒋素素,意外到里面有动静,就躲在门口柴垛后,哪知道不久就见到有人从秦家翻墙而出,正是才刚刚住进逍遥楼不久的王翰。 辛渐道:“蒋会的话有始有终,明府是如何发现的破绽?”窦怀贞道:“本县虽然孤陋寡闻,可晋阳王翰的名字也曾听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怎能相信堂堂王公子会深更半夜摸进民女家中逼奸杀人?定然是蒋会自己做的事,况且只有他才有机会取到王公子玉佩。” 狄郊道:“既是如此,明府为何不立即将蒋会逮捕下狱?反而放走了他,任凭他又有机会再次下手杀死了蒋素素。他跟明府到底是什么关系,明府为什么要一力庇护他?”窦怀贞长叹一声,道:“各位公子如此聪明才智,当真猜不到我为什么要纵容蒋会么?不瞒各位,河东县衙距离逍遥楼不远,那晚的事本县早已知道经过,淮阳王既然一心要指认各位是刺客,驿站驿长宗大亮和那些羽林军都是他心腹,各位自信能逃得掉么?” 狄郊心道:“那宗大亮可不一定跟武延秀一条心,殊不知正是他暗中救了一名真正的刺客,藏在普救寺中。”表面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明府是一番好意,想用蒋会的证词将王翰卷入另外的案子,间接帮助我们几个从刺客案中脱罪。” 窦怀贞道:“正是。可本县料不到几位公子机智过人,也料不到蒋会竟然又再次下手杀了蒋素素,还想嫁祸给水手傅腊。今日各位已了然真相,本县的建议是,杀人罪名还是由王翰王公子承担下来,不过是权宜之计。” 王翰倒也镇定自若,起身问道:“这么说来,淮阳王针对我们几个的罗网很快就要收紧了?”窦怀贞道:“淮阳王遇刺当晚已经派驿马飞传神都,按理这两日就该有回信到来,各位想想能是好事么?” 众人一齐望着狄郊,他坚决地摇了摇头。王翰便道:“明府好意心领了,我们不能因为自身一时安危而令真凶逍遥法外,不能让秦锦和蒋素素白死,这就请明府发告示缉捕蒋会吧。”窦怀贞异常惊讶,半晌才道:“公子应该知道,如此一来,可能就再无退路了。”王翰道:“是,无论来的是什么风暴,我们五个誓死共进退同担当。”他这话说得豪气十足,其余四人一齐站了起来。 窦怀贞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本县也不勉强,我这就去签发告示。”狄郊道:“我们还想见一见傅腊。”窦怀贞道:“这是自然。本县已知会过都尉,都尉表示要除去傅腊军籍,任凭本县处置。”大声叫进来一名差役,命他带五人去大狱。 五人来到大狱狱厅,微微等了一会儿,傅腊被带了出来。他遭受断舌之苦,面目已疼痛得扭曲变形,看上去狰狞而恐怖。 典狱嘲讽地道:“这个人既不识字,又不能说话,你们要怎么问他?”也不等众人回答,挥了挥手,带着狱卒便出去了。 狄郊早有所准备,上前喂傅腊吞了一丸药。他只觉得嘴中一片滑腻清凉,痛楚大减,当即感激地点了点头。 狄郊问道:“秦锦被杀的当晚你是不是在蒋素素房中过夜?”傅腊到此境地,知道实话实说是唯一的出路,偏偏又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点了点头。 辛渐道:“这么说,你和蒋素素一道看见凶手从秦锦房跑了出99lib.来。”傅腊又点了点头。 王之涣道:“那你看见凶手的样子了吗?”傅腊摇了摇头。 狄郊道:“你昨晚有没有去找过蒋素素?”傅腊摇了摇头。 王之涣道:“那么你去找了谁?是谁咬断你的舌头?”傅腊立即激动了起来,口中“嗬嗬”数声。 李蒙道:“呀,这下可麻烦了,他只能回答是或不是的问题,无法告诉我们咬掉他舌头的女人是谁。” 傅腊更是急不可待,紧紧抓住狄郊双臂,“呜呜”叫个不停。狄郊道:“好,好,你别着急,咱们慢慢来。你认识蒋会吗?”傅腊点了点头。 狄郊道:“你认为蒋会可能是杀人凶手么?”傅腊脸上闪过明显的轻蔑之色,竟然摇了摇头。 辛渐道:“你如何肯定不是蒋会杀人?”傅腊转过身去,扯住上衣背面,他双手戴着镣铐,只能用单手揪住衣襟一点点往上掀。辛渐上前帮他掀开上衣,问道:“你是说你看见凶手的当晚他是光着身子逃出秦家的?” 傅腊点了点头。又转过身来,将辛渐背过去,揭开他衣襟,从旁边案桌取过一支笔,往他背上随意涂画了几下。 狄郊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凶手背上有剳青?”傅腊摇了摇头,连连指着自己,又指着辛渐摇了摇头。 王翰道:“我知道了,他的意思是说凶手身上很干净,跟他本人一样,蒋会背上却有剳青,所以蒋会不是凶手。”傅腊这才释然,点了点头。 第三节 本来蒋会是凶手已经是定论,孰知傅腊的证词令案情峰回路转,又再次陷入重重迷雾当中。尤其令人不甘的是,证据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只要傅腊能说出是谁咬掉他舌头,追查凶手轻而易举,偏巧这个人非但说不出话来,还不能写字,当真是急也能急死人了。 不过最困惑众人的还是王翰那块名贵玉佩莫名失落秦锦房中之事,如果凶手不是蒋会,那么又是谁丢了玉佩在凶案现场呢? 辛渐问道:“你是不是捡到过一块玉佩?上面的斑纹看起来像个‘王’字。” 傅腊虽然答不出话来,却露出了惊异之色,显是知道这块玉佩。李蒙道:“呀,好小子,是你捡到了玉佩。” 原来当真是傅腊在浮桥上捡到了王翰玉佩,当晚他先去找苏贞,送了她一件特别的礼物,又来找蒋素素,向她炫耀玉佩。蒋素素听闻好玉夜间能发光,二人便吹灭灯烛躲在被子中把玩那块玉佩,当真有微弱光芒发出。正开心之时,忽听到西厢那边有动静,本不想管它,蒋素素坚持要出去看看,瞬间就听到她叫喊,傅腊赶出去时正见到一光着上身的男子冲出房门,瞬间翻墙而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举灯到秦锦房中一看,才见她倒在床上,已经为人所杀。他大为恐慌,当即交代蒋素素次日一早再去报案,自己摸黑离开了秦家。回到家中才发现玉佩丢了,后来才知道玉佩被官府差役捡到,成为了关键证据,他和蒋素素生怕担当杀人嫌疑,自然不敢多提半句。 众人一时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追问凶手线索。还是李蒙将傅腊拉到案桌旁,问道:“你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告诉我们是谁咬掉你舌头么?” 傅腊提起笔来,往纸上横着划了数道,又竖着画了竖道。李蒙道:“这是什么?”招手叫道,“之涣,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哑谜?” 王之涣反复盘算了半天,问道:“是棋盘么?”傅腊摇了摇头。王之涣道:“那我就不懂了。”他既然不懂,旁人也难以猜透。 众人均感沮丧,傅腊更是心灰意冷,跌坐在一旁。忽听到外面有人嚷道:“抓到蒋会了!快,带他去那里,明府说要交给那五位公子问话。”王翰皱眉道:“这么快就抓到了人了?”辛渐道:“多半蒋会一直就在县衙附近徘徊,见到官府发告示通缉,他又不是凶手,不得不自己投案澄清。” 须臾之间,蒋会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见到王翰诸人脸有羞愧之色,但一见到傅腊,便立即转成了恨意。 辛渐道:“麻烦差大哥解了他身上绳索。”差役道:“这人是杀人重犯,怎能轻易松绑?”李蒙道:“这里有这么多镣铐枷锁,换一副不就得了。”差役闻言便拔刀割断绑索。 辛渐道:“得罪了。”上前一步,掀起蒋会上身衣襟,蒋会惊道:“你做什么?”还待挣扎,却被差役执住手臂。辛渐道:“果然有剳青。”众人围上一瞧,却见蒋会背上纹着一只白额大虎,纤毫毕现,极是威武,占据了整个上背。 差役取过戒具,要给蒋会套上。辛渐道:“不必多此一举,他不是杀人凶手。”差役闻言大吃一惊,最意外的还是蒋会本人。王之涣道:“你该感谢的是傅腊,是他的证词证明了你不是凶手,不然你可就死翘翘了,也亏得你背上的这只大老虎。” 狄郊道:“傅腊现在已经不能说话,真凶还没有找到,还得麻烦你将当晚情形详细告知。” 蒋会瞬间经历了杀人要犯到无辜良民的两重身份,锐气尽失,当即断断续续说了当晚经历:原来确实如蒋大所言,他听说秦锦拒婚后暴噪如雷,取了一把尖刀出门,不过并不是要去杀秦锦,而是想去杀情敌傅腊。蒋会到傅腊院外才发现家中无人,以为他当晚在浮桥当值,于是又来东城找蒋素素。到秦家院外时,只有西厢秦锦房中亮着灯,东厢蒋素素房里却是一片漆黑,她生性怕冷怕黑,即使睡着也要在房中习惯性地点一盏灯。蒋会料想蒋素素应该不在家,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去,便迟疑着站在门东的柴垛后。忽然巷子里踟蹰摸索过来一条黑影,到西墙根下敏捷地翻了过去。他一时惊住,以为那一定是来找蒋素素的新情夫,心头不由得怒火顿起,甚至想上前将那男子扯下墙来,转念一想,反正蒋素素不在家中,倒要看看这男子如何收场,于是便自柴垛中取了两根圆木柴,横在西墙下,若那男子原路翻墙出院,踩上木柴,必然摔个大屁蹾。安排妥当,重新躲好,静等那男子出来看好戏。不料院中随即有些奇怪的声音,先是秦锦惊叫了一声,随即有一阵“呜呜”声传出,似是有什么人被捂住了嘴却叫不出来。蒋会这才心中起疑,暗道:“这人该不会是窃贼吧?”自门缝间往院里望时,秦锦房中的灯却已经灭了。忽又听得东厢房有人开了门,蒋素素只穿着单衣,自房中走了出来,扬声问道:“锦娘,有事么?”他这才知道蒋素素原来在家,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竟没有点灯。正惊疑间,却见一名男子光着上身从秦锦房中冲了出来,微一停顿,即原路从西墙翻出,果然踩到木柴上,闷哼一声,仰天摔倒。蒋会还待上前查看究竟,忽听到院里有人问道:“出了什么事?刚才那个是什么人?”正是他情敌傅腊的声音。迟疑间,那男子已经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巷口走了。蒋会顾不上理会,只留神查看院中情形——只见蒋素素回房点了灯,踏进秦锦房中即惨叫一声,傅腊抢过去看了一眼,立即拉着蒋素素退了出来,二人均是惊慌失措,在院中走来走去。许久后傅腊才道:“是刚才翻墙逃走那人杀了锦娘,可惜未看到面目。我不能留在这里,不然难脱干系。你等天亮再去报官,实话实说,只是千万别提我在这里。”蒋会这才知道秦锦已经死了。只听见蒋素素应了,又开门送傅腊出来,他自己越想越是害怕,也不敢久留,忙离开巷子,到普救寺旁侧的树林里混了下半夜。等第二天早上官差来时再去秦家看热闹,却看见差役在凶案现场搜到了一块玉佩,称是凶手遗失,正预备悬赏征问主人,好奇要过来一看,上面的纹路看起来像是个“王”字,忽想到听父亲提过王翰有这样一块玉佩,登时越想越觉得昨晚那翻墙而出的男子像极了王翰,又贪图官府的赏金,便跟随差役来到河东县衙,向县令窦怀贞指证了王翰。窦怀贞思索良久,命人取了赏金给蒋会,又令他不可张扬,不可回逍遥楼,暂时先躲起来,这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事。 众人这才明白事情经过。狄郊想起当晚月光情形,问道:“凶手翻墙进去时,月亮东升,你既躲在门东柴垛后,应当可以看到他的面貌才对。”蒋会道:“是,我确实看到了,可他脸上蒙了黑布。” 诸人愈发肯定凶手目的明确,意在杀人,逼奸不过是附带之举。只是天色已暗,大狱照例要落锁封门,不及问更多,便被典狱请了出来。蒋会涉嫌命案,结案前无论是不是凶手都要收监。他被狱卒带走时哭丧着脸大声叫道:“公子可要向县令说清楚,我没有杀人。” 出来大狱时,一名差役奔过来将玉佩还给了王翰,道:“明府请各位好自为之。”众人猜窦怀贞不欲再多插手行刺一案,均有所感慨。 回到逍遥楼,王翰命伙计治一桌酒菜直接送到狄郊房中,好方便谈论案情。去隔壁叫王羽仙时,她正在灯下凝神细看一幅精美的五彩织锦。王翰奇道:“这不99lib.是我在京兆武功买了派人送给你的璇玑图么?原来你一直带在身上。”王羽仙道:“嗯,闲来无事,随意看看。这类回文游戏虽然格调俗浅,然则宛转反覆,相生不穷,韵味凄婉,切中情理,还是蛮有趣味的。” 王翰笑道:“听说当今女皇闲暇也钟爱推敲玩弄此图,你竟敢说它格调俗浅,好大胆,不怕掉脑袋么?不过这《璇玑图》确实是闺阁女子怨中无聊抒怀之玩物,若诗是真好,一首便足以名垂千古,又何须百首、千首?”凑过去扶住王羽仙肩头,指着织锦上的字念道:“嗟叹怀所离径,遐旷路伤中情……”忽有所感悟,拉了王羽仙到狄郊房中,将璇玑图摆在桌上,道:“你们看这像什么?” 王之涣道:“这是璇玑图,能像什么?”王翰道:“如果忽略这些字,不就是横横竖竖的一道线么?”辛渐道:“你是说刚才在大狱中傅腊画的是璇玑图的样子?”王之涣道:“这不可能,他非但大字不识一个,璇玑图又是女子之物,他怎么能画这个?” 众人一想也确实不可能。李蒙叹道:“真是可惜,我们明明有证人在眼前,却还是无法抓到凶手。”狄郊道:“我大概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李蒙道:“呀,你一直闷不作声,原来早知道了,快说,凶手是谁?”辛渐道:“别急着说出答案,先说说你是怎么猜到凶手身份的。” 正好酒菜端上来桌来,众人便一边吃饭一边听狄郊讲述:“我们今日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蒋会的证词,他目睹了秦锦被害当晚的全部经过,对我们非常有用。先说凶手,翻墙入院后直奔西厢,当时秦锦房中有灯,而蒋素素的东厢却是一片黑暗,可见这个人目标相当明确……” 王之涣道:“你是说凶手当天晚上下手要杀的人就是秦锦,而不是我们一直猜想的他要杀的是蒋素素,不过是摸错房间?”狄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凶手要杀的确实是蒋素素。” 辛渐道:“呀,我知道了,老狄的意思是凶手是奔灯光去的。”狄郊点头道:“正是。蒋会说过,蒋素素生性怕冷怕黑,晚上总要点灯,当时已是半夜,寻常人家早已经安歇就寝,蒋素素吹灭灯烛与傅腊躲在被子中玩弄阿翰的玉佩,秦家只有西厢房有灯,凶手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蒋素素的房间。” 辛渐道:“可既然凶手如此熟悉蒋素素的生活习性,一定是跟她关系很亲密的人,蒋会两次看见过他身形,怎么会认不出来呢?”狄郊道:“凶手未必跟蒋素素关系亲密,他很少露面,所以大家大多不认识他,但是另外有人跟秦家走得很近,知道蒋素素的习惯,就是那个咬掉傅腊舌头的女人。” 王之涣惊道:“你是说苏贞和她丈夫,怎么可能?” 他口中反复说着“怎么可能”,心中疑虑却越来越重,这家人确实完全符合凶手的特征:丈夫韦月将长年在城外教书,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蒋会不认识他也属正常。妻子苏贞是傅腊情妇,完全有机会咬下傅腊舌头。韦家租住的是秦家的房子,丈夫既极少在家,房东又是女人,交租等事自然由苏贞来承担,她与蒋素素、秦锦熟识顺理成章,大约傅腊也是由此认识并趁虚而入地搭上了她。如此,韦月将从妻子口中得知蒋素素晚上点灯睡觉的习惯也不足为奇。只是他为何要一心杀死蒋素素呢?就算他知道妻子与水手傅腊有染,下手的对象也该是傅腊才对呀。杀死秦锦当然是误杀,但当晚他杀人时并没有安排下嫁祸给傅腊之计。假若韦月将杀对了人,事情应该会就此而止,既是杀错了,秦家众所瞩目,也该观望一段时间再说,他却冒着极大的风险再次到秦家下手,可见与蒋素素有深仇大恨,不过这次倒是将奸夫傅腊卷了进来,先令妻子苏贞假意求欢咬下傅腊的舌头,再将舌头塞入蒋素素口中以达到嫁祸的目的。 然则这一切不过是推测,即使有傅腊从旁点头作证,韦月将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若是他矢口否认,又找不到实证,难以将他定罪。最关键的一点,他在城外教书,每月才回来一次,本月恰好是在蒋素素遇害的当天,那么,秦锦遇害当晚他人并不在城中,这又作何解释? 议论一番,还是不能全然肯定凶手就是那神秘的教书先生韦月将,遂决定等明日去向傅腊求证过再说。 次日一早,王翰等五人正要出发,王羽仙也打扮成男子模样,施然走了出来。她早知道王翰卷入秦锦凶杀案,一度被当作杀人凶手,非要跟去看个究竟,王翰不能拒绝,只能任凭她作为。 到河东县衙前,众人请差役进去禀告,县令窦怀贞即令升堂,带了傅腊到堂前跪下。王之涣早迫不及待,正要上前问是不是苏贞咬下他舌头,王羽仙忽道:“等一等!”自怀中掏出璇玑图,举到傅腊眼前。 傅腊顿现惊喜之色,指着璇玑图,口中“呜呜”有声。王羽仙道:“你仔细找你想要指出的字。”傅腊便低了头,用食指点住右下角最末两个字。王羽仙道:“河津?”傅腊点了点头。 王之涣道:“呀,是河津胡饼铺!”傅腊急忙又点了点头。王之涣道:“你是说是胡饼商是杀人凶手?噢,你不知道谁是杀人凶手,你是说是胡饼商咬下你的舌头?”李蒙哑然失笑道:“怎么可能?胡饼商明明是个大胡子男人。”果见傅腊先是点头,又连连摇头。 王之涣隐约猜到究竟,想问又不敢问,还是狄郊道:“你想说是住在河津胡饼铺后的苏贞咬断了你的舌头?”傅腊当即点了点头。 众人这才知道傅腊虽然不识字,但因为时常路过看见“河津胡饼”的匾额,知道那两个字的大致样子。只是这样一个莽夫,怎么会想到要用璇玑图来做字样比照提示旁人呢? 李蒙道:“看来正如老狄所推测,韦月将才是杀人凶手。”傅腊却连连摇头。王之涣道:“莫非你也想到秦锦被杀当晚韦月将并不在城中?”傅腊点了点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秦锦遇害当晚,傅腊曾先去韦家找过苏贞,一番亲热后才恋恋不舍地下床,赶去秦家找蒋素素。 就连傅腊也认为韦月将不是凶手,事情再次复杂起来。杀死秦锦、蒋素素的明明是同一人,如此推算,韦月将倒没有了嫌疑。可如果不是韦月将,又是什么人能令苏贞咬下傅腊的舌头呢? 傅腊又招手叫过王羽仙,再次指着璇玑图上的“河津”二字。辛渐道:“莫非你想说凶手是河津胡饼铺的胡饼商?”傅腊这才欣然点了点头。众人不由得面面相看,不知道傅腊如何能这般肯定,愈发感到云山雾罩起来。 窦怀贞道:“也不必多问了,本县这就派人去将这两家人全部带来审问,不信那苏贞不吐露实情。”当即发签派差役去东城缉捕胡饼商和苏贞,因城外不属于河东县境,他无权越境拿人,只能派人去上报蒲州刺史明珪,请刺史派人去捉拿韦月将回城。 虽然真凶还未明确,但基本上水落石出只在须臾之间,众人均感如释重负,只有王之涣不断感叹,深为苏贞惋惜,又道:“一定是凶手逼她,她迫不得已才这么做。” 等了大半个时辰,差役飞奔进禀告,告知胡饼商和苏贞均已经人去楼空,铺子里、家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似是早有准备,问起周围摊贩,只说看见胡饼商和苏贞清早一道登车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之涣道:“呀,那胡饼商说‘我看我们两家都该留意找新的去处’,原来已经是有所暗示。”窦怀贞道:“看来凶手一定胡饼商了。”忙签发通缉告示,发送公文往邻近州县,请求协助追捕凶手。 王翰等人见案情已接近尾声,遂告辞出来。王之涣问道:“羽仙是如何想到让傅腊辨认璇玑图的?”王羽仙道:“嗯,这个,我只是胡乱试上一试。”辛渐道:“这件姑嫂奇案虽然尚有一些不明之处,不过总算是真相大白。” 狄郊忽道:“快看,河东驿长宗大亮!”众人一看,果见宗大亮匆匆自驿站出来,往东而去。王之涣道:“莫非宗大亮又要去普救寺察看那名刺客裴昭先?”辛渐道:“就是阿翰所说在驿站行刺不成反而离奇失踪的刺客么?”王翰道:“是他。” 王之涣道:“正好辛渐也知道了这件事,只是因为蒋素素被杀临时转移了大家注意力。眼下咱们得做个决定,辛渐,我和李蒙都主张用裴昭先下落去向李弄玉换取求助,阿翰和老狄反对,你的意见呢?” 辛渐道:“李弄玉非敌也非友,怕是不妥……”李蒙忙道:“羽仙也是我们这边的。”辛渐沉吟片刻,道:“那好,我支持李蒙和之涣。” 王翰道:“呀,你明明是要反对的,怎么一听到羽仙的态度就立刻倒戈了?”辛渐笑道:“难道你希望我反对羽仙么?我知道你自己心中也不愿意的。”王翰道:“我是不愿意拂羽仙的意,可这件事我坚决反对。” 王之涣道:“虽说你是首领,可我们现在是三对二……不,是四对二,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王翰虽然霸道,但一直还算讲道理,又极重义气,不知为何在此事上很是执拗,赌气道:“那你们几个自己做好了,别算上我。” 王之涣道:“哎,这可不合老规矩……”辛渐道:“好了好了,阿翰不愿意也别勉强,正好他陪着羽仙。老狄,你呢?”狄郊道:“我按老规矩来。”他如此说,就是要加入辛渐一方了。 辛渐道:“不过我建议还是要设法将裴昭先从普救寺中救出来,一是也许可以预先打听到李弄玉的来历,二来我们自己可以弄清当天晚上驿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怎样,袁华大哥是因为帮我们脱罪而硬顶了刺客之名,我们有责任要查清这件事。” 王之涣道:“那好,就依辛渐说的办吧。”李蒙道:“辛渐,你好象并不担心袁华的安危,这不是你的做派啊。”辛渐道:“袁大哥说他父亲跟谢瑶环父亲是生死之交,而且他还有一层特别的身份,就是女皇帝也不敢轻易动他,让我们不要替他担心。” 王之涣奇道:“特别的身份?袁大哥不是朝廷在逃钦犯么?女皇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还有什么人不敢动?”狄郊道:“袁大哥说他久不回中原,莫非他……是在为外番效力?”辛渐道:“嗯,我猜应该是吐蕃或是突厥,不过他不愿意多提,我也不好明问。”众人一时默然不语。 吐蕃、突厥均是朝廷边防大患,时战时和,尤其是吐蕃自文成公主死后大肆兴兵扩张领土,对朝廷在西域的利益构成致命威胁,已经取代突厥成为中国最大的敌人。无论袁华为哪一方效力,均是叛国行为。可这能怪他么?他父亲因得罪武承嗣惨遭陷害,家破人亡,他自身也遭受了异常残酷的刑罚,在中原无处容身,才不得不逃去外番避难。逼不得已走向投靠异族之路也不独他袁华一个。武则天称帝前后,多次以谋反罪名大肆屠杀异己分子,一些在大清洗中漏网的幸存者如徐敬业之堂弟等都投效了吐蕃,据称与王翰、王之涣同族的大将军王方翼之子王荣也投奔了突厥,甚至宰相裴炎之侄裴伷先逃亡胡地后还娶了突厥公主为妻。 还是辛渐道:“无论袁华为谁效力,他总是个有担待有热血的好男儿,是我们的恩人,这就够了。”王之涣道:“辛渐说的对。若不是武承嗣这些人倒行逆施,袁大哥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们这就设法将裴昭先救出来,看看能不能联合李弄玉共同对付武延秀。”狄郊道:“老狄说看守裴昭先的三人都是彪形大汉,你武艺好,也许能打得过他们,可要无声无息地带人出普救寺就难了。” 李蒙道:“而且咱们正被官府盯上,不能暴露面孔身份,要救的人又是刺客,这难度实在太大。要我说,那个李弄玉既然手下众多,不如将裴昭先的下落告知她,让她自己派人去救好了。”辛渐知道他习惯遇事缩头,也不理睬,只道:“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力敌,得想个完全的法子。” 王羽仙忽道:“你们记不记得当初普救寺住持提到梨花院的三兄弟,他说的是老三跟人打架受了伤,不便公开露面,老大、老二抬了他到寺中养伤?”李蒙道:“是啊,老住持人很精明,大概靠收留各色人等赚了不少钱,他有意无意地告诉我们这个,无非是暗示我们只要出得起钱,就算是杀人犯他也敢藏起来。嘿嘿,普救寺普救寺,原来是这么个普救法。” 王羽仙道:“嗯,可裴昭先是刺客,那三兄弟决计不敢张扬,一定是瞒着普救寺将他带入寺中。”狄郊已然领悟,道:“我知道了,羽仙是想用同样的法子再将裴昭先带出来。” 王羽仙道:“嗯。”见王翰虎着脸站在一旁,便问道,“翰郎,你当真不帮他们几个么?”王藏书网翰依旧默不作声。王之涣忙道:“羽仙,不用理他,反正你要加入我们,难道他还会不跟来么?” 当下回逍遥楼关起门来计议一番,各人自去准备,一直忙到下午才安排妥当,于是分雇了三辆大车出门。王翰虽然老大不情愿,果然还是跟王羽仙乘坐一辆车来了普救寺。 寺前广场上清淡了不少,商贩明显有所减少,或许跟附近连续发生两起凶案有关。河津胡饼铺早已空无一人,门板破了两块,大约是差役进去捕人时踢烂的。王之涣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李蒙重赏了三名车夫,吩咐他们将马车停到一旁树林边不显眼处等候,安排妥当,这才到寺门请知客僧通传。 住持听说李蒙等人又再次求见,忙迎了出来。当日这几位少年公子花费重金租下书斋,却又半途尽数离去,令人百思99lib?不得其解。他也不多问,略作寒暄,便笑道:“书斋一直为这位小娘子留着,又添置了一些用品,各位这就去看看?” 王之涣道:“甚好,我妹子还是喜爱这里的清静。”住持道:“是,是。”亲自送诸人来到书斋。果见里面多了一些桌椅,比上次来时充实了许多。 李蒙将住持拉到屋外,塞过去一个精巧的丝袋,笑道:“我们几个还有事要谈,晚一些才会走,请住持送些斋饭来,放在门外即可。”住持连声应道:“可以,可以,贫僧会派人专门等在院外,随时听候差遣。”李蒙道:“如此,有劳了。” 住持掂一掂那袋子,笑道:“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忽有一名小沙弥急急奔进来,叫道:“师傅!师傅!”住持斥道:“慌里慌张成什么体统?没看见有贵客在此么?”小沙弥道:“是,是。师傅,知客僧让弟子来告诉师傅,说来了贵客,请师傅速去大门迎接。”住持道:“噢?” 蒲州是河东大州,普救寺又是本地名寺,来往于此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梨花院这等地方了。李蒙忙道:“住持去忙正事要紧,不必再理会我们几个。”住持道:“好,贫僧去看看,公子需要什么,尽吩咐小徒即可。”当真留了一名小沙弥站在院门口。 李蒙回来房中,打了个手势,示意一切顺利。众人遂依计行事,大声在房内说话。等到天黑了下来,辛渐、狄郊脱下身上外袍,露出一身黑色劲衣来,又取黑巾蒙了脸。王羽仙涣取过弓箭递给辛渐。 王之涣见那竹弓竹箭做工甚是粗糙,箭羽不过是临时到逍遥楼厨下找的家畜的翎毛,心中不由得很是打鼓,问道:“这把烂弓箭能用么?”辛渐道:“是烂了点,我临时取后院的竹子做的,虽然难看了些,射得准就行。老狄,咱们走吧。”狄郊应了一声。王翰忽然道:“等一等,还是我跟辛渐一道去吧。” 五人中以辛渐武艺最为了得,王翰次之,可他既不愿意参与救人,旁人也不能勉强。王之涣本就文弱,又另有用处。李蒙体肥,不会武艺,做不了这等翻墙救人的事。剩下的就只有武艺同样不灵光的狄郊了。哪知道最后关头王翰还是站了出来,他精通剑术,由他去自然比狄郊去胜算要大许多。 辛渐道:“那好,我和阿翰去,老狄你留下。”狄郊却道:“还是我和你去。我武艺自然比不上阿翰,但我去过梨花院,这点比阿翰有优势。时间紧急,走吧。”辛渐遂不再坚持。 李蒙先出去到院门向小沙弥交代事情,辛渐和狄郊趁二人说话间翻过院墙,沿甬道往西摸去。 后院林木阴森,一片漆黑,高高低低地走了一会儿,才隐隐见到前面有光亮,正是梨花院。来到院前,辛渐先敏捷地攀上墙头,只见院中正屋和南厢房都亮着灯,正屋门大开着,南厢却是虚掩房门,正是关押裴昭先所在,三兄弟大概都集中在那里。 狄郊上前拍了拍门,叫道:“开门,是我。” 却见满脸横肉的老二飞快奔出来开门,口中问道:“寺里来的贵客是谁?”蓦然见到蒙面的狄郊,不由得一愣,不及发问,已被辛渐居高临下一箭射中肩头。那箭只是竹箭,没有铁簇,入肉不深,并不致命,却早淬了狄郊配置的迷药,老二闷哼一声,仰天摔倒在地。 房中老大听见动静,拔刀在手,出来查看究竟。辛渐早已跃下墙头,摸到窗下,趁老大望见老二一惊间射中他肚腹,不等他倒下,便飞快地弯弓搭箭,抢过他身边,冲进房中,预备对付三兄弟剩下的一人。然则房中除了床上躺着一名被绑住手脚的男子外,再无他人。 辛渐一时不明所以,上前挖出裴昭先口中的麻布,问道:“你是裴昭先?老三人在哪里?”裴昭先道:“他适才出去了。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辛渐取过桌上的长刀,割断绳索,道:“我是来救你的。你自己能走么?”裴昭先道:“能。”坐起身来,活动着被绑得麻木的手腕,只觉得自由真是天下最美妙的事。 狄郊进来问道:“怎么只有两个人?”裴昭先道:“适才他们听说前院来了贵客,派老三出去查看了。”他被剥去衣衫,只穿着贴身内裤,当下上前剥了老大的衣服、鞋袜自行穿了。又见老大尚有呼吸,抓过长刀,一刀戳入心口。 辛渐道:“哎哟,你怎么杀了他?”裴昭先森然道:“为什么不能杀他?”狄郊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三人一齐出来,狄郊已事先将老二拖开,闩好了院门。裴昭先又抢过去一刀杀死老二。辛渐道:“喂,你……”狄郊拉住他,摇了摇头。 裴昭先往老二衣襟上擦尽刀上的血,道:“走吧。”伸手拉开院门,却见老三正站在门前,脸上正露出莫名惊诧的神色,冷笑道:“太好了!”举刀便朝老三砍去。 老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裴昭先抬腿疾追,他武艺不弱,却因手足被绑在床上日久,关节早已僵直,失去灵活,一脚竟没有迈过高高的门槛,绊倒在地,吃了个嘴啃泥,煞是狼狈。 辛渐和狄郊忙扶起裴昭先,却见那老三已经没入黑暗中,只能听见他“啊、啊”地不断惊叫。辛渐道:“不好,快回书斋!”夺过裴昭先手中长刀扔在一旁,挟着他往前院赶来。 及近书斋时,只见李蒙正站在门前探头张望。辛渐抿嘴学了声鸟叫,李蒙便举手招了招,辛渐知道小沙弥不在附近,忙带了裴昭先过去。 进来房中,李蒙急急道:“适才有个人匆忙从书斋门前奔过,看见小沙弥大叫梨花院杀人了,让他赶紧去告诉住持。那个人……”辛渐取下面巾,批上外袍,道:“是三兄弟中的老三。事情出了意外,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再说。” 裴昭先道:“你们不是四娘派来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王之涣道:“总之不是坏人。”指着地上的门板道,“劳烦郎君躺下吧。”裴昭先道:“你们不是要冲杀出去么?我跟你们一道。”李蒙道:“我们可不玩砍砍杀杀的那一套。” 裴昭先道:“眼下……”辛渐忽然厉声道:“快些躺下。” 裴昭先虽不明所以,但料来这些人并无恶意,只得依言躺下。王之涣道:“得罪了。”取过绳索,与辛渐几人一齐动手将裴昭先身子一圈圈往门板上绑牢。裴昭先当此境遇,竟不挣扎反抗,也不追问情由。 等到裴昭先人完全固定在门板上,辛渐和李蒙一起将门板抬起来,掉了个面。裴昭先全身重量顿时落在绳索上,只觉得身子束紧,难受之极。他不知道他起初也是这样被带入普救寺的,只不过当时他中刀昏迷,感觉不到而已。 王羽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条床单搭在门板上,拍手笑道:“好啦。”王之涣道:“这就请娘子躺上去吧。”王羽仙道:“是。”刚一坐上门板,李蒙那端便是一沉,狄郊忙上前扶住。等王羽仙躺好,辛渐、王翰在前,狄郊、李蒙在后,四人各抬了门板四角,王之涣在前面领路,道:“咱们回家吧。” 出来院门时正遇到数名兵士跟在老三身后,举火执刃朝后院赶去。那老三急切之下并未留意到书斋出来的诸人,奔过去数步后忽又有所警觉,顿住脚步,回头重重看了一眼,若不是兵士从旁催促,只怕他还要追过来仔细查看。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均不明白官兵如何能来得如此之快。杀人命案归河东县衙管辖,这些兵士明明是蒲州州司的兵士,莫非那傍晚时分来到普救寺的所谓贵客就是蒲州刺史明珪?况且这老三藏起来的裴昭先是刺杀淮阳王的刺客,他如何敢轻易惊动官兵,这不是自陷死地么?是不是这本身就是淮阳王武延秀的阴谋,裴昭先行刺当晚已被羽林军捉住,是他授意驿长宗大亮藏起裴昭先?既如此,为何不将裴昭先秘密关押在蒲州大狱中? 这其中疑点极多,然则眼下对众人最严重的危机就是,怕是他们没有那么容易出寺了,老三既知会了官兵,寺门必然已经被封锁。辛渐道:“我们得在老三回来前出寺,快点!”当即加快脚步。 走出一段,又遇到住持带着数名小沙弥赶来,一眼见道王羽仙躺在门板上,双目紧闭,大吃一惊,忙问道:“小娘子怎么了?”王之涣道:“我们正要向住持告辞,我妹子得了急病,须得抬回去救治。”住持这才长舒一口气,道:“不是受伤就好。不瞒各位,小寺临时出了点事,各位暂时离开也好。”一边说着,一边送诸人出来。 寺门两边早已燃起许多火炬,亮如白昼,果有数名兵士把守。 王之涣假意惊奇道:“咦,怎么有官兵在此?”住持道:“他们是明刺史的扈从,明刺史凑巧今晚来了小寺进香。” 兵士见有人要出去,立即上前拦住,道:“使君有令,谁也不能出寺。”住持忙道:“他们几位是香客。”兵士道:“香客也不行,除非得到使君准许。”住持道:“那好,请各位公子稍候,贫僧这就去请明刺史出来。”王之涣道:“有劳。” 众人便站在门边等候,那领头的兵士见几人抬着一个年轻女子不放,忍不住道:“喂,使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你们几个不会先放下她么?” 门板下还藏着一人,众人如何敢放。李蒙气喘吁吁地道:“地上太凉,我妹子身子弱,受不得寒气。”兵士更是惊讶,道:“你怎么喘成这样?喂,你们瞧,他们四个男人抬一个女人,他还累成那样。”兵士一齐笑了起来。 一人取笑道:“也许这位小娘子看着瘦弱娇小,其实却比石头还重呢,不如我来试试手。”当真走上前来,去接王翰手中板角。若真让他接过去,立即就能发现门板的蹊跷。王之涣忙上前拦住,道:“我妹子染的病非同小可,兵大哥还是小心点好。”那兵士闻言果然缩了手。 领头兵士笑道:“能是什么非同小可的病?你们这么多男人,个个称呼这位小娘子为妹子,怕是花柳病吧?” 王翰强行忍耐了许久,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将板角丢给王之涣,抢过去照那兵士胸口就是一拳。其余兵士见他敢殴打官兵,发一声喊,拔出兵刃就围了上来。 辛渐道:“哎哟!之涣,你抓紧了,我去拦住阿翰,他没有兵刃,不是对手。” 众人为装得逼真,并未事先准备担架,那门板不过是临时在书斋拆下来的,并不趁手。王之涣一下没有抓紧,手一滑,那一端便沉了下去。幸亏辛渐身手敏捷,闻声回身抓住。门板上的王羽仙差点滚落下来,下面的裴昭先更是险些惊叫出声。 正一片混乱中,只听见住持大声叫道:“停手!快些停手!明刺史在此。” 明珪一身便服,从住持身后转了出来,一张脸拉得老长,问道:“怎么回事?”领头兵士道:“禀使君,这些人想强闯出去!说不定就是平老三说的刺客同党。”明珪走得近些,认出了王翰、辛渐几人,皱眉问道:“怎么又是你们几个?” 住持并不知道王翰几人姓名、来历,忽见刺史认得他们,忙道:“原来使君认得他们,那可就好了。” 领头兵士也颇为吃惊,忙挥手命围住王翰的兵士退下。王之涣将板角交给辛渐,上前道:“这是我妹子王羽仙,本来图普救寺清净,想来这里借住,不巧得了急病,我们正要抬她回逍遥楼。” 明珪一听躺着的女子也姓王,料来是并州王氏一族,不敢怠慢,问道:“你们当真不是刺客同党么?” 辛渐等人闻言才确定平老三已经将刺客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一事禀告了明珪,却不解他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王之涣正要回答,明珪又道:“是了,你们几个本来就曾被怀疑成刺客,谈不上什么同党了。”一想到这件令人烦恼的案子又鬼魂般地冒了出来,即便来到寺庙拜佛求神也不放过他,立即头疼无比,正要命人放走辛渐一行,一名兵士飞奔而来,禀告道:“梨花院里死了两个人,是平老三的亲兄弟平老大和平老二,二人都是被人用刀杀死,血迹未干,应该刚死不久。平老三说他亲眼看见是两名蒙面人救走了刺客,正在后院搜索。” 明珪道:“哎呀,快回去叫人来!请谢制使来!叫河东县令窦怀贞来!哎呀,病倒了病倒了!我今晚非要来什么普救寺啊!” 住持更是莫名惊诧,道:“梨花院死了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珪忙问道:“寺里可还有其他人在?”住持道:“使君进来时,贫僧已经下令将所有的香客外人都请出寺去。”明珪指着王翰道:“那他们几个呢?”住持道:“他们……” 李蒙早将板角交给王翰,歇息了一会儿,调匀气息,道:“使君,王家娘子的病耽误不得,不如让我们先送她回去治病。”明珪不耐烦地道:“走吧走吧,你们几个也是本使的灾星。”李蒙大喜道:“多谢使君。” 辛渐几人刚一抬脚,有人疾奔过来道:“使君,不能放他们走!”明珪道:“等一等!”辛渐等人无奈,只得站住。 那赶到的男子正是平老三。他与两个哥哥将刺杀淮阳王的刺客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按理不该惊动官兵,可这老三相当精明,在梨花院撞见裴昭先举刀的瞬间已经将利弊权衡得清清楚楚——他两个哥哥多半已被杀死,刺客又被同党救出,河东驿长及其上面来历更大的人绝不会放过他,说不定刺客也不会放过他,他除了亡命天涯别无出路;碰巧蒲州刺史人正在普救寺中,刺客及同党人还在后院,若是及时向刺史求助,派兵封锁寺门,只要抓住刺客和同党,那就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可以巴结上淮阳王。至于他们三兄弟为什么要窝藏刺客在普救寺中,就让驿长宗大亮却解释好了,反正他们确实也不知道原因。 只是平老三人一直窝在普救寺中,只知道他们看守的是当晚在驿站行刺淮阳王不成的刺客,是重要钦犯,根本不知道外面淮阳王早已经指定王翰、辛渐等人是刺客。他飞奔赶来阻止辛渐、王翰等人出寺,看也不看诸人一眼,径直朝门板上望去——他望的当然门板本身,而不是王羽仙本人,当初他们三兄弟正是用这个法子带裴昭先入寺的,而他自己凑巧就是躺在架上装伤病的那个。 伴随着那直勾勾的仿若穿透门板的眼神,时间仿若凝固了,辛渐等人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平老三又上前两步,旁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要弯下身来去看门板下面。 那一瞬间,王羽仙正待坐起来分散平老三的注意力,李蒙已然抢将过来,扬手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暴喝道:“你好大胆,竟敢当众对王家娘子无礼!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亲姊姊可是洛阳令来俊臣的夫人!” “来俊臣”三个字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李蒙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所有的人亦立即惊骇得呆住了。别说平老三,就连刺史明珪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意外神色,远远比他知晓王翰是天下首富、狄郊是狄仁杰之侄要意外得多,除了震撼之外,还多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悚怵与恐惧。 李蒙冷笑道:“还有你明刺史,羽仙得了急病,你非要将我们扣在这里,万一出了事,你可要自己向王家交代!”明珪道:“啊,不敢不敢,本使不知道娘子是……来人,快,快放行!” 兵士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李蒙道:“走。” 一行人出来,却找不到马车,大约已经被兵士驱走,只得摸黑往前走。谁也想不到在关键时刻竟是有史以来最残酷的酷吏来俊臣的名字救了大家,一时无话可说。一直到再也见不到普救寺大门,才让王羽仙站身下地,倒转门板,解开绳索,放开裴昭先。 辛渐道:“眼下之事麻烦得紧。明刺史适才已经派人去叫谢瑶环和窦县令,咱们没有车马,走不了多远就会迎头遇见他们。” 狄郊道:“我有个提议,不如请裴郎去秦家暂避一夜。嗯,我说的不是蒋素素家,她人尚未下葬,灵柩依然停放在家中,一定有人看守,我说的是河津胡饼铺后韦月将租住的秦家的房子。”王之涣道:“是个绝好的主意!主人卷入人命官司逃走,又被官府通缉,绝对没有人想到还有人藏在那里。” 裴昭先却道:“几位相救之恩,在下十分感激,大恩来日再报。不过适才平老三已经有所怀疑,他不过是一时被唬住,出于自身利益,一定会告发检举,刺史又认得几位,为避免牵累大家,我们不如就此分手。” 辛渐料想他外面既有诸多同伴,自有藏身去处,便道:“那好,裴郎自己多加小心。”李蒙道:“裴郎,我们几个可是因为你和你同伴行刺淮阳王惹下了不小的麻烦……”正想提起欲请李弄玉援手对付武延秀一事,狄99lib.郊忽叫道:“李蒙!”摇头示意他别提这件事。 裴昭先转头问王羽仙道,“娘子的姊姊当真是恶贼来俊臣的夫人么?”他目光烁烁,闪现出深深的敌意。 王羽仙微一犹豫,还是答道:“是。”王翰生怕裴昭先暴起伤人,忙挺身挡在她面前。裴昭先道:“很好,很好。”朝诸人拱了拱手,转身又往回走。 李蒙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咱们不是白忙活一场?”王翰道:“回去再说。” 事情紧急,不便耽搁,当下王羽仙重新躺回门板,众人抬了她往西城而来。走不多远,便见前面火光闪动,一队骑兵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谢瑶环。她一眼留意到辛渐诸人,勒马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王之涣忙道:“回制使话,我妹子得了急病,正要带她回逍遥楼救治。”谢瑶环道:“你们几个是从普救寺出来的么?” 这位女制使果然精明过人,一句话就问在了关键点上——眼下普救寺已经戒严,正关门大搜刺客,若是寻找不到,势必要怀疑到辛渐等人身上,因为今晚只有他们几个离开了寺庙。加上平阿三早已洞悉门板机关,即便抵死不认,却还是难以洗清嫌疑。 王之涣道:“是,我妹子借住在普救寺。”谢瑶环道:“怎么会这么巧?听说刺杀淮阳王的刺客就藏在普救寺中,你们……” 忽听得王羽仙“嘤咛”一声,一个翻身,从门板上掉了下来。王翰大惊失色,忙抢过去扶住,叫道:“羽仙!羽仙!” 李蒙使了个眼色,几人一齐将门板扔到一旁。狄郊上前一搭王羽仙脉搏,道:“快,回逍遥楼。” 王翰便俯身抱起王羽仙,狠狠瞪了谢瑶环一眼,疾步朝前走去。李蒙忙朝谢瑶环拱了拱手,道:“救人要紧,告辞。” 谢瑶环见这些人言行举止甚是做作,不免更加狐疑,却又看不出什么破绽,回头命道:“青鸾,你带两个人去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青鸾微一迟疑,应道:“是。” 王翰将王羽仙抱回逍遥楼房中,狄郊几人跟了进来。王之涣道:“青鸾一直跟到逍遥楼来了。”王翰不屑地道:“随她去。”又问道,“羽仙有没有摔到?快让老狄看看。” 王羽仙笑道:“没事。我不翻身下来,你们怎么能让谢瑶环亲眼看到门板下面并无蹊跷呢?”王翰道:“那你也该先招呼一声,突如其来地吓人一跳。”王羽仙柔声道:“好啦,是我不对。” 辛渐道:“今晚出了这么多事,明日官府必定要找上门来盘问,不如大伙儿先各去歇息,明日才好打起精神应付。”遂各自回房就寝。 第四节 次日一99lib?早,果然有数名兵士奉刺史之命来请王翰五人前去普救寺,言语虽然还算客气,却是一副不动身就要立即强行押走的架势。众人早有心理准备,骑马来到寺中。 谢瑶环在王羽仙预备借住的书斋布置了一处公堂,蒲州刺史明珪、河东县令窦怀贞、河东驿长宗大亮、住持等均在场——明珪满脸困顿疲倦,似是一夜未睡;窦怀贞甚是严肃;宗大亮阴着脸,面色极其难看;住持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平老三正跪在堂下,见辛渐等人进来,忙道:“就是他们几个。” 谢瑶环道:藏书网“王翰,你们几个听着,昨晚有两个蒙面人从梨花院中救走了刺客,人到现在没有捉到。”王之涣故作惊奇道:“刺客?什么刺客?他要刺杀制使么?”谢瑶环道:“是当晚在河东驿站刺杀淮阳王的刺客之一,一直被关在普救寺梨花院中,由平氏三兄弟看守。平老三说是你们中的两个救了他,又用门板抬了出去。” 王之涣道:“这等荒唐的话,制使竟也相信?”谢瑶环道:“可从昨晚到现在只有你们五个抬着名女子出过普救寺,平老三说你们将刺客藏在门板之下,是也不是?” 李蒙道:“昨晚谢制使也撞见我们几个了,门板下哪有什么刺客?况且我们昨日下午来到普救寺后,五个人一直在书斋里面跟王家娘子聊天,未出房门半步,住持的弟子可以作证的。” 住持身后的小沙弥忙道:“阿弥陀佛,确实如此。小僧一直候在门外,五位公子和一位小娘子在房中争论不休,不仅小僧听见,几位路过的同修也听见了。”又一指平老三道:“这位施主也听见了。” 原来昨晚平老三听说来了寺里贵客,忍不住到前院查探,来回时均路过书斋,听见里面有数人争吵,还特意顿住脚步听了听,又向院门前的小沙弥打听里面是什么人。 谢瑶环问道:“平老三,可有此事?”平老三道:“是。不过这几人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又争吵得厉害,难保不是障眼法。”他却不知道王之涣天生擅长模仿旁人语气神态。昨晚本就有李蒙、王翰、王羽仙、王之涣四人在房中,离开的只有狄郊、辛渐二人,王之涣一人充当三人绝色,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李蒙道:“笑话,我们为什么要救刺客?他躲在普救寺中不出来,害得我们几个被冤枉成刺客,我们正要找他呢。敢问谢制使有没有查过是谁将刺客藏在普救寺中?窝藏钦犯,可是重罪。”.99lib. 谢瑶环看了河东驿长宗大亮一眼,“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随即挥手道,“使君,明府,你们二位先回去,宗大亮、平老三暂时交给窦明府收监关押。” 她本人住在州廨中,蒲州刺史明珪本人又在场,她不将宗、平二人收押州狱,却非要押往河东县狱,不免有些不合常理。明珪却如蒙大赦,道:“窦明府,快,快些将这二人押走。” 窦怀贞面无表情,仿若毫不关心此事,行了个礼,道:“下臣告退。”命人押了宗大亮、平老三忙不迭地走了。明珪紧跟着退了出去。 谢瑶环摒退兵士,只留下侍女青鸾一人,道:“我早知道你们几个不是刺杀淮阳王的刺客,袁华也不是,他冒名是为你们顶罪。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你们将真的刺客交出来,我会向皇帝陛下竭力保你们平安无事。”辛渐道:“制使,刺客真的不在我们手上。” 谢瑶环默然许久,才问道:“你们是怕我跟淮阳王蛇鼠一窝,将真的刺客杀了灭口,好再将刺客之名嫁祸给你们五个么?”李蒙道:“当然不是。制使为人正直,一心要查明真相,事情又对我们五个有利,我们怎么会知情不告?只是我们确实没有救过什么刺客,甚至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刺客藏在普救寺中,噢,不对,不是藏,是关。制使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人要将刺客关在这里?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谢瑶环摇了摇头,道:“昨晚发生的事太多巧合,我早已知道你们五个的能耐,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事关重大,你们既然不肯交人,我只好下令以私助刺客逃走的罪名扣住你们几个,看那刺客自己会不会站出来。来人,将他们五个锁拿回州廨。”青鸾忙上前道:“娘子,他们五个不是坏人,又救过蒙大哥性命……” 谢瑶环伸手止住兵士,沉吟片刻,道:“那好,我再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明日这个时候还不交出刺客,不光你们五个,就连那位王羽仙娘子也要一并下狱收审。”王之涣不满地道:“制使未免太霸道了些。”心中暗道:“还是那个假的谢瑶环好。” 李蒙本想再次抬出王羽仙的姊夫来压一下谢瑶环,只是“来俊臣”这个名字实在太过臭名昭著,他内心深处实在不愿意再提起,喉结动了两动,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第五节 谢瑶环道:“我正想顺道去逍遥楼看看那位王羽仙娘子的病情,这就一道走吧。” 五人闻言脸色大变,可对方早有疑心,难以阻止,只得悻悻跟在谢瑶环身后。 刚出普救寺大门,便见一些人往河津胡饼铺后赶去。王之涣道:“呀,他们是不是要去苏贞家里?她不是逃走了?她……她家里还有人么?”
大惑不解,转头朝同伴望去。 狄郊立即想到昨晚曾指点裴昭先躲进苏贞家中,又见那条巷口站有官差,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该不会是跟裴昭先有关?莫非他昨晚无处可去,最终还是躲进了苏贞家中,结果刚刚被官府发现,当场擒住?” 辛渐心中也跟狄郊一般的想法,抢先抬脚往苏贞家里奔去。 谢瑶环狐疑问道:“苏贞是什么人?”李蒙忙道:“是蒋素素一案的帮凶,就是差点害王翰是杀人凶手的那起姑嫂命案。”谢瑶环亦听过此连环案,好奇心大起,道:“我们也去看看。” 苏贞院前已经围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均被差役挡在门外。辛渐挤过人群,问道:“里面出了什么事?”差役适才在普救寺见过他,答道:“里面有人被杀了。”辛渐大吃一惊,道:“谁?是谁被杀了?” 却听见河东县令窦怀贞在里面叫道:“让他进来。”辛渐抢进院中,窦怀贞正从堂屋出来,指着屋里道:“人在里面,你自己去看。” 走近门槛,已能清晰看见堂内情形——一人坐在上首正中的案桌旁的椅子中,头微微仰起,倚靠在后背上,眼睛瞪得老大,一动不动,正是辛渐等人昨晚费尽心思从普救寺中救出来的裴昭先。 一时间,心头疑云大起——裴昭先来这里藏身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谁知道他临时藏在这处空宅中、赶来杀了他?这里聚集普救寺不过咫尺之遥,从昨晚到现在,附近有许多官兵、差役,凶手是如何避开众多耳目? 不光辛渐呆住了,随后赶到的王翰、狄郊看见屋内情形时也毫不例外地愣在当场。 窦怀贞皱眉问道:“你们认识死者?”谢瑶环问道:“死者是什么人?”窦怀贞道:“回制使话,无人认得死者。适才下官出寺来,遇到一个邻里少年从巷口出来,见他慌里慌张地形迹可疑,命人拦下盘问,他交代说是听闻这家人杀了人逃走了,家中无人,所以想趁火打劫来偷点值钱的东西,结果推门进来就看见里面坐着个死人。” 谢瑶环道:“辛渐,你可认得死者?” 裴昭先就是刺客的事实早晚要暴露,如果承认认识他就等于承认跟昨晚的事件有关,辛渐有心否认,可又知道适才初见尸首时所流露的真实惊异难以瞒过谢瑶环双眼,便干脆不作答。 青鸾道:“辛渐,快些回答娘子问话。”谢瑶环心念一动,问道:“莫非他就是……” 李蒙道:“谢制使,请等一等。”将谢瑶环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制使适才在普救寺说只要我们将真的刺客交出来,你会向皇帝竭力保我们平安无事,对么?”谢瑶环道:“是,不过……”李蒙道:“我们这就交真的刺客出来,他……裴昭先人就在那里。” 谢瑶环虽心有所感,但听闻死者就是刺客时还是吃了一惊,道:“原来他叫裴昭先。”裴昭先人虽被驿站驿长宗大亮擒住关押,却始终没有透露过姓名。 李蒙道:“是。哎,谢制使,我们可跟刺客没什么勾结,就是游普救寺时意外发现梨花院中绑着个人,驿长还几次三番来探望,所以才猜想跟驿站行刺有关,想救他出来为我们自己脱罪。” 谢瑶环道:“那我适才要你们交人,你们为何抗拒?”李萌道:“制使适才也说了,我们是担心你跟淮阳王一伙儿。况且我们自己也想知道当晚驿站行刺的真相。不过昨晚情形危急,什么都还来不及问。” 谢瑶环道:“嗯。那这裴昭先如何死在了这里?”李蒙道:“这就要让老狄他们去查了。谢制使,你别进去,查案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就交给他们几个吧。”谢瑶环道:“死者可是行刺淮阳王的刺客。”李蒙道:“那又如何,秦锦、蒋素素那么难缠的案子他们不是照样查清了么?” 窦怀贞也在一旁道:“李蒙说的是实情,多亏他们几个,锦娘和素娘的案子才得以昭雪。”谢瑶环微一凝思,道:“好,那我就等你们给我一个交代。青鸾,咱们先回去。” 狄郊已走进堂中,正仔细观察尸体:裴昭先左手无力垂在身旁,右手蜷曲成团搭在案桌上,唯有食指伸出。狄郊心道:“莫非他在指示着什么?”顺着手指方向望去,却只是墙壁。再细看案桌,才发现关键所在——那案桌是松木所制,由于使用的年头不短,桌面已经发干发脆,死者用食指指甲在上面划了个一寸见方的字,笔迹歪歪扭扭,显是临死前耗尽全身气力所为。那个字,正是一个“王”字! 狄郊回想起之前王翰正是因“王”字玉佩才身陷秦锦一案难以洗清嫌疑,不由自主地又朝他望去。王翰道:“什么?”抢过来一看,当即蹙紧了眉头。他自是没有杀死裴昭先,只是难以理解为何死者要在死前拼尽力气写一个“王”字作为线索留下,是不是有意要陷害他?可在昨晚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裴昭先,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非要这么做。还是杀死裴昭先的人也是姓王? 死者胸腹并无伤口。狄郊绕到其身后,却见头顶血肉模糊,一片殷红,原来是头部受到重击而死。桌案正中摆有一盏膏油灯,灯油已经燃尽,靠近裴昭先的一方有一件黑黝黝的铁烛台,取过来一看,底盘处粘有斑斑血迹及少许血肉。 辛渐道:“看来他是坐在这里的时候,被凶手从旁侧用烛台击打在头顶。如此坐姿,似是没有任何防备,凶手应该是他认识的熟人。”狄郊道:“这说不通。我们昨晚跟裴昭先分手已经是戌时,你看他肤色发青发硬,嘴唇发白,死了至少有五、六个时辰了,也就是说,我们昨晚分开后不久他就被杀了。除了我们五个和羽仙,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昨晚要救他出来,他的熟人又如何知道他临时藏身之处、还能赶来跟他相会呢?” 王之涣道:“或许是他的同伴得知了他的下落,也想救他,一直躲在普救寺外监视,结果发现咱们先下了手,后来跟踪裴昭先来到这里。”王翰冷笑道:“既然是同伴,为何又要杀他?要我说,最想要裴昭先死的人就是凶手。”王之涣道:“是谁?武延秀么?他人可不在蒲州。”王翰道:“当然不是武延秀,你适才在普救寺还见过他呢。” 辛渐道:“阿翰是说平老三么?”王翰道:“不错,正是他。” 平老三确实嫌疑很大,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窝藏刺客均是重罪,眼下事情拆穿,所以他是一心想要裴昭先死的人,只要裴昭先一死,死无对证,事情肯定会相对容易解决。最关键的是,他昨晚人在普救寺中,且识穿了门板正反两面两人的把戏,之所以没有当场喝破,只是被李蒙当场懵住了。说不定他很快回过神来,紧随五人出寺,一直暗中监视,直至后来跟踪裴昭先来到这处空宅。 辛渐道:“阿翰厉害,竟然能想到平老三身上,他的确该被列为首要嫌疑人,有杀人动机和时间。不过,有三点对不上:第一,裴昭先昨晚先后杀死平老大和平老二,我和老狄亲眼所见,下手毫不迟疑,可见仇恨极深,想.99lib.来他被绑在梨花院时,没有少受侮辱折磨。所以他一见到平老三,也是本能地举刀就砍。可是你看裴昭先现在的姿势,安然坐在椅子中,很放松的样子,桌上点着膏油灯,凶手是从旁侧接近他,用烛台砸在他头上。如果凶手是平老三,裴昭先怎么可能猝不及防地任他靠近?堂内一切都很整齐,没有丝毫凌乱的样子,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王之涣道:“有可能裴昭先当时犯困,已经快要睡着了。” 辛渐道:“嗯,这个解释能够接受。还有第二点,裴昭先为人颇为磊落,我们在书斋时将他绑在门板上,事先没有说明情由,他虽然满腹疑惑,却不多问一声。可见他极其信任我们。昨晚出寺后他怕牵累我们主动提出分手,老狄已经提议可以到这里——也就是苏贞家来暂避,但他并没有接受,可见他当时心中已有去处,苏贞家根本不在他考虑之内。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产生了变故,才促使他不得不按照老狄的建议进来苏贞家。” 王之涣道:“也许这个变故就是裴昭先发现有人跟踪他,他不想暴露同伴藏身之处,所以临时来了苏贞家,结果还是被平老三跟上了,伺机杀了他。走,阿翰,咱们去州府大狱找明刺史,要求提审平老三,一问便知。”王翰连连摇头道:“我可不去。平老三悄悄杀了刺客,还能让你知道么?当然要抵死不认了。” 李蒙进来道:“好了,谢瑶环和窦县令都被我打发走了,外面还有差役,窦县令说你们有需要可以直接使唤他们。唉,好好的一件事弄成这样子,这下子可好,李弄玉那伙人说不定要迁怒我们。咦,他写个‘王’字,是说凶手姓王么?” 辛渐道:“这是我要说的第三点对不上的地方。裴昭先意外被杀,死不瞑目,临死一定要留下最关键最有用的提示,这个‘王’字,可能是说凶手姓王,也可能是说跟淮阳王武延秀有关。” 李蒙道:“老狄,你死死瞪着烛台做什么?”狄郊道:“这是杀死裴昭先的凶器,凶手也许未必是跟着裴昭先来的。” 王之涣道:“莫非老狄是想说凶手跟今天早晨发现尸体的梁上君子一样,原本是想到苏贞家里来偷窃的?”狄郊道:“不,恰恰相反。你们看这件烛台,我们进来时它就好好地放在桌案上,桌上还有底盘的血迹印。”辛渐道:“这说明凶手用烛台砸中裴昭先后,一直摆放在案桌上,并没有移动过。” 狄郊道:“这正是最奇怪的一点,像烛台这样的凶器,一般人杀人后会随手扔掉,但这个凶手却将烛台好好地摆放在了桌案上。而且这个烛台上面没有烛灰,没有尘土,说明许久没有用过,应该是收藏在什么地方。像裴昭先这样临时入来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辛渐道:“你是说凶手很熟悉这间屋子?”狄郊道:“不仅熟悉,而且很爱惜这里的环境。你们看,这处宅子虽然不大,却是收拾得干净整齐,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凶手杀人后没有将烛台乱扔,而是顺手放在烛台上,这只是他的个人习惯而已。” 王之涣道:“莫非你怀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韦月将杀死了裴昭先?”狄郊道:“嗯,我是觉得这个人嫌疑相当大。不过我不能理解凶手到底是如何杀了裴昭先。河东县衙的差役昨日来过这里,院门的扣条已经被弄坏,外人无须翻墙即可进来。若是裴昭先先进来、韦月将后回来,以裴昭先的处境,一定会保持高度警觉,他怎么会任人将烛台砸在头上呢?如果是韦月将在先、裴昭先在后,更不可能出现这种坐在堂屋正中杀人和被杀的场面了。” 王之涣道:“既然不可能你还怀疑是韦月将杀人?这岂不是自相矛盾?”狄郊道:“我只是说,由现场情形来看凶手应该是熟悉这里的人,无非是韦月将和苏贞夫妻二人……” 王翰道:“你可别忘了女主人苏贞还有两个情夫。”李蒙道:“不就是水手傅腊么?他人可是被关在狱中。还有一个是谁?”王翰:“当然是胡饼商了。他能令苏贞同谋咬下傅腊的舌头,二人不是情人是什么?”李蒙道:“对呀,而且他就住在前面的店铺里。搞不好这两家之间有暗门,胡饼商就是从暗门进来偷袭了裴昭先。”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望去,好像煞有其事。 辛渐道:“胡饼商和苏贞正被官府通缉,他们应该早离开了河东,还冒险回来这里做什么?秦锦、蒋素素一案,我们只知道苏贞是同谋,虽然有傅腊指认胡饼商是凶手,但我总觉得动机很奇怪,正如阿翰所言,胡饼商应该跟苏贞是情人关系,可他为什么一心要杀死蒋素素呢?还有那在城外教书的韦月将,家里有如此美貌的妻子,难道没有听到过任何风声?” 王之涣道:“这个好解决,窦县令已经请明刺史派人到城外去捉拿韦月将了,今日就应该能带他回来。只可惜他妻子苏贞和胡饼商卷铺盖逃走了,一些事情再也难以弄清。”又道:“老狄,若是官差找不到韦月将,我就支持你的说法——韦月将是杀死裴昭先的首要疑凶。” 正说着,有差役奔进来告道:“窦明府命小的来告诉几位郎君,刺史派去城外的人回来了,说是韦月将自从几日前离开东主家后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目下他也一并失踪,明府已以赦免杀人九九藏书签发告示通缉他。”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辛渐问道:“可确切知道韦月将离开东主家的日子?”差役道:“四月十九。”辛渐道:“就是我们刚到蒲州的那一天。”王之涣道:“秦锦也是当天晚上被杀。” 之前之所以排除韦月将杀人嫌疑,秦锦死的当晚他不在城中是最重要的证据,然而现在看起来他早有预谋,不但在当日回了河东城,而且还刻意没有回家。如此,四月十九当晚傅腊才有机会来找苏贞亲热。一个男人眼见自己的妻红杏出墙,却隐忍不发,到底是什么缘故?四月二十一晚上,傅腊舌头被苏贞咬下,蒋素素被杀。按照胡饼商的说法,韦月将是每个月四月二十一回家,傅腊肯定很清楚这一点,他又怎么会冒着奸情暴露的危险去找苏贞亲热、以致被咬下舌头呢?这只能解释为是苏贞用谎言诳去了傅腊,而韦月将不过是假意不在家,其实躲在暗中操纵一切。如此推断起来,他应该就是杀死秦锦和蒋素素的真凶了。 只是,傅腊为何指认胡饼商是凶手呢?秦锦被杀当晚,他先是来了苏贞家,随即去了蒋素素家,正好撞见凶手杀人后逃出,也许他从背影多少认出了胡饼商的身形。可门外的蒋会有更好的视线,而且先后两次看见过凶手翻墙出入秦家,为何反而认不出胡饼商来?而蒋素素被杀当晚傅腊人在苏贞家,断舌后立即逃奔家中,他又如何能知道胡饼商是杀死蒋素素的凶手?莫非他在苏贞家断舌后有所发现?原以为这起姑嫂连环命案已经水落石出,仔细推敲才发现非但凶手杀人动机不明,就连凶手到底是谁也重新模糊起来。 辛渐忙道:“差大哥可否辛苦跑一趟,向窦明府禀告一声,带傅腊来这里?蒋素素命案尚有一些疑点。”那差役得过李蒙的金砂,满脸堆笑道:“是,各位郎君稍候,小的这就回去禀告。”忙不迭地去了。 李蒙道:“呀,老狄,你神了,看来昨晚还真是韦月将杀了裴昭先。”狄郊摇头道:“尽管物证对韦月将不利,但还是不能解释裴昭先是如何被杀的。”又道:“韦月将冒险回家,一定是来取什么重要的东西。大家仔细找找,看有什么可疑之处。” 众人便四下往厨房、寝室等寻找异常之处,唯有王翰对查案没什么兴趣,即便身涉其中也是如此,出来院中,站在月桂树下等候。忽无意中瞥见墙根边的两堆柴垛有些怪异——大凡柴垛均是一层一层往上堆垒柴禾,所以越往下柴禾越湿,全是因为愈近地面受潮愈重的缘故,而这里的柴垛左边一堆正常,右边一堆却是干柴在最下面。他心念一动,却不愿意自己动手,扬声叫道:“大伙儿快出来,这儿埋的有东西。” 狄郊等人拥出房外,道:“蹊跷原来在这里。”辛渐道:“看来柴垛99lib?下面埋的有东西。”上前几脚将柴垛踢翻,将柴禾踢到一边,果见右边地面泥土新翻动的痕迹。王翰忙招手叫过院门边的两名差役,让他们从廊下取过工具,将浮土掘开。 王之涣见那新土不过一丈见方,问道:“埋的会是什么?”差役道:“这坑挖得不大,却是极深,埋的一定是金银珠宝。”辛渐道:“若是金银珠宝,韦月将直接取走便是,又何必费劲将柴一层层重新垒好?反正他也不会再回来。” 狄郊道:“既然他不会再回来,埋的一定是不需要而且需要极力掩盖的东西。”李蒙道:“那是什么?”辛渐道:“尸首。”李蒙道:“呀,你还真会猜谜。”狄郊道:“辛渐说得没错,这下面应该埋的是个人。” 差役闻声停下手,骇?99lib?然道:“不会吧?这么小个坑,能埋下个人?”迟疑着不敢再往下挖。辛渐便道:“差大哥辛苦,来,铁锄给我,让我来。” 王之涣道:“是谁的尸首?呀,该不会是苏贞和胡饼商吧?”狄郊摇了摇头,只凝神望着土坑不语。 辛渐道:“出来了,埋的是个人,看脚的尺寸,应该是个男人。”用锄头轻轻刨开浮土,果然坑里露出了两只大脚底。众人这才会意坑里的尸首是被头朝下竖立埋在深坑中,一时间均感毛骨悚然。 又挖了数下,辛渐见尸首小腿逐渐往一旁倾斜,越往下斜得越厉害,心下大奇,暗道:“莫非这人身子是被对折起来、臀部在底,埋入了坑中?可为什么掘了这么深还不见脑袋?”加紧往腿旁的土中挖了几下,依然不见脑袋。向旁边的差役要过铁锹,用力往下一铲,旋即遇到硬物,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急铲几锹,露出一处圆圆的断颈来,原来坑中的尸首早已被砍去了脑袋。 忽有一名火长领着几名兵士进来,嚷道:“刺客尸首在哪里?我们要带走。”差役见是蒲州衙门的官兵,不敢怠慢,忙陪笑道:“就在屋里。”领头火长挥了挥手,两名兵士抢进堂去,用绳索套住裴昭先双脚,连拖带拉地倒拽着出来。 王之涣不满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火长道:“郎君请让开些。这人是刺客,犯的是死罪,按例要枭首示众。”王之涣道:“他人都已经死了,犯得着这样吗?” 火长知道这几名少年公子有些来历,不愿意多生事端,望了一眼墙根的土坑,也不理睬,挥了挥手,率人扯了裴昭先尸首去了。 李蒙道:“这下麻烦了,这笔帐搞不好要算在我们头上。”王之涣道:“谁要跟我们算帐?你是说……”忽意识到尚有县衙差役在场,忙住了嘴。 辛渐已经将尸首周围的土挖开,露出全身的样子来——双脚和断颈朝天,陷坐在土坑中,肉骨已经开始腐烂,情状煞是诡异。虽然没有了脑袋,但还是可以辨认出这是一名男子。 辛渐回头问道:“老狄,你跟胡饼商面对面交谈过,你看这人像不像他?”狄郊道:“尸首浑身是土,又没有了首级,实在难以辨认。不过看服饰不像是胡饼商。”一旁差役也道:“胡饼商一个卖胡饼的,哪能穿这样的长袍?不信你们可以等傅腊来,他跟他熟识,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过了大半个时辰,只听见镣铐叮当作响,傅腊被差役牵了进来。众人忙让他辨认墙根土坑的尸首,傅腊只看了一眼,便连连朝房中努嘴。王之涣道:“你说他是韦月将?”傅腊点了点头。 众人虽早已隐约猜到,一旦确认死者身份,还是不禁面面相看,着实想不通刚刚才被怀疑是凶手的人如何又被割去首级、埋在了自己家里。 辛渐问道:“你是如何肯定杀死秦锦和蒋素素的凶手是胡饼商的?” 傅腊举起手来,连连往嘴中递送,做喂食状。他双手被手梏锁住,活动甚是不便,又勉强倒转手掌,指着自己的鼻子,使劲吸了吸气。众人当即会意,他是指案发时他闻到了胡饼的味道。 虽然凶手杀人动机依旧不十分明确,但这起轰动蒲州的姑嫂连环命案至此总算水落石出,原来杀人凶手就是胡饼商,苏贞则是同谋。这二人均是秦家的租户,兴许是因为什么原因跟蒋素素起了龌龊,遂起杀人之心。韦月将被杀应该是他撞破了妻子与胡饼商的奸情,他之前提前回家应该是听到了风声,想要有所行动,结果反而丢了性命。 只是有一点,从新土痕迹和尸首腐烂状况来看,他被杀不过是近两日的事,那么他之前又去了哪里?秦锦被杀次日,狄郊和王之涣曾经为确认傅腊行踪来找过苏贞,房中有个声音深沉浑厚的男子,苏贞似是对其极为畏惧,那人就是韦月将么? 韦月将既已被杀,昨晚又是谁杀死了躲藏在这里的裴昭先?是胡饼商么?他是和苏贞一起回来取东西么?到底是什么物事那么重要? 案子毫无头绪,裴昭先尸首又被兵士拖走,几人也没有了心情。日过正午,李蒙早饿得发昏,道:“先回去吃点东西再说。” 王翰、辛渐等人悻悻回来逍遥楼,却不见了王羽仙踪影。伙计道:“几位公子早上跟官兵走后不久,就有位姓李的小娘子来,王家娘子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跟着她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辛渐道:“莫非是李弄玉?”伙计道:“她只说姓李,气派大得很,不过笑的听那些随从称呼她‘四娘’。” 李蒙道:“不好,李弄玉多半以为裴昭先被杀跟我们有关,要向我们报复,所以抓了羽仙来威逼我们就范。”辛渐道:“不对!伙计说我们刚走李弄玉就来了,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裴昭先被杀,她如何能知道?” 王之涣道:“我们还没有去找她,她倒找上门了。阿翰,你看要不要派人出去打听羽仙下落?”王翰道:“不必。她捉走羽仙,必是有所要挟,她自己会来找我们。”话音刚落,便听见大门口有人叫道:“辛渐在么?” 众人闻声回头,却是一名二十余岁的年青男子,眉目森严,甚是彪悍。辛渐道:“我见过他,他是李弄玉的随从,好像叫宫延。” 宫延走近众人,道:“辛渐,我家四娘要见你,你这就跟我走吧。”王翰道:“羽仙人在哪里?”宫延道:“她人很好,郎君大可放心。” 王之涣道:“你们好大的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劫人为质,这可是重罪,按律不分首从都要处斩。”忽尔想到这群人连淮阳王都敢行刺,眼里哪有什么律法?宫延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们几个只要按照四娘的吩咐办事,王羽仙自可平安归来。” 王翰道:“羽仙不过是个弱女子,你们有什么事直接冲我来好了,我跟你去见李弄玉。”宫延伸剑挡住他,道:“四娘只说见辛渐一人。” 辛渐大奇,问道:“为什么是我?”宫延道:“这个问题,辛郎可以直接去问四娘。” 辛渐向王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放心,道:“好,我跟你走。有劳郎君前面带路。” 出逍遥楼往东走了半里地,路边停有一辆马车,宫延命辛渐上车,自己也跟着跃进来,道:“得罪了。”取出一条黑布蒙了辛渐的双眼。驰了七、八里路,马车停了下来,宫延扶着辛渐下车,挟着他手臂往前走,穿堂过室,拐来拐去,走了一刻工夫才进来一处院子,站在堂前禀道:“四娘,辛渐人带来了。” 里面有人应了一声,宫延扶着辛渐跨过门槛,进来一处偏厅,这才取下他眼睛上的黑布。辛渐举手挡着光线,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面前站着一名玉颜清冷的女子,正是李弄玉。 辛渐问道:“四娘见召,有何见教?”李弄玉道:“辛渐,你和你四位同伴这几日在蒲州可是大出风头,人人称赞,倒令我刮目相看。” 辛渐道:“娘子是说调查姑嫂命案一事么?不过是一点小运气而已。敢问娘子,羽仙人在何处?”李弄玉道:“她就在里面。”辛渐道:“请四娘让我见一见她,我才放心。”李弄玉道:“现在不行。” 辛渐道:“那好,四娘想让我们办什么事?请娘子明示。”李弄玉道:“你倒是爽快,不过我可没有那么着急。” 辛渐道:“如此,就请娘子先放了羽仙,她天真无邪,对世事一概不知。”李弄玉冷笑道:“她天真也好,无邪也罢,你凭什么要求我?”辛渐微一沉吟,道:“娘子若肯放了羽仙,我愿意留下来任凭处置。” 李弄玉道:“王羽仙是你的心上人么?”辛渐道:“不是,她是王翰……”忽然想到没有必要跟对方提及这些,又改口道,“我和羽仙一起长大,情若兄妹。” 李弄玉道:“有一件事得告诉你,来俊臣正派了人四处寻找你那位羽仙娘子。”辛渐惊道:“什么?” 李弄玉哼了一声,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要你们五个替我去办。”辛渐道:“什么事?”李弄玉道:“我丢失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你们得替我找回来。”辛渐道:“就是四娘怀疑是王翰偷了的那件东西,还险些杀死他?”李弄玉道:“王翰太骄傲,虚浮骄矜,又爱意气用事,是他自己不肯辩说,非要自讨苦吃。怎么样,你肯答不答应?” 辛渐道:“四娘神通广大,自己丢的东西都找不回来,我们几个哪有这个本事?”李弄玉面色一沉,道:“你这是在讥讽我么?”辛渐道:“当然不是。这蒲州这么大,人这么多,我们又不知道娘子去过哪些地方,如何下手寻找?” 李弄玉道:“你们几个这般机智聪明,连断舌这样的奇案都能发现破绽,还有什么做不到?我眼下有急事要离开蒲州,不能再空耗在这里,所以寻找失物的事要交给你们几个来做。辛渐,你只要点头答应,就能立即带走王羽仙。不然的话,我只能带上她一起走了。” 辛渐无奈,只得道:“好,我答应了。请问四娘丢的是件什么样的东西?”李弄玉道:“是一幅璇玑图,不过不是普通的璇玑图,织锦很特别,你见了自然会知道。” 辛渐道:“天下璇玑图织锦成千上万,我们怎么知道哪幅是娘子要的?”李弄玉道:“这件事确实极难,不然我也不会冒险找上你们五个。我给你们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们在晋阳相会。” 辛渐道:“是。”还待问得清楚些,李弄玉已然命道,“宫延,带他出去。” 宫延应声上前,取出黑布,正要蒙住辛渐双眼,忽然院中传来一阵纷沓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一高一矮两名突厥人推门闯了进来。高个子气急败坏地道:“四娘,裴昭先死了,首级被砍下来挂在西门示众,尸首也吊在那里。” 李弄玉倒也没有吃惊,只皱眉问道:“是官兵逮住他了么?怎么事先没有听说就被处死了。”高个子突厥人道:“听说他一直藏身在普救寺中,是王翰他们发现了他,就是住在逍遥楼的那几个少年。” 李弄玉转向辛渐,目光登时如刀锋一般冰冷,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辛渐道:“适才一直不及向娘子提起,此事说来话长,确实是我们发现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不过……”一语未毕,那一直一言不发的矮个子突厥人喝道:“原来是你!”已然拔刀在手,来势凶猛,狠狠朝辛渐砍来。 辛渐本不欲动手,但生死关头,他手无兵刃,唯有快速反击制敌,趁那人举刀下盘大露破绽,飞腿扫中对方小腿,那人失去平衡,朝斜前方扑倒。辛渐微一侧身,转到他身后,执住手臂,轻轻巧巧地夺过刀来。那矮个子突厥人一招即被夺去兵刃,勃然大怒,顾不得爬起身来,即环臂紧抱住辛渐大腿,浑然已经失去招式。 辛渐往后退了两步,依然没能甩脱那突厥人,叫道:“喂,快些放手,不然我可不客气了。”那突厥人不应不睬,只使劲扳提辛渐大腿,意图用角力将他摔倒在地。辛渐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忙倒转刀背,向那男子背上击去。 李弄玉忽然喝道:“住手!”辛渐闻声便停了手,不防另一名突厥人正从背后袭来,只觉得后脑一痛,便即人事不知。 第一节 再醒来时,辛渐只觉得头痛如裂,脸上一片冰凉,原来自己是俯伏在青砖地面上。欲起身时,才发现手足均被粗索缚住,无法动弹。勉强席坐起来,只见身前身后各站着几名男子,有汉人也有胡人,正各以仇恨的眼光瞪视着他,不过却是不见了李弄玉的人影。 那曾被辛渐夺取兵刃的矮个子突厥人甚是焦躁,来回踱步不止,目光始终不离辛渐半分,忍耐了许久,终于道:“咱们还在等什么?这就将这小子一刀杀了,再去逍遥楼杀了他的同党,好为裴昭先报仇。”辛渐道:“我们没有杀裴昭先,你们要给他报仇,就该去查明真相,找出真凶。” 那矮个子突厥人怒极,上前一脚将辛渐重新踢翻在地,拔出刀比在他胸口,道:“我这就砍下你的首级,去换回裴昭先来。” 辛渐躺在地上,冷笑道:“你这般冲动,只会枉杀无辜。你听谁说是我们杀了裴昭先?叫他来跟我当面对质,我也好死得心服口服。”突厥人道:“当面对质?我这就让你到阴间去和裴昭先对质。”正要用力捅出,忽听得有人叫道:“住手!”只见宫延护着李弄玉自后堂出来。 矮个子突厥人忙上前道:“四娘,咱们还在等什么?这个人不杀,后患无穷。”李弄玉道:“我自有主张。”往堂首坐下,问道:“辛渐,你说,是谁杀了裴昭先?” 辛渐挣扎坐起身来,摇头道:“我们还没有查到。本来以为是一个名叫韦月将的男子所为,可是刚刚又在他家中发现了他的尸首。”李弄玉道:“分明是你们几个指点裴昭躲去韦月将家,这又怎么解释?” 辛渐大是惊奇,问道:“娘子怎么会知道这个?”李弄玉道:“是也不是?”辛渐道:“是。”李弄玉紧盯着辛渐半晌,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转入后堂去了。 片刻后,宫延重新出来,取黑布蒙了辛渐双眼,打个手势,上来两人架了他便往外走去。他手足被绑,无法反抗,只得任凭对方将自己在地上粗暴地拖拽着。出来院外,塞上马车,往前驰去。似有另一辆马车跟在后面,大约是李弄玉本人所乘坐。辛渐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旁边一人喝道:“不许出声。” 走了数里,隐隐听到有波涛呼啸声,应该是来到了黄河边上。有人将辛渐拉下车来,往前坑坑洼洼地拖行了数十步才停住,用力将他掼到地上,强迫他面朝黄河跪下。 辛渐忍不住心道:“他们要在这里将我杀死,顺手将尸首推入黄河中,这样再也没有人找得到我。” 他虽然并不畏死,只是死得如此冤枉,难免心有不甘,转头叫道:“喂,我们没有杀裴昭先,反而是我们救了他……”忽觉得后颈一片冰99lib?凉,有人已经将刀比在了他脖子上。他知道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等了许久,却始终感觉不到后颈上有刀砍下来,辛渐正纳罕间,忽听到背后远远有人叫道:“辛渐!那是辛渐么?”分明是王羽仙的声音。辛渐忙道,“喂,你们要杀杀我一个好了,羽仙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喂!你们听见了吗?” 王羽仙奔近来,伸手取下辛渐眼上黑布,问道:“你说什么?”辛渐四下一望,这才发现李弄玉的那些手下和马车早已经走远,不明究竟,问道:“你有没有受伤?李弄玉有没有欺负你?”王羽仙道:“你说弄玉姊姊么?她人很好,怎么会欺负我?” 辛渐听她称呼李弄玉为“姊姊”,更感疑惑,道:“李弄玉派人将我找来,拿你要挟我们五个为她办事,后来因为裴昭先又要杀我,怎么会突然又走了呢?”王羽仙笑道:“弄玉姊姊是吓唬你的。”自靴筒拔出一柄小巧精致的金刀,割断绑索,扶辛渐起身,道:“她特意跟我说看不惯你软硬不吃,要好好吓唬你一下。” 辛渐百般不解,不及思虑更多,道:“咱们快些回去,不然阿翰该急死了。” 逍遥楼中王翰四人正焦急万状,忽见到辛渐带着王羽仙平安归来,不免又惊诧万分。 王翰道:“你没事吧?李弄玉有没有对你怎么样?”王羽仙奇道:“为什么你们都这么问?弄玉姊姊人很好啊,我还跟她说了想请她帮你们应付淮阳王武延秀的陷害,她也一口答应了。” 众人更是意外,无不诧异地去望着辛渐。辛渐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位四娘对我可是一点也不客气。”当即说了种种遭遇。 王之涣道:“呀,她竟然派人将你绑到黄河边上,预备杀你?”王羽仙道:“弄玉姊姊都说了,她只是要吓唬你。”辛渐苦笑道:“这是吓唬么?我当时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王之涣道:“羽仙竟然都称呼她为姊姊,这个女人可不好惹。”王羽仙道:“不是啊,我觉得她人很好的。”嘻嘻一笑,重重望了辛渐一眼。 辛渐道:“羽仙,是你告诉李弄玉我们救了裴昭先之事么?”王羽仙道:“嗯,是。我本来想等你们自己告诉她救了裴昭先这件事,结果她特意来问我,我只好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了。” 辛渐这才知道他被打晕绑起来后,李弄玉特意去询问了王羽仙事情经过。 王羽仙尚不知道裴昭先已死一事,问道:“你们都在问裴昭先,是他出了什么事么?”王翰道:“昨晚裴昭先被杀了。”王羽仙一惊,道:“什么?是官府发现了他么?”王翰道:“不是,这件事很复杂,我回头再慢慢告诉你。饿了吧,我这就去叫人弄点吃的来。”辛渐道:“多叫些酒菜,我可是饿得能够吞下一头牛了。” 忽有伙计在门前叫道:“辛公子,前面大堂有位四娘要找你。”辛渐不由得一愣,道:“她又想做什么?”硬着头皮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王之涣道:“这李弄玉到底要做什么?辛渐,我陪你去。” 王羽仙忙拉住他,道:“辛渐一个人去就可以了。”王之涣大奇,问道:“为什么?”王羽仙道:“总之你们都别动,让辛渐一个人去。”众人见她笑容甚是奇特神秘,又是好奇又是惊讶。 进来大堂,只见李弄玉一身彩色连衣长裙,窄袖翻领,腰际束带,正是河东最流行的回鹘装扮,俊秀英气,独自坐在墙角一桌,身侧却是不见她那名寸步不离的随从宫延。 辛渐走近桌旁,问道:“四娘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李弄玉道:“坐。”虽还是颐指气使的神态,语气却甚是和善,并无敌意。 辛渐不久前才被她手下五花大绑地要砍要杀,见她忽然换了一副和颜悦色,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禁微有迟疑。李弄玉道:“你很怕我么?”辛渐道:“不是。”在她对面坐下,虽不见得如何紧张,却还是心中局促不安。 两名伙计轮流端上来满桌酒菜。李弄玉吩咐摆上两副碗筷,道:“我马上就要离开蒲州,路过这里,想进来吃点东西。你……可愿意陪我坐一坐?”辛渐道:“好。”拿起酒壶,往杯中斟满酒,举九九藏书起杯来,道,“我敬娘子一杯。”李弄玉道:“好。”端起酒杯一下,与辛渐碰了一饮而尽,颇有豪气。 这酒酒劲绵软,不着烈字。然则李弄玉几杯下肚,双颊立即红晕开来,露出微醺之态。辛渐正为她斟酒,忽瞥见她面带胭脂,娇艳若花,不禁呆住,酒溢满出杯也浑然不觉。 李弄玉叫道:“喂,酒洒出来啦!”辛渐回过神来,慌忙道:“啊,抱歉……”放下酒壶,心中依旧忐忑不安,眼睛只盯着桌上的酒菜,再也不敢朝对面望去。 李弄玉端起酒杯,把玩不已,问道:“你为何不问我是什么人?”辛渐也想知道她的来历,便问道:“娘子到底是什么人?”李弄玉道:“日后你自会知道。”辛渐道:“是。” 李弄玉道:“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她之前曾先后对王翰和辛渐下过狠手,语气忽然客气起来,倒教辛渐不自然起来,忙道:“娘子请讲,辛渐力所能及,在所不辞。” 李弄玉道:“你可有听说数日前羽林军在蒲津浮桥上横冲直撞、将一名老妇人挤落河中之事?”辛渐道:“听过。莫非娘子是因为这件事才派人去驿站行刺么?” 李弄玉摇了摇头,道:“行刺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若是知道我绝不允许他们这么做。武延秀绣花枕头一个,杀了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阿献和裴昭先差点坏我大事,若不是你们几个凑巧惹上了武延秀……”言下之意,竟是庆幸辛渐等人卷了进来,及时转移了武延秀的视线。她大概也意识到这话当面说出来不妥,又改口道,“你可知道那名老妇人的身份?她就是前宰相裴炎裴相公的夫人,裴昭先是裴相公的从侄。” 裴炎,字子隆,绛州闻喜人氏,出身于著名的“洗马裴”大族,父亲裴大同曾任洛交府折冲都尉。裴炎少年时入弘文馆求学,他是四品高官之子,又是三十名弘文馆学生之一,身份显赫,能轻而易举地获取官职,然而他却胸怀远大,笃志十年,勤学不倦。后明经及第,历官御史、99lib?起居舍人、黄门侍郎等,终于在唐高宗晚年拜相,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备受信任和倚重。高宗李治临终当晚,急召裴炎入,命其辅政。据说高宗特意摒开了皇后武则天及其耳目,命裴炎俯身床前,低语交代了一番话,裴炎流涕下拜。此情此景引来不少猜测,亦成为武则天的一大块心病。唐中宗李显即位后,裴炎以辅政大臣的身份迁中书令。当时门下省有政事堂,是宰相议事办公地点所在,已经成为唐朝制度。裴炎任中书令后,为了自己方便,将政事堂移到中书省,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成例,由此可见其人在朝廷中举足轻重。 然而唐中宗登基伊始,即发生了武则天废帝事件。中宗李显为人庸碌薄浅,即皇帝位后幼稚地以为自己真的是君临天下的天子,下令提拔岳父韦玄贞为宰相,还打算授予乳母之子五品官。裴炎认为不合法统,不肯从命。唐中宗发了怒,吵着说不要说一个侍中官职,他甚至可以将天下让给岳父。这本是年青皇帝无知的气话,裴炎身为宰相,又受先帝遗命辅政,理该婉言劝转,他却立即奔去将中宗原话告知太后武则天。武则天遂以太后身份召集百官到亁元殿,命裴炎与中书侍郎刘讳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虞勖勒兵入宫,废中宗为庐陵王,幽禁于秘密之处,另立武则天第四子豫王李旦为皇帝,是为唐睿宗。 但朝政大权并没有转移到睿宗手中,武则天公然宣称道:“皇帝谅暗不言,吵身且代亲政。”常以太后身份御紫宸殿,圣衷独断,政事皆决于其手,睿宗实际上处于被软禁的状态。又大力提拔武姓侄子、侄孙,史称为“则天朝”。诸武用事,天下人均知道武则天是在为改朝换代做准备,朝廷内外气氛紧张到极点。唐宗室人人自危,众心愤惋。为了防患于未然,武则天派左金吾将军丘神绩到巴州杀死废太子李贤,由此开了杀戒。 裴炎则被认为是引发这一切的祸首,也受到时论的激烈指责,他自己也是追悔莫及。不久后,武则天听从侄子武承嗣的主意,要追封先祖,立武氏七庙。裴炎坚决反对,还摆出汉代高祖皇后吕氏的例子来告诫武则天。武则天闻言相当不悦,被迫暂缓修建武氏庙,但仍追尊自己五代祖宗,在并州文水老家立了祠堂。徐敬业公开在扬州起兵反武后,武则天召集重臣询问对策,群臣皆赞成派大军征讨,唯有裴炎道:“皇帝已经年长,太后却不让他亲政,以致奸猾之徒有谋反托辞。如果太后还政于皇帝,这些乱贼则不讨而解。”武则天勃然变色,当即拂袖而去。次日,监察御史崔詧上言道:“裴炎受先帝遗诏顾托,身居宰相高位,大权在握,却是闻乱不讨,偏偏要请太后归政。此必定有异图。”武则天如获至宝,立即下令以谋反罪名逮捕裴炎下狱,由御史大夫蹇味道、侍御史鱼承晔审讯。裴炎是天下公认的社稷元臣,受高宗遗诏辅政,其被捕下狱引起朝廷震动。有人劝他暂且委曲求全,裴炎为人刚烈,不愿折节苟免,道:“宰相下狱,安有全理。”上书力证裴炎不反的大臣前赴后继,武则天对他们道:“裴炎早有反状,不过是你们不知道而已。”大臣胡元范、刘景先道:“如果裴炎是反叛,那我们也是反叛。”武则天道:“我知道裴炎反,你们不会反。”下令斩裴炎于神都洛阳都亭驿前街,距下狱不过十天。 当时民间有民谣唱道:“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合起来即是“裴炎”二字,有人说这是徐敬业幕僚骆宾王有意传唱的反间之歌,也有人说是武则天手下编造出来陷害裴炎的。无论如何,裴炎之死牵动政治全局,凡是为他申辩过的官员也都受到惩处:宰相刘景先贬吉州长史,后被酷吏陷害入狱,自缢而死;凤阁侍郎胡元范流琼州而死;在外防御突厥的单于道安抚大使、右卫大将军程务挺也被诬“与裴炎、徐敬业潜相接应”,于军中处斩。 因绛州闻喜裴氏名著天下,绛州即在蒲州之北,辛渐早隐约猜到裴昭先是闻喜人氏,却想不到他会是前宰相裴炎之侄,尤其被挤落黄河的老妇人竟然裴炎夫人,更是令人惊异。当即问道:“裴夫人和公子不是都被流放在南方么?”李弄玉道:“是,不过裴老夫人染了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格外思念故乡,所以裴相公的长子裴彦先护着母亲万里迢迢地逃了出来。想不到家乡近在眼前,她却意外遭此不幸。”辛渐一时无语。 李弄玉又道:“眼下麻烦的是,裴昭先并不是我的手下,你久居河东,应该听过他族兄裴伷先的大名。”辛渐道:“当然听过,裴伷先也是一号了不得的人物。” 裴伷先是裴炎之侄,裴炎死后,家属尽受牵连。裴伷先时年十七岁,官任太仆寺丞,被判流放岭南。后改流放到安西都护府。因出身名门,又是前宰相之侄,很受当地胡人尊重,一位突厥部落酋长将爱女阿史那冰嫁给他为妻。冰公主带来了黄金、骏马、牛羊等巨额嫁妆,裴伷先以这些财物为资本做起货殖生意,积累了数千万资财,成为西域巨富不说,还大量招徕豢养门客,专门打探朝廷事务。 李弄玉道:“裴伷先已先行离开蒲州,他暂时还不知道裴昭先惨死的消息。你也听过他的那些事,这个人顽强刚烈,绝不会轻易罢休。所以我希望你能在他惹出麻烦之前,帮我查清楚到底是谁杀了裴昭先。”辛渐道:“是。裴昭先之死我们多少有些关系,娘子不说,我们也会查个清楚。” 李弄玉道:“听说裴昭先临死前用指甲在桌上刻了个‘王’字,是也不是?”辛渐心道:“连这点细节她也知道了?是了,她神通广大,自然可以买通当时在场的差役,打听到她想要知道的一切。”当即答道:“是。” 李弄玉道:“我手下和裴伷先的手下都认为跟王翰有关,你也难逃干系。”辛渐道:“娘子已经向羽仙问过事情经过,如果问我,我还是那番话。” 李弄玉道:“那好,我问你句实话,你觉得我手下怀疑你们五个是凶手有没有道理?”辛渐微一思索,答道:“有道理。” 裴昭先之死确实甚是离奇,他们五人自是没有杀死裴昭先,但外人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尤其是李弄玉这些知道事情经过的人——他们五个加上王羽仙将裴昭先从普救寺忠带出来后即分手,不久后裴昭先即死在狄郊提议的藏身之处韦月将家,且死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之前王翰怀疑凶手是平老三,狄郊怀疑是
韦月将,发现韦月将尸首后又怀疑是胡饼商,其实照第三方看来,他们五人才是最大的疑凶,只有他们知道裴昭先躲在已是空宅的韦家,他们也最有机会在裴昭先毫无防备的前提下杀死他。还有裴昭先在桌上刻下的那个“王”字,更是难以否认的铁证。 李弄玉道:“你倒是个诚实的君子。”幽幽叹了口气,道,“我正有事要借重裴伷先之力,本该任凭他手下将你带去闻喜处置。不过……我信得过你,我相信你们没有杀裴昭先。”辛渐这才她因放过自己也受了不小压力,忙道:“多谢娘子,我们一定会努力查明真相,给娘子和裴郎一个交代。” 李弄玉道:“好。不过可别忘了你答应要帮我寻回失物之物。”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辛渐道:“是。
娘子这就要走了么?”李弄玉道:“嗯。”走出几步,似有什么话要说,回过头来,欲言又止,只淡淡道:“再见吧。” 辛渐目送她走出大门,不知为何心中空荡荡地颇感失落。蒋大赶过来道:“那位小娘子还没有付饭钱,她是辛郎的朋友么?” 辛渐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便道:“饭钱算到我头上吧。”转头见李弄玉点的那桌酒菜基本没动,忙道,“麻烦蒋翁叫伙计将这些酒菜送去狄郊房中,再添些酒来。”蒋大道:“是。” 辛渐回来房中,王羽仙笑道:“我早说不会有事吧?”王之涣问道:“李弄玉找你做什么?”辛渐道:“她手下人怀疑是我们杀了裴昭先。”正好伙计送酒菜上来,他这才发觉早饿过劲了,一边举著胡乱吃着,一边向众人细细说了经过。 李蒙道:“瞧瞧这好事做的,我们怎么又成杀人凶手了?”狄郊道:“她怀疑我们很正常,我们的嫌疑确实比平老三、韦月将、胡饼大得多。” 王羽仙道:“可我已经跟弄玉姊姊说过我们昨晚跟裴郎分手后就回了逍遥楼,半路还遇到过谢制使。”辛渐道:“四娘没有怀疑我们,是她手下人,但她想让我们查出谁是真的凶手。” 王之涣奇道:“你称她‘四娘’?她果真排行老四么?”王羽仙道:“嗯,弄玉姊姊说她本来有三个哥哥,大哥和三哥都被人杀了,只剩下一个疯疯傻傻的二哥。” 众人这才知道李弄玉盛气凌人的外表下有着悲惨的遭遇,一时默然不语。 第二节 李蒙道:“这下好了,咱们不光要找什么璇玑图,还得追查杀死裴昭先的凶手,可有得忙了。呀,羽仙,你不是有一幅璇玑图么?就是拿去大狱给傅腊辨认凶手的那幅。”王羽仙道:“是啊,不过我那幅是翰郎送的,弄玉姊姊要找的肯定不是一副普通的璇玑图。”王翰道:“璇玑图都是那样,都是锦缎上织有八百四十字,有什么普通不普通的,除非是织锦本身有什么秘密。” 狄郊忽然问道:“羽仙,你是怎么想到拿璇玑图去给傅腊认字的?”王羽仙道:“是翰郎说傅腊乱画在纸上的那些笔画像璇玑图啊,所以我想试一下也无妨。”王翰道:“我只是看你在把玩那幅璇玑图,临时冒出来的想法。” 狄郊道:“尽管只是误打误撞,但傅腊确实画的就是璇玑图。” 王之涣道:“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奇怪,傅腊明明是个彪悍的水手,如何会想到用璇玑图来提示我们呢?”狄郊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傅腊是个男子,又不识字,怎么能临时想到璇玑图呢?除非他在这之前几天凑巧见过一幅璇玑图。” 辛渐道:“对呀,傅腊是水手,时常在浮桥上巡视,浮桥摇晃不定,最容易失落物品。说不定他跟捡到阿翰玉佩一样,捡到了李弄玉失落的璇玑图。”王羽仙道:“很有可能,弄玉姊姊也说她的璇玑图是来蒲州后丢失的。”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均不敢相信寻找失物这样天大的难事会骤然变得这般容易。还是辛渐道:“也许不一定是同一幅璇玑图,不过还是要去大狱问一下傅腊。”正待起身,王翰叫道:“哎,天色不早,大狱该落锁了。你累了一天,还险些被人杀掉,好好休养一下,明日再去问傅腊也不迟。” 辛渐见外面天光已暗,点头道:“也好。”王翰道:“还有,你可别想着去西门救下裴昭先的尸首,这肯定是个陷阱。” 辛渐确实有过要解救裴昭先尸首和首级的念头,好让他入土土为安,可也知道在官兵眼皮底下非但难以成功,而且会给自己和同伴惹来杀身之祸,当即道:“放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莽撞地去冒险。” 众人又聊了一阵,胡乱吃了些酒食,便各自回房洗澡歇息。 到了半夜,李蒙忽然挨个来敲各人房间,大喊出事了。众人闻声出来,见他衣服都顾不上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忙跟他来到房中。自窗口望出去,只见西门方向火光映天,人声嘈杂。 王之涣道:“呀,该不会是失火了吧?”李蒙道:“黄河边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失火?这倒是稀奇。” 王翰皱眉道:“看情形确实像失火。呀,会不会是有人有意放火引发骚乱,不然怎么会这么巧?”他傍晚时曾特意叮嘱辛渐不可冒险去西门解救裴昭先首级和尸首,转瞬即想到这一点。 狄郊转头一看,失声问道:“辛渐人呢?”王翰不见辛渐,惊道:“呀,这小子,该不会当真去解救裴昭先的尸首了吧?”忙抢进辛渐房中,床上被子凌乱,却是不见人影。 王翰道:“这个人……唉,早跟他说那是陷阱。我去西门看看,你们都别动。”李蒙道:“你不能去!闹这么大的动静,官府早惊动了,你现在去也救不了辛渐。”狄郊也道:“若是辛渐已经脱险,他自己会回来。若是已被官府擒住,更不必去了,官府很快会派人来将咱们几个都请去。” 王之涣道:“阿翰,不如你带羽仙先走。”王翰摇头道:“我可不会抛下你们独自逃走,羽仙也不会答应。”扭头不见王羽仙,不禁吃了一惊,忙赶去她房中,却如辛渐一般,也是不见踪迹。 几人发觉辛渐和王羽仙同时去向不明,不由德面面相觑。若说辛渐重情重义,不忍见到裴昭先死后尸体还受到荼毒,非要冒险去解救,王羽仙又去了哪里?她虽然一派天真,不谙世事,却也是个极聪慧灵秀的女孩,不但不会跟随辛渐去冒险,还一定会阻止他这么做。 匆忙来到大堂,柜台尚有值守的伙计,问他可有看见辛渐和王羽仙。伙计道:“适才看到辛郎和娘子往后院去了。” 几人忙来到后院,却见辛渐和王羽仙并排坐在槐树下低声嘀咕着什么。王翰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你们怎么跑来了这里?”王羽仙站起身,拍拍衣裳上的尘土,笑道:“是我睡不着,所以叫辛渐出来聊天。” 王之涣奇道:“你睡不着干吗要找辛渐聊天?阿翰得罪你了么?”王羽仙上前挽住王翰手臂,笑道:“当然不是啦,是因为我要聊的事情只跟辛渐有关。” 王之涣道:“到底什么事?”王羽仙笑而不答。辛渐.99lib.甚是尴尬,问道:“你们怎么都出来了?”李蒙道:“西门那边出了事,我们还以为是你……”辛渐蓦然有所醒悟,道:“一定是四娘的人要去救裴昭之尸首。不好……”抬脚想赶去查看究竟,却被狄郊一把扯住,道:“你不能去。”辛渐道:“不行,四娘她……”王翰厉声道:“你是要跟我们动手么?老狄,带他回房去。” 王羽仙忙上前牵了辛渐的手,道:“走吧,回房再说。” 回到李蒙房中,却见西门火光更加明亮,大约火势愈发猛烈,人声沸沸扬扬,比适才的动静更大了。 李蒙道:“谢瑶环早已经猜到是我们从普救寺救了裴昭先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乐得装傻不追究这件事。我们若再跟裴昭先扯上干系,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辛渐道:“她是为了袁大哥。”李蒙道:“什么?”辛渐道:“谢瑶环是为了袁华大哥。” 他曾被与袁华一起关押在州狱中,亲眼见到谢瑶环带医师来狱中为袁华诊治咳嗽,傻子也能看出来她情意殷殷,对袁华极是关切。 王之涣道:“可明明是谢瑶环抓回了袁华啊。”辛渐道:“我听袁大哥说过,他父亲虽与谢家是世交,但因为谢瑶环自小被收入宫中,他并未见过。本来他已经离开逍遥楼,后来他听说有制使名叫谢瑶环,就是那位假的谢瑶环,很是吃惊,于是出城去追。但半路刀伤创口迸裂,只能停在路边客栈。结果傍晚时忽然有大批官兵赶来搜捕客栈,他身上有伤,又随身携有兵刃,当即被当作反贼同党抓了起来。他那时才知道领兵的女子就是真的谢瑶环,不过一直隐忍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因为他是朝廷逃犯的身份,而对方却是威风显赫的朝廷制使,不知道该如何相认。直到后来,袁大哥为了让我们脱罪,自顶刺客之名,才不得已表明了身份。”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当初在普救寺谢瑶环明明猜到是他们救了裴昭先,却肯以交人为条件力保他们无事,原来她是想抓住真正的刺客,好助袁华脱罪。如此看来,砍下裴昭先首级、将尸首悬挂在西门示众、引刺客同党出来,也是她的主意,想来她已经成功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西门方向的火才逐渐灭了下去。一名伙计进来禀道:“西门乱得很,有人在那里放火,听说是刺客同党想要趁乱抢走悬吊示众的尸首。”原来王翰早暗中交代伙计去打探了情形。 辛渐忙问道:“救走了么?”伙计口齿甚是伶俐,道:“本来是救走了,但走不多远,又遇到了一队正要进城的大官的队伍,所以刺客同党和尸首都被截住了。那同党是个突厥人,武艺好生了得,一个人对一群人,还打得官兵落花流水,最后官兵用绊索才将他绊倒按住。突厥人还要挣扎,那大官似乎认得他,上前厉声呵斥了几句,他这才不再反抗,束手就擒。”伙计其实也没有亲眼看见,大多是道听途说,不过与官兵对仗之事在蒲州难得一见,忍不住就绘声绘色地说起书来。 辛渐问道:“来抢尸首的只有一个突厥人?”伙计道:“嗯,是个年青的突厥男子,小的亲眼看见他被五花大绑地押去州司了。”王翰命伙计退下,道:“这该不会是我遇到过的另一名刺客阿献吧?” 李蒙道:“如此,谢瑶环岂不是如愿以偿?裴昭先死了,阿献被捕,两名刺客都落在了她手里。”心中倒也颇为庆幸,如此一来,淮阳王武延秀再要诬陷他们几个是刺客就难上加难了。 辛渐心情则更加复杂:袁华为他们顶罪,他当然是希望袁华无事,可又不希望看到阿献这名真正的刺客落入官府手中,并不全然因为他是李弄玉的手下,还因为敢去行刺武延秀,本身就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胆量,非壮士不能为。而今他被官府捕获,所面临的必是残忍的酷刑和可怕的折磨,到最后也难逃一死。 一时无话,便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众人吃过早饭,正要赶去河东县衙向傅腊询问璇玑图一事,忽见一名老年男子正在柜台打听着什么。李蒙一眼认出那老者是自己家中的管家廖峰,大是惊讶,上前问道:“廖翁,你怎么来了?”廖峰慌忙见礼,道:“李公患了急病,特意命小人来请公子回去。”李蒙先是一惊,随即笑道:“廖翁,你可不是会撒谎的人,是我爹称病想骗我回去,是也不是?” 廖峰也不多说,回身打了个手势,四名仆从一齐上来,左右各两人将李蒙手臂执住,往外拉住。李蒙道:“放手,我不走!喂,快放手!辛渐,快,快救救我!” 辛渐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廖峰道:“小人奉李公之命带我家公子回去。原因嘛,几位郎君都很清楚,也不必小人多言。王郎,是你的僮仆田睿赶来向李公报信,他本与我们一道来蒲州,但在半道遇到了淮阳王一行。淮阳王说田睿是刺客从犯,派武士强行将他捉走了。” 王翰微微一惊,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告知。”廖峰道:“小人这就将我家公子带走了,几位郎君多多保重。”行了个礼,带人强押着李蒙出去。外面早备好车马,飞一般地离开,马蹄得得中,犹能听见李蒙的叫声。 王之涣道:“李宫监是怕我们连累他的宝贝儿子啊,这招厉害。”王羽仙道:“其实李宫监这么做也没错,心疼爱子嘛。” 狄郊忽道:“之涣,辛渐,淮阳王最想对付的是我和阿翰,不如你们这就跟李蒙一起回去晋阳,不必再耗在这里。” 王之涣将手中扇子狠狠打在狄郊头上,道:“说的什么话?”扬手又打了一下,道,“这下是替辛渐打的。”辛渐笑道:“打得好。咱们走吧。” 出来正要上马,却见一大队兵士疾奔过来围住几人。领头的队正问道:“你们是王翰、狄郊、辛渐、李蒙、王之涣几个么?”辛渐道:“是,阁下有何见教?”队正道:“咦,怎么只有四个人,又多出了一个女的?” 王羽仙见这些人来意不善,生怕他们派人去追李蒙回来,忙道:“队长要找的就是我们五个。” 队正也没有见过诸人,一时间弄不清情形,便道:“奉御史之命,请五位往州司走一趟,这就请吧。” 王之涣道:“什么御史?是制使吧?”队正道:“不是谢制使,是昨晚新到的宋御史宋相公。”王之涣道:“宋相公?不会是御史中丞宋璟吧?”队正道:“正是宋相公。” 众人大吃一惊,这才知道昨晚伙计所言正要进城的大官就是宋璟。御史中丞是御史台最高长官,为中枢重臣,权柄极重,怎么会突然来到蒲州?莫非是因为淮阳王遇刺案?可为何来的不是武氏亲信,而是以率性刚正著称的宋璟呢? 宋璟,字广平,邢州南和人。他是名宦之后,少年时即以博学多才、文学出众知名,十七岁时中进士,少年得志,显赫一时。他既官运亨通,也是著名的能吏,在朝野有“脚阳春”的赞誉,意指宋璟如一缕春风,所到之处似春风煦物,阳光普照,充满生机。其人性情刚直,刑赏无私,深为武则天信用。莫非正是因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断案公正,才被武则天选中派来蒲州? 队正也不容辛渐等人多问多想,挥手命兵士一拥而上,半推半攘地将五人押到蒲州州廨。 等候在堂前阶下时,远远见到公堂上坐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紫袍官员,面色沉郁,一名身穿赭色囚衣的男子正跪在堂下受审。堂中差役、侍从、兵士遍布,却是不见刺史明珪和制使谢瑶环。 过了一刻工夫,那官员叫了一声,有兵士上前将那名男子扶了出来,正是袁华。袁华见到辛渐一干人,微微一愣,不及开言,便听见堂内有人叫道:“带王翰、狄郊等人上堂。” 辛渐等人被推进公堂下站定。一名侍从喝道:“这位是御史中丞宋相公,堂下之人还不下跪?”宋璟摆手道:“不必,他们只是证人,暂时还不算是犯人。”问道,“李蒙为何没有来?” 王之涣大奇,问道:“中丞又没有见过我们,如何能一眼就认出李蒙不在其中?”宋璟道:“嗯,你们五个容貌性格各异,不难区分。狄郊,你站出来!”狄郊道:“是。”上前几步,站到堂中。 宋璟忽尔重重一拍桌子,喝道:“狄郊勾结突厥默啜可汗,意图谋反朝廷,大逆不道!来人,将他拿下了!” 狄郊生性冷静,喜怒不形于色,闻言还是大吃了一惊,不及反应,一旁差役已经一拥而上,给他手足上了戒具,强按到地上跪下。 王之涣等人更是莫名其妙。辛渐心道:“宋中丞口口声声说狄郊勾结外敌,莫非是因为袁华为突厥效力的缘故?” 狄郊昂起头来,道:“勾结突厥谋反可是滔天罪名,中丞可有凭据?” 宋璟见他不立刻着急鸣冤,而是问自己有没有证据,反应大异常人,不由得暗暗称奇,道:“凭据当然有。你可有写过一封信给你伯父狄仁杰狄相公?”狄郊道:“有。”宋璟道:“好,你上前来看清楚,可是这封信?” 狄郊起身走上前去,见那信皮上的字正是自己亲笔,却不知道这封家信如何到了御史台手中,应道:“是。不过这只是封家信,中丞如何会得到?”宋璟脸色一沉,问道:“当真只是家信么?”狄郊道:“好吧,这封信是因为淮阳王武延秀诬陷我们五个是刺客,我在信中提请伯父自己多加小心。” 宋璟道:“白纸黑字,还敢狡辩,你自己倒是读读这封信看。”狄郊道:“好。”上前取过信件。他双手被铐住,多有不便,王之涣道:“中丞,不如由我来读。”宋璟点了点头。 王之涣取出信笺展开,刚读了“伯父大人”四个字便呆住了——这确实是一封反信,狄郊声称朝廷腐败,女皇无能,他已经按照狄仁杰的指示跟突厥默啜可汗取得联系,默啜可汗预备近期发兵攻占河东,请狄仁杰速速派人救出庐陵王李显,暗中送到河东,好奉其为帝,与武周抗衡。 宋璟道:“怎么不念出声来?”王之涣将信举到狄郊眼前,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是你写的吗?你……你……” 辛渐抢上前来,夺过信笺匆匆看了一遍,道:“这确实是狄郊的笔迹,不过他写不出这样内容的信。请教中丞,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封信?”宋璟道:“是狄仁杰狄相公亲自交到皇帝陛下手中的。”众人闻言瞠目结舌,惊讶得不能自已。 原来当日有名河东口音的男子来到洛阳狄仁杰府邸,自称蒲州逍遥楼的伙计张五,奉其侄狄郊之命前来送信。狄仁杰不顾患病,亲自召见那名伙计,问起狄郊近况。伙计大致说狄郊等人的困境。狄仁杰安置好伙计,凝思片刻后,拆也没拆即携着信件进宫,郑重其事地呈给了女皇,武则天反而是第一个看到这封反信的人。狄仁杰前脚刚走,魏王武承嗣就带着大队人马上门“拜访”,若不是迟了一步,还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狄郊这才恍然明白,是有人将冒充自己的笔迹另写了一封反信送给狄仁杰,可狄仁杰又是如何知道信的内容于己不利,看也不看就递交给女皇帝?若非如此,不但他们五人死无葬身之地,狄仁杰自己怕也是身首异处,庐陵王多半也难逃此厄。一时间,脊背上冷汗直冒,既为这等毒计心惊,又为伯父竟能事先识破而暗暗庆幸。 狄郊道:“中丞明鉴,这信不是我所写,是有人冒充了我笔迹。当日派去洛阳送信的确实是逍遥楼的伙计,可是他人一直没有回来,怕是已经遭了毒手。”宋璟道:“未必。”命道,“带送信的伙计上来。” 却见一名灰衣男子进堂跪下,正是当日被派去洛阳为狄郊送信的伙计张五。 宋璟道:“张五,你将情形详细说一遍。”张五道:“是。”当即说了被店主蒋大选中去给宰相狄仁杰送信一事。 宋璟道:“可有人半途接近你,将信件调了包?”张五连连摇头道:“绝不可能。这可是给当朝宰相的信,小人哪敢怠慢?信一直在小的怀里,从来不离身的。” 宋璟道:“狄郊,你还有什么话说?”狄郊无言以对,只能摇了摇头。 辛渐踏上前一步,抓住张五胸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说谎?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张五道:“小的哪敢说谎?小的说的都是实话。” 宋璟命人将辛渐拉开,道:“本史已经查过了,你们五个形影不离,狄郊勾结突厥造反,余人岂能不知情?来人,将他们都拿下了。” 差役应了一声,取出手梏、镣铐,便要将众人锁上。王翰挺身挡在王羽仙面前,道:“羽仙一直没有跟我们在一起,她才来河东几天,所有事情一概不知。” 宋璟道:“好,小娘子,你到本史这边来。”王羽仙握住王翰手臂,迟疑不肯动。王翰道:“去吧。”王羽仙道:“可是我……”王翰低声道:“宋御史有话想要问你,你照实告诉他,说不定这是我们的机会。去吧。”轻轻将她推开。 谢瑶环快步进来,见辛渐等人均被锁拿住,道:“宋相公真的相信狄郊会勾结突厥可汗反叛么?他们不过是五个游山玩水、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而已。” 宋璟肃色道:“娘子身为圣上特派制使,巡按天下,该知道断案要的真凭实据,如今既有物证,又有人证,就连狄郊自己也无话可辩。除非找到新的证据,不然谋反罪名难以澄清。”谢瑶环道:“这太荒谬了。” 宋璟道:“制使请慎言。来人,先将狄郊他们四个打入死牢,单独关押,不得本史之命,任何人不得探视提审。”又招手叫道,“王家娘子,你跟我来。” 王羽仙眼睁睁地望着王翰等人被押走,无力相救,只得拭了拭眼泪,跟着宋璟来到堂后一间偏厅。宋璟摒退众人,只留下两名心腹侍从。 王羽仙问道:“相公想知道什么?”宋璟摇头道:“本史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我想请娘子见个人。”拍了拍手,屏风后转过一名青衣少年,却是王翰的僮仆田智。 王羽仙道:“啊,你是田睿还是田智?你怎么会在这里?” 田智乍然见到王羽仙,也是惊讶,问道:“娘子何时来了蒲州?是因为得知阿郎出事了么?噢,小的是田智,田睿回了晋阳。” 原来这对孪生兄弟当日见王翰陷于麻烦难以脱身,便私下商议,由田睿回晋阳请李蒙之父李涤拿个主意,田智则去了洛阳找宰相狄仁杰报信。狄仁杰听后不发一言,只命将田智留在府中住下。两天后就有张五自蒲州送信来,称是狄郊亲笔,狄仁杰看也没看就上交给了武则天。武则天看完信后忍不住发笑,因为之前已多次有人上告狄仁杰要谋反,不过这次又加入了与突厥勾结的新花样。狄仁杰正色道:“臣没有谋反,臣的侄子狄郊也没有谋反的事。不过既然这封信确实是狄郊笔迹,臣愿意自请在家待罪,希望陛下派一位天下人公认的能臣清官去蒲州调查这件事。”凑巧此时洛阳令来俊臣和魏王武承嗣入宫,来俊臣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去河东调查此案。不过之前狄仁杰被诬下狱时他已经有伪造谢死表的先例,武则天并不同意,素来与来俊臣一个鼻孔出气的武承嗣竟也表示反对。武则天于是选中御史中丞宋璟,既表示重视这起案子,也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令狄仁杰和武承嗣双方都服其公正的人。宋璟临出发前,狄仁杰又将一直软禁在府中的田智和伙计张五交给了他,是以大致情形经过他早已经从田、张二人口中得知。 王羽仙道:“既是如此,相公应该知道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在操纵陷害。”宋璟道:“正如我适才对谢制使所言,断案凭的是证据,如今有狄郊亲笔反信,又有送信的证人指认,狄郊难以脱罪。除非能找到新的证据、证人。” 王羽仙道:“好,请相公放了王翰、辛渐、王之涣他们三个出来,我们好去寻找证据。”宋璟道:“他们三个是反叛同谋,岂能轻易开释?并非本史不近人情,而是此处州廨是蒲州中心所在,众所瞩目,本史不得不如此,小娘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王羽仙迟疑道:“相公是说有人盯着这里么?”宋璟不答,回头命道:“带王家娘子去大狱,让她探视一次。”侍从躬身应道:“是。”领着王羽仙和田智出来,一路来到大狱。 蒲州大狱跟鹳雀楼、州廨衙门一样历史悠久,均为鲜卑贵族宇文护所建,岁月的积淀给这处坚固的石牢平添了许多诡异阴森。死牢位于大狱西北角,幽密潮湿,石壁缝中甚至长有青苔。被关在这里的犯人都是重囚,披枷带锁,行动困难,基本上单独关押,以防止意外。 路过一间牢房时,王羽仙看见了适才在堂前遇到过的袁华,不由得顿住脚步。袁华也认出了她,举手朝西指了指,示意王翰他们被关在里面。王羽仙点点头,跟着狱卒继续往里走。 下一间关的是一名青年男子,手足间钉了重镣,双手、脖子均被厚厚的长枷套住,双脚也卡紧在脚枷中,无法动弹分毫。他只能埋头坐着,将沉重的枷板顿在大腿上,好减轻颈部的压力。闻听见脚步声,艰难地扬起头,露出一张突厥男子的棱角分明的脸来。 王羽仙问道:“你是昨晚那位到西门解救裴昭先尸首的郎君么?”突厥男子道:“是我。小娘子是谁?”王羽仙道:“我叫王羽仙。他们为何要将你锁成这样?” 突厥男子不及回答,里面王翰听到王羽仙的声音,叫道:“羽仙?是羽仙藏书网吗?”王羽仙道:“是我。”急忙奔近牢房,幸好王翰、辛渐、王之涣、狄郊四人关在一处。 王翰道:“你怎么进来了?”又看见田智跟在后面,极是惊奇。王羽仙等狱卒走远,才隔着栅栏向几人简略说了经过。 王之涣道:“老狄,你伯父真是老谋深算,换做一般人早就着道了,那封信他只要拆开看过,可就是有嘴说不清。他是怎么知道信件已经被调了包的?” 狄郊道:“嗯,武延秀离开蒲州时虽然捉了我们,却只是移交给明刺史审问。明刺史胆小怕事,假谢瑶环虽是意外,但想来武延秀并没有真正指望明刺史能审出什么结果。他早料到我会写信给伯父,提醒也好,求助有好,所以有所准备,暗中派人将信件掉了包。我想伯父从田智口中得知武延秀不派人押送我们进京时已经起了疑心。” 辛渐道:“难怪这些天一直不见武延秀来对付我们,难以原来他早伏有更厉害的后着。他早知道诬陷我们为刺客漏洞百出,难以置我们于死地,更别说扳倒狄相公了。羽仙,这位宋御史是在暗示你去寻找新的证据。”王翰道:“不行,这件事太凶险,我不放心羽仙去做。”王羽仙道:“你们都被关在这里,非得我去做不可。翰郎放心,我自己会多加小心。” 王翰知道难以阻止,只好道:“老狄,你看要怎么办?”狄郊道:“张五是本案关键证人,按律也该被关在狱中,直到结案。这位宋御史刚正严明,断然不会徇私放人。既无法从张五身上着手,难以查清他是被收买,还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被旁人换走了信,现在只能设法找到捉刀写信之人。那笔迹仿冒得惟妙惟肖,就连我自己也难以分辩,河东县并不大,这等能人应该不是无名之辈,所以武延秀才会知道。” 王羽仙道:“好,我这就去找他。”王翰道:“千万要小心。田智,保护好娘子。”田智道:“是。” 王羽仙恋恋不舍地辞别情郎出来。日正当空,将她瘦削的身形往地上投射出一个小小的应子。她微微感到天气有一些炎热,环顾这座陌生的古城,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寻找那仿冒狄郊笔迹的人。 还是田智道:“我们人生地不熟,何不先回逍遥楼,向蒋翁打探一下?”王羽仙道:“好。”走出几步,又道,“不好。张五就是逍遥楼的伙计,却背叛了阿翰他们几个,嗯,这件事还是不要张扬的好。” 田智道:“可狄郎不是说。也有可能是有人在张五不知情的情况下换走了信么?”王羽仙道:“狄郊是怕阿翰难堪才有意那么说。你想想看,调包的人需要先取得狄郊原信,再请仿冒者模仿,这可不是一时半刻所能完成的事,张五一定是参与者。嗯,一定有人在暗中监视逍遥楼的一举一动,咱们不能贸然行事。万一那些坏人抢在咱们面前杀人灭口,那可就糟了。” 田智忽然有所感应,本能地回过头去,当真见到一名黑衣男子正在不远处鬼鬼祟祟地朝这边探望,慌忙道:“娘子,后面当真跟的有人。”王羽仙点点头,道:“咱们先领着他四下逛一逛,反正我还没有好好逛过蒲州。” 两人当真一前一后地在河东县城里闲逛了起来。王羽仙在路边买了一顶竹笠戴上,一是新鲜好玩,二来可以遮住容颜丽色,不那么引人注目。路过一处红楼时,二楼窗边的两名女子大声叫道:“萧郎!”朝田智招手嬉笑。 王羽仙奇道:“你认得她们么?”田智道:“不认得。”王羽仙道:“那她们为何朝你招手?”田智知她不谙世事,只得实话告道:“这二人都是娼妓,任谁经过都会如此的。”王羽仙“啊”了一声,一时凝思不已。走过一段,回头望去,果见那两名女子又再向别的路人挠姿弄首。 王羽仙道:“我有个主意,也许能打听到我们想知道的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做?”田智忙道:“娘子尽管说,只要能救郎君们出来,小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王羽仙道:“不需要赴汤蹈火,只要你……嗯……”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完。 田智道:“要我做什么?”王羽仙微一迟疑,即回头指了指红楼,道:“要你去那里。” 田智恍然大悟,原来是想让他去青楼嫖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娼妓们每日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应该是蒲州消息最灵通的人了,最妙的是,还不会引起旁人怀疑。 王羽仙红了脸,道:“其实我的意思是……”田智道:“好,娘子这个主意极好。”王羽仙道:“嗯,重要的是,你要问得不动声色。”田智道:“小的知道。” 二人随意逛了逛,便回了逍遥楼,闭门不出。到晚上时,田智刻意打扮一番,从侧门溜了出去,见无人跟踪,径直来到白日经过的青楼。刚到门前,即被一名中年妇人扯住笑道:“郎君是第一次来吧?进来,快些进来。郎君贵姓?”田智道:“我姓萧。”顺手取出一小片金叶子,递到中年妇人手中。 这家青楼名叫“宜红院”,是私人经营,娼妓的姿色才艺远远比不上蒲州管辖的官妓,生意一直不见好。中年妇人见田智年少,并不如何重视,忽见他出手大方,立即眉开眼笑道:“原来是萧郎。我叫金三娘,郎君叫我阿金就可以了。”转头招呼道,“喂,你们几个还不快些过来服侍萧郎。” 当即有几名女子围了过来。田智见这些女子均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不但姿色平常,且面黄肌瘦,各有怯色,大约是穷人家的女儿,新被卖入青楼不久。他跟随在王翰身边日久,所见女子大多绝色佳人,不免目光有些挑剔,瞧不上眼前这几名娼妓。尤其是她们这么年轻,能知道他想到打听的事么? 阿金见田智皱眉,忙问道:“怎么,萧郎没有中意的?”田智道:“她们几个都太年轻了,有没有年纪大一些的?嗯,最好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眼睛只在阿金身上打转。 阿金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心中骂道:“你这个毛头小子才多大,竟然敢打老娘的主意?”表面却笑道,“我们这里倒是新来了一位娘子,不到三十岁,也姓萧,人称萧娘。” 田智道:“是本地人么?噢,我是想要个本地的。”阿金道:“是,是。我知道,外地来的公子们都喜欢找本地的。”田智道:“那好,就请安排房间,我想见一见这位萧娘。” 阿金道:“是,不过这其中有个难处,早先萧娘眼睛四周生了暗疮,一直没有治愈,她爱惜容颜,不想让人看见,所以戴上了面具。”田智道:“那更要见一见了。” 阿金便领着田智进来楼上一间雅室,房间收拾得极是整洁,那阿金更是个精细爱干净之人,见到门框上有手印都要立即掏出手绢来擦干净。 阿金请田智坐下,道:“郎君请稍候。”留下他一个人在房中,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片刻后,有人送来四盘菜、一瓶酒。又等了一刻,才听见脚步声响,阿金领着一名二十余岁的女子进来,笑着介绍道:“萧娘来了。” 那萧娘穿着一身单薄的纱衣长袍,身材婀娜,腰肢若隐若现,分明是个美人胚子,却偏偏脸上戴了个黄色的面具,衬着白皙如玉的肤色,不仅大煞风景,也极见诡异。 阿金一推萧娘,道:“还不快去服侍萧郎。”萧娘道:“是。”声音极是温柔,轻飘飘地走到田智身旁坐下,星眸低缬,香辅微开。 映着烛光,田智这才看清楚她那面具是黄铜制成,打造精巧,与她面形贴合,架在鼻梁之上,遮住上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更奇的是她后脑勺下有一道铜箍,自耳后斜伸上去,与面具双耳焊接在一起,如此,面具牢牢箍嵌在头上,再也难以取下。田智不由得一呆,问道:“娘子这面具是镶死的么?”萧娘道:“是,小妇人容颜已毁,不愿意旁人见到,今生今世也不打算再取下面具。” 田智见她言谈温柔从容,很是喜欢,便朝阿金点了点头:“她很好。”阿金笑道:“好了,今晚可就看萧娘的了。”萧娘道:“是。”扶着田智到床边坐下,伸手解开他衣带,又自行去脱衣服。阿金这才满意一笑,带好门出去。 萧娘却忽然停下手,颓然跌坐在床上。田智道:“娘子不舒服么?”萧娘道:“不是。” 她上半边脸被面具遮住,田智无法得知她面上表情,却清晰地看见她那双眼睛噙满泪水,不由得有些着慌,忙起身道:“娘子若是不愿意,大可自行离去,我绝不会强求。”萧娘慌忙扯住他,道:“不,不,我愿意。”将田智重新拉回床沿,咬咬牙,脱下衣服,便往他嘴上凑来。 田智尚不知该如何是好,萧娘道:“萧郎请张开嘴。”田智依言张开口,萧娘伸出自己舌头,轻轻放入他嘴里。二人的舌头瞬间胶结在一起,相互抽递迎送。她面上的铜面值间或碰上田智脸庞,一点冰凉,倒也是别样风情。 田智初尝旖旎销魂滋味,只觉得唇干舌燥,全身发烫,有如烈火燃烧,忍不住脱下衣服,扶住萧娘肩头,将她压翻在床上。正行事时,萧娘忽惊叫呼痛。田智忙道:“抱歉,我太用力了。”萧娘道:“不是萧郎的错,是小妇人……那个地方……私处……有伤。” 田智闻言,强忍欲火爬了起来,呆望了一会儿她裸露的胴体,这才扭过头去,慢慢穿好衣服。 萧娘半坐起来,问道:“郎君是嫌我不济事么?”田智道:“不是,是我不好。”起身捡起纱衣为她披上,问道:“娘子是本地人么?”萧娘道:“其实也不算是,我本是京兆武功人,我夫君是洺州武安人,不过来蒲州居住倒是有好几年了。” 田智奇道:“娘子既有丈夫,如何来了青楼这种地方?”萧娘忽然悲泣起来,她犹本能地举手去擦拭眼泪,触到铜面具才会意过来,显是对戴上面具尚未习惯。 田智心道:“哎哟,我可是触及了她的伤心之处了!看起来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想来丈夫已死,无以谋生,才不得已来了青楼这种地方卖身。她戴上面具,一是要遮住暗疮,二来也是出于羞耻之心,怕熟人认出。” 只是他另有要事,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个神秘的面具女子,便道:“娘子可知道本地有什么字写得好的人?我上次在洛阳见过一人,他能够模仿当今圣上的飞白书,别无二样,简直神了。” 萧娘道:“嗯,我听我夫君提过,蒲州书法大家非张道子莫属,他是当今石泉县公王綝的内弟。我夫君就是仰慕他书法出众,才不辞辛苦,去张家做教书先生。” 田智道:“张道子可擅长仿人笔迹?”萧娘道:“张氏是蒲州大族,张道子又是书法名家,如何屑于做这种事?萧郎问这个做什么?”田智道:“不过是随意问问。”站起身来,道,“娘子身上既不方便,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萧娘扯住他衣袖,道:“萧郎别走。”田智道:“娘子还有事么?”萧娘忽“呜呜”哭了起来,道:“萧郎是个好人,求萧郎救救小妇人,救救我。”田智道:“娘子是想要我为你赎身么?这我可办不到,抱歉了。”抬走要走。萧娘滚下床来,死抱住田智大腿不放,悲戚地哭道:“我本是良家女子,被丈夫狠心卖来这里,又被迫戴上这个劳什子面具,再也不得见天日……” 田智道:“娘子不是自愿戴上这面具的么?”萧娘道:“不是。萧郎,求你帮我带个信……” 只听见“砰”地一声,两名男子踢门闯了进来,上前将萧娘架起来拖了出去。萧娘哭叫道:“萧……”“郎”字尚未出口,嘴已被人用麻布堵住,再也叫喊不出来。阿金叫道:“哎哟,慢点,别让她踢到墙,弄脏了墙面。” 田智正惊疑间,阿金进来笑道:“萧郎新被她丈夫卖来这里,今日是第一次接客,有些小情绪,萧郎莫怪。”田智道:“原来如此。那我就告辞了。”阿金上前挽住他手臂,道:“长夜才刚刚开始,干嘛着急走啊。萧郎应该不姓萧吧?”田智道:“萧娘应该也不姓萧吧?” 阿金笑道:“瞧,大家各有自己的小秘密。萧郎,你今日来到我这宜红院,到底想要做什么?”田智笑道:“金娘问得有趣,这里是青楼,我来还能做什么?” 阿金道:“你打听张道子做什么?张家可是蒲州有名的豪族大家。”田智这才知道她在暗中监视房中谈话,心中暗生警惕,道:“不瞒金娘,我今日才是第一次听说张道子的名字。我得走了。” 阿金道:“哎,话不说清楚不能走。你是不是想打张家那本王羲之真迹的主意?来我们宜红院打听这事儿的人可是不少。”田智道:“啊,金娘误会了。”见阿金一副不信的样子,便道,“那好,我实话实说,不瞒金娘,我家阿郎在蒲州有个朋友,他有一柄绝世宝剑,可任谁也不给看,给多少钱也不卖,可我家主人十分想得到那柄剑,所以想找一个能人,冒充剑主的母亲写一封信给他……” 阿金道:“啊,我明白了。你小子,怎么不明说……”田智“嘘”了一声,道:“剑的主人可不好惹,我刚来这里,哪敢公然四处打听?” 阿金笑道:“我告诉你吧,张道子是个古怪傲慢的老汉,住在城外雷首山的庄园里,闭门谢客已经多年,你请不动他的。我倒是能给你找一个人,不过……”田智忙取出两片金叶子递过去,道:“这事可全仰仗金娘了。” 阿金喜不自胜,将金叶子举到唇边吻了一下,道:“城西门北边有个黄瘸子,萧郎去找他试试。” 田智道:“这黄瘸子是什么人?”阿金道:“原先也是出身富户人家的公子,又嫖又赌的把家产败光了。他读过书,会写字,看见门前‘宜红院’的牌匾了么?那就是他写的。你如果想弄封假信骗到宝剑,非找他不可。” 田智道:“难道这蒲州城中再没有其他人了么?”阿金道:“会写字的人不少,可仿人笔迹仿得旁人看不出来的,只有黄瘸子一个。” 田智大喜过望,道:“多谢。”又想起适才那萧娘甚是可怜,问道:“萧娘当真没有古怪?”阿金道:“萧郎也听到她自己说了,她是被她丈夫卖来这里,我手里有她丈夫亲笔契约为凭,那面具也是她丈夫给她戴上的,来的时候就有。我还觉得可惜了,明明是个美人,偏偏戴了这么个鬼怪东西。” 田智遂无话可说,告辞出来,匆忙赶回逍遥楼。远远见到楼前高高挑起的气死风灯,心头一喜,正要加快脚步,忽然旁侧闪出一名醉汉,一头撞了过来。田智甚是机灵,微一侧身,那醉汉即摔倒在地。田智想不到对方醉得如此厉害,“哎哟”一声,慌忙俯身去扶。忽然眼前一黑,醉汉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布袋,套在了他头上。田智惊道:“你要做什么?”面前那醉汉已经敏捷地站起来,抽紧布袋,将田智抱起来扛在肩上就跑。 田智心道:“坏了,肯定是白日跟踪我和羽仙娘子的坏人的同党。”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呼救。扛着他的大汉怒骂道:“你奶奶的,喊什么喊?你主人被关在牢里,有人来救你么?”田智趁机拧住他耳朵,想迫他松手。大汉吃痛之下更怒,使劲将他摔在地上。田智屁股重重顿在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癫了出来,身子如散架一般,双腿发麻,难过之极。大汉见他再也叫不出来,这才重新将他扛起,继续朝前走。 走了一刻工夫,来到一处院子前,大汉喊了一声,有人来开了门,问道:“怎么捉他回来了?”大汉道:“他溜出逍遥楼时我没有看见,不抓回来问清楚怎么行?”扛着田智进到房中,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中,取绳索将他连人带椅牢牢缚住,也不取下布袋,只问道:“你晚上溜去了哪里?” 田智又是惊惶又是害怕,故做镇定道:“什么去了哪里?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 大汉也不跟他废话,让同伴打开满满一铜盆水,摆放在桌上,将田智连人带椅提起,脑袋按入铜盘中。那水是新打上来的井水,田智只觉得面上一凉,随即呼吸为之窒息,胸口如被大石憋住,用力挣扎,水渐得满桌都是。 等了一会儿,田智挣扎渐弱,神智渐失,大汉才将他松开。他剧烈地咳嗽,大口吐水,头上的布袋因浸水紧贴在脸上,呼吸依旧艰难。 大汉喝道:“说还是不说?”见田智不答,又要将他提起再次浸入水中,忽听到门外有人叫道:“田智是在里面么?”大汉惊奇地望了望同伴,伸手就去取兵刃。同伴道:“你傻啊,他敢公然在门口叫板,你想能是什么人?”大汉道:“那干脆杀了这小子再说。”门外那人笑道:“杀了人你就走不了了。” 大汉道:“你奶奶的……”同伴道:“他只想要这小子活着,走,咱们从后门走。”大汉道:“咱们怕他做什么?”同伴道:“你想坏大事么?”不由分说地将大汉拖入后堂。 田智张大嘴,费劲地吸着气,忽觉面上一松,有人揭下了那条湿漉漉的布袋。大口踹了几下,这才看清来人,惊讶地问道:“你……你不是宋相公的侍从么?”那人拔刀割断绑索,道:“是,我叫杨功,奉宋相公之命来救你。” 田智听说堂堂御史中丞竟然派人来救自己,极感受宠若惊,问道:“宋相公也知道我被坏人捉了?”杨功道:“相公暂时还不知道。他命我暗中保护你和王家娘子,走吧,我送你回逍遥楼。” 杨功一直将田智送进逍遥楼中,才赶回州廨去向御史中丞宋璟禀报。田智忙将今晚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知王羽仙,只略过萧娘一节不提,一是因为她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人,二来他本人与萧娘有过亲热之举,现今回想起来犹面红耳赤,因而只说是向那宜红院主人阿金打听到了要找的人。 王羽仙道:“这些坏人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你去了宜红院,不过他们也许会猜到我们在找仿冒信件的人,因为这个人眼下是能证明狄郊清白无罪的关键,说不定他们要杀人灭口。走,我们这就去找黄瘸子。” 田智慌忙抢在王羽仙面前跪下,恳求道:“娘子也看见了,这些人胆大包天,敢将我当街绑走,若不是宋御史暗中派了人,怕是小的已经见不到娘子。现在已是半夜,娘子出去找黄瘸子太过冒险,万一有个闪失,小的如何向阿郎交代?求娘子明日再去,明日一早,小的就陪娘子去找黄瘸子。” 王羽仙道:“可是……”忽有伙计来拍门道,“楼前有人请娘子出去。”田智抢过去拉开门,问道:“是什么人?”伙计道:“不认识,是个陌生男子。”王羽仙道:“好,我这就出去。” 出来一看,楼前站着一名二十余岁的年青男子,腰悬长剑。王羽仙道:“我就是王羽仙,郎君是找我么?”那男子点点头,道:“在下是谢制使的侍卫蒙疆,娘子请跟我来。”田智慌忙上前拦住,道:“娘子可不能跟他走。” 蒙疆问道:“你是谁?”王羽仙道:“他是王翰的僮仆。”蒙疆道:“那好,你也跟我来。”田智还待阻止,见王羽仙,只得也跟了上去。 走过街口,往东拐入一条小巷子。田智见越走越黑,不免疑心大起,叫道:“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忽听见王翰的声音道:“我们在这里。” 第三节 王羽仙大喜,急奔过去,果见王翰、狄郊四人躲在墙角中,问道:“你们……你们是逃出来的么?”王翰道:“是蒙疆和青鸾偷了谢制使的制书,暗中放了我们。狄郊还不愿意出来,是我怕你一个人查案遇到危险,坚持要走。”蒙疆道:“好了,你们自己去追查真相吧。我得回去了,青鸾还在等着我。” 他这一回去必然要被捕下狱,说不定还会面临酷刑拷打,被逼问狄郊等人下落,他却极是坦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众人很是感激。辛渐道:“大恩不敢言谢,蒙侍卫冒险相助,我等铭记于心。”蒙疆道:“狄公子救过我性命,我不过是报恩而已。况且想救你们的未必只有我一个,大伙儿对真相心知肚明。适才出府衙时正遇见宋御史的侍从杨功,他不是也佯作不识么?” 狄郊道:“治病救人是医师该尽的本分。蒙侍卫的牺牲则要大得多。我是死囚,你私下放我出来,罪名极大,按律当绞。”蒙疆笑道:“公子还忘了一条,盗窃制书也是大罪,按律要判二年徒刑。不过公子不必担心,我是隶属军府的武官,谢制使和宋御史在外无权杀我,顶多只会将我押回洛阳交回内府军中处置。只要各位在这之前找到真相,我还是有机会活命的。” 狄郊道:“无论如何,多谢了。请转告谢制使和宋御史,等我们查明真相,自会回去投案自首。”蒙疆道:“好。各位多保重,河东县城并不大,官兵很快就会追捕到你们,你们顶多只有一到两天的时间。”狄郊道:“是,多谢。”蒙疆朝众人拱了拱手,沿原路返回。 王羽仙极是欣喜,道:“太好了,有你们几个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们这就一起去找黄瘸子吧。”一路往西门而来,半路说了田智今晚的经历。 王之涣笑道:“田智,你这说的是钟会骗取荀勖宝剑的故事么?上次咱们在洛阳一次酒宴上,还专门说过这故事。”田智道:“是啊,小的就是当时听了觉得好玩记在心上的,想不到今晚竟然用上了。”众人闻言,无不莞尔而笑。 即近西门时,即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焦糊味道。王之涣道:“是失火了么?”辛渐道:“应该是昨晚阿献想救裴昭先有意放火引发的大火。” 目力所及,能看到有多处烧焦的民居,越往前走,烧毁得越厉害,紧挨城墙的一排房子已是残垣断壁,不知道哪里隐隐有男子叹息与女子哭声传出。路边的断墙处坐着一名老妇人和一名小女孩,相依相偎地靠在壁上。老妇人睡得很熟,额头上每一划皱纹都是沧桑人世的痕迹,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那小女孩却尚未入睡,正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路过的陌生人。 辛渐上前问道:“你们原本是住在这里么?”小女孩点点头。辛渐回头望了一下王翰,王翰点点头。辛渐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道:“练儿。”辛渐道:“这位是你奶奶么?你叫醒她。”练儿便推了推老妇人,道:“奶奶!” 那老妇人惊醒过来,见眼前站着几名陌生人,不由得有些害怕,问道:“你们想做什么?”辛渐道:“太夫人别怕。你先起来,带着孙女暂时去客栈安顿。”老妇人摇头道:“老身没钱的,家里一切都烧掉了。” 王翰命道:“田智,你带太夫人和练儿先回逍遥楼去。”田智道:“是。”又迟疑道,“小的送太夫人回去,万一被人瞧见,会不会反而连累她?” 王翰点点头,道:“有理。”他身上物件早在下狱时尽数被官府搜走,一摸腰间空空如也。王羽仙便取下手腕上的金钏,递到老妇人手里,道:“太夫人拿着这个去逍遥楼,蒋翁自会招待。”老妇人这才会意遇到了好心人,忙连声道谢。 王之涣顺势打听道:“太夫人可知道附近住有一个黄瘸子?”老妇人道:“当然知道,他就住在我家隔壁,喏,就在那里。郎君要找他么?不幸的很,昨晚失火,他人没能逃出来,烧死了。”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田智难以相信,追问道:“烧死了?黄瘸子真的烧死了。”老妇人道:“真的烧死了。唉,天意啊,他最近突然发了笔横财,有钱买酒,每天晚上都要喝得醉醺醺的,谁知道……” 众人不由得悻悻然,谁也料不到好不容易找来的线索被一场大火给掐断了,而这大火还多少跟他们有些关系——若不是他们费尽心思将裴昭先从普救寺中救出来,他也许不会横死在空宅中,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事件。难怪在狱中时有狱卒说什么“被烧”的,这些狱卒都是本地人,多半有人在昨晚大火中损失了家产,所以才深恨那突厥人阿献,不断进进出出其牢房,对其“优待照顾”。时下制使和御史均在蒲州,他们不敢动用私刑拷打,却故意将各种戒具全副武装在阿献身上,令他动弹不了分毫,就连解手都要靠狱卒格外施恩。又不给他饭吃、不给水喝,无疑是变着法子虐待折磨他,即使不能在狱中整死他,也要让他痛不欲生,吃尽苦头。 忽远远见到一队官兵正游弋而来,几人慌忙遣走练儿祖孙,藏入一处断壁中。所幸官兵只是例行巡视,更留意不到烧坏的废屋中还有人藏身。 王之涣深深叹息,道:“最关键的证人莫名其妙烧死了,这可怎么办?再也没有人能证明老狄清白了。”辛渐道:“也许还有一个人。如果仿冒书信的人真的是黄瘸子,淮阳王武延秀他们只是路过蒲州,断然不会知道这么这个人,更不会知道他有仿人笔迹的本事,一定是有人向武延秀举荐了他。”狄郊道:“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 辛渐道:“我猜也是他。不过因为他将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被谢瑶环下令逮捕,正关押在河东县狱中。以我们目前的处境,只有羽仙方便去求见窦县令。”王羽仙道:“好,我这就去。” 虽然夜色已深,然而此事实在太过重大,万一有人抢在前面将宗大亮杀死灭口.99lib.,那可就万事休矣,众人也不迟疑,径直往河东县衙赶来。及近县廨,王翰等人躲在墙角暗处,王羽仙与田智往大门而来。刚登上台阶,紧闭的大门便打开了,领先跨出门槛之人正是御史中丞宋璟的侍从杨功。 田智惊道:“杨侍从,怎么是你?”杨功乍然见到田智,也颇为吃惊,道:“怎么是你?”他在州廨也见过王羽仙,问道:“小娘子可有见过王翰、狄郊四人?他们适才从州狱逃走了。” 王羽仙不及回答,田智知道她一派天真,不善撒谎,忙道:“没有见过。”杨功点点头,道:“那好,我先走了。”挥了挥手,只听见镣铐声响,他身后兵士押着两名犯人出来。 王羽仙惊道:“他们……他们不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和那个平……平老三么?”杨功道:“原来小娘子也认得他们。”王羽仙点点头,问道:“杨侍从要带他们去哪里?”杨功道:“奉中丞之命带这二人去州司审问。” 王羽仙问道:“宋相公也想到宗大亮牵连其中了?”杨功道:“什么?噢,这还多亏了田智。他被人绑走关押的那处宅子,就在驿站旁边,是宗大亮的一处私宅。”王羽仙道:“原来如此。”她知道宗大亮一旦被带入州廨,再要见上一面就更加困难,一时迟疑该不该就在这里质问他,可又觉得场合实在不合适,心里矛盾,忍不住回头朝王翰等人藏身的地方望去。 杨功道:“小娘子深夜来到县衙,有事么?”王羽仙道:“我们想……”田智忙插口道:“没事,没事,就是路过。杨侍从公务在身,请吧。”杨功道:“好,告辞。”领人押了宗大亮和平老三走了,二人始终低着头,不曾看旁人一眼。 田智见门边差役正狐疑地审视自己,忙拉着王羽仙步下台阶,走出数步,才听见背后“扎扎”作响,县衙大门又合上了。 王羽仙疾奔回王翰身边,说了宗大亮、平老三被带走是因为田智今晚被绑的缘故。王之涣道:“这说不通啊,绑架田智的肯定是武延秀的人,所以杨功前去营救时才不敢跟他们动手,只在门前出言恐吓。如此,宗大亮肯定是跟武延秀一伙儿,他为什么又要救了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呢?若是出于武延秀的授意,藏人在他私宅中岂不是更好?” 众人也想不出究竟,只是目下所有线索要么断了,要么被御史中丞宋璟抓在手中,他们无迹可查,已是一筹莫展的境地。王翰道:“先找个地方安身再说。羽仙,你不用跟着我们东躲西藏,你和田智大大方方地回逍遥楼去。”王羽仙道:“我不。”王翰无奈,问道:“你们可有想到藏身之处?” 王之涣道:“不如去城东韦月将家。那里刚刚抬出了两具尸首,是名副其实的凶宅,估计很长时间内没有人再敢接近。”辛渐道:“主意是不错,可从我们眼下在城西,往城东去太远,虽说蒲州不似京师那般夜禁森严,但一路难免会遇上打更巡夜的,万一……”王翰一听“凶宅”二字就大起反感,忙道:“辛渐说得对,我们不能冒险去那里。” 田智道:“小的倒有个主意,郎君们觉得宗大亮那处私宅怎么样?绑小人的那两人已经逃走,谅来一时半刻不敢再回来。”辛渐道:“不错!如果遇上那两人,咱们可以趁机将他们拿下,如果遇不上,也有个藏身之处。”王翰虽然觉得冒险,可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得同意。 田智在前面带路,他被带去时头上罩了布袋,跟随杨功离开时也是慌乱有加,根本记不清楚准确位置,只得摸索着往驿站方向而来。王之涣道:“这不是回逍遥楼的路么?那里怕是有官兵。”田智慌忙道:“错了,错了。” 王翰道:“田智,你到底记不记得路。”田智道:“记得。不过天这么黑,总要找上一找。”领着众人拐进一道黑乎乎的小巷子,走不多远只觉得脚下踩着一个软软的东西,当即朝前绊倒,“呀”地一声惊叫,道:“人……这里躺着个人。” 辛渐忙打燃火折,上前一照,见那人仰面躺着,血流满面,不过胸口起伏不定,尚有呼吸,道:“他没死,只是被打晕了过去。”依稀觉得那人面熟,将火折伸得近些,奇道:“这不是鹳雀楼前那算命道士车三么?”只听见那人呻吟了一声,应道:“是我。” 辛渐忙扶他坐起来,问道:“”车三道:“贫道在赌坊输了钱还不起,就被他们毒打了一顿,扔在这里。” 众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狄郊上前检视一番,皱眉道:“这些人下手可不轻,先生的肋骨断了,怕是得尽快诊治才行。”车三道:“不碍事不碍事,贱命一条,早就习惯了。”挣扎着站起来。 辛渐道:“不如我们先送先生回去。这位狄公子通晓医术,或可能为先生接骨医治。”车三迟疑道:“好是好,不过贫道可付不起诊金。”王之涣忙道:“不用诊金,你让我们在你家里呆一晚上就可以了。” 车三狐疑道:“你们……你们正被官府追捕么?”辛渐不愿意谎言欺骗,道:“是。先生若是怕受连累,我们送先生到家就会立即离开。”车三摇头道:“从来只有贫道连累他人的。快,快些扶我回去,哎哟,痛死了。” 王翰却是不愿意跟这邋遢道士亲近,道:“田智,你先将那处房子位置告诉我,和老狄一道送先生回去后,再来找我们。”田智为难地道:“这个……回禀阿郎,小的怕是真记不清了。”王羽仙道:“难得先生不怕受到牵连,不如大伙儿一道送先生回家,也好有个照应。”她既这么说,王翰再不情愿也只得照办。 当下来到车三的住处。狄郊和辛渐扶了他进房躺下,自去打水清洗伤口,预备接骨。 房子小而简陋,只有三间屋子,中间堂屋,左边厨房,右边卧室。堂屋中椅子都没有一把,只有一张方桌,四条板凳。王翰等人只得围着桌子坐下,困倦之极时,竟也伏在桌子睡着了。 一直到次日上午,王之涣才最先醒来,见王翰、王羽仙、田智三人依旧伏案熟睡,不忍惊醒,便蹑手蹑脚地进来房中,却见车三平躺在床上,辛渐和狄郊倚在床沿,竟也睡着了。 卧房中也是一贫如洗,只有一张木床,连柜子都没有一个,倒是窗边有一张书桌,上面摆有笔墨纸砚等文房之物。王之涣走过去一看,案头几张纸上写着一篇《道德经》,一手隶书颇有飘逸之姿,虽非十分出众,但对一名算命道士而言,也可谓难得了。九九藏书 辛渐已然起身,叫了狄郊、王之涣一齐出来,拍醒王翰,道:“现下所有线索都已经断了,老狄昨晚跟我说,他想回去州廨,将宗大亮、黄瘸子的事主动告知宋御史。我也仔细想过,不如我和老狄一道回去自首,你们留下来,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王之涣道:“说好要共同进退,要去一起去。”辛渐道:“不行,我们四个如果都回去,就剩羽仙一个人在外面,她的处境又危险了。” 狄郊道:“之涣,你还是留下来跟阿翰一起照顾羽仙。官府要抓的人主要是我,我回去了,他们就不会那么着急追捕。你们人在外面,万一有新线索,也好追查到底。”当此境地,众人也别无选择,王翰只能同意。 辛渐和狄郊从车三家出来,原路穿过昨夜经过的小巷,刚拐上大街,就见到河东县令窦怀贞正与一名白发老者边走边谈,神色甚是急切。辛渐叫道:“窦明府!”窦怀贞一愣,问道:“你是谁?” 辛渐猜想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沦为通缉要犯,假装不认识不过是有意放纵己方逃走,当即道:“我是辛渐,他是狄郊,我们正要去蒲州州廨投案。” 窦怀贞道:“噢,那你们自己去吧,本县还有要事,恕不奉陪。”竟也不命随从差役捉拿二人,与那老者自去了。 辛渐只得与狄郊自行往州司而来,到了衙门前,也没有遇到任何搜捕的官兵,不免有些出人意料。窦怀贞一行一直走在二人前面。狄郊道:“他们是不是也要去州廨?”果见那一行人进了蒲州州司。辛渐道:“奇怪了……” 正巧谢瑶环从衙门出来,远远见到辛渐、狄郊,忙叫道:“逃犯在那里。”门前数名兵士“哗啦”一声拔出兵刃,朝二人围上来。辛渐道:“谢制使不必着急,我二人本来就是来投案的。”蒙疆、青鸾二人抢上前来,又是意外又是不解。 谢瑶环喝道:“将他二人绑了。”兵士取走绳索,一拥而上,辛渐、狄郊也不反抗,反手就缚。 辛渐见蒙疆无事,倒也欣慰,又见他身上背有行囊,有车马正停在衙门前,问道:“谢制使是要走了么?”谢瑶环道:“我奉诏立即回京。”扭转了头,道,“狄郊,你可千万别再逃了,不然会害死许多人。”狄郊道:“狄郊愚钝,请制使明示。” 谢瑶环道:“神都有消息传来,圣上已经将派人将庐陵王自房州押回京师。”狄郊大吃一惊,道:“皇帝又要杀自己的亲生儿子么?”谢瑶环道:“哼,你该知道,这跟你那封反信有很大干系。” 狄郊道:“制使自己也说过不相信我会勾结突厥可汗反叛,那封反信是旁人伪造的。”谢瑶环道:“我是知道,很多人都知道,可想要庐陵王死的人会假装不知道。”狄郊闻言,一时战栗惊惧,不能自已。 自武则天登基后,全仗高压手段维持宝鼎神器,人心思唐,然则最具威望的前太子李贤已经被杀,两个儿子也被武则天下令活活鞭死,是以人们将全部的希望全放在了庐陵王李显身上。昔日宰相裴炎因告密导致李显被废帝位,尽管其人也不赞成武则天称帝最终获罪被杀,但至今仍遭时论非议。狄郊心道:“是我害了庐陵王,我成了千古的大罪人,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悔之莫及。 谢瑶环道:“不过,庐陵王并没有下狱,圣上只说他病重,要将他接回洛阳治病,如今软禁在宫中。庐陵王的生死,可见全看你这件案子的结果了。”挥手命道,“将他们两个押进去交给宋御史。”重重看了蒙疆一眼,道,“可得锁好了,别再让人救走。” 蒙疆道:“娘子……”谢瑶环道:“你还敢多话?回去神都奏明圣上再好好治你的罪。”蒙疆被她一喝,便默默低下头,不再言语。 兵士将辛渐、狄郊二人押到公堂外,等了许久,才有人来传令,命将犯人带去后衙书房中。御史中丞宋璟正站在桌案前凝思,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侍从杨功从旁提醒道:“相公,狄郊、辛渐二人带到了。” 宋璟“噢”了一声,抬起头来,命人松了绑缚,招手叫道:“你们二位请过来。”二人依言走过去,见桌案上正摊放着那封反信。宋璟命杨功将信件取走,摆上一藏书网张白纸,道:“狄公子,请你在纸上写下你和几位同伴的名字。” 狄郊料想是要辨认笔迹,依言在纸上写下自己和辛渐、王翰等五人的名字。杨功又将反信摆在一旁比照。宋璟本人也工于翰墨,俯身看了几遍,摇头道:“在本史看来,字迹可是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分别来。来人,请张道子先生出来。” 只听见脚步声响,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适才辛、狄二人在路上遇见过的与河东县令窦怀贞在一起的老者。狄郊心道:“原来他就是张道子。” 张道子甚是沉穆,只朝宋璟略微点头,径直走道桌案前,两下一看即道:“虽然笔迹确实很像,难辩真假,然则正如老夫适才对相公所言,写这封信的人是左手持笔,写这张姓名的人却是右手执笔。” 狄郊大奇,问道:“这张姓名是我所写,请教先生,如何能分辨出书写人是左手还是右手?”张道子道:“咦,你年纪轻轻,字写得还不错。你细看‘王翰’的‘王’字,有何出奇之处?”狄郊心道:“这是我亲笔所写,能有何出奇之处?”摇头道,“狄郊愚钝,看不出来。” 张道子又指着反信道:“那么这‘庐陵王’的‘王’字呢?”狄郊仔细看了看,道:“嗯,似乎没什么分别。”张道子道:“你仔细看最末一划。” 狄郊凑得近些,见那一横甚是流畅,并无奇特之处,只在最后一点时极细微的毫笔丝往左挑回,这才恍然大悟——平常人也就是右手执笔的人写信,均是纸张在左,毫笔在右,“王”字最后一横是收劲所在,应该是个重重的顿点,再抬起毫笔;而左手执笔的人是纸张在右,毫笔在左,到最后一横时非但无法像右手使笔者那般沉力,而且写完后左臂会自然收回往左,毫笔斜提上来,微微一带,即有笔丝,这是人天生的本能,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只是这等细微差别极难分辨,若非张道子这等嗜字如命之人,旁人万难察觉。 张道子见狄郊已经明白其中原委,捋捋胡须,点头道:“孺子可教也。”狄郊道:“多亏先生指点。” 他本来极度沮丧懊悔,万万想不到凭空冒出来一个人来,轻而易举地证明了信是仿冒,不仅还他本人以清白,还戳穿一场大阴谋,力挽狂澜,拯救了庐陵王李显和宰相狄仁杰,脸上不自禁地流出喜色来。 张道子道:“听说是你们几个发现了韦月将的尸首,对么?”狄郊不明白他如何认识韦月将,又突然提起这件无头案子,道:“是,韦月将被埋在他家院中的柴垛下,我们发现他也是纯属侥幸。” 张道子道:“侥幸,嘿嘿,侥幸。那你们有没有侥幸发现一本王羲之的书卷?”狄郊一愣,摇头道:“没有。先生认得韦月将么?”张道子道:“唉,这个人……人已经死了,不提也罢。宋相公,老夫这就告辞了。”宋璟道:“好,我送先生出去。”上前扶了张道子手臂,亲自送了出去。 辛渐道:“是窦县令特意请来张先生相助的么?他是如何想到请张先生来辨认笔迹的?”狄郊摇了摇头,道:“这窦县令当真深藏露,行事出人意料,我实在猜不透这个人。”辛渐道:“不管怎样,这下可算是洗清你的冤屈了。” 等了一会儿,宋璟重新回来,命道:“来人,将狄郊锁了,押回死牢监禁。” 辛渐惊道:“御史适才均看见狄郊右手握笔写字,不是已经清楚信是伪造、他是被冤枉的么?”宋璟道:“狄郊是谋逆重犯,岂能因一名证人的话就轻易释放?”挥手命人将狄郊带走。 辛渐无力阻止,又不知道宋璟为何刻意留下自己,问道:“宋御史有什么要问么?”宋璟道:“咦,你们二人专程回来投案,不是有话要告诉本史么?怎么反倒问起本史来了?” 辛渐道:“是,我们查到一个绰号叫黄瘸子的人可能就是仿冒信件者,找去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在昨晚的大火中遇难了。”宋璟道:“你们认为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做了中间人,所以想去河东县狱找他问明白,不巧的是,宗大亮刚好被本史派人带了出来。” 辛渐望了杨功一眼,心道:“原来你早知道当时我们就藏在附近。”他见宋璟极其精明,又曾派人暗中保护王羽仙和田智,也不想有所隐瞒,道:“原来御史早就知道了。现下我们能找到的线索都断了,无迹可循,只好回来投案。御史,你已经审过宗大亮了么?”宋璟道:“你是狄郊的同犯,本史不能轻易透露其他证人的供词给你知道。” 辛渐道:“那好,御史打算如何处置我?”宋璟道:“你这就回去,说服王翰、王之涣还有李蒙一起回来投案自首,本史保证不追究你们上次逃狱一事。”辛渐道:“是。”行了个礼,昂然走了出去。 宋璟招了招手,叫道:“杨功!”杨功忙躬身问道:“相公是要属下跟着辛渐么?”宋璟摇了摇头,道:“不必,辛渐这些人讲义气、重情意,本史扣住了狄郊,他们几个都会乖乖回来投案,不必再派人手追捕。你派人去带宗大亮来,再去查一下黄瘸子这个人。”杨功道:“是。” 辛渐离开州廨,走出老长一段,确信没有人跟踪,这才直奔车三家中而来。王翰等人无处可去,当真还滞留在这里,见辛渐这么快就独自回来,极是意外。 辛渐因为车三还躺在屋里养伤的缘故,感觉谈话不便,道:“走吧,回逍遥楼再说。”王之涣道:“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么?肯定有官兵守在那里。” 辛渐道:“宋御史本来就没有因为我们昨晚逃狱大肆派人搜捕,眼下他扣住了狄郊,料我们早晚要回去投案,更不会派兵守在逍遥楼了。”王翰早厌恶车三家里的气味,忙道:“就算有伏兵,我也要回去。” 几人遂辞了车三,回来逍遥楼。果如辛渐所料,逍遥楼一切正常,并无官兵埋伏。自从王翰等人来到蒲州,变故连连,蒋大早已经见怪不怪,迎上前来,也不问几人是如何逃脱,只道:“昨夜黄老太太带着孙女练儿拿着王家娘子的信物住了进来,我已经将她们安顿好。”王翰道:“很好。蒋翁,我还有件事要你亲自去办,你这就赶去晋阳,找到大管家王安,传我命令,命他调一百万钱来蒲州。” 蒋大吃了一惊,问道:“阿郎忽然调这么多钱过来蒲州,到底做何用?”王翰道:“嗯,这笔钱暗中交给河东县令窦怀贞,请他用这笔钱帮助昨晚西门大火中遭难的那些灾民。”蒋大这才明白究竟,道:“啊,阿郎真是菩萨心肠。好,好,我这就去准备上路。” 王翰低声叮嘱道:“不过蒋翁可别提这里发生的事。另外,顺便打听一下田睿的下落。”蒋大道:“是。田睿失踪了么?”王翰道:“他被淮阳王武延秀捉走了,不过先别让田智知道。”蒋大道:“是,阿郎放心。” 第四节 辛渐见蒋大头上依稀几根白发,数日来苍老憔悴了不少,忙道:“蒋翁不必为令郎蒋会忧心,他目下虽被关在县狱,不过是证人而已,等到结案自会释放。”蒋大连声道:“小子不争气,不用理会他。各位请回房歇着,我这派人送酒菜上来。” 回到房中,辛渐这才详细说了今日张道子神奇出现后的峰回路转。田智道:“张道子?我听过这个名字,听说他是王什么的内兄,家里藏有王羲之的真迹。”辛渐大奇,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田智只得红着脸说了萧娘的事。 王之涣笑道:“你自称萧郎,人家就给你个萧娘,哈哈,有趣得紧。”田智道:“那萧娘古怪得紧,萧娘并不是她真名。”王翰闻言,对那带着神秘面具的萧娘大起兴趣,不过碍于王羽仙在场不好明问。 辛渐道:“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怕说出来你们不信。之涣,我和你去河东县衙找一趟窦县令。”王翰忙道:“我跟辛渐去。之涣,你留下来陪着羽仙。” 辛渐道:“这事非之涣同去不可。”王翰道:“那好,我们三个一起去。田智,你留下来好生伺候娘子。”他生性疏懒,是以跑路奔波之事众人从不敢轻易叫他,不知道今日为何这般积极。田智很是惊异,也不敢多问,只道:“是。” 王翰道:“钱,钱,快给我取些钱来。”田智慌忙取九九藏书了半袋金砂,交到主人手中。王翰收了金砂,这才道:“走吧。” 辛渐急于解开心中谜团,甚至不及骑马,拔脚就朝河东县衙赶来,到门前说有急事求见窦县令。窦怀贞正批阅公文,命差役带二人进来,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们又有什么事?”辛渐道:“我们是特意来拜谢明府请了张道子先生到州廨辨认书信笔迹。”窦怀贞道:“本县可没有去请张道子,况且就算请也难以请动,他是自己来的。”辛渐道:“什么?张先生他……”窦怀贞道:“啊,你们刚到蒲州不久,还不知道这件事,张道子就是韦月将的东主。” 辛渐早隐隐猜到这其中关联,赶来县衙就是要特意证实这一点,倒也不意外。王翰则惊奇地张大了眼睛,道:“天下怎么会这么巧的事?” 窦怀贞道:“巧么?一点也不巧,韦月将处心积虑地到张家当教书先生,目的就是盗取为了张家的王羲之真迹。” 原来韦月将几年前携妻子来到蒲州后,想方设法进入张家,教习张道子孙子孙女读书。他为人深沉,有礼有节,从不多话,颇得张家上下人欢心。他也表示想跟张道子学习书法之道,不过性格孤僻的张道子没有答应。两日前,张道子偶然检视书卷,发现所珍藏的至宝王羲之真迹被人调了包,裱糊的封面跟原作一模一样,但里面全变成了白纸,将庄园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不由得怀疑起提前几日请假离开再也没有回来的韦月将来,遂派仆人到找蒲州刺史明珪报案。明珪却称重病不起,又因为制使目下正住在州廨,没有人手来处理,命人将此案转交给河东县令窦怀贞经办。仆人只好找到县衙,请求窦县令派人追捕韦月将。窦怀贞一听即声称疑犯已经找到,命人抬出韦月将的无头尸首来。仆人回报张道子后,他自是悻悻然,但韦月将既死,他也无法知道究竟,想来想去,总是不甘心,所以今日一大早就乘车进城,亲眼见到韦月将的尸首后才算作罢。窦怀贞提起发现韦月将尸首是狄郊等人,又提到几人因谋逆大罪正被缉拿,而罪证就是一封反信。原主狄郊则称信的笔迹是自己的,内容却是伪造。张道子听了当即道:“这世上绝没有一模一样的笔迹,不过是有人分辨不出来罢了。”遂与窦怀贞一道来到蒲州州司,要求看看那封反信,果然发现了端倪,成为证明狄郊无辜的关键证人。 辛渐等人闻言很是吃惊,谢过窦怀贞,匆忙告辞出来。王之涣这才想到其中关联,道:“田智提到的萧娘曾经说过,她夫君仰慕张道子书法出众,所以不辞辛苦,去张家做了教书先生。这教书先生既是韦月将,那萧娘岂不就是苏贞?呀,辛渐,难怪你非要拉上我。”辛渐道:“是,我们中只有你和老狄见过苏贞。” 王之涣道:“可是苏贞不是跟胡饼商一起失踪了么?她如何又做了娼妓?真是她丈夫卖了她?”王翰道:“这可能么?韦月将人早已经死了。辛渐,你既然早已经猜到,为何刚才不告诉窦县令,请他派人去将萧娘捉来,一问便知究竟。” 王之涣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他见过苏贞本人,很是喜欢她的贞静贤淑,若她果真沦落为娼妓,外人不知,事情尚有和缓余地,一旦见官,丑闻传遍全城,对她这样性情的女子而言,那可就真逼她上死路了。 辛渐道:“事情未明,万一萧娘不是苏贞呢?还是我们亲自确认过再告知窦县令。”王翰道:“那好,我正想会会这神秘的面具女人。” 辛渐道:“我们这趟去宜红院,确认萧娘是不是苏贞还在其次,关键是要向青楼主人阿金问清楚黄瘸子的详细来历。虽然他人已经死了,也许还有什么我们漏掉的线索。”王之涣笑道:“这件事就交给你自己去办,我和阿翰去会会那面具萧娘。”遂向路人问明宜红院位置,直往青楼而来。 时值正午,宜红院还没有开张。拍了拍门,门缝中露出一张男子脸,问道:“你们找谁?”王翰不悦地道:“你们这里不是青楼么?我们三个男人来这里,难道是找你么?”那男子“哎哟”一声,慌忙拉开门,道:“请进,请进。”扭头扬声叫道,“金娘,有主顾上门。”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阿金一边系衣带,一边从堂后出来,笑道:“几位郎君好早。”走得近些,打量三人气度不凡,显是名家公子,心中大喜过望,忙道,“莨子,快,快去叫大伙儿起床来伺候几位郎君。”莨子道:“是。”王翰道:“不必。不瞒金娘,我就是昨日来过这里萧郎的主人,我想见见萧娘。”阿金一愣,随即笑道:“好说,来,各位郎君先请到花厅坐下,慢慢再聊。”领着三人来到二楼一间雅室坐下。 王翰道:“这就请萧娘出来吧。”阿金道:“阿金不尴相瞒,萧娘目下身上有伤,不能让各位尽兴,怕是招待不了几位郎君。”王之涣道:“我们只是听说萧娘花容月貌,偏偏脸上戴有个铜面具,很是好奇,想见她一见,又不是要对她怎样。”阿金笑道:“就算如此,萧娘新到这里没几天,还不适应青楼生活,须得好好调教。万一她哭哭啼啼坏了郎君们的兴致,我如何担待得起?” 她越是不肯让萧娘出来,众人越是起疑。王翰掏出半袋金砂扔到桌上,道:“只要萧娘出来陪上我们一个时辰,这金砂就是金娘的。”阿金拿起袋子,打开看了看,极是心动,脸上却依旧犹豫难决。 王之涣指着王翰道:“不瞒金娘,我这位同伴生平阅尽无数美女,可从来没有见过戴着铜面具的女人,他心下好奇,非要见到不可。”阿金见王翰玉树临风,确是个翩翩佳公子,又见三人年轻,不似官家人,终于下定决心,笑道:“那好,三位郎君请稍候。还没有用过午饭吧?我这就派人送上好的酒菜来。”收了金砂,一扭水蛇腰,如风拂杨柳,一摇一摆地出去了。 这间花厅布置得颇为典雅,墙壁上挂有不少字画,整齐有序。辛渐一直一言不发,只凝神察看那些字画。 王之涣催道:“你还在看什么?快去找阿金打听黄瘸子的事。”辛渐道:“等一等!田智提过‘宜红院’的牌匾是黄瘸子写的,对也不对?”王之涣道:“是提过,不过……” 辛渐不待他说完,匆匆奔出楼来,站在门前,仰头观看那“宜红院”三个大字,心中有所醒悟,急忙来找阿金。在楼梯口遇见一名女子,问道:“娘子看到金娘了么?”那女子一指堂后,懒洋洋地道:“她在后院,你自己去寻吧。” 辛渐依言寻去,刚跨进院子,正见阿金和莨子押着一名女子自一间房屋出来——那女子全身赤裸,一丝不挂,恍若一尊白玉,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边脸,依稀能见到上半脸面有个黄澄澄的面具,双手反缚在背后,颈间系着一条白绫带,一端牵在阿金手中。 辛渐一愣,问道:“她就是萧娘么?”阿金料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辛渐,慌忙解释道:“是,她就是萧娘。她不听话,昨夜想逃跑,所以我叫人把她绑了起来,这是青楼的老规矩。莨子,快带萧娘去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再送去花厅招待几位郎君。”莨子应了一声,牵了萧娘上楼去了。萧娘头垂得老低,始终不敢抬起来一下。 辛渐心思根本不在萧娘身上,无暇多问,只道:“我适才见到外面牌匾上的字写得不错,请问那是谁的墨宝?” 阿金见他丝毫不多问萧娘之事,似是知道青楼发生这等事很正常,这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笑道:“原来郎君也爱好书法。什么墨宝不墨宝的,是本地一个叫黄瘸子的写的,不过来这儿的客人都说写得还不错。”叹息了一声,道,“不过我才听说他前晚大火中烧死了,唉。昨日那位萧郎不是要找他写信么?唉,他真是命薄,能轻易赚到手的钱却无缘赚到。” 辛渐道:“黄瘸子可是左撇子?”阿金奇道:“左撇子?郎君如何会这么问?我年轻时跟他好过一阵子,从来不知道他是左撇子,他都是右手拿筷子吃饭、右手拿笔写字的。” 辛渐心道:“黄瘸子右手执笔,当不是伪造书信的人了,写那封反信的另有其人。这河东县城不大,却是藏龙卧虎,在民间隐有如此多高手,当真难得,到底是天下之中的舜城。”仔细想了一想,又问道:“牌匾上‘宜红院’三个字是金娘亲眼看见黄瘸子本人所书么?”阿金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道:“那倒不是,是黄瘸子写好了送来的。不过楼上花厅的那些字画,大多是我亲眼看见他当场作的。郎君问这些做什么?” 辛渐道:“嗯,我就是有些好奇这些字,所以想问个清楚。”又走出楼来扬头凝视那牌匾。阿金见状,以为他不过是跟传说中张道子一样的书痴,也不再理会。 辛渐正是按张道子指点狄郊的方法,发现了这牌匾和楼上花厅那些字画的不同——牌匾上的“红”字最后一笔有细微笔丝带起,也就是说,写“宜红院”牌匾的人是左手执笔;而花厅的字并无异样,才是黄瘸子亲笔所书。 如此推断起来,黄瘸子背后还有一个左手执笔的人,他既能仿冒黄瘸子的笔迹,当然也能伪造狄郊的书信,他才是真正仿冒书信的人。只是这个人既有如此本事,为何一定要藏在黄瘸子身后呢?如此一来,显名的是黄瘸子而不是他本人,岂不是不合世人务求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常规心理?这位无名氏既是默默无闻,旁人不可能知道他,当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向淮阳王武延秀举荐了黄瘸子,黄瘸子出于某种原因,又找到了他代笔。只是眼下黄瘸子已被烧死,又如何能知道无名氏姓甚名谁? 辛渐苦苦思索良久,也始终没有头绪,只得重新上楼来。花厅中酒菜满桌,萧娘已盛妆艳服打扮得齐整,坐在王之涣和王翰当中,垂着头一言不发,场面甚是难堪。 辛渐问道:“如何?”王之涣点点头,示意萧娘正是苏贞,又摇了摇头,表示她非但不肯自明身份,还假装不认识他。辛渐听过田智遭遇,料来这厅中必有暗眼供阿金监视,苏贞心有畏惧,不敢多嘴,便道:“萧娘既是身子不便,我们不如过几日再来。” 王翰见苏贞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不肯开口说话,也甚觉没趣,道:“嗯,这里酒菜太差,不合我口味。走吧!”王之涣无奈,只好道:“改日再来看娘子。”苏贞始终不吭一声,也不起身相送。 三人刚出花厅,阿金便笑着迎上前来,笑道:“我早说过萧娘不懂事,还需要好好调教,几位郎君扫兴了吧?”王之涣道:“没有没有,这位萧娘挺特别的,我们改日再来。” 辛渐想起适才初遇苏贞时她的惨状,特意指着王翰道:“我这位同伴特别喜欢萧娘这类的女子,金娘可要善待她,我们很快会再来找她。” 阿金笑道:“瞧郎君这话说的,萧娘如今是我们宜红院的第一大摇钱树,我如何敢不善待她?放心,郎君们下次来,保管她服服帖帖地伺候好各位。”亲自送出楼来,再三叮嘱道,“几位郎君还要再来呀。”王之涣道:“一定。” 走出一段,辛渐见左右无人,说了在宜红院的发现。王翰道:“这可奇怪了,黄瘸子自己如此穷困落魄,还会有人在暗中帮他做事?”辛渐道:“可事实就是如此。眼下线索已断,我想去一趟州廨,告诉宋御史这件事,看看他能不能让我见见宗大亮,也许能问出一些线索。” 王翰道:“那好,咱们一起去。”辛渐道:“不,我们同去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肯定要被宋御史下狱关押候审,万一有新的线索,无法亲自追查,难免会受制于人。还是我一个人去的好,宋御史多半还会放我回来。” 议定后,辛渐独自往蒲州州廨而来,顺利见到御史中丞宋璟,见礼后告道:“我们找到新的证据,写那封反信的人原来不是黄瘸子。”宋璟道:“噢?可宗大亮已经招认,他向曹符凤举荐的人就是黄瘸子。” 辛渐道:“宗大亮已经招供了?实在太好了。不过伪造书信的人确实不是黄瘸子。”当即详细说了在宜红院的发现。宋璟听完,沉默许久,才道:“难得,难得。”隐有赞许之意,又道,“嗯,本史知道这件事了。辛渐,你先回去,继续劝说你的同党回来投案自首。” 辛渐见他表面不动声色,一派严肃,却总以同样的理由放自己出去追查线索,心中忍不住暗暗发笑,道:“是。”行了一礼,退出堂来。他猜以宋璟之精明厉害,必有所行动,是以并未真正离开,只躲在暗处监视。 过了小半个时辰,果见宋璟的心腹侍从杨功领着一队人押着一名赭衣囚犯出来,站在台阶上。那犯人手足被镣铐住,头上罩了个黑色布袋,没及颈间,完全遮住了面容。 辛渐心道:“这人是谁?为何不让旁人看见他的脸?是老狄么?宋御史要派人押他去哪里?” 等了一会儿,有差役赶过来一辆囚车,杨功命人将那犯人塞入囚车,自己上马,带队往东而去。囚车行走不快,辛渐从容跟在后面。来到城东普救寺外,车马停下来,杨功令人拽出犯人,架着往寺里而去。住持早得到禀报,候在门边,不敢多问一句。 辛渐一直等杨功一行尽数进寺,这才几个箭步登上台阶。住持登时认出他来,叫道:“哎99lib?,你不是……”辛渐“嘘”了一声,一步跨入门槛,装成是香客的样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杨功等人身后。 却见杨功带着犯人径直来到寺后梨花院外,命人摘下犯人头套,问道:“是这里么?”那犯人却不是狄郊,而是河东驿长宗大亮。宗大亮点点头,道:“就藏在里面。”杨功道:“好,你带我进去找。”一行人拥进了梨花院中。 辛渐躲在树后,暗中瞧见,心道:“原来是宗大亮,却不知道他为何带宋御史的人来这里,是跟裴昭先有关么?可裴昭先已死,另一名刺客阿献又99lib.被宋御史擒住,刺客案水落石出,再无意义,他还来这里做什么?”因有兵士守在院门前,他难以接近,更无法得知院中情形,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过了一会儿,杨功重新出来,道:“走吧。”又将宗大亮蒙了脑袋,原路押回。 辛渐一心想知道究,跟出寺外,即上前叫道:“杨侍从!”杨功道:“是你!你是在跟踪我们么?”辛渐道:“抱歉,我也是不得已。杨侍从专程跑一趟普救寺,可有什么发现?”杨功道:“事关案情,辛郎本人又是嫌疑人,恕我不能泄露机密。郎君若真想知道,何不跟我一道返回州廨?”辛渐道:“也好。”当真一路跟在杨功身后。 第一节 进了蒲州州廨,杨功命人将宗大亮押回大狱监禁,自己带着辛渐往书房来见宋璟。宋璟也不避嫌疑,命辛渐进来站在一旁候着,问道:“可有找到书信?” 杨功道:“找到了,宗大亮没有撒谎,一共有两封信,信的笔迹大致差不多,不过内容却有天壤之别……”自怀中掏出几张纸,一一在桌案上展开,指着其中一张道,“这一封,据宗大亮说,临摹的是狄公子家书原件,书法相当不错。第二封信,是仿狄公子笔迹的反信。属下按张道子先生教的方法细细看过,写这两封信的人当是右手执笔,应该是黄瘸子本人所写。而相公手中的那封反信,应该就是辛郎所提及的左撇子无名氏。” 辛渐这才明白事情经过——起初宗大亮受命于羽林军校尉曹符凤找人模仿狄郊笔迹写反信时,知道事关重大,为防曹符凤将来过河拆桥,他暗中留了一手,不仅命黄瘸子模仿狄郊笔迹抄写了两遍反信,而且将曹符凤交给他的狄郊原信也照猫画虎地模仿了一份。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黄瘸子自己只抄了一封狄郊笔迹的反信,另外一封却是找的无名氏出面仿冒,这就是后来送到宰相狄仁杰手中、又被狄仁杰断然上交给武则天的反信。反信原件与狄郊亲笔家书当然已经被曹符凤索回销毁,但原先黄瘸子多仿冒的两封信则一直留在宗大亮手中,他将裴昭先关在普救寺梨花院时,暗中将信藏在那里,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也多亏他如此,眼下才又多了两样关键证据。只是有一点,为什么黄瘸子明明可以自己仿冒反信、有能力完成任务,还要再找无名氏出头呢? 宋璟凝思片刻,命道:“去带狄郊来。”杨功道:“是。”躬身应命而去。 宋璟又招手叫道:“辛公子请过来。”辛渐依言走近桌案,宋璟将反信原件的仿冒品收入怀中,只摆上两封狄郊笔迹的仿冒件,问道:“你认得信的笔迹么?”辛渐道:“确实是狄郊笔迹,不过,这两封信好像略有不同。”宋璟道:“嗯。”只皱眉凝视那两封信,不再言语。 过了好大一会儿,杨功带着狄郊进来。他已经被迫换上了囚衣,多少露出些些犯人的样子来。狄郊见辛渐也在场,也不意外,只点了点头。 宋璟道:“狄公子,请你过来看看这两封信有何不同?”狄郊走近一看即道:“两封信均是仿冒我的笔迹,不过这一封要更真一些,连我自己也难以分辨出来。”他所指的那封,正是左撇子无名氏的杰作。 事情终于弄明白了,无名氏仿冒旁人笔迹的水准要高于黄瘸子,黄瘸子自己仿了一封信后并不十分满意,所以又请无名氏出马。只是随着他的被烧死,无名氏线索就此中断。宗大亮也是丝毫不知道无名氏之事,他甚至以为三封仿信都是黄瘸子一人所写。他肯向宋璟交出保底的两封信,应该不会是谎话。 宋璟命道:“来人,先带狄公子下去。”辛渐急忙上前拦住,道:“如今已经有这么多证据、证人可以证明狄郊无罪,宋御史为何还要扣狄郊不放,还将他当作犯人对待?”宋璟只淡淡道:“狄郊放不得。带他走。” 狄郊忙道:“等一等!宋御史,请让我跟辛渐说一句话。”宋璟道:“好。你二人需要单独交谈么?” 狄郊道:“不必,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就在这里说。”握住辛渐双手走到一旁,道:“你可还记得当日那羽林军校尉曹符凤拿着一柄凶器栽赃于我,而持凶器的人留下的血指印表明他正是左手持刀?”辛渐道:“当然记得,是谢瑶环……是那假冒谢制使的女子先说了出来。” 狄郊道:“左撇子虽不少见,可也不是日日都能遇见,几十人中不过有一人而已,可为何在这两件案子中都出现了?”辛渐道:“你是说无名氏就是那柄凶器的主人?”狄郊道:“这个很难判断。我只是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凑巧的事。” 辛渐道:“可当晚在河东驿站只有两名刺客,我亲眼见过裴昭先使刀,他是右手没错。另一名刺客阿献已被宋御史擒住,别说他是突厥人,做不了仿冒笔迹这等事,他本人也跟我们一样只是路过蒲州,又怎么会与黄瘸子这样的人相识?这二人都不可能是无名氏。” 狄郊道:“嗯,当日行刺案至今真相不明……也许是我多心了,我只是要提醒你知道,这其中可能有关联。”辛渐道:“好,我往这个方向追查一下。” 宋璟见他二人再无话说,挥手命人押了狄郊出去,又问道:“辛公子预备如何去找那无名氏?”辛渐知道他听到了狄郊适才所言,道:“狄郊为人精细,他提醒得很有道理,我想去河东驿站追查一下。” 宋璟道:“驿站本史自会派人去。你何不再去逛逛那宜红院,找那阿金好好聊上一聊,问问黄瘸子平常都跟些什么人来往。”辛渐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多谢宋御史指点。” 回来逍遥楼中,王之涣和王翰正为苏贞的事争论不休,王羽仙笑着坐在一旁看热闹。 辛渐道:“不必争了,咱们今晚再去宜红院。”又叫过王羽仙道,“羽仙,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你去找黄练儿祖孙聊聊,问问黄瘸子的事,他们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黄瘸子有什么秘密,一定瞒不过他们。”王羽仙笑道:“好,这任务再轻松不过,我最喜欢跟老人、小孩聊天了。” 王翰道:“我陪羽仙去。”王羽仙道:“你可别去,我宁可田智陪我去。”王翰道:“为什么?”王羽仙只抿嘴微笑,却是不答。 王之涣道:“你还问为什么?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谁愿意把秘密告诉你?”辛渐也笑道:“就跟宋御史不派手下人,而是让我们去宜红院是一样的道理。” 王翰哼了一声,道:“那我哪里也不去,就在房里睡觉好了。”辛渐道:“随你。” 然而到了晚上,辛渐、王之涣二人出发时,王翰还是忍不住走出房来。辛渐笑道:“跟我们一道去吧,你是风流贵公子,这种场合非得有你不可。”王之涣道:“是啊,你没看阿金的眼光一直只往你一个人身上瞟。” 王翰道:“这可是你们两个非要拉我去的。”辛渐道:“是,就当是为了老狄吧,阿金就交给你应付了。” 夜色正浓时,三人摸黑来到宜红院。阿金正站在门前招徕客人,见到三人脸上立即笑开了花,上前将手搭在王翰肩上,道:“三位郎君回来得好快。” 王翰因今生无法娶到王羽仙,早自暴自弃地染上了风流的毛病,他晋阳家中蓄有歌妓美女无数,虽说这阿金比他任一位侍女都要老要丑,可因为狄郊的缘故,他还是愿意将就,当即顺势去揽阿金的后腰,笑道:“怎么,金娘这么快就嫌弃我们三个快了?” 阿金阅人无数,见他是一把风月老手,心中疑虑顿去,笑道:“怎么会?正求之不得!”依旧领三人进来那间摆设最雅致的花厅,问道,“三位依旧还是要萧娘么?”王翰摇头道:“我今晚只要金娘你陪我好好聊聊天。至于他们两个是不是要萧娘,金娘自己去问他们好了。” 王之涣道:“嗯,我想要萧娘。”阿金问道:“这位郎君呢?”辛渐道:“嗯,我……”王之涣忙道:“他跟我一道。”阿金料这两人都是少不更事,心中暗笑,道:“好,几位郎君稍候,我去去就来。” 三人生怕暗中有人偷听监视,只说些无聊的话。又有意赞萧娘肤若凝脂,令人触手难忘,面具之丑陋倒在其次,将来必是蒲州最红的娼妓。 过了好大一会儿,阿金进来请王之涣和辛渐自己去最里间的荷叶厅。二人依言来到荷叶厅,推门进去,果见苏贞坐在灯下,只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白色纱衣,清淡可人。王之涣上前道:“萧娘,我们又来了。”苏贞“嗯”了一声,却不肯抬起头来,大概觉得无颜面对知道她真实姓名的人。 辛渐不经意地在房里转了一圈,见苏贞始终不肯出声,不满地道:“娘子何必这般忸怩?这就请上床吧。”不由分说地抓住她手臂,拖到床边。苏贞惊呼一声,却已经被辛渐扯掉纱衣,按倒在床上。 王之涣道:“喂,你……”辛渐回头叫道:“你到底来不来?”王之涣无奈,只得脱掉鞋子,爬上床来,顺手放下了帷幔。 苏贞也不挣扎,绝望地闭上眼睛,大滴的泪水自眼角渗出,流入铜面具下,瞬间不见了踪迹。不料辛渐却没有顺势扑上来,而是脱下外衣,盖到她身上,附耳低声道:“娘子别慌,我们不过是做做样子。”苏贞张开双眼,只惊恐地连连摇头,指了指床下。 辛渐心道:“她是暗示床下有人偷听么?我适才四下仔细看过,床下并没有藏人啊。”正想找个理由去查看床下,却听见王之涣道:“萧娘的肤色真好。”一边说着,一边向辛渐使个眼色,自怀中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盒墨纸笔,放到枕头边上。苏贞这才点点头,俯身趴在枕头上,取纸笔写道:“我确是苏贞,求郎君不要再来了。”王之涣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苏贞写道:“一言难尽。”王之涣写道:“写出来,我们可以帮娘子离开这里。” 他二人一来一去写个不停,辛渐趁机检视苏贞脑后的铜箍。那铜箍紧贴在她后脑勺下,与面具本是一个整体,惟右耳上方有一道焊缝,很是精巧。只是合拢时需用高温加热才能贴面焊紧,苏贞当吃了不少苦头。他出身铁匠世家,自是这方面的行家。 以笔代话费时费事,过了大半个时辰,已经写了一摞纸,二人还没有交谈完。辛渐倒也耐心,只是怕外人听不见床上动静而起疑,正发愁时,忽听见王翰在门外叫道:“喂,你们完事了吗?”忙解开衣衫,下床去开了门,道:“之涣还在里面,你……” 王翰一把掀开他,一个箭步跃上床,随即惊叫道:“呀,这女人跟死鱼一样,既不动又不叫,有什么趣味?”王之涣怒道:“我就快完事了,你快些给我滚下去。” 王翰钻出帷幔,向辛渐得意一笑。王之涣随即收好东西下床,道:“你怎么尽坏人好事?”王翰道:“这女人跟石头一样,有什么好。”王之涣道:“我就是喜欢她这样的。” 两人假意争吵不休,阿金进来笑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抢到床前,掀开帷幔一看,见苏贞光着身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抽泣着,一副委屈的样子,这才宽下心来,转身赔礼道,“萧娘新来乍到,今晚同时服侍两位郎君,难免会拘谨一些。下次再来就好了。” 王之涣重重一推王翰,道:“扫兴!”拂袖走了出去。辛渐、王翰便趁势告辞,约好改日再来。 离开宜红院甚远,王翰道:“我可是不辱使命,将阿金知道的都问出来了。她年轻时是蒲州有名的娼妓,黄瘸子本名叫黄庄,是个富家子弟,对阿金很是迷恋,将全部家产都花在了她身上。后来房子和地都卖光了,逛不起青楼,又去地下赌坊赌钱,结果欠下巨债还不起,被打断了一只腿,所以人称黄瘸子。那以后他就靠代给人写信、卖对联过日子,有一顿没一顿的,阿金念在旧情上也偶尔接济他,不过也是以他的字画为交换。至于仿人笔迹的事,黄庄年轻时就做过,在本地很是有名。” 辛渐道:“嗯,那黄庄生前都跟些什么人来往?”王翰道:“这个我也婉转问了,据阿金说,他没什么朋友,就算有,也无非是赌棍、酒棍。”辛渐若有所思,道:“看来要找到无名氏的踪迹并不容易。” 王之涣道:“喂,你们难道不好奇苏贞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么?”辛渐道:“对了,我正要问你,你怎么知道在床上说话也有人能听见的?”王之涣道:“床上有铜管通向旁边的房间,这是青楼监视雏妓的老把戏,王翰早就提醒我了。要不是我早有准备,你今晚可又害了贞娘了。” 王翰道:“其实何必这么费事?她既承认自己就是苏贞,我们只须去报官,她是蒋素素凶案的帮凶,窦县令自会派人去捉拿她归案,这样她既可以一五一十地说出真相,也可以离开青楼那种地方。”王之涣道:“不可以!贞娘说她宁可留在青楼为娼妓,也不愿意见官上公堂。” 王翰道:“你喜欢苏贞么?”王之涣连连摇头道:“我怎么会喜欢她?她年纪可是比我大许多,我只是同情她而已。” 辛渐道:“那你有没有问她秦锦、蒋素素姑嫂案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之涣道:“问过了,她不肯说。” 王翰道:“苏贞自己是帮凶,当然不肯说了。之涣,你精通律例,杀人致死,该当何罪?”王之涣道:“致人死命,首犯处斩,从犯处绞。”王翰道:“这就是了,她不说出真相,尚可以留在青楼当娼妓,说出来则是死路一条。” 王之涣不满地道:“阿翰,你怎么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贞娘是受人威逼,才被迫咬下傅腊的舌头。”王翰冷笑道:“我没有立即向官府告发她,已经是最大的怜悯。秦锦、蒋素素被杀至今没有结案,裴昭先和她丈夫韦月将都死在她家里,你敢说苏贞一点关系也没有么?她可不简单。你想想看,裴昭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他那样的处境,怎么会轻易放松警惕?只有苏贞,既是主人,又是女人,才有机会下手。” 王之涣道:“你……你怎么会怀疑是贞娘杀了裴昭先?她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王翰道:“不管怎样,苏贞现在是官府通缉的杀人从犯,你想救她,就会变成从犯的从犯,我可不会答应。”王之涣道:“你倒是忘了,你自己眼下不也是逃犯么?我们三个都是逃犯,能比贞娘好到哪里去?” 王翰道:“你怎么能将我们跟苏贞相提并论?我们可是被人陷害。”王之涣道:“你怎么知道贞娘不是被人陷害胁迫?”王翰道:“你……” 辛渐道:“好了好了,自家兄弟,干嘛为个女人红脸?之涣,苏贞既然不肯透露案情,你们在纸上写了半天,都在谈些什么?”王之涣道:“贞娘说了她的身世,说她丈夫很可怕,将她卖来青楼不说,还怕熟人认出她救她出来,强迫她戴上那样可怕的面具。我告诉她韦月将已经死了,她还不相信。说她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想用这个秘密来换我们救她出去。” 辛渐道:“什么大秘密?”王之涣道:“她不肯说。”辛渐道:“莫非是张道子先生提到过的王羲之的真迹?”王之涣道:“呀,很有可能,我怎么没想到?”辛渐道:“张道子先生说韦月将偷走了王羲之书卷,韦月将已死,那副真迹却下落不明,多半已经落入胡饼商之手,或者被苏贞藏了起来。” 王翰道:“我就说吧,这女人可不简单。”见王之涣又要发急,道,“好了,好了,随你怎么做,我不再管这件事。” 王之涣赌气道:“不管就不管。辛渐,你帮不帮我?”辛渐沉吟道:“张道子先生在洗清老狄郊谋逆罪名上起到了关键作用,于我们有恩,若是能帮他找回王羲之真迹,我愿意帮忙。不过苏贞到底是杀人从犯,如果不将她送交官府,秦锦和蒋素素岂不是死不瞑目?她若真是受胁迫,窦县令自会考虑从轻量刑。如果她能帮张道子先生找回王羲之书卷,更是大功一件,可以减罪一到两等,总比她自己在外逃亡一辈子要强。” 王之涣还待再说,辛渐道:“好了,这件事急不得,等救出老狄后再一起来想办法。” 回来逍遥楼,王羽仙正在房中等候,一见三人便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可是从练儿祖孙口中问到不少有用的消息,急着告诉你们呢。咦,翰郎,你怎么这副表情?”王之涣道:“不用理他,他跟我吵架。”王羽仙道:“你们……”王翰上前扶住她,道:“来,坐下来慢慢说。田智,去叫人弄点夜宵来。” 王羽仙道:“我问到黄瘸子既穷困潦倒,又好赌博饮酒,不但没什么朋友,就连邻居也不怎么喜欢他。平日里他也很少在家,要么在赌坊里混,要么在酒肆里饮酒。不过失火的那天晚上,黄瘸子在家中一边饮酒,一边开怀大笑,隔壁几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练儿一时好奇,趁奶奶还在熟睡,从床上爬起来,到他家窗下去偷瞧,看到他一手抱着酒壶,一手抓着一块黄澄澄的金子……” 辛渐道:“金子该是武延秀收买他仿冒书信的报酬。”王羽仙道:“嗯,桌上还有好几块金子,大约四、五块的样子,黄瘸子看得眉开眼笑。练儿看了一会儿,见他笑个不停,也觉得没趣,就回到家中继续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又听见隔壁有人声,似是黄瘸子在嚷嚷嘀咕着什么,又大叫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出来,却见黄瘸子家中一团红光。她开始只觉得好玩,就站在院中看究竟,等到大火升起来才知道是失火了,慌忙进去叫醒奶奶……” 众人闻言均吃了一惊。王之涣道:“你是说西门那场大火最先是从黄瘸子家烧起来的?”王羽仙道:“嗯,练儿是这么说的。” 王之涣道:“这么说来,我们……噢,是大伙儿都错怪阿献了,是有人故意纵火,要杀黄瘸子灭口。如果不是淮阳王武延秀的人,就是宗大亮自己。” 辛渐道:“宗大亮已经在失火前一天被关入河东县狱,他不可能放火杀人。也许这些人本来连宗大亮也要杀,不过碰巧他被关进了大狱,才就此逃过一劫。”王之涣道:“有道理,正因为如此,宗大亮自己大约也感觉到危机,所以才主动向宋御史招供,交出了那两封信。” 辛渐道:“可还是没有无名氏的任何线索。”王翰道:“黄瘸子这样的人,向邻里打听他是没用的,得去赌坊。好赌的人进了赌坊,什么底儿都漏出来了,那无名氏说不准是他的赌友也说不准,”辛渐道:“嗯,那明日一早咱们去赌坊问问。” 唐代律例禁止赌博,赌钱赌物的最轻也要杖责一百,赌吃赌喝不在此列,因而赌坊都是半地下经营。地方官府虽然也知道,不过经营赌坊的一般都是本地豪族恶霸,只要不太明目张胆,也不愿意多事过问。况且就连女皇武则天本人也爱好叶子戏和双陆,常以此与来臣下赌物赌事,因而叶子戏、双陆在京师长安、洛阳的权贵重臣当中极为流行,宰相狄仁杰更是此道高手。 次日一早,辛渐和王之涣带了酒食,先来到九九藏书算命道士车三家,一是看望他伤势,二来顺道打听赌坊所在。车三这次受伤不轻,依旧卧床不起,闻言笑道:“郎君打听赌坊做什么?二位可不像是会进那种地方的人。” 辛渐道:“我们想找人打听黄瘸子的一点事,先生既也常去赌坊,可认识他?”车三道:“认识是认识,不过并不熟。咦,听说那晚刺客同党放火、他不是烧死了么?”辛渐道:“是。” 车三叹息几声,将赌坊的详细地址告诉了二人,又道:“不过此刻时辰尚早,赌坊还没有开张,二位郎君还是等天黑再去吧。” 告辞车三出来,王之涣道:“难道我们真要等到天黑么?现在可才是早上。”辛渐道:“如果无名氏真是黄瘸子的赌友,赌坊人多眼杂,不适合交谈。仿冒反信这等大事,岂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清?他们至少要寻个可以安安静静说话的地方。”王之涣道:“酒肆!” 二人遂寻来西门酒肆。所幸酒肆独立建在一棵大柳树下,与附近民居并不相连,未被大火殃及。店主刚刚拆下门板,预备开张。王之涣上前道:“店家,生意好啊。” 店主是个典型的生意人,甚是和气,应道:“托福。郎君请坐,我这就沽酒来。” 王之涣忙道:“我们不吃酒,只打听点事,店家可认得黄瘸子?”店主一听就很是生气,道:“怎么不认得?他还欠小店几百酒钱呢!这下倒好,他人死了,酒钱也没处讨要了。” 辛渐道:“黄瘸子平时都是一个人来这里饮酒么?”店主“啊”了一声,道:“郎君倒是提醒我了,酒钱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该去找车三要。”辛渐道:“车三?是时常在鹳雀楼前”店主道:“可不就是他!上次他跟黄瘸子来小店……” 忽听得有人笑道:“老宋,黄瘸子又是欠你酒钱没还吧?”说话间,一名四十来岁的大汉走了进来。 老宋道:“是啊,莫非黄瘸子也还欠黄郎的钱?”那姓黄的大汉道:“可不是嘛,他可是还欠我赌坊好几万钱呢,我正要叫人把他另一条腿也打瘸了,哪知道他却烧死了。” 原来这大汉就是赌坊的坊主黄昌,与黄瘸子同族。老宋似是对他很畏惧,只讪笑道:“是,是。黄郎稍候,我这就去沽酒。”黄昌道:“嗯,快去!还有,你将黄瘸子的酒帐算一算,我今日一并替他还了。” 老宋似是难以置信,愣了一愣,才道:“哪敢要黄郎替他还钱?”黄昌道:“嗯,我心情好,替他还了。”老宋便不再坚持,连声道:“是,是,多谢了。”急忙奔进去沽酒。 王之涣道:“黄郎可是黄瘸子的朋友?”黄昌笑道:“论起辈分,黄瘸子是我堂弟,不过朋友就说不上了。自打他败光家产,他哪还有什么朋友,他女人阿金不都离开他了么?” 辛渐试探问道:“那道士车三……”黄昌道:“噢,那个脏道士,他跟黄瘸子倒是一路人,走得很近。咦,你们是谁?打听这个做什么?”辛渐道:“不做什么,就是顺便问问。” 黄昌奇道:“最近怎么有这么多人打听黄瘸子的事?”辛渐道:“嗯,可能是因为他死了的缘故。告辞。”拉着王之涣出来,直奔车三家而来。 王之涣忽然重重一拍脑袋,道:“啊,我怎么这么糊涂?我早该想到了。”辛渐道:“你是说车三与黄瘸子交好的事么?其实我们到蒲州的第一天,阿翰就曾经在赌坊附近遇到过车三,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怀疑过他。”车三明明常跟黄瘸子来往,适才却谎称不熟,自是心中有鬼。 王之涣道:“不是啊,我在车三房间见过他笔架上的笔,上面有很深的指印,他是左撇子。”辛渐道:“坏了,我们竟然还向车三打听黄瘸子的事,他知道事情败露,多半已经逃了。” 赶来车三家,一脚踢门进去,却见车三正蹲在院中槐树下,从一只酒坛中往外取东西。那坛子上满是泥土,显是新从槐树下挖出。他取出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黄澄澄的金块。 车三见到辛渐、王之涣二人重新回来,甚是尴尬,解释道:“这是……”王之涣咬牙切齿地道:“原来你就是无名氏。你……你为什么要陷害狄郊?就是为了这些金子么?亏得老狄还救了你,为你治伤。” 车三愕然道:“郎君在说些什么?”辛渐道:“先生既然不懂,就请跟我们一道去一趟州廨吧。”车三连连摇头道:“为什么要去州廨?我不去,我不去。” 忽听得门前有人道:“那可由不得你了。”说话间,宋璟侍从杨功带着一队兵士走了进来。 车三道:“你们这是……”杨功道:“来人,将车三拿下了。”兵士大声应命,不顾车三抗议,上前反剪了他手臂,押了出去。车三大声呼痛,叫道:“哎哟,轻点,我身上有伤,轻点……” 杨功又命人将金子、坛子用布包起来收好,再仔细搜车三家中,一件可疑的物品也不能放过。安排妥当,这才走过去笑道:“你们二位可是抢在宋相公前头了。” 辛渐道:“宋御史是如何查到车三头上的?”杨功道:“从赌徒身上下手。黄瘸子被打瘸后,是车三背了他回家,两个人关系一直不错。他也是黄瘸子唯一的朋友。”王之涣道:“真是好险,若不是车三贪恋这些金子,只怕已经出城逃走。” 杨功道:“车三一贫如洗,家中如何能有这么几大块金子?”辛渐道:“应该原本是黄瘸子的。”当即将小女孩黄练儿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杨功。 杨功道:“好,我这就派人却黄瘸子家的废墟中找寻,若是找不到金子,那么车三就是当晚放火烧死黄瘸子、又抢走金子的人。”王之涣道:“他还是那位左撇子无名氏,房中的笔就是证据。”杨功道:“这点宋相公已经知道了。车三在赌坊掷色子,一向都用左手,所以被人讥笑为阻手阻脚,总也赢不了。” 辛渐道:“如今人赃俱获,这件案子是不是可以审理了?”杨功道:“应该很快了。我先押车三回去禀告宋相公,二位请先回逍遥楼等消息。” 出来院子,车三正五花大绑地被押在一旁,见辛渐、王之涣二人出来,忙叫道:“喂,为什么抓我?是因为那些金子么?那可是黄瘸子送给我的。”王之涣道:“你不是说跟黄瘸子不熟么?怎么他还会送金子给你?”车三这才无言以对。 回到逍遥楼,辛渐立即已经抓到无名氏的消息将告诉王翰和王羽仙,二人很是惊异。王翰道:“想不到这邋遢道士深藏不露,亏得老狄还救了他。”王之涣道:“我也是这么说。”叹息一回,但心头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下午时,忽有兵士奉御史中丞之命来请诸人。辛渐等人料到是宋璟要审理狄郊案,忙跟着兵士来到州廨。果见公堂上宋璟正襟危坐,正在审案。辛渐一眼认出那跪在堂下的人是早晨在西门酒肆见过的赌坊坊主黄昌,心下大奇,不知道他如何也卷了进来。 宋璟问道:“黄昌,你在黄瘸子家做什么?”黄昌道:“回相公话,小的跟黄瘸子本是同族兄弟,听说他在大火中烧死了,很是难过,所以想特意到他家中看看,睹物思人。” 宋璟道:“谎话!当年黄庄在你赌坊输了钱,不正是你派人打断他一条腿么?那时你怎么不念他是你同族兄弟?”黄昌无话可说,只好道:“小的说实话,黄瘸子欠了小的钱,小的听说他死了,钱没有着落,所以想到他家转转,想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够抵债。哪知道什么都烧没了。” 辛渐忽道:“宋御史,我有话要说。”宋璟道:“辛公子请讲。”辛渐道:“今天早上我和同伴王之涣在西门酒肆遇见黄昌,他脸上毫无悲戚之色,不但不为他堂弟黄瘸子之死难过,还自称心情好,主动替黄瘸子还清了酒帐。店主老宋可以作证。” 宋璟问道:“可有此事?”见黄昌不答,便道,“来人,去带酒肆店主老宋来。”黄昌知道难以抵赖,万一老宋被带来公堂,怕是有更多不利自己的事情抖露出来,忙道:“相公不必费事了,确有此事,小的承认便是。” 宋璟道:“这可合情理。黄昌,你既然想要向黄瘸子追讨赌债,甚至到他家废墟中翻找值钱之物,如何又主动替他还清酒帐?说,你到底在黄瘸子家找什么?”黄昌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忽见杨功疾奔进堂,手中提着一个布包,禀告道:“相公,找到了!”宋璟点点头。杨功将布包摆到堂中地上打开,却是四块金子。 王之涣道:“呀,这不是在车三家找到的那些金子么?”杨功摇头道:“不是,在车三家找到的五块金子我已经当作证物呈交给宋相公,这四块金子是我刚刚从黄昌家中搜到的。” 原来杨功从辛渐口中得知黄练儿失火当晚所见后,立即派人去黄瘸子家中寻找金块。兵士到达时,却看见黄昌正在废墟仔细翻找,当即起疑,将他捆来州廨。宋璟早听过黄昌其人其事,闻讯立即命杨功率人前去黄昌家搜索,竟然当真找到四块金子。 宋璟问道:“你这些金子从哪里得来得?”黄昌道:“这金子是小人自己的私物,是小的多年积蓄所得。” 宋璟命人将自车三家中找到的金子摆到一旁,众人一看,两堆金子的成色、形状、大小一模一样。 王之涣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辛渐恍然有所醒悟,心道:“难道当晚放火杀人的不是车三,而是黄昌?” 宋璟道:“你自己也看到了,这九块金子别无二样,肯定是一炉所出。本史猜想一共是十块金子,五块在车三手中,五块在黄瘸子手中。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黄瘸子发财的消息,半夜来到他家中,趁他不备杀人夺走了金子。为了毁尸灭迹,又放了一把火。结果慌乱中遗失了一块金子,所以你手中只剩了四块。你回家后发现,心有不甘,所以今早又回废墟寻找,想找回那块失落的金子,对不不对?” 黄昌道:“冤枉,这四块金子分明是小人的私物。黄瘸子一向穷得揭不开锅,人所共知,他哪里会有这么多金子?” 宋璟见他狡诈滑头,铁证如山还抵死不认,便下令用刑。差役将黄昌拖翻在地,举杖朝他臀部狠狠击打下去。才打了三下,黄昌已然不能忍受,连连叫道:“别打了,小的愿招。”当即招认了杀人放火经过,果然一切如宋璟所言。 宋璟命书吏将供状拿到黄昌面前,让他过目画押。又道:“黄昌谋财杀人,又放火毁尸灭迹,大火蔓延开去,更害得许多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按律该处以斩首。因其人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特批杖毙在州廨前。”黄昌闻判,当即瘫倒在地。 宋璟道:“判司,你这就命人四下张榜,将黄昌罪行公告蒲州,再带往西门处公开行刑,以慰人心。黄氏赌坊即日关闭,黄昌所有家产充公为专款,用来赈济那些在大火中受灾的灾民。”判司躬身领命,带人拖了黄昌出去。 唐代为避免冤假错案发生,唐太宗李世民起制定了严格的复审制度,州县地方死刑案件均要由刑部复审,然后上报皇帝裁决。然自武则天登基以来,告密成风,因一言不慎被杀者不可胜数,酷吏来俊臣等人更是常常先杀大臣再编造口供,法制极其松弛。不过宋璟却不属于此类,他既是御史台最高长官,又有皇帝特使身份,自有决断之权。 辛渐、王翰等人亲眼见宋璟断案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又听见宋璟道:“来人,带狄郊上堂。” 片刻后,镣铐铛铛,狄郊被押了进来,不待差役呵斥,主动跪下。宋璟道:“堂下下跪之人可是并州晋阳人氏狄郊?”狄郊道:“是。” 宋璟道:“你可有派逍遥楼伙计张五往洛阳送信给你伯父狄仁杰?”狄郊道:“有。不过信件半路被人调包,成了所谓的反信。” 宋璟道:“辛渐可在?”辛渐道:“是,我人在这里。”宋璟道:“你可知道狄郊有意勾结突厥谋反一事?”辛渐道:“我跟狄郊朝夕相处,从来不知道有此事。” 宋璟道:“狄郊,你既有意谋反朝廷,为何不拉拢辛渐?”狄郊被问得莫名其妙,道:“我本来就没有谋反,如何拉拢辛渐呢?” 宋璟却不理会,道:“辛渐父亲辛武掌管大风堂,本朝兵器十之二、三出自他家,我中原武器之利远胜突厥,你既想谋反,怎么会没有想到通过辛渐来拉拢辛武?大风堂可抵得上十万雄兵。” 狄郊微一凝思,即明白他弦外之音,忙道:“御史明鉴,这反信是有人冒充我笔迹栽赃嫁祸于我,信中有个大大的破绽。” 宋璟道:“破绽在哪里?你指出来?来人,拿信给他看。”狄郊道:“不必,破绽不是信中写了什么,而是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没写进去——诚如御史所言,辛渐尊父辛武掌管的大风堂可抵得上十万雄兵,我虽然愚钝无识,却还是明白这一点,若要谋反,最先要做的事一定是拉大风堂入伙儿。可反信中连突厥都卷进来了,却丝毫丝毫没有提及辛渐半句,可见起草信件之人当时并不知道辛渐身份,他首要对付的只是狄某一个。这愈发证明信是伪造,并非出自我本人之手。”宋璟道:“嗯,听起来确有几分道理。书吏,你将这一段供词记录下来后重点标注出来。”书吏道:“遵命。” 宋璟又命带送信的伙计张五上堂,张五却不肯承认信件中途被人调包。宗大亮随即被带上堂来,供认道:“是羽林军曹校尉给了下吏一封反信,又命下吏找人监视逍遥楼的一举一动。张五背着行囊出来后就被盯上捉回,下吏许以重金,拿到了狄公子的原信,又找到黄瘸子,答应给他十块金子,让他模仿狄公子的笔迹抄写了一遍反信。再将新写好的信交给张五送去洛阳。” 张五大呼冤枉,道:“哪有这种事?驿长可不要愿望小人。”他抵死不认,自是知道一旦承认罪名就身败名裂,死且不算,家人还要受到牵累。宋璟便命人先押他下去,又问道:“反信原件和狄郊原信呢?”宗大亮道:“都被曹校尉留下的人要回去烧了。不过下吏怕将来事发后有口难言,所以当时命黄瘸子多仿了两封信,一封仿的是狄公子家书原件,一封仿的是狄公子笔迹的那封反信。” 宋璟道:“如此,已经足以证明狄郊无辜。来人,开了狄郊身上枷锁。狄公子,委屈你了,你先起来,站去一旁。”狄郊躬身道:“多谢御史。” 宋璟又问道:“宗大亮,你为何不让黄瘸子摹仿一封曹符凤交给你的反信原件?”宗大亮倒也干脆,老老实实地道:“下吏不过是想为自己留条后路,若当真摹仿了反信原件,那可再没有后路可退,而且会招来杀身大祸。” 言下之意,无非是通过反信原件的笔迹难免会追查到淮阳王武延秀头上,这如同武延秀背上的芒刺,不除不快,他可没有这个勇气跟淮阳王父子做对。 宋璟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交给张五送去洛阳的那封反信和你手中的狄郊反信可是一模一样?”宗大亮道:“是。”犹豫了下,又道,“也不全是。下吏当时将两封信跟狄公子原信比照过,觉得有一封似乎更像些,所以取了那封交给了张五。” 宋璟命人带车三上堂,问道:“你可认识这个人?”宗大亮道:“认识,他是本地算卦道士车三。”宋璟道:“你可知道他跟黄瘸子的关系?”宗大亮道:“只听说他二人都好赌博,至于他二人是否有交情,下吏并不清楚。不过仿冒书信时,下吏一直从旁监视,黄瘸子倒是提了句:‘要是车三在就好了。’” 宋璟道:“黄瘸子仿冒书信时,你一直从旁监视么?”宗大亮道:“是。不过黄瘸子写到一半时说他得回家取自己的毫笔才称手,下吏就让他去了,等他走了才发现所有的书信他都带走了。下吏当时吓坏了,急忙赶去他家,却是没人,也没有人见他回家过。正四处找不到他时,他却自行回到我家,而且按下吏的要求,三封信都仿好了。下吏便如约将曹校尉留下的十块金子都给了他。他拿着金子兴高采烈地走了。” 宋璟点点头,命道:“来人,先押宗大亮下去,等判决时再带他进来。”宗大亮忙道:“宋相公可是答应过,要对下吏从宽处理。”宋璟道:“你主动招供,又交出了关键证物,本史既答应了你,自会有所考量。”挥手命人押走。 宋璟这才问车三道:“你可认得你面前的金子?”车三道:“认得。这是黄瘸子不知道从哪里得的,他给了贫道五块,自己留了五块。咦,怎么少了一块?” 宋璟道:“还有一块埋在黄瘸子的废墟中。车三,本史问你,黄瘸子为什么要给你五块金子?”车三道:“不为什么,大概就是有福同享的意思。” 宋璟道:“嗯,你不肯说,本史来说,是你仿冒了本史手中的这封反信。当时黄瘸子称回家取笔,其实是去找你,因为你仿人笔迹的水平比他高。本史看过你抄写的《道德经》,书法在本地应该还算不错。因为你帮了黄瘸子这个大忙,所以他才将金子分了一半给你。” 车三道:“什么反信?”宋璟便命人将两封反信举到他眼前,道:“这两封信内容一样,但笔迹却有细微差别,一封是黄瘸子本人执笔,另一封则是左撇子你的杰作。” 车三匆匆浏览一遍,大叫道:“贫道从来就没有见过这封信,这信是要陷害庐陵王和狄相公,贫道决计不会做这样的事,况且贫道根本不会仿人笔迹。” 王之涣道:“铁证如山,你何必再狡辩?你若不是心虚,为何要骗我和辛渐说你跟黄瘸子不熟?我们前脚刚走,你后脚就着急挖金子出来,分明是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所以预备逃跑。”车三道:“不,不是这样,贫道知道黄瘸子的本领有限,却忽然得了十块金子,怕是来路不正,又见他人已经死了你们还在打听,生怕你们是要追回金子。” 宋璟见这道士说精不精、说傻不傻,面对如此多的证据还要强辩,不过是恃仗黄瘸子已死、死无对证,便下令用刑。 车三忙道:“先等一等!”宋璟道:“怎么?你可愿意招认?”车三道:“贫道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招认?等一等,先等一等,贫道想问问相公,到底是谁要陷害狄郊狄公子?” 王之涣冷笑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淮阳王。”车三惊道:“是他?”宋璟咳嗽一声,道:“目下还没有证人、证据表明事情跟淮阳王有关,交代宗大亮办事的是羽林军校尉曹符凤,本史已经派人去并州追捕他到案。” 王之涣道:“曹符凤不过是个校尉,如何敢攀诬本朝宰相?如果不是淮……”辛渐急忙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可再说。 车三却毫不忌讳,往地上重重“呸”了一声,道:“狗屁,贫道怎么会帮淮阳王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贫道恨他还来不及。”宋璟见他强硬,便发了一支签,道:“来人,打他二十杖。” 差役刚要拖倒车三,他又叫道:“等一等,等一等!贫道有证据,有证据,可以证明贫道不会写这封反信。”宋璟道:“什么证据?”车三咬咬牙,道:“当晚贫道曾经入河东驿站行刺淮阳王。”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王之涣道:“这不可能。那曹校尉口口声声说有两名刺客,现在大伙儿都知道了,一人是裴昭先,一人是突厥人阿献……”宋璟道:“他叫阿史那献,是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之子。” 辛渐等人这才知道阿献原来是突厥王子身份,他父亲在朝中任左威卫大将军,因欲举兵扶持武则天幼子李旦登基而被腰斩。 车三道:“什么献什么先,那晚贫道确实曾化装驿卒的样子混入驿站。当晚驿站人多,很是很混乱,又是军士又是驿卒,双方互相都不认识,混进几个刺客并不难。贫道听见有歌声,猜想那一定是淮阳王在寻欢作乐,所以循着歌声走,果见一名少年郎君正在厅中边饮酒边观看一名美貌歌姬跳舞,应该就是淮阳王武延秀。等那歌姬唱完一曲,淮阳王便叫她到身边,站起来拥着她回去房中,坐在床边调笑。正巧厅前卫士换班,贫道趁空持刀闯进去。本来就要得手,那淮阳王忽然扯过歌姬挡在了前面……” 王翰失声道:“原来你刺中的是赵曼。”车三道:“贫道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贫道见误伤了人,又见那小娘子死死瞪着我不放,外面又有人大叫有‘抓刺客’,一时也吓坏了,不及拔出匕首,转身就逃。出来厅外,见到一群卫士正围着两名男子乱打一气,居然也跟贫道一样,是驿卒打扮,不过用黑布蒙着脸,大约就是你们说的什么先什么献的,一片混乱,贫道趁乱溜走了。” 宋璟道:“淮阳王可看到你的面孔?”车三道:“贫道是去行刺,又不是作法,冲进去时当然要蒙住脸了。” 宋璟道:“那你为何要行刺淮阳王?”车三道:“这是贫道私事,恕不能奉告。”宋璟倒也不再追问,命道:“来人,去带阿史那献来。” 过了一刻工夫,两名兵士架着阿史那献进堂。他几日来饱受狱卒折辱,体力衰弱,委顿不堪,又因手足不得动弹,被各种鼠虫蚊蚁反复光顾,兵士刚一松手,便即瘫软在地。 宋璟见他灰白的面容上有许多斑斑点点的血胞,问道:“献王子生病了么?”阿史那献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宋璟命人除去他身上长枷,让他坐在地上,指着车三道:“献王子当日闯入驿站行刺时,可有见过此人?” 阿史那献冷漠地扫了车三一眼,既不回答“见过”,也不回答“没见过”。 车三忙道:“当日贫道可是在驿站见到王子和同伴被官兵围住。王子,你再好好看看,贫道见过你,你怎么会没有见过贫道?”阿史那献看也不看,道:“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真没有看见还是想为车三遮盖。 宋璟见他桀骜难驯,始终不肯多开口说话,有意激将道:“献王子虽是突厥人,却在中原长大,自小封有爵位。尊父阿史那元庆曾率军西讨吐蕃,有大功于本朝。如今你非但不为朝廷尽忠,还行刺淮阳王,罪同谋反,这到底是何缘故?” 阿史那献闻言顿生怒气,道:“宋相公问我为何行刺?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问问宋相公,我父亲既有大功于朝廷,为何却被来俊臣诬为谋反,将他腰斩在神都?淮阳王武延秀纵马在浮桥上横冲直撞,堂堂前宰相裴炎夫人被挤落黄河,尸骨无存,相公有没有问问武延秀为什么?还有裴昭先,名门洗马裴之后,人都已经死了,还被官府砍下首级,将尸体悬吊在城门示众,相公有没有问问谢瑶环为什么要这么做?宋相公,我爹爹在世时也常常谈论你,说你当得起‘疾风知劲草’五字,对你很是佩服。换作旁人来审我,我阿史那献也不愿意理睬,今日就告诉相公一句实话,我就算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反叛朝廷,我要反的只是这些为一己之私而滥杀无辜、诬良为盗的酷吏昏官。” 宋璟道:“献王子问的三个问题本史确实都回答不了,不过这番话足见你对朝廷忠心尚在,何不将经过情形原原本本说出来?事情或许还有和缓余地。”阿史那献摇头道:“我可不抱什么希望。我要说的刚才都已经说完了,再无二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璟几次问话,阿史那献果然只是充耳不闻,对他这样倔强的人刑罚全无用处,只好命人先押下去。 狄郊道:“等一等。”上前说了阿史那献在大牢被狱卒“特别对待”的事。 宋璟道:“原来如此。传本史话给典狱,命他好生照看献王子。”阿史那献冷笑一声,竟连替他出头说话的狄郊也不曾看一眼,一步一挪地慢慢走了出去。 阿史那献既不肯开口,车三无从证明自己当晚人在河东驿站,便道:“还有淮阳王和那位小娘子可以作证。”宋璟道:“那好,来人,速去寻找赵曼下落,派人去并州找到淮阳王问清楚当晚之事。将车三先关入死牢。所有涉及谋逆案的人均要单独监禁,不准探视,不得交谈。”车三道:“哎呀,贫道自称是刺客没人信,非要说贫道谋逆,真是冤枉。” 宋璟也不睬他,命人押他下去,又招手叫道:“狄公子,你们五位跟我来。” 狄郊、辛渐、王翰等五人跟着宋璟来到后堂。宋璟指着一旁的行囊箱道:“本史本以为铁证如山,今日定能审结此案,预备结案后立即动身返回京师,哪知道车三不但不肯招认,而且自己举出了决计不会参与的证据。来,几位都请坐下,谈谈你们对这件案子的看法,别拘束,别管我御史的身份。” 王翰等人本来就不是拘谨之人,依言随意坐了。宋璟见王羽仙不肯离开王翰身边半步,情状甚是亲昵,微感惊诧,却也不问。 王之涣道:“我们本来也以为今日一切都能真相大白,谁能料到竟有如此峰回路转!”辛渐道:“老狄曾经提醒我仿信者和凶器的主人都是左撇子,之间或许会有关联,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联系。” 第二节 宋璟问道:“几位觉得车三的话可信么?”王之涣道:“车三自承刺客之名是死罪,承认伪造反信依照反坐之法也是死罪,都是死路一条。而且前面一项罪名因为得罪的是淮阳王,岂会一刀便宜了他?只会让他临刑前遭更多的活罪痛苦,他本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辛渐也道:“嗯,我也是这么想。车三肯主动交代行刺来证明自己不会伪造反信,说明他爱惜自己的声名,不愿意背上助纣为虐的四个字。” 宋璟点点头,道:“车三所讲述的行刺一事有头有尾,有声有色,相信应该不事谎话。不过之前我已经派人详细调查过这个人,人品虽然不坏,可说他好话的人也不多,好赌成性,有钱没钱每晚必去赌坊,欠下不少债。你们觉得他会不会是因为一时贪心,为了那五块金子,咬牙仿冒了反信?狄公子,你曾提过行刺和仿信有关联,也许本身就是车三一人所为。” 狄郊犹豫道:“我是本案被告,方便发表意见么?”宋璟对其谨慎沉静深为赞赏,道:“狄公子已经被证明无罪,车三仿没仿信跟你没有利害关系,但说无妨。” 狄郊道:“我只是从机率上来判断,左撇子毕竟是少数,几十人中不过有一人而已。刺客案和谋逆案两件案子所牵涉进来的人,包括我伯父、庐陵王,以及裴昭先、献王子在内,也不过十来人,出现两名左撇子的机会并不大。” 宋璟道:“自从张道子先生指出伪造反信者是左手执笔后,我已经派本地差役打听统计出河东县城内所有的左撇子。这里有份名单,一共是三十七人,除了车三外,其余都跟黄瘸子没有任何关系,且绝大多数人根本不识字。当然,名单不全,肯定还有很多左撇子没有被留意到。” 车三的嫌疑确实太大——左手写字,五块金子,又是黄瘸子唯一的朋友,在听到辛渐等人调查黄瘸子时即将掘金预备逃走。王之涣也不得不承认,道:“所有的证据的确都指向车三。如果两件案子都是他做的,他又何必多承认行刺一案呢?” 王翰忽道:“为了名誉!自古以来,出了多少沽名钓誉之徒,手段层出不穷,不惜以死留名者不在少数。伪造反信和行刺淮阳王两项确实都是死罪,下场并无区别,可对车三的名誉就很不相同——他因为伪造反信罪名被杀的话,死后也是千夫所指,背负骂名;可是因行刺淮阳王被杀,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同,他就是众所仰慕的英雄……” 宋璟听他公然为刺客叫好,忙重重咳嗽了声,打断了话头,道:“王公子的话本史已经听明白了。嗯,既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车三,本史也只能依法办事,即使他不肯招供,依照众证定罪制度依旧要判他伪造反信,他既承认行刺,不过是多了一条罪名而已。”站起身来,道,“杨功,你命人将所有犯人带到公堂,本史要宣判。” 辛渐道:“宋御史不是已经派人去找淮阳王和赵曼了么,何不再多等一日?也好确认车三的话。”宋璟道:“我可以等,可身在洛阳的圣上不能等。”辛渐不解地道:“人命关天,皇帝为什么不能等?”狄郊拉了他一下,低声道:“宋相公其实是想说庐陵王不能等。” 庐陵王李显已经因为反信一事被押回洛阳囚禁,这位当初因戏言要将天下送给岳父就被立即废掉的皇帝正再一次领略亲生母亲的冷酷无情,杀人的宝剑就悬在他头顶上,随时可能掉落。既然已经证明反信是假,追查捉拿伪造反信者倒在其次,难怪宋璟要着急赶回京师了。 宋璟正正官服,正要上堂,忽有兵士进来禀告道:“派去并州捉拿羽林军校尉曹符凤的人回来了,说半路遇到淮阳王一行,淮阳王不肯交人,说要捆了曹符凤当面交给相公谢罪。” 宋璟皱了皱眉,道:“淮阳王现今人在哪里?”兵士道:“大王护送着恒安王的家眷遗孤,行走不快,要明日才能到蒲州。”宋璟微一凝思,道:“那好,我就再多等一晚,明日动身回京。狄公子,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几位不如留下来,一起用晚饭,咱们也好随便聊聊。” 他以堂堂御史中丞之尊,温言挽留小辈吃饭,王之涣等人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只有王翰锦衣美食挑剔惯了,认定州廨的酒食必定难吃,很不情愿,可也不好明说,只得悻悻跟着众人来到后衙的凉亭中坐下。 果如王翰所料,州廨的饭食极其难吃,宋璟只举著吃了几筷就放下了,起身走到栏边,仰望星空。众人见主人心情不佳,也只能跟着放下筷子。王之涣走过去问道:“御史可是有心事?”宋璟道:“嗯。你们来看那边。”辛渐道:“那是北斗七星。” 时逢月底,并无月光,深邃广大的天幕上只有点点繁星,仿佛一颗颗镶嵌在黑色锦缎上的宝石,闪烁着轻盈的光芒,圣洁柔美,毫不耀眼,却显示着生动的烂漫。 北斗七星居天之中,为天之枢纽。七星分别名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中国古代极为崇拜北斗七星,不仅因为北斗星君是传说中掌管人类阳寿的大仙,而且七星对应着春、秋、冬、夏、天文、地理、人道七政。也就是说,凡天地天地运转、四时变化、五行分布,以及人间世事吉凶否泰均由北斗七星所定。北斗一天枢星和北斗二天璇星连成一线,指的正是北极星。北极星号称至上天帝,被认为是阳气北极,极南为太阳,极北为太阴,日、月、五星行太阴则无光,行太阳则能照,所以是昏明寒暑之限极。而北极又维系着北斗,七星斗杓提携着整个星空旋转——斗杓东指,天下皆春;斗杓南指,天下皆夏;斗杓西指,天下皆秋;斗杓北指,天下皆冬——由此分辨出四方四时四季,成为民间百姓观象授时的基础。 王之涣道:“璇玑斡运四时,上及天子,下及黎庶,寿禄贫富,生死祸福,幽冥之事,无不属于北斗之统。而今在这号称天下之中的舜城,观看天上之中的北斗,当别有一番意味了。” 宋璟道:“天上璇玑,凡间万事。这尘世间世事人情,不停地交替变换,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一代接一代地今来古往,可天上的北斗从来没有变过,一直在那里,就像人间的正义,虽然有时候会被乌云遮盖,可我们不能因为看不到光芒就认为它已经消失。璇玑悬斡,晦魄环照,只有正义才是永恒。狄公子,你这些日子受了很多委屈和压力,你可明白我这番话的意思?”狄郊道:“是,多谢御史教诲。” 宋璟道:“好,你们去吧,陪我这么个严肃的御史吃饭也没什么趣味,我就不强行拘你们在这里了。”命人将之前被曹符凤搜走移交给州司作为证据的五柄佩刀还给几人,又道:“明日审案,我再派人去逍遥楼叫你们。” 出来州司时,夜色已深,可衙门前还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原来白日黄昌已经在西门被当众杖杀,尸首拖回来摆在州廨前示众三日。这黄昌不但把持着本地赌坊,还放收高息利钱,害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民愤极大。对他的死,几乎人人拍手称快,有人不惜远程赶来,就为专门看一眼他的尸首。 众人回到逍遥楼,久久回味宋璟意味深长的一番话,感慨万千,胡乱吃了些东西,也没有心思歇息,只聚在房中聊天,如此过了大半夜,将近天亮时才各自去睡了。 次日一早,楼前便传来剧烈的吵闹声。王羽仙最先赶出来查看究竟,才知道是几名辽东来的商人,拖家带口,要住进楼里。伙计却因为王翰之命,不肯放他们入住,是以争吵了起来。 王羽仙道:“蒲州客栈不少,他们为何一定要住进这里来?”伙计道:“娘子不知道,这两日蒲州来了不少辽东、河北逃难的人,客栈、邸店早就人满为患了。”王羽仙道:“逃难?逃什么难?”伙计道:“听说是契丹人举兵造反了,具体小的也不知道。” 王羽仙便命伙计放那些人进来住下,又叫住一名中年男子,问起究竟,原来是契丹松漠都督李尽忠、归诚州刺史孙万荣举兵杀了营州都督赵文翙,声称要反掉武周,光复李唐,拥戴庐陵王重归皇位。王羽仙道:“呀,又来一个徐敬业。”忙奔回楼上,叫醒王翰等人,告诉他们契丹反叛一事。 辛渐闻言很是吃惊,道:“我们五个去年北上游玩到过营州龙城,在酒肆饮酒时遇到两名契丹大汉,跟他们拼酒,他二人同时喝,我们五个轮番上阵,最好还是喝不过对方,败下阵来。后来才知道其一人就是松漠都督李尽忠,另一人是契丹名将李楷固,都是血性豪气、淳朴好客的好男儿,怎么会突然举兵谋反呢?这其中定有缘故。” 特意下楼找了几名商人询问,果然问到此次契丹反叛另有缘由——去年辽东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契丹部落发生了大面积的饥馑,百姓军士生活无着,贫苦无依,契丹首领李尽忠和孙万荣二人不得不向上级营州都督赵文翙求助。赵文翙刚愎自用,自恃是大周官吏,不但不对契丹军民加以赈给,反而视两位酋长如奴仆,大肆辱骂,由此惹恼了了二人,干脆拔刀杀了赵文翙,占据营州,起兵反周。这二人倒不是有勇无谋之辈,自知契丹孤弱,难以匹敌朝廷大军,特意打出了迎归庐陵王的旗号,据说河北、河东有不少对武周不满的人正聚集在一起,街谈巷议,大有伺隙而起之势。 辛渐回房将真相告诉同伴。王之涣道:“昔日徐敬业兴兵反武,意在匡复唐室,也是以迎归庐陵王为号召。听说那些日子里,朝廷三天两天都有特使赶去房州,生怕庐陵王与徐敬业勾结,或是被人救走。”辛渐道:“嗯,听说庐陵王日夜忧惧不安,甚至打算自杀一死了事。幸亏王妃阿韦阻止,才没有酿成大祸。后来又有虢州人杨初成诈称郎将,称手中有高宗皇帝御笔制书,召集豪侠往房州营救庐陵王,结果事败被杀。想不到契丹也会利用中原百姓不满朝廷的心理,打出了庐陵王的大旗。庐陵王本就因为反信案被押回洛阳,处境岌岌可危,这下怕是更难了。” 王翰冷笑道:“可惜淮阳王武延秀预先估算不到契丹会举兵反叛,还编造什么老狄勾结突厥谋反。”辛渐道:“这是因为契丹非但实力远不及突厥和吐蕃,而且素来对朝廷忠心耿耿,不想突厥、吐蕃那样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狄郊道:“若是在信中说成我和伯父勾结契丹,而今契丹起兵是实,假信也变成了真信,咱们这一干人,包括庐陵王怕是都已经身首异处了。” 王之涣道:“不知道宋御史是否知道契丹反叛之事?”狄藏书网郊道:“宋御史应该已经知道此事,所以他才着急赶回京师澄清狄相公勾结突厥谋反是子虚乌有,为的就是避免庐陵王的处境雪上加霜。” 王羽仙道:“不如我们一道去州司看看,你们几个都到过辽东,又见过李尽忠本人,也许可以给宋相公一些建议,好让他回去后转告朝廷。”辛渐道:“要解决这件事最容易不过,朝廷无须征发大军,只要派一名特使前往契丹,好生抚慰赈济,契丹人重信重义,自会退兵散去。” 王翰道:“我敢担保洛阳的那位女主一定不会这么做,她正要找个机会为侄子武承嗣树立声望,好立其为太子,眼下岂不是大好机会?她肯定要派武承嗣为主帅讨伐契丹,再多选精兵良将,务求必胜,不过是用昔日汉武帝倾天下精兵扶持戚族卫青、霍去病、李广利之典故。契丹虽然勇悍,毕竟只有数万人口,如何能与中原抗衡?等到武承嗣得胜,可就要被吹成居功至伟,储君之位非他莫属了。” 辛渐摇头道:“武皇未必会这么做。这是军国大事,岂能视作筹码、等同儿戏?一名使臣即可平息战乱,安定一方,无须劳师动众,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何乐而不为呢?武承嗣这样的人,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就算他平了契丹、平了突厥,就连吐蕃也平了,天下人也不会服他。武皇虽然年老,可并不糊涂,也不是一味袒护武家人,不然她这次为何选派宋御史来审理反信案?”王翰道:“我不跟你争论,将来你总会知道那位女主的见识。” 几人遂往蒲州州廨而来,刚走出不远,正遇到杨功。杨功道:“我正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各位,车三已经主动认罪了。” 众人均不知道车三态度忽然如何转变,吃了一惊,忙询问究竟。杨功道:“今日一早天还亮,车三在狱中吵着要见宋相公,一见面就主动认罪,承认是黄瘸子拿着反信来找他,他同时看了狄公子原信和反信后当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可黄瘸子催促得甚急,他一时贪图五块金子的重酬,就摹拟狄公子笔迹抄写了一遍反信。后来也很是追悔,不过却已经来不及了。” 王之涣道:“那他有没有说他昨日为什么宁肯说出行刺淮阳王之事,也不愿意承认反信一事?”杨功道:“他说诸武恶贯满盈……噢,这不是我说的,是车三的原话,他不想背上助纣为虐的名声而死。不过他在牢里一夜已经想通了,男子汉要敢作敢当,他不能因为一时的糊涂再继续错下去,他愿意认罪,而且表示要戴罪立功,指证淮阳王才是幕后主谋。” 王翰道:“嗯,想不到车三这个人贪财猥琐,倒是还有些担待。大家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却只有他公然说了出来。” 狄郊问道:“车三指证淮阳王可有凭据?”杨功道:“有,而且是非常有利的证据。” 原来车三除了临摹狄郊笔迹写了一封反信交给黄瘸子外,还将狄郊家书和反信原件各临摹一份留了底。他也知道事情重大,所以将两封信用油布包了,藏在院中槐树上的鸟窝中,是以之前杨功派人搜查竟没有找到。 众人闻言很是欣慰。之前宗大亮因为畏惧武氏势力,一直只提是受羽林军校尉曹符凤之命,不肯提淮阳王武延秀半句。就连杨功无意提到淮阳王时,也总为宋璟阻止,这自是因为宋璟生性谨慎,没有发现直接指向淮阳王的证据。而偏偏宗大亮也没有敢留下反信原件的仿冒件,倒是车三深谋远虑。通过这临摹反信原件的笔迹一定可以有重大发现,说不定可以直接与主谋武延秀联系起来。唐律有反坐之法,谋逆大罪当然要处斩,从者绞刑,诬陷人谋逆则要反坐,主谋处斩,从者处绞。 杨功似是猜到他们心中所想,道:“不过那封反信原件的仿冒件,书法相当漂亮,淮阳王应该没有这等好书法,估计是他手下人所写。” 辛渐问道:“宋御史可有派人请淮阳王来公堂与车三当面对质?”杨功摇了摇头,道:“淮阳王还滞留在城外,宋御史认为他是有意拖延,所以已经押着车三、宗大亮、张五、平老三一干人犯动身出发回洛阳了。” 王羽仙道:“宋御史是担心庐陵王的处境么?”杨功点点头,道:“而今辽东契丹举兵叛乱,公开叫喊‘何不还我庐陵王’,又以庐陵王的名以在山东大肆散发小册子,号召大家起兵,导致局势更加复杂。宋相公尽快赶回洛阳,是希望早日了结反信案。我是奉命来告诉你们一声,然后也要押着袁华和阿史那献启程。” 辛渐问道:“袁华和献王子跟反信案并无干系,为何也要一并带走?”杨功道:“袁华和献王子本是流人,不得朝廷赦令便擅自潜逃,本该行重杖,若他们能挺过杖刑,便要被重新流放。然而袁华已经供认自己在为突厥效力,献王子又入驿站行刺淮阳王,所以要押回洛阳重新立案定罪。狄公子,本来与反信案相关的所有人都要被带回洛阳结案,但宋相公特别交代说你和你的几位同伴可以不用再辛苦跑一趟。” 狄郊道:“这是为何?辛渐他们可以不去,我可是本案首要被告,结案时理当在场。”杨功道:“宋相公说,狄公子还是不在场的好,不然只怕会失望。曹符凤已经死了,据称说畏罪跳水自杀,淮阳王称对反信一事毫不知情,所有的罪名都被推到曹符凤头上。” 狄郊恍然大悟,问道:“宋御史是打算就到此为止,不再追究幕后主谋么?”杨功道:“反信幕后主使到底是谁,大家心知肚明。若一定要追究下去,等于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就算能逼迫淮阳王承认是幕后主使,以他目前在圣上心目中的位置,也不能拿他怎样。而魏王诸武一党势必会全力反击,那时庐陵王可就真正危险了。若就此放手,以宗大亮、车三服罪结案,庐陵王和狄相公的处境要安全许多。狄公子,宋相公让我转告你,这世间的有些事很是无奈,有时候不得不在利与害之间取一平衡,他有愧‘持正’之名,抱歉了。” 狄郊道:“我明白宋御史的苦心了,多谢。”杨功道:“那好,各位,我这就告辞了。日后有机会再见吧。” 众人目送杨功上马而去,均感郁郁满怀,谁也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王羽仙道:“大伙儿干嘛都板着脸?既然已经是这样的结果,无力改变,只好接受它了。”辛渐道:“羽仙说得对。阿翰,你们先回去,我去送送杨侍从。”狄郊忙扯住他手臂,道:“你是想去救袁华?不必了。” 辛渐料到自己的心思难以瞒过同伴,昂然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当初是袁大哥主动承认刺客之命,才换得了我们几个的自由。”狄郊道:“我不是不让你去报恩,而是叫你放心,眼下正有契丹叛乱,袁华和阿史那献都死不了。” 王翰也道:“契丹既起,朝廷最担心的是突厥、吐蕃趁火打劫,袁华既为突厥效力,武皇待其为上宾还来不及,又岂会加害?阿史那献是突厥王子,当初武皇杀阿史那元庆已经引来诸多骚动,再杀了他,只怕河曲六州数千帐降户都要倒向默啜,这对北方边防局势无异雪上加霜。她即使要杀阿史那献,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辛渐听了,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希望真是如此。” 王之涣道:“阿史那献既是突厥王子身份,还得听李弄玉号令,可见这位四娘身份一定非同小可了。”王翰道:“还用说么?她可是姓李,十八子的李。” 唐朝立国前,民间曾有谶语流传,说“十八子”将得天下,“十八子”合起来就是个李字,后来果然是李唐得了江山。众人均知王翰暗指李弄玉是皇族身份。只是李姓皇族要么被杀,要么被流放,硕果仅存的如庐陵王李显、嗣子李旦及其子女均被囚禁,这李弄玉如何又能逃脱罗网,而且堂而皇之地手持金牌令箭进出河东县衙?一时也想不明白究竟。 王羽仙道:“辛郎,你答应要为弄玉姊姊寻找璇玑图,可千万别忘记了。”辛渐道:“哎哟,这两日因为老狄的案子晕头转向,还真给忘了。咱们这就去河东县衙找傅腊问个明白。” 众人来到河东县狱探望傅腊,虽然他口不能言,但在七嘴八舌的追问下,事情还是弄清楚了,当真如之前几人推测的那样,傅腊在浮桥上捡到了一幅璇玑图,他一眼就看到最右下端有两个他认识的字——“河津”,所以后来才想到用璇玑图来提示众人胡饼商和苏贞跟凶杀案有关。 辛渐问道:“那幅图呢?还在你家里么?”傅腊摇了摇头,又指着自己的断舌,“嗬、嗬”连声。狄郊心念99lib?一动,问道:“你是说你将璇玑图送给了咬断你舌头的苏贞?”傅腊连连点头。 王翰皱眉道:“怎么又跟这个女人扯上了?我早说她不简单。”狄郊尚不知道苏贞之事,问道:“苏贞不是在蒋素素案发后就跟胡饼商失踪了么?”王之涣不愿意当众谈论苏贞陷身青楼,忙道:“回去再说。” 回到逍遥楼,王之涣大致说了苏贞被卖入宜红院做娼妓之事,又道:“老狄,你也见过贞娘,你说她的遭遇是不是值得同情?”狄郊道:“这件事很奇怪。”王之涣道:“当然奇怪了,她是被认胁迫……” 狄郊问道:“苏贞是什么时候被她丈夫卖入青楼的?”王之涣道:“这倒是不清楚,最早是田智在宜红院遇见她。” 田智掐指算了算,道:“应该是大前天。”狄郊道:“嗯,那就是四月二十五。真是蹊跷!” 辛渐道:“我大概明白老狄的意思了。四月十九号,我们几个到了蒲州,当天晚上秦锦被杀;四月二十号,阿翰被当作杀死秦锦的凶手捉去河东县狱……” 狄郊道:“这一天,我和之涣去城东调查秦锦案,遇到水手傅腊,他为证明自己昨晚不在杀人现场,举出苏贞为证人。我和之涣随即去了河津胡饼铺,跟胡饼商打听苏贞,然后才到她家,她证明昨晚傅腊在她家……”王之涣道:“当时她房中有个男人说话,声音低沉,贞娘似乎怕他怕得厉害,那认应该就是她丈夫韦月将。” 辛渐道:“四月二十一号,我还被谢瑶环扣押在州狱中,你们四个先被放了出来,当天晚上蒋素素被杀,那一天刚好是羽仙来到蒲州的日子……”王翰道:“不错,羽仙来到后,我觉得盯着逍遥楼的耳目众多,送她去了普救寺,也就是那时老狄发现裴昭先被平氏三兄弟关在梨花院中,我觉得那里不安全,又带羽仙回来。半路上,水手傅腊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辛渐道:“对,这一段巧遇后来成为水手傅腊被怀疑成杀人凶手的契机。次日,也就是四月二十二号,蒋素素尸首被发现,老狄发现她口中的断舌,联想起与傅腊的深夜偶遇,追查到傅腊头上……” 王之涣道:“我们离开蒋素素去查验傅腊是否断舌,出来巷子口老狄还见到贞娘正站在河津胡饼铺旁张望。我和老狄过去跟她聊过几句,她曾提到丈夫已经回来。” 狄郊道:“嗯,这一点细节很重要,可惜我们当时注意力都在傅腊身上,发现他断舌后,更认定他是杀人凶手。亏得窦县令提醒,我才发现蒋素素牙齿中无血,傅腊是被嫁祸……”王之涣道:“窦县令也是误打误撞,他以为蒋会是凶手。” 狄郊道:“后来我和之涣又去了苏贞家,她非但没有开门,还催促我们快走。所以我们又去胡饼铺打探,胡饼商极力称赞苏贞,却怎么不提到她丈夫韦月将。还说韦月将昨日回来在家过夜,今早已经离开。这一天是二十二号。次日,二十三号,羽仙通过璇玑图的提示知道是苏贞趁接吻交欢时咬下了水手傅腊的舌头……” 田智蓦然大叫了一声,吓了众人一跳。辛渐道:“田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田智忙道:“不是不是,就是听说有人被咬下舌头怪吓人的。”王之涣道:“可不是嘛,这事咱们都是头一回听说。尤其贞娘她……”忍不住叹息一声。 王翰斥道:“没事别再大惊小怪。”田智喏喏连声,不敢再多说。他至此方才知道那个水手傅腊是被苏贞咬断了舌头,而他本人还曾经跟这个女人口对口交吻缠绵,当时还觉得旖旎无限,现在回想起来,不但恶心得想要呕吐,心底还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狄郊续道:“得知苏贞是帮凶后,窦县令急忙派人去捉拿苏贞,发现她和胡饼商已经同时失踪。当天晚上,裴昭先在苏贞家中被杀。这一天是二十三号。第二天,二十四号,我们去勘验裴昭先的尸首时,阿翰在院墙下发现了韦月将的无头尸首。二十五号,田智在宜红院遇到戴着面具的苏贞。” 王之涣道:“也就是说,尽管我们二十二号没有见到苏贞,却分明听到她的声音,她还在家中,但二十三号就已经踪迹全无,她应该是在这期间被卖去了青楼,最有可能的时间是二十二号晚上。” 辛渐道:“可是这完全说不通。苏贞自称是被丈夫卖进宜红院,虽然她没有提名字,但我们都知道那人是韦月将。按照胡饼商的说法,韦月将二十二日早晨已经回去了东主张道子家。当然,胡饼商肯定是说了谎话,他当时应该已将韦月将杀死,埋尸在院中,杀人日期也与我们后来发现尸体时的腐烂状态吻合。那么卖苏贞到青楼应该是胡饼商才对,怎么又成了韦月将呢?” 狄郊道:“这正是最大的矛盾之处。以苏贞目前的处境,她应该不会撒谎……”田智忙道:“小的多嘴插一句……”狄郊道:“你说。”田智道:“依小的看,贞娘提及她丈夫时总是很惊慌害怕的样子。不过那时候小的不知道她丈夫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已经被人杀了,当时只是觉得奇怪,贞娘人温柔有礼,虽然戴着面具,可以前的容貌应该也不差,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丈夫,将妻子卖去做娼妓呢?仅仅是因为贞娘生过重病毁了容么?可既然卖了她,为何又要强迫她戴上面具?” 狄郊道:“苏贞眼下是官府通缉的凶手从犯,要将她卖掉,首先要瞒过青楼的主人,所以才强迫她戴上面具,是怕旁人认出她来。不过这凶手也够绝的,为何不杀了她灭口,而要将”王之涣道:“大伙儿都知道杀人凶手就是胡饼商,街上到处贴着缉拿他的图形告示,他杀了贞娘,又能灭什么口?不过徒增一条人命而已。” 狄郊道:“之涣,我知道你同情苏贞,可眼下纸难以包住火,我们得带她离开宜红院,去一个地方。”王之涣喜道:“好啊,我正要说我们得将贞娘从青楼中救出来。” 狄郊本意是报官,请河东县令窦怀贞派人将苏贞从青楼中带出来,见到王之涣如此反应,一时踌躇,便望着王翰,想征询他的意见。王翰微一凝思,即道:“好,我这就去宜红院带苏贞出来,你们在这里等我。”他一直不怎么喜欢苏贞,也不赞成王之涣出头去营救这种女人,为此还几次争执,忽尔态度大转变,不免令人惊讶。王翰却命田智取了一袋金砂,主仆二人“噔噔”下楼去了。 王之涣问道:“羽仙,阿翰他怎么……怎么……”王羽仙抿嘴笑道:“你既是一心想救贞娘,翰郎又怎会置身事外?”辛渐道:“是啊,你别看阿翰因为苏贞的事跟你吵架,可他到底还是顾念兄弟情谊。”王之涣会过意来,很是感动,道:“我这就去追阿翰,跟他一起去宜红院。”辛渐笑道:“你就别去凑热闹了,他又不是真的去逛窑子,人多不一定好办事。阿翰既然不叫我们同去,肯定有他的道理。” 等了大半个时辰,王翰当真带着苏贞回来了。她头上戴了一顶帷帽,半透明的幔纱遮住面容,外人无法看到她脸上的面具。进房来才取下帽子,盈盈向众人下拜,谢道:“小妇人苏贞多谢各位郎君、娘子相救。”王羽仙上前扶住她,道:“娘子不必多礼。”又见她身上衣服又破又烂,连路边的叫花子也不如,忙道:“我带娘子到隔壁换身衣服再说。”自领着苏贞回房。 王之涣忙问道:“很顺利么?”王翰道:“嗯。”王之涣道:“那阿金一心要将贞娘当摇钱树,如何肯轻易将她交出来?”田智道:“阿金一听贞娘是通缉要犯,早吓得半死,巴不得早早送贞娘出门。阿郎又有钱给她,她何乐而不为?”自怀中取出一张纸,道,“这是自阿金那里取到的贞娘的卖身契。” 王之涣接过来一看,日期写的是二十二日,签押者却只是署着一个“胡”字,而不是“韦月将”的名字,不禁微感失望,心道:“贞娘到底还是骗了我!她说什么被丈夫卖入青楼,不过因为胡饼商是在逃的杀人犯,她不敢轻易说出来,况且说是被自家夫君卖身更容易博人同情。” 狄郊道:“我一会儿想先带苏贞去一个地方,大伙儿先别提她丈夫的事。”王之涣道:“好。不过……” 正说着,王羽仙领着苏贞重新进来,果然靓装之下增色不少,只是面上的铜面具青光闪闪,煞是诡异。苏贞意识自己脸上的面具是众人目光聚焦之处,不由自主地举起衣袖,挡住了面容。 王羽仙道:“娘子先别着急。辛渐,你过来看看贞娘这面具有没有法子取下来?” 辛渐之前在宜红院早已经仔细察看过,那面具打造精巧,取下不易,怕是要费一番周折,道:“取是能取下来,不过这面具焊死时是加过热的,怕是有的地方已经与肌肤合在一起,娘子吃苦头不说,取下来时会扯坏肌肤。” 苏贞被戴上面具前已经被人打晕,根本不知道其中过程,闻言惊道:“郎君是说即使能取下面具,我的面容也已经毁去,是么?”辛渐不愿意谎言相欺,道:“应该是这样。” 大凡女子均爱惜容颜,苏贞身遭剧变,在困境中惟一的念想就是将来有一日能取下面具,回去家乡与亲人团聚,不想这最后一点盼望都破灭了,“啊”了一声,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泣,一边本能地举袖去拂拭眼泪,却只能触到冰冷的面具,心中愈发悲凉。 众人见状,也颇觉凄惨,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等了一会儿,狄郊才道:“事已至此,贞娘还是看开些。那人将你害到这般境地,贞娘难道不想报仇么?”苏贞一愣,道:“报仇?不……”连连摇头,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狄郊道:“那好,我想请贞娘跟我去一个地方。”苏贞抽抽搭搭地道:“小妇人的性命是各位救的,敢不为郎君效力?”王羽仙便为她戴好帷帽。 狄郊道:“我们要去的地方不适合羽仙去,阿翰,你还是留下来陪着羽仙。”王翰道:“是宜红院么?早知道你要去,就不必我多跑一趟了。” 狄郊也不答话,领着苏贞出来。走出一段,王之涣才会意过来,追上前几步,低声问道:“老狄,你该不是要将贞娘交去河东县衙吧?”苏贞也意识到有所不妙,顿住脚步,迟疑着不肯再往前走。 狄郊道:“不错,我是想带贞娘去河东县衙,不过不是要送她投案。”王之涣道:“不是投案,是做什么?”狄郊道:“我要请贞娘去见一个人。”苏贞立即会意过来,道:“是傅腊,不,我不见他!我不愿见他!”慌里慌张,掉头就跑,却被辛渐一把抓住手臂,动弹不得。 辛渐道:“娘子不愿见傅腊,是因为内心有愧么?”苏贞哭道:“我不是有意要害傅腊,我……我是被逼的……他……他说如果我咬下傅腊的舌头,他就要将我卖去做娼妓,让我被千人骑、万人跨,从此永远不得翻身。” 狄郊道:“他是贞娘心头重负,如果不找出他来,怕是贞娘一辈子也不得安生。走吧,贞娘放心,我不会害你的。只要查明真相,抓到凶手,我愿意替贞娘向窦县令求情。” 苏贞只是哭泣不止,一旁渐有路人留意围观,狄郊无奈,便与辛渐一左一右挟了苏贞手臂,往县衙而去。王之涣道:“喂,你们……”他素来信任狄郊,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跟了上去。 河东县衙的差役早已认得狄郊等人,一见便上来问道:“郎君们又为案子而来么?”狄郊道:“嗯,我想见见那具无头尸首,不知是否方便?”差役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只要郎君不怕尸臭,随时可以来看。”又问道,“这妇人是谁?”狄郊道:“是名证人。”王之涣听了这话,才算放下心来。 差役领着几人来到停放尸首的房间。房中臭气熏天,尸首横在房中地面上,上面盖着块白布。狄郊道:“差大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几个单独呆一会儿?”差役道:“郎君请随意。”紧捂着鼻子,小跑着奔了出去。 狄郊道:“贞娘,请上前认一下这具尸首。”苏贞本来胆小,被带来县衙停尸房这种地方已是十分的不情愿,又听说要让她认尸,心中更是犹豫。 狄郊道:“他是贞娘的亲近的一个熟人,难道贞娘不想看看是谁么?”苏贞这才想起王之涣曾经提起她丈夫韦月将已死的事,“啊”了一声,转头问道:“是他么?”王之涣点点头,道:“他没了首级,贞娘要有心理准备。” 苏贞点点头,忽然变得坦然了许多,上前在尸首边蹲下来,伸手去揭尸体上的白布。她的手明显因为紧张在发抖,但还是慢慢接近了尸首。尸布揭开了,她愣在了那里,眼波中那一点点略带欣慰的期盼瞬间转变成了失望和恐惧。 狄郊道:“贞娘可认得他?”苏贞点点头,道:“不过不全然如郎君所言,我们熟识没错,却并不亲近。”王之涣吃了一惊,道:“贞娘的意思是,你跟你丈夫……”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苏贞道:“丈夫?啊,郎君以为他是我丈夫么?不,不,你们搞错了,他是我家前面的胡饼商。没错,这身衣服是我夫君的没错,可人不是。” 最意外的人非王之涣莫属,这才明白狄郊为什么坚持要带苏贞来认尸,原来他早隐隐猜到死的人不是韦月将,苏贞并没有说谎,确实是她丈夫将她卖入青楼。至于眼前的无头尸首,凶手是有意给他穿上韦月将的衣服,让大家误认为他是韦月将,砍走头颅更是为了混淆视听。能做到这些并从中受益的人,自然只有韦月将了。 回到逍遥楼,狄郊大致说了无头尸首的新发现。王翰、王羽仙连日来经历的怪事多了,倒也不觉得如何惊奇。狄郊肃色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贞娘怕是得说实话了,凶手是你丈夫韦月将对不对?他不但杀了秦锦、蒋素素,还事先找好了替死鬼胡饼商。只是我始终不明白动机,我知道你丈夫来河东意在得到张道子先生家的王羲之真迹,可秦锦这些人跟张家没有半点关系,他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杀死这些人?” 苏贞自到河东县衙看过胡饼商的尸首后,人倒是变得沉静了许多,不像之前那般手足无措,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好,我就将我所知道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各位。秦锦被杀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我甚至不知道我夫君当日已经回到城里。那天晚上,天上有月光,傅腊换班后家也没回就直接来到我家里,我做了晚饭给他吃,然后就上了床。到半夜时,傅腊突然要走,我知道他第二天不当值,猜想他是要赶去附近的素娘家里,因而也没有多挽留。过了大半个时辰,又有人轻轻敲门,我以为是傅腊回来了,哪知道开门一看,却是我丈夫。不知道为何缘故,他穿着胡饼商的衣服,一身的胡饼味道,神色也甚是不安。我不明究竟,也不敢多问,急忙让他进屋,服侍他洗漱时,看见他手上、衣服上均有血迹,身上还有一把短刀。我当时吓坏了,他却说是半路遇到了劫匪,动手伤了人,让我把衣服丢到灶下点火烧了。” 王之涣道:“你丈夫提前回城,又一身事血,你难道一点也不起疑么?”苏贞道:“不瞒王郎,我丈夫为人苛刻严厉,我平日已是十分畏惧他,他突然回来,我生怕他发现傅腊刚刚来过之事,哪敢再多半句嘴?幸好他只是洗干净血迹后就直接上床睡了,再无二话。次日,狄郎和王郎来到我家打听傅腊行踪,我这才知道锦娘昨晚被杀,立即想到可能是我丈夫所为……” 狄郊道:“莫非尊夫韦月将与秦家素有仇怨?”苏贞道:“不是,其实还是因为我……”犹豫半晌,还是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情由。 原来苏贞因丈夫长年不在家,寂寞难耐,偶尔会到房东秦家走动,不过是想寻秦锦、蒋素素姑嫂说说话而已。有一日,凑巧撞见来秦家私会蒋素素的水手傅腊,傅腊一见苏贞,惊为天人,倾倒不已,苦苦哀求蒋素素介绍苏贞给他。蒋素素开始有些生气,但她自己也是水性扬花,同时有好几个姘头,干脆乐得做个人情,便主动邀请苏贞来家中做客,用酒将起灌醉,再留宿家中。傅腊早等在一旁,趁苏贞醉晕时奸污了她。苏贞醒来后才知道上了大当,痛哭不已,有心寻死觅活,慢慢经蒋素素劝转也就罢了。况且那傅腊极善挑逗女人,带来的肉体的欢娱是她那严肃冷漠的丈夫从来没有过的,不但没有张扬,还就此与傅腊勾搭。傅腊时常趁韦月将不在家时与苏贞私会,有时候也会一夜去上两家。 众人这才知道韦月将为什么一心要杀蒋素素,她是居中的冰人,害得他妻子失贞的罪魁祸首。 狄郊问道:“尊夫每个月只回一次家,而且只呆一夜,如何能知道是蒋素素从中牵的线?”苏贞道:“世上究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丈夫大概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三个月前,我丈夫回来家中,二话不说,命我跪在堂中,让我交代清楚我背着他偷汉子之事。我怕说出来他会杀了我,他以前曾经警告过我,说我若是偷人他就要按家乡习俗将我推入井中淹死,再弄成过失杀人的样子,我怕他当真会这么做,所以不肯说实话。哪知道我丈夫立即扯住我头发,拖到厨下水缸旁,将我的头按入水中,等到我呛够水几近昏迷时,才将我拉起来……” 田智也曾被人如此逼供,那种难受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新。他得知苏贞正是咬下水手傅腊舌头之人后,本来对其人极感恶心,看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此刻见她楚楚可怜,不禁又同情起她来。 苏贞续道:“我死去活来几次,实在没法子,只得说了实话,又苦苦哀求他不要杀我。他倒没有再继续折磨我,将我放起来,命我换了干净衣服坐下,说这事不怪我,全怪那蒋素素,那女人自己安分守己,还将野汉子介绍给我认识,他非杀了她不可……” 王之涣道:“蒋素素从中牵线是不对,可奸夫罪过不是更大么?韦月将为何不直接对付他?”辛渐道:“之所以不直接对付傅腊,是因为傅腊是个军籍水手,孔武有力,非寻常人可比,韦月将没有十足把握。” 苏贞道:“辛郎说得极是,我丈夫心计极深,我根本不了解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不过我知道他到张道子先生家教书是有所图谋,是他所称的‘大事’,他也不想因为要对付素娘、傅腊坏了大事,所以才表示不追究通奸一事,还让我跟以前一样,与素娘、傅腊继续应酬来往。” 王之涣惊叫道:“哎呀,天下哪有这样的丈夫,发现了妻子的奸情,还要让妻子继续与奸夫敷衍。他倒也真忍得住!”苏贞道:“我开始也以为丈夫是在说反话,一再哀告说再也不敢了。他却说若是我敢拒绝傅腊,或是吐露半点风声,令傅腊、蒋素素有所警惕觉察,他就要去官府告我和傅腊起意谋害他,那不但是砍头的重罪,而且按本地习俗,淫妇要骑木驴游街,从此身败名裂。我知道他精通律令,不敢争辩,只能流泪答应下来。” 王翰道:“这韦月将当真阴沉得可怕,他让娘子继续对傅腊、蒋素素虚与委蛇,无非是不让他二人起疑,等王羲之真迹到手,再腾出手来将二人杀死。”苏贞道:“原来我丈夫想要的是张家的王羲之书卷,难怪总听他反复提起。” 第三节 原来韦月将在秦锦遇害当日就已经偷到王羲之真迹,借故离开东主家回城。他大概为这一天已经计划了很久,刻意没有回家,而是躲藏在秦家附近不露面,本意就是要制造自己仍然在城外的假象。他早从妻子口中蒋素素有点灯睡觉的习惯,到半夜时,换上早已经准备好的胡饼商的衣服,这是为万一被人撞见做准备,夜深难以看清身形面孔,但气味却不会改变。韦月将翻墙进入秦家后直奔亮室,意图先奸后杀。原听说蒋素素对男人来者不拒,哪知道闯进去扑上身后她拼命反抗。又听见外面有人叫“锦娘”,他这才知道找错了对象,因秦锦已见到他面孔,只能杀了她灭口。他冲出来后,正要蒋素素一并杀死,忽见对面厢房门边站着个高大的男子,略微犹豫,即翻墙出逃,结果摔了一跤,他不知道那是躲在柴垛后的蒋会刻意为之,不免有些慌乱。幸得院中一对男女自己也是心怀鬼胎,无人追出,他才顺利逃回家中。苏贞见丈夫突然回家,惊惧异常,也不敢多问。 次日,秦锦尸首被发现,王翰被当凶手被捕,但狄郊和王之涣上门向苏贞求证头夜傅腊行踪一事还是很令韦月将紧张了一阵子。他原本计划诬陷傅腊下毒害他,这样傅腊和苏贞都是死罪,自有官府来来帮他举刀,可昨晚错杀秦锦,蒋素素还得设法除掉,遂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过妻子道:“我在蒲州的大事已了,我们要尽快离开河东。然而你却曾被水手傅腊奸污,你既遭辱,我亦如同身受,此仇不可不报。我有一计,你须照计行事。如有违抗,你自己也知道后果。”苏贞知道一旦拒绝,丈夫又不知道要用什么古怪法子来折磨自己,只得答应下来。韦月将道:“明日本该是我回城的日子,你托人带话给傅腊,谎称我本月有事不能回家,约他晚上到家里来。你可与他假作亲热,趁其不备,将他的舌头咬下。以后的事你便不要管,自有我来处置。”又仔仔细细嘱咐了苏贞一番。苏贞心道:“丈夫虽然严厉,然自成亲以来并不曾少了我衣食,家里吃穿用度费用全仗他在外辛苦赚回。我不守妇道,失身于傅腊,本就对不起丈夫。如果能如他所愿,咬下傅腊舌头,他也许会原谅我,我们夫妇一道离开蒲州,从此再也不要回来。”遂决意助丈夫一臂之力。她以为丈夫只是要出口恶气,丝毫不知道其预备杀死蒋素素,再用断舌嫁祸给傅腊。 第二日晚上,不等夜深,傅腊便应约而来,翻墙跳入韦家的院子,摸进屋内。苏贞果然盛装服坐于灯下,正向门外张望。傅腊喜不自胜,上前一把抱住苏贞,二人便相依相偎地来到房间里,倒在床上。苏贞主动张开嘴,傅腊见她今日格外温柔体贴,大喜过望,将舌头放入其口中,两人来回抽送。正当得意忘形,傅腊忽觉口中一阵剧痛无比,想叫却叫不出声,低头仔细看时,却见苏贞嘴里正咬着自己半截血淋淋的舌头。苏贞咬下舌头后,不及吐出,扭身跑出屋外,躲在暗处。傅腊口中疼如刀割,也顾不上追赶,急慌慌地朝自己家中跑。一直躲在一旁监视的韦月将这才笑吟吟地走出来道:“做得好!你把那半条舌头交给我,你收拾一下去睡吧。我去去就来。”将半条舌头用纸包好,揣入怀中。然后又带了一把利刃,直奔秦家,翻身越墙直入蒋素素卧房。蒋素素刚刚才将小姑秦锦下葬,忙累一天,正点灯躺在床上,尚未合眼。听得外面有人声,以为是哪个情夫来了,问道:“是谁?”韦月将闪身在门旁,也不吭声。蒋素素见无人答话,便取灯开门来看。门刚一开,韦月将便直闯上前,将蒋素素当胸揪住。蒋素素未来得及喊上一喊,已被一刀结果了性命。韦月将恨她自己淫荡无耻不说,还连累妻子失身,又多捅了两刀泄愤,这才将尸首拖到床上,从怀中取出傅腊的半条舌头,放入蒋素素口内。事毕,韦月将吹灯掩门,仍跳墙出了秦家,循原路回家。 这计划一石二鸟,本来做得天衣无缝——蒋素素被杀后次日,也就是四月二十二号,尸首被人发现报官,狄郊等人果然由断舌追查到傅腊身上,认定他是杀人凶手,但却意外由于河东县令窦怀贞误打误撞的干预,又发现了新证据证明其无辜。 当日一早,韦月将起床后命苏贞收拾衣物行装。苏贞心头暗喜,以为丈夫要带自己离开蒲州,忙依命行事。韦月将自己则乔装打扮一番出了门。苏贞收拾妥当后,忽有胡饼商来拍门,告知东主蒋素素昨晚被人杀了,而且嘴中有半条舌头。苏贞这才意识到丈夫杀了蒋素素,又利用自己嫁祸给傅腊。胡饼商见她一听之下就吓得呆住,忙安慰了几句,又道:“我看见尊夫一大早回去东主家了,他怕是还不知道这件事。娘子若是有事,尽管到前面铺子来找我。不过,这个地方咱们怕是住不下去了,东主姑嫂都死99lib?了,大不吉利。”苏贞只是不答。胡饼商走后,她心中忐忑难安,便出来家中,恰好遇见狄郊和王之涣。二人问起她有没有见过傅腊,她慌里慌张地说丈夫昨日已经回来,傅腊决计不敢再来。回到家中后,久久不见韦月将回来,生怕他抛下自己独自逃走。后来狄郊发现新的证据证明傅腊也是受害者时,又与王之涣一道来找苏贞,她却连门也不肯开,只催促对方快走。 一直到傍晚天黑时,韦月将才回到家中。苏贞既不敢问他去了哪里,也不敢多提半句蒋素素命案的事。吃完晚饭,等苏贞收拾好碗筷,韦月将忽然取出一壶酒,说要与她共饮一杯。丈夫从来不饮酒,苏贞虽觉奇怪,却不敢违逆,只得饮了一杯,谁知道酒刚一下肚,就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一张又香又软的大床上,丈夫正坐在床边冷冷望着她。她心中一惊,坐起来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韦月将道:“这里是宜红院,青楼。”直言告诉妻子已经将她卖到这里作娼妓。苏贞知道丈夫素来说到做到,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爬下床来扑倒在丈夫脚下,连连磕头哀告,韦月将却只是不理。苏贞这才惊觉自己面容有异,一摸脸上,不知道何时被套了个铜面具,一时骇异得呆了,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一句话。正好宜红院主人阿金进房验货,韦月将主动剥光苏贞的衣服,将她牵到阿金面前,叮嘱道:“这女人最会装清高可怜,又爱编些谎话,娘子可要看得紧些。”阿金见苏贞脸上虽有面具,可身材皮肤均是一流,且价格低廉,不过才五贯铜钱,当即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道:“郎君放心,我阿金别的不会,管教女人可绝对是一把好手。”苏贞当此境遇,欲哭无泪,欲叫无门,瘫软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众人听苏贞讲完经历,均感义愤填膺——通奸固然不对,可毕竟罪不至死。尤其韦月将之处心积虑,将妻子套上面具后廉价卖入青楼之举更令人心寒。那面具打造得精巧无比,又与苏贞面容契合,他一定是早有准备,决意如此对待妻子已非一日,可他竟能一直不露声色,利用她除去所有仇家后,这才最后下手处置妻子。天下男子最冷酷无情者,莫过于此人。 辛渐道:“韦月将将贞娘送去宜红院后,一定又重新回去家中,设法将胡饼商诱来家中,用药酒迷倒他,给他换上自己的衣服,再一刀杀死,割下首级,将尸首埋在院中柴垛旁,又不厌其烦将柴垛的柴码了一半到埋尸地上,有意留下痕迹,好让人发现。” 狄郊道:“应该是这样。第二日他离家时将首级和贞娘收拾好的行囊一并带走抛入黄河,这便丝毫不留痕迹。官府派人来追捕贞娘不见人影,只以为她已经逃走,杀人凶手无非是胡饼商和韦月将中的一人,等到再发现无头尸首误以为是韦月将,罪名便完全落在了胡饼商和贞娘头上,可谓无懈可击。” 王之涣听得冷汗直冒,道:“这韦月将好厉害的心计。若不是田智因为反信案到宜红院打探消息,贞娘向他求救时泄露了身份信息,此案怕是万难查明真相。”田智忙道:“这可不是小的功劳,是羽仙娘子的主意。” 众人这才知道去宜红院最初是王羽仙的主意,只是不知道玉润冰清的她如何会想到派田智去那种地方。 辛渐问道,“秦锦被杀的那天晚上,傅腊是不是送了一幅璇玑图给娘子?”苏贞“啊”了一声,虽看不到她脸上表情,可分明极是惊讶,半晌才问道:“是傅腊告诉郎君的么?” 辛渐道:“差不多。不过傅腊因为不能说话,也只能指出璇玑图送给了娘子,却无法讲出详细经过情形。不知道傅腊有没有说璇玑图是从哪里得来的?”苏贞道:“倒是提过几句,说那幅璇玑图一名极美丽极高贵的紫衣女郎掉落在浮桥上的,傅腊亲眼看到,只因为那女郎手下人对他无礼,他便有意不说,等那些人走后捡了回来。” 王羽仙道:“呀,那应该就是弄玉姊姊失落的那幅璇玑图了。”苏贞道:“弄玉是璇玑图的原主么?她一定大有来历。” 辛渐道:“娘子如何知道?”贞道:“这副璇玑图不是普通的织锦,非常人所能拥有。” 辛渐心下愈发肯定这就是李弄玉千方百计要找回来的璇玑图,忙问道:“璇玑图现在在哪里?请娘子交出来,我要将它归还给原主。”苏贞摇了摇头,道:“应该在我丈夫手中。” 狄郊问道:“四月二十二号晚是贞娘最后一次见到尊夫么?贞娘可知道他去了哪里?”苏贞微一迟疑,随即摇了摇头。 辛渐道:“如此,只有请窦县令发告示缉捕韦月将了。”转头向王羽仙使了个眼色。她当即会意,上前握住苏贞的手,道:“娘子饿了吧?我先带你到楼下去吃些东西。” 等到二人走远,狄郊、辛渐几人才商议如何处置苏贞。她本人肯定是不愿意见官,可她不但是关键证人,而且是杀人从犯,再情有可悯也该接受律法的制裁,不然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 狄郊道:“之涣,我知道你同情苏贞,她的遭遇也确实可怜。不过眼下最要紧之事是将一切真相告诉窦县令,请他发文追捕韦月将,所以我们没得选,必须得将苏贞交给官府。”王之涣道:“如此她岂不是死路一条?杀人从犯,按律当绞。” 狄郊道:“未必。苏贞咬下的是傅腊的舌头,韦月将杀的是蒋素素,而不是傅腊,舌头不过是用来嫁祸傅腊的证物,因而严格说起来,苏贞并不是杀人从犯。当然,她犯了通奸罪,按律要判两年徒刑,故意伤人罪,三年徒刑,数罪并罚,不过是三年徒刑。再说,我们送她去官府时,可以说是她主动愿意自首,还有减刑的可能。” 王之涣赌气道:“你又不是坐堂判案的堂官。”狄郊道:“我的确不是,不过我们可以出面替苏贞向窦县令求情。” 辛渐道:“对了,不如问问苏贞可知道她丈夫盗走得王羲之真迹的下落,若是能寻回来交给张道子先生,也是个将功折罪的法子。”王之涣道:“对呀,就是贞娘说的那个什么大秘密……” 忽有一名伙计奔来门前叫道:“前面出了事,羽仙娘子请各位速去看看。” 众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赶来大厅,却见堂中空空荡荡,苏贞缩在墙角一张桌子下,全身发抖,王羽仙怎么拉她也不肯出来。 王翰问道:“出了什么事?”王羽仙道:“我们才刚刚坐下,贞娘忽然说她看见了她丈夫,然后就成这样子了。” 王之涣忙上前道:“贞娘不必害怕,你丈夫盗宝在先,杀人在后,他早就离开蒲州,远走高飞了。”苏贞哭道:“不,他在这里,我刚才明明看见了他。他……他今晚上肯定又要来找我。” 辛渐道:“又?之前韦月将是不是还来宜红院找过娘子?”苏贞道:“是……我害怕……”王之涣道:“别怕,我们有这么多人在这里,他不敢来的。”将苏贞拉出桌底,扶她站起来。苏贞浑身战栗,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大门口望去。 王翰招手叫过一名伙计,问道:“适才有人来过么?”伙计道:“来过好几拨,都是想吃饭住店的,被小的给打发走了,没有一个放进来。” 王翰点点头,转身问道:“娘子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苏贞低下头去,不肯回答。王翰道:“那好,伙计,这就请娘子出去。”苏贞大惊失色,忙道:“不,不,别赶我出去,我……我愿意说实话。” 回来房中,苏贞一边掉泪一边道出原委。原来她被卖入宜红院后,以为丈夫早已经远走高飞,从此只有自己一人在这青楼受无穷无尽的凌辱,心如死灰。哪知道第二日晚上,韦月将竟然又来到宜红院,竟然也像寻常嫖客那样付钱点了妻子的牌,抱上床后一番云雨。苏贞头天晚上已经被宜红院几名大汉轮番奸污,被折腾得痛不欲生,实在忍受不了,连声哀告求饶,韦月将这才放手,逼问璇玑图之事。 辛渐吃了一惊,道:“韦月将也知道那幅璇玑图非比寻常么?”苏贞已然镇定了许多,叹了口气,幽幽道:“他原本是不知道的,他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我手中有那幅璇玑图。他想要知道的只是璇玑图背后所隐藏的秘密。各位不必吃惊,我姓苏,本是京兆武功人氏。” 王羽仙道:“莫非娘子跟璇玑图创制者苏蕙源出武功苏氏一脉?”苏贞点点头,道:“贞观末年,我曾祖父曾奉诏入宫,为太宗皇帝解一幅璇玑图。曾祖穷尽心力,最后呕血而亡。因而一直有传说太宗皇帝留下一幅神秘的璇玑图,里面藏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我曾偶尔向我丈夫提过此事,他当时并没有当回事,这次回来,就是特意要问清这件事。” 第四节 王之涣道:“既然韦月将当时还不知道贞娘手中有璇玑图,一定是他在离开蒲州后半路听到了什么,所以不惜冒险折返回来。”苏贞道:“嗯,我丈夫确实提到他是特意回来问这件事的。可是我根本就不知情,不仅我本人、就连我祖父一辈都不知道所谓的大秘密是什么,自然答不上来。我丈夫却不相信,又开始折磨我,他将棍棒插入我……我的私处,我……不堪忍受污辱,只好说出我得到了一幅璇玑图,很有可能就是那幅神秘的璇玑图,藏在橱柜铁烛台的下面……” 辛渐眼睛一亮,道:“烛台!老狄,你有没有想到什么?”狄郊点点头,道:“嗯,这个稍后再说,先让贞娘说完。” 苏贞藏书网道:“我说出璇玑图的藏处后,我丈夫先是愕然,接着便说我骗他,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能得到璇玑图,我只得说了是傅蜡在浮桥捡的。他听后更加生气,下手更重,直至我昏迷了过去……” 辛渐道:“贞娘如何能知道傅蜡送给你的就是那幅神秘的璇玑图?”苏贞道:“那幅织锦非常古朴,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锦纹却细密精致,有些针法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知道事关重大,这等宫廷机密,我本不敢轻易泄露,所以不敢对任何人说,连傅蜡也不知道,只将它折好后郑重收藏了起来。” 辛渐道:“看来是韦月将回家去取璇玑图时,意外撞见了裴昭先,所以杀了他灭口。”王之涣道:“可如果是裴昭先先入室,以他的武艺和处境,怎么会不加防备,任凭陌生人接近自己?”狄郊道:“关键就在于韦月将不是陌生人,他暂时还是这处房子的男主人,他只要表明身份,裴昭先不但不会警惕,还会心生愧疚。我猜韦月将回家后乍然见到裴昭先,双方都吃了一惊,随即各自说出身份,裴昭先听说主人回来,便主动99lib.道歉,预备离开。韦月将因为他本人‘已经死去’,必须得杀了裴昭先灭口,佯作热情挽留,称要款待他。取出铁烛台下的璇玑图后,顺手将烛台带了出来,趁裴昭先不备,用烛台狠狠砸在他头上……” 辛渐道:“我认为事情也是这样。裴昭先临死发现璇玑图在韦月将手中,他在桌上刻写的不是‘王’字,而是‘璇’字的半边,他知道李弄玉失落了璇玑图,正焦急万分,甚至不及提醒是谁杀了自己,也要暗示璇玑图的下落,只可惜不及写完便力尽而亡。” 王羽仙道:“要是弄玉姊姊人在这里就好了,总算可以给她一个交代。不然她手下那些人还总冤枉是你们几个杀了裴昭先。”辛渐道:“宋御史早派人将裴昭先的尸首、首级缝好装敛,送往闻喜安葬。等我们回去并州路过闻喜,再去将真相告诉不迟裴氏族人不迟。” 王之涣问道:“贞娘之前所称的大秘密就是璇玑图么?”苏贞道:“是。其实我知道璇玑图早已经被我丈夫取走,只是我一心想离开青楼,又怕各位将我交给官府,无计可施,只好谎言欺骗各位。不过,我刚才真的见到我丈夫了,你们要相信我……” 狄郊摇摇头,道:“尊夫已经同时得到王羲之真迹和璇玑图,又背负这么多条人命案,尤其裴昭先不是普通人,非秦锦、蒋素素所能相比,闻喜裴氏近在咫尺,一定会有人赶来复仇,他断然不会再滞留在河东。贞娘是太过紧张了。抱歉的是,我们这就得送你去河东县衙。” 苏贞的反应大大出人意料,居然点了点头,道:“也好。”众人无不惊诧。王之涣道:“贞娘放心,你犯的罪不是死罪,不过是几年徒刑而已。”苏贞凄然道:“我现在这样子,人鬼不分,跟死又有什么分别?” 众人无言以对,遂一起往河东县衙而来。99lib?县令窦怀贞听闻找到杀人从犯苏贞,又听说无头尸首是胡饼商,而杀人真凶正是“死去”的韦月将,惊讶得嘴都合不拢,只盯着苏贞脸上的铜面具不放。狄郊提醒道:“明府,请尽快签发告示缉拿韦月将。”窦怀贞道:“好,好,本县这就签发公文。” 真相大白,剩下的只是追捕凶手,那是官府要做的事。众人见大事已了,决意次日离开蒲州,动身回并州。 王羽仙道:“辛郎,你答应弄玉姊姊要寻回璇玑图,现下被韦月将得到,又不知他人去了何处,这可要怎么办?”辛渐沉吟道:“韦月将辛苦取到璇玑图,一定会千方百计破解其中的秘密。四娘既是璇玑图原主,肯定知道背后隐藏着什么,也应该知道璇玑图最终指向哪里,她应该有线索能找得到。”王羽仙道:“那好,我们赶快回晋阳告诉弄玉姊姊。” 辛渐奇道:“你知道四娘去了晋阳?”王羽仙道:“是啊,我们约好在晋阳见面的。” 王之涣道:“怎么,你也决定回去晋阳了,不怕尊公要将你嫁人?”王羽仙满面红晕,望了一眼王翰,道:“我已经和翰郎商量好了,这次回去晋阳,我也学太平公主避婚吐蕃的法子,出家当女冠去。这样,谁也不能再强逼于我。” 太平公主李令月是高宗皇帝李治与武则天最小的女儿,身份尊贵。吐蕃曾经派使者来求婚,点名要娶走太平公主。高宗和武则天不想让爱女嫁到远方,又不敢直接拒绝吐蕃,便让公主出家为女道士,修建了太平观让她入住,以此来避免和亲。王羽仙既无法嫁自己所爱的男人为妻,出家为女道士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况且道教在本朝拥有很高的地位,享有很大的特权,甚至独立于法外,道士、女冠犯罪,所由州县官,不得擅行决罚。而道教也不似佛教那样提倡禁欲,以舒服自在、追求享受为目标,因而士大夫、名媛入道游仙者络绎不绝。 回来逍遥楼,却见几名羽林军士抚刀守在门前。众人见状,心头均是一沉。王之涣道:“莫非是淮阳王到了?”王翰道:“哼,他无缘无故捉了田睿,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他。”跟在身后的田智这才知道兄长被抓一事,不由得愣住,见王翰已大踏步奔进楼中,慌忙跟了进去。 却见永年县主武灵觉正坐在堂中一张桌子旁,身后跟着数名羽林军士,站在旁侧与她交谈甚欢的不是旁人,正是李蒙。 众人都愣住了。李蒙听见动静,急忙迎上来笑道:“我又回来了。想不到你们几个这么快就逢凶化吉。”王之涣道:“她是怎么回事?”李蒙道:“永年县主么?我是半路遇到她,亏得她将我从廖管家手中救了出来。” 王翰道:“你不会不知道她也姓武吧?老狄背上谋逆罪名,可全是拜姓武的所赐。”李蒙道:“姓武的也不全是坏人。”刻意压低声音,道,“你们知道么?是县主救了裴昭先,当晚他行刺不成,自己也受了重伤,本已难以逃脱,是永年县主将他藏在房中。” 原来武灵觉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交代宗大亮将裴昭先藏起来,不让旁人发现。她在诸武中地位虽远远不及武延秀,可其嗣母却是太平公主李令月——这位公主才是真真正正的不倒大树,先帝高宗皇帝和本朝女皇武则天的独生爱女,将来若是武氏当权,她丈夫姓武,若李氏当权,她本人就姓李,无论何种局面,都少不了她的富贵荣华——宗大亮不敢抗命,可又顾忌裴昭先刺客身份,所以特意找了本地地痞无赖平氏三兄弟,让三人将裴昭先绑在普救寺梨花院中,等灵觉回转蒲州再做处理。至于后来机缘巧合下发生了诸多事情,裴昭先更是窝囊地被韦月将杀死在其家中,则不是人力所能预料。 辛渐等人这才解开心中一个大谜团,只是好奇武灵觉为什么要这么做。忽听得田智大叫一声,道:“哥,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你怎么了?”众人这才发现一旁板凳上躺着一个人,急忙抢过去一看,正是田睿——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昔日清俊的脸上被刀交叉划出数道伤口,左眼只剩下一个血窟窿,煞是恐怖。 武灵觉在一旁九九藏书道:“还能怎么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么,他一只眼睛被挖出来了。”王翰面色紫胀得厉害,怒道:“你们好歹毒!有本事冲我来,如此对付一个下人算什么本事?”羽林军士生怕他暴起伤了县主,抢上前来,喝道:“退下!” 武灵觉挥手示意军士退开,咯咯笑道:“这可不是我做的,你要发火报仇,得找武延秀去。”李蒙忙过来劝道:“若不是县主出面救了田睿,怕他早已经死无全尸了。” 武灵觉道:“好了,我也不需要你们领我的情,我走了。李蒙,有空来神都吧。”李蒙道:“是,多谢县主。”恭恭敬敬地送武灵觉出去。 狄郊忙命田智抱了田睿回房,仔细查验诊治,半晌才出来。王羽仙问道:“田睿伤势怎么样?”狄郊道:“他受了不少折磨,鞭伤、烫伤、刀伤都有,不过这些都可以慢慢复原,唯有面容和眼睛……”深深叹息一声。 王翰恨恨道:“他这是为了我而受苦。”狄郊道:“是为了我们大伙儿,一定是淮阳王逼迫他攀诬我们谋反,他不肯听从,所以备受苦刑。” 王翰道:“我找淮阳王评理去。”李蒙忙拉住他道:“淮阳王已经先行赶回洛阳,你上哪里去找他?况且你找到他又能怎样?你斗得过他么?这事还是算了吧。” 王翰依旧气愤难平。王羽仙上前握住情郎的手,温言劝道:“我们明日就要回并州了,何必生气?善恶终有报。就算能为田睿复仇,他的面容和眼睛也一样回不来了。”王翰这才怒气稍解。 因为田睿之事,众人晚饭都吃得相当郁结。王翰忽然道:“咱们明日就要走了,有件事我还是说出来好,不然之涣日后又要怪我。”王之涣道:“我怎会怪你?不过到底是什么事?”王翰道:“你们都知道我不喜欢苏贞,我一直冷眼观察她,觉得她这次没有说谎,她可能真的看到了她的丈夫韦月将。” 王之涣惊道:“你是说韦月将真的还在蒲州?”王翰道:“苏贞本来宁死也不肯去官府,但适才却不加抗拒,乖乖跟我们去了县衙,主动入狱,并不是她想投案自首了结案子,而是她担心她丈夫又会找上她。她知道她丈夫手段厉害,在外面不安全,此刻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监狱。”众人仔细一回味,均感有理。 王之涣道:“可韦月将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险?是想杀贞娘灭口么?”王翰道:“不,灭口不是韦月将首先要做的事。据我推测,他应该没有拿到那幅璇玑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定还有人知道了璇玑图的秘密,抢在他之前下了手。璇玑图,这才是韦月将甘冒性命之忧滞留在蒲州的原因。” 众人深感意外。辛渐道:“璇玑图一事极为机密,我们几个也是刚刚才从苏贞口中知道,苏贞又只告诉了韦月将一人,还会有谁知道璇玑图藏在她家中?”王翰道:“你忘记了么?为何之前之涣在宜红院跟苏贞交谈要用纸笔?”辛渐这才恍然大悟,道:“啊,隔墙有耳。” 原来宜红院一些房间的墙壁、床下都装有铜管,通向隔壁的暗室,人在房内、床上说话,隔壁监视的人听得一清二楚。韦月将不可能知道这个,苏贞大概也是后来冒险向田智求助后才知道隔墙有耳,所以她被迫说出璇玑图的那番话应该一字不漏地落入了阿金或是其手下的耳中。阿金遂用法子绊住韦月将,派人或是自己亲自去他家里抢先取了璇玑图。等到韦月将赶回时,自是迟了一步。 狄郊道:“这么说,应该是阿金下手杀了裴昭先,她一样可以冒充宅子的女主人,令裴昭先放松警惕。”辛渐点点头,道:“应该是她。凭桌上那个‘王’字,谁手中有璇玑图,谁就是凶手。而且我留意她有洁癖,所以她用烛台砸死裴昭先后,将烛台放好,没有顺手扔掉。” 辛渐道:“我这就去宜红院问个明白。”王羽仙忙道:“一起去吧,正好可以散散心,看看天上的星星。” 众人遂留下田智照顾田睿,一齐往宜红院而来。此时夜幕刚刚拉定,举头繁星满天,环顾灯火点点,颇有意趣。 离宜红院尚远,众人便发现不对劲。此刻华灯初上,正是青楼开门做生意的最好时间,宜红院却是大门紧闭,灯火全无。 辛渐忙道:“你们等在外面,我先进去看看。”打亮火石,推开大门,叫道:“金娘,有客上门!”却是无人应声,举手点燃门旁两只大油灯,登时一片亮堂,偌大的厅堂内却是空无一人。 王之涣道:“咦,人呢?怎么不见阿金?”狄郊使劲嗅了嗅,道:“不好,有血腥气。”循着气息转到楼梯背后,却见那里藏着数具尸首,有男有女,看服饰打扮似是宜红院里的人。 忽听得辛渐轻轻“啊”了一声,人呆在了小厅门前。狄郊知道事情有异,忙赶过去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血淋淋的画面——一名妇人高举双手被吊在房梁下,头发缠绕在绳索上,下巴微扬,一双眼睛如死鱼般瞪得老大,口中堵着一团麻布,面上尽是惊恐痛苦之色。全身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上下布满刀伤刀痕,胸口更有两个大大的血窟窿,血淌满地,显然在被杀死前遭受了极为残酷的折磨和虐待。这妇人,正是宜红院的主人阿金。 众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韦月将做的,他又抢先了一步,用残忍的手段逼迫阿金交出了璇玑图。” 王翰忙用手掩住王羽仙的眼睛,将她揽入怀中,不让她看见这血腥残忍的一幕。忽听得背后有人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阿金人呢?”回头一看,却是一队巡城的兵士,不知怎的巡视进了青楼中,且一幅熟门熟路的样子。 辛渐道:“阿金人在这里。” 领头的队正上前一看,即呆若木鸡,直至身后的兵士惊呼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大声喝道:“来人,快,快将这些人通通拿下了!” 第一节 公元690年,武曌六十七岁,已经是年近古稀、垂垂老矣,却是勃勃野心不减,终于在九月初九重阳节这天废去儿子睿宗李旦皇帝位,受尊号为圣神皇帝,改唐为周,君临天下,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女皇帝武则天。傀儡皇帝睿宗李旦被降格为皇嗣,原皇太子李成器则降为皇太孙,获赐武姓,成为千古奇闻。 女皇的籍贯是并州文水,距离其第一任丈夫太宗李世民的发家之地晋阳不过百里路程。为荣耀故土,武则天特下诏定并州为北都,改州为太原府,府治晋阳,此为太原建府之始,太原遂与京师长安、东都洛阳并称“三都”,进入全盛时期。 极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宏伟壮丽的新城池并未给太原人带来多少好运。正是自当今女皇帝武则天登基后,吐蕃、突厥等诸蕃不断攻扰边境,地处边防要地的太原备受烽火压力。 今年辽东契丹起兵反叛更是令北部边防雪上加霜。契丹素来归顺朝廷,松漠都督李尽忠、归诚州刺史孙万荣举兵本是事出有因,全因管辖境内大旱,百姓兵士无以为食,营州都督赵文翙残酷不仁,非但不加赈济,还加倍侮辱李尽忠等契丹首领,由此才酿成营州事变。 虽则真刀真枪杀了人,可终究还只是一个边境小事件,朝廷完全可以通过绥抚的方式解决。可惜身在洛阳的武则天得报后不立即下诏平藏书网息事态,反而为泄一己之愤将李尽忠改名为李尽灭,将孙万荣改名为孙万斩,由此使得局面进一步恶化,彻底丧失了和平解决契丹营州事变的希望。 不过李尽忠并没有立即尽灭,孙万荣更没有当场万斩,反而实力越来越强。当时契丹及其它少数民族部落均不堪忍受武周朝廷官员的欺压凌辱,听说营州起兵后纷纷赶来投奔。尤其孙万荣年轻时作为契丹质子长期在洛阳生活,与朝中不少官员交好,对武周和李唐势同水火的矛盾深为了解,及时打出了迎归庐陵王为帝的大旗,甚至山东一带有不少不满武则天统治的汉人也积极响应他所提出的号召,主动与契丹联络。如此,李尽忠起兵后,在短短十日内就发展到数万兵马,以营州为基地,以孙万荣为先锋,攻城略地,声势越来越大,遂自称为“无上可汗”,这也是契丹首领首次称“可汗”。 武则天愈发不能容忍,遂决意大张挞伐,任命侄子梁王武三思为主帅,率领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司农少卿麻仁节等二十八名大将进讨李尽忠,其中曹仁师、张玄遇、李多祚均是朝中重臣。 以时局而论,相比于突厥和吐蕃而言,契丹实力孤弱,绝非劲敌,武则天却派出如此声势浩大的队伍,不由得人不怀疑她是在为改立太子做准备。她虽有亲生儿子庐陵王李显和皇嗣李旦在世,却因为姓李入不了她的法眼,她一手开创了武周王朝,当然梦想着王朝代代相传,传位自然要传给姓武的,那就只有考虑血缘相对亲近的侄子武承嗣和武三思。可惜这二人贪婪残暴,贪鄙低能,素来为士族轻视,武则天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才决意利用营州事变来提高武氏威望,劳师动众,派武三思统帅众多名将及三十万大军征讨契丹,意在使他立下平定契丹的不世军功
99lib?
。二十八将均赶赴河北前线,而武三思则屯兵在胜州一带,留在后方,不冒丝毫战阵危险,然则一旦前方克敌制胜,功劳却尽归在他头上。 然而战事演变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契丹在西硖石黄獐谷事先设伏,诱敌深入,充分利用了地形优势,先后分两批歼灭官军前锋和后军,曹仁师、张玄遇、麻仁节等大将均被俘虏,官兵全军覆没。契丹一战成名,声势更盛,隐隐有雄霸河北、进军中原之势。早在几年前,民间流行一首《黄獐歌》,歌词道:“黄獐黄獐草里藏,弯弓射你伤。”直至契丹因黄獐谷之战威震天下,官兵诸军并没,罔有子遗,黄獐之歌才得以验证。 朝廷官兵出师遭受重大失利,前方败报传到洛阳,武则天勃然大怒,忿恨武三思不争气,立即撤销了侄子的统帅职务,任命另一侄子建安王武攸宜为新任统帅。可之前朝廷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西北吐蕃、突厥又蠢蠢欲动,她一时无兵可调,惊慌失措下,竟然下令挑选在天下囚犯及士庶家奴种挑选勇敢善战者,由官府出钱赎出,以组成临时军队抗击契丹。幸亏右拾遗陈子昂坚决上书阻谏,这一在唐朝历史上破天荒的诏令才没实行。 经过一番全国范围内的东拼西凑后,武攸宜再率四十万大军出发,因再无名将可用,不得不起用白衣王孝杰为前锋。 这位王孝杰也是个传奇人物,年少时就以军功入仕,唐高宗仪凤三年率军西讨吐蕃时,与主帅刘审礼同时成为吐蕃军俘虏。二人被押到吐蕃都城逻娑后,待遇大不相同:刘审礼被剃光头发,沦为最卑贱的奴隶,从事各种苦役,直至悲惨地死去;王孝杰则一跃成为赞普墀都松赞的座上客,备受礼遇,后来更是被放还中原,原因只因为其相貌酷似墀都松赞的父亲。武则天称帝后,王孝杰因在蕃日久,熟悉其情,出任武周军统率讨击吐蕃,收复被之前被吐蕃军占领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以军功出将入相,显赫一时。然而就去年与吐蕃素罗汗山一战中,王孝杰再次大败,差点又当了俘虏,武则天盛怒之下,将其免官,削为平民。 可惜急于戴罪立功的王孝杰也未能给武攸宜带来好运,他率领十八万军队为前锋,在东峡石谷与契丹军遭遇,正布方阵对敌时,后军总管苏宏晖畏敌而逃,武周军阵势松动,契丹军趁机出击,官兵大败,王孝杰逃跑时坠崖而死,兵士被杀或奔践相踏,死亡殆尽,十八万军队全军覆灭。 武攸宜军听闻败讯后,军中震恐,不敢前进。主帅武攸宜更是心摧魂死,又听说契丹军大举南下,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打算弃幽州逃走,幸为总管府参谋陈子昂阻止,但从此再也不敢进击,只是闭城紧守。 武则天连接败报后,还意识不到前方战事失利是由于统帅不习军事,一心妄想诸武立下不世军功,一面派使者到前线追斩苏宏晖,一面派侄子河内王武懿宗统军二十万增援武攸宜。武懿宗仪形短小,容貌粗鄙丑陋,性情怯懦,刚到赵州就听说契丹大将何阿小正率游骑南下,城内又有人暗中散发大量妖书——即宣传小册子,内容无非是思慕李唐,痛斥武周,号召天下人来起来反抗女主,迎庐陵王为新皇帝——他猜已经有契丹细作混入赵州城中,担心内外受敌,立即下令大军南撤,一口气逃至相州才停下。一路丢盔弃甲,委弃军资,不计其数,这就是著名的赵州大溃败。契丹大将何阿小轻而易举地占领了赵州,大肆屠城。朝中左司郎中张元一做诗嘲讽武懿宗未见敌即狼狈逃窜的丑态道: 长弓度短箭,蜀马临高蹁。 去贼七百里,隈墙独自战。 忽然逢着贼,骑猪向南窜。 武则天见诗后居然问道:“懿宗没有马骑吗?”张元一道:“骑猪,就是说夹豕。”武则天闻言居然大笑,也不处罚临阵脱逃的武懿宗。 至此,女皇前后所派出的平乱大军多达百万,人数是契丹军的十余倍不止,却屡战屡败。武则天再无兵可调,无计可施,只好召集佛教僧人参与解决国家大事,敕令名僧法藏在洛阳依经教遏寇虐。法藏于是沐浴更衣,建立道场,设置十一面观音像,行道作法,预备将武周军队变成所向披靡的神王之众。 自赵州大溃败后,燕南诸城,十不存一,河朔之地,人怀两端。契丹军已深入河北腹地,占据多座城池。河东紧贴河北,亦不断有契丹彪骑入境,烧杀抢掠,局势十分紧张,太原为此已经多次戒严。大街上行人稀疏,一派清淡,尽是巡逻的兵士,全副武装,遇到陌生面孔会立即拦下严厉盘问,对方稍微迟疑答不上来,便会被当作契丹奸细捆送并州州府严刑拷问。就连王翰、狄郊等人自蒲州归来,入城时也大费了一番周折。 倒不是所有人都受到了怀疑,被拦住的只有辛渐一人而已——他眉骨凸显,眼窝深陷,一张国字脸有棱有角,确实跟辽东那些叛乱的契丹人很有几分相似,守卫城门的兵士又是新从其他州调来,不认得他是城中著名铁匠大风堂堂主辛武之子,一望之下,立即上前拦住。 辛渐猜到是自己长相的缘故,他这一路下来,没有少被官兵盘问,当即冷冷道:“怎么,你们官逼民反不算,还是预备抓光杀尽天下所有契丹人么?”领头校尉见他出言不逊,腰间又有兵刃,喝一声道:“拿下了!”兵士便一起围了上来。 李蒙忙道:“先别动手!这位将军,你一定新来的,不认识我们,我们几个都是本地人,不过是去外面玩了一阵,刚好今日回家。”校尉道:“本地人就不是契丹细作么?长史特别下令,最需要留意就是你们这些本地人。” 众人闻言很是不悦,大伙儿这次在蒲州受了不少委屈,被迫滞留日久,连牢饭都吃过了,想不到回到家门前还要受气。王翰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就将我们所有人都抓起来,带去州府交给张长史吧,看看他怎么说。”校尉居然也不吃他这一套,道:“好,来人……” 晋阳县尉富嘉谟正率大批吏卒、差役出城捕盗,忙上前拦住道:“这几位都是城中名门公子,不会是契丹细作。这二位和这位小娘子都姓王,这位姓李,这位姓狄。” 校尉一?99lib?听都是大姓,料来是名门之后,又指着辛渐道:“那他呢?”富嘉谟笑道:“他叫辛渐,是大风堂辛堂主独子。你们佩戴的兵器大概也是他家打造的。”校尉这才释怀,道:“抱歉了,大敌当前……”王翰哼了一声,也不理睬,昂首进城去了。 太原城有外城、子城,城内又分作一个一个独立的坊区,坊区四周围以坊墙,表面上跟京师长安和洛阳的99lib.坊区类似,其实功效大不相同——长安、洛阳城中坊区封闭是为了便于治安管理,而太原则是以重重关栏封锁外力,缓解穿堂风的威力,因河东地处西北,四季有风,太原又是“两山夹一川”的地形,常年刮着北风。城中街道也大多是丁字街,北街和南街从来不像京师那样南北对齐对称,而是错开一定距离,如此才好藏风聚气,遏制北风长驱直下。 辛渐等人一进城就感受到了冷清的局面。王之涣叹息道:“想不到数千里之外一个不足几万人口的小小契丹部落,竟然也能令堂堂
九九藏书
北都萧条如此。”王翰冷笑道:“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徒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辈纷纷秉政,社稷丘墟,苍生涂炭,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李蒙忙道:“这话回头再说。大伙儿都累了,先各自回家报个信,好好歇上几天。” 王翰道:“好,先散了吧。羽仙,我送你回去。”王羽仙却不愿意就此回家,道:“我订了一把剪刀,想去辛渐家看看做好了没有。”回到太原,她自是不能像在蒲州那样与王翰公然亲近。五人的双亲中,她最喜欢辛渐的母亲贺大娘,两人很是谈得来。况且大风堂位于西城外悬瓮善下,距离晋祠不远,堂边就是晋水,风景秀丽。 辛渐笑道:“住在我家都没问题,就怕你嫌打铁声吵。”王羽仙:“嗯,叮叮铛铛也蛮有趣的。”王翰道:“也好,那我先陪你去辛渐家。之涣,你到羽仙家打探一下,摸清楚情况,再来辛渐家找我们。”王之涣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我想先去海翁家吃一碗豆腐花,再配上莜面栲栳,那味道,啧,啧……” 第二节 辛渐道:“呀,之涣不说起来还好,一说还真是嘴馋得紧。都一年多没有吃过了,真想念啊。”王羽仙道:“我也要去。”李蒙摇头道:“一碗豆腐花就馋成那样,说你们什么才好。你们要去自己去,我得赶紧回家。”一夹马肚,“得得”先走了。 王羽仙又问道,“狄郎也去么?”王之涣道:“不用问他,他跟海印那么熟,怎么会不去?”王羽仙奇道:“海印不是一直对狄郎最凶么?”狄郊面色一红,摇头道:“我不去了,我得先回家看姨母她老人家。”遂就此分手。 辛渐、王翰四人自往海氏豆腐坊而来。豆腐坊位于晋阳县城南面,就在大明城东墙根下。大明城即是最古老最悠久的晋阳古城,始建于春秋末年。岁月的积淀给这一带的民居也渲染上了古朴的色彩。 豆腐坊坊主之女海印正在门前晾晒过滤豆腐用的粗布,扭头见到几人,先是一愣,随即淡淡招呼道:“来了?是要吃豆腐花加莜面栲栳么?我阿爹送豆腐去了,没人做莜面。” 王之涣道:“娘子不是也会做么?去年还吃过的,味道不必令尊手艺差。”海印只冷冷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辛渐咳嗽了声,道:“那就先来四碗豆腐花。”拴了马,自到一旁的凉棚里坐了。 王之涣低声笑道:“我敢打赌,海印一会儿肯定要主动问老狄的事。”王羽仙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海印喜欢狄郊么?可为什么她以前总是对狄郎冷嘲热讽?”王之涣道:“你怎么不明白,这叫打是亲,骂是爱……” 王翰不愿意王羽仙听到这些,忙叫道:“之涣,这话留着等老狄人来了再说。”王之涣叹道:“本来是可以吃到莜面栲栳的,偏偏老狄不来,印娘赌气……” 话音未落,却听见马蹄声响,狄郊疾驰而来,叫道:“辛渐,你家里出事了,你父母大人都被官兵捉了,还有那些大风堂弟子,都被绳索捆成一串,押进了州府,我刚刚亲眼所见。”辛渐大吃一惊,也不及多问,忙解绳上马。 海印正端着豆腐花出来,忽见王翰、王之涣等已经上马绝尘而去,不由得大怒,叫道:“你们可再也别来了!”狄郊尚在当场,勒转马头,道:“抱歉,辛渐家中出了事。印娘尽管将豆腐花的钱记在我头上,我回头再来结帐。” 海印迟疑了下,问道:“你……你这一年多都去了哪里?”狄郊却已经打马去追赶同伴,根本没有听见。 并州州府位于晋阳县仓城正中。州廨是隋炀帝杨广为晋王镇守太原时所兴建,坐北朝南,规模宏大。 州府大门内外兵士密布,戒备森严,手中兵刃闪闪发亮,给已经惶惶多日的太原城更添一丝肃杀气氛。辛渐匆忙赶来,下马后直奔大门。 领头兵士拦住问道:“你找谁?想做什么?”辛渐道:“我叫辛渐,你们刚才是不是捉了我爹娘进去?” 领头兵士问道:“你是大风堂辛武之子?”辛渐道:“是。”领头兵士喝道:“交出你的兵刃。” 辛渐便依言解下腰刀,领头兵士一把抢夺过去,叫道:“来人,将辛渐拿下了。” 两名兵士上前反执了辛渐手臂,取出绳索牢牢缚住。辛渐惦记父母,不敢反抗,只问道:“我犯了什么罪?我爹娘又犯了什么罪?”领头兵士道:“大风堂勾结契丹,意图谋反,这可是大大的死罪。” 王翰、狄郊等人恰好赶到,闻言都愣住了,心中均想:“先是在蒲州时狄郊被诬陷勾结突厥,现在一回到并州,又有大风堂辛氏勾结契丹一案。说不定又是淮阳王武延秀在搞鬼。可本州长史张仁亶分明不是武氏一党,又怎能轻信人言,发兵将大风堂上下尽数拘捕?莫非当真有什么不利于大风堂的证据?” 本任并州长史姓张名仁亶,华州人,因武艺高强入仕,为武则天喜爱,选为殿中侍御史。后来一些大臣为讨好武则天,联名上表请求立魏王武承嗣为皇太子,邀请张仁亶署名时,遭到严辞拒绝,由此触怒武周权贵。武则天虽贬张仁亶出京师,但还是爱惜人才,欣赏其人文韬武略,果断英武,特任命为并州长史,实际上是明贬暗升。张仁亶上任并州长史时间虽然不长,却有御突厥于千里之外的决心,自来到太原,积极修治兵甲,甚至还亲自光顾过大风堂,对这家为朝廷军队提供了大量武备的非官方铁器作坊表示感谢,当时辛渐人也在场。话犹在耳边,怎么这位鲠直的长史又突然以谋反的罪名逮捕了大风堂所有人呢? 辛渐满腹疑惑,正要问官府可有凭据,那兵士却挥手道:“长史正要审案,你自己送上门来正好,来人,快些押他进去。” 既是反贼之子,兵士也不客气,将辛渐粗暴地拉扯进来。转过照壁,却见州廨公堂前的甬道两旁黑压压地跪满了大风堂的人,大多是孔武有力的精壮汉子,个个双手反剪,用粗索串在一起,被命令弯腰伏在地上,不准抬头。大队兵士手执弓弩守在四周,箭已上弦,只要有人稍有异动,便要当场射杀,浑然是对付真正反贼的样子。 公堂中并排跪着一对四十余岁的青衣夫妇,正是辛渐的父母辛武和贺英。辛渐被径直扯进来掼在母亲身边。 贺英一张国字方脸,高高的颧骨下有一双细小灵活的眼睛,皮肤虽然细腻,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深褐色,极见英气。她乍见爱子,又惊又喜,道:“小渐,你……你终于回来了。” 辛渐道:“孩儿不孝,才刚刚进城,就听说大风堂出了事。阿爹,娘亲,到底出了什么事?”贺英摇了摇头,道:“娘亲也不知道究竟。适才大批官兵赶来大风堂,说我夫妇二人勾结契丹,意图谋反,将所有人都捕来了这里。” 忽听得有差役扬声喊道:“长史到!”却见一名四十余岁的官员大踏步进来,身形魁梧,一身紫袍,到堂首坐定,正是并州长史张仁亶。 张仁亶往堂下一望,道:“辛渐也捕到了?很好。”辛渐道:“是我自己主动送上门来。”张仁亶点点头,道:“辛堂主,贺大娘,抱歉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见面。张某可得事先声明,一会儿若是二位不肯招承谋反详情经过,少不得要大刑伺候,张某职责所在,决不会因为以前的交情而忘了国家大义。”辛武素来沉默寡言,只是一言不发。 辛渐道:“使君说大风堂勾结契丹谋反,可有凭据?”张仁亶正要答话,忽听得外面一阵嘈杂之声,不禁皱眉道:“什么人这么吵?是那些大风堂的人不服管教么?本史不是早交待过么,谋逆大罪,非同儿戏,若有人胆敢反抗,立即射杀。” 辛渐吃了一惊,忙道:“使君还没有审案,怎能轻易将人以谋逆大罪对待?万一有错,岂不是枉杀无辜?”张仁亶道:“对于勾结外番谋反这等大罪,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人。” 辛渐大怒,道:“莫非在使君眼中,人命当真如草芥?”张仁亶冷冷道:“你可知道契丹攻我河北破城池后是如何对待城中百姓的?丁壮男子掳为奴隶,年青女子沦为营妓,其余赢老一概杀死。你们大风堂不过几百人,你认为你们这几百人比河东、河北几十万百姓的性命要更重要么?” 辛渐道:“可我辛家祖祖辈辈在并州打铁为生,我们大风堂并三百人也是几十万百姓中的一员,使君凭什么拿我们区别对待?要诬陷我们勾结契丹谋反?”张仁亶指着贺英道:“就凭她。”辛渐道:“什么?”转头望着母亲,隐有问询之意,贺英却只微微叹了口气。 出去查看究竟的兵士进来禀道:“并非大风堂的人闹事,是王翰、狄郊几人吵着要进来,称是这一年来一直跟辛渐一道在外面游历,他们要为他作证。要不要将他们几个抓起来?” 张仁亶倒也听过王翰几人的名字,摆手道:“不用理会他们。”又一拍桌子,喝问道:“辛武,快些交代你是如何与契丹勾结?你偷藏了多少兵刃铁器,预备如何输送给契丹?这城中还有多少契丹细作?是不是让你里应外合,攻取河东之地?” 太原号称中原北门,人文集聚,物资富庶,自古以来就是图谋大业的根据地,大风堂又拥有百炼钢独传秘技,所造兵刃吹毛立断,天下无双,也难怪张仁亶如此紧张了。 辛武只是摇了摇头,慢吞吞地道:“我从未与契丹勾结,更没有私藏兵器。” 张仁亶道:“那好,贺英,你来说。”贺英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 张仁亶便发了一支签,喝道:“来人,用刑,先杖打辛渐六十杖。” 唐代刑罚共有五级,由轻到重分为笞刑、杖刑、徒刑、流刑、死刑:笞刑就是用荆条制的木杖击打犯人臀部和腿部,是刑罚中罪轻的一种,又分为五等:笞十下,二十下,三十下,四十下、五十下;杖刑是用比笞杖更粗的木棒击打犯人臀部、腿部和背部,分杖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五等;徒刑是用锁链拘禁犯人,强迫其服苦役,分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和三年;流刑是将犯人流放到边远蛮荒地带,强迫其服劳役,分二千里、二千五百里和三千里,往往是作为对死刑宽大处理的一种形式;死刑是刑罚中最重的一种,分绞刑和斩首两种,另有腰斩,往往用来对付皇帝格外痛恨的谋逆者。对于拷打犯人,《狱官令》明文规定拷讯总次数不能超过三次,总杖数不得超过两百,六十杖已经是重刑。 贺英吃了一惊,道:“使君打我孩儿做什么?他去年外出游历,今日才回太原,所有事情一概不知。” 张仁亶问道:“辛渐,你愿意替99lib?你母亲受刑么?”辛渐点点头,道:“愿意。使君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到我身上。”转头道,“娘亲不必担心,孩儿受得起。” 掌刑差役上前将辛渐拖翻在地,掀起外袍,举杖朝他臀部、大腿分击下去。才打了数下,辛渐已浑身汗湿,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一滴一滴滚落到青石上,聚成一小滩水迹。他只是咬牙强忍,一声不吭。 差役知道长官务要尽快得到口供,因而下手极重,刑杖落在肉体上,一声一声“噼啪”,煞是令人心惊。 堂外大风堂的弟子不知道是辛渐受刑,有人叫道:“师傅!不要打我师傅!”顿起一片呼应叫喊,兵士大声呵斥也不能弹压。辛武回头厉声喝道:“都给我住口!”他声音不大,却是坚定有力,门外鼓噪之声立时歇止。 打到四十杖时,辛渐人已经晕了过去。两名差役将他架起来,令他跪在地上,另一名差役装了一铜壶醋,壶嘴对准辛渐鼻孔,再用火往铜壶底部加热,用酸气熏他。辛渐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一清醒居然张口问道:“这是地道的清源醋吧?”差役也不理睬,将他重新按倒在地,高高举起木杖,预备继续打完剩下的二十杖。 贺英亲眼见到独生爱子在自己面前被拷掠得死去活来,再也忍受不住,叫道:“住手,别打了。好,我承认。” 辛渐大吃一惊,挣扎着叫道:“娘亲怎能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使君,你利用我娘亲爱子心切,如此屈打成招,跟来俊臣那些酷吏又有什么分别?” 张仁亶也不动怒,只道:“这件事全在贺大娘一念之间。” 辛武忙劝阻妻子道:“英娘,你切不可如此。小渐生死事小,你若是认罪,大风堂百年声名可就毁于一旦了。”贺英摇头道:“事已至此,我总不能看着小渐在我眼前受苦。况且,事情终究是瞒不住了。”辛武一呆,问道:“什么?” 张仁亶冷笑一声,挥手命行刑差役退开。贺英膝行挪到辛渐身边,她双手反绑在背后,无法抱住爱子,只能流泪凝视着他,良久才道:“娘亲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爹和你,我其实是契丹人,本名叫李英……” 辛渐“啊”了一声,震惊中也有几分明白过来,心道:“难怪大家都说我的样子有些像契丹人,原来娘亲她真的是契丹人。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真的跟契丹有勾结么?”他知道契丹族人没有姓氏,像李尽忠和孙万荣都是朝廷赐姓,母亲既是姓李,一定是酋长之女,名副其实的契丹公主。辛武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眼睛睁得滚圆,瞪着妻子不放。 果听见贺英道:“我是大贺氏部落酋长李楷固的姊姊,因不愿意接受松漠都督李尽忠安排的政治联姻,私下逃了出来,改名贺英,四处游历。后来在太原遇见了你爹,一见钟情,不能自拔,从此留在了这里。唉,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的身份,跟你舅舅及契丹族人也没有任何联系。但不知道为何缘故,今年年初的时候,你舅舅竟然派人找到了我……” 辛渐道:“啊,多半是因为孩儿的缘故。去年我们五个游历到龙城,遇见过李……舅舅,当时他就说感觉跟我很亲,或许是我的样子跟娘亲有几分像?他特意详细问了我的年龄、籍贯、家址等,原来……原来……” 张仁亶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喝问道:“贺英,你弟弟李楷固号称契丹军中第一勇士,眼下又在李尽忠手下任大将。他托人带信给你,到底有什么阴谋?快些从实招来!” 贺英摇头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弟弟只在年初的派人找到我,我告诉来人我现在叫贺英,生活得很好,不想再跟以前那个李英有任何干系,就把他打发走了。我是契丹人没错,可我没有跟契丹串谋,大风堂也没有为他们打造兵器。” 张仁亶道:“你还敢狡辩,这是城门卫士截获的李楷固写给你的亲笔信,信中让你和辛武将他之前拜托大风堂打造的一万件兵刃尽快准备好。”贺英道:“什么?信?使君,这怕是有奸人刻意挑拨,我弟弟根本就不认识几个汉字,他怎么可能写信给我?” 张仁亶道:“信可以让手下书吏来写,这上面可是盖有你弟弟的刺史大印。”贺英道:“让我看看那封信。”张仁亶便命差役将那封信展开,举到她面前。贺英一看便道:“这信是假的。若真是我弟弟派人写信给我,我是他姊姊,又不是朝廷官员,他何必盖上刺史大印?我们姊弟是大贺氏部落的人,这身份比远远比州刺史高贵得多,楷固若是写信,一定会用上部落记号。” 张仁亶不是蠢人,一听就明白过来了。今日一早这封信呈送到他案头,他听到经过,已经有些奇怪。据说是有个男子鬼鬼祟祟地城门口向人打听大风堂,兵士见他形迹可疑,上前盘问,那男子却转身就跑。兵士没有追到人,只在原地捡到了这封信。张仁亶阅信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一封涉及大风堂和契丹勾结叛乱的重要反信,得来未免太容易了些。不过信中所提之事有头有尾,落款又有契丹大将李楷固印信,尤其大风堂非一般铁匠铺可比,贺英若真是契丹公主身份,难保辛武不会不牵连其中,是以他立即签发军牒,调了一千兵,将大风堂的人尽数逮捕,只是并没有搜到信中所称的一万件兵刃。眼下看来,这是有人刻意滋生事端,要铲除大风堂。可贺英隐姓埋名二十多年,连丈夫、儿子都不知道她是契丹公主,除了她弟弟李楷固,谁又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呢?所以尽管贺英的话可信,信是有人伪造,可这件事还是相当可疑。况且贺英是反贼姊姊的身份,本身就该搜捕下狱,等待朝廷处置。辛武应该并不知情,可是他是贺英丈夫,理当连坐同罪。至于外面那些大风堂的人也放不得,他们对辛武忠心耿耿,万一心怀不满弄出乱子来,抑或真的去勾结契丹,那可就酿成大祸了。目下局势不同往日,河东道九成以上兵力均被朝廷调去河北前线与契丹交战,倘若真有细作与契丹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沉吟一番,张仁亶才一拍桌案,道:“那好,本史先派人去验明信的真伪。来人,将辛武、贺英和外面那些人都押入大牢。辛渐,嗯,他今日才刚刚回到太原,事先并不知情,先放了他。” 辛渐见兵士将父母从自己眼前拉走,忙道:“我不走,我不要你放我,我要跟我爹娘在一起。” 张仁亶哼了一声,一拂袖袍,领着从官转入后堂去了。 贺英道:“好孩子,你先出去,好好养伤,千万别莽撞来救我们。”辛渐道:“不,我不走。”兵士哪容他分说,上前将他架起来,一直拖出州府大门,这才解了绑索。 王翰、狄郊、王之涣、王羽仙四人还等在门外,忽见辛渐被人拉出来扔到地上,站也站不起来,身后血迹斑斑,分明是受过刑杖,忙抢上前扶起他,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令尊可还好?” 辛渐推开王翰的手,道:“你们不要管我,我娘亲是契丹人,我也是契丹人,我会连累你们。” 其时虽然在中原生活的胡人众多,但在汉人看来,蕃人仍是低劣人种,尤其契丹一直被视为“奴隶余苗,凶顽小丑”,地位排在突厥、吐蕃之下,为汉人轻视,不然也不会出现营州都督赵文翙辱骂契丹首领激起叛乱的情形。辛渐乍逢剧变,得知母亲是契丹人后更是诧异万分,虽然不至于不能接受,却也多少起了自卑之心。 王翰等人闻言异常惊奇。狄郊见辛渐刑伤极重,便道:“先送他到我家上点药再说。”王翰道:“你姨母在家,多有不便,还是去我家吧。”辛渐道:“你们没听见我的话么?不要管我。” 王之涣道:“你胡喊些什么?还嫌挨的打不够么?”辛渐道:“我……”却被王之涣一扇子打在伤处上,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王翰道:“还好,还知道喊痛,有得救。”与狄郊一左一右架了辛渐,让他横俯在马鞍上,牵马离开并州州府。 王翰在太原有好几处宅邸,他平日不住城里,都住在蒙山别墅中,不过辛渐身上有伤,走不得远路,便就近来到大明城西的宅邸。这处宅子极见宏伟,原是“落雕都督”斛律明月的故宅,占地极大,几乎赶得上整个大明城,后来一分为二,西面一半归王家所有,东面一半改为正觉寺。 门前仆人经年不见王翰,忽见主人一声不吭地到来,大感意外,慌忙迎上前来。王羽仙忽道:“后面有一胖一瘦两名青衣人一直跟着咱们。”狄郊道:“如果辛渐尊母真是契丹人,此刻该被关在大狱中才对。”辛渐怒道:“什么真是,本来就是。”狄郊也不理他,道:“看来张长史是有意放了他,然后再派人暗中监视。” 王翰便让狄郊和仆人先扶辛渐进去,自己和王之涣朝那跟踪的青衣人而来。胖、瘦青衣人交换一下眼色,神色甚是局促,可也不就此避开,还朝二人拱手示意。 王翰道:“二位是州府的人吧?可知道我是谁?”那身材有些发胖的男子道:“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冒犯之处,请王公子见谅。” 王翰道:“嗯,你们要抓谁要打谁我管不着,不过这里是我家,我今天第一天回来晋阳,就遇到这些事,心情很不好。”胖男子道:“王公子既然明说了,小的原也该识趣些,不过辛渐是反叛李楷固的外甥,使君交代,务必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防止他逃出太原。” 王之涣道:“什么?你说辛渐是李楷固的外甥?你说的李楷固是契丹的那个李楷固么?”胖男子道:“正是契丹大将李楷固。二位王公子还不知道么?辛渐的母亲贺英是契丹公主,是李楷固的姊姊。” 王翰和王之涣交换一下眼色,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愣了好半晌,王之涣才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们不能因为辛渐的长相有些像契丹人就诬陷他。”瘦男子道:“是真的,贺英自己都当堂招认了。辛渐这件事,还要请二位王公子多多帮忙。” 王翰道:“你们该抓的都抓了,人也打了,我们能帮什么忙?”瘦男子道:“若是辛渐真有暗通契丹之举,还请公子及时告发。”王之涣道:“这是自然,无须嘱告。” 王翰冷笑道:“就算辛渐母亲是契丹人,舅舅是李楷固,那又能怎样?就代表辛渐要反叛么?他自去年跟我们一道出门壮游,今日才第一天踏进太原,一回来就被你们一顿好打,我倒想听听,他是怎么个谋反法?” 瘦男子也不计较他的冷嘲热讽,如实说了李楷固送信给贺英的事,甚至连贺英指出信的疑点也说了,道:“想必二位公子也知道张长史为人,虽然性子严峻些,但总还是讲道理明事理的人。只是眼下的情形,就算辛武无辜,根本不知道妻子身份,可他和大风堂的人都放不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辛渐年纪虽轻,却是条好汉子,替他母亲受刑,哼也不哼一声,张长史相信他并没有卷入其中。不过,外人并不知道贺英身份,万一……万一……” 王翰道:“我大概明白了阁下的意思了。请转告张长史,若真有一万件兵器的事,又或者有契丹人来找辛渐,我王翰定会第一个向官府举报。” 瘦男子很是欣慰,道:“如此,就多谢了。只是我二人有命在身,还得在贵府前稍做盘桓。”王翰道:“请便。” 辛渐被扶进房中,俯身伏在榻上。狄郊命两名户奴先为他清洗伤口,他的内衣早凝结在伤口上,扯下来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创口迸裂,血流满床。狄郊又不直接用现成的金创药,而是将取竹子烧灰后与金创药粉和水成浆,慢慢用火熬成糊状药膏,趁热用木勺抹往伤口。辛渐大叫一声,痛得弹了起来。 狄郊道:“抱歉了,良药苦口。我知道你心急出去,金创药药性太慢,非得热敷才能好得快。”命两名仆人上前按住辛渐手脚,将药膏尽数抹在他臀部和双腿受刑之处。 王羽仙站在房外,听见里面辛渐狂叫不止,不禁紧紧抓住王翰臂膀,忧心忡忡。 王之涣道:“这可奇了,刚才那瘦子说辛渐受刑时哼也没有哼过一声,怎么这会儿上个药反倒大呼小叫,难道比挨杖更厉害么?”王羽仙道:“那不一样,辛渐在公堂上必须得努力忍受痛楚,不能向对手示弱。可咱们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无须再掩饰……” 忽听得辛渐又大叫了一声,狄郊道:“好了,都进来吧。” 进去一看,辛渐的样子颇为滑稽,狄郊在他下半身上罩了一个架子,上面用布盖住,这样他无需穿衣服,也不必在众人面前有赤身裸体的难堪。 王翰命仆人退出,问道:“尊母当真是契丹公主么?”辛渐叹了口气,闭口不答。王之涣便将瘦子的话转述给王羽仙和狄郊听。王羽仙道:“呀,难怪我一直觉得贺大娘与众不同,原来她是契丹女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丝毫不以贺英是契丹人为意。 狄郊道:“原来是张长史放了辛渐,是想观察有没有契丹细作与他联络,以此来查验那一万件兵器是不是真有其事。”辛渐道:“可笑,我今天才知道我自己是半个契丹人,又有哪个契丹细作会来找我?”狄郊道:“未必。现在河东、河北到处都有妖书散发,官兵查也查不完,这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操纵。这件事非同小可,辛渐,你不能再卷进去。”辛渐道:“我爹娘正被关在州府中,你让我如何置身事外?” 王翰道:“走吧,咱们先出去,让辛渐好好养伤。”向众人使了个眼色。辛渐当即明白他的心思,忙叫道:“不,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阿翰!阿翰!” 王翰也不理睬,开门招手叫过仆人问道:“这边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伺候?”仆人道:“阿郎还不知道么?朝廷发河东道兵讨伐契丹,兵员不足,百姓家有适龄男子都得应召当兵,大户则得出家奴,咱们也摊派了二十个人头,管家便从各处宅子的户奴中凑齐了二十人送去,小邓他们都到北方打仗了。” 王翰暗骂了一句,也无可奈何,道:“派人去蒙山多叫些人来这边,好好看着辛郎,他要什么都给他,不过若是让他走出这房间半步,唯你们是问。”仆人道:“是。” 辛渐怒道:“阿?99lib?翰,你还当是我朋友么?老狄,之涣,你们听我说……”王翰等人却听也不听,掩了门自去了。 辛渐又叫了几声,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气馁。过了半个时辰,有美貌侍女送来饭菜,每样菜不多,种类却有十余种,还配有一小壶酒,极是丰盛。 侍女笑道:“阿郎特别交代,有一句话转告辛郎,吃饱饭,养好身子,才好有力气从这里逃走。”辛渐道:“有道理。”便撑起身子,慢慢将酒菜吃光。 侍女见他胃口甚好,问道:“辛郎还要再添些饭菜么?”辛渐摇头道:“不必了。我也有句话请你转告王翰,他别想将我喂成肥猪。”侍女闻言,莞尔一笑,收拾了碗勺自去了。 这侍女司颜竟成了几日中辛渐唯一能见到的人,门前虽有看守,却从不进房,送饭、端水、喂药、换溺器、打扫房间,进进出出、忙来忙去全靠司颜一人。辛渐道:“王翰他们人呢?为什么不来看我?”司颜道:“阿郎只交代奴婢好好伺候辛郎,其余奴婢一概不知。”辛渐猜想王翰必是有意如此,可他有伤在身,也无可奈何。 直到三日后,狄郊才又带着膏药进来,查看了伤势,换完药,道:“亏得你身子健壮体格好,又没有伤到筋骨,好得才这般快。再换两次药,就该差不多了。” 辛渐道:“你别着急走。你们不肯放我出去,总该让我知道外面情形怎样了。”狄郊道:“不怎样,一切照旧。令尊都还关在州狱中,没有再过堂,也没有吃什么苦。大风堂有一些人被转押去晋阳县狱,一些转去太原县狱。总之,因为这次大风堂事件,三处监狱都人满为患了。” 辛渐叹了口气,不再言语。狄郊道:“我们去追查过假信的事,没有任何结果。我们都相信尊母所言,信是假的,可除了你娘亲外,外人均不知道信假在何处。而且你母亲隐姓埋名多年,你和尊公都不知道她是契丹人,谁又能知道她是契丹公主?这件事既蹊跷又没头没尾,关键咱们还不能去找李楷固本人确认,不然就是潜通反贼的罪名。”辛渐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们别再管这件事。你扶我一把,我要下床走走。” 狄郊便依言扶辛渐起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穿上。辛渐一手扶着手杖,一手扶着狄郊,慢慢踱出房外。门边各有两名彪形大汉,一见他出房便围了上来。狄郊摆手道:“没事,我带他到园子里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大汉这才退到一旁。 辛渐苦笑道:“这是阿翰派给我狱卒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我眼下的情形,能跑得了么?”狄郊道:“大伙儿也是为了你好。”辛渐道:“好,我想去湖上走走。” 他养伤的地方是一处小巧玲珑的别院,掩映在千竿修竹之中。步出院门便是园苑,中心是一个天然大湖,后又引入了晋渠的活水,四周栽有各种花木,湖光水色,杨柳依依,花木飘香,景色幽异。湖中有山有亭,叠石假山悬险如削,莺语双亭飞檐翘角。一座曲径鹊桥横架在湖上,亭桥相接,湖山衔联,地势起伏,山水活泼。 辛渐一直走道湖中亭子才停下,他无法坐下,只能扶着围栏,伫立一旁。狄郊道:“你伤口初愈,不能久站,这就回去吧。”辛渐道:“好。不过咱们别走回头路,绕湖半圈。”遂往前穿过曲桥。 上岸后,辛渐忽称要往路旁树后解手,狄郊扶他走出几步,蓦然意识到什么,忙道:“你千万不要……”却被辛渐拿手杖打在后脑上,登时晕了过去。 辛渐道:“抱歉了。”抱住他将他轻轻放萍在地上,顺手捡起一藏书网块石头,直奔树后。他早知道闯出王府大门极难,况且门前一定有官府的人在监视,王府花园中有一扇小门直通东面的正觉寺,正在这里。 却见门上铜锁绿绣斑斑,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过,辛渐两下砸开铜锁,用力拉开小门,钻了过去……辛渐下手并不重,狄郊只晕了一小会儿便醒过来。他坐起来时,见到王翰派来看守辛渐的四名户奴正飞奔过桥,急忙招手叫道:“快,辛渐逃进正觉寺了,他身上有伤,走不了多远,快些将他带回来。别伤着他。”户奴道:“是。” 狄郊站起身来,摸了摸后颈,也跟着户奴自小门钻进了正觉寺中。 户奴们穿过竹林,不见辛渐人影,匆忙往前院追去。狄郊一眼留意到甬道边有一只布鞋,暗道,“这不是侍女新给辛渐做的鞋子么?我特意叮嘱他伤好前走路必须穿布鞋,不可穿靴子。”他又刻意停下来一阵,往竹林中仔细查看,不见任何动静,这才去追赶户奴。 赶来正觉寺的正北门,却见一名户奴正向门前的知客僧打听,见狄郊追上来,忙过来禀道,“没有人见过辛郎经过,适才根本没有人出过寺里。不过他们三个还是出寺,分往三个方向追去了。” 狄郊道:“嗯,你先等在这里,等他们三个回来,都扮作香客留在寺里,一人守住大门,余人去查看寺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一有异常,立即回来通知我。”户奴道:“是。狄郎是认为辛郎还在正觉寺中么?”狄郊道:“嗯,有这个可能。去办事吧。”自己沿原路回来王府。 王之涣、李蒙、王翰都在前院,听说辛渐逃走,又急又气。王翰道:“这人怎么就是不听话呢?来人,快叫负责看守辛渐的几名户奴来这里!”狄郊道:“这事不能怪他们,要怪就怪我,我想不到辛渐伤势才刚刚开始恢复就有心逃走。” 李蒙道:“辛渐如今无家可归,他会去哪里?”王之涣道:“也许咱们现在赶去大风堂能堵到他。” 狄郊道:“我得告诉你们一件不好的事情,辛渐怕是被人掳走了。”说了在正觉寺道旁捡到辛渐鞋子的事。 王之涣道:“这肯定是辛渐故意脱下来迷惑你的。他既不敢对你下重手,又知道自己有伤走不快,所以有意甩下鞋子。” 狄郊道:“可这样做没有任何道理。辛渐伤势不轻,不可能那么快走出正觉寺,他脱下鞋子,难道是要告诉追兵他人还在寺中么?如果换作你是辛渐,你要逃走,会怎么做?”王之涣道:“嗯,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伤,逃到半路就会被你追上,可藏在正觉寺中很更容易被瓮中捉鳖。如果是我,我先躲在一边,等你们都往正觉寺中追我,我再折回来藏在阿翰家里,等风头过去从容逃走。” 狄郊道:“换作我,我也会这么做,这也是唯一能够顺利逃脱的法子。然则我们几个一起长大,心有灵犀,辛渐想得到的,我们也能想到,他很清楚这一点,我们只要派人守住两边的大门,他就会被困住。所以,他反而不会选择这唯一的法子,而是要尽力加快脚步,离开我们的视线,离开正觉寺。这样,鞋子的事就说不通了,我们都知道辛渐武艺高强,就算有伤在身,他自己也不可能失落鞋子。” 王翰道:“老狄的意思是,早有人料到辛渐要从正觉寺这条道逃走,所以事先埋伏在那里?”狄郊点点头,道:“这不难猜到,你家正门有官府的人明目张胆地守着,辛渐若是一定要逃走,肯定会走东邻正觉寺这条道。” 李蒙道:“掳走辛渐的肯定不是官府的人,该不会真的是传说中的契丹细作?”狄郊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万一这些契丹人利用辛渐救父母心切的心理,别有所图,辛渐一时不辨是非,坠入彀中,那可就真就坐实谋逆大罪了。” 王翰道:“不一定是契丹人。辛渐无疑是被人强行带走,以他的性格,即使有伤在身,也一定会竭力反抗,所以才会在争斗中遗落鞋子。如果是契丹人,他想查清李楷固那封信的真相,不但不会跟他们动手,还会主动跟他们走。”狄郊道:“嗯,希望阿翰说得对。不过这些人既然不是僧人,之前长期潜伏在正觉寺中,一定会有人觉察到异样,我已经让阿翰的户奴去打听。” 正说着,仆人忽领着一名州府的老差役进来告道:“长史召辛渐公子去州府,王公子几位也请一同前去。” 众人知道瞒不过去,只得实话告知辛渐已经逃走,又离奇在正觉寺失踪。差役急忙领着王翰几人赶回州府禀告长史。 张仁亶倒也不着慌,沉吟片刻,问道:“你们看是会是谁掳走了辛渐?”王之涣道:“使君是问我们几个么?”张仁亶道:“嗯,我听说你们几个在蒲州破了好几件大案奇案——姑嫂连环命案,空宅双尸案,还有那件血洗满门的青楼案。” 王之涣忙道:“坦白说,青楼案并没有破,河东窦县令虽然认定凶手是韦月将,也以此结案,可这其中疑点尚多,韦月将只是一个人,哪能一口气将宜红院那么多人杀得一个不剩?而且那些人身上的伤口跟他以前所杀秦锦、蒋素素也有所不同。”张仁亶道:“无论怎样,你们几个如今名满河东,是人们争相传诵的神探了。不妨谈谈你们对辛渐被人掳走以及大风堂谋逆案的看法,但言无妨。” 王之涣道:“辛渐被人绑走,我们几个也看法不一,我和老狄认为是契丹细作干的,王翰则认为不是。” 张仁亶闻言,详细问了两方意见理由,思虑一会儿,招手叫过一名下属,命道:“立即往全城张发告示,悬赏一万钱缉拿辛渐,罪名是与反叛契丹通谋。”下属道:“遵命。” 王翰不满地道:“使君明明知道辛渐是被人强行带走,为何又要给他扣上这么大的罪名?”张仁亶道:“本史知道辛渐无辜,不过他父母被关在州狱中,焉能不出力营救?正如狄公子所言,他以后的作为可是难以预料,这也是我为什么关住大风堂所有人不放的原因。” 王之涣道:“可大风堂这件案子,明显是件冤案,使君一日内逮捕这么多人,导致监狱人满为患,既导致人心惶惶,又有损使君清名。何不先放了他们,令他们各自归家?”张仁亶道:“这件事可没有这么简单。” 狄郊道:“使君所虑,无非是担心大风堂弟子忠于堂主,出狱后会出力营救辛堂主夫妇,既如此,不如连辛堂主也放了。贺大娘既是契丹公主、叛将之姊,按律要下狱关押,等候朝廷处置。可辛堂主对妻子身份一无所知,贺大娘也并没有做过任何对朝廷不利的事。” 张仁亶道:“你们也觉得这封信是假的,是有人要刻意扳倒大风堂?”狄郊点点头道:“这件事我们几个详细讨论过,并州刀剑锋锐无比,自古以来名驰天下,而大风堂更有百炼钢独门技艺,所造铁镜比铜镜还要光亮,历来是进献宫中的贡品,所煅兵器更被公推为天下最优。眼下边事正起,有人故意利用贺大娘的身份,伪造书信,来陷害大风堂,扳倒它只会对朝廷不利。” 张仁亶道:“可是只有契丹人才知道贺英就是李英,难道你认为是她的族人伪造了她弟弟李楷固的书信?”狄郊道:“不,契丹人重情重义,目下朝廷正征讨契丹,若揭破贺大娘身份,等陷她于死地,他们断然不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公主。而且若是契丹人伪造书信,他们当知道贺大娘出自大贺氏部落,会用上部落标记,而不是李楷固的刺史大印。伪造书信的人,根本就不熟悉契丹内部事务,一定不是契丹人。” 张仁亶道:“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狄郊道:“吐蕃人,突厥人,都有可能。” “只是有一点疑问,这个阴谋的主使人是如何使君其实早知道大风堂勾结契丹是一个阴谋,为何又为了一点忧虑而逮捕这么人下狱?岂不知人心……” 忽有兵士捧着一封箭书匆匆奔进来,躬身禀道:“有人往州府门前射箭投书,书信上写着使君的大名,小的们不敢擅自拆阅。” 张仁亶皱眉道:“投书人呢?”兵士道:“那人骑着马,一晃就过去了,小的们没有追上。”李蒙道:“说不定是绑架辛渐的人射来的。” 张仁亶接过书信拆开,只一眼便脸色大变。王之涣道:“信里写的什么?”张仁亶摇了摇头,迅即将书信收入怀中,道:“本史还有要事,恕不能多谈。来人,送几位公子出去。”袖袍一拂,疾步出了书房。 王翰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箭书能令深沉的张仁亶产生如此大反应。 李蒙道:“该不会又是什么大风堂谋反的书信?呀,有人要火上浇油。”王之涣道:“本朝律令,匿名投书告人罪者证词不予采纳,而且一旦捕获要流放二千里。官员受理,要处三年徒刑。张长史不会不知道这些,他如此反应,肯定不会是什么新的反信。” 众人一时也猜不透究竟,只得悻悻出来。刚到前院,便见数名兵士押着贺英往大堂方向而去。 贺英远远见到王翰等人,忙挣脱兵士,奔过来问道:“小渐可还好?”王翰道:“他……”犹豫着该不该说出真相。 李蒙忙道:“贺大娘放心,辛渐正在王翰家中养伤。”贺英道:“小渐的伤……”不及说完,兵士已然追上,扯住她手上镣铐,强行拉走。 李蒙道:“看到了吧?张长史看信后就立即提审贺大娘过堂,我早说书信一定跟大风堂有关。” 众人有心了解事情经过,便有意徘徊在衙门前徘徊不走。差役认得他们几人,也不敢强赶。 等了一会儿,忽听见公堂中有惊呼声传来。正莫名惊诧时,一名兵士急急忙忙地奔出来,满手是血,嚷道:“大夫!快去请大夫!”狄郊忙道:“我就是大夫。”兵士道:“快,你快跟我来!” 奔进堂中,却见贺英横躺在堂中,胸膛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五脏六腑,肠子也流了出来,血淌遍地。张仁亶正站在一旁看着,神色既惊奇又古怪。 王翰大怒,喝道:“张长史,你好狠毒,明明知道这是一起冤案,却还对贺大娘下此毒手。”张仁亶摇头道:“不是我做的。” 王翰这才看见贺英手中握着一柄小巧的金刀,跟王羽仙收在靴筒中的那把一模一样,这才明白她是用藏在靴子中的金刀自杀。 狄郊蹲下来一探贺英口鼻,尚有一丝微弱气息,忙道:“快些打开镣铐。”差役尚有所迟疑,见张仁亶点点头,这才取钥匙开了手铐脚镣。 狄郊忙将贺英肠子放回原处,摆正五脏位置,自怀中取出药包,用桑皮线缝好创口,正好身上还有辛渐用剩的药膏,略微加热后涂上创口。 张仁亶问道:“怎样?贺大娘她还救得活么?”狄郊道:“现在还很难说。请长史准备一间静室,派人熬一些参汤,我再开些药。”张仁亶道:“好,好。来人,快按狄公子的吩咐去做。”狄郊便让人用担架将贺英先抬去静室。 张仁亶怔在一旁,表情极为复杂,既有震惊,又有沮丧。王之涣上前道:“敢问使君,贺大娘是自己剖心自杀么?”张仁亶大奇,问道:“你如何知道?”王之涣道:“我只是从几年前的皇嗣谋反案上猜的。” 原来魏王武承嗣为铲除政敌,曾勾结女皇武则天宠婢团儿诬陷皇嗣李旦谋反。李旦全家上下均被逮捕下狱,左右家臣、侍役在酷吏来俊臣的严刑逼供下均被迫招认李旦谋反是实,来俊臣得意洋洋,正准备退堂时,忽然有一个人闯入公堂,大声叫道:“大堂之上严刑相逼,还有什么口供取不到?皇嗣并未造反,为何诬陷他?我是一名乐工,本不愿干预此事,但事关国家社稷,怎能不辨个明白?我愿剖心表明心迹!”说完从怀中掏出匕首,撕开自己的衣服,照着胸口用力一划,顿时鲜血喷涌,昏倒在地。这情景刚好被武则天派来的使者看见。武则天听说有人剖心呼冤后,大为震动,命御医全力救活自剖之人。等这人清醒过来后,武则天亲自前去探望,询问他叫什么名字。这人答道:“臣名安金藏,长安人氏,是太常寺乐工。”然后说了一通皇嗣无辜的话。武则天听了黯然伤神,道:“我自己的儿子尚不知他好坏,连累了你,真是忠心可鉴!”让安金藏安心静养。回到宫中,武则天下诏停止追查,一场即将酿成的大狱因安金藏的义举而意外平息。 王翰冷笑道:“贺大娘剖心自辩,还不足以证明这是一场冤狱么?”张仁亶深深叹了口气,似有极大的难言之隐。 忽见狄郊外又匆匆出来,叫过王翰道:“贺大娘命悬一线,能不能挺过今夜是关键,你派人去我家告诉我姨母一声,说我今晚要守在州府,不能回去了。”王翰道:“好。”狄郊道:“还有,快些找到辛渐带他来这里。如果爱子在身边,贺大娘清醒过来的机会要大很多。” 王翰点点头,遂与王之涣、李蒙一起赶来正觉寺,王氏户奴尚守在大门处,告知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王翰便亲自动手,挨门挨户地搜查寺中每一间僧房、客房。他年幼时便常常闯进正觉寺捣乱,年纪大些的僧人都认识他,忽听他称家中有侍女逃走要搜查寺中,竟然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仔细搜了一遍,丝毫不见辛渐的踪影,也不知道他人到底被藏去了哪里。 一直到傍晚天快黑时,才有一名校尉赶回州府向并州长史张仁亶禀告,说黄昏时辛渐在正觉寺附近的一家面馆吃莜面,凑巧他带兵巡视经过,认出他是通缉要犯,遂上前缉拿。辛渐倒也老实,丝毫没有反抗,只说身上有伤,恳请不要上绑。校尉一时大意,答应了他。哪知道经过宫城时,辛渐忽然趁兵士不备,闯进了晋阳宫中。因晋阳宫是皇帝行宫,校尉等人不得擅入,宫门又只有两名老兵看守,没有多余人手追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脱。 张仁亶闻言深感棘手,可就算他自己也无权闯入行宫,只好命人去请晋阳宫副宫监李涤相助。 王翰等人也在州府,等候在安置贺英的静室外,听到消息后十分惊讶。王翰道:“原来辛渐根本没有被人掳走,他有意留下那只鞋子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害得我们白为他担心了半天,他人一直藏在正觉寺中,只是不知道如何瞒过了我们的耳目。” 王之涣道:“这可奇怪了,辛渐为何要逃跑?我们关住他是有意不让他插手,他一心要逃走查明真相、救出父母,这还说得过去。可他既然已被官兵拿住,为何又多犯一条闯宫罪名?而今满大街都贴着他的图形告示,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李蒙道:“宫城紧挨着州府,也许他知道他母亲是契丹公主,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所以预备来劫狱相救。”王翰连连摇头道:“辛渐虽然武艺高强,可而今有伤在身,如何能闯进戒备森严的州府中?”李蒙道:“所以我猜他是要找个地方藏身养伤,晋阳宫当然最合适不过。宫城那么大,外人进不去,难以搜捕,他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 这一夜,太原城中有许多人都难以入眠,而最紧张的人莫过于狄郊了。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贺英床前,盯着她面部的表情——她人虽在昏迷中,脸上肌肉却不停地抽动,显露出非同凡响的烦躁不安,似有什么难解的心结。然而当狄郊轻声呼唤她时,她却始终醒不过来,似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梦魇漩涡中。 次日清晨,倚靠在床前打盹的狄郊忽然惊醒,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贺英睁开了眼睛,一只手抓住他,道:“快,快去救小渐,他出事了!”狄郊道:“贺大娘放心,辛渐不会有事。”忙取过早已熬好的参汤,喂贺英喝了下去。 贺英又道:“小渐出事了,你快去看看!”狄郊只好道:“是,贺大娘先好好歇息,我出去看看。” 刚走出门外,便见一名兵士领着王府户奴赶来。狄郊心中一紧,忙掩好房门,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户奴道:“辛郎他……” 狄郊“嘘”了一声,走出院外,才问道:“辛渐怎么了?”户奴道:“辛郎快要不行了,阿郎命我速请狄郎回府中救治。”狄郊吃了一惊,道:“走,边走边说。” 原来一大早天还没有亮时有人敲王府大门,仆人开门去看又不见人,只有台阶上抬着一个全身是血的血人。仆人吓了一跳,好半晌才认出那是辛渐,急忙去禀告了王翰,王翰又命人来州府请狄郊。 狄郊慌忙赶回王府,却见辛渐躺在床上,面色如纸,侍女正为他清洗身上伤口,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中端出,露出一道一道的鞭痕。 王翰见狄郊进来,忙道:“我看辛渐气息越来越微弱,生怕等不到你回来,所以自作主张给他灌了一碗参汤吊气。” 狄郊点点头,略微搭了搭脉息,道:“他失血太多,你让人给他上药止血,我先开几张方子,派人去抓药。”又见辛渐身上伤痕太多,道:“不要直接上药了,去取干净的素布来,将金创药用水化开,拿素布泡了做成药布,裹在他身上。”王翰忙命人照做。 王之涣、李蒙闻讯赶来,见辛渐如此惨状,无不愤然。王之涣道:“辛渐手腕上有被绳索捆绑留下的淤痕,他昨晚被人抓住狠狠拷打了一顿,身上这些伤都是鞭子抽的。” 李蒙道:“这可说不通,辛渐人明明逃进晋阳宫中,我爹还承诺张长史说今日派人搜捕,这搜捕还没有开始呢,谁能去宫里抓住他拷打,然后打完了还送到王翰家门口?” 众人均是百般不解,可这些疑问只能留待辛渐醒来解开。 到正午时,辛渐忽然出声叫道:“飞阁……飞阁……”狄郊问道:“飞阁什么?辛渐,你醒醒!” 辛渐却始终不见醒来,口中只喃喃“飞阁”二字,语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郊道:“辛渐念念不忘飞阁,莫非是他约了什么人在那里见面?”王翰道:“可是辛渐昨日一早打晕你逃走后人一直躲在正觉寺中,黄昏时溜出寺来吃面又被官兵认出,随即逃进了晋阳宫中,后来又不知道被什么人抓住拷打,今天早上送来这里就是这副样子,他哪里有什么机会跟人约见面?” 狄郊道:“你没听那校尉说么?他带兵捉拿辛渐时,是辛渐自己主动请求不要上绑的,以他的性格,宁可忍受痛苦,也绝不会这般低三下气地求人,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他当时已经有逃走的计划,逃走的目的也许就是要去见什么人,找什么关键证据。” 王之涣道:“那好,我骑马跑一趟飞阁。走,李蒙,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飞阁位于中城上,是一处围栏式的大亭榭,恰好建在汾河与晋渠渡槽的交叉点上,凌空跨起,宛如一条巨龙跨越于汾河之上。 一名三十五、六岁的黑衣汉子孤单地站在台榭北面,左手扶在腰间长刀上,右手紧紧抓住围栏扶手,眉头紧蹙,凝视西北方向的晋阳宫,似是内心积桴,愁绪百结。 王之涣一上来就留意到这名汉子,然而当他和李蒙朝这汉子走去时,他忽然警惕地转过身,朝台阶口走去。李蒙道:“呀,你不是那个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说出“契丹”两字来。 那汉子停下脚步,也认出了二人,忙上前道:“二位郎君是替辛郎来赴约的么?小人等了许久,正准备要走了。辛郎人在哪里?”王之涣道:“原来你还真是跟辛渐有约,这就跟我们走吧。”当即领着那汉子下来飞阁。 原来那汉子是契丹大将李楷固的随从室木,辛渐、王翰五人去年游历辽东龙城时曾与契丹首领李尽忠、李楷固偶遇拼酒,当时室木也随侍在场。 路上,王之涣问起室木为何太原及如何与辛渐相约,室木却是只字不吐,只说一切要等见了辛渐本人才能说。 然而辛渐这次先后两次受刑,旧伤未愈,新伤复来,备受摧残,几近垂死,狄郊甚至动用了猛药,也不见任何成效。他脉息若有若无,徘徊在生死一线之间,狄郊数次在他手足行针,都没有任何反应。到最后别无办法,只好沿用民间的土方子,狂给伤者灌大补之药,好在王翰家资富饶,本身就经营有药材生意,府中藏货极丰,人参也可以任意拿来当萝卜吃。室木既非要等到辛渐清醒过来再说出原委,王翰等人也无可奈何,也只能将他收留起来,命人好生款待。 如此过了五日,还是不见辛渐醒来,始终只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大家心中都开始有些绝望了。 王翰道:“我已经忍了很久了,老狄,你总是不让给辛渐酒喝,说是对伤口有害。他以前最喜好我家自酿的葡萄酒,如今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禁忌不禁忌的。”一边说着,一边当真从怀中拿出一瓶葡萄酒来,揭开瓶塞,命侍女上前扶起辛渐的头,往他嘴里灌了几口。 狄郊无奈地摇摇头,道:“胡闹。”王翰忽然叫道:“呀,他醒了!他真的醒了!哈哈!还是葡萄酒管用!” 众人围上前去,果见辛渐正睁开眼睛,喃喃道:“飞……飞阁……”王之涣道:“你放心吧,你在昏迷中一直不停地叫‘飞阁’,老狄机灵,让我和李蒙赶去飞阁,差点错过,幸好李蒙还记得室木是李楷固……噢,是尊舅的手下,已经带了他回来。不过他说有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辛渐微微舒了一口气,道:“我……要见他……”狄郊道:“你昏迷了五天五夜,刚从鬼门关回来,身子虚弱得很,完整的话都说不上一句,怎么见他?你放心,你爹娘暂时都没事。张长史不敢擅处,已经将此案上报朝廷,等候批复。你还有时间查明真相。” 王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人对你下这么重的毒手?”辛渐道:“我……我……”狄郊见状忙道:“他没有力气说太多话,这些都回头再问吧。” 忽有一名仆人进来禀道:“门外有一名自称是四娘的小娘子想来探望辛郎。”李蒙道:“四娘?那不就是李弄玉么?她来做什么?”只听见辛渐大叫一声道:“她……她……”急怒攻心,又晕了过去。 众人吓了一跳,狄郊忙抢上前查看。王之涣道:“辛渐怎么一听到李弄玉来就那么大的反应?”狄郊道:“他本来脉息微弱,现在却突然跳得极快。” 王翰道:“我听羽仙提过几句,似乎李弄玉很喜欢辛渐。”李蒙道:“他们两个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所以辛渐一听到李弄玉的名字才会这样。” 狄郊道:“我猜应该李弄玉救了辛渐,不然她如何知道辛渐眼下在阿翰家里?她称探望,说明她已经知道辛渐受了重伤。”王翰道:“那好,请她到知客堂稍坐。” 众人出来会客时,李弄玉正在堂中反复踯躅,大有焦灼之色。倒是她那位随从宫延冷冷伫立一旁,极见平静。 王翰道:“四娘稀客,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李弄玉道:“我是特意来看看辛渐的伤势。”狄郊问道:“是娘子救了辛渐么?” 李弄玉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辛渐人怎么样?”狄郊道:“命是救回来了,不过眼下还很虚弱得很。” 李弄玉道:“他人在哪里?我想见见他。”语气中带着不容人质疑的颐指气使。王之涣咳嗽了声,道:“适才辛渐本来已经醒了,可一听说娘子来了,人又晕了过去。” 李弄玉微一沉吟,从怀中一方黑木盒子,递给狄郊道:“这是西域龙膏,你看看能不能给辛渐用上。” 狄郊接过来,才掀开盒子一角,已闻见一股极清凉极辛辣之气,盒子中装满深褐色的半透明药膏,仿若一块大琥珀,纹理分明,知道是外伤圣药,当即谢过,又问道:“娘子是从什么人手中救了辛渐?不知道是否方便告知?” 李弄玉道:“这话还是等辛渐醒来,他自己再告诉你们更合适。” 王之涣道:“娘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李弄玉点点头,又道:“我还是看看辛渐吧,看一眼就走。” 众人早看出她对辛渐情意殷殷,不便拒绝,狄郊领着她来到辛渐房中。李弄玉一见辛渐全身裹在药布当中,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眼中立即有了泪意。狄郊见状,忙带着侍女先退了出去。 李弄玉走到床边,慢慢坐下来,望着辛渐发怔,不知怎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掉落出来。 忽听得辛渐道:“你……你……”李弄玉料不到他突然醒过来,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背过身去,一边举袖拂干眼泪,一边脚朝房门走去。 辛渐叫道:“你……站住!你不能走!”李弄玉顿住身形,问道:“你是想将我留下来交给官府么?你的同伴狄郊就在门外,你只要叫喊一声,他便会立即进来。” 辛渐本有此意,但听她揭破出来,不禁又有所犹豫,暗道:“我如果现在揭穿她的阴谋,将她交给官府,以她的身份,她还活得了么?不是像她父亲一样被杀,就是如同她两个哥哥一样被鞭死。她虽出身皇族,身世却如此悲惨可怜,全家人被亲生祖母残害而死。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她适才是为我流泪么?” 原来辛渐当日打晕狄郊,自王翰府邸小东门溜进入了正觉寺中,他伤势未愈,这连番动作立即引来钻心剧痛,几乎难以站稳。好在墙边是一片竹林,他一手扶住手杖,一手抓住竹杆,一步一步地走出竹林。却见四下幽静,空无一人,遂放心踏上甬道。刚走出几步,斜背里奔过来一人,叫道:“这位郎君,请问这正觉寺……” 辛渐刚一侧头,那人已抢过来抱住他。辛渐惊道:“什么人?”待要挣扎,一旁又抢过来一人,拿一团布塞入他口中,随即用布袋套到他头上,再夺去手杖,一塞一套一夺,迅捷无比。辛渐只觉得口不能言,眼前一黑,双臂各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挟持着往旁边走去。 到一处拐角处,辛渐忽然发作,左脚踩上左边那人右脚,右手肘回击右边那人胸腹,他下身有伤,手上功夫却是不失,右边那人登时痛得送开了手,再往左边那人脸上一拳,双手得脱掌握,往前疾奔。只是难以行快,走出几步腿上伤处便疼痛难忍,只得先停下来,伸手去摘下头上的布袋。刚一取下,背后两人已然追至,辛渐不及转身,只觉得脑后挨了重重一击,人登时晕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辛渐悠悠醒转,却见眼前有灯光闪烁,不由得一愣,暗道:“已经天黑了么?我竟然晕过去这么久。”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一间空荡荡的石室中,除了室中的石柱和墙壁上的两盏油灯,再无别物。这才恍然大悟,并不是天黑了,而是被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暗室或是地下囚室中。 他只觉得屁股、大腿剧疼无比,后脑也是火辣辣地作痛,勉强翻过身来,一动不动地伏了很久,疼痛稍减,这才慢慢爬起来,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只剩下了一只。所幸绑他的人尚留下了手杖,遂拄着起身往四面查勘。石室墙壁均是一尺见方的大石,有明显岁月磨砺的沧桑痕迹。一扇一人高的铁门锈迹斑斑,他用力推拉,纹丝不动。用手杖往门上敲了敲,发出空旷的回音。太原城中谁家里能有这种地方?又是什么人抓了他? 正满腹疑虑时,铁门忽然打开,一名女子盈盈地走了进来。辛渐头脑一阵轰响,呆在了当场,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四娘,怎么是你?”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李弄玉。 第三节 李弄玉点了点头,道:“很久不见,别来无恙?”辛渐心道:“你派人在正觉寺中等着抓我,可见早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居然还问什么别来无恙的话。”当即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娘子派人捉我来做什么?璇玑图和裴昭先的事,路过闻喜的时候,我可都已经向娘子手下人交代清楚了。” 李弄玉道:“不是为那些事,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辛渐道:“什么事?”李弄玉道:“我不想瞒你,是我派人伪造了李楷固写给你母亲贺大娘的书信。” 辛渐“啊”了一声,极是震惊,道:“你……原来是你。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弄玉道:“我有两件大事分别要找你尊父尊母帮忙,可他们都拒绝了,我也是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辛渐道:“哼,你才是正有心谋逆反叛的那个人,我爹娘当然不会答应与你同谋。” 李弄玉脸上如罩严霜,冷笑道:“谋逆?这天下本来就是我李家的,我只是要从姓武的手中夺过来而已。”辛渐道:“啊,我倒是忘记了,你姓李。”李弄玉道:“不错,我是前太子李贤之女。” 辛渐与同伴早暗暗猜到她是李姓皇族身份,可听闻她是前太子李贤之女还是吃了一惊。李贤在高宗诸子中天份最高,最为父皇钟爱,立为太子,因而也最为母亲武则天嫉妒,被诬陷谋反废黜,后又被处死。 怔了好半晌,辛渐才道:“就算你是前太子之女,就有权利害得人家破人亡么?”李弄玉道:“你父母虽然被官府捕去,可暂时不会有事。只要你母亲肯交出我要的东西,我自然有法子救她出来。” 辛渐道:“原来你抓我来不是为了告诉我真相,是要用我要挟我娘亲。你……你……”李弄玉道:“你说的不错。辛渐,我实话告诉你,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你,不过你母亲贺大娘所知道的秘密干系太大,我非得到手不可。” 辛渐道:“你胡说。就算我母亲以前是契丹公主,可她隐姓埋名多年,早已经是铁匠的妻子,能知道什么秘密?”一想到爹娘身陷囹圄,说不定继续被长史张仁亶刑讯,气恼无比,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李弄玉推到墙壁边,抛下手杖,双手扼住她咽喉,道,“你……你放我出去,跟我一起去并州州府说清楚,好让张长史放了我爹娘和大风堂的人。”李弄玉摇了摇头,坚决地道:“不行。” 辛渐手上加劲,道:“你放不放?”李弄玉道:“不……不放……” 门外几人闻声抢进来。宫延拔出兵刃,抵住辛渐背心,喝道:“快些放开四娘!”辛渐甚是倔强,道:“我不放,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放,你们害得我好惨,我……”忽见李弄玉呼吸急促,一张玉脸涨得通红,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李弄玉喘了几口大气,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延命人将辛渐拖开,拉到石柱旁,取出绳索,将他双手背在柱子上绑好,这才护着李弄玉出去。铁门“铛”地一声关上,回音久久不绝,石室又重新陷入一片沉寂中。 辛渐反抗不得,心中更是怒极,大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李弄玉,你好卑鄙,你害了我爹娘,还要把我关在这里!我告诉你,无论你怎么折磨我,我都不会屈服,我娘亲也绝不会向你屈服,你休想得到你想要的大秘密!” 忽听得铁门重新打开,李弄玉又走了进来,道:“你大可放心,令尊不会有事。”辛渐道:“哼,你当我傻子么?我娘亲是契丹公主,眼下朝廷正跟契丹交战失利,还不会拿她性命去要挟李……要挟我舅舅么?况且张长史亲口说过,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个契丹细作。” 李弄玉道:“张仁亶性格太强硬,该到边关去当镇关大将。他原先对你爹娘无礼,是因为不知道你母亲的身份。”辛渐道:“张长史就是因为知道了我母亲是契丹公主才派兵捉拿她,若不是我当日凑巧回到太原,赶去州府,他刑讯的对象可就是我娘亲。” 李弄玉道:“你放心,他如今再敢动你母亲一根头发,就是大不敬之罪,这可是族诛重罪。”辛渐一呆,道:“什么?”李弄玉道:“你母亲是先帝高宗皇帝的妃子,张仁亶原先不知道,眼下我已经派人射书告诉了他,他岂敢对你母亲有半分无礼?” 辛渐闻言,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你说我娘亲是……是……”李弄玉道:“嗯,论起辈分,贺大娘还是我的祖辈。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母亲会知道宫廷的大机密了吧?” 辛渐道:“不,我不信。我娘亲是契丹人没错,她怎么会是高宗皇帝的妃子?我不信。”李弄玉道:“你母亲是大贺氏部落酋长之女,大贺氏在契丹八大部落中地位最尊。二十多年前,新继承松漠都督的李尽忠选中你母亲,将她送去洛阳嫁给高宗皇帝,因为没有正式封号,所以外人不得而知。贺大娘进宫后不久,宫中即对外宣称她不幸病逝,契丹还特意派了李楷固也就是贺大娘的弟弟来洛阳吊唁。” 辛渐越听越觉离谱,连连摇头道:“我不信,你胡说。”李弄玉忽然发怒,厉声道:“你敢跟我顶嘴么?”辛渐昂然道:“我又不是你下属,有什么不敢?你尽可以打我杀我,可是要让我服你,千难万难。” 李弄玉怒瞪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回视着她。对峙半晌,李弄玉先转过头去,轻叹口气,道:“你先安安静静地听我把话说完,再评判我有没有胡说。其实贺大娘并没有死,她奉高宗皇帝之命带着一个大秘密出了宫。你母亲进宫时间极短,却被先帝选中,可见她人品极不一般。也正因为如此,谁都没有怀疑她会跟宫廷机密有关。家父被废太子位前,高宗皇帝已经将大秘密的一半交给了家父,后来家父被贬到巴州,他知道阿武早晚要杀他,遂一直留意可靠之人。只是家父形若囚徒,身边只有些侍女、仆人。后来他终于选中一名侍女,这侍女就是家母。家父将一半大秘密交给家母就逼着她离开。不久阿武就派人杀死了家父,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家母问讯痛不欲生,几欲自杀,幸好一些忠于李唐的大臣及时找到了她,我才得以顺利出生……” 辛渐暗道:“难怪她能逃过女皇帝的掌握,不像她三位兄长那样,两人被鞭杀,一人被杖疯,原来她是遗腹女。” 李弄玉续道:“我手中只有一半大秘密,也就是那幅璇玑图,还有另一半解开璇玑图的法子在你母亲贺大娘手中。这消息只有受高宗皇帝遗命辅政的宰相裴炎一人知道,裴炎一直没有对任何人吐露,直到后来他被阿武处死,被杀前将秘密告诉了侄子裴伷先。裴伷先根本不知道世间还有我这么个人,也不知道伯父告知的秘密关乎什么,所以一直守口如瓶,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要解开璇玑图还需要另一半秘密,所以特意赶去裴伷先的流放地安西都护府寻他,凑巧在蒲州遇见。我表明身份,又许下重誓,才从他口中得到了秘密。” 辛渐道:“你就是这么知道我娘亲真实身份的?”李弄玉道:“不,我虽然知道了秘密在你母亲手中,可根本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她。虽然觉得她肯定不会回契丹,但我还是派了人北上辽东到契丹部落中寻找你母亲下落。这次原本打算来晋阳办完事后我也要北上,哪知道我有事到大风堂找你父亲商议,凑巧遇到了母亲……噢,你不必惊异,你母亲入宫时,我还没有出世,根本不认识她。是我俊叔叔认出了你母亲,当年他曾奉命到契丹迎你母亲入宫,对你母亲的面容身形一清二楚。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冒着性命危险主动表明身份,足见诚意,你母亲却一口否认自己就是先帝的妃子。” 辛渐道:“所以你就陷害我娘亲,陷害大风堂,用这么多人的性命要挟她承认自己的身份?”李弄玉道:“抱歉,你母亲性格刚强,我反复晓以利害,她却始终只说她是贺英,根本不认识什么妃子。我也是没有法子。因为只要你母亲交出先帝留下的秘密,我就能解开璇玑图,这秘密干系极大,拿出来可以立即置阿武于死地。” 辛渐道:“哼,四娘手中的璇玑图不是已经失落了么?就算娘亲交出秘密又有何用?”李弄玉只是微微冷笑。 辛渐蓦然想到了什么,道:“原来是你!在蒲州血洗宜红院、折磨死青楼主人阿金的那伙神秘人就是你和你的手下!你又重新得到了璇玑图,是也不是?”李弄玉也不否认,只道:“辛渐,我知道你是个孝子,如果你答应去说服你母亲交出那一半秘密,我不但立即放你出去,还能救她出来。”辛渐道:“不!我说过,你用卑鄙的手段害了我全家,我绝不会向你屈服。你就是关我一辈子,我也绝不会答应你。” 李弄玉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沉默许久,才问道:“你当真这般恨我么?恨不得要掐死我?”辛渐道:“不错,我恨你。你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得到了天下又能怎样?你鄙视姓武的那些人,你自己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李弄玉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扬起手掌,就要朝辛渐脸颊扇下。辛渐一声冷笑,昂起头迎上去,但那一巴掌始终没有打下来。她慢慢放下手臂,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辛渐一见她流泪,歉意顿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涌上心头,暗道:“我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转念又想,“这女子阴险之极,害得我家破人亡,又将我捉来绑在这里,我怎可对她再生同情?她不过是要利用我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当下硬起心肠,转过头去,佯作不见。 宫延忽然出现在门前,举手轻轻敲了敲门板,叫道:“四娘,请出来一下,有消息。” 李弄玉举袖抹了抹眼泪,这才转身,点点头,走了出去。铁门重新锁上,辛渐的心仿佛也被套上了一把枷锁,沉甸甸的,竟有不堪重负的感觉。他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过了很久,辛渐渐渐站立不住,他双臂被牢牢反缚在柱子上,无法挪动分毫,只觉得双腿越来越痛,越来越软。正疲累不堪时,宫延带着两名手下进来,取出一双鞋子给他换上。 辛渐问道:“要带我去哪里?”宫延不答,拔刀割断绳索,拿布袋套在他头上。辛渐双腿无力,又渴又饿,没有丝毫力气反抗,只能任凭他们摆布。几人架着他出了石室。走过一条长长的道,便是往上的台阶,来回转了三次,有三十余级。辛渐心道:“这地牢好深,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忽被人按住头拽过一扇矮小的门,只觉眼前蓦然亮堂了许多,原来是已经出了地道。 又弯弯曲曲走了一段路,宫延道:“这在这里。” 两边押解的人便拉住辛渐停下来。他耳中听见飒飒响声,暗道:“这不是风过竹林的声音么?莫非……”宫延忽凑上来,附耳低声道:“四娘决定放你走,你可别辜负了她的好意。若是胆敢泄露她所告诉你的机密一句,不用四娘下令,我也会亲手杀了你,让你死得凄惨无比。你听清楚了么?” 辛渐一呆,道:“什么?”却不见回答,左右执住他的人也松开了手,忙去取头上的布袋,那布袋在他脑后打了死结,好不容易才解开取下来,宫延等人早不见了踪影。他站在正觉寺后院竹林边的甬道旁,竹碎乱风,超离俗尘,正是他被李弄玉手下掳走的地方。 辛渐不觉呆住,心道:“原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正觉寺,那地牢就在寺里。她……她费尽心思,派人埋伏在这里捉到我,为何又突然放了我?她的阴谋和秘密已尽为我知晓,难道不怕我告发她么?我……我到底要不要告发是她伪造了通谋契丹的反信,以救出我爹娘?” 忽听见有人问道:“施主在这里做什么?”辛渐转头一看,是名手执笤帚的小沙弥,忙道:“没做什么。” 他逃离王翰府上时还是早晨,现在却已经是黄昏,竟是被关了一整天,眼见天色不早,便慢吞吞地往前院走去,大方出了寺门。忽闻见一阵莜面香,他只吃过早餐,更感腹中饥饿难耐,忙走到路边小饭铺要了一屉莜面栲栳和一碗羊肉臊子,也不敢坐下,只站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辛渐见那店主不断地望着自己,大概是觉得自己站着吃饭的样子太奇怪,只得尴尬一笑,解释道:“我后面有伤,坐不得。” 店主点点头,依旧不断看他。辛渐心道:“莫非我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低头一看,这才想到自己穿的是狄郊的外衣,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更是难堪,只得走过去道:“抱歉,我刚刚。不如这样,我写个纸条给我朋友,你凭着纸条去他家讨要饭钱,他会代我付给你。”店主连连摇摇头,道:“不要你的钱。” 辛渐大奇,道:“这是为什么?店主认得我么?”店主点点头,又迅即摇摇头。 辛渐道:“莫不是……”忽有一名黑衣汉子走过来,叫道:“店家,来碗面!”话一出口,就知道这汉子不是本地人。 店主一听,忙应道:“来啦!”又问道,“要热炒,还是冷拌?”汉子道:“随便啦。”店主便入内去厨下去端莜麦,临走还不忘偷看辛渐一眼。 辛渐见店主甚是古怪,也不及多理会,重新走回桌旁。那黑衣汉子忽然凑上前来,低声问道:“辛郎还认得小人么?” 辛渐仔细打量着他,觉得他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汉子道:“辛郎与四位同伴去年在龙城与我家将军拼酒,还是小人在一旁斟酒。”辛渐道:“啊,你是……”忽见一队官兵正朝这边赶来,忙转起身,低声道:“你快些走,明日正午我们在飞阁相会。”那汉子点点头,起身往东而去。 却见店主飞快地从里屋出来,指着辛渐叫道:“就是他!他人在这里!”领头的校尉打个手势,数名兵士拔出兵刃,围了上来。 辛渐原以为官兵是来追捕那契丹人,这才明白他们是来捉拿自己,问道:“为何要拿我?我犯了什么罪?”校尉问道:“你可是辛渐?”辛渐道:“不错,是我。”校尉道:“那就没错了。还问为什么拿你,你自己看看墙上的告示,勾结契丹,密谋反叛。” 辛渐转过头去,却见墙壁上贴着一张图形告示,虽看不清告示内容,自己相貌倒画得相当逼真——他却不知道画像的是州府书吏,他被行杖当天也在堂上记录,对他印象极深,寥寥数笔,形神俱出。辛渐心事重重,又饿得发慌,竟是没有留意到街上的情形,难怪那店主不断看他,原来是比照告示认出了他是通缉要犯。 辛渐无路可逃,只好点头道:“好,我跟你们走。不过我新受了杖刑,身上有伤,走不动路,请将军不要下令绑我。” 校尉见他甚是顺从老实,愿意束手就擒,又因为捕到他可以大大发笔横财,领到一万贯赏钱,便爽快地应道:“好。来人,带他走。” 店主忙上前拦住,讪讪笑道:“将军,这人可是小人发现告发,那一万贯的赏钱上哪里……”校尉喝道:“人是你逮到的么?没告你私藏要犯就不错了,还敢要赏钱。”粗暴将他推到一边,带人押了辛渐扬长而去。 辛渐恳请校尉不要给自己上绑,原是计划半途逃走,好去赴明日的飞阁约会。这里距离州府不远,往北直行过两个街口便是。数名兵士前后夹着他,跑是决计跑不掉的,唯一的机会是路过宫城的晋阳宫时闯进去宫去。 晋阳宫是行宫,地位特殊,一切宫务立于地方体系外,即使是并州长史也无权过问。非法擅入宫门者要判两年徒刑,若是闯入里面宫殿的殿门,罪名就更大,判刑也更重。而看守宫门的不过是两名老兵。现任副宫监即是李蒙之父李涤,他时常抱怨宫中兵士不足,人手太少,又多是老弱病残,辛渐正是预备利用这些来脱身。 路过南宫门时,果见两名老兵正坐在门槛上打呵欠,预备等天黑就关门落锁。辛渐忽然转过头去,大叫道:“契丹细作!”兵士惊然回头间,他抬脚便奔向宫门。校尉回头不见人影,知道上当,却见辛渐并没有逃跑,而是朝路旁的晋阳宫奔去,一时不明究竟,叫道:“你要做什么?快抓住他!” 辛渐奔到门前,叫道:“我找李宫监!”不待老兵反应过来,一脚跨过门槛,闯入了宫中。 老兵道:“咦,这不是辛渐吗?喂,你站住,李宫监不在里面!”又见校尉领着兵士持刀追赶过来,忙正正衣服,上前拦住,喝道:“你们做什么?要造反么?”校尉道:“刚才进去的那人才是反贼,我们正押他回州府。” 老兵本可以立即出声示警,召宫内巡逻的兵士过来追捕辛渐,可他们平日闲极无聊,又总被人轻视,有心看州府的笑话,当即笑道:“将军想进宫捉拿反贼?抱歉了,别说你,就是你们张长史亲自来,也进不了这个门。” 校尉道:“人可是你二人放进去的,反贼若是逃走,你们也难脱干系。”老兵道:“哎哟,我们可不敢放反贼进宫,是反贼自己闯进去的,况且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反贼。将军,小的倒想问一句,这人既是反贼,为何不绑住手脚?你们这么多人怎么都看不住他?” 校尉无言以对,心中还惦记那一万贯赏钱,只得先软下来,问道:“那你说怎么办?”老兵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又不能离开大门进去帮你们捉拿反贼。这样,你去找李宫监商量商量,看要怎么办。反正反贼困在里面,他也跑不出去,跟坐你们州府大狱差不多。” 校尉既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得命手下守在宫门前,自己赶回州府向长史张仁亶禀告。 晋阳宫宫门数重,殿堂、宫室各数座,因为是行宫,宫中绝大部分面积都是园林,以供游赏——西面是太液池,面积极大,池中建有四边形回廊大亭,每一面宽达八楹,供人徘徊游赏;北面是九曲池,流水弯弯曲曲,有如蛇行;东面则是巨型葡萄园,所种葡萄均是花费巨资从西域引入。 辛渐年幼时常常与同伴们偷入晋阳宫中玩耍,虽然也被人发现过,可因为李蒙是宫监公子的缘故,也没有人敢告发。他对宫中地形极熟,知道东面葡萄园墙边有树,可以翻出高墙外。墙外不远处就是昆林坊,坊区内聚居的多是胡人和贱民,鱼目混珠,成分复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薄暮轻烟,濛濛四散。老木寒云,充斥着暮气沉沉的衰飒。辛渐慢慢悠悠往东而去,如同散步一般,他忽然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又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来。 半途中,辛渐99lib.也遇到两队巡逻的士兵和几名老宫女,却只是擦身而过,竟无人上来盘问,大约是见他意态悠闲,将他当成了宫中的仆役。 果见墙根那些树华盖如云,比以前来时更粗大了。他趁着天光尚明拉开一根拇指粗的葡萄藤,也不扯断,只别在腰间,选了最细的一棵树爬上去,由于双腿不能使劲,很是费了一番工夫。等到与高墙齐身时,一手抓住墙头,一手抓住葡萄藤,翻了出去。葡萄藤没有他想象的那般长,到离地面还有一丈时便已经拉死,只得松开手,重重落在地上,顿时触动伤口,百骸欲散,忍不住叫出声来。 忽听得暮色中有人问道:“谁在那里?”辛渐吃了一惊,反问道:“你是谁?”那人问道:“跟你一样的梁上君子。你得手了么?”辛渐这才知道对方是要偷入晋阳宫行窃的窃贼,一时不答。 那人已摸索过来,打亮火石,往辛渐脸上一照,不满地道:“你坏了江湖规矩,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将你身上的东西交一半出来,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不准再来这里。”辛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道:“我不是窃贼。” 那人冷笑道:“你不知道道上规矩么?不交出东西,休想离开。”一旁忽有一个尖细嗓子道:“啊,谈哥,我认得他,他就是告示上的那个人,辛渐,值一万钱呢。” 辛渐急忙转身欲走,却被那谈哥扯住手臂大力一拉,当即仆倒在地。谈哥顺势骑上身来压住他,反拧了双手,解下腰带缚住,居然还嘲讽道:“你是官府通缉的要犯,总以为你三头六臂,厉害无比,怎么被我轻轻一拉就倒了?喂,小元子,快过来帮忙。”辛渐被他正压在伤处,无力抵挡,只是强忍疼痛,一声不吭。 那小元子从树丛后溜了出来,原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与谈哥一左一右架了辛渐,拉着往东而去。穿过大道时,远远见到一队巡逻的兵士,谈哥做窃贼做惯了,急忙扯住辛渐闪在树后,本能地伸手捂住他嘴巴,防他叫喊。 小元子奇道:“谈哥,咱们不是正要拿辛渐去官府领赏么?为何还要躲着官兵?”谈哥这才回过神来,道:“谁说要立即送他去官府了?先带他回家,好好搜搜他身上,榨干油水再送他去官府领赏。从晋阳宫翻墙出来,能没财没物?我才不信了。”等兵士走远,这才拖着辛渐飞快地穿越街道,翻过坊区一道半塌的矮土墙,又走过几条黑漆漆的小巷子,这才进了一个院子,里面有两排房屋,灯火通明。 房里有人听见推门声,出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得了什么宝贝?”小元子答道:“是个一万钱的宝贝。”那人笑道:“一万钱?我可没有一万钱给你。”小元子道:“不用你给。”将辛渐拉入最北面的房间,按坐在木椅上。 辛渐强忍屁股伤痛,道:“你们无非是想要钱,放了我,我给你们两万钱。”谈哥道:“我知道你是大风堂辛堂主独子,这话我以前还信,可眼下你家被抄,爹娘被逮,你一无所有,哪里来的两万贯?骗谁呢!”辛渐遭他讥讽,犹如伤口上撒盐,心中痛如刀割,愈发恨起李弄玉来。 谈哥便来搜他身上,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不禁很是生气,上前一把拉起辛渐,道:“起来,这就送你去官府。”忽听得门口有人道:“把他交给我,我给你两万钱。” 小元子奇道:“这人有这么值钱?”说话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突厥男子,点点头,道:“交给我。” 谈哥似是对突厥人迫为畏惧,忙将辛渐推了过去,又问道:“那两万钱……”突厥人道:“我眼下没这么多现钱,下次你再卖偷来的赃物给我时,我一并付给你。”谈哥道:“是,是。” 突厥人便带着辛渐来到南面一间大屋,里面还有数名突厥人,一齐站起来,问道:“相大哥,这人是谁?”那阿相道:“他就是大风堂辛武之子辛渐。”一人喜道:“当真?你当真就是大风堂主之子。”辛渐已经隐约猜到这些人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是一声不吭。 阿相也很是欣喜,道:“想不到大汗交代的事这么轻易就办成了。咱们明日就带着他回去草原,让他专门为咱们突厥打铁。” 以辛渐的性格,当然不会轻易屈服,可他若是继续沉默,当真被对方带回突厥,那可就彻底完了,忙道:“我虽然是大风堂的人,可我并不会打铁之术。况且你们带我走也没有用。并州刀剑之所以称霸天下,是因为并铁的铁质好,工艺倒在其次。” 阿相道:“你这话前半部分是假,后半部分是真,已足见是个行家。我告诉你,我们突厥缺的就是技艺高超的铁匠,不管并铁什么铁,你给我打出锋利的好刀就行了。我们不会亏待你。”辛渐昂然道:“你可别妄想。就算你带我去突厥,我也绝不会为你们打一把刀。” 一名胖胖的突厥人道:“相大哥,这小子是契丹细作,现在城中到处贴着这小子的通缉告示,怕是很难带他出城。” 阿相沉吟片刻,道:“你是汉人,既然给契丹人当细作,为何不能给我们突厥人当细作?你想要多少钱?只要你说出百炼钢的秘密,我不但放了你,价码也随你开,另外我个人加送你十匹骏马。”辛渐道:“我不知道什么百炼钢的秘密。” 阿相见他倔强,也不多费口舌,招手叫过两名手下,道:“带他到里屋去,吊起来拷打,直到他说百炼钢的秘密为止。” 突厥人的刑罚很简单,就是不断用马鞭子抽,晕过去后用水泼醒再继续抽。因为怕辛渐叫喊被外人听见,又拿布堵了他的口,每抽十鞭就取出布团问一遍:“说不说?”等到挨了百余鞭,辛渐已是奄奄一息,即使勉强用水浇醒,也是全身麻木,鞭子抽上去再没有任何知觉。 他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觉得眼前影影绰绰,不断有人晃过来闪过去,那在火光中泠泠闪亮的应该是刀光,就像出炉时映着火焰的钢刀,他再熟悉不过,可是刀子始终没有落到他身上。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臂膀被吊索拉扯的痛楚忽然减轻了许多,有人将他放了下来,叫道:“辛渐!辛渐!” 辛渐呻吟一声,问道:“你……你是四娘么?”李弄玉道:“是我。”辛渐道:“你怎么会……”李弄玉道:“你离开正觉寺后,我一直派人跟着你。”辛渐道:“我……不要……你救……”想努力去推开李弄玉的手,却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一旁有人道:“他流血过多,伤势太重,怕是不行了。”辛渐心道:“不,我不能死,我还要去飞阁与那契丹人见面,还要揭穿李弄玉的阴谋,好救我爹娘出来。”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逐渐模糊,似乎有雨点一滴一滴地落在脸上,终于又失去了知觉……等到辛渐再醒来时,全身如躺在棉花堆里,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没有,眼前晃动的正是再熟悉不过的同伴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好几日,还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发九九藏书生在昨天,那一天一夜的惊魂经历——白天他在正觉寺被李弄玉手下掳走,虽然身体上没有吃太多苦头,但李弄玉的一番话却令他如遭雷轰,震惊不已,他几乎不能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的,他母亲竟然曾经是高宗皇帝的妃子,还掌握着能致女皇帝于死地的大秘密,可若不是真的,李弄玉又何必费尽心思,将他弄得家破人亡?只是,她事先费尽心机,后来为何又突然放了他?后来他阴差阳错落入突厥人的手中,被严刑拷问百炼钢的秘密,本以为有死无生,又是谁救了他?难道那不是梦境,真的是李弄玉?他伤势严重,难以思索,稍微一用精力,便觉得疲累之极。 李弄玉见辛渐既不答话,也不出声呼叫狄郊进来,胸口剧烈起伏不止,知道他内心矛盾挣扎,便重新走到床边,苦笑道:“你如此费心踌躇,已足见盛情。你放心,是我害你成这样子,我自会对你有所交代。”辛渐道:“你……你想怎样?” 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疾奔至门外,狄郊上前阻拦道:“宫延你不能……”宫延已排开他推门进来,道:“有羽林军来了,指名要带辛渐走,王翰正设法拖住他们,四娘快走。”李弄玉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走,我还有些事要办。”宫延道:“是。”口中应着,脚下却是不动。 辛渐道:“你……你还在这里坐什么?请快些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李弄玉道:“你赶我走,是担心我被羽林军捉住么?” 辛渐被她说中心事,却不愿意承认,哼了一声,道:“你害了我爹娘,他们至今仍在狱中,我巴不得你被官府捉住才好。”李弄玉道:“那好,我就如你所愿。” 宫延道:“四娘,你……”李弄玉厉声喝道:“住口!我叫你快走,你敢抗命么?”宫延咬咬牙,道:“不敢,宫延遵命便是。” 狄郊忙命侍女带宫延从侧门出去,又劝道:“羽林军既是为辛渐而来,娘子不如暂时避一下。”李弄玉道:“你没有听见辛渐的话么?是我害了他父母,是我仿冒了那封信,我要留下来。”狄郊惊愕不已,道:“什么?怎么会是你?” 却见脚步声纷沓而至,二十余名羽林军抢进院中,王翰等人跟在后面。为首的是两名戎装将军,一人四十来岁,另一人二十余岁,却是突厥王子阿史那献。 阿史那献一进房中,目光先落在李弄玉身上,惊得呆住,嘴唇蠕动了几下,有心招呼,却又有所顾忌,终于还是讪讪保持了沉默。 那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径直走到床前,俯身问道:“你就是辛渐么?”辛渐道:“是我。”那男子道:“我是左羽林卫将军李湛,奉圣上之命来押解你和你母亲回神都。” 狄郊忙道:“辛渐伤势极重,今日才刚刚舒醒,暂时挪动不得。请将军暂缓几日,等他伤势好转些,再带他走不迟。” 这李湛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其父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猫”李义府,其人狡诈阴险,心胸狭窄,但外貌却温和谦恭,与人说话必嬉怡微笑,“笑里藏刀”的典故即由此而来。他出身寒微,对名第极为看重,多次为儿子向山东士族求婚,被拒后怂恿高宗皇帝重修《氏族志》,并禁止五姓七家互相通婚。比如李蒙是赵郡李氏,其父李涤一直想为爱子求娶王羽仙为妻,然而王羽仙偏偏是太原王氏一族,两家均在五姓之列,不能通婚。不过李义府人品虽恶,却以文翰见重,文章诗歌都写得相当好,唐太宗李世民就是因为听说他才华出众,予以召见后才授门下省典仪的官职,后升任监察御史,并在晋王府兼职。晋王李治后来即位为唐高宗,李义府跟着一路加官进爵。他善于吹拍武则天,极力促成其当上皇后,由此攀上一根高枝,更受重用,直至担任宰相。登上高位后,李义府恃宠专权,愈加嚣张,与他的母亲、妻子、儿子一起贪赃受贿,结党营私。他自恃有皇后武则天作后台,排挤正直朝士,连高宗皇帝也不放在眼中,高宗曾当面劝他稍微收敛些,不要公然卖官鬻爵。李义府听了勃然变色,质问道:“是谁说给陛下听的?”高宗回答道:“如果我说的是事实,你何必问是谁?”李义府竟冷笑着掉头而去。高宗自然很不高兴,后找了个理由将李义府定罪流放。消息传出,朝野相庆。李义府不久便忧愤而死。李湛是李义府幼子,父亲死时仅六岁,武则天感伤功臣之死,特授年纪幼小的李湛任周王府文学。李湛成人后袭封河间郡公,武则天称帝后授予其禁军兵权,亲赐免死铁券,恩遇远过诸臣。就连武则天的侄子梁王武三思也嫉妒李湛得宠嫉妒得发疯,一度进谗言诋毁,可惜未能如愿,由此可见李湛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地位。 本以为李湛有这样的出身,又是武则天的心腹亲信,一定是武延秀一类的骄横人物,狄郊也不过是顺口一说,不料李湛甚是大气爽快,当即点头应允道:“辛公子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养伤。”又问道,“是谁将辛公子打成这样?”辛渐道:“是一群突厥人。” 李湛很是意外,道:“突厥人?你怎么会被突厥人捉住的?”辛渐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将军恕我重伤未愈,气力不足,容我日后再详细说明。” 李湛微一沉吟,便立即会意过来,问道:“突厥人是想向你逼问百炼钢的秘密,对么?”辛渐道:“是。” 狄郊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那些突厥人是不是住在昆林坊中?”辛渐道:“是。你如何能猜到?”狄郊道:“五天前,昆林坊发生灭口血案,有一个院落的人一夜之间全被杀死,一共有三十七人,其中大部分是突厥人。本来传闻说他们是自己内讧,现在看来……”他转瞬怀疑到李弄玉身上,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李弄玉竟立即爽快承认道:“是我做的。” 众人大感意外。辛渐更是心道:“原来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她救了我。如果不是她,我大概早99lib?已经被那些突厥人活活打死了。可若不是她陷害我爹娘,我也不会在公堂上受杖,不会连两个窃贼也打不过。说到底,她才是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到底是该恨她,还是该感激她?” 李湛走到李弄玉面前,问道:“还没有请教小娘子尊姓大名。”李弄玉道:“我是……”阿史那献忽尔抢到她面前,道:“这女人是个疯子,李将军切不可听信她的胡言乱语。”转头叫道,“来人,快将这个疯女子赶出去。” 李弄玉大怒,喝道:“阿史那献,你好大胆,我跟李将军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插嘴?”阿史那献对她极为畏惧,被她一喝,立即低下头去。 李弄玉冷冷道:“怎么,你现在当上了羽林卫将军,眼睛里就没有别人了?”阿史那献忙道:“当然不是,阿献决计不敢对四娘无礼。况且我也不是什么羽林将军,圣上为了防御突厥默啜,新在庭州设置北庭都护府,命我袭父兴昔亡可汗封号,任北庭都护,充安抚招慰十姓大使。我是北上赴任,与李将军同道,听说辛渐出了事,因当日与他在蒲州有过一面之缘,特意前来探望。” 他父亲阿史那元庆因亲附皇嗣李旦被武则天处以最残酷的腰斩之刑,他自己也被酷吏来俊臣迫害几死,多亏李弄玉出手相救,而今他自己却又再次接受杀父仇人所授予的官职,面对李弄玉鄙视的眼光,不免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当即单膝跪下,拔刀捧过头顶,道:“我这条命是四娘救的,这就请四娘拿回去吧。”李弄玉侧身避开,道:“献王子而今已经是可汗身份,请自重。” 阿史那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极是尴尬。狄郊忙上前扶他起来,道:“而今契丹、吐蕃、突厥几大强敌环顾,对我中原虎视眈眈,可汗能放下私人恩怨,挺身为国家效力,高风亮节,令人钦佩。” 阿史那献道:“狄公子当真这般认为?”狄郊道:“当真。不仅我,我们大家都这么认为。” 李湛冷眼旁观,一切都瞧在眼中,当即命道:“辛公子重伤在身,需要静养。其他人都出去,有话外面说。” 李弄玉刻意留在最后,临出门的一刹那,忍不住回头看了辛渐一眼,只见他正侧头怔怔望着自己,大有关怀之色,当即凄然一笑,决然转身走了出去。 出来院中,李湛命道:“来人,留下四个人守在这里,看着辛渐,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离开这个院子。”当即有四名羽林军士守在辛渐房前。 李湛这才转向阿史那献,道:“可汗,军情紧急,西域又万里迢迢,你该上路了,你父亲的旧部都还等候在城外。可汗放心,你一路讲给我听的辛渐几人的事,我都记下了,你这就请吧。” 阿史那献知道他办事极为干练,立即要审问李弄玉,不欲自己再参与其中,忙道:“这位四娘……”李湛道:“我自有处置。可汗,国事为重,请你立即上路。” 阿史那献无可奈何,只得向李弄玉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急促地道:“四娘,你不是总说中原是个是非伤心之地么?不如你跟我一起去西域,从此以后永远不再回来。只要有我阿史那献在一日,一定保护你周全。” 李弄玉摇了摇头,正色道:“可汗,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狄郊说得对,你能放下私人恩怨,挺身为国家效力,这一点可比我强多了。只要你永远忠于中原朝廷,那便是对四娘好。” 阿史那献还想要再劝,李湛厉声喝道:“来人,速速送可汗出城赴任。”竟是命手下上前执住阿史那献臂膀,意欲用强赶他出去。阿史那献只得道:“放手,我自己会走。” 李湛命人强行送走阿史那献,这才道:“这位四娘,请跟我走一趟吧。”又道,“你就是狄郊么?你也跟我来。”当即命人带着李弄玉和狄郊出了王邸。 李蒙道:“这李弄玉到底什么来头?李将军为何要带走老狄?”王翰见院中尚留有四名羽林军士,当即使个眼色,道:“进去看看辛渐再说。” 一见几人进来,辛渐忙问道:“她……四娘被李将军带走了么?”王翰点点头,道:“她倒像是有意暴露身份,好让羽林军带走她。辛渐,当真是李弄玉从突厥人手中救了你么?她到底是什么人?你又怎么会被突厥人抓去?”辛渐道:“我……”王之涣道:“算啦,他都累得喘不上气了,让他歇一会儿吧。” 王翰见辛渐确实表情呆滞,反应迟钝,疲累不堪,只得命侍女端了一碗宁神静气的汤药来喂他服下,让他歇息。 忽有仆人进来禀道:“海印来了,说是有急事。”王翰皱眉道:“豆腐女能有什么急事?你去告诉她,老狄人不在我这里。”仆人道:“她求见的是阿郎。”王翰道:“找我做什么?” 出来厅堂,海印一身蓝色布衣,正在堂前搓手徘徊,焦急万状,一见王翰便道:“王公子,你快去救救羽仙娘子。” 第一节 王翰一听说是关于王羽仙的事,忙道:“羽仙怎么了?我前天才跟她大人谈过,他们都同意让羽仙出家做女道士,我正要派人在蒙山修建一座道观。”海印跺脚道:“哎呀,什么道士道观的,羽仙娘子被她家大人送去洛阳了。” 王翰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海印道:“今日一早。听说护送的人都是从洛阳来的,是奉洛阳令来俊臣的命令。” 王翰也不待海印说完,疾步奔下堂。王之涣道:“哎哟,阿翰又要惹祸了!一听事关羽仙,他就全然失去理智!对方可是来俊臣,比武延秀可怕多了!”慌忙追出去阻拦。 王翰命仆从牵马到大门前,正要上马,王之涣上前一把抱住他,道:“你别这么莽撞地去追,咱们一起来想想办法。” 王翰道:“放手,快放手!来人,快将他拉开!”王之涣道:“你们谁敢动!王翰要去闯祸,你们也由得他?” 正纠缠捕不清时间,忽见晋阳县尉富嘉谟率数名捕盗差役赶来,下令围住二人,道:“二位王公子,有人举报你们两个合伙窝藏盗贼,这就跟本官走一趟吧。” 王翰道:“什么盗贼?快些让开。”富嘉谟道:“王公子何必着急否认?我同僚吴少府已经带人赶往这位王公子府上,是真是假,一搜便知。” 王之涣“啊”了一声,道:“糟了!”放开王翰,转身就朝家中跑去。富嘉谟道:“拦住他。”两名差役上前,挡在王之涣面前。 富嘉谟道:“二位是名门公子,我就不下令给二位上戒具了,不过还请二位自重。” 王翰狐疑地审视王之涣。王之涣不敢辩解,只低下头去。忽见他那三、四岁的堂侄王昌龄奔了过来,叫道:“涣叔叔,家里来了好多官差,你的那两位客人都被他们抓走了,大人叫你快些回去。” 王翰问道:“客人是谁?”王之涣知道事情已经败露,长叹一声,道:“是俱霜和胥震。”王翰道:“俱霜是谁?”王之涣不答。 王翰依稀觉得胥震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回想,恍然大悟,他就是蒲州那假谢瑶环的随从,那么俱霜一定就是那冒充谢瑶环的女子,不知道这二人如何来了太原,又如何躲在了王之涣家中?只是着急去追回王羽仙,一时间不及多问,忙道:“富少府,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知情。既然人是在王之涣家中搜到的,你这就将他带走吧。” 王之涣大怒,道:“怎么不关你王翰的事?明明是你让他们藏在我家中的。”王翰大是生气,道:“你以为你这样就能阻止我去追羽仙么?”王之涣道:“什么?你以为是我报的官么?荒唐!” 富嘉谟道:“这就有请二位王公子跟我回县衙吧。本官可是仰慕太原王氏威名,对二位客客气气,礼敬有加,没有上枷锁,二位若想要反抗或是逃跑,那就休要怪不讲情面了。” 李蒙和海印赶出来时,正见王翰和王之涣二人被差役拥了离去,不由得吃了一惊。仆人一旁看得一清二楚,急忙禀告了经过。 李蒙跌足道:“这事情可来得真巧!一定是有人知道了那假谢瑶环藏在之涣府中,有意在这个时候抖落出来,好阻止王翰去救羽仙。哎呀,他们两个被晋阳县尉捉走,老狄被羽林军带走,只剩下辛渐重伤在床,还有羽林军看守,我要怎么办?” 他们几个平时习惯有事互相商议,忽然同伴都不在身边,便仿若失了魂魄一般。 海印神色紧张,问道:“狄公子被羽林军带走了么?他犯了什么罪?被带去了哪里?”李蒙道:“嗯,他应该没事,羽林将军大概有话问他。海印,你是怎么知道羽仙被来俊臣的人带走的?” 海印道:“今天一早,羽仙娘子突然乘车来到豆腐坊,说要吃豆腐花和莜面。她身后跟着好些随从,大概有二十来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紧紧护着她不放。我就觉得奇怪,阿爹也说那些人看着怪怪的,不像本地人。后来娘子小解,我跟着进了茅厕,她才告诉我究竟,说这些人是她姊夫洛阳令来俊臣派来接她去洛阳的。她本来特意让我不要告诉王公子……” 李蒙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等老狄回来我告诉他。”海印脸一红,问道:“告诉狄公子什么?”李蒙道:“告诉他是你报的信。”他没有心思跟海印纠缠,忙分派仆人去并州州府和晋阳县衙打探情形。 正慌乱之时,李家管家廖峰赶来告道:“宫监有急事,请阿郎快些回去。” 李蒙猜是父亲听到风声,不欲自己跟辛渐、王翰等人走得太近,很是不快,没好气地道:“我朋友眼下都出了事,他让我这时候弃他们不顾,我日后怎么在城里混?况且太原城中人人都在议论大风堂是冤案,辛渐父母还没有被定罪呢,现在划清界线也太早了些。” 廖峰道:“不是为这个,是外面风传晋阳宫中有大批财物失窃,李宫监担心要出大事,让公子快些回去。”李蒙道:“事已至此,着急又有什么用?”口中说着,毕竟还是牵挂父亲,抬脚跟着廖峰往家而去。 王翰和王之涣二人被晋阳县尉富嘉谟带来晋阳县衙时,正遇见另一晋阳县尉吴少微率人押着一对年轻男女回来。王翰立即认出正是在鹳雀楼遇见过的那一对男女,却不能确认他们就是冒充朝廷制使的人,问道:“是他们两个么?”王之涣点点头,道:“是他们自己跑来我家,说惹了麻烦,风声正紧,出不了太原城,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本来早要告诉你们的,可辛渐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伙儿心思全在他那里,一时也没顾得上开口。” 俱霜、胥震被绳捆索绑,神色极是沮丧,只是垂下头去。 王翰转头道:“请问富少府,这二人犯了什么罪?”富嘉谟道:“诈财罪。这二人冒充阔主,在城西开化寺骗走了寺中预备重镀佛像金身的黄金。”王翰道:“那好,我愿意出十倍的黄金赔偿开化寺。” 富嘉谟正色道:“王公子,这可不仅仅是钱能平息的。”王之涣忙道:“可以,可以,少府出面捕人,无非是因为开化寺控告他二人诈骗钱财。只要开化寺愿意接受赔偿,撤销控告,没有了控主,案子也就没了。” 富嘉谟道:“抱歉,本官不能允准这么做。”上前问道,“少府可有搜到赃物?”吴少微摇头道:“没有。问他二人,他们也不肯说。”富嘉谟道:“那好,麻烦吴少府带他二人去开化寺,让住持认人。二位王公子遭人举报,牵涉案中,难脱干系,先行收监关押。不过要好生对待,别委屈了二位。”差役应了一声,上前道:“请吧。” 王翰道:“是什么人举报?”富嘉谟不答,只挥挥手,命差役将二人带走。 县狱中当真关押了不少人,每间牢房都满满当当。王翰、王之涣被塞进一间大牢房中,只能勉强站在门旁。二人未带戒具,在一大堆镣铐锒铛的囚犯当中格外扎眼。 王翰没来由地遭这样一场官司,不由得又气又愤。王之涣自知有愧,不敢正眼看他。王翰道:“还有谁知道这对骗子藏在你家里?”王之涣低头道:“我不敢说。”王翰气得抓住他领口,道:“你看看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还敢不说?快说!”王之涣道:“羽仙!”王翰一呆,道:“什么?”王之涣道:“除了我家里人,只有羽仙知道!我找她要了几套换洗衣服给俱霜。” 王翰连连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王之涣道:“你就承认事实吧,是羽仙告发的你,不然只告发我一人即可,何必一定要卷入你?是羽仙想以此来阻止你,不让你贸然去救她,平白丢掉性命。”王翰道:“你胡扯,我不信。”大力摇晃木栅栏,叫道:“来人,快来人,放我出去。” 狱卒闻声过来,皱眉道:“什么事?”王翰道:“我要取保,我顶多只是干连人,不是罪犯,我要取保。”狱卒道:“神经!”骂了一句,转身欲走。 王之涣忙叫道:“等一下!”从王翰腰间摸了一块玉坠递过去,道:“我也要取保,请狱卒大哥行个方便。”狱卒立即眉开眼笑,打开牢门放二人出来,先带到狱厅候着。 等了很久,狱卒才从外面进来,道:“县尉特别交代,不予给二位王公子取保。抱歉了。” 正要重新将二人押入牢房,忽见两名差役持差牌进来,道:“县令要提审王翰、王之涣。”将二人押了出来。 却见狱门前正等候几名羽林军士,将王翰、王之涣接了过去。王之涣道:“要带我们去哪里?”一名羽林军士道:“李将军要见你们两位。不远,就在隔壁晋阳驿站。”拥着二人往西门而来。 李湛正在驿厅跟一名属下交谈,见二王被带了进来,挥手命属下退出,招呼道:“二位请坐。”又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俱霜和胥震的?” 二人不知道他堂堂羽林卫将军如何知道这两个骗子的名字,猜想或许是因为谢瑶环的缘故。王翰道:“我并不认识他们,只是在蒲州鹳雀楼遇见过一次,后来他们到逍遥楼投宿,是我准许他们住了进来。” 李湛道:“这么说,他们两个冒充朝廷制使的事你们也是知道了。”王之涣见他所知远比晋阳县尉为多,料来难以隐瞒,只得实话道:“知道,不过我们也是事后才知道,况且他们冒充制使也没有做什么坏事。” 正说着,两名羽林军押着俱霜、胥震进来禀道:“将军要的人带回来了。”李湛忽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到俱霜、胥震面前,狠狠瞪着二人不放。王之涣见他面色如铁,气愤之极,生怕他会出手打人,不由得满怀紧张。 忽听见李湛命道:“松绑。”羽林军士遂拔刀割断绳索。李湛来回踱了几步,喝问道:“你们两个到底要闯祸闯到什么时候?”俱霜嗫嚅道:“我们已经遵将军之命离开京师了。” 李湛道:“所以你们就跑到外地捣乱,骗钱骗财不说,你还胆大包天,冒充谢制使。”俱霜不以为然地道:“谁稀罕冒充那谢瑶环?我不过是要救王之涣他们几个,临时用了一下她名字而已。况且我也没有说我是朝廷制使,是将军手下的校尉曹符凤自己巴巴地把我当成了……”李湛怒道:“住口!还敢狡辩!来人,把他们两个带下去关起来!” 王翰和王之涣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虽见李湛态度严厉,但与俱霜、胥震关系显然非同一般,一时不知道二人什么来头。 李湛命人将俱霜、胥震押走,这才重新坐下,问道:“二位公子可知道俱霜、胥震的身世?”王之涣道:“这几日他二人一直住在我家中,从来没有提过身世之事。也怪我自己太忙,总是呆在王翰府中。” 李湛道:“我有事想拜托二位王公子,请二位帮忙照顾俱霜、胥震一阵子,不知道王公子是否愿意?”王之涣99lib?吃了一惊,道:“这个……这个……”李湛道:“王公子放心,他二人之前犯的案子我都会设法平息。” 王翰道:“将军权柄显赫,足以照顾俱霜、胥震周全,何须我二人效力?”他知道李湛是李义府之子,李义府笑里藏刀、以柔害物之伎至今谈起来令人不寒而栗,这李湛明明是武则天亲信,却非要弄两个人到他们身边,不是很奇怪么? 李湛道:“其实正是因为我的身份,不便照顾他们两个,嗯,这话日后你们自会明白。即使我勉强收留他们在我身边,我公务繁忙,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两个。”深深叹息一声,续道,“他二人如今都是孤儿,无家可归,我真怕他们四处滋事,惹出大乱子。今日若不是我凑巧来到太原,我手下人在路上看到他们被地方官府擒获,只怕已经捅出了漏子。王公子,你们肯答应收留他们两个么?你们都是年轻人,应该很好相处。” 王翰尚在犹豫,王之涣已然答应道:“好。不过就怕他们两个自己不愿意。”李湛道:“这不要紧,我自会好好教训他们两个,让他们侍奉二位为兄。”当即命人带了俱霜、胥震出来,告知要将他二人交给王翰、王之涣管束。 俱霜当真遵命跪下,向王翰、王之涣口称“阿兄”。胥震本不愿意,被逼不过,只得也随俱霜跪了下来,但那一声“兄”却是叫不出口。王之涣忙将二人扶起来,道:“不敢当,不敢当。” 李湛板着脸道:“俱霜,你现在有家有兄,已不再是街头的小混混了,你若是再惹祸,就会牵累你两位兄长,就像今天这样,我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知道么?”俱霜道:“是。俱霜从此一定安分守己,不再惹祸。”李湛道:“这样再好不过。你们去吧。” 王翰问道:“将军之前从我府上带走了狄郊和李弄玉,他二人现在人在哪里?”李湛道:“我已经放狄郊回去了,他大概也去了你府上。”王翰道:“那李弄玉……”李湛打断了他,站起来挥手道:“来人,送客。”几人只好就此告辞。 出来驿站时,正遇到王府赶来打探情形的户奴,见主人出来,欢天喜地地赶过来侍奉。王翰见天色不早,料到城门已经关闭,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王羽仙,不由得脸有悻悻之色。 俱霜很是欣喜,上前挽住王之涣的手臂,笑道:“阿兄,我现在也有阿兄了,咱们这就回家吧。”王之涣道:“先等一等。”拉了王翰到一边低声道:“他们两个还是住到你府上吧。”王翰愕然道:“为什么?你家没空房间么?他们之前不就躲在你家里么?住原来的地方好了。” 王之涣道:“哎呀,他们两个是窃贼,从我家里当众被官府抓走,怎么能再回去?人家也叫了你阿兄,你得尽责,推不掉的。”也不等王翰答应,转身招呼道,“咱们先去王翰家,他家里人多热闹。”招手叫过户奴,命他去自己家里报信,说已经无罪释放了,要在王翰家吃过晚饭才回去。 户奴尚要等主人示下,王之涣一推王翰,他只好点点头,道:“去吧。” 回来王翰家中,仆人报辛渐已经醒过来,狄郊正在他房中,王翰便命人先招待俱霜、胥震沐浴更衣,自己跟王之涣往别院赶来。 狄郊见王翰、王之涣平安归来,也甚是惊奇,问道:“你们不是因为窝藏窃贼被晋阳县尉带走了么?”王之涣道:“没事了,是误会一场。”上前问道,“辛渐好些了么?”辛渐点点头,道:“多谢。” 狄郊道:“室木已经冒充仆人混进来见过辛渐,原来他才是真的辛渐舅舅的信使。”王之涣道:“太好了,正好可以揭破张长史手中那封信是假的。信呢?”辛渐道:“没有真信,只有口信。不过口信转述之事只涉及到我母亲私事,我不便相告。” 原来近来有汉人到契丹部落四处打听李英下落,李楷固虽不明白姊姊为何要在二十多年前假死、多年来又不与自己联络,但还是关心姊姊安危,所以派室木赶来太原通知姊姊。哪知道室木到时,贺英正好被逮下狱。眼下她的契丹公主身份虽被揭穿,但无人得知她还曾经进宫当过高宗皇帝的妃子,更不知道她二十多年前曾经假死过一回,辛渐不欲此事为外人知晓,所以不肯说出室木来太原的目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他们几人自小无话不说,再隐秘的事也从不隐瞒对方,此时辛母贺大娘因为一封假信被关在狱中,真信使好不容易显山露水,辛渐却称内容只涉及私事,不肯吐露,看来室木所带的口信不足以成为证据证明贺大娘并无与契丹通谋。 王之涣问道:“室木人呢?”辛渐道:“他已经赶回契丹了。不过我已经向他详细问过契丹内部的情形,你们或许可以转告张长史,应该对朝廷军队有用。”他终究有一半契丹血统,一想到下面所讲的这些即将成为重要军事情报,会被用来对付他母亲的族人,不由得又有所犹豫。 王翰猜出辛渐心思,道:“你若是不情愿,大可不必勉强说出来,毕竟契丹那边也有你的亲人。还记得我们之前的争论么?这场战争本来一开始就可以避免的,是女主自己非要为了私利开战,现在倒好,朝廷一百万正规军队对付不了区区几万契丹骑兵,看她如何下台。” 辛渐道:“可是受苦的还是双方的老百姓。”叹了口气,缓缓道,“室木说,契丹人其实也不愿意与朝廷为敌,毕竟实力悬殊太大。然而正如阿翰所言,是女皇帝自己一步一步地将双方逼上了绝路。而今契丹首领李尽忠重病,契丹军权尽在孙万荣手中,这个人野心很大,提出迎归庐陵王为帝以笼络中原人心就是他的主意。据说他在柳城附近建了一个秘密基地,名叫新城,将所有军备、物资、粮食都囤积在那里,是契丹的根本所在,而看守的却都是些老弱病残。” 王之涣道:“如果派一支轻骑捣毁新城,那么契丹就失去了所有后备。”辛渐点点头。王翰冷笑道:“朝廷军队畏死不敢前进,这等深入契丹腹心之事,我敢说没有去做。” 狄郊一直沉默不语,忽然问道:“你和李弄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伪造反信陷害大风堂和你父母?” 王翰、王之涣此时方知道这件事,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道:“怎么会是她?”他们曾怀疑过许多对手和敌人,包括突厥人、吐蕃人、契丹人,甚至怀疑过在蒲州结下仇怨的淮阳王武延秀,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李弄玉。 辛渐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忽听见有人疾步进来院中,喝道:“奉羽林卫李将军之命,速速押送辛渐到并州州府。” 守在门前的羽林军士便推开房门进来,道:“辛公子,李将军有令,这就准备走吧。”狄郊忙道:“等一等。”犹豫了片刻,道,“辛渐,有两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现在看样子是瞒不住了。尊母她……” 辛渐闻言大为紧张,问道:“我娘亲怎么了?”狄郊道:“你先别着急,尊母现下安然无恙,不过数日前她在公堂上剖心明志,受了重伤……” 辛渐脑子“嗡”地一声,恍若被闪电击中,刹那间一片空明,暗道:“娘亲宁可死,也不肯表露她曾为先帝妃子的身份,我明白她的意思了。难怪四娘说她人品极不一般,也难怪她能被高宗皇帝选中。” 狄郊见他不答不应,只得续道:“还有一件事怕是对你打击更大……”辛渐道:“是什么?”狄郊道:“你的双腿……你之前受了杖刑,伤势未愈,便强撑一口气逃走,后又多经磨难,伤了筋骨元气,怕是……怕是……” 辛渐道:“你是想说我从此再也不能走路了?”王之涣忙道:“世事难料,你自幼习武,身子比寻常人健壮许多,说不定会慢慢康复。” 不料辛渐既不惊慌也不恐惧,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羽林军士听说辛渐双腿已废,再也无法行走,忙道:“快去找副担架来。” 辛渐这种反应,狄郊委实不能放心,便向传令的兵士道:“我是大夫,辛渐有伤在身,我想跟他一起去,可以么?”那兵士道:“李将军只传辛渐一人。” 狄郊道:“我只跟着你们到州府门前,等在那里便是。辛渐母子都受了重伤,万一有事,也好及时救治。他母子是钦命要犯,李将军总要将他们活着带回洛阳才能交差。”兵士微一思索,即道:“也好。” 当即找来担架,将辛渐小心地搬了上去。四名羽林军士各抓住打架一角,跟在那传令兵士身后,出了王府,往州府而来。 外面天色已然黑定,狄郊提了一盏灯笼,跟在担架旁。辛渐道:“老狄,你何须如此?”狄郊只是摇头不应。 穿过晋渠渡槽,正拐过丁字路口,旁侧忽然涌过来一群嘻嘻哈哈的醉汉。传令兵士喝道:“夜禁了,不知道么?快些让开路。”一名醉汉凑上前来笑道:“军爷当这里是天子脚下么?太原的夜禁从来不过是摆摆样子。” 狄郊叫道:“小心,他们不是……”却已是迟了,醉汉手中持着短棒围上来,见人就打。狄郊肩头挨了两下,脑侧挨了一下,只觉得“轰”地一响,灯笼自手中掉落,人也半晕不晕地倒在地上。他尚能看清街角的情形,四名羽林军士被一一围殴放倒,传令兵士指挥醉汉们抢过装着辛渐的担架,飞一般地抬着走了,犹能听见辛渐叫喊了一声“老狄”……女皇亲自点名要押送神都洛阳的钦犯被人当街从羽林军士手中抢走,这件诡异离奇的事同时令并州长史张仁亶和羽林卫将军李湛脸上相当无光藏书网,当晚太原全城连夜展开大搜捕。狄郊、王翰、王之涣、李蒙等人均被带到州府,受到官吏的严厉诘问,各人家中也被细细搜查。一直折腾到次日中午,狄郊等人才被释放,允准回家。 王之涣怒道:“明明是羽林军士弄丢了辛渐,怎么反倒找起我们麻烦了?”李蒙道:“我更是冤枉,我昨晚根本连辛渐的面都没有见过,却被官兵半夜从床上揪起来押来州府审问。” 王翰问道:“老狄,辛渐是当着你的面被人抢走的,你觉得会是谁做的?”狄郊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些假扮成醉汉的人不是本地人,他们动手很快,迅疾如风,一看就是身怀武功,绝非寻常百姓。” 王翰道:“首先传令兵士就是假的,这件事应当是早有预谋。那些扮成醉汉的只用短棒做兵器,可见他们意在辛渐,并不想杀人。”狄郊道:“这些人可能只是不想树敌太多,多杀一人对他们并无好处,但对辛渐未必就会客气。辛渐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重大秘密,他们才会冒险从来羽林军手中把他抢走。唉,我担心的是辛渐为人刚硬,绝不会轻易屈服,他已经受了重伤,如果再继续被刑讯逼问,怕有性命之忧。” 王之涣道:“会不会跟上次一样,抢走辛渐的人是为了得到大风堂的百炼钢秘技?”狄郊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若辛渐果真落在突厥人、吐蕃人或是大风堂对头的手中,这次可真就是有死无生了。” 然而众人着急也没有用处,羽林卫将军李湛比他们还要着急,日日催促长史张仁亶派兵挨家挨户地搜查,对于出城的人更是详加盘问,如此持续了数日,全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是根本没有发现辛渐的任何踪迹。辛渐的图形告示被重新张贴在大街小巷中,悬赏也由之前的一万钱狂涨到五万钱。 这一日,李湛终于等不及找到辛渐,先行押送贺英踏上回去洛阳的归途。不过他离开前太原前,做了一件广为人称道的好事,那就是力排众议释放了大风堂堂主辛武和其余大风堂的人出狱。虽然长史张仁亶为保险起见,派了一队兵士到大风堂监管,但辛武未受妻子牵连继续被押本身已经是对大风堂信任有加的表示。人们历来相信“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说法,经历了这件事后,才开始用新的目光来打量李湛其人。 王翰已经在辛渐失踪的第二天先行离开晋阳,赶去洛阳营救王羽仙,虽然他明知此行凶险,无异于以卵击石,可还是不听劝阻,坚持要走。临行前,李蒙特意赶来道:“我家里出了点事,父亲大人又不能擅自离开太原,所以派我去洛阳活动。” 众人均知道他说的事是晋阳宫财物大量失窃一事,晋阳之地,士马精强,宫监之中,府库盈积,似宫监李涤这般失职可是重罪。 李蒙又道:“阿翰,我本该跟你一道同行,可我这次要带的财物不少,没有你马快。你牵挂羽仙,忧心如焚,先行一步也好,等我到洛阳后再去寻你。”顿了顿,又吞吞吐吐道,“另外,我求了父亲大人很久,求他出个主意救救羽仙,别让她落入来俊臣的魔掌。” 王翰知道李蒙之父李涤为人圆滑,足智多谋,是官场上的不倒翁,他若能给个主意,说不定会有转机,忙问道:“尊父可有什么好主意能救羽仙?”李蒙道:“父亲大人说,你如果真的想从来俊臣手中救出羽仙,只能去找太平公主试试。” 王翰闻言一愣,道:“太平公主?”李蒙道:“她是本朝唯一的公主,地位之高,自不必多说,最关键的是,她第一任丈夫薛绍就是死在酷吏周兴手中,她对酷吏的厌恶不比咱们差。周兴失宠后被流放岭南,半道被人杀死,传闻就是太平公主派人下的手。” 薛绍是高宗皇帝的嫡亲外甥,生母为太宗皇帝爱女城阳公主,因相貌英俊被高宗选为太平公主的驸马。二人成亲时,婚馆设在长安万年县县衙,盛况空前,轰动长安,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槐树。只有武则天对这桩婚事很不满意,认为薛绍的嫂嫂萧氏和成氏出身不够高贵,想逼薛家休妻,有人以萧氏出身兰陵萧氏,并非寒门相劝说,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打算。薛绍的兄长薛顗也曾因太平公主来头太大而怕惹来祸事。不过太平公主与薛绍相当恩爱,二人的感情丝毫没有因为这些外界因素而受影响。高宗死后,武则天临朝称制,唐宗室诸王多有不服者,武则天命酷吏周兴大兴冤狱,大肆屠戮异己。薛顗时任济州刺史,被认为与琅邪王李冲通谋,被斩首示众。薛绍因是天子女婿,死法格外开恩,杖责一百,九九藏书饿死于狱中,以保全尸。当时太平公主正怀着她和薛绍的第四个孩子,心情烦闷可想而知,不过也不敢对心狠手辣的母亲有丝毫怨言。毕竟是唯一的爱女,武则天还是有所表示,打破唐公主食邑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破例将太平公主的食邑加到一千二百户,以示抚慰。然而这件事对太平公主刺激极大,她后来虽然改嫁武攸暨为妻,却完全变了一个人,大肆包养男宠,与朝臣通奸,还将自己中意的面首张昌宗进献给母亲武则天。 王之涣听了李蒙的话,也拍扇叫好,道:“这主意不错!阿翰,李宫监说得对,你如果想从来俊臣手中救出羽仙,必须在朝中寻找同盟,太平公主就是最好的人选。” 王翰摇头道:“话虽如此,不过我素来不与朝官来往,在朝中并无亲信之人。来俊臣是女主的得力鹰犬,与他做对非同小可,就算是太平公主也不敢轻易得罪他。况且,我与太平公主素未谋面,贸然找上门去,她定然以为我是个疯子,说不定还会命人将我捆起来送交来俊臣处置。” 李蒙道:“不,不,太平公主求贤若渴,她府中收留了不少上门求助的人。你虽不在仕途,却是天下有名的晋阳公子,你若是主动上门求见,公主定会待以上宾之礼。” 王翰这才会意过来,大怒道:“你是想让我投靠太平公主?”李蒙嗫嚅道:“这也是不得已,为了羽仙,你委屈一下又有何妨?”王翰道:“不,我宁可为羽仙死,也绝不为她投靠太平公主。都给我让开!”飞身上马。 众人见他毅然绝尘而去,不禁目瞪口呆。李蒙跌足道:“都到什么时候了,阿翰还这般骄傲。”狄郊道:“他连户奴都不带一个,独自上路,怕真是做好了死的准备。” 王之涣道:“不如我去追他回来。”狄郊摇头道:“他那副脾性,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俱霜也在一旁,笑道:“我倒是很喜欢翰哥哥这份气慨。之涣哥哥,不如我们这就跟翰哥哥一起去洛阳,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王之涣心中不免有所迟疑,他自是知道得罪来俊臣会有什么下场,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他不像王翰那般无牵无挂,他家中尚有母亲要奉养,万一因为这件事牵累母亲,那可就是百死莫赎了。 俱霜见他不应,赌气道:“原来你也害怕来俊臣。那我自己去帮翰哥哥,胥震,咱们走。”当真命仆人去牵马。狄郊忙叫道:“先别着急,眼下辛渐失踪,阿翰又独自出走,咱们不能再分散了,先好好商议一下再做打算。”俱霜对他很是服气,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那好,就听狄大哥的。” 王翰离开太原,一路快马加鞭,径直南下。他虽未带随身仆人,然而王氏在驿道沿路都有商铺、产业,倒也没有觉得丝毫不便。只是一路见到官府大肆征发民夫、役夫、骡马,驱赶往河北前线为朝廷军队效力,时值秋收时节,许多妇女、孩子追赶相送家人,哭声震天,情形极是凄惨可怜。 这一日傍晚到了蒲州,依旧住进逍遥楼。逍遥楼店家蒋大见东主到来,慌忙出来迎接,又知道王翰不喜人多吵闹,命伙计在外面挂上客满的牌子。王翰摆手道:“罢了,我只住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蒋大便亲自送王翰进来上房中。王翰问道:“运来蒲州的一百万钱如何了?”蒋大道:“遵阿郎之命,已经全部交给窦县令,用来重建西门一带民居。窦县令也遵守诺言,没有泄露是阿郎出了这笔巨款,只说是向河东富户募集所得。外人不知道究竟,人人称颂窦县令的大恩大德。”王翰道:“嗯,如此甚好。” 蒋大道:“还有一件奇事,就发生在前日,阿郎可还记得苏贞么?”王翰道:“如何不记得?她不是被窦县令判杖一百、再罚三年徒刑么?”蒋大道:“是,她被押在官府开采的盐池劳作服苦役,但前日不知道什么人救走了她。这件事在本地很是轰动。”王翰道:“苏贞孤身跟随她丈夫来到河东,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她陷身青楼时尚无人求助,又有什么人冒险闯入盐池救她?嗯,说不定是她那变态扭曲的丈夫。”他鞍马劳顿,根本无心顾及旁人之事,当即命蒋大打来热水、送来酒菜,吃饱喝足,上床睡下。 次日清晨,王翰早早打马上路,经蒲津浮桥渡过黄河,直奔潼关。 潼关北临黄河,南踞山腰,因黄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潼浪汹汹,故取名“潼关”,又名“冲关”。这处关口最初是曹操为预防关西兵乱修建,后成为关中的东大门,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南有秦岭屏障,北有黄河天堑,东有年头原踞高临下,中有禁沟、原望沟、满洛川等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势成“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被唐太宗称为“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唐朝立国后,在从潼关到长安,每三十里设一烽堠,日晓日暮,各放烽火一次,称为“平安火”。 王翰到达潼关时,刚好是日暮举烽火时,他一路仓促赶路,竟遗失了过所,在过关时被拦下拘禁在马厩中。他大声抗辩,也无人理睬。被关到次日,还是不得不学习李蒙的那一套法子,拿出身上的金钱贿赂关吏,这才得以通行。只是他所乘的良马也被贪心的关吏没收,一直往前走了数里,才在路边的邸店用余钱买了一匹驽马,却是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只得拿身上的饰物抵作现钱。好不容易捱到陕州,在自家的绸缎店铺取到铜钱,才摆脱了狼狈不堪的窘境,得以顺利到达洛阳。 洛阳是一座历史名城,因以地处洛河之阳得名。武则天称帝后,定洛阳为神都,迁雍州、并州等地十万富户充实洛阳,洛阳迅速称为天下人口第一大城市,超过百万,经济繁荣程度甚至连西京长安也不能相比。 洛水上有桥四座,用来连接南、北两块城区。其中最有名的是天津桥,因人藏书网烟稠密,车马行人川流不息,一些官方政治活动也往往选在此地进行。前太子李贤被母亲武则天指为谋反后,从东宫中搜出的数百甲胄便是公然在天津桥上烧毁,以昭示天下李贤谋反是实。更有一些重要犯人的死刑也刻意被选在桥南执行,以期在民众中造成最大的威慑和影响。 王翰到达洛阳天津桥时,正好遇到官府在桥南监斩犯人。当街杀人历来能引起轰动性的围观,一时间,天津桥上桥下人山人海,天津酒楼二楼上也伸出一排齐刷刷的人头。王翰连人带马被堵在桥背最高处,进退不能,只得扶住栏杆,混杂在人群当中,往桥南观刑。 刑场中先后进来三辆槛车,分装着三名赭衣囚犯,双手均反绑在背后,脚上钉有脚镣。兵士上前将三人一一拖出槛车,其中两人垂头丧气,任人拉来扯去,另一名粗壮的汉子却甚是桀骜,脚刚一落地,就拼命挣扎反抗,好几名兵士上前才能抓住他。那汉子犹自不屈不挠,扬头向围观的人群“呜呜”叫喊,似有极大的冤屈,只可惜他口中塞了木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名囚犯被强按在监斩官员案前跪下。今日监斩犯人的主官是秋官侍郎张柬之,他已经年逾七旬,白发苍苍,却是一脸肃色,不怒自威。又有洛州长史敬晖同时到场压阵。敬晖以干练善治知名,女皇武则天离开洛阳时都是指名他任东都副留守,全权处理洛阳的一切事务。这两位监斩官员的官职、官秩直接表明罪人所犯之罪必然了不得的滔天大罪。张柬之先起身简略地宣读了犯人罪状,即立刻下令行刑。 按照唐朝惯例,死囚处决前要先行杖一百。三名囚犯被松去绑缚,脱光衣服,按住手脚伏在地上,两边各四名刑吏高举棍棒,狠狠朝他们臀部、腿部、背部击打下去。人群顿时一片雷动欢呼。 王翰却是惊得呆了,他分明从监斩官员的口中听到了“车三”、“张五”、“平老三”的名字,也就是说,眼前被处死的正是狄郊反信案中的涉案犯人,这种偶遇巧合就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其实仔细推算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车三在蒲州被逮是五月份,按照惯例,罪犯押送京师后改移交刑部复审,而今已是秋季,正是处决死刑犯的时期。只是王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槛车进刑场时他看见了三名囚犯的面孔,当时没有多留意,现在想起来,张五、平老三确实人在其中,可剩下那不断挣扎的粗壮汉子就是车三么?怎么跟他在蒲州见过的邋遢道士一点不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而且当日案子由御史中丞宋璟审讯,车三是自己主动服罪,如何今日行刑时他又如此大的反应,似是有冤难诉? 王翰心中疑云越来越重,便弃马慢慢朝前挤去,想看得分明些。他身在桥上,人往下走,多少有些顺势的便利。正巧三名囚犯力气用尽,不再“呜呜”出声喊叫,均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人人争相往前看他们是晕了还是死了,人群有所松动。王翰趁机挤下桥来,靠近刑场边缘。他从人腿缝中瞄到一眼那粗壮汉子的脸,那人受杖尽在背部要害之处,双目紧闭,已经昏晕了过去,然而他肯定不是张五,也不是平老三,更不是车三。待要看得真切些,却又被人挡住。再想往前挤,却是无济于事,无论如何都挤不动了。 只听见棍棒“噼啪噼啪”作响,三名罪犯哼也不再哼一声,终于打满了一百杖。刑吏上前禀告道:“车三、张五经受不起杖刑,已经气绝而死。平老三还有气。”张柬之遂令将三人枭首示众。 看热闹的人个个往前伸长脖子,忽“呀”地一声惊呼,只见三颗人头被高高举了起来。刑场上的气氛登时达到了最高潮,人人满面红光,发出兴奋的惊叹声。这种凌驾在毫无同情心的幸灾乐祸上的激动情绪消煺得极快,人们迅速感到了无聊,开始慢慢散开。王翰终于挤到了刑场前面,只见三名罪犯赤裸着身子仆倒在地上,断颈中尚有血迹沁出,虽然没有了首级,但还是可以分辨出谁是张五,谁是平老三,唯独最边上那汉子的身材分明比道士车三要矮要壮许多。再去看首级,却已经被刑吏用布裹住,预备拿去城门悬挂示众。 兵士见王翰死死瞪着最边上的罪犯尸首不放,不免很是狐疑,上前问道:“你做什么?”王翰问道:“这个人犯的什么罪?”兵士道:“你没听见么?伪造反信,陷害庐陵王和当朝宰相狄相公,罪大恶极。他是首犯,本该族诛,不过他是个道士,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倒是便宜了他。” 王翰更加肯定真正的车三已被偷梁换柱,而眼前的车三是假的。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同意,非权高位重者不能为之,眼前这四品秋官侍郎和三品洛州长史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只是这二人均是权柄显赫的紫袍高官,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救下车三这样一个人呢?更奇怪的是,车三如何成了反信案的首犯?就算没有人敢追查到淮阳王武延秀身上,那么宗大亮呢?难道不是他找黄瘸子捉笔摹信么?他的罪可车三重多了,这才是该族诛的主儿。莫非因为他跟女皇帝沾亲带故,得到了特别的赦免? 他满腹疑虑,只觉得眼前之事诡异离奇之极,说不定又跟一场大阴谋有关,不过他这次为王羽仙而来,也不想多生事端,见那秋官侍郎张柬之已率属下离场,也欲转身离开。忽有一名兵士奔过来叫道:“这位公子请留步,敬长史请你过去。” 王翰料来无法推托,只得跟着兵士来到桌案前。敬晖五十来岁,一脸肃色,先问道:“公子尊姓大名?是刚到洛阳么?”王翰道:“是。”微微欠身行了一礼,道:“并州王翰,拜见使君。” 他明明知道这位洛州长史已经对自己生疑,他王翰的名字一定也出现在车三一案的卷宗中,他该随意报个假名好脱身,不过他性情骄傲,不愿意谎报姓名,最终还是照实说了真名。 敬晖大是惊讶,道:“原来是晋阳王公子。你……”本能地侧头看了一眼车三的尸首,改口问道,“王公子这次来神都所为何事?”王翰道:“一点小私事。” 敬晖点点头,道:“本史是绛州平阳人,论起来跟王公子也有同道乡里之谊。王公子若不嫌弃,可到舍下稍做盘桓。” 他是朝廷三品大臣,官秩尚在张柬之之上,居然邀请一个素昧平生的后生晚辈去他家里,不免令人猜测不透用意。王翰心道:“他多半不怀好意。嗯,他知道我已经认出眼前这人是假车三,怕我去向宋御史或是狄相公揭露他的阴谋,我去了他家多半就被会软禁,哪里还出得来?”忙道,“使君何等身份,在下一介白衣,不敢高攀。我还有事,这就告辞了。”敬晖也不好阻拦,只点点头道:“也好,有机会再见吧。” 王翰匆忙回头去寻马匹,哪里还寻得着,不知道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顺手牵走,好在也不是什么名马。他在洛阳南市、北市、西市各有一处店铺,另有两处私宅分别位于河南县的淳和坊和惠训坊,淳和坊的宅子莅临东都苑,惠训坊的宅子正在洛水之滨,均是位置奇佳之地,上次他与辛渐几人来洛阳游览便是住在惠训坊。这次肯定也是要住在那里,不过他猜到洛州长史敬晖必然要派人跟踪自己,他因有事要办,不便身后总有人监视,便刻意步进了天津酒楼。 天津酒楼的主人姓董,对王翰这位出手阔绰的豪门公子记忆犹新,一见他进来忙放下帐簿迎上前来,笑道:“王公子,很久不见,又是来洛阳游览么?”王翰点点头,低声问道:“董翁这里可有后门?”董翁瞥了一眼他身后,道:“有,有。公子先假意上楼,楼角有一道小梯子直通往厨下,穿过那里,院子里有一道小门,不过是专门运送鸡鸭鱼蔬,有些污秽。”王翰道:“多谢。改日再来光顾。” 当即按照店主指点,上了二楼,果见楼角有一道极窄的木梯,下来穿过厨下,出来后院,便是洛水窈娘堤。他沿着堤一路往东,走过两个坊区大约两里多地,便到了惠训坊。 王家宅邸位于坊北,正对着洛河上的中桥,站在北面阁楼上眺望,西北皇宫和东北洛阳县尽收眼底,脚下就是“其色苍苍”的洛河水。这处位置绝好的宅邸当然也没有空着,主持经营王家洛阳一带生意的户奴郑元就住在这里,另有一处小院借住给了一位名叫刘希夷的士人,大约四十来岁,颇有诗名,是王翰游历到扬州时所结交的忘年好友,谈诗论酒,意趣甚欢。 王翰被老仆迎进来时见到刘希夷正在旁边院中桂树下仰头怅叹,他知道这位大才子这副样子是有诗要做,也不惊扰,自从一旁入室。略作歇息,问明洛阳令来俊臣的宅邸就在毓德坊的洛阳县廨东,忙命老仆去牵马,预备立即出门。老仆道:“家里只有一匹马,被郑翁骑去南市了。” 王翰只好命老仆租了一辆马车,出来上车,命车夫往洛阳县衙赶去。马车到洛水利涉桥边便停住了,车夫叫道:“郎君请先下车,这里是浮桥,小的得慢慢通过,怕颠簸了郎君。”王翰道:“罢了。如此,车马还没有我脚快。”当即打发走了车夫,自己步行穿过浮桥,往洛阳县廨赶去。 整个洛阳城被划为两个县——河南县和洛阳县,不过并不是以洛水为界,而是东西分治,南市西一街、北市西二街以西属于河南县管辖,以东则属于洛阳县管辖。毓德坊位于洛水以北的北市西二街,在北区城东北角。 坊中有斗富台,昔日西晋权臣石崇曾与贵戚王恺斗富,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做了四十里的紫丝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步障;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用花椒;王恺是晋武帝舅父,皇帝也暗中帮助他,赐了他一棵二尺来高的珊瑚树,枝条繁茂,树干四处延伸,世间罕见。王恺把这棵珊瑚树拿来给石崇看,石崇立即用铁制的如意打碎珊瑚树,命令手下将自己家中的珊瑚树全部摆出来,棵棵高达三、四尺,光耀夺目。王恺自愧不如,失意之极。石崇最后因爱惜宠妓绿珠被杀,而写下《绿珠篇》的乔知之也是因美婢窈娘得罪魏王武承嗣,在洛阳县廨中被来俊臣刑讯成冤,以反罪族诛。难怪有人暗中称毓德坊为绿珠坊了。 王翰来到来俊臣私宅前,却见朱门紧闭,门前也无人把守,愈发显得冷清神秘。就连来往路过的行人也是远远避到街道的另一边,不敢多靠近这位大名鼎鼎的酷吏家门前半步。 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出来,王翰不免有些着急,可又不敢贸然前去敲门。正不知所措时,忽闻见背后脚步声,回头头去,正见一名中年人施然朝自己走来,问道:“郎君在这里做什么?” 王翰见他一身灰衣长袍,模样儒雅,气派雍容,想了想,问道:“先生可知道这家主人的事?”那中年人道:“嗯,多少知道一些,我就住在这坊里。郎君想知道什么?” 王翰道:“这姓来的新近从太原强掳来一名年轻小娘子,先生可有听说?”中年人道:“嗯,听说过。那小娘子姓王名羽仙,对不对?”王翰大喜,道:“正是。她人可还好?”中年人道:“她会有什么不好?倒是你,马上就要不好了。”打个手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四名黑衣差役,两人上前执住王翰手臂,另两人往他身上搜索一阵,禀道:“来公,他身上并无兵刃。” 王翰挣脱不得,听到差役称呼中年男子为“来公”,这才恍然大悟,道:“啊,你……你就是来俊臣?” 第二节 这男子正是令天下人闻名色变的酷吏来俊臣,他受当今女皇武则天宠信,在朝中不可一世,平日僚属均以“来卿”、“来公”称呼,王翰当面称呼他名字,可谓无礼之极。他也不动怒,微笑着点头道:“正是来某。这就请郎君到县衙走一趟吧。”命差役扯了王翰来到公堂,问道,“郎君尊姓大名?为何鬼鬼祟祟地打探来某之事?” 王翰见他温和客气,与传说中的酷吏形象大不相符,不由得深为警惕。来俊臣见他迟疑不答,只微微一笑,两名差役立即上前反剪了王翰双手,另一人站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慢悠悠去解他腰带。 王翰惊道:“做什么?”差役笑道:“来这里的犯人都要剥下衣衫,裸体受审,裸体受刑,不分男女,不论官阶。” 王翰自幼练习剑术,武艺不弱,闻言本能地回肘反击,甩开了差役。来俊臣道:“原来郎君会武艺。”拍了拍手,西侧暗门闪出一队黑衣甲士,手中持着角弓弩。领头的是个魁梧的戎装汉子,一挥手,甲士齐齐拉箭上弦,手扣扳机,箭头对准王翰。洛阳县衙公堂上竟伏有弓弩手,且持的装备军队单兵的强弩,实在令人惊奇。 王翰只得不再反抗,差役重新执住他,又去解他衣衫。王翰挣扎叫道:“我不是犯人,放手,快些放手。” 差役笑道:“进了这里,不是犯人也是犯人。公子还是老实些,别说你,多少王公大臣也是如此待遇呢。当今宰相魏元忠魏相公当初任御史中丞,来到这里还不是一样被脱光衣服,由人拽着双腿在地上拖来拖去?” 王翰这才明白受过来俊臣逼供的袁华所说精神上侮辱、荼毒的含义,难怪魏元忠这样的强硬人物当初也主动承认了谋反罪名,想来实在是难以忍受审讯时非人的凌辱,眼见外袍已被掀开,忙道:“好,我说,我没有打听来明府,我只是打听羽仙。我也姓王,名叫王翰,是尊夫人和羽仙的族兄。” 一旁那弓弩手首领奇道:“你就是晋阳王翰?”王翰道:“正是。”那首领笑道:“我叫卫遂忠,与公子同乡,也是河东并州人氏。”挥手命弓弩手退开。王翰料他定是来俊臣的心腹爪牙,不愿意多理睬,只冷冷道:“现下可以放开我了么?” 来俊臣道:“退下,快些退下。王公子,失敬,失敬。”忙走下堂来,亲自为王翰正好衣衫,笑道,“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王公子,我早听过你的名字。” 王翰心道:“我若不是姓王,只怕已经被他们在公堂上剥下衣衫,当众羞辱。”一想到来俊臣手段如此卑劣,只觉得背上飕飕冷,对眼前这人更有说不出的恶心厌烦,闪身避开,强行忍住怒气,敷衍道:“明府客气了。我这次有事路过洛阳,特意来看看羽仙,不知道她可在明府府上?” 来俊臣何等样精明人物,一眼就看出王翰没有说实话,不过他是赌徒之子,出身卑贱,生平最渴望的事就是与名门望族结交,不然也不会休了原配妻子、千方百计地娶王蠙珠为妻,王翰名闻天下,又跟他现任夫人沾亲带故,少不得要好好结交一番,当下笑道:“羽仙确实在我府上,不过她新来洛九九藏书阳,水土不服,抱恙在身,不便见客。” 王翰惊道:“什么?羽仙病了?”来俊臣道:“王公子放心,羽仙是我夫人的亲妹妹,也就是我小姨,来某不敢怠慢,已经请了神都最好的大夫来为她诊治。” 王翰知道对方刻意不让自己见王羽仙,不免怅恨狄郊不在身边,不然可以令来俊臣无以推托。他虽心急如焚,却尚有理智,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对手,当下抱拳道:“既是如此,我就先告辞了。我暂时住在河南县惠训坊,等羽仙病情好转方便见客时,麻烦明府派人知会一声,我好登门拜访。”来俊臣道:“这是自然。” 王翰回到惠训坊家中时几近夜禁,家奴郑元早已经赶回来等候,他也没有心思多理会,随意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坐在楼上面朝洛河发呆。 喧闹了一整天的天津桥终于安静了下来,陷入难得的沉寂中。因为夜禁的缘故,这座线条优美的石桥上甚至看不到别处常见的桥上情侣、月下依偎的情形,只有月光溶溶,无声地满地流泄。 只是王翰当此情形,又哪有心思赏月抒怀?万籁俱寂的夜晚,往事总会如泉涌。遗情想像,顾望怀愁,怅然半晌,曼声叹道:“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枯幽幽吟劲风。此情不向俗人说,爱而不见恨无穷。”忽听得门外有人道:“原来王郎也爱他的诗。” 这首诗并非王翰本人所作,是当今尚书监丞宋之问的大作,属对精密,音调谐和,而这位宋之问正是刘希夷的舅舅。王翰一听这话,立即知道是隔壁邻居到了,忙去开门。果见刘希夷抱着琵琶站在门前,笑道:“刘某特意遣开仆人,冒昧上楼,希望没有打扰王郎雅兴。”王翰道:“哪有什么雅兴?快些进来。先生请坐,我这就叫人送些酒菜来,许久不闻先生琵琶仙乐,今日正好一饱耳福。” 这刘希夷出身颇为悲苦,父亲因家贫入赘左骁卫郎将宋令文家为婿。宋令文有数子,其中五子宋之问、六子宋之悌、七子宋之逊三人最为出众,各有成就,宋之问文词锦绣,知名当世;宋之悌武艺高强,骁勇过人;宋之逊精通书法,尤擅草隶。在这样一个文武具备的大家庭当倒插门女婿,日子当然不好过,几年后刘父就凄凉病死。当时刘希夷已经出生,幼年丧父又相继丧母,不得不长期寄居于外祖父家。但他自幼勤奋好学,发愤攻读,终于在二十五岁时与舅舅与宋之问同登进士榜。之后宋之问巧思文华取幸武则天,一路官运亨通。一次游洛阳龙门时,武则天命群臣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武则天赏赐锦袍。等到宋之问《龙门应制》诗成奉上,文理兼美,左右称善,武则天遂夺东方虬锦袍转赐给宋之问。从此宋之问成为扈从武则天的近臣,宴乐优游,志事仅得,形骸两忘。而刘希夷则不愿意为武氏效力,不入仕途,从此游历于山水间。只是他长期寄人篱下,没有任何家底,囊中羞涩,不能像王翰等人那般尽情恣意.99lib.,只能借住在沿途山寺中。前次回来洛阳,本是旅资耗尽,生活无着,不得不投奔依附舅舅宋之问,幸好途中遇见王翰,大方地提供住所,供给衣食,这才避免了再次遭宋家人白眼的命运。他不但姿容俊美,风流倜傥,且能歌善咏,尤其善弹琵琶,深为王翰激赏。 刘希夷笑道:“我新作了一首《代悲白头吟》,正好吟唱出来,请王郎指点。”王翰大喜过望,白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忙道:“正要聆听受教。” 刘希夷便抱起琵琶,叮咚弹了几下,应《清平调》唱道: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他的琵琶弹奏指法精到、娴熟,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擒控收放自如。歌声丰满浑厚,别具一种沉雄苍郁的韵致。歌词虽柔婉华丽,辞意却多感伤,曲调也甚是悲凉。王翰暗道:“眼下已是深秋,即将入冬,哪里来的桃花?这诗如此哀怨,使人感慨甚多,当是怀念故人往事。刘先生至今未娶妻子,孑然一身,莫非是因为那位‘洛阳女儿’的缘故?” 又听见刘希夷续唱道: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一曲唱毕,琵琶乐嘎然而止,室中久久无声。好半晌王翰才击掌赞道:“好诗!好诗!”刘希夷道:“当年我与她初逢在洛阳城东,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如今二十年过去……”深深叹息一声,再也说不下去。又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句,我觉得有些不妥,王郎以为如何?” 王翰道:“嗯,我也觉得‘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一句多少有些近似语谶,尚待商榷。西晋潘岳《金谷集作诗》中有‘白首同所归’一句,后来果然与好友石崇同日被杀。”他才刚刚去过毓德坊,从石崇旧迹斗富台前经过两次,印象深刻,此刻听到不免有所感怀。 刘希夷沉吟片刻,道:“那便去掉这句,改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王郎以为如何?”王翰重重一拍桌子,道:“好!好!不过原先那句也可保留,放在‘坐见落花长叹息’之后。”刘希夷道:“就依王郎所言。”又吟诵了一遍。 王翰不忍见他99lib.郁郁满怀,遂举杯道:“好诗该配好酒,来,我敬先生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放怀畅饮。刘希夷酒量极大,素有海量之称,王翰先醉得不省人事,刘希夷当即叫仆人进来,抬他上床安置,又自行饮过一巡,这才自己慢慢踱回院中歇息。 次日一早,王翰宿酒未醒,便被人强行从床上拉起来。他勉强睁开眼睛,见是几名官府差役,心中已然明白过来,问道:“你们是洛州长史派来的吧?”领头差役道:“不错。敬长史有事请公子到州府走一趟,这就请吧。” 王翰见对方并未强行给自己上绑,语气也还算客气,有个“请”字,料来事情应该不算太糟糕,便道:“好,请前面带路。” 刘希夷闻声赶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捉拿王郎?”王翰道:“他们是州府的官差,我没事,先生不必担心。” 洛州州府位于宣范坊中,在惠训坊正南面,只隔两个坊区,径直往南过三个路口即到。王翰昂然跟着差役进来州府大堂,敬晖正在批阅公文,闻声抬起头来,道:“王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王翰冷冷道:“使君有话就请直说吧。” 敬晖面色一沉,道:“本史本可以命人将你锁拿,因敬你太原王氏大名,所以派人好言相邀,王公子何故敌意如此之盛?” 王翰道:“那好,我想问问,使君打算用什么罪名锁拿我?”敬晖道:“有人告发你在惠训坊家中登楼眺望。”王翰愕然道:“这算什么罪名?”敬晖道:“你登高私望皇城,窥探宫殿,还敢说不是罪名?按照律法,登高窥测宫内者当判一年徒刑。”王翰冷笑道:“这可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敬晖道:“这么说,你是不肯认罪了?你敢否认你没有站在楼上窗口眺望皇宫?”王翰一时无言以对,他家后窗正对的就是东城,东城西面紧挨皇宫,人往窗边一站,不想看也全看到了,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他又能看见什么?不过是皇宫中灯光格外亮、人影格外多而已。 敬晖重重一拍桌子道:“王翰,你愿意服罪么?”王翰道:“堂堂洛州长史,原来也管起这种小事来了。使君不过是要找个名目拘捕我,我服不服罪又有什么分别?” 敬晖道:“嗯,王公子既要这般明说,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来人,王翰不肯服罪,先行关押,此案择日再审。”命人给他上了戒具,押入州狱囚禁。 王翰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囚室中,完全是死刑犯的待遇。他心中明白,这是敬晖怕他向旁人泄露被杀的车三是假的,刻意将他与周围隔离起来。他忍无可忍之时也大吵大闹,然而狱卒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可就是不跟他说一句话,手足的戒具也绝不松开。可这种无人理睬的日子反倒更令王翰害怕,一想到不知道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心爱的女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不禁心生恐惧。又想到刘希夷诗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以及“宛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之句,花开花落,时光掷人,昔日红颜美女,今成半死白媪,更觉悲凉。 如此过了数日,忽有差役持牌将王翰提出大狱,押来大堂。却见堂前敬晖正与来俊臣执手交谈。敬晖见王翰带到,慌忙命人去了手足间枷锁,将入狱时从他身上搜走的私人物品如数奉还,又歉然道:“王公子,抱歉了,原来是一场误会。来公,人在这里,你这就接走吧。”来俊臣笑道:“来某可是欠了敬长史一个人情。” 来俊臣虽然跋扈不可一世,但官秩上只是五品京县县令,连紫袍都还没有穿上。敬晖却是三品大员,堂堂神都洛阳的最高长官,在行政职务上正是来俊臣的顶头上司。按照唐朝制度,洛阳令见到洛州长史,应行参见礼。只是这位下属来头骇人、手段阴狠,背后直接有女皇撑腰,素来不依律条章法办事,看谁不顺眼抑或是揣测女皇看谁不顺眼就要千方百计地刑讯成冤、予以铲除,上司也不得不敬畏三分,连声道:“不敢,不敢。” 来俊臣遂领着王翰出来州府,笑道:“王公子刚到洛阳不过几天,如何得罪了敬长史?” 王翰一声不吭,心中却着实恼火,他实在想不到救他出狱的人居然是来俊臣。忍了忍,终于还是问道:“羽仙的病好些了么?”来俊臣道:“嗯,好多了。我已经将王公子来到洛阳的事告诉了内子,内子想邀请公子到来某家中做客,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王翰道:“荣幸之极。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蠙珠……噢,不,是王夫人了。” 来俊臣道:“那好,来某还要邀请几位别的朋友,时间就定在三日后的晚上吧。到时我会预先派人来接公子。”王翰道:“好。” 早有差役抢上前来,服侍来俊臣上马,一行数十人绝尘而去。王翰心道:“这来俊臣出门身边带这么多人,一定是因为仇家太多,所以时时刻刻有所提防。若真要强行从他手中救人,怕是比登天还难了。”一想到三日后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见到王羽仙,不免心中“怦怦”直跳。 回到惠训坊家中,王之涣、俱霜、胥震竟然都在,王翰大出意料之外?99lib?,也很是感动。 王之涣道:“呀,你回来了。”王翰道:“是啊,你们什么时候到的?”王之涣道:“昨日才到。我们听说你被洛州长史派人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几次到州府打探,都被人赶了出来。我还正盼望狄郊快点到洛阳,好让他去找他伯父狄相公救你呢。” 王翰道:“狄郊也来洛阳了么?”王之涣点点头,道:“不过人还在路上。羽林卫将军李湛因为他精通医术,让他跟随来洛阳,一路好照顾贺大娘。” 第三节 王翰道:“辛渐可有下落?”王之涣摇头道:“石沉大海,我们走的时候依然没有消息。你可有见到羽仙?”王翰摇了摇头,大致说来洛阳后的情形,不过因为俱霜、胥震在场,没有提假车三一事。 王之涣道:“登高窥测宫内判一年徒刑,窥测殿中两年徒刑,律令中确实有这样一条规定。可你家窗口对的就是皇宫,能有的选么?居然还有人告发,这是故意要害你。”又叹道:“昔日梁鸿登山眺望宫中,作《五噫歌》,结果被皇帝亲自下诏追捕,与你今日情形倒有几分异曲同工。” 胥震冷笑道:“而今洛阳宫室可比当年的汉宫富丽堂皇多了,有人敢作《五噫歌》么?哼,那姓武的老贱人……”他素来沉默少言,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讥诮之语,不免令人惊奇,尤其他敢称呼宫中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为“老贱人”,更令人刮目相看。俱霜慌忙打断了他,道:“想不到居然是来俊臣救了翰哥哥。” 王之涣这才想起来借助在这里的刘希夷也在为王翰被捉一事奔走,忙道:“刘先生一直恨为你担心,一大早赶去求他舅父宋之问出面救你了。” 刘希夷宁可接受王翰的资助,也不愿意与有权有势的宋家亲戚们来往,可见与舅舅们的矛盾非同一般,居然会为了救他去向宋之问低头,王翰既意外又感动。 一直等到正午过后,才见刘希夷心灰意冷地回来,似乎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王翰忙迎出堂来道:“承蒙先生盛情,我已经平安回来。”刘希夷大叫一声,惊喜地问道:“翰郎真的没事了?”王翰笑道:“没事了。”刘希夷道:“哎呀,那我得赶紧回去说清楚,不换了,不换了。”手舞足蹈,匆忙转身出门。 俱霜道:“诗人都是这样疯疯癫癫么?噢,当然翰哥哥和之涣哥哥除外。之涣哥哥,我想到南市去一趟,那里有许多旧朋友。”王之涣道:“不成!李将军之前交代过,不准你们两个回到洛阳,我偷偷带你们来,已经是冒了风险。万一你出门遇到那个谢瑶环什么的,神仙也救不了你。” 俱霜又软语去求王翰。王翰披枷戴锁地被关在牢中多日,坐不能坐直,卧不得卧平,人疲累不堪,又脏又臭,正要沐浴歇息,被缠不过,只得答应道:“要去可以,得有之涣陪着。”俱霜笑道:“那是自然。”不待王之涣应承,上前拉住他便往外走,回头见胥震一动不动,叫道,“喂,走啊。”胥震迟疑了一下,尽管很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出去了。 王翰便命老仆烧了热水,泡完澡直接上床睡了。到傍晚时,忽又有人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王翰懵懵懂懂,本能地反应道:“一定又是敬晖,他迫于来俊臣的压力不得不放了我,但隐患未除,又派人来向我下手,这次可不会只关着我了,一定会杀了我灭口。”哪知道眼睛一睁开,却是俱霜,不由得很是生气,道:“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躺下过了,你就不能安生些,让我好好睡个觉?” 俱霜忙道:“我不是故意要吵翰哥哥,是之涣哥哥让我来叫你啊,他出事了。” 王翰闻言一惊,道:“他出了什么事?”俱霜道:“我们在逛南市时有人偷他钱袋,他死命去追,结果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坏了腿。” 王翰忙赶下楼来,果见王之涣抱着腿倚靠在榻子上哼哼唧唧,胥震站在一旁,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王翰道:“请大夫了么?”俱霜道:“老仆已经出去去请了。”王之涣道:“我不碍事,不碍事。阿翰,你坐下,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王翰见他神色郑重,便依言坐在榻边。王之涣道:“适才我们在南市听人议论,说温柔坊碧落馆新来了一名奇异的女娼,人称铜面萧娘……”王翰顿时会意,道:“你不会认为她就是苏贞吧?” 王之涣道:“我这次路过蒲州,特意挤出一点时间去盐池看她,可听说她已经被神秘人救走。如今在神都再出现这么一个铜面萧娘,应该不是巧合。阿翰,我腿断了,不能前去验证,趁夜禁还没有开始,你往温柔坊走一趟,看看那娼女是不是。” 王翰?99lib?摇头道:“我可不去。就算她真是苏贞又能怎样?有人救了她不是更好么?咱们眼下这局面,辛渐失踪,生死未卜,羽仙又落入来俊臣手中,我至今未能见到她一面,哪有精力顾得上苏贞?” 王之涣道:“可这件事你不觉得相当蹊跷么?苏贞身上又能有什么东西值得神秘人冒着被官府追捕的危险去营救呢?为什么她陷在蒲州青楼时没有人救她?”王翰道:“她被自己的丈夫戴上面具悄悄卖入青楼,也许想救她的人不知道罢了。” 俱霜忽然插口道:“哥哥们说的苏贞是谁我不知道,不过翰哥哥的推测没有道理,如果有人真心想救她,为何又让她出来做娼妓呢?”王之涣道:“这正是我下面要说的。阿翰,你想想看,苏贞是个柔弱女子,遭遇凄惨,一直以来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有人冒着风险救她,多半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要紧的事。救她的人从她口中逼问到想知道的秘密后,便又将她卖为娼女。” 王翰道:“这情形跟当初苏贞丈夫韦月将卖她到宜红院差不多。”王之涣道:“不过后来韦月将又重新回去宜红院寻找过苏贞一次,你还记得这件事么?” 王翰立即醒悟,道:“呀,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从蒲州盐池救走苏贞的人就是在宜红院杀死阿金那伙人?”王之涣道:“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虽然韦月将是血洗宜红院的首要嫌疑人,最终也被官府定为杀人凶手通缉,可我们都知道他一个人没有那么大能力在短短时间内一举杀死宜红院所有人而不被外面路人发觉,也就是说,是有一伙人抢在了韦月将前头,先用酷刑逼迫阿金交出了璇玑图……” 俱霜道:“璇玑图?是宫中的那幅璇玑图么?你们怎么会知道?”王之涣大是惊讶,道:“啊,霜妹也知道璇玑图?你听起来像是个知情者,是怎么知道的?”俱霜支吾道:“这个……嗯,就是无意中听人说的。” 王翰重重看了她一眼,命道:“俱霜,你先和胥震出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俱霜道:“不,你是不想让我听你们的谈话,我偏要听。”王翰厉声道:“你若再不听话,我就立即派人送你回晋阳。”俱霜不屑地道:“瞎神气什么,说不定将来你还要求我呢。” 王之涣忙向胥震使了个眼色,胥震便道:“走吧,人家不愿意我们听,何必再赖在这里?”上前拉了俱霜出去。 王翰道:“咱们先继续说完,你是说这伙人虽然抢到了璇玑图,可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而苏贞是武功苏氏后人,曾听祖辈说过璇玑图的事,这伙人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所以才救了她出来,问到了秘密,抑或发现她根本就不知情,所以将她带来洛阳卖做娼妓?” 王之涣道:“是,是,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们不是有意带苏贞来这里,而是他们办完事必须回来洛阳,顺道而已。”王翰道:“嗯,有道理,这伙人应该是洛阳人,至少是在这里居住生活。” 王之涣道:“还有辛渐被人劫走这件事,你记得当初老狄说过,那传令兵士遇见假扮成醉汉的同伙,先叫道:‘夜禁了。’有人答道:‘军爷当这里是天子脚下么?太原的夜禁从来不过是摆摆样子。’这对答不过是随口之语,肯定不是事先编排好的。” 王翰道:“呀,对呀,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细节,我们之前竟然完全没有留意到。只有京师才实行严格的夜禁制度,这些人也一定是来自洛阳,所以才说什么太原的夜禁不过是做做样子。” 王之涣道:“嗯,我也是这么想,我甚至怀疑在蒲州救走苏贞和在太原绑走辛渐的根本就是同一伙人。”王翰道:“这怎么可能?之涣,你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替你跑一趟温柔坊去验证那铜面萧娘到底是不是苏贞,对吧?” 王之涣忙道:“决计不是!阿翰你可冤枉我了!我虽然关心苏贞,可只是同情她的遭遇而已。辛渐却是我们的兄弟,自从他被人劫走,我们哪个不是日日担惊受怕,生怕等官府找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首,我怎么会拿自己兄弟的生命来开玩笑?你看,辛渐被劫在先,苏贞被救在后,时间上完全对得上。” 王翰思索片刻,道:“如果这些人救走苏贞为了璇玑图,劫走辛渐又是为什么呢?我们先前可都是一致认为是朝廷的对头绑走了辛渐,目的是要从他身上逼问百炼钢的秘密。” 王之涣道:“可是你别忘了,璇玑图原本是在李弄玉手中,辛渐几次单独跟她在一起,她钟情于辛渐,说不定已经将秘密告诉了他,绑走辛渐的人也许根本不是为了百炼钢,而是为了璇玑图。” 王翰道:“嗯,虽然听起来有些离谱,不过分析得也有几分道理,要是老狄人也在这里就好了。既然可能跟辛渐有关,我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之涣,还有一件事,关于俱霜、胥震二人的身世来历,你可有问过他们?”王之涣道:“试探问过,可他们不肯说。” 王翰道:“他们两个肯定不是坏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在蒲州冒充制使营救我们。不过他们可是羽林将军李湛强安在我们身边的,李湛什么来头你也知道,这件事还是要问清楚才好。这样,我们今晚将他二人分开,我这就带着胥震去温柔坊,留下俱霜照顾你,你趁机盘问她的来历。”王之涣道:“好。” 王翰便走到门前叫俱霜、胥震二人进来,说要带胥震去温柔坊。不料胥震一口拒绝道:“不,我不去。”王翰道:“为什么不去?”胥震道:“就是不想去。” 俱霜忙道:“我去,我跟胥震换,我跟翰哥哥去,他留下照顾之涣哥哥。”王翰愕然道:“你是女子,怎能去青楼那种地方?”俱霜道:“我装扮成男子,扮成翰哥哥的随从不就完了?” 王翰见天色不早,再耽搁坊门就该关闭了,便答应道:“那好,你去换身男子的衣服。” 俱霜喜笑颜开,忙奔进内室,再出来时,果真成了一个模样清俊的小厮。王翰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对机智伶俐的仆僮田睿、田智来,田睿当日被武延秀酷刑残害,容貌尽毁,左眼珠也被挖出,有一日他照看铁镜,不能忍受自己的丑陋模样,终于上吊自杀。田智恳请将兄长灵柩运回乡里。王翰遂还他平民身份,让他护送兄长尸首还乡安葬,也不知道田智一切是否顺利。 俱霜见王翰盯着自己不放,面色一红,问道:“很难看么?”王翰回过神来,道:“就这样吧,快要夜禁了,赶紧出去雇辆车马。”特意挂上腰刀,带着俱霜乘车往温柔坊而来。 温柔坊位于南市西二街,在惠训坊东南,仅隔两个坊区,车马瞬间即到。刚到碧落馆前,便听见夜鼓“咚咚”响起。车夫跌足道:“又不及回家了。” 近来因朝廷对契丹作战,民间骡、马大量被征用,洛阳城中车马也不是十分好雇,王翰对那车夫道:“正好我来洛阳后还没有置办车马,不如你先来我家当一阵子专用车夫,我加倍给钱就是,总比你四下奔波寻找主顾强。”又问了他名字,原来他姓梁名笑笑,名字颇为有趣。 那车夫喜出望外,道:“多谢郎君照顾。小的家在里仁坊,反正也来不及赶回去,小的就在这里等郎君、娘子出来,明日再回去跟家里招呼一声。” 俱霜奇道:“你看出我是女的了么?”梁笑笑道:“是,小娘子眉清目秀,怎么看都不像是男子。”俱霜道:“呀,我居然装扮得这么差劲,连车夫都能看出来。”王翰道:“走吧,你只要自己拿自己当男子,没人会多问你的。” 碧落馆跟平日常见灯红酒绿的青楼不大一样,它外表看起来不过是一处大户的宅邸,大门虚掩,灯火朦胧,进来后也没有一堆娼女迎上来。也就是说,这里的娼女不多,却都是身价不凡的女子。 王翰走出数步,才有名四十余岁的妇人从堂中迎出,问道:“郎君今日登门,要找哪位娘子?”不是如何热情,却也不见冷淡。王翰道:“铜面萧娘。” 那妇人问道:“郎君贵姓?”王翰道:“姓王。”妇人道:“请王郎到客厅少坐。”迎王翰进来堂中坐下,自称姓阴。又道,“我们碧落馆的娘子个个才貌双全,身价不菲,想来郎君是知道的。”王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袋金砂倒在桌上,问道:“这些够么?”阿阴立即笑容满面,笑道:“够,够,太够了。王郎稍候,我这就去叫萧娘出来。” 俱霜惊叹道:“一下子就给她这么多钱?翰哥哥,你是不是疯了?”伸手抓起几粒金砂,便欲揣入自己怀中。王翰道:“放下!”俱霜只得讪讪放下来,犹有不舍之意。 王翰道:“喂!”朝堂后打个手势,俱霜问道:“做什么?”王翰又使了个眼色。俱霜道:“啊,你是说那里有人在偷看我们?”忙奔过去掀开帘子,却已是空无一人。王翰见她远不及田睿、田智机智,不由得浩叹不止。 过了片刻,阿阴一摇一摆地出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金砂,这才道:“抱歉了,萧娘已有约客,今晚不能会见王郎。不过我这里还有秋娘、月娘,都是这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女子,我这就叫她们出来伺候王郎。”王翰道:“不必了,我听说萧娘脸上铜面神奇,很是好奇,特意想来见见她。既然萧娘已有约客,我也不好打扰,不过连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么?我这金砂难道连一面都买不到么藏书网?阴娘不妨再考虑考虑。” 阿阴望着金砂,又回头往堂后看了一眼,迟疑半晌,还是摇头道:“不行,萧娘不愿意见王郎,我也没有法子。” 她明明贪恋金砂,却非要强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王翰愈发觉得有鬼。他见不到苏贞本人,就无从问清是谁救了她,更无法追查到辛渐的下落,心道:“为了辛渐,我今晚非见到苏贞不可。”向俱霜使个眼色。 俱霜这次极是机灵,立即上前扯住阿阴臂膀,笑道:“阴娘何须如此?我家阿郎又不是要对萧娘怎样……” 王翰趁机举步朝堂后走去,刚走出檐廊,忽从旁侧闪出一人。王翰早有警觉,不待那人近身,回身一脚踢中其腹部。那人惨叫一声,仰天摔倒在地上。 王翰笑道:“我不过是想见萧娘一面而已,有你们这么待客的么?” 话音未落,背后已有人悄然贴近,挺出一柄匕首抵住他后心。王翰还要去拔腰刀,那人低声道:“不想外面那女的死就别抵挡出声。” 王翰听他拿俱霜来威胁自己,料想她已经落入对方掌握,只得停步问道:“你想要怎样?”那人解了他腰刀,道:“走!”押着王翰重新出来堂中。 俱霜还在与阿阴和两名青衣婢女纠缠,她很有几分气力,青衣婢女上前想拉开她,却被她甩了个跟头,忽见王翰被一名汉子持刀推了出来,知道事情不能成功,只得松了手。 阿阴气急败坏地奔到王翰面前,道:“王郎一表人才,如何做出这等下作事?萧娘不肯见你,你就要强闯?”王翰冷冷道:“强闯又如何?这就请阴娘送我去见官吧。洛州州府就在温柔坊斜对面,近得很。” 阿阴一呆,望了那持刀汉子一眼,忙道:“送官就不必了,王郎还是赶紧走吧。”王翰接过那汉子递还的腰刀,道:“好,我还会再来的。”大踏步走出碧落馆。俱霜慌忙收了金砂跟上去,问道:“没有见到人,是么?”王翰道:“嗯,这里很是蹊跷。咱们先回去,等老狄人到了洛阳再说。” 车夫梁笑笑正倚靠在马车上打盹,见王翰刚进去不久即又出来,很是惊异,却也不多问,只道:“坊门已经关闭了。前面有家温柔客栈,郎君可以到那里讲究一晚,明日一早夜禁解除再回去。” 王翰便依言来到客栈,要了三个房间,梁笑笑听说有一间是专门给自己住,感激涕零,道:“郎君实在是个好人。”王翰便命他去卸下马匹,吃点东西,自行歇息,将俱霜叫进房中,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璇玑图?我要听实话。” 俱霜道:“不说可以吗?”王翰道:“不可以。”俱霜道:“那我也不想说。”王翰道:“那好,你明日和胥震一道回晋阳去。”俱霜道:“不,我要留下来帮你。”王翰道:“你帮我?”俱霜道:“嗯,我在这里长大,大致也有一些朋友,你想知道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包管帮你打听到。”王翰道:“我想知道羽仙好不好,想知道辛渐的下落,你能打听到么?还帮我。明日一早就送你走,不准再拖延。”俱霜赌气道:“走就走。”摔门出去了。 客栈的床板不但硬,且有一股子霉味,王翰这一夜自是耿耿难寐,他总在想今夜在碧落馆所遇到的事。照情形看来,那铜面萧娘必是苏贞无疑,以她的性格,沦为娼妓是迫不得已,断然不会自己出来挑客,因而最先躲在堂中帘子后偷窥的人一定不是她,替她挑选客人的是帘子后面的那个人。他能面对整袋金砂毫不动心,必然不是碧落馆的人。那么他又是谁?他是因为认识王翰,还是在等待什么特殊的人,所以才断然拒绝萧娘出来? 谜团一时也难以解开,又想到王羽仙尚在来俊臣手中,只觉得烦闷无比。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次日醒来,外面已是日上三杆,竟然连晨鼓声都没有把王翰惊醒。出房一看,车夫梁笑笑正候在外面,迎上来道:“车马已经备好了。”王翰问道:“俱霜人呢?”梁笑笑道:“一直没有见到俱霜娘子出来,应该还在房中睡觉。” 王翰便走到隔壁房前,敲门道:“咱们该走了,要睡回家再睡。”不见动静,一推门就开了,床上空无一人,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王翰道:“我昨晚说要送她回晋阳,她竟然生气走了。”忙下楼问伙计。 伙计道:“那位小娘子昨晚上就走了。当时正是夜禁,小人还特意告诉她不到清晨出不了温柔坊,她理也不理,甩手就走了。” 王翰道:“这么说她一夜没有回来,又能去哪里?”一旁梁笑笑忽插口道:“会不会又回去了碧落馆?”王翰道:“你怎么会知道?”梁笑笑陪笑道:“小的不过是瞎猜的。” 王翰沉吟片刻,将梁笑笑叫到门外,问道:“你是来县令派来的,还是敬长史派来的?”梁笑笑道:“什么来县令、敬长史的,小的不知道郎君在说什么。” 王翰冷笑道:“你在洛阳城中赶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然会不知道洛阳县令和洛州长史的名字,这谎话未免编得太过了些。” 梁笑笑见身份已被识破,难以挽回,也不再否认,道:“郎君好眼力!不过小的以前当真是赶车的出身,自认为并无破绽,不知道郎君是如何识破的?”王翰道:“你早看出俱霜是女扮男装,她今日失踪,你却能一口断定她回去了碧落馆,可见你已经知道我们昨晚在碧落馆的经历。这般好奇知事的车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梁笑笑嘿嘿一声,道:“郎君果然聪明过人,佩服,佩服。不过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抱歉了。既被郎君识破,小的也只好就此告辞了。” 王翰道:“站住,俱霜人在哪里?”梁笑笑道:“小的不知道。” 王翰道:“你是洛州敬长史的手下,对不对?你们以为绑走俱霜,就能要挟我么?”梁笑笑道:“小的职位卑微,无法回答郎君的话问。不过小的心想,自古以来都是祸从口出,只要郎君守口如瓶,俱霜娘子就不会有事。”王翰道:“好,我明白了。” 忽见惠训坊家中老仆飞奔赶来,叫道:“阿郎原来在这里,倒教老奴好找。”王翰见他其喘吁吁,满头大汗,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老仆道:“刘先生昨夜醉酒死了,王郎请阿郎快些回去。” 王翰极是震惊,追问道:“你是说刘先生死了?怎么会?”也不及细问究竟,匆忙奔回家中,来到别院刘希夷卧房。却见他仰面躺在床上,脸色微红,有醺醉之态,有些扭曲变形,却是相当平静,仿若只是熟睡一般。王之涣正扶着胥震,凄然站在一旁。 王翰颤声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之涣道:“昨日傍晚你刚走不久,有人送刘先生回来,当时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家里的老仆和胥震都忙着在照顾我,所以只让人将他抱上床,没有多理会。今日一早,老仆进房打扫,才发现先生他已经……已经……”一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王翰抢上前去,拉起刘希夷的手,那只数日前还弹奏出泠泠仙音的手却早已经僵直,没有半分热气。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此消逝,面前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有带给周围人得严寒般的冰冷情感。 王翰只觉得手足发麻,全身如坠寒潭之中。数日前的晚上他还跟这个人一起把酒言欢,怎么转瞬间说去就去了呢?眼前的一切隐隐约约给他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他感觉自己脚下变得轻飘虚浮起来,不知怎地就软倒坐在地上,任凭泪水缓缓流淌过脸颊。有人将他扶起来拉到一旁坐下,在他耳边说话,他也木然没有任何反应,人整个都变得空洞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在道:“刘先生是不是醉酒而死,是被人害死的。”王翰陡然惊醒,“噔”地站起来,上前问道:“老狄,你……你说刘先生是被人害死的?” 狄郊正站在床前勘验尸首,点点头,道:“刘先生口鼻扁平,周围表皮有轻微擦伤,皮内、皮下出血,很像是有人用手捂住他口鼻,导致他窒息而死。” 王之涣道:“这不大可能。昨晚刘先生被送回来后不久,老仆送大夫出去,闩了大门,之后再没有人进来过。昨日凑巧姚元也没有回来,因而家中只有我、胥震和老仆三人,老仆不必说,我这样子也杀不了人,难道胥震会没来由地去杀刘先生么?”胥震只冷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根本不屑做任何辩解。 王之涣又道:“如果是有人偷偷翻墙进来加害刘先生,他呼吸不畅,一定会惊醒反抗,弄出声响来。我恰好就住在他隔壁房间,因腿痛一夜未能睡着,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狄郊问道:“昨晚是谁送刘先生回来的?”老仆道:“是刘先生的六舅父。”六舅父是宋之悌,武艺高强,骁勇过人。 王之涣道:“这就是了。老狄,刘先生若真是他杀,我和胥震、老仆三个嫌疑最大,宋氏兄弟知道了焉能罢休?”狄郊道:“嗯,刘先生尸表征象不明显,看起来确实像自然死亡,不过……”一时迟疑难定,转头问道,“阿翰,你跟刘先生关系最近,可知道他在洛阳有什么仇家?” 王翰摇头道:“刘先生借住在这里,极少出门,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又对仕途没有任何兴趣,安贫乐道,诗酒自娱,能有什么仇家?”狄郊道:“那就等宋氏兄弟和凶肆行人看过再说。” 几人出来别院,胥震已经忍耐很久,终于问道:“俱霜人呢?”王翰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向众人交代俱霜失踪一事,只得道:“抱歉,俱霜被人绑走了。”胥震大惊道:“什么?” 王之涣也问道:“什么人绑走了她?”王翰也不提洛州长史派人冒充车夫监视他之事,只道:“事情暂时还不清楚。不过你们放心,对方要对付的人是我,等我处理完羽仙的事,自会去换俱霜回来。”胥震瞪了王翰一眼,一甩手,恨恨出去了。 王之涣很是着急,问道:“是来俊臣么?不过他绑走俱霜做什么?”王翰摇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细说。老狄,你不是同羽林卫李将军一道么?你人到了洛阳,贺大娘是不是也该到了?”狄郊道:“放心,目下贺大娘还滞留在蒲州。” 王翰很是意外,道:“李湛奉旨押解辛渐母子进京,结果辛渐被人劫走,莫名失踪,而今时隔多日,贺大娘人还在半路,他难道不怕女皇降罪么?”狄郊道:“嗯,李将军称贺大娘重病,经不起长途颠簸,只能时走时停。” 王之涣道:“贺大娘当真伤得如此之重么?你不是说她其实已无大碍,只需调养,辛渐的伤势远比她重么?”狄郊道:“这件事……嗯,我猜是李将军有意拖延。而今朝廷军队屡屡败于契丹,李楷固是契丹第一勇士,其部最彪悍善战,损伤官兵最多,朝廷上下恨其入骨。这样的情形,贺大娘到了洛阳还活得成么?她人一到这里,必然被当众残酷处死,首级也要被送往河北前线向契丹示众。” 王翰道:“你是说李湛有意耽误行程?”狄郊点头道:“我猜他其实想暗中帮助贺大娘。他有皇命在身,不敢私纵贺大娘逃走,可路上耽误几天并不是什么大事,拖上一阵子,或许朝廷对契丹战事能有转机,那么贺大娘的危机也就相对减轻了。” 王翰道:“可李湛不是跟姓武的一伙子么?他跟武承嗣私交最好。”狄郊道:“嗯,不过我一路观察,李将军这个人还真跟武承嗣、武延秀等不大一样,精明干练,军纪严明,一路约束部下不得惊扰地方,以他的身份,能做到这些已是十分难得。对了,我星夜赶来洛阳,是因为发现了辛渐被劫的一些线索,那些人很可能是……” 王之涣道:“很可能是来自洛阳,对不对?我们已经发现了。阿翰,你昨晚夜探碧落馆的情形如何?”王翰叹了口气,大致说了昨夜的遭遇,连来洛阳当日遇见秋官侍郎张柬之和洛州长史敬晖处斩假车三的事也说了。 王之涣道:“这么说,是敬晖派人绑走了俱霜?”王翰点点头,道:“敬晖的目的无非是要让我闭口,不要乱说。我虽然也好奇他冒险换出车三的原因,可眼下事情太多,我的心思全在营救羽仙和找到辛渐上,哪有工夫去理会假车三还是真车三,这件事少不得要先放一放了。” 狄郊道:“车三不过是个默默无名的道士,敬晖这般冒险偷梁换柱,也许是想利用车三仿人笔迹惟妙惟肖的本领。”王之涣道:“你是说敬晖又要跟之前淮阳王武延秀用假信陷害你和你伯父一样,利用车三伪造假信来陷害朝中哪位大臣?”狄郊道:“应该是这样的。” 王翰根本没有往这方面多想,哪怕因为假车三一事被敬晖逮捕下狱多日,经狄郊提醒,才悚然而悟,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一……万一……老狄,不如这就去找一趟你伯父吧,你上次来洛阳就没有登门拜访,已是失了礼数。”狄郊也顾不上姨母不准自己与伯父来往的禁令,道:“好。”当下留下王之涣在家中照看刘希夷后事,自己跟王翰一道雇了车马往城南而来。 狄仁杰城中住宅位于长夏门西的尚贤坊,在惠训坊正南方,隔有五个坊区。狄府隔壁邻居就是建安王武攸宜,也就是目前征讨契丹的武周大军统帅。王翰和狄郊经过建安王府,正遇到大批侍从、婢女护着一名中年妇人出来。那妇人三十余岁,气质雍容,华贵飘逸。 妇人一眼望见了王翰,特意顿下脚步,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这才扶着侍女上马。狄郊问道:“你认得她么?”王翰道:“不认得。”他一眼看出这妇人是个淫荡角色,大约是看到自己年轻英俊,所以刻意瞩目,不愿意多惹事,忙夹马加紧离开。 凑巧狄仁杰因病没有上朝,听闻幼侄狄郊求见,大是意外,忙命三子狄光昭出迎。狄仁杰总共有三子,长子光嗣在朝中任户部郎中,次子光远在外地任州司马,三子光昭任员外郎。当初武则天让狄仁杰推荐员外郎人选,狄仁杰毫不犹豫推荐了第三子,被武则天认为是举贤不避亲的典范。 狄光昭将狄郊、王翰迎来书房,狄仁杰早已在此等候。他年近七旬,头发花白,背也有些佝偻。狄郊多年不见伯父,忽见他老迈至斯,不禁心有所感,上前行礼,叫了一声“伯父”,已经是哽咽难言。 狄仁杰呵呵笑道:“好,好,郊儿这般大了。这位是……”狄郊慌忙引见王翰。狄仁杰道:“王公子,我久闻你的大名。还真要多谢你和你的同伴,如果不是你们几个帮忙查出真相,上次那件反信案可真不知道会如何收场。”王翰道:“狄相公何须客气,本是份内之事。今日冒昧拜访,正是为反信案一事。” 狄仁杰道:“反信案由御史中丞宋相公审结,后来刑部又复审过,而今已经结案,车三等犯人均已伏诛,还有什么不妥么?”狄郊道:“这件案子还没有完结,车三没有死。” 狄仁杰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挥手命随从和儿子均退出书房,只留下狄郊、王翰二人,这才肃色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翰当即说了来到洛阳当日偶然发现被斩首的车三并非是.99lib.真车三的事,又说了洛州长史敬晖还因此逮自己下狱。狄仁杰听完经过,重重一拍桌子,道:“胡闹,真是胡闹。”狄郊道:“车三有模摹他人笔迹的本领,怕是敬长史要利用这一点。” 狄仁杰道:“嗯。这件事还有旁人知道么?”王翰道:“没有,狄郊和之涣也是刚刚才知道。”狄仁杰道:“敬晖位高权重,又极得圣上信任,他要是决心做些坏事,还真不好办。这样,你们提到的秋官侍郎张柬之恰好是我门生,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置,你们不要再理会。”狄郊道:“是。” 狄仁杰又问道:“你们这次来洛阳所为何事?”狄郊道:“是为羽仙和辛渐而来。”当即详细讲述了关乎二人的事情。 狄仁杰道:“据我所知,来县令对王夫人极为爱慕敬重,羽仙既是王夫人的亲妹妹,想来来县令也不会对她怎样。他派人接小姨子来洛阳,也许只是为了安慰王夫人的思亲念乡之情。若是他真有敌意,就不会出面从敬晖手中救出王公子了。” 王翰心道:“我最了解王夫人为人,她自被迫嫁给来俊臣后,深以为耻,若不是担心连累亲人,只怕早已自杀。她素来最爱惜羽仙,怎么会为了一点思念就将妹妹与来俊臣扯上呢?”但对方既是狄郊长辈,又是当朝宰相,不便公然反驳,只得道:“狄相公说的极是。” 狄仁杰道:“至于辛渐,希望他吉人自有天相吧。不过反过来想,有人将他劫走未必是一件坏事,若是他现在被押到洛阳,因为跟契丹大将李楷固有外甥舅之亲,一样要受株连处死。” 狄郊道:“伯父的意思是,劫走辛渐的人或许是要救他?”狄仁杰道:“我也不能确定,也只能是一种推测吧。”又留二人吃饭,狄郊知道王翰尚惦记刘希夷后事,便辞谢道:“伯父身子不好,还是下次吧。”狄仁杰道:“也好。”又叮嘱二人切记不可再插手真假车三一事,这才叫进三子狄光昭,命他送客出门。 离开狄府,狄郊道:“我伯父说得有道理,也许劫走辛渐的人当真是要救他。”王翰道:“这不可能。你想想看,辛渐是钦犯,劫他是死罪,愿意冒这么大风险出全力营救辛渐的人,应该只有我们和大风堂的人,或者是契丹室木等人,我们没有做,大风堂的人当时都还被关在监狱里,那么只剩了室木一种情况。可我们已经能够确认那些人是来自洛阳,室木因而也可以排除,包括突厥、吐蕃人在内。我敢说,劫走辛渐的人一定是不怀好意,绝不是为了救他。” 狄郊道:“会不会是李弄玉的手下做的呢?她对辛渐钟情,本身就与朝廷做对,根本不顾忌什么死罪不死罪的。” 王翰道:“你忘记了么?李弄玉已经承认是她害了大风堂、害了辛渐,她肯定是李唐皇族身份,所以阿史那献才肯对她下跪。李湛当日在场,肯定也看出了这一点,你认为他会轻易放过她么?李弄玉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她哪里还有能力来救辛渐?再说辛渐已经知道她是害惨大风堂的罪魁祸首,决不会领她的情,她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狄郊也觉得有理,思虑过一回,才道:“看来只有期盼之涣的推测是对的,希望温柔坊的铜面萧娘就是苏贞,也希望救她的跟劫走辛渐的是同一伙人。”王翰道:“嗯,我们先回去安排妥当刘先生的后事,然后再去碧落馆走一趟。” 计议已定,遂匆忙赶回惠训坊,却发现宋之问刚刚派人运走了刘希夷的尸首。狄郊道:“验尸的行人怎么说?”王之涣道:“根本就没有行人同来,而且一句话都没问就直接搬人走了。” 按照惯例,死者无论什么原因死亡,若是临死前没有缌麻以上亲属在场,均需要官府派人检验尸首后才能下葬。宋之问如此仓促将外甥尸首抬走,不合常理,难免令人起疑。 王翰道:“午饭后我们去宋家看看。”匆匆吃过午饭,与狄郊骑马赶去洛水北面的清化坊。 清化坊位于皇宫正东面,这里是左金吾卫的驻地。宋之问宅邸在清化坊东,王翰、狄郊二人赶到时,宋府上下正在忙着张挂丧布。王翰报了姓名,片刻后就有一高大魁梧的男子赶出来迎接,道:“二位公子有心,我是希夷六舅父宋之悌。” 狄郊问道:“昨晚送刘先生回惠训坊的就是宋郎么?”宋之悌道:“正是。我亲手抱了外甥下车,放他到床上,出来后因赶上夜禁,出不了坊门,在坊西客栈滞留了一夜,今日清晨才匆匆离开,哪知道……哪知道……唉……” 王翰道:“我与令甥相交不长,却是一见如故,请允许我在他灵前祭奠一番,以慰故人之情。”宋之悌道:“多谢盛意,只是灵堂未成,颇见仓促寒陋。”领着二人来到灵堂中。 灵堂才刚刚开始搭建,只有一方灵柩,几条白布。王翰颇为感伤,在灵前拜了三拜,见宋之悌正为后事忙得不可开交,不断有仆人来请示各种事宜,只得就此告辞。宋之悌歉然道:“我兄长被刚刚被圣上召去了宫中,家里只有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怠慢了。来人,送客。”王翰道:“不必,我二人自己出去便是。” 出来灵堂,王翰低声道:“你看出来了么?这宋之悌并不怎么为外甥的死难过。”狄郊道:“嗯,刘先生辈分比他低,年纪却比他大,想来自小感情就不和睦。不然为何先生宁可住你那里也不来投奔宋氏兄弟?” 刚到门边,忽有一名婢女奔过来叫道:“郎君请留步,我家卢夫人想请二位到别院坐一坐。”王翰道:“卢夫人?是哪位卢夫人?”婢女道:“尚书监丞宋相公的夫人。”王翰与狄郊交欢一下眼色,均心下起疑,不知道宋之问夫人找他二人何事。 王翰道:“卢夫人见召,有事么?”婢女道:“是为刘郎的事。”二人听说跟刘希夷有关,遂跟着婢女来到一处小别院。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正伫立树下等候,不过与常见的雍容华贵的外命妇不同的是,那妇人一身道袍,不施任何脂粉,素淡得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 婢女道:“这就是卢夫人。”卢夫人道:“多谢王公子一直以来收留照顾刘郎。”王翰道:“卢夫人认得我么?”卢夫人道:“我听刘郎几次提过公子。请进来坐。” 引着二人进来堂中,室内极为素净,只有简单的桌椅,别无他物。卢夫人歉然道:“我入道修行已有数年,一直居住在此,简陋惯了,只是怠慢了二位尊贵公子。” 王翰道:“夫人不必客气。”见桌上摆有两张诗笺,顺手拿起来一读前两句“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便知道是刘希夷那首新作《代悲白头吟》。 卢夫人道:“听说王公子新近遭了官司,想来已经无碍。刘郎昨99lib?日来到宋家,恳求我夫君出面救你,我夫君本已答应。唉,若是早知道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刘郎又何须苦苦哀求……”王翰忙道:“刘先生仗义相助,王翰十分感激。只可惜昨日还来不及说一个谢字,刘郎又匆匆出门,今日再见,竟是……竟是……”一时悲恸,难以说下去。 卢夫人脸有凄凉之色,道:“他终究是先我而去了。” 王翰道:“还请夫人转告尊夫,尽管事没有成行,还是多谢肯答应出面相救。”卢夫人登时换了一副脸色,鄙夷地道:“公子以为我夫君是心甘情愿救你么?他不过是贪图刘郎这首……”瞟了一眼桌上的诗笺,忽觉得在外人面前议论自己丈夫终究不妥,便道:“总之,我是想替刘郎多谢公子。”王翰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遂与狄郊告辞出来。 狄郊道:“这位卢夫人似乎刘先生很看重,对自己那大名鼎鼎的丈夫反而不以为然。”王翰道:“宋之问诗是写得不错,只可惜人品实在有亏,想来卢夫人也是因此而看不起他。” 原来宋之问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文章华美,有雄辩口才,又懂得倾心献媚,正是武则天喜爱的那一类。他甚至主动献诗,表示愿意当女皇的面首。可惜偏偏有口臭的毛病,只能入得朝堂,上不了武则天的床第,他便大肆巴结武则天宠爱的面首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甚至为二人手捧溺器,成为洛阳轰动一时的笑柄。 回来惠训坊,将事情对王之涣说了,忍不住又喟叹了一番。王翰和狄郊又往温柔坊碧落馆而来,未近门前,远远见到一名.99lib?男子正在门前窥探徘徊。那人四十来岁,头戴一顶双耳胡帽,压得老低。见到有人骑到来,那人便转身欲走。王翰却已经认出了他,一时惊得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狄郊见王翰神色有异,问道:“那人是谁?”王翰道:“王孝杰王将军。”狄郊道:“你认错人了吧?王孝杰已经在征讨契丹时战死,朝廷下了制书追赠其为夏官尚书,封耿国公。”王翰道:“真的是他!他想跟我们太原王氏联族,征讨吐蕃路过太原时还一起喝过酒呢。”打马追上前去,叫道,“王将军!” 那人头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脚步。王翰道:“将军留步,不然我可就要大声喊了。”那人停了下来,慢慢踱回来,叹了口气,叫道:“王公子,幸会。”王翰道:“王将军,当真是你。你不是已经……”王孝杰道:“王公子说得极是,这世上已经没有王孝杰这个人,他早死了。” 王翰当即会意,王孝杰是败军之将,活着回来只会被武则天下令处斩,说不定还会牵累亲朋好友,战死沙场却有朝廷追赠的爵位,可以遗泽眷属子孙,“死”是他目下唯一的选择。只是他既已经是个“死人”,为何又要冒险回来神都洛阳呢? 狄郊也追了过来,大有好奇之色。王孝杰四下看了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咱们找个安静些的地方。”遂来到前面的温柔客栈坐下。 王翰道:“洛阳认得将军相貌的人极多,将军冒险回来到底是为什么?”王孝杰吞吞吐吐地道:“王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我不敢隐瞒,我在碧落馆有个相好,人称月娘,是洛阳城中第一歌姬。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她一眼,哪知道碧落馆中多了许多陌生人,我弄不清状况,不敢轻易进去……” 忽有客栈伙计端上来酒菜,狄郊道:“我们好像没有点过这些。”伙计陪笑道:“这是小店送给几位郎君的,不要钱。”狄郊和王翰均以为是客栈主人认出了王孝杰,不由得朝他望去。 伙计却对王翰笑道:“郎君尝尝看,合不合口味,不满意的话还可以再换。”王翰道:“你认得我是谁?”伙计道:“郎君昨晚不是来小店住过一夜么?”王翰道:“是啊,可我也没有报姓名,用的是同伴俱霜的名字。”伙计道:“郎君这样的贵人何须报姓名!不过小的还是想知道郎君到底是谁?” 王翰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白送这些酒菜,不怕我是骗子么?”伙计道:“昨日为郎君赶车的车夫可是堂堂洛州州府的兵曹,这是小的亲眼所见,假不了。郎君,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翰这才明白伙计为何要百般奉承自己,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问道:“你怎么知道车夫是洛州州府的兵曹参军?你认得他么?”伙计道:“原先不认得。今早公子走了后,他立即召来许多官兵,把碧落馆围了,小的去看热闹,听一个当兵的说的。” 王翰微微一惊,问道:“官兵可有从碧落馆带走什么人?”伙计道:“没有。官兵来的时候气势汹汹,但进去后不久就一股脑儿涌出来撤走了。小的猜里面肯定正好有位来头极大的客人,就像郎君这样的。” 王翰隐约觉得有事情不对头,忙道,“这件事回头再说。”打发走了伙计,转头道:“王将军,此地不宜多留,你可有什么打算?”王孝杰道:“我预备西去吐蕃,不过不是去为吐蕃人效力,而是劝赞普尽量跟我们中原和睦相处。”王翰也听说过他容貌与赞普墀都松赞父亲酷似的事,便道:“如此甚好,将军既有了容身之处,又可为两国和平尽一分力量。将军放心,月娘我自会替她赎身,好生安置。” 王孝杰知道他是天下第一巨富,经济上有此能耐,答应了的事也一定会做到,当即起身拜谢,道:“王某就此告辞。” 送走王孝杰,狄郊望着他背影,摇了摇头,道:“他冒险回来神都,不为妻子儿女,而是为一名娼女,当真令人咋舌。”王翰道:“正好我们去会会这月娘,看到底是如何得千娇百媚,才能将王将军迷成这样。” 狄郊道:“可别忘记了里面有一位能惊走洛州州府兵曹参军梁笑笑的大人物。”王翰道:“嗯,正好也去看看是何方神圣。” 第一节 王翰、狄郊来到碧落馆前,举手叩了叩门环,里面有人应声道:“来啦。”门一拉开,露出了阿阴的笑脸,见到王翰便立即愣住了。王翰笑道:“阴娘,我又来了。”阿阴道:“啊,还以为郎君再也不会来了,快些请进。” 王翰本已经作好吃闭门羹的准备,哪知道对方竟热情开门迎客,不禁大奇。阿阴笑道:“郎君今日还是要找萧娘么?她今日有空。” 王翰更是惊异,顺水推舟道:“好,就找萧娘。另外,听说这里有位歌技非凡的月娘,也一并请出来陪我这位同伴吧。”阿阴道:“是,是。”招手叫过一名青衣婢女,命她先带二人去萧娘房间,自己亲自去叫月娘。 穿堂过院,来到一处三楹房前,婢女道:“娘子有客。”里面一个女声应道:“请进吧。” 婢女便打起帘子,请王翰、狄郊进去。里面是是一间布置得很是雅致的厅堂,一名荷衣女子正凭窗而坐,她的脸上当真有一个铜面具,不过一看就只是个点缀,铜质部分只在双眼上,看上去倒像是个铜眼罩,下面坠着一道一道的璎珞,遮住了大半面容。见到人进来,那女子慌忙起身迎接,上前拜道:“萧娘见过二位郎君。” 这女子比苏贞要年轻许多,面具也是崭新的,王翰猜想是有人知道他还会再来,所以事先将真的铜面萧娘调了包,拿这个女子冒充来敷衍自己,便坐下问道:“萧娘来洛阳多久了?”萧娘道:“不过才半月。” 王翰道:“我瞧娘子容貌并不差,为何要戴上这么个奇怪的面具?”萧娘笑道:“郎君不知道神都美人如云么?尤其这碧落馆中每位娘子都是才貌俱佳,我容貌不过中上之姿,又无才艺,想要出人头地,只能想别的法子。若不是这铜面,我萧娘如何能成得了碧落馆中身价最高的红人?” 王翰见她言语从容,侃侃而谈,不像是在说假话,心道:“莫非是我们多疑,根本就没有什么苏贞,所谓铜面萧娘不过是妓馆用来招徕顾客的幌子?昨晚阿阴将我赶走,确实是因为萧娘约了有来头极大的客人?” 狄郊问道:“听说今早有官兵包围这里,不知道所为何事?”萧娘道:“噢,他们是洛州州府的人,好像来找一位失踪的小娘子,说是她昨晚来过这里。” 狄郊重重看了王翰一眼,王翰也立时会意过来——梁笑笑带人来搜碧落馆,想搜的不是别人,一定是昨夜失踪的俱霜。如此推算,根本不是洛州长史敬晖派人绑走了俱霜,梁笑笑不过是顺着王翰的话说而已,等到王翰人一走,他便立即领兵包围碧落馆搜人,想真的把俱霜握在手中来要挟王翰。如此看来,梁笑笑起初提醒王翰俱霜可能回了碧落馆,原本是好意,因他身份尚未败露,想继续讨好王翰,潜伏在王家,结果料不到这句话反而暴露了自己。王翰本来因为这眼前萧娘的缘故,已经开始认为碧落馆并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可疑,然而此刻心头疑云又再次浮起,不由得仔细审视起萧娘来。 忽听得环佩声响,门外有人叫道:“月娘来了。” 帘子一掀,一名丽人低着粉颈,手抱琵琶款步进来,盈盈拜道:“月娘见过二位郎君。” 王孝杰为这女子痴迷不已,王翰原以为她是国色天香得绝代佳人,一见之下不免有些失望,月娘相貌平常,不过中人之姿,不过她既称洛阳第一歌姬,想来歌艺非同凡响,又见她怀抱琵琶,当即道:“月娘请坐,有什么拿手的新曲,不妨唱上一首。” 月娘应道:“是。”当即往凳子上坐了,拨弄了记下丝弦,嘤嘤唱道:“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娇音萦萦,曲调虽然不同,歌词却分明是刘希夷那首《代悲白头吟》。 王翰大吃一惊,道:“等一下!月娘从哪里听来的这首《代悲白头吟》?”月娘道:“回郎君话,这诗不叫《代悲白头吟》,而叫《有所思》,是宋之问宋尚书的新作。” 她是洛阳第一歌姬,凡是她唱过的歌均能迅速传唱大江南北,文人有诗词新作也往往最先送给她,正是显扬诗名的最好方式。 王翰道:“娘子何时得到的这首诗?”月娘道:“宋尚书昨日派人送来的,妾今日还是第一次唱,有什么不妥么?” 王翰转向狄郊,气急败坏地道:“这词我来洛阳当日已经听刘先生唱过。他……他是为了救我,将这首诗送给了宋之问。”狄郊恍然大悟道:“啊,难怪卢夫人那般说。阿翰,咱们得先回去,我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王翰见同伴面色凝重,料来是关于刘希夷的,再也顾不得真假铜面萧娘一事,匆匆掏出一袋金砂扔在案上,与狄郊匆忙出来庭院。正见一名三十余岁的黑衣男子站在门前,向阿阴笑道:“我找铜面萧娘。”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几吊铜钱。 阿阴道:“郎君找萧娘么?贵姓?”那男子道:“姓萧。”阿阴道:“是萧郎,请进,快些请进。”转身正见王翰、狄郊出来,不由得一愣,问道藏书网:“二位郎君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月娘的曲子唱得不好么?”王翰道:“不是,我们两个临时有点事,抱歉了,改日再来拜访。”阿阴也不挽留,道:“好,郎君好走。”自领着那新来的黑衣男子进去了。 狄郊道:“你没有觉得不妥当么?”王翰道:“什么?”狄郊道:“阴娘还没有看见我们出来,就已经答应那黑衣男子让他见萧娘。”王翰道:“啊,有两个铜面萧娘,让咱们见的是假的,让这男子见的是真的。奶奶的,搞什么鬼,我……”他是名门公子,修为极好,开口骂人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狄郊忙道:“反正碧落馆在这里跑不了,我们得赶紧去宋家。”王翰道:“对,我正想要去宋家为刘先生讨个公道,反正宋之问也没有出力救我,他可不能将刘先生的呕心沥血之作据为己有。” 狄郊道:“阿翰,你还没有明白过来么?刘先生是被宋之问兄弟害死的。我们得赶紧去宋家,不然证据可就全没有了。” 原来狄郊验尸时除了发现刘希夷口鼻四周有轻微擦伤外,还发现他胸口衣衫上有沙土微粒,后来又在别院墙角花丛中发现了一堆沙土。洛阳城北高南低,南区多淤土,沙土只有北区才有。狄郊当时已经怀疑是送刘希夷回来的人趁他酒醉时用土囊压在他胸口,再用手捂住口鼻,活活憋死了他,只是听说送他回来的人是宋之问之弟宋之悌后,便隐忍没有说出来,因为姓宋的跟刘希夷是舅甥至亲,想不出什么杀人的理由。况且狄郊若真指出刘希夷死于非命,王之涣和胥震首当其冲,嫌疑最大,没来由地又惹来一场大麻烦。然而此刻得知刘希夷《代悲白头吟》一诗之事,方才想通究竟:一定是刘希夷为了营救王翰出狱,不得不去求他那在女皇面前当红的五舅父宋之问,宋之问趁机以诗句勒索,刘希夷不得不答应将新作《代悲白头吟》相赠。宋之问大喜,遂改《代悲白头吟》为《有所思》,命人抄录后送给碧落院月娘谱唱。不料刘希夷回家后发现王翰已经出狱,惊喜交加,忙回去找宋之问索回《代悲白头吟》。宋之问自是不肯,威逼利诱不成,遂起杀机,用酒将外甥灌醉,再命以武艺知名的弟弟宋之悌送刘希夷回家,用事先盛好的土囊压死了他。当时老仆、大夫、胥震均围着断了腿的王之涣转,丝毫没有人留意。宋之悌杀人后嫌弃土囊碍事,将袋子撕破,沙土倒在花丛中,却留下了蛛丝马迹。 王翰听完经过,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打马朝宋府赶去。狄郊生怕他盛怒下要与宋氏兄弟兵刃相见,忙追上去叫道:“阿翰,你冷静些。” 王翰却是不听,驰马朝北飞奔。过洛水新中桥时,因是浮桥,不得不下马步行,迎面遇上御史中丞宋璟带着杨功等侍从办完公事回家。杨功先看到王翰,叫道:“王郎!”王翰只点点头,竟对宋璟视而不见,擦肩便过去了。 狄郊忙上前道:“宋御史!杨侍从!”宋璟道:“王翰这是怎么了?”狄郊道:“他……”浮桥路窄,他牵着马停下,后面的人便无法通过,有人大声催道:“快走!前面的快走!” 狄郊只得道:“这事回头再向御史禀告。”宋璟道:“好。”狄郊行了一礼,匆匆去追王翰。 杨功道:“王翰怒火中烧,满面杀气,会不会是因为王羽仙的事去找来俊臣算帐?”宋璟微一凝思,命道:“你带人去跟着他们,王翰若是想生事,就以我的名义拘捕他带回来,正好我有事要问他。”杨功道:“遵命。” 王翰径直来到宋宅,不待仆人通报,直闯到灵堂,却见一堆穿着孝服的人正在灵前交谈甚欢,毫无悲戚之色。王翰怒火更盛,见为首一名老者仪表俊逸,风度奇佳,便上前问道:“你就是宋之问么?” 那老者正是宋之问,见一年轻人闯进来直呼自己名字,登时露出警惕之色,反问道:“阁下是谁?”宋之悌忙道:“他是晋阳王翰王公子。” 宋之问道:“啊,久仰……”王翰道:“你好卑鄙!”扬手一掌打在宋之问脸上,喝道,“这一巴掌是我替刘先生打的。”他直闯入堂殴打主人,灵堂登时一片惊呼之声。 宋之悌上前扭住王翰,喝道:“你想做什么?”王翰冷笑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么?你们兄弟害死……”宋之悌慌忙拿手捂住他的嘴,王翰不甘示弱,反手拧开宋之悌手臂,二人当即扭打在一起。 宋之问忙道:“大伙儿先出去,我跟王公子之间有点小误会,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狄郊追了进来,见宋之悌已将王翰压在身下,忙叫道:“快些放手!放手!”宋之问道:“六弟放手。” 宋之悌这才松开手。王翰爬起来,弹弹身上的土,道:“你们是不是想连我也杀了灭口?”宋之问愕然道:“王公子这是何意?是你闯进来打人在先,我六弟动手反在你后。” 狄郊向王翰使个眼色,咳嗽了声,道:“这其中有些误会,宋尚书切莫在意。请容许我二人再为刘先生祭拜一次。”强行拉过王翰,低声道:“你如此莽撞,只会坏了大事。” 他性情本就冷静,又不像王翰跟刘希夷关系那般亲密,早看出这件事不简单,刘希夷看起来本来就极像是醉酒自然死亡,又不是死在宋之问家众,若没有实证,不但99lib.不能为刘希夷伸冤,自己也会落个诬告重臣的罪名,按律要反坐。王翰素来信服狄郊,闻言才勉强压制怒火,不再发作。 狄郊这才道:“既是灵柩尚未合上,请容许我再瞻仰一次刘先生遗容。”宋之问很是客气,拱手道:“狄公子请便。” 狄郊走到灵柩前,却见刘希夷已经被换上了崭新的寿衣,知道沙土证据已毁,适才进来时,正撞见仆人在院角刷洗马车,肯定运过刘希夷和土囊的那辆车,一切的实物证据都有意无意地被抹去了痕迹。剩下的唯一线索就是《代悲白头吟》那首诗,可只有王翰一人能证明那是刘希夷原作,而能证明《有所思》是宋之问所作的则有宋宅一大家子人,律法采取“众证定罪”,宋之问的证人可是比王翰多多了。 一念及此,当即出来拱手道:“我同伴王翰今日心情不好,多有冒犯,请宋尚书恕罪。”宋之问道:“狄公子客气了,还请公子得便时转达之问兄弟对狄相公的敬意。”狄郊心道:“原来你早已经知道我伯父是当朝宰相,难怪如此客气。”拉着王翰告辞出来。 王翰气呼呼地道:“算便宜了宋之问,咱们这就去河南县报官,舅父为一首诗害死亲外甥,也算是千古奇闻了。”狄郊摇头道:“不妥,这件案子如果现在报官,你我必输无疑,最终只会落下反坐。除非能说卢夫人出面作证《有所思》就是《代悲白头吟》,是刘先生所作,也许还有一线转机。”王翰道:“这更不可能了,你我都担心会落下反坐之罪,卢夫人若是上公堂告发丈夫,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妻子告发丈夫犯“十恶”中的“不睦”大罪,若是卢夫人告发宋之问,宋氏兄弟杀人罪名成立处斩的话,卢氏因告发也要处绞,即使宋氏兄弟无罪,卢氏仍要处罚。 狄郊闻言,也深感棘手。忽见宋之悌又追了出来,冷笑道:“我五哥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二位郎君,二位若是有心替我外甥刘希夷出头,也该弄清楚究竟。他色胆包天,一直暗中倾慕五舅母,二人眉来眼去、勾搭成奸已有多年。这等家丑本不该外扬,只是若非走到见官的那一步,就非明说出来不可了,‘内乱’可是十恶重罪之一。王公子当众殴打我五哥,已是犯了王法,我五哥大度不予计较,王公子何不也退让一步?我们双方相安无事,我外甥也得以入土为安,半生清誉得以保全。他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呢?” 王翰知道对方是以刘希夷与卢夫人有私情来要挟他,不由得大怒,上前一拳挥出。宋之悌早有防备,接了一招,骂道:“不识好歹的晋阳小子!”一脚朝王翰踢来,王翰拧身闪开。二人竟然就在宋府大门前打了起来。狄郊连连劝止,却是无人理睬。幸亏今日出门仓促,王翰未随身携带兵器,不然只怕要闹出更大的事来。 清化坊是左金吾卫驻军之地,这一番动静立即引来一队路过的金吾卫士。领头卫士问道:“什么人敢到宋尚书门前捣乱?”宋府仆人纷纷道:“就是他!就是他,正在跟六郎扭打。” 金吾卫士正要上前擒拿王翰,一旁忽赶过来三人。一人喝道:“住手!王翰当街斗殴闹事,奉御史中丞宋相公之令将其拘捕。” 宋璟为人鲠正,不畏权贵,名烁京师。宋之悌一听到“御史中丞宋相公”几个字,便立即停手跳开。 王翰还要追上前扭打,杨功命人捉住他,喝道:“王翰,你闹够了没有?带走!” 狄郊忙道:“我们不过是跟宋尚书有点小误会,没什么大事。王翰一时冲动,还请杨侍从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杨功道:“误会?有什么误会回去向宋相公说清楚。马上就要夜禁了,麻烦狄郎也跟我走一趟吧。”命人牵了马,押着王翰、狄郊回来城南明教坊宋璟住宅。 御史中丞宋璟的宅邸甚是奇特,所有房舍都是东西相对,没有任何斜曲,当真是宅如其人。 宋璟听说王翰是到清化坊宋之问家而不是到毓德坊来俊臣家捣乱时,很是惊异,问道:“你如何又与宋尚书结了怨?”王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狄郊忙道:“回宋御史话,其实就是一点小误会,宋尚书的外甥刘希夷刘先生一直借住在王翰洛阳家中,昨夜醉酒死去,我们上门祭拜刘先生时跟宋六郎言语间起了些争执,阿翰一时忍不住就动了手。” 宋璟道:“原来如此。”似对宋之问印象不佳,不愿意多提,又问道,“辛渐一直没有消息么?”狄郊道:“没有。”心道:“宋御史是中枢重臣,执掌御史台,百官尽在其掌握。河东日日有文书飞驰朝廷,他为何还问我有没有辛渐消息?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又听见宋璟感慨道:“本史今日看过李湛将军派人送回朝廷的文书,里面提到辛渐因为不肯泄露百炼钢的秘密,被突厥人严刑拷问,导致双腿残废。当初在蒲州一见,对他印象很是深刻,想不到时隔几月,竟是起了如此大的变故。” 王翰忽道:“宋御史只道辛渐刚毅坚强,可知道他是在家破人亡、被官府通缉追捕的时候落入了突厥人之手?若换作一般人,当此最危难时刻,心怨朝廷,早就倒向了敌阵。然而突厥人百般利诱,辛渐亦丝毫不为所动。试问这样的人会反叛朝廷么?” 宋璟道:“贺英通谋契丹一案,李将军在文书中已经写得很清楚,纯属子虚乌有,是被一名名叫李弄玉的女子诬陷,不过贺英身份确实是契丹公主,她自己也已经承认。” 狄郊与王翰交换了一下眼色,试探问道:“不知那李弄玉可有被捕获?”宋璟道:“嗯,她已经被李湛将军秘密处死。” 王翰愈发肯定李弄玉是李唐皇族身份,他跟李弄玉并无深交,甚至几次相遇时她对他本人相当粗暴无礼,在河东县狱时她曾命手下宫延扼住他咽喉逼问璇玑图下落,差点令他窒息致死。可她敢率人从官府手中营救阿史那献这样的“反贼”之子,果断用行为与武周暴政对抗,至少比他们这些只知道暗地言语发泄不满的人要有勇气得多。此刻听说她已被李湛处死,忍不住心悸起来,问道:“李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当然不是问李湛为什么要对付李弄玉,而是问为何只将她悄悄了结。宋璟却立即会意,答道:“因为李弄玉身份特殊,若是公开审理论刑,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家。李将军这次做的很对,换做我,也会这么做。”重重叹息了一声,道,“你们今晚就留在这里吧,外面夜禁,你们也走不出坊门。”吩咐人叫来第三子宋浑,命他好生款待二人。 宋浑与王翰、狄郊年纪相当,热情开朗,不似其父那般深沉,也不领二人去客房,而是径直领来自己居处,好酒好菜款待。王、狄二人与他聊过一阵,方知他新与赵郡李氏定亲,纳征已成,只待请期亲迎了。 狄郊道:“恭喜!”宋浑喜滋滋地道:“礼成之日,务请二位驾临府上,喝杯喜酒。”狄郊道:“一定会来叨扰。” 他与王翰二人99lib?奔波劳累一天,心情也不佳,吃过晚饭,略与宋浑交谈几句,便洗漱歇息。宋浑特意让出自己的房间给二人居住。 到了半夜,狄郊忽道:“我明日跟你一起去来俊臣府上赴宴,如何?”王翰道:“嗯。你也睡不着么?”狄郊道:“嗯。” 王翰道:“刘先生的事就只能这么算了么?”狄郊道:“只能这么算了,咱们既告不倒宋氏兄弟,还会累及刘先生声名。你没有当面将这件事告知宋御史,心中不是早已经想得明白了么?”王翰道:“可是我不服气,刘先生可以说是因我而死,我要为他报仇。” 狄郊道:“我不希望你因为报仇而违反法纪,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宋氏兄弟人品低劣,为人不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王翰道:“你这话可是自欺欺人了,这世上的坏人不是个个都活得好好的么?我们眼下已经知道是宋氏兄弟杀了刘先生,等于抓住了他们的把柄,就算我不对付他们,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狄郊知道难以阻止他报仇,道:“那好,我答应你找到辛渐后一起跟你想办法来对付宋氏兄弟,但在这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王翰道:“嗯。也不知道辛渐怎么样了。老狄,他的腿当真从此就残废了么?” 狄郊道:“惭愧,我医术低微,确实治不好他的腿。但天下能人奇药极多,只要找回辛渐,一定有办法的。我伯父本人就是针灸高手,治愈过不少瘫痪病人,改日我要好好向他请教。” 王翰道:“咱们明日一早就径直去碧落馆,将真的苏贞揪出来,直接问她到底是谁救了她?又是谁将她困在那里当娼女?” 狄郊蓦地坐起来,反复拿手掌击打自己的脑门,道:“啊,我好糊涂!我好糊涂!阿翰,我们出来碧落馆时遇到的黑衣男子就是韦月将!难怪,难怪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当初在蒲州时,我和王之涣在门外听过他在自己家中说话。我听到他自称姓萧,所以就没有多想。” 王翰也惊得坐起身来,道:“什么?韦月将?”狄郊道:“铜面萧娘就是苏贞,是有人故意布下的陷阱,为的就是要引韦月将上钩。你我均认得苏贞容貌,安排的人怕事情提前泄露,所以千方百计地阻止你我见到她。啊,我怎么这么笨!哎呀,我真是笨啊,稍微回个神,就可以当场戳破这场阴谋。” 王翰道:“如果说铜面萧娘的安排是为了诱捕韦月将,那么在幕后安排的就应该是官府的人了,莫非是蒲州州司或是河东县衙的人?” 狄郊道:“按道理该是这样。可是今日一早洛州州府的人马来过这里,结果一进来就被人打发走了,你觉得洛州州府的人会怕小小的蒲州州司或是河东县衙么?” 王翰道:“当然不会,等于地头龙和弱蛇之比。”狄郊听他将“强龙难压地头蛇”改成了“地头龙”和“弱蛇”,大感新鲜,不禁会心一笑。 王翰又道:“可这样看来,诱捕的人就应该不是为韦月将在蒲州犯下的多起命案,而是因为别的事。”蓦然想起了什么,与狄郊异口同声地道,“王羲之真迹!” 王羲之真迹素来是稀世珍宝,甚至连太宗皇帝李世民也为夺取《兰亭集序》不择手段,留下了一段不光彩的往事。他得到《兰亭集序》后,如获至宝,朝夕观赏,叫人临摹数本,赐给皇太子、诸王、大臣等人,病逝前特别要求太子李治将《兰亭集序》殉葬昭陵。 因绝大多数王羲之真迹已落入太宗皇帝手中,民间散落的寥寥几件便成为了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品。天下觊觎王羲之真迹的人极多,上至女皇武则天,下至爱好书法的平民,韦月将为盗真迹不惜到蒲州书法大家张道子家潜伏五年,便是明证,更不用说原先就拥有真迹的张道子了。他内兄王綝在朝中为官,曾先后出任洛州长史、宰相要职,极得女皇信任,而今虽以年老多疾乞请闲逸,改授麟台监修国史,封石泉县公,却因在中枢多年,自有一股势力,做出铜面萧娘这样的安排绝非不可能。 狄郊道:“只是这样一来,救走苏贞的人肯定就不是劫走辛渐的那伙人了,这条线索等于完全中断了。” 王翰道:“如果辛渐果真被带来了洛阳,从太原到洛阳数千里,一路总有人见过他。不如我们悬以重金,官府悬赏五万钱缉拿辛渐,我悬赏五十万寻他下落,总会有人贪图重赏。” 狄郊闻言吓了一跳,道:“切不可这么做。你出比官府多十倍的赏金,会惹来多少人忌恨?若被人弹劾你意图凌驾于朝廷之上,那可是重罪。”王翰道:“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命人暗中进行便是。” 次日一早,王翰先来到南市,找到家奴郑元,命他找几个可靠的江湖人士四下散布悬赏的消息。 郑元久在京师,颇有见识,道:“五十万实在太多,过于引人瞩目反而不好,不如减为二十万。请阿郎裁决。”王翰微一沉吟,道:“那好,就按你说的办。” 与狄郊回来惠训坊,众人正为他二人一夜不归着急,不过俱霜和胥震却已经回来了。 王翰问道:“你这两天去了哪里?”俱霜道:“我怕你送我回太原,所以躲起来了。”王翰很是生气,道:“你一声不吭地走掉,知不知道旁人多为你担心?” 王之涣忙道:“别发火,人回来了就好。阿翰,我昨日跟送米的伙计聊了半天,现在洛阳城中关于来俊臣的消息可多了。”王翰关心王羽仙,不免要好好听上一听。 传说来俊臣为固恩宠,又将发动大规模的告密运动,他经常召集手下在龙门集会,朝刻着朝中大臣名字的石壁上扔石头,石头砸中了谁的名字,谁就是告密的对象。不过传奇的是,来俊臣最痛恨的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名字始终没有被击中。 又有流言说来俊臣一直把自己比作十六国时期的后赵皇帝石勒。石勒原本羯族贵族,然而年轻时因并州一带闹饥荒沦为奴隶,后来靠武功起家当上了将军,大权在握后又自立当了皇帝。 王翰听了笑道:“来俊臣不过是说他自己的采花求色之才可比石勒,这是有人刻意附会张扬,暗示来俊臣要谋反。” 王之涣道:“这种话会有人信么?”王翰道:“你我当然不信,但那些一直窥测帝位的人未必不信。”王之涣道:“你是说诸武?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挑拨来武联盟?” 正说着,忽见老仆领着李蒙进来,众人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李蒙到神都已有几日,因与族人忙着为父亲失职一事四下奔走,今日才得空赶来会见大伙儿。 狄郊见李蒙脸有焦急之色,问道:“令尊之事进行得很不顺利么?”李蒙点点头,道:“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望了一眼俱霜,欲言又止。王之涣忙道:“霜妹和胥震都是自己人,不必忌讳。” 李蒙还是吞吞吐吐不肯说,俱霜只好牵着胥震的手出去。李蒙这才道:“不是我不信任他们两个,而是事关重大。淮阳王武延秀听说阿翰来了洛阳,正预备对付你。”王翰冷笑道:“莫非他又想找车三模摹我的笔迹写封反信?” 李蒙道:“呀,我要说的事情正与车三有关。你们看,我这里有三封信。” 王翰等人接过去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那正是反信案中的三封信——一封是狄郊写给伯父狄仁杰的原信,另两封是反信,内容一样,一封是临摹狄郊笔迹,另一封笔迹迥异,正是反信原件的摹本。 狄郊道:“这其中两封应该就是车三招供后交给宋御史的信了,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怎么还多了一封狄郊笔迹的反信?是宗大亮交出来的那封么?”李蒙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相当蹊跷,有人悄悄将信放进了我的行囊中,我事后才发觉。” 王之涣道:“你还不知道前些日子被处斩的车三是假的吧?”李蒙惊道:“什么?”王之涣便将王翰来洛阳后的种种经历大致叙说了一遍,李蒙果然瞠目结舌。 狄郊道:“这信是反信案的重要物证,应该封存在刑部,怎么会突然被人拿出来放在李蒙身上?莫非跟假车三一事有关?” 王翰冷笑道:“存放在刑部的证物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取出?这信是假的,并非车三交出的原信。大家按张道子先生教的法子,仔细看看字的笔划就明白了。” 众人细细审视,果然发现了端倪,写信者是右手执笔,而车三是左撇子,早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狄郊道:“可这人仿我笔迹一样仿得极像,而且他必然是看过三封信的原件才能仿得出来,案子早已经审结,证据均已经封存,他又从哪里看到的原件呢?”王之涣道:“会不会又是淮阳王武延秀的诡计?他手里可是有原信的。” 李蒙道:“可反信案已结,淮阳王还弄出这样三封信做什么?又没有任何用处?”众人一时也猜不透究竟。 王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武延秀有心对付我的?”李蒙道:“是永年县主告诉我的。” 王翰道:“武灵觉?你跟她走得很近么?”李蒙面色一红,道:“家父这次麻烦不小,怕是要丢官下狱。我特意去找过永年县主,想请她嗣母太平公主居中帮忙。” 他家中有事,众人也不便多说什么,纷纷道:“你先去忙尊父的事情,信的事交给我们来办。”李蒙道:“好,你们自己当心点。我若是从县主那里听到什么消息,会及时通知你们。” 等李蒙离去,狄郊才说了发生的事。王之涣嚷道:“啊,宋之悌竟然在我眼皮下杀死了刘先生,这恶徒,我绝不会放过他。”王翰道:“之涣,你精通刑名,当真如老狄所说,拿宋氏兄弟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王之涣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道:“没有。而且此案一旦张扬开来,刘先生名誉尽毁不说,宋氏兄弟依然可以逍遥法外。他们非常非常聪明,在阿翰家里杀了刘先生,若是告官,你我的嫌隙反而比宋氏兄弟大得多,首先要逮捕下狱的是我和你以及胥震、老仆几个。啊,这对兄弟实在太猖狂,竟然为一首诗杀死了至亲外甥,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会相信。”狄郊生怕王翰怒火再起,忙道:“刘先生的仇早晚要报,不过等找到辛渐再说。” 王翰道:“之涣,抱歉了,我始终没有见到苏贞,韦月将昨日既已经上钩,那伙人肯定已经撤出碧落馆了。” 王之涣道:“这件事也相当奇怪,你们有没有想过,安排陷阱的人是如何认得阿翰的?”王翰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第一次去碧落馆时只报了姓氏,那阿阴并不认得我,有人躲在帘子后窥测,应该就是他认出了我,所以告诉阿阴不可让我见萧娘。” 狄郊道:“如此说来,一定是认得阿翰面貌的人,我们之前本来推测最有可能是石泉县公王綝的手下,就不合情理。” 王之涣道:“张道子,会不会是张道子先生?他认得你们,又认识韦月将,最关键的是,他正是王羲之真迹的原主。”狄郊摇头道:“不,张道子先生只见过我和辛渐,当时有宋御史在场,他并不认得阿翰。况且,张先生年纪已大,为人孤僻,不大可能去碧落馆那样的地方。不过之涣提醒的极是,既然这伙人中有人认得阿翰,碧落馆依然是条线索。只是我们已经迟了一步,如阿翰所言,他们既诱出了韦月将,如愿以偿,昨晚肯定就已经带着韦月将和苏贞离开。” 王之涣道:“苏贞曾经提过,她是京兆武功人,韦月将是洺州武安人,既然韦月将已得到王羲之真迹,又因数起命案被官府通缉,还逃来洛阳做什么?更奇怪的是,那伙神秘人将苏贞从蒲州救出带来这里,再安排她到碧落馆当娼女,费尽心机,可他们如何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洛阳呢?” 第二节 狄郊道:“之涣分析得有理,这伙人为王羲之真迹精心布置陷阱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怎么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洛阳,怕不只是王羲之真迹这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缘故。阿翰,你留下来照顾之涣,我再去一趟碧落馆,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线索。” 狄郊前脚刚走,来俊臣派来接王翰赴宴的车马便到了。王翰道:“不是说好是晚上么?”接他的人道:“来明府怕夜禁后宾客出入多有不便,所以改成白日了。王郎这久请上车吧,别让明府久等。”王翰等狄郊不及,只得出来登上马车。 进来来俊臣府邸,却见里面张灯结彩,布置得颇为华丽。来俊臣正在花厅中陪着一名年青公子说话,见王翰被人引进来,忙介绍道:“王公子,来某为你引见,这位是淮阳王武君。二大王,这位是晋阳王翰王公子,是内子的亲戚。” 淮阳王武延秀和王翰均是吃了一惊,他二人有过一番激烈交手,却是没有见过面。王翰想起之前在蒲州的经历,以及无辜惨死的僮仆田睿,狠狠瞪着武延秀,眼中隐有仇恨之意。武延秀干笑道:“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王公子,近来可好?”王翰冷冷道:“托大王洪福,王翰还没有被害死。” 来俊臣见二人敌意极重,不免为自己的安排窃喜,正好心腹卫遂忠进来禀告一切已安排妥当,便笑道:“这就请夫人和羽仙娘子出来吧。”王翰一惊,转头望去。只听见环佩叮当,一堆婢女簇拥着王蠙珠、王羽仙姊妹出来。王羽仙面色苍白,消瘦了许多,却愈发显得飘逸脱俗。 王翰脚下一动,忍不住就想冲上前去,忽见一旁来俊臣目光灼灼,正紧紧盯着自己,只得强行忍住冲动,道:“王夫人,羽仙。”王羽仙“啊”地低呼了一声,露出了极为惊诧的神情,显然不知道王翰要来。王蠙珠也道:“翰郎,许久不见了,想不到你也会来。” 王翰心道:“来俊臣跟我说是王夫人邀我赴宴,可眼前这情形,王夫人分明不知情,不知道他想搞什么鬼。”不由得心生警惕。 武延秀抢上前笑道:“延秀见过王夫人、羽仙娘子。”来俊臣道:“这位是淮阳王。”王蠙珠忙行礼道:“妾身见过大王。”王羽仙只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落在王翰身上。 卫遂忠忽进来禀道:“来公,宫里有人来赐紫雪。来的人是……”上前几步,附耳低语了几句。来俊臣大为意外,忙站起来道:“快请,快请。” 却见数名黄衣宦官簇拥着一名锦衣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不到二十岁,面色白皙如玉,容貌俊美之极,人未近身,已闻见一股浓浓的香气。来俊臣慌忙上前拜道:“五郎大驾光临,当真令蓬荜生辉。”神态谦恭无比。 一旁武延秀未免有些不快,他适才到时也未见来俊臣行如此大礼,不过他也不敢得罪这脂粉气十足的粉面男子,忙上前拱手道:“五郎好。” 这令酷吏来俊臣和淮阳王武延秀又敬又畏的美男子,正是女皇武则天最宠爱的面首张易之,排行第五,人称五郎。他是太宗朝太子少傅张行成族孙,因门荫迁为尚乘奉御。其六弟张昌宗美如莲花,通晓音律,被太平公主李令月收为男宠。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失宠被杀后,太平公主为讨好母亲,将自己最心爱的男宠张昌宗送入宫中,张昌宗一步登天,从此飞黄腾达,又举荐了同父异母兄张易之。兄弟二人入宫后均得幸于武则天,恩遇远远超过当初的薛怀义,张昌宗官拜散骑常侍,张易之拜司卫少卿。二人母亲韦氏、臧氏均被拜为太夫人,赏赐不可胜纪。武则天甚至担心臧氏寂寞难耐,下敕命夏官侍郎李迥秀以情夫身份侍奉为臧氏,李迥秀因讨得臧氏母子欢心,更是因此而拜相。 张易之早已见惯众人99lib?t>奉承不及的场面,神色倨傲,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奉圣上旨意,特赐来俊臣夫人王氏紫雪两罐。”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宦官递过来两只银质罂罐。紫雪是女子用来敷面打扮的膏状物,可以遮盖脸上的瑕疵,修饰面容。来俊臣慌忙称谢,双手接了过来。 张易之道:“这紫雪里面用的硝粉是来自并州太原的贡品,圣上知道来明府夫人是太原人氏,特赐紫雪,以慰王夫人思乡之情。”眼波一转,落在王蠙珠身上,问道,“这位便是尊夫人么?”来俊臣道:“正是内子。”忙命妻子过来拜谢。 王蠙珠只得款步姗姗,过来盈盈拜倒,谢道:“谢圣上赏赐,五郎辛苦。”张易之忙上前扶住,道:“王夫人何须多礼。久闻夫人芳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容色无双,不枉这‘洛阳第一美人’的别号。”又有意无意地握住王蠙珠双手。那双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宛然玉笋一般。张易之笑道,“这紫雪饰容养颜,光亮肌肤,神妙无比,王夫人的双手也该用上一用。若是不够,易之再亲自送几罐来。”王蠙珠动也不敢动,只垂首道:“不敢有劳五郎。” 来俊臣看得清清楚楚,见张易之竟敢当面调戏自己的妻子,心中大怒,表面却不动声色。忽见淮阳王武延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大有幸灾乐祸之色,更是恼恨。又不便当场发作,只得佯作不见,扭过头去,却见王翰正在一旁与王羽仙窃窃私语,心中一惊,忙赶过去问道:“你们堂兄妹在谈些什么?”王翰道:“没什么。来明府,我还有些私事,这就告辞了。”也不待来俊臣回应,昂然步出,对那前呼后拥、派头极大的张易之竟是始终未正眼看上一眼。 王翰心怀愤懑,疾步出来来俊臣府邸。忽见前面拐角地上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朝自己招手,不明所以,走过去问道:“你有什么事么?”那乞丐道:“我有几件关于羽仙娘子的事情要告诉公子。”王翰奇道:“你如何会知道九九藏书……” 一语未毕,后面闪出一名大汉,横臂勒住他脖颈。王翰正要抬腿反击,却被面前乞丐紧握住双脚提了起来。王翰道:“你……你们……” 只觉得颈中被一道铁箍紧紧勒住,一丝气息也吸不进来,胸口越来越憋闷,挣扎了几下,便晕了过去。他不过是因窒息暂时晕厥,很快又清醒过来,只是手脚已被绳索牢牢绑住,双眼也被黑布蒙上。两边各有一人紧紧夹住他。 王翰怒道:“来俊臣,你好卑鄙,只听说你惯于用酷刑逼供,想不到连暗中绑架这等手段也用上了。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对羽仙为所欲为么?” 他早看出淮阳王武延秀并不知道自己要来,适才目光又一直在王羽仙身上,应来不及安排这些事,肯定是来俊臣早有心对付自己,忍不住大骂出声。却根本没有人理睬回应。只听见“驾”地一声,身子往前动了起来。王翰这才知道自己是坐在马车上,忙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字不及出口,嘴中被塞进来一团布,再也说不出话来。 走了一会儿,马车忽慢了下来,只觉得车身上下颠簸得厉害。王翰心道:“这是在过洛河上的浮桥,他们要带我去南区。这么说,不一定来俊臣下的手,莫非是洛州长史敬晖?洛州州府在浮桥西南,若是往西,定然就是了。” 他暗中留意,马车却径直往南,连个弯都没有拐一下。忽听得人语渐去,鸟鸣啾啾,这才恍然明白是出了南门,到了洛阳城外了。马车这才开始拐弯,拐来拐去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停下来。王翰被拖了出来,有人抱起他扛到肩上,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路,进来一间空厢房中,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上。 王翰虽看不到周围情形,却隐约感到前后各有一人看守,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绑我来这里?” 等了一刻工夫,忽有一人匆匆进来,掏出王翰口中布团,问道:“你身上的三封信是从哪里得来的?”听声音年纪已然不轻。王翰这才想起来他顺手将李蒙送来的信收进自己的怀中,竟已在昏晕时被这伙人搜去了,不免十分后悔。 那人厉声喝道:“快说,信从哪里来的?”王翰冷冷道:“恕难奉告。”那人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命人割断他脚上绳索,架出房来。七拐八弯走了一段路,只听见有铁门打开声,那人伸手取下王翰双眼上的黑布,指着室里道:“你看那是谁?” 却见内室中央的木榻上平躺着一名年轻男子,双手用镣铐锁在扶手上,眼睛被黑布蒙住,精赤着下半身,分明是失踪已久的辛渐。王翰大吃一惊,叫道:“辛渐,是你吗?” 辛渐听见声音,勉强侧过头来,却是目不能视物,只好问道:“是阿翰吗?你……你怎么在这里?” 王翰见有人正蹲在卧榻前往辛渐双腿上抹黑乎乎的膏状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忙道:“住手,快些住手,你们要对他做什么?”话音未落,又被黑布蒙住眼睛,拉扯出来,重新押回原先那间厢房,按在椅子中坐下。 那人走到王翰面前,道:“你看见了么,辛渐也在我们手上,说不说实话可全在你一念之间。”王翰又惊又怒,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在太原劫走辛渐,又带他来洛阳?” 那人森然道:“眼下可是我在审问你,还轮不到你发问。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见王翰不答,便叫道:“来人,去将辛渐的一条腿砍下来,反正他双腿已废,留着也没有用处了。”有人大声应命,拔出刀来。 王翰道:“等一等……好,我说,我说实话,可你们不能再折磨拷打辛渐了。”那人道:“好,我答应你。” 王翰道:“这三封信是有人悄悄放在我好友李蒙的行囊中的。”那人斥道:“一派谎言!这信是车三交出的关键证据,应该封存在刑部库房中,怎么可能到了李蒙的行囊中?莫非你以为我只是在吓唬你么?来人,去带辛渐来,我要当面斩下他的右腿来。”王翰忙道:“等一下!我没有撒谎,这信是假的,不是车三交出来的那三封……不,两封信。” 那人道:“你说什么?”王翰道:“写这三封信的是右手执笔,车三是确认无疑的左撇子,右手并不会写字。阁下既然知道车三一案详情经过,又敢公然在京都绑人,想来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若是不信,可自行到刑部比照一下那三封信的笔画,即可知道我没有骗你。” 刑部位于皇宫东面的东城中,严格论起来也是皇城的一部分,戒备森严,怎么可能说进就进?王翰不过随口一说,那人听了,竟然立即转身就出去了。 王翰叫道:“喂,喂,你答应我不再折磨辛渐,快些叫你手下人放开他。”却是无人理睬。 过了很久,有人进来架起王翰,押回到他初见辛渐的那间石室前,解开他手上绑缚,取下眼下黑布,开门将他推了进去。却见辛渐依旧躺在卧榻上,不过手上铁铐已经打开,蒙住双眼的黑布也已取走,双腿裹在厚厚的药布中。 王翰忙奔过去问道:“你没事吧?他们往你腿上抹的是什么?”辛渐笑笑道:“不碍事,是药膏。”王翰道:“药膏?可我刚才明明看见你被他们绑住。”辛渐道:“嗯,我猜这里有些人不愿意我看见他的脸,所以每次给我医治上药前都会用镣铐将我锁起来,蒙住双眼。”王翰道:“哎呀,刚才那人演得真像,我可完全被他骗过去了。” 辛渐道:“你如何到了这里?”王翰道:“跟你一样,是被人强行绑来这里。” 辛渐道:“不是,我是问你如何到了洛阳?你们应该不会想到我被人带来了洛阳。”王翰道:“开始确实没有想到,我是为了羽仙而来。”当即详细说了经过及来洛阳后的种种遭遇,由于经历复杂,竟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时辰。 辛渐很是惊异,半晌才叹道:“想不到我被人囚禁后,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刘先生他……唉,可是死得太冤了。”王翰道:“不错,他是为我而死,我立誓要为他报仇。” 辛渐叹道:“只怕是不那么容易,宋之问这样的人品,却一样在朝中混得风声水起,女皇帝实在需要他这样的佞臣文士来妆点门面。不过你别着急,等我好了一定助你一臂之力。来,你扶我下,咱们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药力已经渗入肌肤,我该起来走走了。” 王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道:“你……你的腿……老狄不是说你不能走路了么?”辛渐道:“劫我的人请来个一个医术十分高明的大夫,每日为我治疗敷药,我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双腿也慢慢恢复了力气,目下已经可以自己扶着墙壁慢慢行走。”当真扶着王翰站起来走了几步。 王翰道:“如此说来,绑你的人并不是心怀恶意。”辛渐点点头,道:“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见过她的面,可我心里很清楚,她将我关在这里是为了我好。”王翰道:“她?你是在说李弄玉么?”辛渐道:“嗯。” 王翰不敢提李弄玉已经被羽林卫将军李湛暗中处死一事,只道:“不管是谁劫了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辛渐道:“四娘派人将我劫来关在这里,我能理解。可她为什么要绑你呢?而且还是在来俊臣府门前,这可太奇怪了。”王翰苦笑道:“我哪里知道?说不定她是怕我知道了什么秘密。” 辛渐道:“你说的碧落馆铜面萧娘一事,倒很像是四娘的行事手法,不过她志在天下,断然不会为了一卷王羲之真迹如此大动干戈。” 王翰道:“你自被带来洛阳就一直关在这里么?”辛渐道:“嗯。不过每天上午如果天气好的话,会有人带我出去晒太阳,当然也是被人架住,蒙住了眼睛,看不见周围情形,但总是能听见鸟声、水声,所以我推测这里应该是洛阳郊外的一处别墅。” 王翰道:“我们得设法逃出去。来俊臣预备把羽仙嫁给武延秀,我答应她一定要救她出来。”辛渐道:“怕是极难。你听门外的看守走路,又轻又稳,而且有节奏,他们都会武艺。” 王翰道:“这我已经领教过了,绑我来这里的人很是训练有素。”辛渐沉吟片刻,道,“这样,我跟看守提出要见四娘,如果能见到她,我会请她先放了你。”王翰道:“不,辛渐,你彻底弄错了,绑你的人绝不是李弄玉,她人根本不在洛阳。” 辛渐愕然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王翰道:“我是从宋御史那里听到的,她……她人还在太原,羽林卫将军李湛送回朝廷的文书上写得很清楚。” 辛渐一呆,心道:“自我被带来这里后,明明有几次感到四娘人就在那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身边。我眼睛虽然被蒙住,看不到她的人,可我真的听到过她的叹气声,阿翰却说她人还在太原,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幻觉么?还是她确实来看过我,但心中还是放不下璇玑图的秘密,又回去太原找羽林卫将军李湛,想从我娘亲口中套出所谓的大秘密?可这不是互相矛盾么?当日李湛将四娘从阿翰府上带走,多半已经猜到她的身份,既没有杀她,而是放了她,应该也是怜悯她的身世遭遇,可他为什么又在送回朝廷的文书上提到‘李弄玉’这个名字,这不是自暴徇私、自寻死路么?” 王翰见辛渐沉吟不语,以为他已经起疑,自知不擅撒谎,生怕被看出破绽,忙转换话题道,“你怎么不问尊母下落?你不担心么?”辛渐道:“嗯,我知道娘亲眼下滞留在蒲州,她人暂时没事,这里的看守已经告诉了我。” 王翰心道:“看来这处别墅的主人对辛渐还是真好,生怕他担心,还特意打听了贺大娘下落。既然如此,此人是友非敌,可绑我来做什么呢?我又没有被官府通缉。啊,我知道了,我出那么高的悬赏寻找辛渐下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劫他的人担心早晚要暴露,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我也劫了。” 正沉思间,铁门忽然打开,闯进来三名大汉,两人反剪了王翰手臂,一人用黑布蒙住他眼睛,押了出来。又回到原来那间空厢房,大汉取出绳索将王翰缚坐在房中椅子上,掩门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走到王翰身后,揭开他眼上黑布,将一封信举到他面前,问道:“你认得这个么?”听声音正是之前拿辛渐要挟王翰说出三封信来历的男子。 王翰道:“当然认得,这是你从我身上拿走的信。”那人道:“不,你错了,你99lib.眼前的这封是我刚从刑部取出来的车三证物……”又将另一封信举起,道,“这一封才是从你身上搜到的。你发现有什么不同么?” 王翰略略一看便即骇住,愣得一愣,道:“你放开我,让我看得清楚些。你命手下绑住我不过是怕我看到你的真面目,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回头看你。辛渐在你手中,你还怕我会逃走么?”那人倒也干脆,道:“好。”当真拔刀割断绑索,将信递了过来。 王翰仔细对照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区别,这才是真正震撼他的地方。他思索好半天,才问道:“这一封信当真是你从刑部取出来的证物?” 那人道:“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这信对我并没有任何用处,我之所以要冒险拿证物来给你看,不过是要告诉你,狄郊反信一案……”王翰缓缓道:“我知道,弄错了,我们都弄错了,这五封信全部出自黄瘸子之手,车三不过是代人受过,他本人大概根本不会模摹人笔迹。” 第三节 原来这五封信的笔迹显出写信者均是右手执笔。其中两封是车三被捕后主动交出来的,承认是他亲笔所作,最后也成为了他被定罪的关键证物。但实际上身为左撇子的他根本写不出这样两封信来,这只能说明他对反信一事毫不知情,也根本没有卷入其中,两封信是他的好友黄瘸子交给他的,为的防止有人过河拆桥。因为传递到狄仁杰手中那封反信是左撇子所书,车三本人左手执笔不说,又有黄瘸子赠送的五块金子,被捕时正准备掘金逃走,种种证据均不礼于他,作为最大的嫌疑人,他忽然认罪后,案子由此而结,再无人想到要去仔细核对笔迹,以致酿出了一起冤案。 既然车三交出的两封信是黄瘸子的手笔,那么另三封也别无二主,黄瘸子事先留了两手,第一手两封信交给了车三保管,第二手三封信交给了一个可靠可信的神秘人。而这个神秘人又悄然将信放入了李蒙行囊中。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替车三伸冤平反么?车三根本没有模仿人笔迹的本领,那刑场上的假车三又是怎么回事? 忽听得那人道:“你已经亲眼看见辛渐在我这里,他人很好,但你也知道他眼下是被通缉的钦命要犯,我强行扣留他在这里,不过是受人所托。若是你再一味胡来,弄什么重金悬赏,我兴许会将他交给官府,他若就此成了朝廷的刀下只鬼,你可不要怨我。” 王翰心道:“果然是因为悬赏一事才绑了我来这里,原来只是要让我亲眼看见辛渐没事。”当即道,“好,我答应你不再追查辛渐下落。你是预备放我走么?”那人道:“嗯,不过你要想走出这里,必须得答应替我办两件事。我知道你是晋阳王翰王公子,大名鼎鼎,生性骄傲,最恨受人要胁,不过眼下你没有别的选择。最重要的是,你对头不少,而我却不是你的敌人。” 王翰道:“你说,是哪两件事?”那人道:“第一,车三既然不是模摹反信者,原先送到狄相公手中的反信又是左手执笔者所作,定然还有一个人隐藏在案子背后没有被发现,你和你的同伴最熟悉这件案子,你们得找出这个人。第二,将信悄悄放入李蒙行囊的人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这些你也得查清楚。而且这两件事你只能暗中进行,绝对不能惊动官府,尤其不能让御史中丞宋璟知道。” 王翰道:“好,我答应。”迟疑了下,最终没有揭破假车三一事,问道,“阁下可知道反信案的主谋之一宗大亮下落如何?”那人道:“宗大亮?嗯,他在刑部狱中时称有机密要事要向圣上当面告变,后来被召入宫中,此后下落不明。他堂兄宗楚客反而受到牵累,被罢去宰相职务,贬为播州司马。不过依我推测,宗大亮应该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想找他,可以试试正平坊太平公主府上。” 王翰愈发好奇对方身份,几乎忍不住要转过身去,看看背后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忽听得那人道:“天色不早,你得赶在夜禁前入城,这就去吧。所有的信我都留下了。” 王翰道:“信可以留给你,可我想再见一见辛渐。”那人道:“不行。来人,快些送他出去。” 几名大汉闻声进来,依旧用黑布蒙住王翰双眼,缚了双手,带出来塞上马车。到了洛阳长夏门附近,有人将他拉下车来,解开绑缚,低声道:“你若敢寻回来,我家主人就会对付辛渐,明白么?” 王翰点点头,伸手取下黑布,却见那马车已经飞一般地朝南去了。他确实有心跟回去弄清这些人的来历,但那主人如此精明厉害,料来也是徒劳无功,况且辛渐还在他手里。 时辰不早,许多人正赶着入城,王翰也跟随人流进来。又嫌长夏大街人太多,往西走过一个坊区,这才转向北,朝住宅所在地惠训坊走去。经过温柔坊西门时,又想起铜面萧娘的种种诡异来,不禁朝里面看了一眼,却见到极为离奇的一幕——一名戴着铜面具的女子正扶着一名男子出来。那男子只穿着一件单袍,头戴阔檐胡帽,压得老低,遮住了面孔,似是受了重伤,扶着女子肩头,行走得极是吃力。 王翰近来经历的离奇事甚多,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眨了眨——没错,那铜面女子确实是苏贞无疑。他愣了好半晌,眼见苏贞扶着那男子转向南去,这才回过神来,追上前问道:“娘子可是姓苏?” 苏贞“啊”了一声,慌忙扶着那男子加紧脚步。王翰挺身拦住道:“苏贞,我知道是你,你不能走,太多事情跟你有关。你放心,我不会将你交给官府,只想请你跟我回去,把话说个明白。” 忽听得苏贞惨叫一声,朝王翰扑来。王翰见她铜面后的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99lib.不及反应,本能地避让到一边,却见她径直扑倒在地上,重重闷哼一声,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忙上前翻过她身子,却见她胸口正中插着一把剪刀,没入极深。 王翰“啊”了一声,忙伸手按住伤口助她止血,扬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此刻暮色苍茫,正值夜禁鼓声响起,各坊门即将关闭,街上行人极其稀少。王翰扭过头去,见那胡帽男子正一瘸一拐地朝南疾行而去,忙叫道:“凶手,站住!”正待去追,却被苏贞扯住衣袖,哀告道:“不要……王公子……不要追……” 王翰登时明白过来,道:“他就是你丈夫韦月将,是也不是?”苏贞道:“他……他是我命中的……魔星……魔星……”声音渐渐低微了下去。 王翰眼见这遭遇奇惨的女子死在自己怀中,心头恻然,忍不住道:“你怎么那么傻?你救了他,他反而为了自己逃命杀了你。”心中忿然,忙放下苏贞,起身去追韦月将。追到宣范坊时,已清晰见到韦月将背影,距离不过十余步。 王翰叫道:“站住,你以为你跑得掉么?”正要加快步伐,忽只听见背后马蹄得得,数名金吾卫士驰赶过来,举弓张箭,将他围住,喝道:“别动!”王翰道:“我不是凶手,杀人凶手是前面那人。” 温柔坊坊正也率几名坊卒赶过来。领头的金吾卫中郎将问道:“是他么?”坊正道:“就是他!小臣亲眼看见那铜面女子临死前扯住他衣袖不放,他匆匆甩开那女子,往南面逃来。” 中郎将便命人将王翰捆了。王翰怒道:“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错抓好人不说,还放走了真凶。” 中郎将道:“你是不是好人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若真有你说的真凶,眼下已经夜禁,坊门马上就要关闭,他又能逃到那里去?”吩咐坊正押着王翰连同苏贞尸首送去位于宽政坊的河南县衙,自己带人继续往南搜索。 正巧洛州兵曹参军梁笑笑自宣范坊东门出来,认出王翰,赶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坊正大致说了经过。梁笑笑道:“这人犯我认得。长史还在堂上办公,这件案子州府接了,坊正,你带人跟我走吧。” 洛州州府近在眼前,宽政坊却在城西南,隔了四、五个坊区,坊正省却跑腿之苦,自是再乐意不过,慌忙押着王翰跟在梁笑笑身后,进来州府。 洛州长史敬晖有事滞留在州府中,尚未归家,忽听得下属梁笑笑进来禀告州府临近坊区街上出了命案,忙命暂时不必下狱,亲自赶出来查看,见到王翰被捆缚一旁,不由得一愣,上前问道:“怎么是你?” 王翰知道这位长史一直有心对付自己,现在终于因卷入杀人案堂而皇之地落入他手中,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愈想愈是气闷,干脆一言不发。 坊正忙道:“使君认得这人么?他就是当场被抓住的杀人凶手。”敬晖便命将人犯、尸首带入堂中,详细向坊正询问了经过,又上前查勘一遍尸首,这才起身道:“他不是凶手。”命人解开王翰绑缚。 王翰很是意外,冷冷道:“敬长史是因为看来县令的面子么?如此,我可不要领情。” 敬晖道:“当然不是。我不信堂堂王翰王公子会对一名弱女子下手,况且凶器是一把剪刀,本来应该是在这女子身上。温柔坊西坊门即设有武候铺,驻有金吾卫士,在那附近杀人,必然事出仓促,是不得已为之。既是临时起意,王公子又怎么会在这女子身上摸索到剪刀再杀她呢?直接扼死她岂不是更简单。王公子,这就请你将真相说出来吧。” 王翰心道:“原来这位长史并非糊涂人,那么他策划假车三换下真车三一定大有图谋了。嗯,这件事狄相公已经答应调查清楚,我不必再多管。只是之前敬晖已派手下梁笑笑搜查过碧落馆,而韦月将也是在那里被人诱捕,那些人身份不明,内中干系甚多,我不能就此透露给官府,只是苏贞的身份无论如何是隐瞒不住了。”当下指着尸首道,“这女子名叫苏贞,我在蒲州时见过,她被丈夫胁从卷入命案判了徒刑,我刚才路过温柔坊时遇见她扶着一名男子从西门出来,很是惊诧,不知道她如何逃脱官府拘禁来.99lib.了这里,正上前问她时,她忽然朝我扑过来,我避让开去,等她倒在地上我才发现她胸口插了一把剪刀。” 敬晖道:“这么说,是苏贞扶着的那男子杀了她?”王翰点头道:“那男子名叫韦月将,是蒲州多起命案的在逃凶手,也是苏贞丈夫,苏贞扯住我衣袖不让我追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敬晖命书吏一一记录下来,让王翰签字画押,又道:“这件案子既已水落石出,王公子先回去,我自会签发告示缉捕韦月将。来人,持州府公牒送王公子回惠训坊。” 差役一直送王翰进来惠训坊才转身回去复命。开门的正好是坊正本人,举灯一照,道:“公子不就是北面那处宅子的主人么?如何现在才回来?你家里今日可是出大事了。” 王翰惊道:“出了什么事?”坊正道:“下午洛阳县来了许多人围住了公子家,有捕盗差役,有弓手,说是奉洛阳县令来公之命要逮捕所有人……” 王翰道:“啊,我家里所有人都被捕走了么?”坊正忙道:“公子别慌,没有,一个也没有带走。”王翰道:“什么?”坊正道:“那些人来时可真是气势汹汹,刀出鞘,箭上弦,弄得坊里鸡狗跳,这情形只有来公任侍御史时有过,但自他被弹劾改任洛阳令后已经收敛多了,像今日这样洛阳县派人跨界到河南县捕人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王翰道:“那后来呢?”坊正道:“这些人闯进公子家后,不知道为什么,进去后不久又悻悻退了出来。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连洛州长史也派人持牒送你回坊。” 王翰不及多说,道:“多谢告知。”匆忙赶回家,却见堂中灯火通明,王之涣、狄郊正聚在一起焦急地议事,见到王翰回来,均是大喜过望。王之涣道:“啊,你还活着,我们都以为你被来俊臣捕去了呢!血……你身上的血……” 王翰道:“不是我的。”转头不见俱霜和胥震,问道:“俱霜他们人呢?”王之涣道:“放心,他们去了朋友家。”狄郊道:“你到底去了哪里?下午来俊臣派人来搜捕,要将我们所有人都带走,我们都以为你出事了。” 王翰忙问道:“来俊臣的手下又如何退走了呢?”王之涣道:“说起来再巧不过,你走后不久,袁华大哥就来了。朝廷因为要应付契丹,不得不主动与突厥默啜可汗讲和,所以放袁华大哥回去,作为中间人。他今日同朝廷使者阎知微、田归道一起离开神都,不知如何得知我们来了洛阳,所以顺路来探访,偏偏你和辛渐都不在。” 王翰知道仅凭袁华身份不足以吓退来俊臣手下,问道:“莫非女官谢瑶环也一同来了这里?”王之涣道:“正是,所以俱霜和胥震才觉得不好意思,躲了出去。是谢瑶环喝退了那些人。袁华大哥怕你有事,又请她回宫出面营救。我倒是要问你,明明是去来俊臣家赴宴,怎么反倒惹来了一大堆追兵?” 王翰便详细说了经过,道:“我并没有明惹来俊臣,是他知道我不会放弃羽仙,所以要抢先下手对付我。只是我半道就已经被神秘人派手下捕去,好在终于看到了辛渐,他安然无恙,总算是放心了,不过又揭出了老狄那件案子车三是受人冤枉。” 王之涣道:“呀,这么说神秘人是好意劫走辛渐?”王翰道:“嗯,他还请了名医,医好了辛渐的腿。之涣,还有一件事,我……适才在温柔坊附近遇到了苏贞……” 王之涣道:“呀,你遇见了贞娘?老狄白日还去过温柔坊,没有任何发现。你……你怎么不带她回来?”王翰摇头道:“不能,她已经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王之涣一呆,问道:“死了?怎么死的?”王翰大略讲了情形,道:“当时若不是我侧身闪开,她就不会扑倒在地上,剪刀就不会没胸至柄,也许还有得救。”不免十分懊悔。 狄郊问道:“那韦月将有没有被捕获?”王翰道:“到我离开州府时,仍然没有韦月将的消息。” 狄郊道:“原来韦月将被人诱捕后一直关押在温柔坊中,他身上有伤,想来是受到了严刑拷打,逼他交出王羲之真迹或是其它什么秘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并没有对苏贞怎样,没有拘禁她,还继续将她留在身边,所以韦月将又花言巧语说服妻子解脱束缚,逃了出来。凑巧遇到阿翰,他身上有伤,是阿翰对手,为了能逃脱,便刺了苏贞一剪刀,以妻子性命来阻挡阿翰。这人当真是我所见的心肠最歹毒之人。” 王翰道:“这也是我觉得不可理喻的地方,当初韦月将那样对待苏贞,强行套上铜面具卖入青楼,任凭她被人肆意凌辱,而今苏贞居然还肯救他。” 王之涣叹了口气,缓缓道:“也许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本就是爱恨交加,十分复杂。若是韦月将一点也不在意妻子,又怎么会在听到铜面萧娘的传闻后立即跑去碧落馆,以致坠入人家事先布置的圈套?他是通缉要犯,难道不知道抛头路面对他而言是极其危险的么?” 王翰道:“啊,之涣这句话真的点醒了我。你们还记得么?当初韦月将得到王羲之真迹,杀死胡饼商冒充自己,再将妻子戴上面具后卖入青楼,本已经离开蒲州,再也不打算回来,后来却又冒险折返回到宜红院……” 狄郊道:“璇玑图!我明白阿翰的意思了,韦月将冷酷无情,对妻子没有任何爱意,他这次来碧落馆,跟上次去宜红院一样,都是为了璇玑图。” 王翰道:“正是!双方都是为了璇玑图,韦月将本人,还有那些设下铜面萧娘陷阱的人。”王之涣道:“璇玑图到底在谁手里?” 璇玑图的去向确实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璇玑图最初在李弄玉手中,在蒲津浮桥遗失后为水手傅腊所得,傅腊一介武夫,根本不知道其贵重,又转送给了情妇苏贞。苏贞凑巧是京兆武功苏氏后人,其曾祖曾在贞观末年奉太宗皇帝之命入宫解一幅神秘的璇玑图,她见那璇玑图精致古朴,怀疑就是宫中原物,于是悄悄收藏在家中。韦月将盗宝杀人后离开蒲州,半路不知如何听到璇玑图的事情,想到妻子曾经提过太宗璇玑图,于是又回来宜红院逼问究竟。苏贞本不知情,不堪忍受折磨之下,只好说出自己手中有璇玑图,就藏在家中。岂料隔墙有耳,青楼主人阿金抢先一步拿走了璇玑图,并杀死了正躲在那里避风头的裴昭先。但璇玑图很快就为她带来了杀身大祸,她自己被残酷折磨而死,宜红院其它人也均被杀死灭口。这件案子的最大嫌疑人当属韦月将,只有他才知道事情经过,才能推算到是阿金偷听到了自己与苏贞的谈话,可他一个人怎么有能力杀死宜红院所有人?抑或确实是他临时找到一群同伙,一起杀进宜红院,从阿金手中拿到了璇玑图?只有这般才能解释清楚铜面萧娘一事。那些人不远千里将苏贞从蒲州官府手中救出来,又精心安排她到洛阳当娼女,以铜面萧娘的名义引韦月将出来,筹划这一切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除非他们能肯定韦月将手中有璇玑图,不然绝不会这么做。那么,韦月将既然已经得到璇玑图,为何又要冒险来碧落馆呢?难道真如王之涣所言,他对苏贞尚有一丝爱意,可他当着王翰的面毫不犹豫地戳死妻子,又是怎么回事? 狄郊道:“嗯,这一点矛盾之处我能解释,想来那璇玑图中一定藏有一个大秘密,但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开,不然为何苏贞曾祖父穷尽心力也未能如愿,最后反而呕血死去?璇玑图的关键应该在洛阳,所以那些安排陷阱的人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这里。而韦月将得到了璇玑图,却解不开图.99lib.中的秘密,他知道苏贞是武功苏氏后人,心想或许妻子会有办法,当他听到铜面萧娘的传闻后,猜到那人一定是他妻子,所以想来探路试试,却料不到自己已经是猎物,早有布好的陷阱在等着他。” 王之涣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韦月将罪恶滔天,害死这么多人,居然还一直逍遥法外,这是什么世道!” 王翰道:“你放心,韦月将行踪暴露,洛州长史已签发告示通缉他,洛阳非蒲州可比,只要在各坊里坊门处张贴他的图形告示,他便寸步难行,逃不掉的。眼下最要紧的,得设法救羽仙出来。” 王之涣道:“你也看到来俊臣的架势了,你才刚刚有一点要救羽仙的想法,他手下大队人马就杀上门来,今日不过是凑巧谢瑶环在场,才侥幸逃过一劫。他有权有势,背后又有女皇撑腰,我们不过是平民百姓,如何能与他对抗?” 王翰道:“硬拼当然不行,巧取未必会输。这个人作恶多端,仇家无数,想杀他的人成千上万,朝中文武除了姓武的,大概没有一个不怕他不恨他,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狄郊道:“阿翰的意思我懂,这件事急不来,怕是要从长计议,等待恰当的时机。”王翰道:“我能等,可羽仙不能等。” 狄郊道:“这样,我们先来一招缓兵之计,要阿翰上门道歉不可能,来俊臣也不会相信。之涣,你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你明日一早到来俊臣府上替阿翰向他赔罪。你是羽仙五服内族兄,来俊臣不会不见你。我去找一趟我伯父。阿翰,你就别出门了,好好呆在家里,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这里呢。” 王翰歉然道:“之涣,真是抱歉,居然要你去做这种事。”王之涣道:“嗯,没事,我在屋子里呆了好几天,憋得慌,正好要出门发泄发泄。” 三人计议一番,便各自睡了。 次日一早,王翰等人还没有起床,便听见大门被捶得山响,匆匆赶出来一看,却见门口站着数名官府差役,自称是河南县令杨珣派来的,要逮王翰去县衙问案。 王翰冷笑道:“我就是王翰。来俊臣真有办法,这下连跨县追捕都免了。”狄郊忙将他拉到一旁,上前问道:“王翰犯了何事?”领头差役道:“宋府派人控告他指使人捣乱。” 狄郊道:“宋府?是清化坊宋之问宋尚书府上么?”差役道:“正是。” 狄郊道:“怎么个捣乱法?”差役道:“王翰派人运了两筐蛇倒进了宋府。宋府昨晚可是乱了一夜,到今天早上蛇还没有抓干净呢。” 狄郊尚莫名其妙,王翰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差役道:“呀,你还笑!瞧你笑得那么开心,还真是你做的。来人,把他抓起来。”狄郊忙道:“等一下!宋府有证据能证明是王翰指使人做的么?”差役道:“宋府有好几个人看见王翰在门外鬼鬼祟祟的,这还不是证据么?” 王之涣拄着手杖步出来,笑道:“哈哈哈,宋府的人在说谎!差大哥,我实话告诉你,我们阿翰倒是真想跟宋尚书捣乱来着,可他实在太忙,根本没空。你看啊,他昨天从御史中丞宋御史家回来后不久,就被洛阳令来县令派车接走,再后来……后来去了洛阳郊外,紧接着又被洛州州府请去,夜禁后才被送回来。他去每一处有人证哟,宋御史、来县令,敬长史都是证人。” 差役果然被这些证人的名字唬住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可他们奉命逮人,公堂上还有告主在等候,又不能就此退去。正迟疑间,忽听见有人叫道:“晋阳王翰王公子是住这里么?”众人转过头区,见是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黄衣宦官,慌忙让到一边。 王翰上前道:“我就是王翰。中使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宦官道:“奉太平公主令,召王翰去宫里问话。王公子,这就跟我走吧,别让公主久等。”王翰心道:“太平公主如何知道了我的名字,又一大早派人召见?而且她出嫁多年,在城中营建有豪华私邸,为何偏偏要召我入宫?”一时也想不明白究竟,只得牵马出来,跟在那宦官身后,往皇宫而来。 洛阳的皇宫与长安不同,并非位于全城中央,而是在洛阳北区西北隅,是城中地势最高的地段。最初由隋朝将作大匠宇文恺设计,当年每月役使夫多达二百万之众,历时两年方才建成。唐朝立国后,太宗、高宗、武则天多有扩建,有皇城、宫城、东城、曜仪城、圆璧城、含嘉仓城几大部分组成,整个布局井然有序,远对南面的嵩山,近映洛水桥侧的清波。 皇城又名太微城、宝城,是中央官署所在地。南面莅临洛水,正南门名端门。端门门外立有天枢,为梁王武三思铸造,目的在于歌颂武则天黜唐兴周的功业,上面刻有武三思所撰的功文,罗列有百官和四夷酋长名字,以及武则天亲笔题签“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字样。 宫城又名紫微城、太初宫,在皇城以北,是皇帝办公和生活的处所。正南门本名则天门,始建于隋炀帝手中,琼门玉户,恍疑阆苑仙家,金陛瑶阶,俨是九天帝阙。太宗皇帝到洛阳后认为太过奢华,下令拆掉端门楼,毁坏了则天门及门阙。有意思的是,偏偏他死后留下一名侍妾,当上他儿子的皇后,自他孙子手中夺取了江山,改唐为周,自己亦号称则天皇帝,则天门重建修复后则被饶有意味地改名为应天门。 宫城内有别殿、台、馆数十所,主要殿堂有明堂、紫宸、武成、集贤、迎仙、长生等宫殿,画梁直拂星辰,阁道横穿日月,殿堂巍峨,壮丽无比。明堂是洛阳城中最醒目的建筑,本应位于宫城一侧,武则天为了体现自己的开明和与众不同,下令毁掉主殿乾元殿,在原址上修建了明堂,号称万象神宫。这座宏大的建筑由武则天第一个面首薛怀义主持修建,历经磨难,建成后不久即被大风摧毁。武则天下令重建,耗资以万亿计,府库由此消耗殆尽。然而不久后薛怀义因嫉妒武则天第二个面首沈南璆,竟纵火烧了明堂。武则天对此事讳莫如深,不但不追究,反而命薛怀义第三次营建明堂,然这时的明堂已经比原规模小了许多。最令人惊奇的是,武则天曾允准平民百姓进入明堂参观,包括所有东都妇女和各州县的民众代表,酒食全部由朝廷支付。如此多的平民进入皇宫腹心之地,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宫城的北面是曜仪城,再北面则是圆璧城,东面是东城,司农寺、光禄寺、太常寺、尚书省、少府监、军器监、大理寺等中央机构均设在其中。东城的北面还有一座含嘉仓城,营建于隋代,是储存粮食的仓窖,内中有泄城渠穿越,可以直接运粮进入。 在皇宫之外还有一座上阳宫,为高宗皇帝在位时修建,南临洛河,西至穀水,北连西苑,东接皇城。丹墀内有奇花异草,红胜绵,白如锦;曲槛中有怪兽珍禽,娇解言,巧能舞。帘栊回合,锁万里之祥云;香气氤氲,结一天之瑞霭。亭榭中红香绿嫩,四季春风吹不谢;楼台上翠绕珠围,一天明月去还来。 又有皇家禁苑西苑,位于都城西边,穀水、洛河交汇其中,风亭水榭,竹茂树幽,号为都城的胜景,可惜寻常百姓无福进去其中。西苑修有西上阳宫,与上阳宫夹洛水相对,中间架设虹桥以通往来。 进入皇宫有一套极严格的制度,王翰没有门籍,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宦官带着他跨过一道道宫门,来到临波阁中。站在堂前等了一会儿,有宫女出来道:“公主召王翰晋见。”打起软帘来。王翰一脚迈进去,便望见堂首软榻上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丰硕妇人,正是他在尚贤坊建安王武攸宜宅邸门前见过的贵妇,不由得愣住,心道:“原来她就是太平公主。” 一旁宦官喝道:“见了公主,还不下拜?”王翰无奈,只得上前跪下,道:“晋阳王翰,拜见公主。” 太平公主道:“起来吧。”又娇笑道,“晋阳公子王翰,我听过你的名字,想不到你如此风神俊朗。难怪昨日谢瑶环特别在圣上面前夸你一表人才,除了文采出众外,相貌也生得英俊。你若当真被来俊臣杀了,倒也可惜。” 王翰一呆,心道:“原来是因为谢瑶环在女皇面前夸过我,所以才召我入宫。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不知道当今女皇武则天跟历代皇帝好美女一样,也喜好容貌英俊的男子,谢瑶环自幼跟在她身边,深知道这一点。白日谢瑶环斥退来俊臣派去惠训坊的人后,来俊臣便上了一道奏书,称谢瑶环以制使身份巡视蒲州时便大肆庇护王翰等人,现又内外勾结在一起图谋不轨,应当立即下狱拷问。谢瑶环也立即上书,称来俊臣滥杀成性,动辄牵连无辜,白日无缘无故地派出大队人马跨界不人,扰得百姓鸡犬不宁,实在是有损圣上威名。武则天信用来俊臣多年,深知他是个什么货色,她也从来不怀疑他的忠心,只是她年事已高,挥了十几年屠刀的手也累了,近来又患了病,对政事日益厌倦,只想与宠爱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在一起,多过些快乐的时光。来俊臣上书弹劾谢瑶环之事,多少令她有些不快,须知谢瑶环在她身边长大,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她的亲生女儿太平公主还要长,实在是比女儿还要亲。来俊臣在外面为非作歹倒也罢了,毕竟他也算得上是大周朝的功臣,可连内宫的女官都敢弹劾,还要将其逮捕拷问,实在是有些过分。谢瑶环又刻意提及王翰才貌双全,风流无双,极易为人所嫉恨,暗示来俊臣不过嫉妒这位名门公子才要对付他。太平公主李令月也在一旁,道:“凑巧这一幕闹剧还让突厥使者袁华瞧见了,真是丢脸。若不是谢女官在场,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武则天果然道:“嗯,瑶环做得对,派人传话给来俊臣,叫他离王翰远一些。不过是个平民百姓,能有什么大过错值得来卿兴师动众地跨县抓人呢?”谢瑶环道:“臣奉旨。”武则天回味“风流无双”四字,颇为心荡神驰,又道:“得闲时召王翰入宫,看他是不是有瑶环说得那般风流,难道比朕的五郎、六郎还要美貌么?”谢瑶环不过顺口一说,听武则天竟有收王翰为面首的意思,忙道:“王翰虽然英俊,不过与五郎、六郎相比可就差远了,简直天上地下。”武则天这才作罢。 然而太平公主也跟其母一样,好招徕俊俏男子,记住了王翰的名字,念念不忘,她最近因为有事一直住在宫中,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将王翰召来,见他果然仪表出众,风姿潇洒,尤其这类世家名门公子有一种难言的恣意气度,远远为薛怀义、张易之之辈所不及,很是欢喜,温言问道:“你是如何得罪了来俊臣?他强抢夺来的夫人也姓王,不正是与你同族么?” 王翰听她语气,对来俊臣颇为不屑,本可以顺势求恳她出手相助,可他也知道这位太平公主风流成性,没来由地召自己入宫决不是什么好事,要他也学张昌宗那样以色相侍奉这些贵妇,他可万万做不到。当即昂然道:“回公主话,王夫人确实跟我同族,她妹妹王羽仙跟我比亲兄妹还要亲。来俊臣倚仗权势,将王夫人强抢来做妻子不说,又派人将羽仙强行带来洛阳,预备嫁给淮阳王,作为自己结党营私的棋子。我不愿意看到羽仙受苦,有心救她出来,由此得罪了来俊臣。” 第四节 太平公主道:“这么说,你很喜欢那位羽仙娘子?你们都是太原王氏,不是同族么?”王翰道:“同族又如何?同族就不能互相喜欢么?就算我和羽仙今生无法成亲,我们也约定要一起出家做道士,我终身不娶,她终生不嫁。” 太平公主听到“同族”和“道士”,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她也曾经因为婚事上的烦恼出家为女道士,“太平”本来是她的道号,后来才成为封号。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也喜欢过自己的二哥李贤,后来爱上薛绍是因为他的眼睛跟二哥很有几分相似。唉,她深爱过的人都已经化作了尘土,他们的面容也早已经模糊,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太平不太平。为什么她身为公主,总是这般不顺,总有这么多烦恼呢? 暖阁中静悄悄的,深宫中的静谧总是会令人不安,仿佛潜伏在地底的阴谋诡计、魍魉鬼影会伺机而出。公主有心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瘆人的沉寂,可却懒洋洋地提不起半分力气。那些往事还是这般沉重么?她以为它们早化作了轻烟,原来却像刀镂斧凿,永铭心底。早年爱的迹象穿过岁月的荒漠,又变得青葱一片。 凝思许久,太平公主才幽幽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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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手道:“你去吧,不必担心来俊臣。”王翰不知道公主的神色为何突然由轻佻变得肃穆起来,也不愿意多问,道:“是,王翰告退。” 宦官领着王翰自原路退出,到皇城时遇到一队武士巡视经过,领头的将军忽然停下来叫道:“王公子!” 王翰这才认出那一身兵甲的将领是在蒲州见过几次的蒙疆,当时他还是以谢瑶环侍从的身份出现,忙应道:“蒙将军!” 蒙疆道:“我尚有要务在身,要带兵往太庙巡视,王公子请将住址告知,回头我好登门拜访。”王翰便说了惠训坊的地址。蒙疆道:“好,我记下了。” 回到惠训坊家中,王之涣和狄郊均出门办事了。王翰一眼看到俱霜和胥震鬼鬼祟祟躲在柱子后,叫道:“你们两个过来。我问你们,往宋之问家放蛇之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俱霜嗫嚅道:“是。不过我没有想到宋家会那么快找上门来,还派认诬告你。对不起啊,翰哥哥,我其实也是想替大家出口气,求你不要送我回太原。” 王翰道:“谁说要送你回太原了?做得好!下次放蛇咱们一起去,奶奶的,两筐蛇太少,下次咱们弄他个十筐八筐的。” 俱霜大喜,拍手笑道:“太好了,咱们今晚再去,我这就去弄几筐蛇去。”王翰道:“等等,今晚就别去了。来,你们坐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 俱霜道:“什么话?”王翰道:“你们也看到了,我和狄郊、辛渐几个人麻烦不断,我之前要送你们回去太原也是一番好意,跟着我们,你们怕是有性命危险。”俱霜道:“嗯,我早看出来了,其实是翰哥哥你麻烦最多,可你为什么不送之涣哥哥和狄大哥走呢?只送走我和胥震,是不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王翰道:“当然不是。我们五个一起长大,幼年时就曾立下生死与共的誓言。就算我想送走之涣和狄郊,他们也决计不肯走。”俱霜道:“那我也不走,胥震也不走。胥震,是不是?”胥震向来唯她之命是从,应道:“是。” 王翰道:“你们留下也可以,不过以后再要做什么事,得事先告诉我。你也看到了,我们做事都是要大伙儿商量后才决定。”俱霜道:“好。若是我的提议对,多数赞成的话,你也不能反对,是不是?”王翰道:“是。我再去睡会儿,之涣和狄郊回来就来叫我。” 刚刚进房躺下,洛州长史敬晖又派人来叫他到州府为画师描绘韦月将的容貌,一直折腾到下午才放回来。狄郊人已经回来了,王之涣一直到夜禁前才进家门,笑道:“一切顺利。来俊臣说不过是一场误会,过几日是王夫人生辰,他要宴请我们大伙儿,重新修好。” 俱霜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先在江湖上散布这个消息,来俊臣仇家极多,谁能杀死来俊臣,那可就是轰传天下的英雄人物,从此留名青史,所以一定会有刺客蠢蠢欲动。咱们再事先往酒中下迷药,当然你们也会跟来俊臣一起被迷倒,但这样刺客就有机可趁,将他一举杀死,永绝后患。” 王翰道:“这主意行不通。一是来俊臣为人相当谨慎,投毒要冒很大的风险;二来来俊臣有个心腹叫卫遂忠,率着一队弓弩手,时刻不离他左右,就算是聂政、荆轲再世,也难以靠近来俊臣半步。” 狄郊道:“嗯,我赞同阿翰,靠武力是解决不掉来俊臣的。我伯父再三嘱咐,目下最好不要招惹来俊臣。他以前是女皇眼前的大红人,武承嗣、武三思那些人都赶着来奉承他。而今女皇有了张易之、张昌宗,半步也离不开,武承嗣等人又转而却巴结张氏兄弟。来俊臣感到自己有些不那么得宠,所以急需干一件大事——也就是一件大冤案来巩固权势,咱们可不要撞到他枪尖上。” 王翰道:“难怪来俊臣要将羽仙弄来洛阳,预备嫁给淮阳王武延秀,他也看出女皇年纪大了,他得为自己留条后路。”王之涣道:“那好,咱们先以静制动。” 既然来俊臣这边暂时无事,众人又议起反信案来。王之涣道:“其实这件事不难查清,死的车三是假的,真车三一定还活着,找到他问清楚,一切就真相大白。” 王翰道:“刑场上死的固然是假车三,真车三未必还活着。你们想想看,只有官府的人才能将真假犯人暗中调包,暗中调包为的是什么?并不是因为车三无罪,而是调包的人看中他99lib.仿冒旁人笔迹的本领。眼下肯定已经有人发现车三根本不会仿信,留着他还有什么用?早就一刀杀死埋了。敬长史之前见了我满是警惕之色,现在却是相当泰然,甚至主动为我申辩不是我杀了苏贞,这其中态度的变化就是明证。” 狄郊道:“嗯,我想车三应该已经被人灭口,线索完全断了。这件案子时过境迁,相关人犯均被处死,重新查起来难度极大,也许那将三封信放入李蒙行囊的人是个知情者。”王之涣道:“可是人海茫茫,咱们根本对方是什么人,又上哪里去找他?”众人议过一番,一时苦无计策。 如此过了数日,来俊臣当真下帖子来请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赴宴,送帖子的信使特意强调宴会并无外人,是由王夫人出面邀请了神都所有有名的王姓人氏,请三位也务必光临。王翰道:“这又是来俊臣打着王夫人生辰的旗号四出诳骗,不知道他如此大张旗鼓,有什么目的?”王之涣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因为要避开夜禁的缘故,宴会特意选在日间。来俊臣与妻子王蠙珠一道站在堂前迎客,见了王翰等人也是彬彬有礼,说了不少客气话。若不是之前王翰早领教过他的手段,几乎要被他表面的和善骗过。尤其内向羞怯的王蠙珠居然也会跟随丈夫出来,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王翰等人到时,宾客已经到了大半,当真是神都王姓权贵都赶来捧场,就连并非出自太原王氏的石泉县公王綝也到了。王翰等人一度怀疑是他为了助内弟张道子夺回王羲之真迹,安排了铜面萧娘的诡计,后来才发现另有其人。王翰等人也无意与他人结识,遇上熟人招呼才勉强回应。那王綝却扶着儿子的手颤巍巍地寻过来,道:“久仰三位公子大名,想不到会在此遇见。内兄张道子曾在信中提及几位公子,多亏你们,才得以识破那恶贼韦月将李代桃僵的诈死诡计。” 王之涣道:“可惜未能捉住韦月将,助张先生追回王羲之真迹。不过相公不必忧心,韦月将来了洛阳,他跑不了。”王綝点点头,道:“我已见到四处张贴着那恶贼的图形告示,只是书帖真迹是万万取不回来了。” 狄郊听他话中有话,问道:“莫非相公已然知道真迹下落?”王綝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不方便在这里说,几位公子得闲时,请来劝善坊寒舍坐坐。”狄郊道:“好,我们就住在紧临劝善坊的惠训坊,改日一定登门拜访。”王綝道:“随时恭候大驾。”又重重叹了口气,扶着儿子走开。 王之涣道:“王相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狄郊道:“嗯,寿宴一完咱们就去拜访,也许能有什么线索追查到韦月将。” 这场盛大排场的寿宴事先经过精心准备,宾客如云,对待来俊臣的态度各各不同,有着力奉承的,有局促不安的,有不卑不亢的,有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但人人心中着实畏惧来俊臣,因而气氛并不喜庆热闹。来俊臣见有些冷场,便忙叫开宴。酒如池,肉如山,瞬间端上桌来。 宾客围坐了六张大方台,济济满堂。王之涣因与王蠙珠姊妹血缘较近,被安排在首桌,王翰和狄郊则在第五桌。酒过三巡,王翰依旧不见王羽仙人影,不免很是心急。忽见王蠙珠施然走过来,王翰忙站起来敬了她一杯。王蠙珠一饮而尽,上前一步,握住王翰的手,轻声道:“翰郎,羽仙就交给你了,你代我好好照顾她。”王翰道:“王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羽仙人呢?” 忽有一人跌跌撞撞地直闯入堂,指着王蠙珠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贱女人,说要将妹妹许配给我为妻,今日过寿,却嫌我上不了台面,命人不放我进来。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残花败柳,要不是来公看你有几分姿色,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王蠙珠呆了一呆,随即举袖掩面,转身奔进内堂。 那浑身酒气的人正是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众人见忽起变故,闹事的人又是来俊臣心腹,不明究竟,无不骇异。 卫遂忠醉眼朦胧,环视四周一圈,道:“你们姓王的是什么名门望族,回头让来公给你们安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将你们一个个杀死,夷灭三族。” 王翰大怒,一拍桌子,喝道:“你说什么?”卫遂忠道:“王翰?呀,来公不是要杀你么,你怎么还活着?” 来俊臣再也忍不住,叫道:“来人,快来人,将卫遂忠捆出去。” 旁侧奔出几名甲士,抓住卫遂忠,将他强行拖了出去。宾客见气氛尴尬紧张,寿星又因当众受辱负气而走,遂纷纷起身告辞。 王之涣奔过来问道:“咱们怎么办?”王翰道:“当然不能走。王夫人适才话中有话……” 忽有一名婢女奔出来,颤声道:“夫人……夫人她仰药自杀了。”来俊臣“啊”地一声惊呼,道:“来人,将卫遂忠拖到堂前杖死。不,先斩下他手脚,留他狗命,等我慢慢折磨他。”下完这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命令,才匆忙往后堂赶去。 王翰和王之涣急忙跟上去,狄郊却一言不发,转身紧随众宾客往外狂走。王之涣叫道:“老狄,这边……”狄郊只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赶来内室,只见王蠙珠安静地躺在床上,王羽仙正哭倒在一旁,婢女黑压压跪了一地。来俊臣抢上前拉住妻子的手,却已是一片冰凉。 王翰道:“老狄,你医术高明,快看看王夫人还有没有救。”扭头不见狄郊,才知道他没有跟来,不免惊诧万分。 来俊臣听见如获至宝,慌忙奔过来道:“救救我夫人,救救蠙珠。”王翰道:“我们中只有狄郊懂医术,他人呢?”王之涣虽不明白狄郊为何决然离开,但料来必有缘由,不得不为他掩饰道:“适才宾客太多,一拥之下,将他带出去了。” 来俊臣忙道:“来人,快去找狄公子来,快!”却听见狄郊道:“我人在这里。”急急奔进床前,一搭王蠙珠脉搏,却早已没有了跳动,暗道:“好厉害的毒药!王夫人进内堂不过是瞬间之事,眼下人却已死得透了。”当即起身,摇了摇头。 来俊臣道:“你不是名医么?听说羽林军将领蒙疆中了奇毒,也是你救活的。我求你救救蠙珠,我知道你们恼恨我,只要能救蠙珠,我发誓再不与你们为敌。”他神色焦急,流露爱妻的真情来,与他酷吏的名头完全不符。 狄郊道:“不是我不肯救人,莫说王夫人是羽仙的姊姊,就是来县令你本人有事,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尊夫人服下的毒药非比寻常,瞬息致命,就算华佗再世,也难以挽回。”来俊臣一呆,道:“非比寻常?”转身奔到床前跪下,抚着妻子的尸首,嚎豪大哭起来。 狄郊一推王翰,道:“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扶了羽仙走?”王翰道:“什么?”狄郊道:“你没明白王夫人的话么?快去,快走!” 王翰一时不及思索更多,上前扶起王羽仙,见她嘤嘤哭泣,泪痕满面,心疼不止,低声道:“别哭坏身子,先出去歇口气。”王羽仙伤心欲绝,任凭爱郎扶了出去。 来府早一片大乱,王翰搀着王羽仙出来居然问都没有人问一声。狄郊牵过马匹,道:“你们不能回惠训坊,若是藏去我伯父家,来俊臣很快就会找到。你带着羽仙去正平坊太平公主家。”王翰道:“什么?”狄郊道:“公主若不肯收留你,你再转去我伯父家不迟。” 王翰道:“我接羽仙出来又不是什么犯法之事,凭什么要躲躲藏藏?我偏要回自己家中。来俊臣敢派人来抓羽仙,我就敢去洛州州府告他强抢民女。”扶了王羽仙上马,自己往后坐了,两人并乘一骑,往城南赶去。 狄郊无奈,只得与王之涣各自上马,跟在王翰后面往惠训坊而来。王之涣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狄郊道:“赶去救卫遂忠。”王之涣道:“什么?”狄郊道:“不过那些甲士都是卫遂忠的人,不等我救他,他们已经放他逃走了。” 王之涣道:“啊,难不成你想利用卫遂忠?”狄郊道:“不是我想利用卫遂忠,是王夫人利用了他。我猜刚刚发生的一切应该都是出于王夫人的安排。”王之涣道:“怎么可能?王夫人温柔善良,来俊臣又对她姊妹看管极严,她哪有能力和机会安排这些?”狄郊道:“嗯,也有道理,兴许是我想太多了。” 王之涣道:“那卫遂忠人呢?”狄郊道:“他死到临头,还能去哪里?肯定赶去投靠魏王武承嗣了。” 王之涣道:“武承嗣跟来俊臣不是一伙儿的么?你可别忘了,来俊臣正想要将羽仙嫁给武承嗣做儿媳妇呢。”狄郊道:“来俊臣倚仗权势,从段简手中夺娶王夫人,天下尽知王夫人并不如意,来俊臣还将妻妹强行从太原掳来,预备许给武延秀为妻。武延秀可能垂涎羽仙美貌,但武承嗣性情多疑,肯定会怀疑来俊臣没安好心,不仅仅是联姻固盟这么简单。这群人,有共同利益才是一伙儿,没有共同利益就是敌人。” 王之涣道:“朝中恨死来俊臣的大臣多不胜数,卫遂忠未必会投奔武承嗣,毕竟还是要冒风险。”狄郊道:“朝中几位在任宰相除了吉顼外都被来俊臣往死里整过,吉顼以残忍著称,是著名酷吏,也是来俊臣的同党,权贵中有威望与来俊臣抗衡的只剩下了诸武,诸武又以魏王武承嗣为首,卫遂忠要活命,武承嗣是唯一的选择。” 王之涣道:“可武承嗣为什么一定要收留卫遂忠呢?跟来俊臣结盟不是比贸然撕破脸皮要有益得多么?”狄郊道:“卫遂忠是来俊臣心腹,深知来俊臣靠告密起家,他必然也会去向武承嗣告密,称来俊臣要对付诸武。武承嗣为人本就好猜忌,加上卫遂忠一直是来俊臣心腹,即使是半信半疑,也必定要先下手为强,全力反击。” 王之涣道:“哎呀,照你这么说,洛阳马上就有好戏看了,两大反派要打起来了。”狄郊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你先回去看着阿翰,我去趟我伯父那里。” 王翰坚持带着王羽仙回来惠训坊,百般劝慰。王羽仙被拘禁在来府中多日,心情郁郁,忽又遭逢姊姊惨死,虽然回到了情郎身边,却还是难志悲恸。 来俊臣夫人王氏于寿宴众目睽睽之下间遭人辱骂、不忿服毒自杀一事瞬间传遍了全城,坊间市井争相谈论这件事,沸沸扬扬,长久以来苟安的情绪忽然变得激烈起来。民众并不知道具体真相,虽然多少有些为那位公认的洛阳第一美女王蠙珠惋惜,但大多还是幸灾乐祸的态度,庆幸终于有一件能令来俊臣伤心哭泣的事发生。这个人外貌英俊儒雅,心肠却比蛇蝎还要狠毒,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魔,双手染满鲜血,令成千上万的人家破人亡。眼下他也终于尝到失去所爱之人的滋味,谁能不弹指相庆呢? 王之涣等人却是另一种情感,既伤痛王蠙珠之死,又为也许即将面临来俊臣的疯狂报复而惴惴不安。宰相狄仁杰听狄郊诉完经过也是相当惊异,良久不发一言。狄郊本想从伯父那里听一些意见,不料他只是保持沉默,只得退了出来。 晚上谁都没有食欲,就连嘴快的俱霜也不再多舌,只默默站在一旁,帮助王翰照料王羽仙。堂中灯烛幽幽闪动,屋外传来几声狗吠,空旷而遥远,虚幻得让人好像不知所措。 漆黑夜色笼罩下的神都,许多人欢天喜地,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更有一些人欲借势而动。 秋风吹老,今日已非昨日,明日更加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无序的,今晚还能活着,已经是一种幸运。然而,还是有人情不自禁地要问,长夜已经太久,光明究竟还有多远? 本就难以入眠,到凌晨时,临近的道术坊忽然喧闹无比,简直比白日的天津桥还热闹。隋朝时的道术坊是占候、卜筮、医乐者的聚居地。隋朝立国前,著名道士焦子顺曾向隋文帝密告受命之符,暗中帮助他夺取北周政权。隋文帝即帝位后,封焦子顺为“天师”,经常和他商议军国大事,甚至还特意在皇官附近建了一座五通观,方便天师来往。然而隋文帝又害怕谶纬之事应在别人身上,曾特意下诏令私家不得藏纬候图谶。隋炀帝杨广杀父即位,对谶纬之事更是忌讳,一即位便下令禁止图谶,与谶纬有关的书,一概烧毁,私藏禁书者查出后处死刑。又将天下所有懂得五行、占候、卜筮、医药的人捕来,关押在东都洛阳道术坊中,坊门派有兵士把守,不许人出入。一直到隋朝灭亡,道术坊这座“大监狱”才重新开放,一度被太宗皇帝赐给最宠爱的四子魏王李泰,但李泰很快与太子李承乾争权失败,被贬他州,道术坊又重新沦为三教九流的聚居地。 京都夜禁森严,道术坊忽然闹得如此人仰马翻,王翰等人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只是当此情形,又哪里有心思再去理会旁人之事? 风暴还是如期而至。次日,有大队官兵赶来惠训坊,不过并不是来俊臣的人,而是御史中丞宋璟派出的金吾卫士,将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尽数逮捕,戴上手铐脚镣,押往御史台。本来连王羽仙也要一并带走,金吾卫士见她气息奄奄,卧病在床,起了怜悯之心,总算勉强作罢。 唐代的御史台是监察机构,位高权重,专司推勘诏狱,纠劾百官,下设三院:台院、殿院和察院。台院是御史台的本部,掌握弹劾中央百官、参加大理寺审判和审理皇帝交办的重大案件。殿院执掌纠弹百官在宫殿内违法失札之事,维护皇帝的威仪和尊严。察院执掌监察州、县地方官吏。其中,台院下设侍御史,殿院下设殿中侍御史,察院下设监察御史。 御史台位于皇城中,进来端门西首第一间官署即是,而堂上控告王翰等人的告主正是来俊臣本人。这实在是令人惊诧了,以他的权势和猖狂,为什么不直接安个罪名,派手下来逮捕王翰呢?即使是因为上次谢瑶环斥退一事,他不敢再轻易跨界,大可以知会河南县或是洛州州府,请他们出面捕人,为何偏偏要亲自来御史台告状呢?难道不知道主持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宋璟是出名的刚直么? 堂官正是宋璟,道:“来县令控告王翰下毒谋害王夫人,王之涣、狄郊是从犯。王翰,可有此事?”王翰愕然道:“王夫人是我族姊,我怎么会下毒害她?再说,我们到来县令府上一直呆在堂中直到寿宴开场,哪里有半分机会下毒?” 宋璟道:“来县令,这就请你将事情经过再叙述一遍。”来俊臣道:“是。昨日是内子生辰,来某精心安排了一场寿宴,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因与内子同族同99lib?乡,也在宾客之列。不想王翰为了将内子妹妹王羽仙从来某府上带走,不惜串通内子和来某属吏卫遂忠,先让卫遂忠装作醉酒大闹寿宴,假意当众辱骂内子,王翰趁机将毒药交给内子,内子进房后服下假死……” 狄郊吃了一惊,问道:“来县令是说王夫人并未死去?”来俊臣道:“这毒药正是狄公子亲手所配,又何须假意吃惊?不错,内子虽然气息、脉搏全无,其实并未真正死去。你们虽然当场骗过了我,带走了羽仙,但到晚上入殓时发现内子身体既不僵硬,也无败坏,才有所醒悟。来某曾经审过一起案子,犯人为了逃脱刑罚,服下类似毒药,表面看起来已死,但容色如生,两日后自会醒过来。” 王翰等人均料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又不知道来俊臣的话是真是假,面面相看,惊愕不已。 来俊臣又道:“宋相公,这件事发生在洛阳县毓德坊中,正是来某的管辖之地,来某本可以自行拿人,可案情关乎内子,照例该回避。来某久慕宋相公公正无私,特意来到御史台告状,还望相公秉公处置,切莫因为某些人是宰相之侄而徇私枉法。” 宋璟道:“这是自然。来县令,若真是王翰三人将毒药交给王夫人,他们这么做的动机仅仅是为了带王羽仙走么?听起来似乎是来县令先拘禁了王羽仙。”来俊臣道:“来某确实限制羽仙的自由,不准她出府,可她是内子亲妹,王翰、王之涣不过是远房族兄,论疏亲我比他们要近许多。况且岳丈大人早将羽仙托付给来某,令我为羽仙找一门好亲事,就算我拘禁羽仙,也是来某的家事。” 宋璟道:“既是来县令家事,可王夫人又如何肯答应与同王翰通谋呢?”来俊臣叹了口气,道:“来某预备将羽仙出嫁,内子认为对方配不上她妹妹,我夫妻二人为此大大起了争执。内子爱惜妹子,一怒之下决意私纵羽仙逃走。又因为来某派人看管甚严,她无机可乘,遂勾结王翰和卫遂忠,想到了这个用药假死的法子。宋相公,本朝律法严禁配制毒药,用药犯罪者当处绞刑。这三人均该处绞,王翰家中所有人知情不报,该流放三千里。” 宋璟侍从杨功喝道:“来明府,这里是御史台,目下是宋相公在审案,用得着你当堂来教宋相公律条么?” 来俊臣脸上怒气顿生。他最辉煌时也曾经任过左御史中丞,只是因受贿多次被朝臣检举揭发,武则天竭力庇护他,但朝野反对他的人实在太多,也不得不稍示惩罚,导致他宦途几次沉浮,而今只任洛阳县令,不过也是正五品,官秩比他的死对头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八品高出许多,比宋璟的正四品也低不了多少。不过这怒气在他脸上稍纵即逝,立即恭谨应道:“是,请宋相公明断。” 宋璟道:“嗯,来县令的供状有始有终,书吏先一一记下来。王翰,你们几个怎么说?”王翰道:“我只能说,我们没有事先与王夫人勾结,也没有给过她毒药。王夫人服药自尽,羽仙伤痛心碎,因此而病倒,我确实有心救她出来府,可是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他生性本就桀骜,近来多历艰辛,再也顾不上所谓名门望族的禁忌,语气中丝毫不掩饰对族妹王羽仙的爱意。 宋璟道:“那好,你们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王之涣便将昨日寿宴经过情形细细说过。他口才极好,又擅长模仿人语气形态,说到卫遂忠醉酒闯入一段时,更是绘声绘色,堂侧书吏听得入神,竟举笔不动,忘了记录。 宋璟道:“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本史也难辨真伪。既然来县令称王夫人是假死,两日后自会醒来,等她醒来后再当面问她事情经过不迟。来人,先将王翰三人下御史台狱,两日后押去来府当面与王夫人对质。这两日之中,本史自会派人向来府家仆及昨日到场宾客取证。退堂!” 狄郊忙道:“等一下!宋御史依律要关押我们几个,我们不敢违令。不过请御史速速派人前去惠训坊,将王羽仙捕来,她也涉嫌其中,理当下狱。” 宋璟大奇,道:“王羽仙不是生了重病么?”狄郊道:“是。不过她若留在王翰家中,定会被人暗中劫走当作人质,王夫人醒来后关爱妹妹,就不敢讲出实话了。”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来俊臣会派人劫走王羽仙,以她来要挟妻子王蠙珠。 宋璟微一沉吟,道:“来人,持我书牒,去带王羽仙来御史台。”顿了顿,又道,“杨功,你亲自去办,待王家娘子客气些,别惊吓了她。”杨功道:“遵命。” 王翰等人被投入御史台大狱,对刚才的一幕尚未完全回过神来。王之涣百般不解,道:“来俊臣为什么不惜自暴家丑,要将这件案子交到御史台呢?” 狄郊道:“按律来俊臣确实该回避,不过他从来不按律法办事,手上冤案多不胜数,回避不过是个借口,主动将案子交到御史台,也许是因为他认为他有足够的证据扳倒我们。宋御史名闻天下,所有人都服他公正无私,若我们几个在他手中被判刑处死,天下人再也无话可说。” 王翰道:“这次我倒宁愿来俊臣说的是真话,希望王夫人真的是假死。”王之涣道:“若真是这样,又是谁给王夫人可以造成假死迹象的毒药呢?来俊臣待她,可是跟笼中的金丝雀没什么分别。” 这确实是个大疑问——王蠙珠被来俊臣强行夺娶后,为族人鄙弃,久有求死之心。来俊臣深知妻子并不真心喜欢自己,所以素来防范极严,别说出府根本不可能,就连见客也极难。她身边的婢女畏惧来俊臣如猛虎,又岂敢私自传送毒药? 过了大半个时辰,杨功忽然来到狱中。王翰一见他神色凝重,便知道情形不妙,奔到门前问道:“已经迟了一步,是也不是?” 杨功点点头,道:“王公子家中只剩下老仆,被人打晕了过去,其余人包括王家娘子在内全部不见了。我已经查问过坊正、坊卒,并未见到可疑人出入惠训坊。真是抱歉了。不过我禀告了宋相公,他已经派人赶去来俊臣府邸,一是就昨日寿宴一事取证,二来也可以监视来府动静,若是有王家娘子消息,我会及时来告知各位。” 狄郊道:“有劳。只是绑走羽仙未必是来俊臣所为。”杨功、王翰、王之涣几人均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会不是来俊臣?” 狄郊道:“金吾卫来惠训坊捕人时,本是要将羽仙一起带走,这一点来俊臣事先并不知道。他也许确实想到过要利用羽仙来要挟王夫人,但他知道羽仙因病重留在家中时,他本人还在公堂上,不可能那么快作出反应和安排。” 杨功道:“那么狄公子认为是谁绑走了王家娘子?”狄郊这样道:“这就很难说了。” 其实他内心认为武承嗣是最大的嫌疑人,因为若是卫遂忠投靠了他,他需要一些资本来对付来俊臣,虽然王羽仙并不是什么关键,但所有不利来俊臣德事,武承嗣都会积极去做,从这点上而言,王羽仙在他那里是安全的。可若武承嗣是因为儿子武延秀的缘故绑架了王羽仙,那么她可就危险了,多半难保清白。但这话没有证据不能对外人说,不然不但会令王翰忧心不止,还会落下个“诽谤魏王”的罪名。 杨功便不再多问,只道:“几位不必过于担心。我这就去禀告宋相公,再知会洛州州府、河南、洛阳二县,请他们派人协助搜寻王家娘子。” 等杨功离开,狄郊回头见王翰坐在草席上,眉头紧蹙,忙过去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羽仙,就算她真落到来俊臣手中,来俊臣也不会对她怎样。”王翰摇头道:“我固然为羽仙担心,但更担心王夫人蠙珠。”王之涣道:“是啊,如果真的不是来俊臣绑走羽仙,他没有了要挟的资本,说不定会下毒手对付王夫人。”狄郊道:“来俊臣虽然狠毒,但对王夫人却是真情一片,我不信他能下得了手。况且这桩官司在御史台,宋御史已经派人去了来府,来俊臣哪能这般傻,贸然下手惹人怀疑?”王翰道:“但愿如你所言。” 次日一早,狄郊三人被提来大堂,来俊臣人也在场。狄郊留意观察他神色,见他面色阴沉,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也不知道是因为未能及时捕到王羽仙,还是其它缘故。 宋璟道:“昨日来县令来御史台控告王翰三人后,本史派出大批人马取证,现有一些重大疑问,需要在与王夫人对质前先行审问清楚。王翰,我这里有两份口供,都是取证自前日寿宴时与你同桌的宾客,称王夫人曾特意过来握住你的手,还说了‘要你好好照顾她’之类的话,可有此事?” 王翰微微一愣,料不到这一细节会为人告发出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据实回答,不由得转头去看狄郊。来俊臣冷笑道:“怎么,你还想推搪么?明明是真有其事,我劝你直认了吧,免得刑罚无情。”王翰道:“确有此事。” 宋璟道:“那么你可有趁与王夫人握手之机将毒药交给她?”王翰道:“没有,决计没有。” 宋璟道:“狄郊,我这里有七份供词,两份来自宾客,五份来自来府家仆,称宾客慌张四散时,你态度显得出奇地冷静,非但没有跟随王翰、王之涣二人进内堂,而是随人流疾步出了厅堂,可有此事?”狄郊道:“回宋御史话,确有此事。” 宋璟道:“你精通医术,有救死扶伤的天性,为何听到王夫人服毒自杀后不紧随来县令进内室抢救,反倒要走出厅堂?”狄郊道:“回宋御史话,我当时听到来县令下命斩下卫遂忠手脚,所以急着赶了出去,原是想阻止来县令手下滥用私刑。” 宋璟道:“可王夫人与你是晋阳同乡,又是你好友王羽仙的姊姊,感情上跟你更亲,你为何不先救她,反而要赶去救毫无交情的卫遂忠?” 狄郊一时无言以对,他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绝然这样做,甚至不顾王之涣的叫喊,心道:“莫非我内心深处得到冥冥中的暗示,知道王夫人不过是假死,而救下卫遂忠则是个关键?还是我认为毒药比刀剑更容易解救,我以为救下卫遂忠后回头再救王夫人还来得及?为什么我丝毫记不起自己当时的确切想法?”他当然不能这样回答,踌躇半晌,只得道:“回御史话,这只是我当时本能的反应。” 来俊臣道:“哼,本能的反应!你事先知道蠙珠不过是假死,所以你毫不担心。”宋璟道:“狄郊的回答不能解释事情经过。确如来县令所言,你应该是事先已经王夫人不过事假死,所以你才毫不慌张,先赶去营救卫遂忠。如此看来,卫遂忠卷入其中,与你们通谋也是确有其事。”来俊臣恨恨道:“若不是有卫遂忠参与,他们怎么能方便内外勾结?” 王翰等人这才明白过来,一切的证据均对他们极其不利,而跟之前来俊臣惯于用酷刑逼供取得口供还大不一样,这些证据确实是事实。也许来俊臣这次并非出于报复,而是真正认为确实是他们三个在其中捣鬼,所以才敢大胆来御史台报案。 宋璟道:“你们三个既有救人的动机,又有救人的本领,事实经过俱在,难以抵赖。王翰,卫遂忠人在哪里?你交他出来,还可以将功赎罪。”王翰道:“我们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事,又怎么会知道卫遂忠藏在哪里?” 来俊臣道:“宋相公,这三人奸猾成性,铁证如山,却还不肯认罪,照律该立即动大刑拷问。”宋璟道:“嗯,等王夫人清醒过来当面对质后,再拷问也不迟。”来俊臣道:“宋相公你……”宋璟道:“来县令先别着急,御史台昨日还接了一件案子,也跟来县令有关。”来俊臣道:“跟我有关?难不成是河南县捕到了卫遂忠?”宋璟道:“来人,带他上来。” 却见数名差役架着一名囚犯进来。那囚犯三十来岁,面容憔悴,批枷带杻,脚镣铛铛,站也站不稳,身上血迹斑斑,显是已经受过苦刑。 宋璟问道:“来县令可认得此人?”来俊臣道:“不认得。他是谁?”囚犯忽道:“来公这么快就不认识小人了?明明是来公派我去张府行刺张易之。眼下事情败露,来公可99lib.要救我。” 来俊臣微感愕然,也不理睬那囚犯,转向宋璟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相公从哪里弄来这么个犯人?”宋璟道:“他叫裘仁,是昨日河南县移交过来的案子中的主犯之易。” 原来前晚有两名盗贼闯入了修行坊张易之外宅中的七宝楼,凑巧被难以入眠的宰相李迥秀发现,一人当场被擒,另一人翻出坊墙后竟然趁夜色摆脱了金吾卫士的追捕,翻入了道术坊中。金吾卫大失颜面,叫开了道术坊,封门大索半夜,也一无所获,这就是王翰等人为什么听见隔壁坊里闹得沸沸扬扬。出事当晚,张易之凑巧也在家中,命人将擒住的盗贼吊起来暴打一顿,天一亮捆送到河南县衙。河南县令杨珣为讨好张易之,当即升堂审问盗贼,严刑拷问同伙下落。那盗贼捱不过刑罚,只得招供出自己名叫裘仁,是来俊臣派来刺杀张易之的刺客,同伴一定是逃回了毓德坊来俊臣家中。之前张易之等人均以为不过是普通的盗窃案,裘仁与同伙潜入七宝楼不过是要盗取收藏在那里的各种奇珍异宝,裘仁忽然招认目的在于行刺,倒吓了杨珣一跳,尤其刺客背后的主谋是来俊臣,更是骇人听闻。起初,杨珣并不大相信裘仁的招供,因为张易之虽然在女皇跟前的得宠程度超过了来俊臣,但他的势力只在内朝床第之间,来俊臣则得势于外朝官场,二人并无任何利益冲突。但凑巧刚刚发生过来俊臣夫人王氏于寿宴当日服毒自杀的事,不由得人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杨珣虽然有心巴结张氏兄弟,却不敢轻易卷进去政治漩涡,所以当裘仁招认自己是来俊臣派出的刺客后,根本不敢再继续审问下去。又听说来俊臣本人亲自到御史台控告寿宴一案,忙命人递送公文到洛州州府和御史台,请求将行刺案移送到御史台,理由是“案情重大,许与王夫人服毒案有关”,这当然只是他推托的借口,没想到御史中丞宋璟立即接了下来,并且当日就要求将卷宗和犯人裘仁移交到御史台。 来俊臣听完经过,冷笑道:“我根本不认得这个裘仁,他明显是想攀诬来某,一是转移视线,二来也可以挑拨来某与张五郎兄弟的关系,这种事来某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宋相公没有发现么?刚才裘仁被带进来时,王翰眉头挑了好几下,他是认得这个人的,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儿。” 宋璟便问道:“王翰,你可认得裘仁?”王翰道:“我不敢谎言欺骗御史,这个人我确实曾经见过,但既不知道他姓名,也不知道他的来历,更谈不上与他勾结。” 来俊臣冷笑道:“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你这话只能骗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宋璟道:“裘仁,你说是来县令派你到修行坊行刺,你可有凭据?”裘仁道:“来公做事滴水不漏,如何会留下凭据?若不是来公所遣,小人如何能知道当晚张易之留宿在修行坊外宅中?平日他可都是住在宫里。” 来俊臣道:“我与张五郎兄弟素来交好,五郎甚至几次来到寒舍,亲自送圣上御赐紫雪给我夫人。我为何要派人刺他?这谎话可实在太离谱了。”裘仁道:“来公跟张易之有什么恩怨小人一概不知,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宋璟道:“那好,派人去请张易之张卿来御史台一趟。来人,先将王翰三人押下。”来俊臣忙道:“宋御史,这三个人应该分开囚禁,单独提审,以免他们串改口供。”宋璟微一沉吟,即道:“来县令的顾虑有道理,来人,将王翰三人分开关押,一路不准他们相互交谈。” 王翰等人被重新押回台狱,果然被分别投入不同的牢房中,虽然愤懑,却是令出宋璟,无言可说,无语可辩。 监狱里总是阴森森的,在这晚秋时节更是寒意飕飕。王翰被关在一间极小的小号中,里面早有一名赭衣囚犯,箕坐在墙角,批头散发,被大枷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也顾不上理睬,只觉得一片茫然,尤其是同伴们被强行分开,令他心里久久萦绕着一种孤独的感觉,怎么也拂之不去。 到晚间时,牢门打开,裘仁被狱卒架进来丢在地上。王翰忙上前扶他坐起来,叫道:“裘君!裘君!”裘仁道:“是王郎。” 王翰道:“你还记得我?”裘仁道:“当然记得。当初在蒲州……”忽见道墙角还坐着一人,忙住了口,问道:“王郎如何也被关进了御史台?”王翰道:“我和狄郊、之涣三人被来俊臣控告合谋下毒。” 裘仁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来俊臣居然也会……”忽警觉地看了墙角那囚犯一眼,改口道,“是控告王郎毒害王夫人么?”王翰道:“是。” 心下愈发能肯定这裘仁决不是来俊臣的人,他在公堂上口口声声“来公、来公”叫个不停,对来俊臣态度也尊敬得很,适才却顺口叫出了来俊臣的名字,言语中大有讥讽之意,那么堂上的言行就是有意为之了,想来他是有意攀诬来俊臣,挑拨来、张二方互斗,可选择张易之是多么不明智的对象,倒不如选择武承嗣。不过无论是张易之还是武承嗣,要说来俊臣派人去刺杀他们,实在太难令人相信了。这裘仁谈吐不俗,绝非一般武夫可比,如何能不知道这个道理?王翰心中疑问甚多,偏偏另有囚犯关在同一室中,距离不及两步,无法直接询问。 裘仁道:“听说是王夫人自己服毒。”王翰道:“是。可关键在于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毒药,来俊臣认为是我在寿宴上递给她的。” 裘仁皱起眉头,想了一想,道:“有一件事,可能跟王郎这件案子有点关系,不过我还没有想得十分明白,等方便时再告诉王郎。”王翰知道他不愿意旁边那戴枷犯人听见,便点点头道:“好。” 半夜时,忽有狱卒举火来开了牢门,喝道:“裘仁起来,宫中有使者来问你话。”王翰忙扶着裘仁起身,倚靠墙壁站住。 火光中,只见一名男子走近牢门。他披着一件大斗蓬,帽子完全遮住了面孔,近前看见牢房实在狭小,皱眉道:“另外两名囚犯先带出去。”狱卒道:“可是……”那使者森然道:“没听见我的话么?”狱卒道:“是。”招手叫过几名同伴,进来先扶了那戴枷囚犯出去。 王翰经过那使者时,忽尔留意到他脚上穿着长拗短勒乌皮靴,这种靴头尖而翘起的靴子正是武将的标准装束,蓦然意识到什么,顿住脚步望着那使者。正有所犹豫时,那使者蓦然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飞快地塞到王翰手中,随即握紧他右手,大力往前一推一递,镣铐声中,“嗤”地一响,匕首径直刺入了裘仁胸口。那使者迅疾退出牢房,叫道:“这囚犯夺走了我兵刃,快,快拿下他!” 事起突然,王翰一时呆住,手中尚握着那柄匕首不放。裘仁紧紧抓住他手臂,眼睛瞪得老大,道:“我听到……听到……张易之告诉他母亲……他……他……来……来俊臣……” 王翰道:“来俊臣什么?”不及说更多,几名狱卒已然抢进来,将他拖了出去。 王翰道:“放手,我没有杀人!杀人的是那使者!”转过头去,才发现那所谓的宫中使者已经不见了人影。狱卒哪里听他叫喊,一齐将他按倒在地上。忽听得一旁那戴枷囚犯道:“放开他!”狱卒闻言立即松开了手。 王翰重新奔进牢房,扶着裘仁慢慢坐下,伸手按住他伤口,回头叫道:“快,快放狄郊出来,他懂医术。” 牢中死99lib?了犯人,当值狱卒均要受到严厉处分。狱卒闻言不敢擅处,一齐望着那戴枷囚犯。那人道:“还傻愣着做什么?快去带狄郊出来!立即派人去追捕刚才来的宫中使者。”狱卒慌忙应命。那人叫道:“用得着都赶去么?一帮蠢货!快来人帮我取下大枷。” 王翰这才恍然同室的狱友是御史中丞宋璟的手下,裘仁也是被刻意安排在跟他一间牢房,无非是要弄清楚他二人是否有勾结。只是裘仁到底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竟然要被宫中使者杀人灭口?若不是凑巧宋璟安排了手下混进狱中,从旁严密监视一切,只怕这杀人罪名又要莫名落在他头上,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了。 狄郊很快被带了过来,他进来蹲下一看,即摇了摇头,道:“这一刀正中要害,入刀又深,来不及了。” 裘仁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瞪着王翰不放。王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给你一个交代。” 裘仁犹自睁大眼睛,但却慢慢失去了生气。狄郊上前帮他合上眼皮,黯然道:“他去了。” 当晚御史台当值的主管官员恰好是监察御史李昭德。可千万别小看这位八品官员,他可是本朝著名的能臣,也曾经是风光无限的宰相,一度权倾朝野。其父李乾佑在唐初贞观年间以精明强于知名于官场,李昭德自幼颇具父风,明经及第后步进入仕途,一路高升为宰相。此人心思灵巧,通晓建筑,虽贵为宰相仍不废旧业,武则天大肆营建洛阳,许多建筑如东都外城皆出自他的设计,为时人惊叹。他性格刚强,敢于直谏,是坚定的反武派人物。数年前,洛阳人王庆之率领数百人上表,请武则天废皇嗣李旦,改立侄子武承嗣为皇太子。武则天不便出面,令宰相李昭德处置,结果李昭德果断地杖杀了王庆之。又劝告武则天道:“皇嗣是陛下亲子,传天下于子孙,方能为万世基业,岂有以侄为嗣的故例呢?”当时武承嗣封亲王,又兼任宰相,李昭德又道:“武承嗣权力太重,既为亲王,又为宰相,恐怕不利帝位,儿子为了权力可以杀弑父亲,恰如昔日的隋炀帝,更何况侄子与姑姑呢。”武则天听后大感危机,立即罢去了武承嗣宰相职。武承嗣为此深恨李昭德。武则天即帝位以来,酷吏得势横行,来俊臣、侯思止等枉法挠刑,陷害忠良,朝臣人人自危,无人敢触犯他们,唯独李昭德屡次当廷奏酷吏之奸恶,借口侯思止犯禁藏锦,将其在朝堂杖杀,酷吏气焰得以稍抑。来俊臣兔死狐悲,多次勾结武承嗣进行构陷,只因武则天实在爱其才华,才未能成功。然而李昭德专权用事,旁若无人,时称“武承嗣第二”,亦引来朝野痛恨,上疏弹劾其罪状的大臣前仆后继,最终武则天心生厌恶,将其罢官流放。他重新被召回朝任监察御史,不过是最近之事。 李昭德听闻狱中出了杀人命案,忙亲自赶来查看。王翰的狱友原来是御史台的判官,名叫陆源,当即上前禀告了事情经过。李昭德忙命加派人手,前去追捕那使者。 陆源道:“皇城、宫城天黑即落锁,两不相通,那人能深夜进来御史台,肯定不是普通人,只怕他已经重新进去宫城。”李昭德沉吟片刻,道:“如此,明早到宫门一查出入记录便可知道使者是谁。” 王翰忽道:“不必了,我认得那人,他叫蒙疆。”李昭德大为意外,问道:“你说使者是郎将蒙疆?”王翰道:“确实是蒙疆,我前几天还在皇宫遇见过他。” 李昭德道:“好,本史知道了。这两件案子均由宋相公亲自审理,本史不便多插手。不过明日一早我会发文知会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请他派人擒拿蒙疆到御史台,到时还要请王公子出面指认他。”王翰道:“这是自然。” 狄郊忽道:“蒙疆既然敢来御史台杀人灭口,王翰处境十分危险,请严御史允准将我和王翰关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李昭德问道:“陆判官,你可有查到王翰与裘仁通谋事实?”陆源道:“下臣从旁仔细观察,他二人并无通谋,王翰、狄郊几人应该也不是传递毒药给王夫人的中间人。” 李昭德道:“嗯,宋相公将他三人分开关押,原是因为他们三人嫌疑太重,怕他们串供,眼下事情有了变化,确实如狄公子所言,王公子处境危险。来人,将他们三个人单独关在一间囚室,脱去手足镣铐。不得宋相公令牌,任何人不得探监。” 陆源道:“遵命。”忙命当值的典狱为三人安排了一间最靠近狱厅的囚室,稍有异动,狱厅当值的狱卒即能听见赶到。 王翰、狄郊、王之涣终于又重新在一起,付出的代价则是裘仁的生命。王之涣道:“你是在哪里认识的裘仁?”王翰道:“他是李弄玉的手下。咱们到达蒲州的第一天,我半夜出去遇见阿史那献,结果被李弄玉手下掳去,在一间大屋子里看见过他。” 王之涣道:“这么说,裘仁一定不是他的真名了。可蒙疆为什么要杀他?居然还想嫁祸给你。”王翰道:“蒙疆进来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一时没有觉察,跟他擦肩而过时才认出来,正疑惑他为何假装不认得我时,他突然将匕首塞入我手中,一刀刺中了裘仁。我猜这并非他原来的计划,不过是见我认出他来,不得已而为之。” 狄郊道:“蒙疆在蒲州时曾经为放我们几个出狱而冒险私盗制书,他也是个有仁有义之人,今晚赶来御史台杀人,应该只是奉命行事。如今他被阿翰认出真面目,明日严御史一道文书发去羽林卫,只怕他就要被人灭口。阿翰,他本可以杀了你的,杀了你才能保他自己万全。” 王翰仔细一回忆,道:“蒙疆当时确实可以先借我的手杀死裘仁,再反过来以阻止我杀人为名杀死我灭口,我戴有镣铐,根本无力反抗,但他却立即退了出去。”狄郊道:“就算蒙疆不知道一旁的陆源是宋御史的人,他也可以强辩是你杀人在先,他有金牌在手,谁敢拦他?” 王翰不由得深为后悔,道:“我没有想到这么远,实在不该向严御史泄露他身份的。”狄郊道:“这不能怪你。” 王翰道:“那么我现在去向严御史说我认错了人还来得及么?”狄郊道:“严御史跟宋御史一样,也是有名的刚直,你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况且蒙疆既是奉命行事,也许命主有恃无恐,就算御史台也不能拿他怎样,那么蒙疆也不一定是非死不可了。” 王之涣道:“你猜命主是谁?”狄郊道:“裘仁被逮,涉及者无非是来俊臣和张易之,你认为来俊臣有本事指使禁军将领深夜赶来御史台杀人灭口么?”王之涣道:“可张易之不过是个男宠,也没有这个本事。”王翰道:“可男宠的女主人有这个本事。”王之涣道:“啊,你是说是那位……”王翰道:“老狄说得对,若命主果真是那位,蒙疆反倒没有性命危险了。” 狄郊道:“裘仁一定是无意中得知了什么宫廷机密。”王之涣道:“总不会又跟璇玑图有关吧?”王翰摇头道:“应该不会。”当即说了裘仁临死前的遗言。 狄郊道:“听起来似乎是裘仁无意中听到张易之和母亲臧氏的对话,事情跟来俊臣有关,所以他灵机一动,一口咬定自己是来俊臣派去刺杀张易之的刺客,无非是想挑拨他双方争斗。张易之今日也来过御史台,见裘仁知道了自己的隐秘,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回宫后百般央求女皇,女皇遂派蒙疆来杀人。” 王翰道:“这也是件大奇事,皇帝杀个犯人,居然还要派心腹手下偷偷进来。”王之涣道:“她自己也知道面首这种私事上不得台面。嗯,还是先不谈这个了,咱们自己明日不是还要去来俊臣府上对质么?” 一想明日的不可预知,三人心头俱见沉重。王夫人服下的真的是假死药么?她会如期醒过来吗?来俊臣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王羽仙又被掳去了哪里?俱霜、胥震下落如何?被关在洛阳郊外的辛渐人还可好? 第一节 次日一早,御史中丞宋璟命人将王翰等提出台狱,详细询问了昨晚裘仁之事。李昭德人也在场,道:“下臣已经拟好公文,请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逮捕郎将蒙疆,公文在这里,请相公过目。” 宋璟虽是其上司,却对这位前宰相极为信任尊敬,道:“台狱囚犯被人格杀,是自古以来闻所未闻之大事,这就请李御史签发后送去羽林卫吧。”李昭德道:“多谢相公。为防羽林卫徇私,下臣预备亲自走一趟。” 宋璟道:“如此有劳了。”命人押了王翰三人,径直往毓德坊而来。来府戒备极其森严,宋璟侍从杨功早已经带人守在这里,上前禀告道:“王夫人还没有醒过来。”宋璟道:“那我们便去王夫人房外等候。” 来俊臣闻讯赶出来迎接,干笑道:“宋相公来得好早!听说昨晚皇城台狱中有囚犯被杀,来某还以为宋相公忙得焦头烂额,来不了毓德坊了。”言语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也难怪如此,他的死对头李昭德正好昨夜当值,难免落下玩忽职守的罪名,即使不被人弹劾,也要自己上书请罪,丢官罢职肯定是免不了了。 宋璟只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王之涣忍不住道:“来县令如此喜形于色,莫非已经知道被杀的是裘仁?须知裘仁招供是来县令派他去行刺,他被人杀死,来县令的嫌疑最大。”来俊臣嘻嘻一笑,道:“若是裘仁在洛阳县狱,来某还能杀得了他,可他人关在皇城御史台中,来某哪里有这个本事?” 宋璟道:“囚犯被杀自有李御史处理。来县令,这就请带我们去见尊夫人吧。”来俊臣笑道:“各位请随我来。” 王翰等人见他一副喜洋洋的神气,显然不仅是因为裘仁被杀而欣喜,还对王蠙珠醒来指认一事极有把握,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到底为何如此有恃无恐。难道真的是他捉走了王羽仙?可王蠙珠一直没有醒过来,身边又一直有宋璟的人看守,他又如何能将这条信息传达给妻子? 来到后堂卧房,房外有四人看守,两人是来俊臣的手下,另两人则是御史台的差役。来俊臣道:“宋相公,你的人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可以作证,自从他们到来后,来某为避嫌疑,可是再也没有进过蠙珠的房间。” 一名差役道:“确实如来县令所言,每日只有两名侍女按时进去服侍夫人。”狄郊却记得这里不是上次来过的王蠙珠房间,一时也想不明白来俊臣到底有何诡计。 来俊臣道:“各位请进。”推开房门,引着众人进来内室。王蠙珠躺在一张极大的三围卧榻上,神色安详。 宋璟道:“如来县令所料,尊夫人大约什么时辰能醒过来?”来俊臣道:“应该快了。为了要查明真相,来某还有个主意。宋相公请看,这具屏风卧榻是西域之物,人在前面,丝毫看不到屏风后,但若是站在屏风后,却能清楚看见榻上的情形。来某斗胆请求请宋相公和来某等人藏在屏风后,只留下王翰、狄郊、王之涣在榻前,蠙珠醒过来只见他们三人,以为诡计已经得逞,口中定然吐实。这可比当面对质要强许多,免得有些人又说是来某捣鬼。” 宋璟微一沉吟,即道:“甚好。”命从人退出去,只留下杨功和两名书吏,一齐站到屏风后。 来俊臣笑道:“三位公子切莫交谈,不然有串供嫌疑,也不要妄想给蠙珠传递消息,我们在屏风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王翰等人这才开始相信确实有人给了王蠙珠假死药,而她自己本身也是知情者,来俊臣也许并不知道王翰三人本是无辜,但这一招可谓老道之极——一旦王蠙珠醒来只见到王翰等人,防范之心尽去,稍微一露口风,他们可就百口莫辩。除非她醒过来直接说出了真正的同谋者,可这也不是王翰等人愿意见到的,他们不想看到一个好心帮助王蠙珠姊妹的人就此落入陷阱。 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忽听得王蠙珠“嘤咛”一声,悠悠睁开眼睛。众人想不到她说醒就醒,来得如此之快,一时呆住,还是狄郊先反应过来,抢上前去一搭脉息,平稳均匀,不由得暗暗称奇。 王蠙珠顾不上理会,急切地问道,“翰郎,羽仙人呢?”王翰微一迟疑,答道:“羽仙人不在这里。”王蠙珠道:“我不是把她托付给你了么?”王翰道:“她……她生病了。” 王蠙珠道:“唉,可怜的羽仙,她一定以为我真的死了。”她不知道自己每说一句话,就将王翰等人往死里推了一把。又慢慢坐起身来,四下转头一看,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来俊臣哈哈大笑走了出来,笑道:“蠙珠,你是我夫人,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自己家里。”王蠙珠遽然色变,面如死灰,慌忙去望王翰。王翰也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来俊臣道:“宋相公,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眼下铁证如山,足以给王翰三人定罪了。”宋璟点点头,叫道:“来人,将王翰三人锁了,押回御史台。来县令,尊夫人也得跟本史走一趟。” 来俊臣忙道:“本案我是告主,我只告王翰三人,并不包括蠙珠在内。”宋璟道:“尊夫人不是被告,却是关键证人,按律也得下狱收押,以防有变。” 王蠙珠忽然尖叫一声,又重新晕倒在榻上。来俊臣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见她只是因忧惧而晕厥,这才略略放心,道:“这样,等蠙珠醒来,我再亲自送她去御史台。宋相公若是不放心,大可留下你的人在这里看守。”宋璟道:“也好。”依旧命之前守在这里的差役留下。 王翰等人一直一言不发。杨功忍不住悄悄问道:“真的是你们几个做的?”王翰等人只有苦笑。 来俊臣亲自送出大门,问道:“这件案子宋相公预备如何决断?”宋璟道:“当然是依律决断,是非曲直,公堂上自有宣判。”来俊臣笑道:“好,宋相公果然是公正无私,清名在外。”重重看了王翰一眼,无比得意。 忽见监察御史严善思带着大批金吾卫士赶来,那些金吾卫士不待吩咐便自行包围了来府。 严善思年过六旬,须发全白,他近来很得武则天信任,负责处理所有告密事件。九九藏书以前武则天奖励告密,告密者不许大臣过问,均由她亲自召见,而近来精力大大不济,又沉湎于二张的柔情中,对这些事不由自主地开始厌烦,所以特意选中老成持重的严善思来应对告密者。不久前,严善思一举将八百余名告密者以虚构诳上罪处罚,如此一来,罗织告密之风大为收敛。严善思声名鹊起,极得时人称赞。这样一个人,自然是酷吏的对头。 来俊臣神色登时一变,问道:“宋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宋璟也不明究竟,问道:“严御史,你这是……”严善思道:“洛阳令来俊臣贪污受贿,阴谋大逆,奉圣意,来俊臣本人立即逮送御史台狱,来府其他人就地软禁。” 众人闻言均大吃一惊,宋璟、王翰等人的惊讶甚至还在来俊臣本人之上。只有狄郊心道:“看来我所料不错,卫遂忠投靠了武承嗣,又说动武承嗣去女皇面前告发了来俊臣。” 严善思又道:“宋相公,圣上有旨,召你立即入宫。这里的事,请交给下臣处置。” 卫士丛中闪出一名宦官,上前递过来一枚左符,道:“请宋相公勘验。”宋璟解下腰间玉袋,掏出龟符,见与左符契合,不敢怠慢,忙带了随从往皇宫赶去。 严善思遂命金吾卫士拿下来俊臣。那些金吾卫士同样恨酷吏入骨,一拥上前,绳捆索绑,将来俊臣缚成了一个人肉大粽子。 来俊臣勃然大怒,叫道:“放手,你们竟敢拿我。我要见圣上……见……”话音未落,口中便被塞了一团马粪,粗暴地丢入槛车。 严善思命人松开王翰几人绑缚,道:“圣上特别有交代,近来凡是来俊臣告发的案子,被捕的犯人一律无罪开释。几位请吧。” 王翰忙道:“我们想再进去看看王夫人,有一些重要的话要问你。”严善思板起面孔,道:“不行。圣上有旨,不奉诏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来府。来人,封门!”金吾卫士当即上前将王翰几人赶来,在来府前设置一道警戒线,禁人出入。 王翰等人无奈,只得怏怏回来惠训坊。令人惊喜的是,李蒙、俱霜等人正陪着王羽仙在家中等候,永年县主武灵觉也在,原来之前是太平公主派人接走了王羽仙。王翰回想之前狄郊曾出主意让自己带着王羽仙躲入太平公主府上,不由得很是新奇。 王羽仙尚不知道王蠙珠服下的是假死药,忽听说姊姊又活了过来,立即要赶去来府探视。王翰忙拉住她道:“眼下来府有金吾卫士把守,你进不去。” 王羽仙道:“金吾卫士?”王之涣道:“你姊夫来俊臣已经被圣上下旨逮捕下御史台狱,说不定正好关在咱们昨晚蹲过的那间牢房呢。”王羽仙喜道:“当真?呀,这下姊姊该放心了,再也不用害怕这个恶人。” 狄郊心道:“来俊臣这次以这么大的罪名被下狱,告发的人又是武承嗣,怕是难逃一死。蠙珠虽然被逼,终究还是他夫人,能逃得掉么?最好的结局也是没入宫中为奴,从此再不得见天日。不牵连妻族羽仙等人已经是万幸。”他心中虽然这般想,却不便当面说出来,只默默不语。 王之涣将李蒙拉出院子,问道:“你带永年县主来这里做什么?”李蒙道:“嗯,有件事我正要告诉你们,灵觉已经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们打算过一阵子就正式成亲。” 王之涣大出意外,呆了半晌才问道:“你是为了救尊父么?”李蒙道:“算是吧。家父已被贬为蒲州司马,全仗灵觉求恳太平公主出面周旋,才免去死罪。” 王之涣道:“可朝廷不是向来不准皇亲与我们五姓七家通婚么?什么时候你们赵郡李姓变得特别了?”李蒙道:“太平公主十分宠爱灵觉,特意为此求过圣上,圣上也特别恩准了。” 王之涣道:“那么太平公主派人带走羽仙……”李蒙道:“这件事我事先可不知道。近来太平公主府上人来人往,我都不知道她接羽仙来了正平坊。” 王之涣奇道:“你一直住在太平公主府上?”李蒙面色一红,道:“是。不过我跟灵觉说了,打从今日起,我要搬来跟你们同住。”王之涣道:“那永年县主呢?”李蒙面色更红,道:“她当然要走,我这就让她走。” 来俊臣的被捕轰动了整个洛阳城,落井下石上书告发其罪状的奏表如雪片般飞上武则天案头,除了武承嗣、武三思为首的诸武外,还有太平公主、皇嗣李旦,禁军将领数十人,文武大臣更是多不胜数。 然而来俊臣下御史台狱后,武则天按而不问,特别下令不得诏书,任何人不得审问。她很明白来俊臣杀人太多,仇家极众,可他杀人都是希承她的旨意,她需要身边有这么个得心应手的人,好随时除去那些不顺眼的障碍。她也听过所谓的来俊臣自比石勒一说,子侄们联名的告发书均认为这是来俊臣大逆不道、预备谋反的罪证,可这仅仅是来俊臣酒后的狂言妄语,能做得数么? 武则天的暧昧态度无疑令人惶恐不安。所有人都知道来俊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阴刻的小人,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如果他这次不死,日后定会东山再起,那么告发过他的人不被杀死灭族,也要被活活整脱一层皮。来俊臣必须下地狱!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告发他罪行的行列中,甚至连女皇宠幸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也出面告发来俊臣图谋不轨,但武则天还是不表态。这些人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来俊臣就是她的一条臂膀啊,她怎么能挥刀斩下自己的手臂呢? 直到监察御史严善思将自来府中搜到的机密信函送到女皇面前,她的态度才急转直下。这十余封机密信函中,除了几封是告发朝中大臣的奏表外,还有来俊臣与契丹反贼孙万荣的书信来往。当然,来俊臣并不是要勾结契丹谋反,他只是要孙万荣交出曾经贿赂前宰相李昭德的证据,为此他愿意事先提供朝廷军队的动向给孙万荣。 武则天最清楚李昭德与来俊臣之间的恩恩怨怨,二人都想寻机致对方于死地,她将这二人一个放在监察御史位子上,一个任命为洛阳县令,本就有令他们相斗、互相牵制之意。然而李昭德接受孙万荣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当年李昭德任宰相时,确实曾上书保奏孙万荣升官秩为三品,当时孙万荣还是归诚州刺史,对朝廷也尚服贴,武则天准奏后还有特赐绣金紫袍一件。若不是李昭德受贿真有其事,来俊臣何须冒着泄露朝廷军事机密的危险向孙万荣索要证据?最令人切齿痛恨的是,来俊臣明明知道李尽忠、孙万荣是眼下女皇最痛恨的人,却还要因一己之私去与其勾搭。 基于这些最简单的推理,武则天终于忿然下诏,命御史中丞宋璟审讯来俊臣谋反一案,必要时可以动用一切刑讯手段。 来俊臣被带上公堂,自然竭力否认那些书信是他所写,称是有人仿冒他笔迹栽赃陷害,跟之前宋璟审理过的狄郊反信案并无二样。更离奇的是,他还称那告发监察御史李昭德受贿的奏表也并非他所作。 李昭德已经被收狱,由监察御史严善思负责审问,他倒也坦然,不等用刑就主动招承了多年前确实曾经收过契丹孙万荣的巨额贿赂。按照唐律规定,受财枉法属于坐赃罪,按财物多少计罪,最高判三年徒刑。然李昭德受贿后又为孙万荣奏请官职,按律在坐赃罪要再加二等,即死刑。他既主动认罪,严善思也依法判刑,定为绞刑。 本来到这个地步,没有人再会相信来俊臣的辩解,偏偏宋璟是个谨慎的人,特意请来当世著名书法大家王綝、钟绍京辨认笔迹。这王綝是王羲之后人不必多言,钟绍京也是出生在书法世家,为三国时期魏国太傅钟繇第十七代世孙。洛阳皇宫中的明堂门额、九鼎之铭,及诸宫殿门榜、门榜、牌匾、楹联等尽是他的墨宝手迹,以致时人称钟繇为“大钟”,钟绍京为“小钟”。 王綝、钟绍京仔细比照了之前来俊臣上奏朝廷的奏表及新近严善思从他府中搜出的机要信件,一致认为是同一人所书。宋璟便再无话说,命书吏一一记录下来,请二人签上名字。 当日回家时,宋璟特意换上便服,只带杨功一人,绕道惠训坊。王翰见众所瞩目的御史中丞大驾光临,不知道他所为何事,慌忙迎了进来。宋璟命王翰只留下狄郊、王之涣、李蒙几人,又命杨功到门前把守,不让人靠近。众人料到他有机密话要说,也不敢多言。 宋璟闷闷不乐地坐了半晌,才问道:“你们怎么看待来俊臣家中搜出的这些信?但说无妨,不过我想听听实话。”王翰几人交换一下眼色,均不愿意开口。 宋璟道:“我知道你们不愿意为来俊臣说话,但有不愿意谎言欺骗我,可我一定要听听实话。狄公子,你来说。”狄郊只得应道:“是。眼下告发来俊臣的人数不胜数,但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真凭实据只有严御史自他府邸搜出来的那几封信。” 宋璟道:“不错,正是因为这几封与契丹孙万荣通谋的信件,才促使圣上下决心处置来俊臣。”狄郊道:“可这信明显有蹊跷之处。来俊臣恶事做尽,仇人遍天下,多少人盼着他出错露出破绽来,好置他于死地,然而他前几番被人弹劾降职也只是因为贪污受贿之事败露,没什么重罪。他为人谨慎,做事周全,明知道无数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怎么可能在自己的宅邸中留下如此重要的信件,还被严御史搜了出来?” 宋璟道:“狄公子说的对,严御史并不可疑,可疑的是这来历不明的几封信。”顿了顿,又道,“坦白说,之前王夫人服毒那件案子,我确实怀疑过你们三位,若不是突然冒出来俊臣这起案子,我本来还会继续怀疑下去,也预备依照律法判刑。你们不会怪我一时糊涂、没有信任你们吧?” 王之涣道:“那么宋御史现今又是如何知道我们几个无辜呢?”宋璟道:“之前你们嫌疑最重,是因为王夫人身处来俊臣心腹包围之中,没有得到毒药的机会,而凑巧你们在寿宴上接触过王夫人,王夫人又当面将王家娘子托付给王公子。后来王夫人醒来,丝毫不为自己没死惊讶,那番话更是你们通谋的铁证。然而来俊臣在自家门前意外被逮后,金吾卫士迅疾包围了来府,没有人能够随意出入。又是谁将信暗中放入了来府?既然能有人做到这一点,之前将毒药传给王夫人也就不在话下了。” 第二节 王翰道:“知道这其中关窍并不困难,请御史允准我们进来府,当面一问王夫人便知。”宋璟道:“我正要告诉各位这件事,王夫人跳井自杀了。”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王翰道:“王夫人跳井自杀?怎么可能?”宋璟道:“嗯,是金吾卫士亲眼所见,不过尸首并没有捞到。你们也知道,来俊臣家里的几眼水井均是与漕渠相通的。” 王蠙珠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经历之离奇,令人扼腕叹息。她之前被来俊臣强娶为妻后,早有求死之心,只是担心死后来俊臣狂性大发,疯狂报复自己的亲属,现在大概见到丈夫被逮下狱,终于可以放心地自杀。只是她身后尚留下一个巨大的谜题,到底是谁给了她假死药?卫遂忠到底是事先被她利用,还是事先早已与通谋? 狄郊忙问道:“卫遂忠还没有找到么?他可是王夫人服毒案的关键人物。来俊臣突然被人告发,应该也跟他有关。”宋璟道:“我料到卫遂忠逃去了魏王府上,派人去索要,但魏王坚称没有见过卫遂忠这个人。” 王之涣道:“若不是卫遂忠从中挑拨,魏王这次怎么可能积极带头上表告发来俊臣呢?”宋璟道:“然而魏王坚持说没有见过此人,旁人也无可奈何。我今日贸然造访,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几位。” 狄郊道:“但请宋御史吩咐。”宋璟道:“我想请你们几位私下帮我查一查来俊臣这件案子,而今御史台一举一动为天下瞩目,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有人上书弹劾。我知道这会令你们为难,但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我也希望来俊臣死,但这次他明显是被人栽赃诬陷。” 众人一向以王翰为首,便一齐望着他等他示下。王翰绝然道:“来俊臣诬陷贤良,害死了多少人,眼下又间接逼死了王夫人蠙珠,宋御史怎能要求我们出面为他查案?难道要还他清白、好让他继续为非作歹害死更多人?不,我们做不到。” 宋璟道:“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真相么?来俊臣是右手书写,而这次仿冒他笔迹的人是左手执笔。”众人一时呆住。宋璟道:“当然,车三已被当众斩首,决计不能复活再来仿冒来俊臣笔迹,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不同寻常,似与之前狄公子的那件案子有许多相通之处。” 他却是不知道当日刑场上处死的车三是假的,真的早被人调了包,而且车三虽然左手执笔,却不会仿人笔迹,另外有个左撇子的懂得模摹书信的真凶还没有抓到。但这其中的关节王翰、狄郊等人却是一清二楚,几人立即想到这摹写来俊臣书信的人应该跟临摹过狄郊笔迹的就是同一人,那人之前为淮阳王武延秀奔走,现在为他老子魏王武承嗣效力,丝毫不足为奇。 狄郊先不说破,道:“好,我们答应宋御史,一定查清楚这件案子。”宋璟甚是欣慰,道:“多谢。本史自会有所报答,告辞。”狄郊道:“哪敢要宋御史的报答?”当即送宋璟出去。 王翰道:“王夫人投井自杀一事,大家先别告诉羽仙。”王之涣道:“可是纸包不住火,她早晚要知道。”王翰道:“她身子刚好,能拖一时就是一时吧。”王之涣道:“那眼下咱们要怎么办?去找卫遂忠?” 李蒙道:“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在太平公主府上见过卫遂忠。当时我正要出门,他站在门前,向门夫自称是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有重要事情要求见公主。”王之涣道:“啊,你刚才怎么不说?”李蒙道:“我为什么要说?太平公主可是帮过我们的。况且就算我说出来,宋御史去找太平公主又能有什么结果?” 王翰道:“我知道了,那个人是宗大亮。老狄,你快些进来,当初那封送到你伯父手中的家信,是宗大亮写的。” 狄郊道:“宗大亮?怎么可能?你有什么凭据?”王翰道:“我本来也想不到是他,全靠李蒙提醒。当日我被绑去洛阳郊外,那神秘人揭穿了车三并非真正的代笔者,要求我查清此案,我特意向他打听过宗大亮下落,他说宗大亮声称告变被召入宫中后下落不明,不过也许会藏身在正平坊太平公主外宅中。” 王之涣道:“那神秘人能在短短内从刑部取来证物,在朝廷中也应该是位手眼通天的人物。他这么说,一定有根据。”王翰道:“嗯。宗大亮是老狄那件案子和来俊臣假信案的唯一共通人,不是他还能是谁?当初他藏在普救寺梨花院中的反信副本,实际上就是他自己亲笔所书。” 李蒙道:“可既然宗大亮自己就会仿人笔迹,当初在蒲州为何还要引荐黄瘸子来拟写反信呢?”王翰道:“这就是这个人的狡诈之处,而今黄瘸子因财被杀,真假车三作为宗大亮的替罪羊均被处死,只有宗大亮安然无恙,我猜就是连武延秀也不知道其中究竟,以为只有黄瘸子和车三会临摹他人笔迹。” 狄郊道:“嗯,这点我赞同阿翰,宗大亮这个人确实狡诈,他主动招供,又主动交出反信副本,确实迷惑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若不是来俊臣这件案子,我们至今还怀疑不到他身上。” 王之涣道:“李蒙,你有没有问过武灵觉,她当初为什么要救裴昭先,还让将宗大亮将他绑在普救寺中?”李蒙道:“没有。不过灵觉很孩子气,爱跟人做对,也常常捉弄武延秀,我猜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说到底,太平公主真的跟来俊臣这件案子有关系么?” 王翰道:“眼下‘倒来’声势浩大,肯定是因卫遂忠而起。宗大亮一直躲在太平公主府上,而后来卫遂忠又去了她那里,她觉得机会来了,便让宗大亮模拟来俊臣笔迹写了一堆信件,再设法放入来府中,公主才是这场告变的幕后策划者。” 狄郊道:“可是这件事完全说不通。太平公主是女皇最宠爱的女儿,来俊臣奉承她还来不及,二人无冤无仇,她为何要用假信陷害他?而且,太平公主除了私生活放荡出名外,其它事情一向低调,更是从来不干预朝中政事,卫遂忠为何又要去投奔太平公主?要保命,魏王武承嗣才是他唯一的选择。” 王之涣道:“嗯,宋御史也认为卫遂忠是投靠了武承嗣。而且这次告变,明明是武承嗣带的头。”李蒙道:“不过我确实在太平公主府邸前看见了卫遂忠,也许太平公主拒绝了他,所以他又赶去投奔了武承嗣。” 王翰道:“那么用来陷害来俊臣的假信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要知道太平公主与武承嗣并不和睦,当年她第一任丈夫薛绍被杀后,女皇为她选中的新驸马本来是武承嗣,但不知道为何后来变成了武攸暨。这其中说法可就多了,有说是武承嗣不愿意杀死原配妻子给公主腾地儿的,有说是公主自己不愿意的,总之,这二人并不对眼。” 狄郊道:“就算宗大亮和卫遂忠都是为太平公主所用,可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对付来俊臣?” 王翰道:“李蒙,你还记得当初我来神都营救羽仙前,尊父曾经建议我最好是投靠太平公主么?”李蒙道:“不错,太平公主第一任丈夫薛绍就是死在酷吏周兴手中,家父曾听闻周兴被杀其实是太平公主下的手,所以认为公主痛恨酷吏,也许会暗中助你一臂之力。”王之涣道:“当初我也赞同过,不过阿翰自己不愿意。” 狄郊道:“公主的杀夫仇人是周兴,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的亲生母亲,仅凭她痛恨酷吏这一点,实在难以表明她会有动机出头对付来俊臣。她经常出入女皇身边,应该知道来俊臣在她母亲心目中的地位。”王翰道:“正因为公主非常清楚来俊臣在女皇心中的重要性,所以她才搞了假信这么一招。孙万荣,嘿嘿,朝廷上下切齿痛恨的反贼,多好的机会。” 狄郊道:“就算是太平公主做的,可如此一来不也牵扯出监察御史李昭德了么?他可是雷厉风行的反对酷吏政治的人物,目下已按贪赃罪被判处绞刑,死期不远。太平公主本来就没有对付来俊臣的动机,为何还要连带陷害李昭德?这是最大的矛盾之处。” 李蒙也道:“没错!反倒是武承嗣与李昭德有不共戴天之仇。阿翰说太平公主在策划整件事,太异想天开。抑或宗大亮本人也躲在魏王府中,不过那神秘人不知道罢了。”王翰仔细回想了一下,道:“也对,神秘人当初告诉我宗大亮在太平公主府上时,言语之间确实不是那么肯定。” 俱霜忽然推门进来道:“你们说的这些都只是推测,但卫遂忠投奔太平公主却是李蒙哥哥亲眼所见,这才是最关键的——你们有没有想过卫遂忠为什么要投奔太平公主?”李蒙道:“呀,你偷听我们谈话?” 王之涣忙问道:“难道霜妹知道原因?不妨说出来听听。”俱霜得意一笑,道:“一定是来俊臣手中握有太平公主的把柄!卫遂忠要是去投奔魏王武承嗣,还得费半天口舌挑拨离间他和来俊臣的关系,但若是来俊臣凑巧抓住了太平公主的把柄,正预备上告,卫遂忠赶快去将实情告诉公主,不用多费唇舌,公主立即收留了他,而且齐心协力,一起对付来俊臣。” 众人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一回味,均觉得有理,这确实是解释卫遂忠为何弃武承嗣选择太平公主的最好理由。但太平公主贵为天下唯一的公主,又有什么把柄能被来俊臣捏住呢? 李蒙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俱霜笑道:“这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偏偏你们几个聪明人想不到。我告诉你们,太平公主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她为人很好的,小时候我家里穷,她还暗中接济过我们。李湛将军也是她……”忽见众人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往外奔去,道:“我得去看看羽仙。” 王翰挺身挡在门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今日不说清楚,别想走出这扇大门。”俱霜道:“那我就坐在这里好了。”当真走过去坦然坐下来。 众人见她不肯说出身份,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强逼于她。正僵持之时,夜鼓“咚咚”,老仆来叫各人吃晚饭,只得就此作罢。 这一夜,天幕阴漆一片,无半点星光。冷风泠泠,带着重重的水气掠过洛阳全城。洛河上雾气茫茫,完全被氤氲遮盖住了光洁婀娜的身影。干旱已久的神都终于要下雨了。 次日一早,王翰、李蒙、王之涣三人来到正平坊,名义上是来感谢太平公主事先派人接走王羽仙,实际上是想来探听宗大亮和卫遂忠的下落。 正平坊位于城南,就在尚贤坊的西北角。这里住户不多,太平公主的豪宅占去了坊区西面的一半,东面大部分则是国子监的建筑。在国子监的北面,还住着一位权臣,即现任宰相李迥秀。他被武则天下敕命以情夫身份侍奉张易之母亲臧氏后,已经搬去了修行坊张之外宅,久不回家居住。传闻是太平公主向女皇出了这个主意,目的只是报复李迥秀家仆曾与公主户奴争道。臧氏容貌不佳,李迥秀又不敢得罪她,只得经常饮酒装醉,虽因奉旨当情夫得拜宰相,却早已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九九藏书 李蒙因久住太平公主府邸,门夫知道他是永年县主的未婚夫,便放他们直接进来。宅内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迥环,极都城之胜概。 几在客堂等了一会儿,有人又引他们来到内堂中。已经是初冬季节,天气寒冷,室中烧了一盆石炭,温暖如春。有仆人进来奉上酒水和几碟点心,道:“各位郎君稍候,公主马上就到。”轻手轻脚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然而这“稍候”一候就是一个多时辰,王翰见久久没有仆人进来伺候,才感觉不对劲儿,忙奔过去推门,却已经被锁住。王之涣道:“咱们是被软禁了么?”王翰道:“看来是这样。” 李蒙道:“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翰道:“这还用说么?正如我昨日所言,一切都是太平公主在暗中策划,她已经猜到我们来意,所以派人引我们来这里,囚禁起来。” 李蒙道:“就算是如俱霜所说,公主有要对付来俊臣的理由,可明明是武承嗣上书告发来俊臣在先,这又怎么解释?”王翰道:“这一点也想不通。不过若公主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不敢见我们,反而要将我们关在这里?” 忽听见外面有人问道:“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正是武灵觉的声音。李蒙大喜,叫道:“灵觉,我在这里。” 武灵觉忙奔到门前,见门上上了一把大锁,喝道:“把门打开。”有仆人应道:“回县主话,公主有命,不到天黑不能放这几个人出来,包括李郎在内。” 武灵觉大怒,重重打了那仆人一个巴掌,道:“这里本来是我家,她要发号施令,干嘛不回她自己的公主府、不回她的皇宫去?”原来这处宅邸原本是定王武攸暨的住处,太平公主改嫁后才搬来这里。仆人喏喏连声,就是不肯开门。 里面王之涣听见,道:“听起来这位永年县主跟她嗣母关系并不好啊。”李蒙白他一眼道:“若是有女人为了嫁你父亲为正妻,公然杀死你母亲,成为你嗣母,你会跟她关系好么?” 王之涣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怎么会好?不过既有嗣母名份,也无可奈何,我会立即搬走,再也不见她一面。说到底,永年县主不是最终还是请太平公主出面帮过许多忙么?”李蒙知他暗指武灵觉曾经为替他父亲脱罪求肯过太平公主一事,面色一红,道:“灵觉是为了我才……” 忽听见门板“咣当”作响,武灵觉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块石头,往门上铜锁上砸了起来。仆人知道她刁蛮任性,又素为定王、公主宠爱,不敢上前阻止,只在一旁干着急。 蓦然脚步声纷沓而至,一女子扬声喝道:“灵觉住手!”王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太平公主本人到了。武灵觉也不听从,继续砸门,直到太平公主命侍女上前将她拉开,才质问道:“你为何将我未婚夫关在里面?” 太平公主斥道:“胡说,哪有这回事?来人,快些开门。”当先进来,歉然道:“实在抱歉,我刚从宫里回来,下人不懂事,怠慢了各位公子。几位找我有事么?”王翰见她神色泰然,一时难辩她言语真假,便道:“我们今日来,是特地拜谢公主曾妥善安置照料羽仙,多谢公主仗义援手。”太平公主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抱歉,我还有事,不能……” 王之涣忙问道:“还有一事,不知道公主可认识宗大亮这个人?”太平公主道:“宗大亮?嗯,我倒是听过他的名字。他是皇母侄子宗楚客的堂弟,宗楚客就是因为他弄什么反信诬陷狄相公才受牵连被贬出朝。王公子问他做什么?” 李蒙见她明显是否认认识宗大亮,忙道:“宗大亮才是上次那次反信案的执笔者,那封送到狄相公手中的反信就是他的手笔。”太平公主道:“噢?”这一声“噢”明显是故作惊讶,也不知道她是早已知道事实,还是根本不关心。 王之涣道:“那么公主可有见过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太平公主道:“没有。他确实来过我这里,但我不肯见他,所以他又走了。几位若没有别的事,这就请吧。来人,送客。” 王翰等人只得悻悻告辞。武灵觉跟出门外,道:“她在撒谎骗你们。”李蒙道:“她?你是说太平公主么?”武灵觉道:“还能有谁?这几日她天天躲在水榭中,跟她那些门客秘密商议着什么,不许旁人靠近半步,连我父王也不能进去。” 王之涣道:“县主可认得公主那些门客?”武灵觉道:“很少照面,哪里会认得?水榭是她来了后新修的,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听说有秘道直接通向外面。说不定你们要找宗大亮、卫遂忠都藏在里面。” 王翰蓦然得到某种提示,道:“呀,秘道,来俊臣家中一定也有秘道,说不定那些栽赃来俊臣的信就是通过秘道送进去的。”王之涣道:“这件事还是得找到卫遂忠才能问清楚。还有王夫人如何得到毒药那件事,也得问他才能知道。” 武灵觉闻言很是惊诧,问道:“你们说来俊臣是被人陷害的?”王翰不便明说。李蒙忙道:“这件事说起来……” 忽见几名国子监生大呼小叫地奔出监门,疾步朝北赶去。王之涣皱眉道:“现在的监生都是这般不讲斯文礼仪么么?” 话音未落,又有更多的监生争相赶出来,几人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事情。王之涣上前拦住一人,问道:“出了什么事?”那监生只道:“天津桥!天津桥!”便推开王之涣,朝前去追赶同伴。 几人出来正平坊,坊正、坊卒及把守坊门的卫士都通通不见了,武侯铺中空无一人。满大街都是往北赶去的人,个个脸上流露出兴奋焦急的红光。人如潮涌,熙熙攘攘。几人一出坊门,差点被人流冲散。 王之涣十分纳罕,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莫非是天津桥塌了?” 王翰当日来洛阳时正好遇到刑部在天津桥南处死车三,顿时明白了究竟,道:“呀,朝廷要在天津桥南处死犯人。被处死的一定是来俊臣,只有他的行刑才能引发这么大的轰动。” 王之涣道:“啊,宋御史还没有上报审讯结果,怎么会这么快就处刑?走,我们也去看看,看看被杀的是不是真的来俊臣。” 来俊臣一案轰动朝野,不仅洛阳士民,全天下的人都在紧密关注这件案子,甚至连北方契丹战事也变得没那么要紧起来。主审官御史中丞宋璟白日在御史台要频繁接待一大堆有能力进入皇城的权贵大臣,晚上回到宅邸又早有各色官员、士人、百姓及神秘人物候在门内外,人数之多,令宋家上下烦不胜烦。这些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99lib?强烈要求宋璟判处来俊臣死刑。宋璟始终不肯明确表态,只说有司自会公正判决,而且判决书须呈报圣上,最终的裁决权仍然在女皇手中。人人信服宋璟的公正,可眼下需要的不是公正判决,而是酷吏的极刑。 深宫中的武则天反而没有宋璟矛盾不已的心态,虽然告发来俊臣谋反的人前赴后继,但她素来是个意志坚决的人,不容易为人左右。她是真的很喜爱来俊臣,办事得力,还是个美男子,尤其名字取得极好——“来俊臣”,当初她第一次听到就很是喜欢。他可是大周朝的功臣,那些有心谋
害她、反对她的人,不都是他帮她一个个铲除的么?不,她不能杀来俊臣,她要赦免他的死罪,于是有意向为她牵马的宰相吉顼询问道:“来俊臣有大功于国家,吉卿看怎么处置他才合适?” 武则天不问侄子,不问女儿,不问面首,独独问有“来俊臣第二”之称的吉顼如何处置来俊臣,显然是有目的的,实在是因为眼下反对来俊臣的人太多,她很需要一个同盟者。 吉顼迟疑了下,缓缓答道:“来俊臣聚结不逞,诬遘贤良,赃贿如山,冤魂满路,实在是本朝最大的国贼。眼下洛阳城中群情汹汹,有排山倒海之势,来俊臣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望陛下早作决断。” 武则天愕然当场,半晌无言,她这才知道她在来俊臣一案上是彻底被孤立了。仿若一叶之舟悬于汪洋大海上,四顾茫然,看不到任何帆影,眼前所见,只有愤怒的潮水。 吉顼又道:“若是不杀来俊臣,士民的愤怒就会转嫁到陛下身上,大周社稷危矣。” 武则天沉默半晌,轻声地道:“敕令,斩洛阳令来俊臣于天津桥南。”她将失去完全神采的浑浊眼眸投向阴沉沉的天空,又有气没力地补充了句,“监察御史李昭德同日斩首弃市。” 嗯,她虽然最终要被迫处死心爱的臣子,但若将他的仇人在他面前先行处死,总该对他是一种安慰吧。 来俊臣被斩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城,整个洛阳都轰动了,出现了史所罕见的万人空巷的场面,几乎所有人都朝天津桥赶去。偏偏天公不作美,降下来一场大雨来。狂风暴烈,水面倾颠。少顷之间,猛雨如注,点如拳大,黑天漫地,风雨交加。即使如此,刑场周围依然人山人海,通往街道巷陌挤满了人,水泄不通,往北堵到皇城端门前,往南到三个坊区外。 首先被斩首的是李昭德。他极有建筑天分,是营建洛阳城的功臣,人们多少有些惋惜他的被杀。不过这种哀痛很快被来俊臣被杀所带来的巨大喜悦冲跨了。 来俊臣自被押上刑场后,一直强作镇定,但在那么多道目光的逼视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他起初在御史台狱中听到诏书时,的确是目瞪口呆,直到被兵士上绑后扔进槛车,才逐渐回过神来。他回想起自己顶着酷吏淫99lib?刑的名声为女皇出生入死,如今却要被一场并未参与的阴谋多陷害,不免心力交瘁。他这一生中做过无数诬陷别人的事,想不到反过头来报应到自己身上。那一刻,沮丧得无以复加。 他听不清楚监斩官在念些什么,全身为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凉所笼罩,软酥酥的,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些敌视他、仇恨他的人,他生平所杀一千多家总共十几万人,大多数是出自女皇的授意,若非她阴纵其惨,他有岂能胁制群臣?他们该恨的是宫中那个淫荡乱伦、不知道羞耻为何物的老女人,他充其量不过是个打手而已。可惜的是,他口中塞了木丸,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场大雨下得好啊,老天爷都在嘲笑这些自欺欺人的大周子民。 第三节 监斩官生怕女皇会有特旨赦免来俊臣,因而等不及先行杖,便直接下令斩首。当来俊臣的首级滚到地上的一刹那,寂然无声瞬息变成了欢声雷动,场面彻底失控,人们争相向前涌去,刑场戒备的金吾卫士根本弹压不住,瞬间被人流冲散。可怖的是,最先冲到来俊臣尸首前的人蜂拥而上,有撕咬着尸肉的,有披腹出心的,有挖首级眼睛的,有剥其面皮的。只在须臾之间,那具尸首和首级便成了森森白骨。然而,仇恨依旧没有散去,人们咬牙切齿地将骨头扔在地上,来回践踏狂踩,直至成为齑粉、被大雨冲刷干净为止。 后人评价来俊臣道:“君令而臣随,君心而臣胆,是故口变缁素,权移马鹿,如得其情,片言折狱。”无论怎样,这个大魔鬼终于彻底从人时间消失了,人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奔走相告道:“今晚总算可以安心躺在床上睡觉了。” 来俊臣血肉被士民争食的消息传入宫中,武则天震撼不已,如果不是她派了心腹宦官前去观刑,她还真不知道天下人恨来俊臣恨到了这个地步,这时候,她才真正庆幸听了吉顼的话。为了挽救自己的颜面,又特下一道诏书,历数来俊臣累累罪恶,诏书最后道:“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可准法籍没其家。”来氏全族不分男女老少,一律被杀。倒是来俊臣夫人王蠙珠显得有先见之明,已跳井自杀,避免了上刑场被当众斩首的羞辱。 来俊臣被杀后,凡他所援引的亲党为官者数百人均主动自首。武则天装模作样地责备他们,有人答道:“臣死罪,确实有负陛下。然臣乱国家之法,不过是罪上一身,如果违背了来俊臣的意愿,当时就要灭族。一身轻,一族重,臣不得不俯首就范。”武则天良久无语,最终赦免了这些人。 更令女皇伤心的是老臣魏元忠的一番话。魏元忠数次被来俊臣陷害,最严重的一次已经被押到刑场上,当刽子手大刀举起来的一刹那,武则天又派特使赦免了他。魏元忠临死面不改色,被赦免也无喜色,只从容拜谢,令时人惊叹佩服不已。来俊臣死后,魏元忠被重新召回朝任御史中丞。武则天亲自赐宴,问道:“为何爱卿多次遭人诽谤?”魏元忠道:“臣好比一只鹿,罗织之徒欲捕得臣,以臣肉为羹,臣又怎么能避开呢?”武则天听后,难过得再也吃不下饭,遂应监察御史魏靖请求,命监察御史苏颋复查来俊臣旧案,为受冤者昭雪,许多冤案由此平反。 但没有了来俊臣这样可靠的耳目,武则天一时之间还是难以适应,一日召来宰相陆元方,有意无意地询问外事。陆元方当即答道:“臣备位宰相,有大事不敢不以闻。民间细事,不足烦圣听。” 陆元方出身名门,为西晋文学家、书法家陆机后人,是初唐著名书法家陆柬之之侄,陆柬之舅父即是初唐极负盛名的书法家虞世南。 武则天闻言大怒,当即颁下制书,罢去陆元方宰相位,改为司礼卿。她还不死心,又召来夏官侍郎姚元崇,问道:“为何近来一直没有听到外面有谋反的事发生?” 姚元崇是新近因契丹战事才被提拔上来的官员。北方战火纷飞,兵部事务繁忙,然而再纷繁复杂的事务,一旦到了夏官郎中姚元崇手中,立即被处理得干净利索,井井有条。他还对兵部的职掌非常熟悉,举凡边防哨卡,军营分布,士兵情况,兵器储备,无不烂熟于胸。如此能干的人才,立即受到女皇瞩目,被擢升为侍郎。他听到武则天的发问,哑然失笑道:“之前陛下不断听到来俊臣等人告发大臣谋反,不过罗织诬陷之词。东汉末年有钩党,现在也有‘钩党’,这在来俊臣那里叫做‘罗织’,换了个名目而已。臣以自身及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担保,现在内外官员中再也没有想要谋反的人。” 武则天这才略略放了心,道:“以前宰相都是顺成其事,害得朕成了个滥行刑罚的君主。爱卿今日所言,很合朕的心意。”特意赏赐了姚元崇一千钱。 来俊臣死后,天气忽尔转晴。而北方也有好消息接连传来。吐蕃赞普墀都松赞派使者向武则天献良马千匹,黄金二千两,求娶公主。武则天很是高兴吐蕃没有趁契丹反叛之时机落井下石,当即答应了下来。只有王翰、狄郊等人隐隐猜到这大概是王孝杰在其中起了作用。王翰如约履行诺言,出重金为王孝杰相好月娘赎身,不料月娘自称习惯了风月场面,过不惯寻常女子的日子,不愿意从碧落馆出来。王翰不便将王孝杰尚存活人世、并已经去投奔吐蕃赞普的消息相告,只得就此作罢。 契丹首领李尽忠意外病死,其妻兄孙万荣虽然收合余众,军势可不减,但其威望远远不及李尽忠。契丹军中厌战,渐有分崩离析之态。 而在袁华的斡旋下,突厥默啜可汗答应与中原朝廷联盟,自己愿意为女皇之子,愿意将女儿嫁给皇子为妃,愿意出兵攻打契丹,要求得到的回报包括人、地、物三项:人是河曲六州依附中原的突厥人口;地是单于都护府之地,即昔日颉利可汗控制之地;物则包括缯帛、农具、种子、铁、兵器等关键物品。 显然,默啜野心勃勃,一心要恢复为太宗皇帝击溃的突厥帝国。武周朝臣为是否与突厥结盟发生激烈的争议,然而武则天畏惧突厥兵势,又欲借其助平契丹,全盘答应下来。默啜由此得到数千帐人口,谷种四万斛,杂彩五万段,农器三千具,铁四万斤,得人、得地、得农资,实力大增,国势益强。 淮阳王武延秀则以皇子的身份被选中为突厥东床,他本人尚对明秀美貌的王羽仙念念不忘,并不十分乐意。然而当此情形,诸武怎能容许他娶臭名昭著的来俊臣的小姨为妻?王羽仙出自太原王氏,本身就在禁止与皇亲通婚的五大家族之列。尤其默啜可汗点名要将女儿嫁给皇子,武则天不选皇嗣李旦的儿子们,独独选中武延秀,本身已经是极好的暗示——武承嗣即将成为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江山、美人孰轻孰重,难道还不是一目了然么?得到了天下,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就算是王羽仙,也一样可以再收为嫔妃。因而到最后武延秀还是想通了,喜滋滋地选择了一个吉日动身,前去突厥境内迎娶默啜之女。秋官侍郎张柬之认为自古以来没有中国亲王迎娶夷狄之女的先例,上疏谏阻,武则天不听。 得偿所愿后,默啜遂假称要与孙万荣联兵对付武周,藏书网派轻骑深入契丹腹地,偷袭了秘密基地新城,不但掠走了所有物资,还俘虏了李尽忠、孙万荣及一些重要将领的妻子儿女。契丹军心大乱。龟缩许久武周军统帅武攸宜、武懿宗趁机指挥军队出击,孙万荣毫无斗志,只率轻骑逃走,半路为手下所杀。契丹大将李楷固、骆务整率残部向武周投降,契丹基本平定。 武懿宗为争军功,所到之处大肆屠杀被契丹掳掠的河北百姓,斩下首级冒充契丹军士。这位畏敌如虎、有“夹豕”之称的河内王屠杀起百姓来毫不手软,而且残酷异常,往往将活人开膛破肚,挖取心胆。先前,契丹大将何阿小嗜好杀人,至此,河北人皆云:“惟此两何,杀人最多。” 孙万荣的意外失利,其实武周军并无尺寸之功。消息传到洛阳,武则天大喜,加授默啜为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下敕表彰在洛阳做法事多日的名僧法藏,说是因为他才使得武周兵士闻天鼓之声,契丹贼众睹观音之像,对以付出大量人物的代价诱得突厥出兵相助一事丝毫不提。又预备造大佛像,命天下僧尼日出一钱以助其功。宰相狄仁杰以昔日梁武帝兴佛亡国为例,竭力劝谏道:“近年水旱成灾,边境时有征战,造像既费官财,施工又耗民力,一旦国家有难,便无人财可救。”武则天无奈,只得作罢。 北方战事日益明朗,羽林卫将军李湛也终于押送着契丹公主贺英到达了神都。最离奇的是,辛渐不知道如何来到了皇城端门前,拦在队伍前,自报姓名,表示愿意束手就擒,只恳请能见母亲一面。 李湛很是意外,但也没有多问,命人仔细搜过辛渐全身,才放他上车。贺英受到很好的待遇,马车上设有厚厚的软襦,她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乍然见到爱子出现,自是又惊又喜。母子二人暂时被押在御史台狱中。然而才刚刚收监,李湛又率领兵士赶来将二人提出,原来武则天听说贺英人已经押到洛阳,立即迫不及待地要召见。 李湛道:“抱歉,怕是要暂时委屈二位。”命人给辛渐母子戴上手铐脚镣,押解来到仁寿殿中。 武则天正在殿中听宰相吉顼和河内王武懿宗奏事,吉顼为赵州溃败而指责武懿宗。武懿宗为人歹毒,但却不善言辞。而吉顼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引古证今。偏偏武懿宗又矮小驼背,面对身材魁伟的吉顼,气势上也输给了对方一大截。吉顼说到兴处时,双眼瞪视武懿宗,气势凌人。武懿宗狼狈不堪,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女皇,指望姑母出面帮助自己。 武则天因着急要回后殿去见贺英,早已不耐烦二人的争论不休,见此情状更加不高兴,心道:“吉顼当着朕的面都敢如此轻视武家人,这样的人将来怎么靠得住?承嗣曾说他暗中与庐陵王有勾结,看来并非虚言。”又想起此人明明是靠投奔来俊臣起家,最后却在关键时刻踩了他一脚,心机不可谓不深沉,愈发厌恶起来,当即发作,愤怒地道:“吉卿的话朕已经听够了,不必再多说。当年太宗皇帝有匹良马叫狮子骢,精壮奔逸,又肥又大,但性情却狂烈无比,没有人能够驾驭。朕当时还是宫女,正毫站在旁边,对太宗进言说:‘妾能驾驭此马,但需要三样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挝,三是匕首。铁鞭鞭之不行,就以铁挝挝其头;还不服,就以匕首断其喉。’太
宗很赞赏朕的壮气。今天你值得玷污朕的匕首吗?” 吉顼听出了女皇凌厉的杀机,吓得伏地求饶。武懿宗从来没有姑母发这样大的火,也吓得跪在地上发抖。吉顼于是一夜之间一落千丈,由宰相被贬为安固县尉,后来也死在了那里。 斥退武懿宗、吉顼二人,武则天怒火稍平,来到西面的集仙殿,斜倚在软榻上,等候贺英的到来。听见镣铐声响,立即坐起身来,不待人禀告,忙叫道:“快些带她进来。”第一眼见到贺英,便叹道:“英娘,果然是你,你可是老多了。” 辛渐虽然早听李弄玉揭破母亲曾经高宗皇帝的妃子,但心中着实不愿意相信,见母亲面对传说中嗜血如命的女皇时依旧神色自若,而那高高在上的女皇不但认得母亲,情绪还相当激动,这才不由得不信。 贺英道:“是,二十多年过去,能不老么?天后,你也老多了。” 天后是武则天为高宗皇后时的名号,而今她称帝已久,最忌人再以旧名号称呼,这分明等于不承认她现任皇帝的身份。一旁内侍当即斥道:“大胆,竟敢在陛下面前无礼!还不快些跪下!” 武则天心中却涌起无数往事来,弹指之间,二十年都过去了,那些宫中旧人早就一个不剩了。只是怎么人年纪愈大,怎么反而会愈发念起旧来?她挥手止住内侍,道:“你们都退下去吧,让朕和英娘好好叙叙旧。这位就是辛渐么?”李湛道:“正是。” 武则天道:“英娘的儿子居然也这般大了。李湛,你先带着辛渐出去,去了她母子身上锁链。”李湛躬身道:“臣遵旨。”命人开了镣铐,携着辛渐退出殿外,问道,“你不是被人劫走了么?是怎么逃出来的?”辛渐道:“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再向将军详细禀告。” 虽然这位将军是女皇面前的红人,但辛渐并不反感他,相反心中还有几分感激。当初李弄玉自暴身份,被李湛从王翰府中带走,李湛明明可以用她来向女皇邀功,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且他奉命押解贺英进京,一路走走停停,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在有意拖延,若是换作个两月前战事最吃紧时进京,贺英可能见不到女皇,便会被有司直接判处死刑,传首边关。而今契丹既平,武周军不再需要贺英的脑袋来壮士气,李楷固又已经投降朝廷,危机大大缓解。 李湛也不再多问,只默默等在殿外。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有内侍开门,重新叫李湛、辛渐进去。辛渐见母亲平静地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心中悬着的石头才放下来,不由得心想:“这位女主似乎也没有传说那么可怕。” 武则天道:“之前李将军送回朝中的公文、奏章朕都已经看过了,英娘母子既是跟契丹并无通谋,这就无罪开释吧。”李湛道:“臣遵旨。”武则天道:“还有一件要事,李将军在奏章中提到这一切阴谋的始作俑者命叫李弄玉,她既然已被李将军处死,如何不将首级送回神都?” 一旁辛渐听见,全身一麻,如遭晴天霹雳。他因知道李湛一直在暗中照顾他母亲,根本想不到他早已经杀了李弄玉。当初他还被囚禁在洛阳郊外时,听王翰提到李湛公然在公文中提及李弄玉时已经感到奇怪,但也没有起疑,到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王翰那么肯定在太原劫走自己的人不是李弄玉,他早知道她已被李湛处死。可是他自己被囚禁时,明明感觉到李弄玉曾经来看望过自己,虽然他被蒙住了眼睛,看不到她的人影,可他分明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原来这一切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即使是她对他和大风堂做了那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他还是忘不了她。 却听见李湛道:“臣不敢隐瞒陛下,李弄玉姓李,身份非同一般,臣不敢将其斩首,只将她秘密绞死,好生安葬。” 李氏皇族经过多年清洗,已所剩无几,硕果仅存的皇嗣李旦和庐陵王李显两家也均?99lib?被囚禁在冷宫中,李旦之子如临淄王李隆基等不出宫门已经有十余年。武则天闻言大是震惊,连声追问道:“姓李?她到底是什么人?快说!”李湛看了贺英一眼,迟疑不语。 武则天道:“英娘是自己人,她进宫的时候你还没有当上将军呢。”李湛道:“是。回陛下话,李弄玉是前太子李贤之女,是陛下的嫡亲孙女。臣未请得诏命即擅杀皇亲,死罪,请陛下降罪处罚。”上前两步跪下,伏在地上。 武则天“啊”了一声,道:“原来贤儿尚有骨肉流落民间。她……她是他在巴州生的么?”李湛道:“是。” 武则天皱起了眉头,李贤死去这么多年,她还是不能释怀,难以掩饰住对次子的厌恶,冷笑道:“难怪李弄玉能找得到英娘,又想方设法陷害她,哼!李湛起来,你做得没错。李弄玉陷害英娘,针对不是她本人,而是大风堂,时逢朝廷大军征讨契丹,亟需军备,她这么做,居心实在叵测。” 她适才还为有嫡亲孙女尚存人间而惊异,眨眼间又换了一副神情,眉目间流露出凶狠的戾气来。顿了顿,又道,“辛渐,朕听说你在逃亡时被突厥人捉住严刑拷打,逼问百炼钢的秘密,你却是宁死不屈,朕很是欣赏,你母亲要暂时留在宫中,你可愿意在朝中为官?” 辛渐尚未从李弄玉被杀的巨大震撼中清醒过来,木然不应。李湛道:“辛渐,圣上在问你话。”辛渐道:“什么?”贺英忙道:“小渐只是个铁匠,没有见过世面,望天后……啊,不,陛下原谅他的无礼。” 不知怎地,武则天忽然觉得“天后”这个称呼比“陛下”要悦耳得多,当即笑道:“那好,李将军,你先带辛渐出去,好生安置。等他想好了要做什么官职,你再带他来告诉朕。”李湛道:“臣遵旨。”见辛渐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忙上前拉起他的手,牵出殿外。 辛渐用力甩开李湛的手,恨恨瞪着他。李湛道:“怎么,你想杀我为李弄玉报仇?”辛渐不答。李湛道:“李弄玉临死前向我招出一切,是她险些害得你家破人亡,你还要为她报仇?你很爱她么?”辛渐一时也答不上来,只闷闷朝前走去。 李湛道:“站住!你没有听见圣上旨意么?你眼下可是归我看管。”辛渐停下脚步,回身伸出双手,道:“将军是要锁我么?这就请吧。”李湛摇摇头,道:“我知道你想杀我。我是禁军首领,手握重兵,身边甲士环伺,你杀不了我,我劝你不要枉费心机。不过我敬你有情有义,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辛渐不解其意,问道:“什么?”李湛道:“圣上为庆贺平定契丹,预备举办武举。我听说你武艺了得,你若能夺得武举前三甲,我就给你一个跟我公平决斗的机会,你若败在我手下,我也不会杀你。你若有本事能杀得了我,我死而无怨。” 辛渐一时尚不能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要杀死李湛为李弄玉报仇,但他胸口真的有一股怨气蠢蠢欲动,憋得他难受,不假思索即慨然道:“好,一言为定。” 李湛道:“一言为定。你的同伴都住在惠训坊中,你这就去吧。不过不得我的允准,你不得随意离开洛阳。”辛渐冷笑道:“我娘亲陷在皇宫中,将军就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李湛遂命一名宦官引他出去。 出来皇城,辛渐仰头凝视那巨大的天枢,忍不住心道:“这样一件吹捧女皇功德的无用东西,要白白耗费多少铜铁!” 这天枢是梁王武三思监造,意在铭纪功德、黜唐颂周,吹捧武则天以道德感化天下。天枢耗费巨大,武三思强迫民间商人聚钱百万亿,买光了市面上所能见到的全部铜铁,还是不够用,又大收民间农器,这才铸成了这座高一百零五尺、径十二尺的天枢,总共用去铜铁二百万斤。天枢的设计者是新罗人毛婆罗,主要工匠则是波斯人阿罗撼和高丽人高足酉,共由三部分组成:最底下为铁山,周围一百七十尺,高二丈,用铜和石头做成蟠龙、麒麟形状,萦绕四周;中间是棱柱,高一百零五尺,径十二尺,共有八面,各径五尺;上面是腾云承露盘,直径三丈,盘中有四个高一丈二尺的龙人站立,手捧直径丈的火珠。之所以取名“天枢”,是因为天枢是北斗七星之首,寓意中原民众和周边民族都像指极星始终朝着北极星一样,对女皇感恩戴德,忠诚不二。 然而在辛渐看来,这些铜铁实在浪费得可惜,若是能全部用在黄河上固住浮桥,何至于频频发生行人落入河中的惨剧? 他正自感叹,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辛公子!”闻声回过头去,却是在蒲州见过的蒙疆。辛渐见他一身盔甲装束,道:“蒙将军。”蒙疆道:“辛公子是要去惠训坊么?我正想要登门拜访,这就一起去吧。” 来到惠训坊,王翰等人听说贺英已被押到洛阳,正预备出去打探情形,忽见辛渐到来,双腿又已经痊愈,均是喜出望外。一番惊喜交加的忙碌后,王翰这才问道:“蒙将军今日登门,有何贵干?”蒙疆道:“王公子,实在抱歉,上次在御史台狱中多有得罪,我也是奉命行事,逼不得已才会那样做。我今日来,是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告知各位。”瞥见王羽仙尚在一旁,便及时住了口。 王翰心领神会,向俱霜使个眼色。俱霜便道:“辛渐哥哥回来,大家少不得要大吃一顿庆贺,老仆有得忙了,咱们去帮帮他。”上前挽了王羽仙手臂出去。王翰又打发胥震去天津酒楼订一桌酒菜回来。 蒙疆掩好门,才压低声音道:“这件事与王夫人有关。我偶尔听手下兵士暗中议论,说王夫人也许并没有死。”王翰惊道:“什么?”蒙疆道:“当日金吾卫士奉命围住了来俊臣府邸,半夜王夫人突然悄无声息不见了,搜遍全宅也没有找到。负责看守金吾卫中郎将难以向圣上交代,所以才谎称亲眼看见王夫人跳井自杀。不过因为王夫人的名气……噢,我不是指她丈夫是来俊臣,而是指她号称洛阳第一美人,许多人对她的失踪感到好奇,这件事也在禁军中慢慢流传开来,议论不少。” 狄郊忽然问道:“蒙将军可知道来俊臣被捕后,他的心腹卫遂忠逃去了哪里?”蒙疆摇摇头,道:“我听过这人的名字,但却不知道他下落,御史台也就来俊臣一案搜捕过他,没有什么结果。狄公子是怀疑他跟王夫人有关么?”狄郊点点头。蒙疆道:“那好,我找人打听一下,有消息再来告知各位。” 辛渐刚刚从王之涣口中得知蒙疆曾闯入御史台狱,又借王翰之手杀死了李弄玉的手下,不免十分狐疑,问道:“等一下!蒙将军,你知道你在御史台狱中杀的是什么人么?”蒙疆道:“不是叫裘仁,是来俊臣派去刺杀张易之的刺客么?”王之涣道:“裘仁根本不认识来俊臣,他不过是为了挑拨来、张二人互斗,才有意那么说。” 蒙疆道:“你怎么会知道?”王翰道:“当日宋御史命裘仁与来俊臣当面对质,我们三个人都在场,亲眼看见来俊秀的反应,绝不会有错。况且裘仁这个人我原本就认得,他是位义士,死也不会与来俊臣勾结。” 第四节 蒙疆道:“这不可能。当晚正巧是我宿卫宫中,我亲眼见到张易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恳圣上,说他曾代圣上到来府赐紫雪,因与王夫人多说了几句话,便引来来俊臣怒目相向。当时圣上就笑道,‘五郎不知道么?来卿最宝贝他那位夫人,据说曾有仆人多看了王夫人两眼,就被来俊臣下令挖去了眼珠。’张易之道:‘所以来俊臣嫉恨臣,派刺客来行刺。’又说了许多来俊臣的坏话,但圣上只是笑而不答。张易之只好退而求其次,恳请杀死刺客。圣上道:‘那好,朕明日就传令御史台,将刺客以极刑处死,为五郎出一口气。’张易之却是不肯,死缠着要圣上连夜派人去杀死裘仁,以防有变。圣上不得已被磨不过,只好同意,又畏惧御史中丞宋相公公正严明,所以命我悄悄行事。这本是宫中机密,我不该告诉各位,但当晚我确实见到张易之面色恐惧异常,好像生怕次日来俊臣就会救走裘仁。” 王之涣道:“难道蒙将军相信张易之的话?”蒙疆道:“外人厌恶张氏兄弟,不过因为他们是圣上宠信的面首,其实这两兄弟思虑简单,心机不深,这也是圣上喜欢他二人的原因。他们喜怒形于色,并不擅长伪装。” 辛渐道:“蒙将军的意思是,张易之是真的以为裘仁是来俊臣派去的刺客?”蒙疆道:“是的,不仅他以为,我也是这么以为的。要知道,裘仁当夜被张易之府中奴仆当场捕获,只打了一顿后就捆送去了河南县衙。后来听说裘仁招供是来俊臣派来的刺客,张易之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匆忙出宫,亲自赶去河南县衙。可是已经迟了,裘仁已经被押去了御史台。” 王之涣道:“如此看来,来俊臣必然与张易之之间起了某种龌龊。”蒙疆道:“我杀死裘仁后回到宫中,张易之还在彻夜等候,听说我已经得手,才长舒了一口气。之后他便和弟弟张昌宗不断在圣上面前攻击来俊臣,后来来俊臣被魏王告发,他二人也积极响应。其实之前张氏兄弟与来俊臣关系很不错,张易之在修行坊为他母亲修建豪宅,来俊臣还出了一份钱,若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会突然恶语相向?”他晚上还要当值,先要回家一趟看望妻子青鸾,不及说更多,匆匆告辞。 王翰道:“会不会当真如张易之本人所说,来俊臣是在嫉妒他和蠙珠?当日赐紫雪时我也在场,可惜忙着跟羽仙说话,未多加留意,但好像确实瞟见张易之抓住蠙珠的手不放。” 王之涣道:“阿翰是说裘仁真的是来俊臣嫉恨下派出的刺客?”王翰道:“不,不,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张易之自己心中真的有鬼,所以才会相信裘仁是来俊臣派出的刺客?裘仁是李弄玉的人,怎么会是来俊臣派出的刺客呢?他临死前曾经告诉我他偷听到了张易之跟他母亲的对话,似乎跟来俊臣有关,他大概是因此知道张易之与来俊臣之间有嫌隙,所以故意称他自己是来俊臣的刺客,张易之才立即信以为真。” 狄郊道:“阿翰的意思是,也许张易之跟蠙珠服毒一事有关?”王翰道:“是的,我正要说到这一点。服毒案发生时,来俊臣尚未被捕下狱,他家防守如铁桶般严密,外人无机可乘,更不可能见到内宅中的蠙珠,但唯有张易之几次奉旨赐紫雪,蠙珠不得不出来当面谢恩,照例还得写谢表上奏。这一来一往,不就有了联络的法子么?” 王之涣道:“难道是张易之策划了蠙珠服毒案?”王翰摇摇头,道:“张易之就算有得罪来俊臣的胆子,也不敢公然支持蠙珠。他可是女皇的面首身份,以色侍君。女皇性情多嫉,当年高宗皇帝宠幸她姊姊,她都能毫不留情将亲姊姊杀死,况且一个男宠?你没听说么,女皇严厉禁止张易之外宅中有侍女,除了他母亲臧氏外,再无一个女人。不过我倒认为是蠙珠利用张易之策划了这一切。想那假死药何等珍奇,一定是张易之从宫中拿到的。” 王之涣道:“蠙珠温婉柔弱,怎么会有胆略来策划这一切?”辛渐叹道:“她一定为了救羽仙,才不得不鼓足勇气。” 王之涣道:“这么说,蠙珠果真如蒙疆所言,她只是失踪了,并没有跳井自杀?”王翰点头道:“我猜她已经逃了出来。不过来俊臣被判族诛,她从此不能再见天日,一旦身份暴露,一样要被斩首。”沉吟片刻,又道,“这件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羽仙吧,她好不容易才从姊姊自杀的悲恸中缓转过来。” 当晚王翰惠训坊家中大开宴席,庆祝辛渐母子劫后余生。众人互诉别后经历,不知不觉已到半夜。王翰听说辛渐答应李湛要参加武举,忙道:“我本来也要报名参加,辛渐回来,我们就更多了一分把握。” 原来武举是近来洛阳极热的话题,这是有史以来朝廷第一次公开选拔武举人,胜者将会荣耀无比。据闻宋之问六弟宋之悌也要参加,并极有信心夺得武状元。王翰便想在场上较量时杀死宋之悌,光明正大地为刘希夷报仇。 辛渐道:“阿翰精于剑法,但朝廷举办武举是为武备,想来要比试的项目都跟战场杀敌有关,无非是射术、马术等。宋之悌臂力过人,占了许多优势,用这个法子报仇,太过冒险。”王翰颇不服气,道:“未必就如辛渐所言,咱们先到兵部打探清楚再说。” 宴席散后,狄郊特意拉辛渐到自己房中安歇,仔细为他检查过双腿,才问道:“那大夫是如何为你医治的?”辛渐道:“我被蒙住眼睛,看不到详细情形,不过大概是一日一敷药,三日一行针。” 狄郊又问大夫针灸的手法。辛渐笑道:“这我可说不上来。”狄郊便用手指作针,在他大腿上比划,道:“是不是这样子?”辛渐道:“差不太多。”狄郊叹道:“这是我狄家的独门针法,我早该想到是他。” 辛渐吃了一惊,道:“你是说给我治伤的人是你伯父狄相公?这怎么可能?”狄郊道:“针法决计错不了。确实是我伯父派人在太原绑了你,一路带你来洛阳。你被关的地方,应该就是我伯父在洛阳郊外午桥南的别墅。” 辛渐道:“既是如此,狄相公何不直接告诉我们真相?害得你们白白为我担心了很久。”狄郊道:“我想伯父本来是打算告诉我们的,但因为阿翰一来洛阳就被许多人盯上,尤其是来俊臣,他不能冒风险,所以后来只好派人将阿翰强行绑去,有意让他见到你。” 辛渐道:“如此,可真要多谢你伯父,不但救了我性命,才医好了我的腿。不过有一点我得告诉你,我被囚禁的地方的看守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更不要说在太原劫走我的那些人。阿翰武艺不弱,当时也只有两个人就迅速制住了他。” 狄郊道:“这么说来,我伯父一定在禁军中安插了心腹亲信,会不会就是羽林卫将军李湛?他虽然杀了李弄玉,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人。”辛渐道:“我知道,他一直在暗中帮助我娘亲。不过……”蓦然想到了什么,“呀,还真的是李湛。他今日只问我是如何逃出,根本不问是什么人在太原劫走了我,显然他知道是谁,正是他自己。” 狄郊道:“为了找你,太原闭城大索了多日,难怪根本没有任何发现,原来是李湛自己监守自盗。对了,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辛渐道:“我没有逃,是他们放了我,我说我只想见我母亲一面,然后今日突然就被人蒙住眼睛带了出来,睁开眼时已经身在洛阳城中。既然关押我的人是你伯父,他这么做就不足为奇了。”狄郊道:“嗯,想来伯父已经推算你和你母亲不再有性命危险。” 二人一直聊到天明时才沉沉睡去。 次日众人便赶去打听武举相关事宜。还真如辛渐所料,这次兵部主持的考试偏重于技勇,要要考负重、射术、马枪、摔跤等技术。其中射术和马上枪术是重点。射术又分骑射、步射、平射,使用弓弩包括伏远弩、臂张弓、角弓怒、单弓弩等。另有一项要求针对考生相貌,报名者必须“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也可谓女皇治下的特别规定了。 正当众人忙着准备武举比试时,北方又传来惊天讯息。淮阳王武延秀在大批人马护送下进入突厥境内,到达默啜可汗漠北驻地黑沙时,忽有一男子自围观的突厥民众中闪出,手持白刃上前行刺武延秀。刺客很快被擒住,押到默啜面前。默啜见那刺客脸上刀伤纵横,右眼也被挖出,容颜极其狰狞恐怖,很是吃惊,盘问他姓名。刺客一张口便是汉话,说自己这副容貌是拜武延秀所赐,又痛骂武延秀父子,历数诸武残害百姓、祸乱朝政的斑斑恶迹,指出武延秀不过是女皇的侄孙,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子身份,真正的皇子应该姓李。武延秀越听越怒,暗令手下上前刺死了刺客,由此惹来默啜不快。他本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趁机发作道:“我打算将女儿嫁给李氏,为何来的是武氏的儿子?这怎么能算是天子之子呢?我突厥世受李唐大恩,听说李氏尽被诛杀,只有高宗的第三子和第四子尚存活世上,我将发兵扶立二人。”下令拘禁武延秀。又移书武周朝廷,指责武则天五大过错,其中第五条是:“我可汗女当嫁天子儿,武氏小姓,门户不敌,冒名求婚,我特为此起兵,欲取河北耳。” 消息传来洛阳,民众无不惊叹刺客的非凡勇气和胆量,也愈发好奇他的真实身份。唯有王翰黯然道:“那刺客一定是田智!我早看出他有意为兄长复仇,真不该放他离去,让他以身犯险。他是怕被人认出后会连累我,才不惜自毁容貌、挖出右眼啊。” 当日淮阳王武延秀因要对付王翰等人,无缘无故逮捕了田睿,用尽酷刑,划伤他面容,还挖出了一只眼睛。田睿后来上吊自杀,田智伤心不已,于是王翰送了他一笔钱,除去他奴仆身份,命他护送兄长尸首回归乡里,此后音讯全无。哪知道他竟会万里迢迢一路跟着武延秀到突厥境内行刺,虽然报仇不成,然而他当着突厥万余军民的一番慷慨陈词,所造成的轰动和效应,足以令许多力图恢复李唐江山的文武大臣汗颜。 行刺事件后,默啜可汗果然打出扶助庐陵王恢复帝位的大旗,调发大军攻取河北之地。武则天故伎重施,下制书改不久前才封为“立功报国可汗”的默啜为“斩啜”,这等外交史上的无知愚蠢之举,只令她愈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此刻的默啜早就今非昔比,在武则天之前的给人、给地、给物的“大力支持”下,已拥兵四十万,据地万里,国势、军力远远超过契丹。面对突厥大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武周军队更加不是对手,再次表现出一击即溃的可悲战斗力。突厥大军势如破竹,攻占河北多处州县。 默啜扣押武延秀、指责“武氏小姓,冒名求婚”之事对武则天刺激极大,她这才知道原来她姓武的一家在天下人心目中的真正地位,不免极度沮丧。偏偏魏王武承嗣不失好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指使人上书求为太子,称目今只有早立太子,才能绝突厥所望,而武周天下须得传给武姓子侄。宰相狄仁杰也随即上书,请求武则天立亲生儿子为太子,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地证明儿子远比侄子要亲。血缘的亲疏一目了然,武则天不是不明白,但她还考虑得远比血缘更多。她一手创建了武周王朝,当然是希望王朝能承继下去,倘若传子,王朝势必姓李不姓武;如果传武,武周王朝是保住了,但武氏中又无杰出人才,势必难以服众。她烦不胜烦,道:“这是朕的家事,不劳国老过问。”狄仁杰道:“皇帝以四海为家,何事不是皇帝的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二者一体。况且我身为宰相,太子是国之根本,如此大事,岂能不过问!”石泉县公王綝、内史王及善等人均附和狄仁杰,一再进言。凑巧武则天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只大鹦鹉两翼折断。狄仁杰趁机道:“武是陛下姓氏,两翼就象两个儿子,陛下扶起两个儿子,两翼就振起了。”话音刚落,便有内侍奔进来告道:“魏王病殁了。”武则天长叹一声,道:“天意!”下令将囚禁在冷宫中的庐陵王李显放出,立为太子,皇嗣李旦则改立为相王。被幽闭十几年的李旦终于结束了皇室囚徒生涯,按照惯例带着儿子们搬出皇宫,到外面开府置官。 新皇太子李显旋即被任命为河北道元帅,挂名征讨突厥。宰相狄仁杰则为河北道行军副元帅,代行元帅事,率兵亲征。之前朝廷兵力严重不足,不得已花费重金在民间募兵,然而应者寥寥,张榜一个月仍招不满千人。当皇太子李显的旗号打出后,赶来参军的百姓络绎不绝,几天之内便超过五万人。 离开洛阳的前一天,狄仁杰进宫谢恩辞行,武则天正在与面首张昌宗玩双陆,输得一塌糊涂,见狄仁杰进来,如获救星,忙主动让出位子,命他与张昌宗对弈。君命难违,狄仁杰只得勉强坐下。 武则天问道:“二卿预备以何物为赌注?”狄仁杰指着张昌宗身上的裘衣道:“争先三筹,赌张卿身上的毛裘。” 那裘衣一是岭南进贡的集翠裘,全部有翠绿的羽毛织成,珍丽异常,张昌宗求恳了很多次,武则天才赐给他,忽听得狄仁杰要以此为赌注,拂然变色,正要拒绝,武则天却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么国老又预备以何物为赌注?”狄仁杰遂指着自己所穿的紫袍道:“臣以此袍为注。”武则天大笑道:“国老不知道此裘价逾千金,而只对以官袍,价值实在不等,不行。” 狄仁杰起身正色道:“臣此袍是大臣朝见奏对的官服,张卿裘衣不过是嬖倖宠遇之服,其衣对臣之袍,臣犹怏怏。”武则天一时无话可说,只好同意如此。 张昌宗早臊得面红耳赤,然而女皇既然表示同意,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强作镇定,凝神盯住棋盘。 狄仁杰本就是此道高手,张昌宗又一心惦记他的宝贝裘衣,难以专注,结果一连数局皆败下阵来,只好灰溜溜地脱下裘衣交给狄仁杰。 狄仁杰道:“不如我和张卿再来一局,臣就以此裘衣为赌注:若臣输了,裘衣自然还给张卿,无话可说;若臣侥幸赢了,裘衣也一样还给张卿,但要向陛下讨要两个人,随同臣为将,前去河北抵御突厥。” 张昌宗大喜过望,忙道:“好,好,陛下快些答应狄相公。”武则天笑道:“国老是想讨要朕的禁军将领吧?也好,利国利民,朕为何不能答应?” 狄仁杰道:“臣要的不是禁军将领。不过臣若先说出他们的名字,怕陛下不愿意。”张昌宗生怕武则天不同意,忙道:“陛下泽被苍生,只要是利国利民的事,陛下都能答应。是不是,陛下?”武则天见面首这般好兴致,便笑着应允。 于是重开一局,张昌宗照旧输了。狄仁杰依旧将裘衣递还给他,道:“臣要的两个人是契丹降将李楷固、骆务整,请陛下信守承诺,将他们放出来交给臣作下属。” 李楷固、骆务整本在孙万荣被杀后投降了武周,但有司责其后至,将二人逮捕下狱,判了族诛之刑。 武则天大为意外,道:“这二人之前杀伤我军极众,军中将士一齐联名上书,要求将他们处以极刑,国老为何反而要为他们开脱?”狄仁杰道:“李楷固、骆务整二人骁勇绝伦,善于用兵,他们之前与朝廷对抗,不过是效忠其主。若陛下待之以恩,定皆为我所用,必能尽力于陛下。” 张昌宗担心武则天不同意,狄仁杰又要索回裘衣,也从旁劝道:“陛下能善待英娘母子,为何不给李楷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狄相公这是为国家着想,为陛下着想,陛下可不能拒绝。” 武则天道:“好,朕就准国老所奏。嗯,索性好事做到底,来人,拟诏,拜李楷固为左玉钤卫将军,骆务整为右武威卫将军,二人率本部兵马跟随国老讨击突厥。”又问道,“朕欲得一佳士,有谁可用?” 狄仁杰问道:“不知陛下如何用之?”武则天说:“欲用为宰相。”狄仁杰说:“臣知陛下欲取卓荦奇才,之前推荐的张柬之,还没有用呢。”武则天道:“已经擢升他为秋官侍郎了呀。”狄仁杰说:“臣推荐的是宰相之才,并非侍郎。”张柬之已年近八旬,武则天颇嫌其老,只是不应。 次日,狄仁杰率大军出发,久不出宫的武则天领太子李显亲自送出洛阳城外,寄予无限厚望。 突厥默啜见扶助李唐的口号已经不能奏效,武周朝廷援军将至,便大掠河北之地后退兵,赵、定等州百姓均被杀戮殆尽,武周军队丝毫不敢追击。等狄仁杰大军赶到时,已经是人去楼空,满目仓夷。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所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也不过是如此惨状。 然而李显被复立为太子还是极大地鼓舞中原的士民百姓,尤其是觊觎太子位多年的魏王武承嗣的意外病死,令新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传说武承嗣死前,太平公主曾去探望,二人在房中剧烈争吵,公主离开后不久,武承嗣就一命呜呼。不过武承嗣长子武延基性情平和,次子武延秀又沦陷在突厥为奴,魏王府无人主事,更不敢得罪太平公主,因而无人追究。首脑人物一死,诸武嚣张气势大衰,此消彼长,太子李显、相王李旦一方则重新崛起,声势大振。武邑人苏安恒甚至大胆上书,要求武则天退位,让皇位给太子,又建议削武氏诸王为公侯。武则天虽置之不理,但也没有命人像以前一般大肆追究,株连无辜。苏安恒本人甚至未受到任何处罚。 不久,苏安恒又再次上疏请武则天退位,言辞极为犀利尖锐,道:“天下是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打下的天下,陛下虽居正统,实因唐氏旧基。当今太子已立,年德俱盛。陛下贪宝位而忘母子深思,将来有何脸面归见唐家宗庙,又将以何诰命面谒高宗皇帝坟陵?天意人事,不如还归李家。” 此疏一出,震动朝野,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大胆直言的苏安恒身上,不知道他会遭受何等可怕的命运。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武则天依然不予理睬,也不命人逮捕苏安恒治罪。这是一种有力的信号,武周立国以来严酷的风气已经大大缓解,政局变得宽松起来。 这一日,王翰正与辛渐在院中比试枪法,王之涣等人在旁观看,蒙疆忽领着一名年轻公子及几名随从登门拜访,道:“王公子不是很想知道卫遂忠的下落么?这位就是新魏王,他知道一些事情,想亲口告诉各位。” 王翰听说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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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武承嗣长子、武延秀的哥哥,新近才承袭其父爵位的新魏王,不免吃了一惊,心中警惕顿生。武延基忙道:“延基久慕王公子和几位大名,一直有心结交,无奈家父不准,今日才有机会,幸会!” 武周一朝只有两大亲王,一是魏王,二是梁王。武延基而今已有魏王爵位,却如此谦卑,与其父、其弟判若两人,王翰等人也少不得要客气几句,拱手道:“幸会!大王里面请!” 武延基便命蒙疆和随从等在外面,自己独自进来堂中,又与众人一一见礼,这才拘谨地坐下,见诸人戒备极深,又道:“各位不必拿我当外人,我素来并不赞成我父王的作为,而今我又与太子殿下的爱女永泰郡主定亲,这个……”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自己并非诸武一党。 众人早猜到卫遂忠一直躲在魏王府中,王之涣便径直问道:“大王说有卫遂忠的消息,不知道他眼下人在哪里?”武延基道:“来俊臣被杀前,卫遂忠确实来积善坊找我父王,称来俊臣曾亲自去龙门掷石子,本来想掷中故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名字,但无意中石子却落在我父王的名字上,他认为这石天意,于是暗中罗织罪名,预备告我父王谋反。当时来俊臣正主动与魏王府交好,还预备将妻妹羽仙娘子许给我阿弟延秀,尤其又有卫遂忠醉酒后当众辱骂王夫人致其自杀一事传出,所以我父王并不相信,认为卫遂忠是因为得罪了来俊臣,为求活命才故意赶来挑拨……” 王翰道:“大王是说卫遂忠来到魏王府时,王夫人服毒一事已经传开?那么他具体是什么时间来到魏王府?”武延基道:“是王夫人服毒后的第二日。” 王翰重重砍了一眼李蒙,藏书网他是在王蠙珠服毒自杀当日在太平公主府邸前看见了卫遂忠,若是卫遂忠被太平公主拒绝,他转身就会赶去投奔武承嗣。毫无疑问,太平公主当日一定接纳了他,留他在府中,直到第二日才让他去找武承嗣。 狄郊问道:“尊父既然不信,为何后来又带头告发来俊臣谋反呢?”武延基道:“遂忠见我父王不相信他的话,还命人捆他送去来府,忙从怀中掏出一叠信件,称这是来俊臣的机密信件,被他偷了出来,说不定里面会有令魏王信服的证据。我父王就将那些信一一挑开翻看,越看脸色越是难看,原来那些信中当真有几封信是要告发我父王、梁王和太平公主通谋造反的。” 王之涣道:“来俊臣同时告发两名亲王,要冒很大风险,难道你父王看信后就相信了?”武延基道:“我父王认得那些信是来俊臣的笔迹,而且还有一封告发监察御史李昭德受贿的,众所周知,来俊臣跟李昭德是死对头,有这样一封信,我父王还会不信么?” 王翰等人这才想通了整个事情经过:原来卫遂忠并没有如之前狄郊所料去找武承嗣,而是赶去正平坊投奔了太平公主,原因只有一个,来俊臣掌握了太平公主的致命把柄,正预备上书告发,而告发的信又被卫遂忠抢先拿在手中,作为投靠太平公主的资本。太平公主看信后知道事情紧急,发现信丢了,来俊臣还可以再写一封,这个人非死不可。她遂命一直收留府中的宗大亮仿冒来俊臣笔迹编写了一堆信件,有告发魏王谋反的,有告发梁王的,甚至还有告发她自己造反的,有来俊臣通谋契丹孙万荣的。当然最绝的是那封告发李昭德的信,不但是真有其事,而且与来俊臣通谋契丹的假信联系起来。天下人尽知来俊臣与李昭德势不两立,难怪看到这封信后,不仅魏王武承嗣,就连女皇武则天都没有怀疑过它是假的。这里面关节极多,一夜之间绝对难以考虑得如此周全,可见太平公主久有除掉来俊臣之心,筹划这些已非一日,她将宗大亮收归麾下,大概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到来。 武延基续道:“我父王正看信时,宫中忽然来了一名小黄门,说是奉张少卿之命,有机密大事告知魏王。噢,张少卿就是张易之,少卿是他的官名。我父王不敢怠慢,忙命仆从退出。小黄门便说张少卿命他悄悄告诉魏王,来俊臣最近常在女皇说魏王好色多病,不宜立为太子。我父王勃然大怒,立即派人召集诸武到府中议事,决定联名上书告发来俊臣谋反。” 王翰心道:“又是张易之!看来他因蠙珠跟来俊臣起龌龊是确有其事。只是不知道蠙珠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可还好?” 武延基道:“本来我父王是要拿来俊臣通谋契丹的信当作证据,卫遂忠随即又献计,说不如等魏王上书告发、来俊臣被逮下狱后,他再将这些信悄悄放回来俊臣府中,这样被外人搜出来,才更有说服力。我父王深以为然,遂命他将那几封来俊臣通谋契丹的信与告发李昭德的奏表一起放回来俊臣府中,不过告发诸武、太平公主的那些却留下了。之后发生的一切各位早已经知道,来俊臣被杀,但卫遂忠再也没有回来。我父王一度觉得奇怪,因为他立下如此大功,怎么会不回来要求封赏呢?而且他既没有被御史台捕获,当时来俊臣很快被逮下狱,党羽作鸟兽散,也没有能力再派人追杀他,但他就这么失踪了。后来还是梁王起了疑心,认为此事说不定有诈,是有人借我诸武的手除去了来俊臣。只是卫遂忠失踪,来俊臣被族诛,也死无对证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他局促地站起来,道,“本想与各位倾心交谈,不过延基还有要事,改日有机会再聊。”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眼前这些人的目光虽然说不上敌意很深,但戒备却是极明显,谁让他父亲、阿弟弄假信陷害过他们呢?这种深仇一时难以用言语化解,只能慢慢来了,当即告辞出去。 辛渐道:“这位新魏王倒真与他父亲、弟弟完全不同,为人也够坦率。”王翰道:“可他毕竟姓武,这些事关系重大,不能让他知道。” 王之涣道:“卫遂忠放完陷害来俊臣的信后,会不会又回去了太平公主府上?毕竟他知道她才是这一切的策划者。”王翰道:“极有可能。不过利用李昭德来取信武承嗣这一招,可实在太阴毒了。这位太平公主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还真有其母做事的风范。” 众人一齐朝李蒙望去,他即将娶永年县主为妻,那么太平公主也就是他名义上的丈母娘。李蒙甚是尴尬,道:“我和灵觉商议过……” 忽听见门外有人叫道:“王郎几位郎君在家么?”众人忙赶出来,却见门前站着一名中年男子,自称是石泉县公王綝的家仆,县公病重,想见王翰几人一面。王翰这才想起当日在王蠙珠寿宴上与王綝有约,但之后变故连连,竟然一直未能顾得上这件事,忙跟随仆人往劝善坊赶来。 劝善坊紧挨着惠训坊,在其正南面,距离极近,步行也不过一刻工夫。王綝宅邸位于坊东北隅,原是贞观名臣魏征的旧宅。 王翰等人赶到时,王綝已经快要不行了,全靠儿子王京不断灌下参汤,吊住最后一口气。儿孙们黑压压地聚在房外,各有悲苦之色。 王綝听说王翰等人到来,忙命人请进内室。王翰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便直接问道:“相公找我们来,是关于那卷王羲之真迹的事么?”王綝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断断续续道:“真迹……在圣上……那里……” 王之涣惊道:“相公是说张道子先生的那卷王羲之真迹在女皇手中?”王綝道:“是……取不回来了……我另外有件事要拜托几位……” 他曾经是朝中重臣,而今也是地位显赫,女皇对其十分重视,他临死前藏书网有事不交代子孙、不委托属僚门生,却唯独找王翰等人帮忙,可谓相当奇怪了。 王翰道:“相公请说,我们力所能及,在所不辞。”王綝道:“真迹……那卷真迹怕是会为王、张两家带来一场祸事,我想请几位……找到韦月将,杀了他……杀……”话音嘎然而止。 王京见父亲去了,忙走到门前告道:“父亲大人去了。”顿时一片悲泣之声。王翰道:“人死不能复生,王公子请节哀。” 王京点点头,强忍悲痛,将王翰几人请来堂中坐下,告道:“当今圣上喜好书法,曾特意召见家父,索要先祖王羲之真迹,家父怕惹来祸事,将自家和各亲属家中所藏的祖传真迹清点裱糊后如数献上。唯有家舅不肯交出,只说真迹已失,藏在家中的那卷是他自己的临摹作品。后来的事,各位想必已经知道,那恶贼韦月将到蒲州家舅府中盗出真迹,又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献给了圣上。最离奇的是,圣上还特地召家父入宫辨认真伪,共同鉴赏。家父不敢说这就是家舅所藏的那卷真迹,以免落下‘欺君罔上’的罪名,但恶贼韦月将终究是知道事情经过的。” 王之涣道:“尊父是怕终究有一日韦月将会告发真迹是从尊舅那里盗来的,所以想暗中除掉这个人?”王京道:“是的,这恶贼眼下是通缉要犯,万一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他学来俊臣告变发家那一套,后果不堪设想。可惜我等愚笨,暗中寻找了很久,也始终找不到他下落。家父知道几位聪明过人,希望能帮忙想想法子,只要能寻到他,余下的事情自会由我们王府来做。” 狄郊道:“令尊有没有提到女皇是如何得到王羲之真迹的?”王京道:“是张易之无意中遇到有人持卷求售,花重金买下来献给了圣上。” 王翰几人交换一下眼色,道:“公子还有丧事在身,我们先告辞想想办法,一旦有韦月将的消息,即会来通知公子。”王京道:“有劳。” 王翰等人已然猜到韦月将就藏张易之府中,难怪官府四处搜捕不到他,原来他投靠了女皇眼前最红的红人。大概他一来洛阳就将王羲之真迹献给张易之作为立身之资,由此得到庇护,但后来听到铜面萧娘声名鹊起,怀疑那就是自己妻子苏贞。他虽然夺得了璇玑图,却解不开其中秘密,猜想妻子当初将其收藏也许别有目的,忍不住赶去温柔坊,结果落入了圈套中。那么在碧落馆安排下陷阱的一定是李弄玉原来的那群手下了,他们利用铜面萧娘诱捕了韦月将,严刑拷问下还是没有得到璇玑图的下落。试想那璇玑图是韦月将的保命之本,他如何肯轻易交代出来?所以任凭他人如何刑讯,也坚不吐露口实。那些人不得已,只好故意纵放苏贞救走了韦月将,预备就此追查到璇玑图。不然以那些人的周密精明,怎能让一个弱女子救走他们追捕多时的关键人物?韦月将遇到王翰只是意外,杀死苏贞也是意外,但他的逃走却是另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他一心只顾从王翰手中逃脱,却不知道捕他的人早从旁监视他,发现他逃进了修行坊张易之府中。当时正值夜禁开始,张家却仗着女皇恩宠,开有直对街道的大门,出入无须经过坊门,根本不受夜禁限制。后来李弄玉的手下裘仁和同伴夜闯修行坊也不是要行刺张易之,是要找韦月将取回璇玑图,只不过没有得手而已。为防打草惊蛇,裘仁才故意招供是来俊臣派来的刺客,张易之因与来俊臣有隙,竟信以为真,连夜将裘仁杀死灭口。如此看来,璇玑图当中蕴藏的秘密要远远大于王羲之真迹,所以这些人非得到手不可。 辛渐本已从李弄玉口中知道璇玑图的所谓秘密,但从未向同伴提起,以防万一有变,为他们惹来杀身之祸。 这内中情形经过众人瞬间便已经推算得清清楚楚。王之涣道:“既然韦月将藏在张易之府中,我们为何不直接告诉王京?”王翰道:“裘仁那些人武艺高强,尚且失手,你道张府是可以随便进出的么?即使王京真能派人杀死韦月将,那幅害死那么多人的璇玑图又怎么办?要除掉韦月将,还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刚回到惠训坊,老仆即禀告道:“狄相公适才派人来,请狄郎回来后速速赶去尚贤坊。”狄郊知道伯父自以河北道副元帅的身份统兵安抚河北回来后,身子一直不大好,闻讯知道有变故,忙牵了一匹马,往狄仁杰府中赶来。 却见房前院子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员,均曾受过狄仁杰举荐,是他名义上的门生——有秋官侍郎张柬之、司刑少卿桓彦范、夏官侍郎姚元崇、司刑少卿袁恕己、天官侍郎崔玄暐等,还有新被狄仁杰提拔为监察御史的前河东县令窦怀贞,甚至连洛州长史敬晖也在其中。 狄郊见到敬晖的一刹那,才恍然明白过来:那真假车三一事多半是出自伯父的主谋,所以他后来才再三叮嘱王翰、狄郊等人不要再追查这件事,追来追去,最终只会从他门生追到他自己身上。他这么做,自然也是跟太平公主收服宗大亮一样,看上了车三仿人笔迹的本能,有所图谋。只是不巧的是,这是一起冤案,车三是代宗大亮受过,本人并不会仿人笔迹。虽然伯父最终也能发现这一点,譬如在用到车三的时候,只是那样一来,许多内中细节再也无法弄清。绑架王翰的人搜出信后发现了蹊跷,并没有就此隐瞒,反而将可疑之处告诉了王翰,原来策划这一切背后的人都伯父。也难怪他让人带话给王翰,务必找到将信放入李蒙行囊中的人。如今想来,那人确实可惊可怖。他到底是什么人?对这件事知道多少?为何抛出三封信后再无音讯?他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一切? 正思虑踌躇之时,狄仁杰之子狄光昭出房叫道:“家父请诸位进去。”众人便放轻脚步,鱼贯进入房中,狄郊也跟在后面。 狄仁杰半倚在床上,面若金纸,已有垂死之态,勉强说了几句客气话。众人见他无力多语,便告辞出去。狄仁杰命狄光昭出去送客,又招手叫狄郊到床边,道:“你先留在这里,我有话说。”狄郊道:“是。”过了一会儿,却不见狄仁杰说一句话,不免很是诧异,又不好多问。 过了一刻工夫,门外传来脚步声,狄光昭重新领着张柬之、桓彦范、崔玄暐、袁恕己、敬晖进来。五人在床前站成一排,肃然静立。 狄仁杰命仆从、儿子均退出房外,只留下狄郊,这才叹道:“所恨衰老,身先朝露,不得亲眼见到五公盛事,冀各保爱,愿见本心。”张柬之道:“恩师请放心,我等立过重誓,必会完成恩师心愿。” 狄仁杰缓缓流下眼泪,只与五名门生一一对视,再无一句话说。 良久,张柬之五人不得已起身告辞,退出寝室外,却并不离去,均好奇恩师为何会突然如此悲伤。袁恕己猜测道说:“是不是狄公自感气力转衰,来日无多,欲安排家事?”张柬之却不同意这种看法,道:“没有听说有大贤不顾国事而先谋其家事的。咱们再等一等看看。” 片刻后,狄郊出来请张柬之、桓彦范、袁恕己重新进去。狄仁杰道:“适才崔玄暐、敬晖二公也在,所以我没有说话,他二人能够决断大事,却是有些毛躁,难守机密。我时日无多,只有一句话要特别交代,魏王武承嗣已经被人暗中除去,诸公少了一个劲敌,然而欲举大事,还得先除掉梁王武三思,不然,则必反生大祸。” 狄郊一直奉命站在床边,闻言很是吃惊,心道:“原来武承嗣是被人害死。这人跟来俊臣一样,仇家极多,理当防范极严,不知道什么人能在魏王府下手。” 只听见张柬之等人应答了几句。狄仁杰甚是倦怠,挥手道:“我去后,你们所有人须奉张柬之号令。去吧,不必再来了,以免惹人起疑。”张柬之等人只得退了出去。 狄仁杰道:“郊儿,你都听见了?”狄郊道:“是。”狄仁杰道:“唉,你可还记得那个大雪的冬天?我去探视卢姨,见你沉稳有识,想引你入朝为官,不料卢姨却说:‘老身膝下只有一甥,不欲他同相公一般侍奉女主。’” 卢姨就是狄郊的姨母,也是他的养母,历来不准狄郊与狄仁杰一家来往。狄郊想不到伯父病重居然念念不忘当日养母斥责之语,这才明白狄仁杰向门生交代机密大事为何特意不避自己,原来是要告诉自己:他表面是在侍奉女主,但暗中做的却是匡扶唐室的事,张柬之这些人都是他刻意发掘出来的志同道合之士,安插在要害部门,各居高位,为的就是“举大事”。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良久无语。 狄仁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明白伯父的意思就好。你去吧,我还要见别的客。今日之事,切莫再对第二人说起,包括你的那些好友。”狄郊道:“遵命。”行了一礼,退出房来。 狄光昭正陪着一名中年男子静静等候在门前,那男子气度雍容华贵,眼睛却如鹰隼一般锐利。狄郊并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身后的随从,正是曾在蒲州见过的李弄玉的随从宫延。 狄郊见心道:“这人大概就是李弄玉那群人的新头领,在碧落馆中布置圈套诱捕韦月将的也该他了,原来伯父一直跟他们有联系。难怪洛州长史敬晖的手下梁笑笑一进碧落馆又立即退了出来,他跟伯父的门生们一定很熟,早有暗通来往。可这不是矛盾了么?之前我和辛渐都猜想李湛是伯父这一方的人,那些在太原劫走辛渐、在伯父郊外别墅的那些军人都是李湛的手下,既然伯父跟李弄玉一方早有来往,李湛又为什么要杀死李弄玉?莫非……”正想直接开口询问那男子,狄光昭匆匆进去又出来,叫道:“父亲大人有请李公进去。”那姓李的男子点点头,跟随狄光昭走进寝室。 狄郊正待离开,宫延忽然叫道:“狄郎请留步,我有一件事正要请教。”狄郊道:“郎君请讲。”宫延道:“在御史台狱中杀死裘仁的人是谁?听说当时王翰王郎也在场,狄郎该是知道的。” 狄郊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还不知道蒙疆杀人一事,想来这事因涉及宫廷机密,刻意得到了掩盖。宫延见他迟疑不答,道:“我就是当日跟裘仁一道潜入张易之宅邸的人,我们在暗中听到一些事情,跟王蠙珠有关,她妹妹王羽仙是狄郎的至交好友,难道你不想知道么?” 狄郊猜他问到杀人者姓名,无非是要报仇,当即道:“杀死裘君的人不过是奉命行事,他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身不由己,恕我不能奉告。”宫延道:“那好,咱们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狄郊见他迅疾换了一副冷冰冰的神态,料来问他李弄玉的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告辞出来。却见新被狄仁杰擢升为监察御史的窦怀贞还大门前徘徊,狄郊正想过去打声招呼,他却飞快地转身逃开了。不过从他那副如同老鼠看见猫一般的神情来看,他似乎并没有看见狄郊,只不过是凑巧想起了什么事情。他这副神态跟他之前任河东县令时的冷静自持完全判若两人,以致这一幕长久地留在狄郊的脑海中。 到惠训坊坊门时,正遇上武延基单骑匆匆赶来,远远见到狄郊就叫道:“狄公子!等一等!”狄郊倒不反感这位新魏王,翻身下马,问道:“大王有何吩咐?”武延基道:“不要叫我大王,叫我延基好了。”狄郊摇摇头,道:“大王贵为亲王,礼仪不可废。” 武延基道:“有一件事,我还是想你们知道,之前牵涉狄公子的那件反信案子,真正的捉笔者是宗大亮,不是车三。” 狄郊早已经知道这件事,并不惊诧,倒是很惊奇武延基为何将此事当作重大发现一般来告诉他。莫非之前他并不知道反信案的内幕?反信案是淮阳王武延秀策划,他是武延秀的兄长,按照礼法制度,长兄爵位,威严、名望均远在弟弟之上,武延秀不可能不告诉他,除非武延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以为宗大亮不过是个联系了黄瘸子的中间人。又有一点,既然宗大亮在反信案中自始自终都隐藏得如此之深,太平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会仿冒他人笔迹、将其收到麾下呢? 狄郊忙问道:“大王是如何知道的?”武延基道:“是永年县主灵觉来告诉我的。狄公子,我本来不大相信,可灵觉说宗大亮就藏在她嗣母太平公主府上,而且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来找我父王前,已经先找过公主了。当时家叔梁王正好在场,闻言很是紧张,立即起了疑心,怀疑卫遂忠交出来的那些信也是假的,是公主利用宗大亮仿冒来俊臣的笔迹所写。” 狄郊心道:“坏了,这些事武灵觉都是从我们这边听到的,她又跑去告诉了魏王和梁王武三思。万一传到女皇耳中,太平公主的处境可就十分危险了。武灵觉虽然姓武,可公主毕竟是她嗣母,她该不会是怀恨因公主下嫁她亲生母亲被杀而有意这么做吧?” 武延基问道:“狄公子,你怎么看这件事?”狄郊不愿意亲口证实,无论太平公主因为什么原因陷害来俊臣,她毕竟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况且她也曾有意无意地帮过王羽仙,当即道:“反信案结案已久,而且初审是经御史台宋御史之手,我从来就不怀疑他的公正。大王切莫轻信人言。” 武延基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嗯,凭宋相公的名声,任谁都是信得过的。狄公子都这么说,我更是放心了。”遂拱手作别。 狄郊回来惠训坊,本欲找李蒙好好问问武灵觉的事,却是不见了人影,才知道他前脚刚走,李蒙后脚就被太平公主派人招去。一直等到傍晚日头落山之时,才见李蒙垂头丧气地回来。众人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李蒙道:“宗大亮失踪了!太平公主怀疑是我们藏了他,限我们三天之内交人。” 王之涣道:“我们自从蒲州那件案子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宗大亮,你没告诉公主吗?”李蒙道:“告诉了,可公主不信,说我好几次向府中下人打探过宗大亮下落,宗大亮自己也亲口告诉过公主,说看见过我跟踪他。” 王翰道:“你跟踪过宗大亮?”李蒙道:“前几日我去找灵觉,见到一个人从公主府中鬼鬼祟祟地出来,模样身形确实有几分像宗大亮,我叫他不应,也就没有再多理会了。” 狄郊道:“这件事很奇怪,会不会是武三思派人绑走了宗大亮?”说了白日在坊门前遇到武延基的事,又道,“武延基才刚刚跟我提起宗大亮,他人就立即失踪了,应该是梁王武三思做的,不然哪有这么巧?” 王之涣道:“可武三思绑走宗大亮做什么?”王之涣道:“也许武三思也看上了宗大亮仿人笔迹的本事,打算利用他办什么坏事。”辛渐摇头道:“未必。宗大亮先后卷入的大案太多,知道的秘密也越来越多,也许他手中还握有什么证据,比如能证明老狄反信案中武延秀才是主谋的关键证据,甚至可能牵连到武承嗣、武三思,所以武三思一听说就很紧张。” 李蒙道:“那好,我明日就这般禀告太平公主,让她自己去找武三思要人。”狄郊道:“你喜欢永年县主么?”李蒙蓦然醒悟,道:“呀,我不能这么做,这样会牵出灵觉来。那我们该怎么办?” 狄郊道:“无论是因为仿冒笔迹的本领,还是因为手中握有证据,宗大亮都应该还活着,被关押在某个地方。”王翰道:“不过要从武三思手中救人可不简单,况且宗大亮这个人根本不值得我们冒险去救。” 辛渐道:“怕是太平公主寻找宗大亮也没有那么简单。之前你们不都认为来俊臣手中有公主的把柄么?那把柄想必已经被卫遂忠交到公主手中,但若宗大亮是以那把柄为模子仿冒来俊臣笔迹,他同时也就知道了太平公主的秘密。万一他在事后依葫芦画瓢,留下一份副本,对公主可是极其不利。” 李蒙道:“这么说,宗大亮必死无疑了?”辛渐道:“最后肯定是要被灭口。只是死前还要受许多折磨,无论是在武三思、还是太平公主手中,都会被逼着先交出证据来。他若能挺得住种种酷刑,也许反而能像韦月将那样逃得一命。李蒙,你先别急,太平公主未必就真的怀疑是我们做的,不过是有意那么说,想从我们这边知道更多线索。”李蒙道:“但愿如你所言。” 次日一早,天刚朦朦亮,众人还在睡梦中,便听见有人咚咚捶门,如擂鼓一般。老仆赶过去开门,立即拥进来一大堆差役,铁链抖得哗哗作响,连声叫道:“你主人呢?快叫王翰他们几个出来。” 辛渐最先披衣出来,见来者都是河南县的差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领头县尉道:“这正是我要问郎君的话,你们家门口躺了个死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辛渐忙排开差役出来查看,果见门前台阶上横着一名血淋淋的男子——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浑身上下血肉翻卷,布满各种鞭伤、烫伤;手掌、脚掌已被斩去;双肩窝上各有两个拇指粗的血孔,似被什么东西穿透过;面容被刀锋划得稀烂,眼珠被挖出,双耳、鼻子、舌头均被利刃割掉。他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是个人,而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浴血鬼魅。 辛渐心头一阵凉意升起,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谁?怎么会被人折磨成这副样子?”又见大门四周并无血迹,猜想是有人将尸首用车马运来,故意扔在他们门前。既是如此,这人肯定是他们认识的人,至少能扯上一些关系。莫非……莫非他就是宗大亮? 王翰等人闻讯赶出来。辛渐忙叫过李蒙,问道:“你看他像不像宗大亮?”李蒙只看了一眼,便恶心得要呕吐出来,连忙转过头去,道:“像,像。” 县尉道:“人死在你们家门口,几位又认得死者,这就跟我走一趟吧。来人,把他们全部带走。”狄郊忙道:“等一下!少府请看,这四周都没有血迹,尸体身上这么多伤,身下的血迹也是极少,他是被人杀死后才运来这里,好嫁祸给我们。请少府、坊正速速派人盘问四处大门的守卫,问明夜禁解除后是否有可疑车马出入。” 县尉也知道王翰这几人各有些来历,不愿意多生事端,便命惠训坊坊正派人到坊门查验。 旁人都远远离开那具恐怖的尸首,唯有狄郊不避血腥,走近前蹲下来仔细查验伤口,半晌才起身道:“他不是宗大亮。李蒙几日前还见过宗大亮,可这人的手脚被斩下来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断口处已经结疤,估计大约有一个月左右。这个人应该是被人抓住后砍去手脚,再用铁钩穿过肩头吊起来,每日鞭笞拷打。他身上的刑伤有新有旧,但脸上的这些伤却是新伤,他应该就是最近两日才被割掉五官遇害。” 县尉见他思维缜密,颇为佩服,道:“不过这人既然被扔在公子家门口,多少会跟你们有些关系。”狄郊道:“也许有关,也许无关。凶手之所以要毁掉死者的五官,并非完全出于折磨的目的,还想让别人认不出他来,比如想让我们误以为是宗大亮。” 王之涣道:“呀,这不是跟韦月将用过的李代桃僵之计一样么?不过韦月将割掉了胡饼商的首级,再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这凶手既然想让我们误以为死者是宗大亮,如何不给他穿上宗大亮的衣服?”狄郊道:“也许这个凶手跟绑走宗大亮的并非是同一人,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凶手要将尸首扔来这里。” 正说着,坊正赶来报道:“夜禁解除后不久,确实有一辆马车一大早自西门进来,不久又匆匆出去。之所以被卫士留意到,是因为那车子虽然平常,却有一股奇特的异香。车马过后,仍然久久不散。”只是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线索。县尉只得命差役抬了尸首回县衙,悬赏买人告发死者身份。 众人回房坐下。李蒙回想那具残缺不全的尸首,犹自心有余悸,道:“幸好不是宗大亮,不然太平公主岂肯干休?” 王之涣道:“你还是觉得死者跟宗大亮失踪有关?”李蒙道:“当然有关了,不然哪有这么巧?凶手将死者的脸弄成那样,就是故意想让我们认为他就是宗大亮。偏偏凶手不知道老狄不仅医术过人,还是个验尸高手,几处断手断脚的旧伤就露了馅。” 王翰道:“李蒙推测得有理。如此,绑走宗大亮的人就是凶手,他一定还没有从宗大亮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又担心被太平公主查到,所以搞一招假宗大亮来金蝉脱壳,顺便还可以嫁祸给我们。我们几个不但是知情者,而且反信案中还被宗大亮害过,也可以说跟他有仇。” 王之涣道:“阿翰的意思是梁王武三思就是害死门前无名死者的凶手?”王翰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别说寻常人家,就是一般的大臣,家里哪有私设公堂的能力?你也看到了,死者身上都是受刑后的刑伤。这武三思当真跟武承嗣一样,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愚蠢之徒,他如果不来这么一下,我们还真不能肯定是他绑了宗大亮。”狄郊也道:“弄具尸首出来确实有欲盖弥彰之嫌。” 辛渐道:“死者被如此残忍虐待,一被捕获就立即斩去了手脚,不留丝毫余地,想来必是武三思切齿痛恨之人,所以武三思才以日日拷打折磨他为乐事。不过武三思作恶不少,仇家也不少,死者面孔被毁,查到身份并不容易。” 王之涣道:“即使知道了他是谁,没有真凭实据,也难以追查到武三思头上。这件案子,仅凭咱们几个的能力解决不了,怕是得如实告诉太平公主才行。”李蒙连连摇头道:“不行,这样公主就知道是灵觉向武三思、武延基泄露了消息,非得禁闭她不可。” 狄郊道:“李蒙,怕是你得好好跟永年县主谈一次,问问她为什么要将在我们这边听到的话转过去告诉武延基和武三思。”李蒙不快地道:“怎么,你们怀疑灵觉是武三思的细作?”狄郊道:“事实确实如此。” 辛渐忙打圆场道:“算了,自家兄弟。也许永年县主只是无心的,毕竟这件事张扬出去对她嗣母太平公主最不利。大家别着急,不是还有两天时间么?咱们再等等看,也许河南县衙那边会有进展。” 次日,河南县衙当真有了进展,尸首被摆放在县衙前,悬赏招认。虽然死者已然面目全非,还是有西市一家小客栈的店主认出他来——死者竟然就是之前两次上书要求武则天退位的武邑人苏安恒。他一直居住在西市客栈中,一个多月前外出后未归,行囊一直留在房中。店主虽觉得奇怪,不过这样的事在客栈里也曾发生过好几次,所以他也未报官。 王翰等人得知消息后,悚然失色,也不知道苏安恒残酷被杀是不是出于女皇的授意。若真是如此,那么嫌疑人可远远不止武三思一人,武懿宗、武攸宜、太平公主,甚至连武则天自己都有重大嫌疑。苏安恒的尸首被扔在王翰家前,也不是为了嫁祸,而是一种警示了。到底要警示什么?是让他们少管闲事么? 许多疑团尚未解开,太平公主已轻骑简从,亲自来到惠训坊王翰家中。众人见她面色严峻,猜想是来兴师问罪,也不好多问,只静观其变。 太平公主道:“怎么不见羽仙娘子?”俱霜道:“回公主话,羽仙自从她姊姊去世后,身子一直不好,她父亲派人接了她回太原。”太平公主道:“嗯,原来是这样。俱霜,你和胥震先出去,我有话问王翰他们几个。”俱霜道:“是。”又嘻嘻一笑道,“不过公主可不要待人太严厉哟,他们几个可都是我的哥哥。”太平公主居然点了点头。 等俱霜掩门出去,太平公主才问道:“宗大亮人在哪里?”王翰忍不住道:“公主何必明知故问,他人并不在我这里。”太平公主眉毛一挑,道:“我怎么明知故问了?”李蒙忙道:“公主请息怒。王翰他们几个确实没有见过宗大亮,我也只在公主府前见他一次。” 太平公主道:“那么你们门前的死人是怎么回事?”李蒙道:“回公主话,九九藏书河南县已经查出那人身份,他叫苏安恒。” 苏安恒才刚刚被认出来,消息还未传开,河南县尉听说死者就是因上书要求女皇退位而名震天下的苏安恒后,也吓得呆了,不敢张扬,只派人悄悄通知了王翰等人。太平公主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愕然半晌,才问道:“是武邑苏安恒么?”李蒙道:“是。”他知道纸包不住火,事情早晚要被太平公主知道,又禀道:“我们实在不知道宗大亮的下落,不过也许公主可以试试去梁王府寻找。” 太平公主道:“你是指灵觉告诉了延基和三思宗大亮在我府上、而且会仿人笔迹这件事么?”李蒙大吃一惊,道:“原来公主已经知道了。”太平公主道:“嗯,是三思亲自过府告诉我的。怎么,你们还怀疑是梁王绑了宗大亮?” 众人闻言无不面面相觑。武灵觉跑去魏王府泄露宗大亮一事也许只是无心之谈,但以其素来毫不掩饰地憎恨嗣母的态度来看,倒更像是有意挑拨太平公主与武三思相斗。尤其来俊臣与诸武结盟,历来互相倚靠,无往不胜,而这次魏王武承嗣误中太平公主圈套,亲自领头告发来俊臣,实际上是自断右臂。魏王、梁王跟太平公主均不和睦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可武三思为何又主动告诉太平公主这些,有意示好呢?大约是太平公主三哥李显最终被立为太子,诸侄中与武则天血缘最亲的武承嗣已死,他不得不寻求新的联盟,好歹太平公主也算是武家的儿媳啊。 王翰道:“那么公主如何能肯定宗大亮一定会跟我们有关?”太平公主反问道:“你们如何能证明你们跟宗大亮没有关系?”众人一时无言以对。 太平公主道:“反信案整起事件只有你们知情,能猜到宗大亮才是真正捉笔者的只有你们几个,灵觉应该也是从你们这里知道来俊臣那件案子的真相吧?”李蒙忙道:“我们绝非有意泄露,只不过凑巧被灵觉听见。” 太平公主道:“嗯,我信得过你们。你们几个当真是机智聪明,为常人所不及。既然你们一直在为我保密,我也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知道新任洛阳县令是谁吧?”王之涣道:“是张易之、张昌宗的弟弟张昌仪,听说才二十岁出头。” 张昌仪是近来朝中风头极尽的新锐人物,仗着兄长势焰可炽,大肆收受贿赂,为人请托谋官。一日早朝时,一个姓薛的求官者等在半路,送给张昌仪五十两黄金和投名状。张昌仪来者不拒,到了朝堂后,将投名状交给天官侍郎张锡,命他立即录用薛氏。不料张锡不小心弄丢了薛氏的投名状,想不起薛氏的名字,不得不去问张昌仪。张昌仪大骂道:“不懂事的家伙!我也记不得。只要是姓薛的,你就批准给官做就是了。”张锡回到吏部后立即找出登记表,发现求官的姓薛的有六十多人,便一齐注册授官。这起著名的“姓薛者皆注官”故事最近一直在洛阳坊里流传。 又有人连夜在张昌仪宅邸的大门上题写了一句诗:“一两丝能得几时络?”“丝”谐音“死”,“络”谐音“乐”,分明是诅咒张氏兄弟大难将至、死到临头。张昌仪本人就是洛阳令,率领人马大肆追查,也查不出究竟,只好擦掉了事。哪知道过了几天,又有人晚上偷偷往门上写上同样的句子,又被擦掉。如此反复数次,张昌仪忍无可忍,也不擦了,只在那句诗下补了四个大字:“一日亦足。”事情才算到此而止。 太平公主道:“张昌仪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听说他在洛阳县衙中发现了一条秘道,是通往来俊臣府邸的。你们可明白我的意思?”这一点王翰等人早已经猜到过,现在不过是由太平公主亲口证实而已。李蒙忙道:“明白,多谢公主告知。” 太平公主道:“那么,你们预备如何向我交代宗大亮的事?王翰,你是众人首领,你说。” 王翰猜想太平公主强词夺理,一定要将宗大亮失踪一事栽到他们头上,无非是想将他们几人收为己用,抑或要挟为她办事。他虽然并不讨厌这位高贵的公主,却也不怎么喜欢她,这只是他本性使然,他向来不喜欢政治,更不喜欢玩弄政治和权势的女人,李弄玉算是一个,太平公主也算一个。况且他本就率性随意惯了,要他去为公主这样的权贵出力办事,他也做不到。当即答道:“我们几人正打算回去晋阳,等有些事情了结就要动身上路,怕是难以为公主寻回宗大亮。” 太平公主粉面一沉,冷笑道:“你以为你走得掉么?”王翰道:“莫非公主想用强将我们扣押在这里?不知道我们犯了哪条王法?”李蒙忙道:“公主,阿翰的意思是……” 太平公主道:“住口!让王翰自己说。”王翰道:“敢问公主,宗大亮当真失踪了么?”太平公主大怒,道:“王翰,你好大胆子……” 忽听见院外有人扬声叫道:“王郎几位郎君在家么?小的是河南县派来的,县尉让小的来告诉郎君,宗大亮找到了。” 第一节 宰相狄仁杰病逝了!这是近来最震动天下的消息,朝野一片悲声。 自河北防御突厥回来后,狄仁杰便数次以老病请求致仕退休,但女皇不准,不过特许他不必跪拜,不必宿值,称之为“国老”,然而这一切的恩宠还是没有能挽留住狄仁杰的生命。武则天于深宫中得知消息,黯然泪下,良久才道:“朝堂空矣!” 狄仁杰身故后,政局表面平静,实际上各种暗流都在勃勃涌动。武则天虽立第三子李显为太子,但仍坚持武周国号,赐太子李显姓武氏,大赦天下。考虑她死后太子与诸武不相容,命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与公主丈夫武攸暨等人签署永不相负的誓文。又将太子第六女永泰郡主李仙蕙嫁魏王武延基。太子幼女李裹儿早已被封为安乐公主,预备嫁往吐蕃和亲,然而凑巧求婚的吐蕃赞普墀都松赞死于讨伐其南境附属国泥婆罗的征途中,和亲一事就此作罢。武则天又将安乐公主嫁给武三思长子武崇训,意图以联姻来平息李武两家长期以来的势同水火。 不过比皇室婚姻更吸引民众眼光的是武举科考。自女皇登基以来,专注于在国内铲除异己,边防武备松弛,以致武周百万大军平定不下几万契丹叛军,最后不得不以巨大代价求助于突厥,成为天下共传笑柄。武则天痛定思痛,破天荒地开创了武举制度,意在选选拔出武艺高强的杰出将才,在军中效力。 出人意料的是,中国历史上首届武举状元并不是汉人,而是契丹人室力,他是左玉钤卫大将军武楷固手下的勇士。武楷固即是辛渐之舅李楷固,因平定收服契丹余部封燕国公,赐姓武氏。榜眼是华州人郭敬之,祖籍晋阳。探花是辛渐。之前呼声极高的宋之悌排第六名,列乙等。王翰之前听说武举并没有举子对阵一说,无法借机为刘希夷报仇,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 众人在家中为辛渐设宴庆贺,特意将王綝之子王京赠送的两坛“醽醁”、“翠涛”美酒开了封。 俱霜取过兵部发给辛渐的告身瞧了瞧,道:“渐哥哥,你费了半天劲,又是骑马又是射箭又是耍枪的,就为了这么个东西?他们为何不直接发给你一枚大官印?” 辛渐苦笑道:“我可不是为了做官才参加武举考试。”王之涣道:“是啊,辛渐要想做官轻而易举,他参考武举不过是要替李弄玉报仇。” 俱霜从未听过此事,奇道:“为李弄玉报仇?之涣哥哥是说李弄玉死了?怎么可能?”辛渐神色黯然,不愿意再多提,道:“美酒当前,大伙儿赶紧开喝开吃,可别因为我坏了兴致。”遂大饮一场,唯有狄郊尚在为伯父狄仁杰服丧,不能饮酒。 欢宴结束时已经傍晚,辛渐还是忍不住携了兵刃,来到修业坊找李湛。李湛居然正在堂中坐着等他,道:“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 辛渐道:“将军原先只是文官,不过是因女皇信任才被授予兵权,统领禁军,我却是自幼习武,将军当真要与我比试么?”李湛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来吧。” 来到院中一块空地上,李湛命家仆在四周结满灯笼,亮如白昼。二人各自拔出兵刃,交手不过几招,李湛佩剑便被辛渐一刀磕飞。辛渐见他停手不再反抗,上前用刀逼住他胸口,问道:“将军还有什么遗言?” 李湛却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辛渐道:“那我只好送将军一程。”作势欲刺。一旁风廊中忽奔出一名女子来,高声叫道:“住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弄玉。 辛渐抛下刀,迎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若非如此,你还不会出来。”李弄玉见他虽然欣喜,却并不十分意外,道:“你……你已经知道我并没有死?啊,一定是俱霜告诉了你。” 原来俱霜问明李弄玉是被李湛绞死后,连呼不可能,她来洛阳后亲眼见过李弄玉。原来她和王翰同去温柔坊查看铜面萧娘又被赶出来的当晚,她又回到了碧落馆,想弄个明白,以讨好王翰,避免次日被他送回晋阳。哪知道刚翻墙进去就被人擒住,一直拘禁在暗室里。后来有个女子和中年男子到来,旁人称呼女子为“四娘”,称呼
男子为“李公”。俱霜虽不认得李弄玉,却曾从王之涣口中听说过她的一些事,这才知道碧落馆的一切都是她在暗中策划。李弄玉因为事干重大,本要杀了俱霜灭口,哪知道俱霜机灵,隐隐猜到李弄玉是皇族身份,当即叫道:“我跟娘子是一伙儿的,我是宣城公主的女儿,我们是亲戚。”原来她是高宗皇帝淑妃萧氏次女宣城公主的女儿,论起辈分来她还真是李弄玉的表妹。当年武则天当上高宗皇后后,将原皇后王氏和淑妃萧氏截掉手脚,泡入酒瓮中,说是要二人骨醉而死。据说王萧二人被残害而死后,太极宫中开始闹鬼,武则天经常梦见王氏和萧氏披头散发、浑身滴血,请巫祝祷告也无济于事,于是她奏明高宗,兴建了大明宫。可当她从太极宫移居大明宫后,二鬼又追到这里作祟。武则天由此深恨长安,干脆搬去了洛阳,称帝后更是定洛阳为神都。萧淑妃死后,所生的两个女儿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均被幽闭于冷宫中,三十多岁还没有出嫁。武则天长子李弘同情两位姊姊,出面为姊姊说了几句好话,武则天勃然大怒,当即将两位公主嫁给羽林军中两名最低贱的卫士,不久又毒死了亲生儿子李弘。俱霜就是宣城公主与卫士所生之女,胥震则是义阳公主之子。李弄玉惊讶之余,也十分感慨,遂放了俱霜,命她不可泄露所有一切。 辛渐知道了究竟,这才知道他被关在洛阳郊外时几次感受到李弄玉就在身边并非幻觉,可她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害得他白白伤心了这么久。莫非她以为他还在记恨她? 果然听见李弄玉问道:“你不恨我了么?”辛渐叹道:“我娘亲命我不可恨你,我怎敢违令?” 贺英自到洛阳后,一直被武则天留在宫中,礼敬有加。女皇确实老了,害怕孤独,她身边随时需要人陪伴解闷,张氏兄弟只能满足她一方面的需要,她更希望多些贺英这样的人,既能聊聊过去的人和事,也能了解一些外面的真实世界,辛渐几次进宫看望母亲,均遇到女皇正刨根问底地追问并州风土人情。贺英听爱子讲述了李弄玉的事,叹道:“这不能怪她。她自幼失去父母,父亲又是被祖母所杀,堪称惨绝人寰的悲剧,她在仇恨中长大,被赋予匡扶唐室的重任。使命要求她做一个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人,可她还是喜欢上了你。好孩子,她是为了你才自曝真相,不然,又有谁会知道是她做的呢?当时人人怀疑是契丹、突厥、吐蕃,没有知道她的存在,更没有人会怀疑她。”辛渐仔细回忆一切,确实如此,李弄玉是有意露出身份,随即对李湛坦白招供了一切,才解除了大风堂通谋契丹的嫌疑,可也由此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那以后辛渐一直内疚异常,总觉得李弄玉是因为他而死,今日方才意外得知她还在世上,可谓喜出望外了。 李弄玉道:“你娘亲不让你恨我,那么你自己呢?难道你自己没有主意么?”辛渐见李湛已领仆从退开,这里只剩了他和李弄玉两人,便就势揽住她的纤腰,道:“我自己当然恨你了,恨你一直不肯出来见我,害得我难过了这么久。” 李弄玉道:“可我还是会想方设法向你母亲逼问出璇玑图的秘密。”辛渐闻言,满腔热情顿时消煺,当即放开了手,退开两步。李弄玉道:“你生气了么?”辛渐默默不语。 李弄玉正色道:“辛渐,我实话告诉你,我自出生起,从来都是人奉承我,尊敬我。我被赋予匡复李唐基业的重任,必须得冷酷,世人在我眼中不过是棋子,我从来没有试过去关心一个人,直到遇见了你。” 辛渐道:“我知道,我也很感激。只是而今太子名份已定,这江山早晚还是你们李家的,你又何必费尽心机,再苦苦相逼?”李弄玉道:“你不懂,你不了解那个女人,她不会这么轻易传位给太子的。”她所称的“女人”,自然是她祖母武则天了。 辛渐道:“诸武自从武承嗣死后已经大大失势,女皇不传位太子还能传给谁?”李弄玉道:“你没看见她正大力扶持宠爱的面首么?还预备封张易之兄弟为郡王。这个女人心硬如铁,对谁藏书网都不放心,她立我三叔为太子,只是迫于形势,而今突厥重新与朝廷和谈,边境危机已解,她又要不安分、又要折腾了。我必须解开璇玑图的秘密,将她尽快赶下台去。” 辛渐道:“怕是极难。第一,眼下四娘手中并没有璇玑图;第二,我娘亲也并不知道所谓璇玑图的秘密。她亲口告诉我,她当年是因为自由自在惯了,受不了宫廷的约束,所以才想方设法逃了出来。高宗皇帝本来很是愤怒,预备派兵追捕,最终被天后也就是当今圣上所阻止。朝廷因为这是桩丑事,不敢张扬,只对契丹说我娘亲病死了。若真如四娘所言,我娘亲是受高宗密令出宫,皇帝又怎么会想要追捕她呢?” 李弄玉道:“这不过是你娘亲的托辞。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先帝一定跟你母亲约有暗记,不见暗记绝不交出秘密,所以我表明身份也没有用。嗯,暗记一定就是璇玑图。”蓦然想到什么,叫道,“糟了!”转身欲走。 辛渐已然会意过来,扯住她臂膀,急道:“四娘,你不能派人去对付我娘亲。”李弄玉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么做?”辛渐道:“璇玑图被韦月将夺走,他眼下已经投靠了张易之,那幅图多半已经落入了张易之手中,要夺回来谈何容易?万一如你所说,璇玑图本身就是暗记,张易之又能随意出入禁宫,我娘亲见到暗记便会说出秘密……” 李弄玉道:“你能想到就好,难道让天下就此落入张易之手中么?快些放手!”辛渐道:“不,四娘,我求你,你让我先进宫,我会告诉我娘亲,绝对不能将秘密告诉张易之兄弟。” 李弄玉冷笑道:“你母亲都不告诉她奉有先帝密令,她会听你的么?来人!快来人!” 却见暗处涌出来数名大汉,各执刀刃,为首的正是宫延。李弄玉命道:“将辛渐抓住关起来。” 辛渐单脚勾起地上的长刀,抄在手中,横在李弄玉粉颈上,喝道:“退开,快些退开,不然我可就要对四娘不客气。”李弄玉道:“他不敢杀我。你们不必顾忌,将他拿下了!”辛渐道:“不信就试试看。”手上加劲。宫延等人正要上前,见状又迟疑起来,不敢再动。 李湛闻讯赶来,不知道这对互相思慕、久别重逢的情侣如何又成了眼前剑拔弩张的情形,忙喝道:“辛渐,不得对四娘无礼,快些放下刀。” 辛渐道:“抱歉,事关我娘亲安危,恕我不能从命。都让开!”李湛道:“眼下已经夜禁,你出得了我这里,也走不出修业坊。放下刀,有话好说。” 辛渐知道一放下刀就会为人所制,哪里肯听,只道:“我自有办法离开,请将军下令属下让开。” 李弄玉正色道:“李将军,宁可我死,你也绝对不能放辛渐离开这里。辛渐的舅舅武楷固也住在修业坊,他现在可是姓武。”她有意加重了“武”字,辛渐登时满面通红,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下来。 李湛忙上前将辛渐推到一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李弄玉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李湛道:“眼下已经夜禁,还是我亲自送四娘过去才好。”命人将辛渐绑起来,先带下去关押。 辛渐恨恨道:“李弄玉,我就知道不该相信你。你敢对我娘亲不利,除非你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既然李湛跟李弄玉是一伙子,那么之前在太原时李弄玉有意在李湛面前自露身份也是做戏了,不过是要做给他看,造成所谓为他而死的假象。她说的那些“关心”的话是真的么?只怕也是为了得到璇玑图的秘密。 李弄玉也不理睬,只道:“李将军,这个人你可得看好了。”李湛道:“是,四娘放心。” 辛渐被监禁在后宅一间空房中,手足均被绑住椅子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人看守,寸步不离。到次日清晨夜禁解除后,李湛才匆匆赶来,命人解开绑缚。 辛渐问道:“你们到底对我娘亲怎样了?”李湛满脸愕然,道:“英娘不是好好在宫中么?你总说四娘要对你娘亲不利,她眼下是庶人身份,又怎么能进得了宫?” 辛渐道:“那么将军昨晚送四娘去了哪里?”李湛道:“这恕我不能奉告。对了,你们两个明明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拔刀相向?”辛渐见他并不知情,也不便相告,便拱手作别。 李湛道:“对了,四娘让我放你出去时告诫你,遇事不要总是想当然。”辛渐心念一动,问道:“将军是什么时候认识四娘的?”李湛道:“整个过程你不是最清楚么?第一面就是在你的病榻前。我早有心匡扶唐室,只可惜有个声名狼藉的父亲,为起所累,我本人又被女皇宠幸,无人相信我一片赤诚之心。若不是四娘这件事,我怎能拜在狄公门下?在太原将你劫走,半途有意拖延,这可都是四娘出的主意。她一心为你母子着想,你怎能还对她横刀相向?” 辛渐这才知道他不仅错怪了李弄玉,还辜负了她的深情,一时感慨,也无话可说,怏怏告辞出来。他已经想明白韦月将之前是单独行事,肯定没有将璇玑图交给张易之,但心中仍然记挂母亲,便来到皇宫,他已有门籍,手中又有一块武则天御赐的玉佩,因而顺利进入皇城。路过御史台时,正好遇到御史中丞宋璟带着侍从杨功出来。 辛渐忙让到一边,行礼道:“宋御史。”宋璟道:“辛公子,真是凑巧!我正要去东宫答谢太子赐酺,太子殿下几次提起你和几位同伴的名字,一直想召见你们。不如你这就跟我一道去吧。” 辛渐迟疑道:“这怕是不大合适。”杨功笑道:“太子召见,这可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荣耀,辛郎还在犹豫什么?”不由分说地扯住辛渐手臂,跟在宋璟后头。又低声问道:“宗大亮那件案子查得怎样了?” 当日宗大亮神秘失踪,太平公主怀疑王翰等人牵连其中,责令李蒙三日内交人。正当王翰诸人从种种蛛丝马迹中怀疑是梁王武三思绑了宗大亮后,次日又发生了武邑人苏安恒被抛尸在家门前的事。太平公主亲自上门询问究竟,认定王翰等人跟宗大亮有关,正僵持之时,河南县的差役在藏书网天津桥下发现了宗大亮的尸首,他是被人当胸用利刃刺死。最离奇的是,最先认出宗大亮的是人群中的一个邋遢道士,还大叫了声:“这人是个大大的坏人,该杀!”然而当差役预备带他回去河南县衙做笔录时,他却又不见了。 王翰等人当即想到那邋遢道士即是车三,原来他并没有被人灭口。如此一来,车三的嫌疑就很大了——因为宗大亮除了当胸受了一刀外,别无伤处,双手上也没有防御抵挡的伤口,僵硬的面容上犹保持了错愕万分的表情,显然凶手是他的熟人,他丝毫料不到对方会杀他。宗大亮在洛阳认得的人应该不少,不过他堂兄宗楚客已经受他牵连被贬出京师,姓宗的应该都对他没有好感。他所接触过的诸武、太平公主那些人若要杀他,绝不会当街下手,惹人注意。虽然还有许多别的可能,但就目下的情况看来,车三无疑嫌疑藏书网最大。尤其绝妙的是,这个人在官方记录上,是个已被极刑处死的罪犯,不知情者决计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太平公主听说宗大亮横尸在天津桥下,很是紧张,特别派人向河南县令杨珣交代,这件案子她自会派人调查,河南县只是从旁协助。她是当今圣上的唯一爱女,又是未来皇帝的唯一亲妹,杨珣如何敢不听?而太平公主选中的调查宗大亮被杀案的人,就是王翰、辛渐等五人。 辛渐听见杨功发问,这才知道太平公主命他们五人调查案子的事已经张扬出去,不便说出最大的疑凶是车三,只好答道:“还没有太大进展。”又问道,“杨侍从可知道当初宗大亮是如何告变的?” 杨功道:“当时宗大亮关在东城刑部大狱,他写下一封奏疏封好,称有重大机密告变。按照惯例,官员都不得过问,只能将他的奏疏原封不动地上交。奏疏上后,圣上立即派人召他进宫,从此杳无音讯,无人敢问。没想到……辛郎怀疑凶手就是宗大亮告发的人么?”辛渐道:“之前没有怀疑过,幸亏杨侍从的提醒,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倒是忽视了。” 杨功道:“告变的书信、奏疏都收藏在宫中,外人根本看不到。不过也许有一个人能帮得上辛郎……”辛渐道:“是太平公主么?”杨功道:“不是太平公主。公主虽然身份尊贵,能够出入宫禁,可毕竟她外嫁多年,频繁出现在宫中会惹人起疑。尤其圣上自从有了二张后,对侄子儿女们均已疏远,不准他们随意进宫。我说的这个人,辛郎原也认识,司籍女官谢瑶环。”辛渐恍然大悟,道:“多谢指点。” 东宫在宫城以东,是一处单独的环城。三人进来东宫。太子李显正在殿中与一名紫袍老官员交谈。他才四十来岁年纪,却是头发斑白,两颊深陷,望着像年过五旬的老翁,可见这些年的囚徒生活过得是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李显听说宋璟带来了辛渐,很是欣喜,忙命人赐坐,又道:“我久闻辛卿几位大名。听说辛卿昨日刚夺了武举探花,今日一见,果然是仪态轩昂,一表人才。不知道兵部授予辛卿什么官职?”辛渐道:“回太子殿下话,兵部还没有授职。” 李显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会这样?是兵部的疏忽么?”一旁那紫袍官员忙道:“殿下,这事并非兵部的疏忽。武贡举及第的人,要分三种情况处置:五品勋官以上子弟才会直接选授职事官;勋官六品以下授散官;平民子弟及第要先帖仗,见习一段时间后,才能授予散官。” 李显不悦地道:“辛卿舅父是左玉钤卫大将军,封燕国王,还算不上五品勋官么?”辛渐忙道:“多谢太子殿下垂爱。辛渐只是以平民身份报名参赛,并非兵部的疏忽。况且我报名时,家舅还没有出任将军。” 李显这才释然,笑道:“回头我派人给兵部打声招呼,会为辛卿安排妥当。”辛渐正要推辞,李显又道:“辛卿,我来为你介绍……”指着那紫袍官员道,“这位是太子宫尹崔神庆。” 辛渐“啊”了一声,道:“你就是崔神庆崔长史?”也难怪他惊讶了,崔神庆是武则天即位后的第一任并州长史,那座跨越汾河的巨大中城就是他主持营建。 崔神庆“嘿嘿”一笑道:“辛郎是太原人氏么?只有那里的人才会叫崔某崔长史。”辛渐道:“不错,我正是晋阳人氏。” 正说着,忽有小黄门领着一名黄衣宦官,禀道:“圣九九藏书上召太子去宿羽台赴宴。” 那黄衣宦官取出一道文符转交给小黄门奉上。李显接过文符略略一看,正要起身,宋璟忽道:“且慢!”上前一步,逼视那宦官,问道:“当真是圣上派你来的么?”宦官道:“当然是了。宋御史怎么问出这等话来?” 宋璟道:“看中使年纪,也算是宫中老人了,如何不知道宫中制度?太子乃国之根本,地位尊贵,随身配有玉契,除朔望朝参外,另有征召应该降墨敕与玉契。请问中使,墨敕何在?玉契何在?”宦官道:“圣上年事已高,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繁文缛节?这就请太子动身入大内,免得圣上久候。” 李显畏惧母亲,闻言忙起身下座。宋璟道:“太子去不得,小心有诈。” 宦官不悦地道:“宋御史这是在挑拨圣上、太子母子关系么?”崔神庆忙道:“宋御史为人谨慎,不过是看今日只有文符,没有玉契,与制度不合,所以才起了疑心,中使不要动气。太子殿下,这就请起驾吧。” 宋璟却还不肯罢休,追问道:“圣上召太子到底有什么事?”宦官道:“突厥派使者到洛阳,一是护送淮阳王归来,二是答谢圣上同意和亲之事,圣上正要在宿羽台设宴款待,命太子殿下陪宴。” 李显生怕宋璟较真,得罪了母亲身边的亲信宦官,忙道:“母皇早已跟我提过此事,宋御史不必多虑。你这就领辛卿去吧,改日有机会再聊。”宋璟只得躬身应道:“遵命。” 出来东宫,宋璟还不放心,招手叫过辛渐,道:“辛郎有圣上御赐之物,能够自由出入宫禁,还请跟进去看看究竟。”辛渐好奇问道:“宋御史到底在担心什么?”宋璟道:“如今二张弄权,我怕那文符是假的,万一是二张假传圣旨,借机加害太子,如何是好?”辛渐也正想要进去看望母亲,便道:“好,我这就进去看看。” 宫城中除了宫殿外,还有一些中枢官署机构,如中书省、门下省、弘文馆、史馆等。门下省位于明堂正东,正有两名官吏站在门前议论。辛渐认得那年近六旬的老官员正是新接替狄仁杰宰相之位的魏元忠,他曾经担任过并州长史,时间虽短,却是颇有政声。 只听见魏元忠声如洪钟,愤愤对另一名中年官员道:“圣上年岁大了,真是老糊涂了,居然会重用二张之流。如今我们只有倚仗太子,才是长久之计。”中年官员道:“魏相公所言极是,高戬敢不听从。” 辛渐距二人尚远,不过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又见到另有一名中年官员正倚在门槛边鬼鬼祟祟地偷听魏元忠、高戬二人说话,忙重重咳嗽了声。魏元忠闻声转过头来,警觉地看了辛渐一眼,携着高戬的手,若无其事地步入了解门下省。 过了明堂,往北还有一道宫墙。辛渐告明守卫,想要进大内见一见母亲。守卫道:“圣上在宿羽台款待贵客,英娘也被召去陪宴了。不过近来宫中改了许多规矩,不奉召不许进入大内,就连太平公主也被挡了驾,辛郎还是等圣上征召时再来吧。” 辛渐无奈,只得悻悻出来,先到御史台告知杨功,确实有宿羽台宴会这回事,不过自己已然进不去大内。杨功道:“难怪宋相公会忧心那文符是二张矫诏。”叹息几声,也无可奈何。 辛渐回来惠训坊,刚进院子,众人便一齐拥出堂外,笑嘻嘻地围上来。王之涣道:“昨夜过得可还好?”辛渐道:“被人绑了一夜,有什么好?” 俱霜笑道:“渐哥哥,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弄玉姊姊又能干又聪明又美丽,她肯绑你,可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艳福。” 辛渐这才明白众人均以为他昨晚跟李弄玉在一起,不登时脸红到脖子根,连声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王之涣笑道:“那是什么样,不妨说出来听听。” 辛渐不愿意多提,道:“别说笑话了,我适才遇到杨功,他提到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当即将杨功的话说了。 李蒙道:“可眼下不奉召不得进入大内,太平公主为此在府中大发雷霆。而且这件事事关重大,谢瑶环未必肯答应。”王之涣道:“无论如何,总是要试一试。我们请蒙疆带个话给谢瑶环,她若肯帮忙,自然最好,若是不肯,也就算了。你们以为如何?”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狄郊。 狄郊知道因为自己救过蒙疆,众人肯定要推举自己出面,虽然觉得这样有挟制对方报恩的嫌疑,还是道:“那好,我去试着请蒙疆带话给谢瑶环。” 蒙疆已娶谢瑶环侍女青鸾为妻,家在从善坊。狄郊略略收拾了一下,便骑马去蒙家找青鸾。 辛渐回到自己房中闷闷坐下。王翰跟进来问道:“你和李弄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辛渐便将昨晚的事说了,道:“就算我误会了四娘,她为何不分辩呢?反而命人擒拿我。我关心娘亲安危,一急之下,竟然拿刀对着她,也不知道有没有伤着她。” 王翰听了大笑,道:“你还真是笨啊。李弄玉性情刚烈,又有那样的身份,她好不容易肯当面向你吐露真情,你不领情不说,转身还怀疑她要赶去杀贺大娘灭口,你叫她如何分辩?如何下台?辛渐,女人是要用柔情呵护的,哪能随意动刀动枪?何况你是真心喜欢她。” 辛渐更是沮丧,道:“这下完了,四娘肯定不会原谅我。”王翰道:“爱人之间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下次见她,多说几句甜言蜜语,她气自然就消了。” 第二节 辛渐听了半信半疑,道:“当真?”王翰笑道:“你还信不过我么?对了,还有一件事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命人去南市买来了所有香料,拿去给当日看见过的运苏安恒尸首马车的卫士闻,都不是那种气味。卖香料的胡商听了卫士描述后,认为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龙涎香。” 辛渐道:“龙涎香?”王翰道:“是一种来自南海的名贵的香,于香品中最贵重,出大食国西海之中。海里有一座龙涎屿,浮艳海面,波击云腾。每年春天,群龙便会来这里聚集交戏,它们吐出的涎沫为为太阳所烁,凝结而坚,轻若浮石,入香焚烧,翠烟浮空,缕缕不散。不过这香极其难采,去龙涎屿的鲛人往往十亡七、八,所以也极其金贵,中原更是少见,再多钱也买不到,只听说皇宫中几块,是昔日九九藏书番国的贡品。” 辛渐道:“这么说,杀死苏安恒的人一定是身份了不得的权贵了。可守卫坊门的卫士不是说运送尸首的只是一辆普通车马么?”王翰道:“所以我们推测这辆车一定是常常跟另一辆内中燃过龙涎香的华丽马车停放在一起,它所带的香气,不过是华丽车子所传染过来的。” 两辆车子仅仅因为挨在一起,便能传染上香气,且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可见那龙涎香是如何神奇了。 辛渐道:“既然龙涎香如此难得,应该不难追查到马车的主人。”王翰道:“嗯,我们已经打听过了,女皇几年前曾经赏赐过一小块龙涎香给她堂姊,也就是宗楚客的母亲。宗楚客又是宗大亮的堂兄。” 辛渐道:“可宗楚客不已经受宗大亮牵连、被贬外地了么?”王翰道:“受牵连是假,跟武懿宗不和是真。不过宗楚客不奉诏不能回洛阳,这件事应该跟他无关。倒是他母亲去世后,手中那块龙涎香不知道去了哪里。” 辛渐道:“这追查起来可就难了。”站起身来,道,“我还有点事,得出去一趟。” 王翰道:“你想去修行坊打探张易之府邸么?”辛渐知道难以瞒过好友,道:“我确实是想去看看。要彻底解除我娘亲的危机,只有夺回璇玑图。”?99lib.王翰道:“如果你真的夺到璇玑图,你是要毁掉它呢?还是交还给李弄玉?”辛渐道:“当然是原物奉还给四娘。” 王翰道:“如果李弄玉又要用璇玑图强逼贺大娘怎么办?”辛渐道:“我相信四娘不会这么做。她想做的话,早就做了。” 老仆忽进来禀告道:“外面有人自称是张易之张五郎派来的,奉命来请辛郎过府一叙。”辛渐闻言不免大奇。 王翰笑道:“当真是你想什么就有什么。不过这也不奇怪,而今你舅父被封郡王,手握重兵,你自己又新夺了武举探花,备受朝野瞩目,只是想不到最先来巴结你的竟然是张易之。” 李蒙跟进来道:“这更不奇怪了!张易之陪侍在女皇身边,最清楚女皇的心思,他抢先来巴结辛渐,说明辛渐就要被朝廷重用。”辛渐苦笑一声,道:“哪有你们说的那么玄!我先去看看。” 出门一看,果见有一名彩衣仆人,牵着一匹骏马站在门前,见辛渐出来,忙请他上马。辛渐道:“尊主相邀,有何见教?”仆人道:“五郎只命小人来请辛郎,其余小人一概不知。”辛渐便牵了自己的马出来,道:“请前面带路。” 张易之的豪宅当真是贝阙珠宫,奢华无比,难怪就连太平公主看过后也慨叹道:“看他行坐处,我等虚生浪死!” 未进门前,便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辛渐心念一动,问道:“这是什么味道?”张府仆人道:“是龙涎香的香气,这可是圣上御赐之物。” 辛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杀死苏安恒的就是张易之,苏安恒屡次上书,请女皇退位,女皇一旦让位给太子,张易之兄弟也必然随之失势,所以他二人恨苏安恒入骨。只是他们兄弟与王翰几人素无恩怨,又如何能想到要将苏安恒的尸首运去惠训坊呢?他想到苏安恒不过是说出了天下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却被残酷虐待致死,心中愤恨之极,转念一想到还要打探璇玑图的下落,才强行压制住怒火。 忽觉异香扑鼻,味道更浓。只见侧门打开,一辆雕花马车缓缓驰了出来,原来香气就是从那辆马车上发出。看来王翰推断得不错,运送苏安恒尸首的马九九藏书车不过是沾然了这辆车子的香气。 更令人惊诧的是,车内的女子忽尔鬼使神差地揭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辛渐立即呆住了,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王羽仙的姊姊王蠙珠。 辛渐也算是反应极快之人,立即翻身下马,上前拦住马车,不顾车夫阻拦,掀开车帘,一个箭步窜进去。王蠙珠满面红晕,坐在车中,见辛渐抢进来,“啊”了一声,忙举袖挡住面孔。辛渐道:“娘子,你……你……”忽一眼瞥见她腹部高高隆起,更是呆住。 王蠙珠避无可避,只得告道:“辛郎,是张五郎救了我,我腹中已经怀了他的骨肉,我求你不要告诉别人,不要告诉王郎、羽仙他们。”辛渐道:“可是张易之他……他……”王蠙珠道:“我知道,圣上不准五郎接触别的女人,他为我冒了性命危险。我现在是河南县杨县令侍妾的身份,姓平。辛郎,我求求你……”起身欲给辛渐下跪。 辛渐忙扶住她,道:“娘子何必如此?我答应你便是。”不及问更多,已有两名健奴抢上前来,将他强拉下车。 一名粉妆玉琢的年轻男子站在一旁,很是不悦,道:“易之好意邀请辛郎来家里做客,辛郎却不打招呼,强行闯入女眷车里,是何道理?” 辛渐知道他就是张易之,忙赔礼道:“抱歉,辛某看到车内的娘子颇似一位故人,情急之下想看个清楚,哪知道上车后才知道认错人了。多有冒犯,请五郎恕罪。” 张易之见他对自己态度很是恭谨,这才怒气稍解,登上车子,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副笑容,挥手命车夫将车子赶走,拱手笑道:“原来只是个小小的误会。平夫人既不愿计较,易之也不便多说什么。辛郎,里面请。” 到堂中坐下,张易之先说了许多夸奖辛渐的好话,无非是聪明能干、武艺了得、前途远大之类。辛渐实在忍无可忍,问道:“不知五郎今日见召,到底有何指教?”张易之这才道:“易之有一件事,要拜托辛郎。”辛渐道:“这天底下五郎都办不到的事,辛某无德无才,又如何能办到?” 张易之道:“这件事凑巧辛郎能办到。今日宰相魏元忠和司礼丞高戬在门下省私议女皇,密谋拥立太子,刚刚已经被逮捕下狱。听说当时辛郎正好经过,应该听见了他们的阴谋,若是辛郎肯出面指证,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当然,这些辛郎未必会放在眼中,但易之却有办法让圣上放英娘出宫,你一家人历经磨难,终得团聚,岂不美哉?” 辛渐这才明白究竟,他确实听见了魏元忠和高戬的议论,但他怎么能助纣为虐、陷害忠臣呢?他不愿意就此翻脸发作,以免立即招致报复,祸及母亲,当即道:“今日我确实经过了门下省官署,见到魏相公跟一名官员站在门前,但距离甚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况且他们一听见我的脚步声,立即就进去官署了。” 张易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辛渐忙假意劝慰道,“五郎何必与魏相公为敌?昔日他几次被定下谋反大罪,但关键时刻总被圣上赦免,可见圣上是真心爱他才干的。五郎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惹圣上不高兴?” 张易之听他口气似出于好意,面色这才和缓了些,道:“辛郎拿易之当自己人,易之也不妨实话实说,来俊臣害不死魏元忠,那是他自己没本事,这次魏元忠非死不可。圣上亲口答应了我,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辛渐道:“五郎而今在朝中地位蒸蒸日上,正需要收揽人心,魏元忠位居宰相,笼络他岂不比对付他要有益得多?”张易之摇头道:“辛郎不懂,魏元忠恨我兄弟入骨,根本不可能为我所用。前几日他还有借口冲撞了他的车马,有意杖死了我最心爱的家奴,此仇不共戴天。不过辛郎能这么说,足见你对易之是一片赤诚之心,难怪平夫人以性命担保你的人品。” 辛渐道:“多谢五郎夸赞,这件事我确实帮不上忙。不过有一件事,五郎也许想知道。”张易之道:“什么事?”辛渐道:“如果这件事对五郎还有那么一丁点价值,放我娘亲出宫的事,还请五郎多多周旋。”他如此一番故意做作,张易之立即完全相信了,拍着胸脯道:“放心,这事包在易之身上。” 辛渐道:“最近外面有许多人在打听一个叫韦月将的人,不知道五郎可有听过?”张易之一惊,道:“当然听过,缉捕韦月将的告示就贴在坊门上。不知道有人打听他做什么?” 辛渐道:“听说他手中有两件无价之宝。”张易之道:“两件?呀,原来有两件!” 辛渐心中愈发肯定韦月将一直将璇玑图悄悄握在手中,没有交给任何人,当即道:“是啊,听说其中一件就是王羲之真迹《兰亭集序》。五郎别笑,我其实也不信,《兰亭集序》早已随太宗皇帝下葬,陪葬昭陵,世间哪还有什么真迹?但坊间传言,当日萧翼从永欣寺辨才禅师那里盗出的《兰亭集序》根本就是假的,只不过辨才自己都不知道而已,真迹一直还在民间。”张易之睁大了眼睛,道:“什么?” 辛渐道:“下面的传说就跟五郎你有关了。听说韦月将曾被人捕获,捕他的人根本不稀罕将他送去官府领赏,而是动用私刑拷问《兰亭集序》下落,但他宁死也不肯交代,所以那些人有意放了他,再暗中跟踪,结果看见他回来了五郎你这里。” 张易之半信半疑,道:“辛郎如何会知道这些?”辛渐道:“五郎既肯为我母亲之事出力,我也不敢隐瞒,当日自称是刺客闯入你府中的裘仁,其实是为夺《兰亭集序》而来。他后来凑巧跟王翰关在御史台同一间囚室,颇为投机,才将真相告诉了王翰。”张易之道:“啊,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难怪他出主意用尸首来陷害王翰,原来……原来……” 辛渐这才知道将苏安恒尸首丢在王翰家门前是韦月将的主意,见张易之转身欲走,忙拦住道:“五郎是要去质问他么?”张易之怒道:“他手中有《兰亭集序》,却隐瞒了我这么久,我非跟对付苏安恒一样,将他手脚斩下来不可。” 辛渐道:“不妥!不妥!难道五郎不想要那本《兰亭集序》么?有了《兰亭集序》,五郎想要什么,圣上都会允准。”张易之道:“我当然要《兰亭集序》了。我这就派人将韦月将抓起来,再细细搜查他住处。” 辛渐道:“当初韦月将被人拷打得体无完肤,仍然不肯交出《兰亭集序》,五郎又如何知道他一定会藏在自己住处呢?若真是藏在住处,裘仁那伙人不早就得手了么?”张易之道:“对啊。辛郎有什么好主意?只要能帮我得到《兰亭集序》,别说放英娘出宫,就是更难的事我也能替你办到。”辛渐道:“辛某只求母子团聚,不敢奢求更多,况且为五郎尽力也是应该的。要保《兰亭集序》万无一失,我倒有个主意。”附耳上前说了一番。 张易之大喜过望,道:“好,好,这件事就交给辛郎去办。”辛渐道:“不过在这之前,五郎切不可打草惊蛇。” 张易之道:“我们兄弟明日要跟魏元忠当殿对质,我还真没有闲工夫来对付韦月将,他人就交给辛郎处置,只要能将《兰亭集序》拿回来,我包英娘出宫。”辛渐道:“好,一言为定。” 当即告辞出来,径直来到劝善坊,找到王綝长子王京,问他家中可藏有《兰亭集序》的摹本。王京道:“当然有。《兰亭集序》曾在我王家传了七代,王家擅书者层出不穷,历代均有临习之作。” 辛渐道:“王公子可舍得挑一幅最旧最好的给我?”王京道:“辛郎开口,有什么舍不得?”也不问究竟,当即取钥匙开了藏书阁大门,取了一幅书卷,道:“这是先祖献之所书的《兰亭集序》,是最好的摹本,天下仅此一幅。” 辛渐道:“我是个粗人,实在不懂这些,王公子说好,肯定就是真的好。”绝口不提韦月将之事,道过谢,将书卷收了。 回来惠训坊,却见袁华也在,这才知道他就是护送淮阳王武延秀归来的突厥使者。 袁华道:“我父亲大人的案子已经由御史台平反,这次回来打算就此留在中原。”俱霜笑道:“还有一件大喜事,女皇准许已经允准谢姊姊嫁给袁大哥。” 李蒙笑道:“你这次是不是又想要冒充谢制使?”俱霜羞红了脸,道:“才不是呢。” 袁华道:“适才狄公子到蒙将军家时,凑巧我和瑶环都在那里,瑶环已经赶回宫,设法去取你们要的那封信。”辛渐道:“如此可真要多谢了。”袁华道:“都是自己人,何须客气。” 王之涣问道:“张易之找你做什么?”辛渐便说了张易之预备陷害宰相魏元忠之事,只是不提王蠙珠和以及自己拿韦月将与张易之交易。 李蒙奇道:“你说同时被诬陷下狱的还有司礼丞高戬?张易之好大胆子,他难道不知道么,高戬是太平公主的男宠。”狄郊道:“魏相公才刚刚接替我伯父宰相之位,女皇因为面首的一句谗言就立即将其逮捕下狱,朝纲之乱,当真是无药可救了。” 叹过一回,到下午时,谢瑶环打扮成男子模样,匆匆赶来告道:“已经有人抢先下手,宗大亮告变的那封信不见了。几位公子既与袁郎称兄道弟,我也不妨实话告知,历年告变的书信都用盒子封装在书房中,只有我和上官婉儿二人有钥匙,能自由进出。我猜那封信已经落入了梁王武三思手中。” 众人这才城众盛传武三思以男色勾引巴结武则天身边女官并非虚事。 狄郊道:“那些信只有女皇一人看过么?”谢瑶环道:“是的。跟外官不许干涉告变之人一样,我们内官也不能拆阅告变的书信。”辛渐道:“既然武三思事先并不知道那封信的内容,武三思要那封信做什么?” 忽听得外面有人扬声叫道:“太平公主到!”话音未落,太平公主已虎着脸冲进院来,见到谢瑶环也在,满脸愕然。众人见她来者不善,只得上前见礼。 太平公主道:“谢女官,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不相干的人赶紧离开。”谢瑶环道:“是。”领着袁华先退了出去。 太平公主径直进堂首坐下,问道:“谢瑶环到这里来做什么?”李蒙道:“不过是因为袁华大哥在我们这里,她……”太平公主道:“还敢说谎!你们肯定是想要她帮你们从御书房偷取宗大亮的告发信。”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公主如何能猜到这么隐秘的事。辛渐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请公主不要责怪他人。不过这也是为了完成公主交代的任务,早些破案。而且谢女官也没有答应。” 太平公主道:“她不是没答应,是有人先下手偷走了!给你们,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信!”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甩在桌子上。 狄郊取过那信拆开一看,登时愣住了,道:“这笔迹……”王之涣凑过来一看,道:“这是宗大亮本人的笔迹么?呀,那反信原件的摹本不正是这笔迹么?原来反信就是宗大亮本人起草,难怪他自己没有留下副本。” 待看完内容,更是惊愕,那信中告发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平公主本人。原来宗大亮在信中称有一位神秘的紫衣女郎曾经持金牌令箭公然进出河东县衙,那金牌令箭是太宗皇帝遗物,高宗皇帝死前又传给了爱女太平公主,那女郎不仅来历不明,而且跟多名流人如阿史那献、裴伷先勾结在一起,所以他认为太平公主在暗中支持反武一党。 辛渐道:“女皇看过宗大亮告发公主的信,既然没有处置公主,想来是信任公主。不过公主又是如何收了宗大亮呢?” 太平公主脸上闪过一丝恐惧,道:“是母皇将他交给我,说这个人你不妨留下,看看他有什么本事。我当时领会母皇的意思,宗大亮是说了什么忤逆母皇的话,所以母皇让我带他出宫,悄悄将他处死。我本来也打算这么做,结果宗大亮痛哭流涕地跪下哀求,说他有仿冒他人笔迹的本事,那封送到狄相公手中的反信其实是出自他手。我当场试过他,仿我的笔迹,连我自己也不能分辨,觉得他是个人才,所以才将他留了下来。” 狄郊道:“女皇后来可有问过公主宗大亮下落?”太平公主道:“没有。可就算是母皇信任我,没有相信宗大亮的告发,眼下宗大亮人死了,消息已经张扬出去,母皇知道我没有遵她旨意处死宗大亮,一定会大为恼怒。” 王翰道:“公主何不这么想,女皇也许对宗大亮的话半信半疑,对公主起了疑心,所以才有意将他交给公主,好安插在公主身边。” 太平公主大怒,道:“你敢挑拨我们母女关系?来人,将王翰拿下,拖出院中杖死。” 李蒙忙道:“等一等!公主请息怒!阿翰是好意,只是没有把话说明白,他的意思是,如果女皇陛下向公主问起宗大亮的事情,公主不妨回答说本来是要遵旨处死宗大亮的,可宗大亮招出已经向女皇告发了公主,是女皇将他安在公主身边的。这样无论是真是假,女皇恨宗大亮入骨,公主都能全身而退。” 这是显而易见的,若宗大亮果真是武则天有意派到太平公主身边,他泄露女皇密旨,是死罪;若武则天根本没有做此安排,他假传圣意,更是死罪。 太平公主凝思半晌,转怒为喜,道:“果然是这个道理。你们几个还真是聪明。王公子,抱歉了,我一时心急……” 王翰道:“公主何必放在心上。请问公主,这封告发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太平公主道:“是梁王武三思拿来交给我的。”众人交换一下眼色,果然如谢瑶环所料,是上官婉儿偷了宗大亮的告发信。 太平公主道:“武三思原以为会跟宗大亮被杀有些关系,所以……唉,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也不是武三思杀了宗大亮。我实话告诉你们,来俊臣要告发我的那封书信,也是跟弄玉手中的金牌令箭有关,而且比宗大亮的告发更厉害更有力。虽然来俊臣已被除掉,可先是卫遂忠莫名失踪,后是宗大亮,他二人都看过那封信,万一宗大亮暗中留了一手,仿冒来俊臣笔迹留了副本……” 王之涣道:“来俊臣已被极刑处死,尸骨无存,公主何必再为他的一封旧告发信担心?”太平公主道:“你们不懂,来俊臣在母皇心目中地位非同一般,即使他死了,他的告发信也依然能发挥效力。况且弄玉是我二哥的女儿,母皇生平最恨二哥。” 辛渐一时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最恨自己的儿子,问道:“公主是担心杀死宗大亮的人得到了那封告发信?”太平公主道:“是,所以我才让你们几个来调查这件案子。你们认识弄玉,又素有交往,不会因此信而危害到我。” 辛渐蓦然想到那替王蠙珠赶车的车夫甚是眼熟,而且一直刻意低着头,回避自己,道:“哎呀,我今日还见到了卫遂忠,他就在我眼前,我居然没有认出他来。” 太平公主道:“什么?他人在哪里?”辛渐担心牵扯出王蠙珠,不敢说实话,答道:“只是在街上一闪而过。公主,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宰相魏元忠魏相公和司礼丞高戬被张易之诬陷,已经被逮下狱了。” 太平公主果然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辛渐道:“就在今日,不久前。”太平公主道:“好,辛渐,你跟我出来。” 辛渐依言送太平公主走出大门,公主忽然扬起手来,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辛渐只觉得脸颊生生作疼,愕然问道:“公主为何打我?”太平公主道:“我这是替四娘打你。”她一提到李弄玉,辛渐登时无言以对。 太平公主命道:“她人在积善坊我三哥相王府上,你现在立即去向她赔礼道歉。”辛渐为难地道:“我眼下还有许多急事赶着要去办。”太平公主大怒,又扇了他一耳光,恨恨道:“真不明白四娘金枝玉叶,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铁匠?”她心中记挂男宠高戬安危,不及斥责辛渐更多,匆忙登车去了。 辛渐目送太平公主远去,忙回来堂中,向众人说了与张易之的交易。王翰道:“这倒是条好计,既可以除掉韦月将,也能夺到璇玑图。是可惜王献之的这卷《兰亭集序》,又要落入女皇手中。”辛渐道:“既然大伙儿并无意见,咱们明日便依计行事。” 哪知道次日一早,蒙疆便带着卫士来到门前,说是奉圣上之命召辛渐入宫。辛渐问道:“有什么事么?”蒙疆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好像跟今日金殿审问魏相公谋反一事有关。” 辛渐道:“我已经跟张易之说过,我并没有听见魏相公和高尚书的对话。蒙将军,我有点急事要办,可否代为通融一下?”蒙疆道:“抗旨可是死罪。”辛渐无奈,只得跟随蒙疆入宫。 到朝堂前时,正见数名官员正围着一名中年男子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那男子正是辛渐在门下省见过的偷听魏元忠、高戬二人说话的人。 御史中丞宋璟道:“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万代瞻仰,恰在今日。张卿切不可偏袒邪恶,陷害忠良。若是张卿因此而遭不测,宋璟愿意叩阁力争,与卿同死。”一旁殿中侍御史张廷珪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左史刘知几道:“张卿切莫在今日玷污青史,成为子孙后代的耻辱!” 那被围在中心的中年男子名叫张说,官任凤阁舍人,魏元忠被告发下狱后,有人告发他听到了魏元忠的话,所以被张昌宗拉拢来做证人。这件事,他早已经考虑得十分清楚:第一,他确实听见魏元忠和高戬议论女皇,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第二,张氏兄弟正当红,连梁王武三思都要为他们牵马,他怎么敢得罪他们呢?他也不必诬陷夸大,只要如实说出魏元忠原话就行了。哪知道人还未上殿,就被宋璟一干人团团围住,晓以大义,劝他不要党附张氏兄弟,与他们狼狈为奸。呀,难道这些人当真不知道么?魏元忠性情爽直,嗓门又大,他背后说那些话有什么稀奇?怎么反倒他张说说实话就陷害忠良,要成为千古罪人,撒谎才是正义之举?这世界实在乱套了。 正焦头烂额之时,张说忽见到辛渐被人领着来到殿前,如获至宝,忙道:“那个人……那个年轻人当时也在场的,他也是证人。”趁众人扭头注意辛渐之时,冲出重围,进来大殿。 武则天端坐殿中。上官婉儿、谢瑶环等女官各着男装,侍立身后。太子李显、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诸武均站在殿下。张易之、张昌宗和魏元忠、高戬并排站在堂中,互相对峙,气氛十分紧张。 一见张说进来,武则天便问道:“张卿,六郎说你亲耳听到魏元忠口吐狂言,可有此事?” 张说心中狂跳不止,不能说适才宋璟那些人的话对他没有压力,尤其是刘知几是本朝史官,今日若是指证魏元忠,他肯定要在史书上狠狠地记上一笔,将自己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奸贼,别说自己,身后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来。 魏元忠见张说沉默不语,倒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自己最清楚怎么回事,而自己的生死就在张说那一张嘴中,忍不住道:“张说,连你也要与张昌宗一起罗织罪名陷害我魏元忠吗?”张说当即叱道:“魏相公,你身为宰相,这么说出这等陋巷小人的言语!” 第三节 张昌宗在一旁连声催促张说,让他赶快作证。张说道:“陛下,你亲眼看到了,张昌宗在陛下眼前,尚且这样威逼臣,何况在朝外呢!臣现在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不敢不把真实情况告诉陛下,臣实在是没有听到过魏元忠说这样的话,只是张昌宗昨日找到臣,威逼臣为他作假证。” 张易之忙道:“陛下明鉴,张说与魏元忠是合谋造反!张说曾将魏元忠比喻成伊尹和周公,伊尹流放了太甲,而周公作了周朝的摄政王,这不是想谋反又是什么?” 张说这才知道官署中遍布张氏兄弟的耳目,他随口的话竟然也被张易之听到了。不过他少年即考中进士,对策第一,文名既高,口才更好,当即驳道:“张易之兄弟当真是孤陋寡闻的小人,只听说过有关伊尹、周公的只言片语,哪里懂得伊尹、周公的高尚德行?臣说这话时,魏元忠刚刚穿上紫色朝服,升任宰相,我以郎官的身份前往祝贺。魏元忠忠对前去祝贺的客人说:‘无功受宠,不胜惭愧,不胜惶恐。’我确实是对他说过:‘您承担伊尹、周公的职责,拿三品的俸禄,有什么可惭愧的呢!’伊尹和周公都是为人臣子中最为忠诚者,从古到今,一直受到世人仰慕。陛下任用宰相,不让他们效法伊尹和周公,那要让他们效法谁呢?今日情形显而易见,只要我依附张昌宗,就能立刻能获取宰相高位,而站到魏元忠一边,可能落下满门抄斩的下场。旦臣害怕日后魏元忠的冤魂向我索命,不敢随意诬陷他。” 一番慷慨陈词,殿上诸人无不动容。适才还嚣张无比的张易之兄弟也无言以对。武则天见面首落了下风,很是愤怒,道:“张说反复无常,分明是个小人!来人,将他拿下,与魏元忠一并下狱。”愤怒之下,竟然忘记了殿外还有个她亲自召来的证人辛渐。 很快,内廷有诏书下达,宰相魏元忠贬职为高要县尉,高戬和张说二人则免官去职,流放岭南。岭南是当时著名的烟瘴之地,去的人十死一生,流放那里等于判了死刑。 魏元忠一案轰动朝野,里巷议论汹汹。顷刻之间,洛阳街头出现了许多文榜,没有具名,也没有年月,内容大致相同,无非是揭露二张恃宠弄权,意图谋反。有些七、八十岁的老人阅世已深,见状无不叹息道:“又快要改朝换代了!朝廷就要乱起来了!” 辛渐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还没有来得及上殿魏元忠谋反就已经结案,他当然不会指证魏元忠,那么女皇会不会一怒之下也将他跟张说一样流放岭南呢?这位女皇当真是天威难测,处事随性。 他生怕又起变故,甚至不及去大内看望母亲,匆匆回来惠训坊,与同伴谋划一番,赶来修行坊张易之府邸。张易之人还在宫中没有回来,不过他早对府中管家有所交代,管家将辛渐迎进来,禀道:“韦郎一直在西厢中安心读书,没有离开过。” 辛渐便细细交代一番,让管家暗中命伺候韦月将的下人先假意背着他议论苏安恒一事,说是朝中宰相认为是有人刻意败坏女皇名声,要彻查这件事。再由管家亲自出面喝止,将原先的下人换走,换上几名彪悍有力的仆从。若韦月将要外出,不必阻止。管家慌忙赶去安排照办。 过了大半个时辰,管家飞快赶来报道:“辛郎当真料事如神,韦郎果然准备外出了。”辛渐道:“那好,你不必再管,我自会处理。五郎如果回来,请他在家里安心等候。”管家道:“遵命。” 辛渐便出来张府,与早等在门外的王翰、狄郊二人汇合。他猜想韦月将精明多疑,见到这一番安排后必然怀疑张易之有意以他为替罪羊,所以必然会携了璇玑图逃走。等了一会儿,果见韦月将匆忙出来,往西而去。辛渐几人一直跟来西市,见韦月将进了一家小客栈,正是武邑人苏安恒住过的那家客栈。 王翰道:“璇玑图一定就藏在这里了。”给了店主几吊钱,问明适才进来那男子有间包房在最里面,当即踢门冲进去。 韦月将正伏在床底找什么东西,不及爬出起身,先被王翰抓住双脚拖出来压在身下。辛渐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反绑住他双手,拉起来按在椅子上。韦月将又惊又怒,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郊俯身从床底一块挖空的青砖下拉出一个布袋,装的却是金银珠宝,并没有璇玑图。这才知道韦月将早有防备,他事先将一些财物运来客栈房中藏住,将来万一摇逃走,出门不带行囊,旁人便不会起疑。 辛渐往韦月将怀中搜了一遍,也不见璇玑图,当即问道:“璇玑图在哪里?”韦月将冷笑一声,并不答话。王翰扬手打了他一耳光,喝道:“快说!”韦月将只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狄郊微一思索,道:“你们两个拉他起来。”往韦月将身上前后摸索一阵,道:“璇玑图缝在他衣服中。”韦月将忽然大声叫道:“来人,有强盗……”却被辛渐飞快撕下一片衣襟,堵住了口,再也喊不出来。三人一起抓紧他,剥下衣衫,重新将他绑在椅子上。 狄郊取出小刀,小心地划开内袍,果然从夹层中取出一幅精美典雅的璇玑图。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辛渐忙让狄郊将璇玑图收好,问道:“是谁?”王之涣道:“是我啦。”辛渐过去打开门,却见王之涣领着王京进来。 王之涣急冲到韦月将面前,二话不说,来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直打得脸颊红肿,鼓得老高,这才恨恨道:“我这是替贞娘打你。” 王京问道:“他就是韦月将么?”辛渐道:“是的,他现在是王公子的人了,凭君处置。只是这王献之书卷我要带走,另有用处。”王京道:“各位仗义相助,除掉我张、王两家心腹大患,王某感激涕零。区区书卷,不过是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辛渐道:“好,告辞。” 韦月将挣扎着“呜呜”叫了两声,见辛渐等人也不理睬,掩门而出,王京拔出一柄匕首,对准了自己胸口,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唉,若不是贪图这幅该死的璇玑图,他早该在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观赏那卷王羲之真迹,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那一日,他带着早已经收拾好的行囊,从容离开蒲州,往家乡赶去。然而路上在酒肆听到一对年轻男女争论要不要去蒲州,女的说什么璇玑图,男的说什么淮阳王武延秀,他忽然想起曾经听妻子苏贞提过天下千千万万璇玑图,但其中一幅格外不同,得到它就可以扭转乾坤、坐拥天下,一时好奇,便又折返了回来。没想到机缘巧合下,苏贞当真藏有那幅璇玑图,他匆匆赶回家取,却被宜红院主人阿金手下绊住,等到他回到家时,只看到一具陌生男子的尸体。很久后,他才想通是阿金偷听他逼问妻子的话,抢先拿走了璇玑图。正好狄郊反信案闹得沸沸扬扬,黄瘸子卷入其中,就连毫不知情的他也立即想到是淮阳王武延秀要攀诬狄仁杰,所以他匿名投书给武延秀,称黄瘸子旧情人阿金手中有反信证据,果然引来武灵觉率人屠戮宜红院,他则趁机从阿金房中取到了璇玑图。后来的事……唉,要不是王翰他们五个识破了他李代桃僵的计划,他何至于被官府通缉,以致不得不拿出王羲之真迹来投靠张易之,好求得一处庇护之所。可那璇玑图到底有什么秘密?他也算是聪明绝顶的人,为何始终参不透呢? 正费思回忆时,忽听的“哧”地一声轻响,王京手中的匕首已插入了他身体。刀刃冰凉,却又如火般炽热。他低头望去,胸口只有刀柄露在外面,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开始剧烈燃烧了。匕首像一条饥渴的蛇,噬吸着他的每一滴血。死,原来是这样子的。被他杀死的那些人,也是这般感受么? 出来客栈,辛渐先回修行坊,将王献之书卷交给张府管家,这才回来惠训坊。哪知道一进门就见王之涣垂头丧气地迎上来,道:“璇玑图被人抢走了。” 原来狄郊、王翰、王之涣三人先带着璇玑图回来,到修业坊东门时,忽然一前一后个驰过来一辆马车,将三人堵住,车上跳下来数名大汉,手持弓弩逼住三人,搜走了璇玑图。 辛渐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们有没有受伤?”王之涣道:“没有。不过王翰说了,本来你可以拿着这幅图去跟李弄玉重归于好,眼下被她手下强行抢走了,分明是不留给你面子。你们两个关系危险了。” 知道璇玑图一事的人少之又少,王翰、狄郊早猜到是李弄玉派人下的手,她曾派人潜入张易之府邸,还因此折损了裘仁,岂肯轻易干休?一定派了人昼夜监视韦月将举动。 辛渐也猜到是李弄玉手下所为,忙道:“人没有?99lib?受伤就好。我这就去见四娘。”当即赶来积善坊相王府,正遇见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公子带着数名侍从出来。 那公子见辛渐气度不凡,微一迟疑,即上前问道:“阁下就是辛渐么?”辛渐道:“正是。公子如何知道我的名字?”那公子笑道:“我叫李隆基,这几日常常听人提到辛郎的名字,看辛郎形貌,跟旁人形容得差不了多少。”辛渐忙躬身行礼,道:“原来是临淄王。” 李隆基是相王李旦第三子,封临淄王,不过出生后不久就跟父亲一道被幽禁在深宫中,亲生母亲窦氏也被武则天秘密处死后埋在宫中。辛渐见他虽然久被囚禁,却是风貌俊朗,意气风发,跟同样与外世隔绝十几年的太子李显大不相同,不由得暗暗称奇。 李隆基压低声音问道:“辛郎是来找四娘的么?她刚刚回来。我这就派人带辛郎进去。”辛渐道:“是,多谢大王。”李隆基便招手叫过一名名叫王毛仲的心腹家奴,低声嘱咐几句,命他带辛渐进去。 跟张易之的豪宅相比,相王府可是寒酸多了。王毛仲带着辛渐渐曲曲折折走了一段,来到一处单独的院子外,叫道:“有客。” 有人应声开门探头出来,正是宫延,见是辛渐,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辛渐道:“我有事情要求见四娘。请宫君代为通传。” 宫延开门放他进来,道:“你先等在这里。”自行进去禀报,片刻又出来道,“四娘说她不想见你,你走吧。”辛渐道:“那好,我就等在这里,直到四娘肯见我为止。”宫延道:“随你。”也不赶他,任凭他在院中站着。 过了大半个时辰,宫延又出来劝道:“马上就要夜禁了,你留在这里多有不便,还是快些走吧。”辛渐却只是固执地摇摇头。 一直到天黑,院中各房都掌起了灯,外面有人送来许多饭菜。辛渐又饿又累,却不敢离去,只倚坐在院中槐树下。一直到三更时,宫延才出来叫道:“进来,四娘肯见你了。” 辛渐忙起身跨进房来,却见李弄玉独坐在灯晕下,背对着自己,忙上前深施一礼,道:“四娘,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李弄玉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已经得到璇玑图,正要设法进宫去向你母亲逼问秘密,你是来求我对你母亲手下留情的么?”辛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时无语。 李弄玉忽然站起来,发怒道:“你不是有事要见我么?怎么又没有话说了?来人……”辛渐知道一旦被她赶走,再要见上一面就难如登天,再无犹豫,上前拦腰抱住她。李弄玉还想要挣扎,却是使不出一丝力气。 辛渐道:“四娘,你也知道我是个笨人,不会说话,我来不为别的,只想求你原谅我。你若是还要去找我娘亲,我陪你一起去。”李弄玉大为意外,凝视着他,道:“当真?”辛渐道:“嗯,当真。你一个弱女子,却一直在做那么危险的事,我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李弄玉满心欢喜,只觉得一种酥麻甜蜜的滋味从心底涌起,一圈一圈漾开,溢满全身。她软倒在辛渐怀中,轻轻骂道:“你这个臭铁匠,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这些话?” 辛渐叹道:“铁匠嘛,总是笨一些的。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我这个大风堂铁匠的心,如今还不是被你牢牢绑住,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了。”李弄玉笑道:“贫嘴。这些话是不是王翰教你说的?”辛渐道:“当然不是。”见心爱的人脸颊绯红,娇羞无限,忍不住俯首朝她樱唇上吻去,偏偏不争气的肚子在这个时候饿得“咕咕”作响起来……次日一早,辛渐带着李弄玉回来惠训坊。众人居然也不意外,只是告知贺大娘已经出宫,去了辛渐舅父武楷固家,昨晚夜禁前就已经派人来通知了。 辛渐跟李弄玉往修业坊而来。武楷固上朝未归,贺英闻听爱子到来,欣然迎出堂来。李弄玉颇感尴尬,叫道:“贺大娘。”贺英笑道:“四娘,很久不见,你可是清减多了。是不是小渐惹你生了很多气?”李弄玉道:“没有。” 贺英道:“小渐脾气刚硬,不懂得讨小娘子欢心,四娘可要多包涵点。”李弄玉听她言下有将自己当作儿媳妇之意,登时羞得满脸通红。贺英呵呵一笑,上前握了她的手,道:“你跟我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辛渐见母亲不理睬自己,只叫李弄玉进屋,不免十分惊奇,又不敢多问,只得等在廊下。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二人重新出来。李弄玉道:“那我去了。”贺英道:“好。小渐,你送四娘回去,晚上再回这里来。”辛渐道:“是。” 跟在李弄玉身后出来,见她郁郁满怀,绝口不再提所谓璇玑图秘密一事,问道:“我娘亲没有告诉你璇玑图的秘密么?”李弄玉道:“告诉了。可惜这秘密……”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去,我跟宫延还有事要办,回头我再来找你。”辛渐知道她性格,只得道:“那你自己小心。” 跟李弄玉分手后,辛渐径直回来惠训坊,却见门前停着车马,几名太平公主的侍从守在两边。监察御史窦怀贞一身便装,远远站在一旁窥测,想99lib?要过去似有所犹豫。 辛渐走过去叫道:“窦御史!”窦怀贞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道:“原来是辛公子。”辛渐道:“怎么,到了家门口,还不进去坐坐?”窦怀贞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见的是太平公主。” 辛渐想到他任河东县令时多少帮过自己这干人,忙道:“公主应该就在里面,我为窦御史引荐。请进!” 太平公主正在询问宗大亮的案子,她心爱的男宠高戬刚被流放岭南,又听说案情毫无进展,心情烦闷,忽见辛渐领着一名中年男子进来。那男子道:“下臣新任监察御史窦怀贞拜见公主。”太平公主不耐烦地道:“你有什么事么?”窦怀贞道:“下臣一直很仰慕公主,来洛阳后几次登门求见,但都被门人拒绝。今日终于得见天颜,何其幸哉!” 一旁王翰等人听见,不禁皱起眉头,暗道:“这窦怀贞任河东县令时,看着也是一号人物,不阿附权贵,还暗中帮了我们许多。没想到到了太平公主面前,说的话竟如此肉麻。” 太平公主早听惯了这些话,摆手道:“既然人见到了,你先去吧。”窦怀贞知道一旦出了这个门,再要见到公主又是难如登天,忙道:“其实论起来,下臣在蒲州任河东县令时也算得上帮过公主一个小小的忙,当然不是公主本人,是公主的爱女永年县主……” 太平公主道:“噢,是什么忙?”窦怀贞道:“这个……”迟疑着看了王翰、辛渐等人一眼。太平公主道:“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但说无妨。” 窦怀贞道:“是是,公主几次驾临这里,当然跟王公子他们关系九九藏书非同一般了。当日有人看见永年县主领着人从宜红院出来,浑身血淋淋地回了河东驿站,下臣可是好不容易才替县主瞒住。” 众人这才大吃一惊,原来当日血洗青楼、杀死阿金那些人九九藏书的凶手是永年县主武灵觉和她率领的羽林军,难怪宜红院那么多人能在不为外人觉察的情况下被一一杀死。可阿金明明是被拷掠致死,拷问她的人一定是武灵觉,璇玑图又怎么落入了韦月将的手中呢?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只听见武灵觉在门外喊道:“李蒙,快些出来!” 太平公主并不知道这件事,闻言面色一沉,道:“李蒙,去叫灵觉进来。”李蒙道:“遵命。”出门叫武灵觉急哪里。武灵觉道:“她人在里面,我不想进去。”李蒙跌足道:“哎呀,公主命你进去,她刚刚知道了你在宜红院杀人的事。”武灵觉满不在乎地道:“又不是我要杀他们,是武延秀要我帮他杀死那些人,我有什么好怕的?” 李蒙道:“什么?”武灵觉道:“我们从文水回来的路上,武延秀接到一封匿名投书,告诉他阿金是黄瘸子的旧情人,黄瘸子留下了一份证据在阿金手中。武延秀着急赶回洛阳,所以让我帮他处理这事。” 李蒙这才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韦月将在捣鬼,他猜到阿金抢在他前面取走了璇玑图,却没有力量对付阿金。正好狄郊反信案发,黄瘸子被揭出是捉笔者,他遂利用黄瘸子和阿金曾是情侣这一点,诬陷阿金手中握有反信副本,用意不过借刀杀人。哪知道黄瘸子真的留下了两份证据,一份交给了车三,一份给了阿金。阿金在武灵觉酷刑逼迫下交出了反信副本,韦月将则趁机从宜红院取走了璇玑图。阿金所交出来的证据,就是偷偷被人放进李蒙行囊中的三封信,放信的人一定就是武灵觉本人,只有她才有机会截留住信件,却对武延秀谎称烧掉了。 愣了好半晌,李蒙才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武灵觉道:“你是说我偷偷将反信副本放入你行囊一事么?好玩呗!我看你们几个一直追查不到青楼命案的凶手,还老怀疑是那个什么韦月将,暗中替你们着急,所以想好意提醒你们一下。” 李蒙更是目瞪口呆,道:“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想被人查到?”武灵觉道:“其实怎样我都无所谓啦。” 却见监察御史窦怀贞先奔出来,看也不敢李蒙、武灵觉二人,忙不迭地去了。太平公主铁青着脸,径直将武灵觉扯入院中,喝问道:“宗大亮留下的来俊臣告密信副本是不是在你手中?”武灵觉道:“不是。”态度却是极不自然。 太平公主道:“你还敢否认?你一定是从宗大亮那里骗到了那封信,又想杀他灭口,所以有意去告诉延基、武三思关于宗大亮的事,无非是要挑拨我们相斗,再利用延基的手杀了宗大亮。结果延基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武三思也要主动与我结盟,反而将你的事告诉了我。你见事不成,干脆亲手杀了宗大亮,是也不是?” 武灵觉尖叫道:“不是!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看过别人杀人,自己从来没有动过手。” 太平公主道:“快些将宗大亮留下的信交出来,不然……”武灵觉道:“不然怎样,不然就杀了我?你已经杀了我母亲,再杀死我也没什么稀奇。” 太平公主大怒,叫进来两名侍从,命他们将刀架在李蒙脖子上,冷笑道:“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所以才敢如此放肆。你不交出信来,我立即杀了你的未婚夫。” 辛渐道:“公主,你不能……”狄郊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理会。 太平公主一使眼色,侍从手上加劲,刀刃入肉。李蒙吃痛,大叫了一声。武灵觉忙道:“好啦,我告诉你啦,那封信被别人拿去了。”太平公主道:“是谁?”武灵觉道:“张易之。” 太平公主大忿,道:“你居然将信交给了张易之?你是想要害死我。”武灵觉从没有见过嗣母发这么大火,也吓得呆住了,半晌才道:“就算我不给他,他也会自己拿到的。我见过卫遂忠来找宗大亮,后来我还跟着他,亲眼看见进去了张易之府邸。” 第四节 太平公主道:“什么?卫遂忠跟了张易之?”转头怒视着辛渐,喝道:“你是在张易之那里见过卫遂忠,是不是?”辛渐难以否认,只得道:“是。” 太平公主道:“反了,都反了!你们……你们……”她叉着手,丰腴娇嫩的脸蛋好象被挤压过脸,气得完全变了形,在那一瞬间,她不仅所有的美貌似乎都消失不见了,而且失去了公主的风度,跟街上的泼妇没什么区别。又大声命道,“来人,带县主回去,交给她父王软禁起来,不准出房门一步。”瞪了辛渐一眼,道,“宗大亮的案子你们不必再管了。”一拂衣袖,怒气冲冲走了出去。 李蒙道:“辛渐,你当真在张易之那里见过卫遂忠?你为什么事先不说,还要谎言欺骗公主?”辛渐道:“这件事牵扯到另外一个人,不过我答应了她不说出去,所以,你们也就别强逼我了。” 王之涣道:“公主命我们不要再管宗大亮的案子,是不是她已经知道谁是凶手?”辛渐道:“可张易之和卫遂忠都没有杀宗大亮的理由,他们若要对付太平公主,宗大亮反倒是一个得力的帮手。” 狄郊道:“怕是永年县主跟宗大亮被杀有很大关系。李蒙,你去看望县主时,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蒙连连摇头道:“我可不去。公主正在气头上,她刚才命人拿刀架我脖子上,那可是玩真的。况且公主不让我们再管宗大亮的案子,我们何必多管闲事,反正这人也是一个坏人,死了还好,免得再去仿冒一堆信件陷害他人。”又想到宜红院那么多人原来都是死在武灵觉之手,不由得汗毛倒竖。众人见他态度坚决,也只能作罢。 时局变化得极快。令天下人瞠目结舌的时,自诸武失势,得势的人并不是太子李显和相王李旦,而是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张氏兄弟一夜之间权势熏天,扳倒了宰相魏元忠后,又告发邵王李重润和妹妹永泰郡主李仙惠及妹夫魏王武延基聚众议论女皇该传位给太子。武则天大怒,不问青红皂白下令杖杀了亲孙李重润和亲侄孙武延基。李仙惠腹中已经怀有魏王骨肉,闻讯后悲痛欲绝,血崩而死。李重润、李仙惠是太子李显和太子妃韦氏所生,李重润更是嫡长子,是未来的储君,魏王武延基则是诸武中爵位最高者。他们的被杀,不仅给刚刚有所缓和的女皇、太子的母子关系重新蒙上阴影,也令诸武迅疾站到了反对二张的一方。 洛阳街头贴满了声称二张即将谋反的飞书,朝廷上下也掀起了一股倒张热潮。宰相韦安石首先上书,告发张易之有罪。武则天不得不命韦安石和另一宰相唐休璟共同推问此案。韦、唐二臣正要逮捕张氏兄弟下狱时,武则天突然下制,将韦安石外放为扬州刺史,唐休璟出任幽营都督、安东都护,遂使此案不了了之。唐休璟临行时,秘密告诉太子李显道:“二张恃宠不臣,必将为乱。殿下宜备之。” 很快,又有许州人杨元嗣上书告发张昌宗曾召术士李弘泰为其看相,妄言张昌宗有天子相,劝他在家乡定州造佛寺,则天下人归心。武则天虽然也命司刑少卿桓彦范、宰相崔玄暐及御史中丞宋璟推按此事,只不过做做样子,并不打算真的治其罪。御史中丞宋璟等朝臣力主严惩张昌宗,斩首籍没家财,武则天不但不予理睬,还故伎重施,下敕书命宋璟到外地办案。 宋璟道:“御史中丞非军国大事,不当出按。”坚持抗诏不去。武则天无可奈何,只好命法司议处张昌宗之罪。最后定刑是处以大辟,即死罪。武则天道:“昌宗早巳向朕坦白自首,自首应当减免。” 宋璟坚决不同意,声色俱厉地道:“就算张昌宗曾自首,但谋反大逆,不存在自首与减免。”又道,“陛下待张昌宗太好,臣自知言出祸随,但激于义愤,虽死不恨!”一言既出,全殿皆惊。 宰相杨再思见武则天勃然欲怒,忙上前道:“宣旨,宋璟立即下殿。”按照惯例,宰相可以代君宣旨。宋璟道:“皇上在此,不烦宰相代宣。”坚持不出,非要女皇同意逮捕张昌宗下狱。 武则天不得已,只好同意张昌宗赴御史台听审。宋璟甚至等不及张昌宗进御史台公堂,亲自赶出庭院,就地站在大门附近审问,预备问实后立即将张昌宗处死。哪知道才问了几句,女皇特使到来,特旨赦免张昌宗,并立即召入宫中。宋璟叹息不已。 武则天居然还命令张氏兄弟到宋璟的住所谢罪,宋璟拒而不见。二张知道这人耿直,必然要全力置自己于死地,决意先下手为强,屡次在武则天借中伤宋璟,但却不成功。武则天虽然宠爱二张,可也知道治理天下还需要宋璟这样的能臣。二张只得另谋他法。 不久,宋璟在家中为第三子宋浑举办婚礼,正当一对新人跪拜宋璟时,忽有一名壮汉从宾客中突出,亮出白刃,上前刺杀宋璟。幸亏当时王翰、狄郊几人应邀来观礼,辛渐眼疾手快,扯下王翰腰间玉佩,当作暗器飞出去打偏刺客的手中匕首,挡了一挡,宋璟才算逃过一劫。刺客被擒获后,招认是张氏兄弟所派,张氏兄弟矢口否认。武则天照旧偏袒二张,不命追究。 王翰等人一直在惠训坊家中等候消息,听说只有刺客被处死,主谋二张未受任何处罚,不免又是一番议论。 王之涣叹道:“二张不懂政治,胡作非为,女皇又公然袒护,引起广大朝士不满,怕是要有大变了。” 狄郊默不作声,自从张柬之以八十岁高龄升任宰相后,他已经预感到伯父临终前交代的“举大事”即将到来。狄仁杰在世时,多次向武则天推举张柬之有宰相之材,但武则天示众未加考虑。直到最近,姚元崇出任灵武道行军大总管,离开京师前,武则天问他有无可堪为宰相的人选。姚元崇道:“张柬之朴实稳重,沈厚有谋,能决断大事。而且其人已老,请陛下赶紧重用他。”武则天这才下制书,拜秋官侍郎张柬之同平章事。张柬之也是唐朝立国以来出任宰相年纪最大者。 李蒙忽意兴阑珊地进来,告知众人道:“太平公主终于肯让我见灵觉,我也问过她了,确实是她告诉宗大亮有人要杀他灭口,之后宗大亮就失踪了。”王之涣道:“这么说,宗大亮是自己逃走的?” 狄郊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宗大亮死的地方很奇怪?”辛渐道:“确实奇怪。宗大亮是被人在天津桥头杀死后推到桥下,可天津桥是洛阳最繁华的地方,藏书网来往的人那么多,凶手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地方下手?”王翰道:“宗大亮应该是在天津桥头偶然遇到了凶手,他二人本就认识,那人出刀杀了他,他自己也是出乎意料。” 狄郊道:“宗大亮一直藏身在太平公主府,活动范围也只在南区,可他当日明明是要逃避被人灭口,为什么不就近往南出城逃走,还会往北来天津桥呢?”辛渐眼前一亮,道:“天津桥北边就是皇宫,他一定是来找什么人求助。” 王之涣道:“难不成宗大亮真的是女皇安插在太平公主身边的细作,他是想进宫向女皇求助?”狄郊道:“这不可能。女皇作风狠辣,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她若是对公主起疑或是不满,早就毫不犹豫地杀了她。我猜宗大亮要找的不是宫里的人,而是皇城中官署的官员。”转过头去,目光炯炯,凝视着辛渐,道,“你想不到那个人是谁么?” 辛渐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会想到?难道你说的是蒙疆?”狄郊道:“不是蒙疆,是那个曾经提示你宗大亮告变信的人。”辛渐道:“啊,你是说杨功?他?怎么会呢?他可是宋御史的心腹侍从。” 王翰也明白过来,道:“正因为杨功是宋御史的心腹侍从,所以才要杀死宗大亮灭口。宗大亮听信永年县主的话,以为太平公主要杀她灭口,料到难以逃脱,所以想再次告密脱身,可他既然告过一次太平公主,不能奏效,料到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女皇不能相信,再告密也是同样的结果,最好的法子就是去御史台自首,御史中丞宋璟是有名的公正,定然能够找到证据。他先在天津桥头遇到杨功,为取信于人,先主动坦白了老狄那件案子的真相。杨功这才知道宋璟错判了车三死刑,不愿意此事张扬,所以绝然杀了宗大亮。” 辛渐仔细一回想,道:“难怪杨功几次三番问我宗大亮的案子,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凶手。这可实在叫人想不到。” 李蒙道:“那我们要不要去告诉太平公主?她还总怀疑是灵觉做的呢。”王翰道:“不行,谁也不能告诉,也不准去问杨功,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辛渐也道:“是啊,一旦揭开杨功是杀死宗大亮的凶手,宋御史必然受牵连被免职,这不正是亲真痛、仇者快么?” 正议着,忽见蒙疆施然进来,笑问道:“狄公子派人找我这么急,到底有什么事?快说,我还要进宫当值呢。” 狄郊尚莫名其妙,从门外拥进来一大队羽林军士,将蒙疆围住。蒙疆喝道:“你们要做什么?”领头校尉道:“蒙疆图谋造反,奉李将军之命,立即逮捕。” 蒙疆道:“李将军?是李湛么?我可不归他统属。”校尉道:“是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蒙疆道:“李大将军又如何?只有圣上才能下旨拿我。”拔出佩刀,喝道:“让开,我要回宫去见圣上。” 校尉一挥手,几名军士抢上前来,手执弓弩,扣箭上弦,对准蒙疆。校尉道:“下臣奉有严令,蒙将军若是敢拒捕,当场射杀勿论。请将军老实交出兵器,不要让下臣为难。”蒙疆道:“原来你们早有准备。” 校尉道:“来人,收了蒙将军兵器。”几名军士不由分说,上前夺下兵刃,将蒙疆捆了起来,又搜去了他身上的令牌。 那队羽林军士拿住蒙疆,却并不就此退出,反而全部拥进院子,将大门掩上闩好。王翰惊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校尉道:“你们勾结蒙疆,图谋不轨,我奉命将你们就地看管,等候处置。若有人敢逃走,立即射杀。”挥手命人将蒙疆捆在院子树上,派军士持弓弩守住大门。 蒙疆恍然有所悟,道:“啊,要造反的人是你们……”话音未落,已经被人用烂布堵上了嘴。 狄郊心中顿时明白过来,张柬之等人今晚就要举事,蒙疆是武则天心腹侍卫,这些人有意诳骗他出来制住他,好除去一个劲敌。而这些羽林卫士强行留在这里,实则是要保护王翰他们,万一事变失败,蒙疆就是他们脱罪的最好证人。 当日天幕阴沉,寒风凛冽,洛阳城中兵马调动频繁。各坊区坊门不到夜禁便被提前封闭,除了寻常的金吾卫士外,还增加了许多洛州吏卒,均是新任洛州长史薛季昶的手下。原洛州长史敬晖已经升任羽林卫将军。城中交通要道布满了南衙兵士,一场大风暴已见端倪。 次日清晨,宫中终于有消息传出,女皇已颁布诏书传位给皇太子李显。这“颁布诏书”,自然是在武力下被迫为之。 兵变终于成功了。兵变之前,太子并不知情。策划兵变的核心人物为张柬之、桓彦范、袁恕己、崔玄暐、敬晖,正是狄仁杰临终前以大事托付的五名最得意的门生。 据说当宰相张柬之率羽林军拥着太子李显冲入深宫后,久病在床的武则天并不十分惊诧,只有些失望地看着羽林卫将军李湛道:“你竟然也参与了诛杀易之?我待你父子不薄,视你为亲子,不想竟有今天!”在她威严目光的逼视下,李湛竟不能答话。 过了两天,太子李显正式即位为中宗皇帝,恢复唐国号,大赦天下,只不赦张易之一党。张易之、张昌宗已在宫变当夜被杀,随即枭首示众,余党张昌仪、张昌期等人均被逮捕后捆缚天津桥处死。 不过一向与张氏兄弟亲近的河南县令杨珣倒是未受到牵连。不久后他的侍妾平夫人蠙珠生下一子,取名杨钊,表面姓杨,其实是张易之之亲子。这位杨钊,就是日后以祸国殃民著名的杨国忠。 中宗即位后,迅即恢复了一切唐朝旧制,京师也重新由洛阳改回长安。又特别下制,凡文明以来因各种缘故破家大臣的子孙均可以恢复资荫,就连最为武则天的痛恨枭氏萧淑妃、蟒氏王皇后也均复旧姓,只有徐敬业、裴炎子孙例外,可见中宗对昔日裴炎告密导致自己被废一事仍耿耿于怀。李弄玉因与裴炎侄裴伷先有约,一旦恢复李唐江山,就要为裴炎恢复名誉,特意上书力请,因此惹怒中宗,不但不许裴炎之事,依旧流放裴氏子孙,派兵逮捕裴伷先,关押在安西都护府监狱中,而且仅追赠二哥李贤为司徒,遣使迎其丧柩,陪葬于乾陵。李弄玉自觉失信于裴氏,断然拒绝恢复皇族身份以及朝廷所赐县主名号。直到后来睿宗李旦即位,才追复裴炎官爵,彻底为裴氏平反,召裴伷先入朝为官,并追赠兄长李贤为皇太子,谥章怀,史称章怀太子。 兵变后,一代女皇武则天瞬间由权力的巅峰跌至低谷,虽被儿子中宗尊为“则天大圣皇帝”,却完全失去了行动自由,被押送到上阳宫居住,由李湛率领所部羽林军监管。 这一日,辛渐和李弄玉陪着贺英来到上阳宫。自从武则天被监禁以来,除了中宗本人每十日来探望一次外,再无别的访客,当然,李湛也奉有严令,不准任何人接近她。 李湛听说贺英想见武则天,很是为难。 李弄玉道:“这不过是贺大娘离开洛阳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将军若是怕出意外,大可亲自站在一旁监视。”她虽然依旧只是庶民身份,却因九九藏书为颐指气使惯了,言语中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令人不敢违抗。李湛躬身道:“遵命。”亲自护送三人来到武则天寝宫。 谢瑶环领着两名宫女默默守在门前,她是唯一一个主动愿意来上阳宫照顾武则天的女官,而之前与她同样受女皇宠爱的女官上官婉儿已经及时投怀送抱,成为中宗的嫔妃,被封为昭容。见到辛渐等人到来,谢瑶环只轻轻道:“多谢,请进。” 寝宫中寂静无声,弥漫着苦闷、悲观和消极的情绪,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尤其那股萧瑟的意味,更感觉上更像来到了生命的冬天。 武则天形容枯槁,不事梳洗,满头白发如乱草一般散开,朽木一般躺在床上。她实在不愿意放弃权力,但以她现在的处境,注定剩下的只有回忆。唉,无情岁月去如流,只有满头白发向人愁。 听见有人进来,她勉强侧头望了一眼,目光立即落在李弄玉身上,问道:“英娘,她是谁?”贺英道:“她叫李弄玉,是前太子李贤的遗腹女,也是陛下的亲孙女。” 武则天“啊”了一声,尖叫道:“贤儿不是朕的儿子,她也不是朕的孙女。你看她的样子,还真跟我姊姊生得一模一样。” 皇宫中一直有流言说武则天次子李贤天分最高,却不是她亲生,而是她姊姊为高宗皇帝宠幸时所生。此时由武则天亲口说出,才彻底得到证实。 李弄玉上前一步,冷笑道:“我还不愿意要你这样六亲不认的祖母呢!你这个冷酷无情的老巫婆,杀了我祖母,又杀了我父亲!看看你手上,沾满了鲜血,兄弟姊妹的血,儿子的血,孙子的血。你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面目去地下见先帝。”武则天道:“你……你这个孽种,还敢来气朕……” 李弄玉大怒,正待反唇相讥,辛渐忙拉住她,低声劝道:“算啦,咱们马上就回太原了,何必跟她计较?” 武则天道:“英娘,朕待你不薄,还封你弟弟为郡王,朕眼下这副样子,你……你还带这个孽种来气朕!”贺英道:“不是这样,天后,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高宗皇帝归天前,曾经留下一幅璇玑图给前太子李贤,藏有一道太宗皇帝亲笔所书废黜天后你的诏书。” 武则天张大了眼睛,震惊之极,道:“什么?先帝他怎么会……”贺英道:“不过前太子手中只有璇玑图,后来又传给了弄玉,他父女二人并不知道内中秘密。这幅璇玑图据称是前朝遗物,内中本身就藏着一笔巨大的财富,昔日太宗皇帝得到后,曾召集许多聪明绝顶之人来解这幅图,均未能成功。后来太宗干脆召集能工巧匠,在图的背面另外加织了一层,看起来好像是为原来的璇玑图裱了一层护套,但其实内里即是诏书。只是新织的诏书与旧锦针法相连,须得按特定次序挑断丝线才能打开。先帝交给我的,就是解开织锦、取得诏书的秘密。” 武则天道:“原来当初先帝是有意放你逃走。”贺英道:“是的,承蒙先帝信任,让我带着秘密私下离开了解皇宫。不过,当初先帝将解开璇玑图的秘密交给我时,手在发抖。天后,先帝是爱你的,他真的不想留下制衡你的把柄,.99lib.然而他又不敢违抗太宗皇帝遗命,担心他的子孙们会被你全部杀死。” 武则天喃喃道:“爱我……爱我……” 一阵冷风穿堂袭来,拂动发丝,也吹拂起了她的若干思绪。那些成长在她的生命年华里的人和事,点点滴滴,原来还隐藏在她心底深处。 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都藏着一份难忘的真情,就连女皇也不例外,仿若老酒,岁月愈久,愈是浓厚。它是梦想中的梦想,牵挂中的牵挂,跨越了时光年轮,存之永恒,传之久远。 贺英见武则天面色渐渐柔和下来,又道:“当初先帝与我约定,只有同时见到李贤子女和璇玑图,才能说出秘密,可是弄玉带着璇玑图来找我时,我并没有立即说出来。我知道我如果真的说出了秘密,先帝一定会很伤心,他其实不愿意看到你们骨肉相残的一幕发生。弄玉也没有再逼我,答应好好想一想再说。” 武则天极是失落,道:“而今有没有太宗诏书又有什么用,朕已经失去了皇位,失去了宝座,失去了五郎六郎,失去了一切……”贺英道:“所以说,冥冥中自有定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有没有璇玑图都是一样,逆天行事,注定不能长久。而且,天后,你并没有失去一切,你还有众多的儿女子孙,众多的亲人。虽然你亲手开创的武周王朝没有了,可日后的大唐皇帝代代都是你的子孙,他们也一样是你的骄傲呀。” 这一番言辞恳切,字字真情,令人动颜。武则天也是深受触动,长叹一声,扭过头来,凝视李弄玉许久,才道:“你长得还真是像姊姊。” 李弄玉哼了一声,只是不理。贺英低声劝道:“弄玉,你看天后那么钟爱权势,一心想留下武姓江山,最终不还是立你三叔为太子了么?你没有解开璇玑图拿到太宗皇帝诏书,不一样也有文武大臣齐心合力光复了李唐基业么?你曾用我弟弟的名义陷害我,如今我们不还是婆媳么?你是先帝的亲孙女,堂堂金枝玉叶,打开你的胸襟,宽恕天后吧。而今,她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她需要你的关爱。” 李弄玉柔情忽动,道:“贺大娘说得极是。”上前几步,走近武则天道:“天后,我……实在不知道该称呼你什么,你……你愿意让我经常来看看你么?” 武则天声嘶力竭地叫嚷道:“不要!你滚,你是个孽种!朕不要你们可怜,你们都给我滚!你们这些叛徒!还有你,李湛,你杀了我的五郎、六郎,朕永远不会原谅你。这天下是朕的,是我们武家的,你们休想夺走!朕偏要逆天行事!你们这些叛徒,李显你这个不孝子!”这位则天皇帝蓦然坐起来,双眼放光,露出凶悍的本色来。 谢瑶环闻声赶进来,道:“几位不如暂且先出去吧,圣上近来深受刺激,情绪起伏很大。” 众人知道武则天眷恋权力,入魔已深,心结难解,只得退了出去。身后宫门缓缓掩上,犹能听到她疯狂的怒骂声。当人在善与恶、爱与恨中作出选择时,并不是兴之所至,也并不是由于偶然的机遇使然,而是取决本人与生俱来的秉性。这女人天生就要当至强者,恶与恨引领她登上了千古一女帝的宝座,也让她的人格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令她失九九藏书去了所有。她的一生,并非危机太多,而是危机感太多;并非幸福太少,而是幸福感太少。 “高卷珠帘二十年,女人星换紫微天”。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在极度孤独中死于洛阳上阳宫,年八十二岁。 女皇的时代终于彻底结束了,一个新时代已经到来。宫墙九仞,有多少惊涛骇浪。迷城幻影,又有多少遗恨终天。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