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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案》
第一章
一男一女,昨晚死于聚贤苑。
小城万人空巷,聚贤苑乱如集市。太出人们想象之外,死去的都太不该死,那是十分注意自身形象的两个好人;更何况死法又极不注意形象,女的仰卧床上一丝不挂,平静、安详有维纳斯神韵,男的魂断凉台,落地几乎变成一块肉饼,惨不忍睹。人真是神秘物体,尤其声色男女,更难参悟。
小城很久没有震撼人心的事,平静的水面忽然惊涛汹涌,胜似科学家关注尼斯湖水怪,一对男女的死因在大街小巷中被人花样翻新、添枝加叶。九九归一,都说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公安局刑侦科开了几次案情分析会,愈开愈困惑,却都与风情不搭界,一时难以廓清小城人纷乱的猜疑。公安局设专线接听市民的电话询问,还是应付不过来。巴以冲突干我们何事;美国打伊拉克,那地方离我们太远,可这是鼻子下的焦点新闻呀!
第十五天,刑侦科不得已破例地公开部分现场勘察和法医尸检的材料。女人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腹中没有任何有毒物质,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也没有发现能致死的器质性疾病。男人血液中没有酒精成分,也找不着他到过女人房间的蛛丝马迹,死亡时间都在夜里十时至十二时。这就是说,女人死得毫无道理,男人死得莫名其妙。刑侦科太令人失望了,有人骂他们白吃干饭。一则新闻风一般地传开了,说那天晚上十一时半左右,有人目睹三艘碟状飞行物闪着蓝幽幽的光自东南方向徐徐而来,在小城上空绕了两圈,而后流星般消失在西北天际。见到飞碟奇观的人数在与日俱增。外星物提取女人身上的血液,劫持男人未遂,小城人的聪明才智发挥到淋漓尽致。
飞碟光临过的聚贤苑,白日人流如潮,连进城来的农民,也拐到聚贤苑看看,听听,问问。晚上,聚贤苑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萧萧夜风叩响门窗户扇,都会叫人心惊肉跳,疑是一对男女阴魂未散。
这天上午,公安局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死者的家属。他们都是来要求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的,说既然查不出什么蹊跷,又奈何不了外星人,那就不要再折磨他们了。有人看到这对男女离开公安局以后,结伴而行,不知是去殡仪馆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刑侦科对藏书网群众不断提供的线索仍然不感兴趣,县委限定一个月的破案时间已经过去了,仍然无法向群众交代。群众对刑侦科的不满和对案件的关注掀起新一股浪潮,甚至对他们产生种种怀疑;更使大家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他们居然像土地局的人丈量土地一样拿着皮尺在聚贤苑四周这边量来那边量去,而且调查来调查去就只调查那天晚上十点钟有没有刮风。
聚贤苑占地三十多亩,位于县城西北角。十一座楼房成“同”字形格局,是藏书网知识分子成为工人阶级一部分那年,县政府下大决心花大本钱盖起来的,现在也是合并科技、文化、体育、广电四个部门为社会事业局的办公地点、活动场所和生活区域。这里汇集全县具有高级职称的各种才俊一半以上,因此老百姓称之为聚贤苑,叫着叫着就习惯了,连邮电局的电话号码簿也写聚贤苑。直到前年梅文夫副局长在县书法协会的笔会上请县委杜青山书记写了“聚贤苑”三个力透纸背的魏碑,局长阮旺叫人做成金牌匾挂在门楼上,才算正式有了名称。聚贤苑奠基那日,一位有仙风道骨的老人路过,留下一句“此地犯冲,恐不安宁”的话,飘然离去。果然,聚贤苑年年死人,大都是英年早逝的人才,且死得蹊跷,今天还看到在上班,明早就说夜里走了。法医的鉴定结论惊心动魄,不是心脏病就是脑溢血或者肝癌晚期等。聚贤苑年年奏哀乐年年搭灵堂,好在大都是相信科学的唯物主义者,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动荡。但也有人忽然醒悟过来似的,记起那位老人的箴言,相约寻访,不料却杳如黄鹤不知云游何方。杜青山书记的金字挂上去后安宁了两年,人们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中破译了宇宙奥妙的密码。谁料,这回突然一下子猝死两个人,等于把前两年补齐了,到底人算不如神算呀。而且,是历年来级别最高、层次也最高、年龄又最轻的两个人,一个就是社会事业局副局长研究员职称的梅文夫,一个是县歌舞剧团副团长国家二级演员的刘秋萍。这两个在各自的领域里甚至在全县范围内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使得被刑侦科命名为“聚贤苑案件”的分量变得十分沉重,杜青山书记限期一个月破案,向全县人民作出交代。
期限早就过去了,所有方法和手段仿佛都滑出破案轨道之外,终极目标显得那么渺茫无望。杜青山书记拍了桌子,刑侦科终日守着一团化不开的阴影。
一轮既望之月在云海里艰难而孤寂地挣扎着。连续几个晚上的十点钟,刑侦科长周召阳坐在聚贤苑对面一座尚未竣工的半截楼房里,凝视满天星斗,心中夜色一样惆怅。他品味到真正的痛苦其实是在上级拍桌子群众指鼻子而自己又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对聚贤苑的地形和布局已了如指掌,对案子作出几十种猜测、分析、推理、判断。他一直在寻找两个男女生命轨迹的交叉点,但无论怎么努力又都觉得多余和可笑。
聚贤苑大门内左右两旁各有一座五层楼,相距五十米。刘秋萍死于左楼401室的家中,而梅文夫是从右楼五层顶端的凉台上坠落丧命的。周召阳想,如果梅文夫从刘秋萍卧室返回住处,必须经过门楼下的走廊和门楼右边的传达室。梅文夫进入刘秋萍房里,可能受到拒绝或威胁,羞愧难当,回到住处愈想愈恐惧,倘是刘秋萍果真去告发或者传扬出去,那就生不如死,倒不如两眼一闭,魂断凉台一了百了。也有可能,梅文夫和刘秋萍正如胶似漆之际被人发觉了,仓皇逃跑,深感无颜苟活人世而自戮,抑或发现的人就是刘秋萍的丈夫,汽车司机王右军冲冠一怒将梅文夫推下凉台……案件的情节有可能落入俗套,但作案的细节却没有留下,梅文夫辈未必是如此高手。
站在对面半截楼房里的周召阳,似乎看到聚贤苑楼顶上有个黑影树叶般飘拂而下。他宁肯相信这是一起高明的凶杀案。聚贤苑地处县城西北角,背靠山包,面向田野,人气稀落,夜来风雨声,就会令人备感空寂凄清。在县城的规划图上这是一片美丽的文化区,但那是五年之后。现在这里属案件多发区,前些日子一起在城南发生的劫色案,凶手就移尸于这片荒草地。梅文夫魂断凉台,只有站在这半截楼上才能看见,这就增加了破案的困难。本案侦查伊始就是沿着他杀这个方向展开的。门房守卫魏平是重点怀疑对象。魏平有作案动机、作案时间和作案嫌疑。精简机构的三次裁员,梅文夫都主张这位临时工应该名列榜首,但他是局长阮旺的亲戚而被留下,因此社会事业局的精简指标至今无法完成。魏平多次扬言“要宰了那小子,替众人解恨”。也因为他的缘故许多人不必下岗,阮旺由此深孚众望,倒是梅文夫得罪了许多人。魏平说那天晚上看见梅文夫从对面的东楼出来,上了凉台,而他自己则关上大门,回到家里和老婆孩子一块看电视,所以之后的事情他就一无所知了。对魏平的侦查进行了一段时间,一个新情况出现了,刘秋萍的丈夫王右军找到县委杜书记,说不必为刘秋萍开追悼会了,只要求能早日入土为安。他还说刘秋萍有心脏病,断言她死于心肌梗塞;说她还有个不穿衣服睡觉的坏习惯,见怪就不怪。谁最了解妻子呢?当然是丈夫。他说那天晚上他载货去省城,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早晨,开门进屋,发现妻子手脚冰冷,便连忙报案。诚如王右军所言,一对男女之死,就是两件孤立的事情。但若反之,来说是非事,应是是非人,王右军就成了重点嫌疑人。那么,峰回路转,梅文夫就可脱去关系,他的死就该另当别论。他也未必去过东楼,魏平有说假话的可能。至今,案情依旧扑朔迷离,未现柳暗花明气象。
死去的人把秘密永远带进坟墓,却把苦恼和责任留给活人,刑侦科长周召阳几天来寝食不安,嘴唇裂出皮屑,牙齿也松动了。99lib?此刻,他分明感觉到夜色变成了一种可以触摸的物质,愈来愈厚实沉重。
第二章
华西大酒店像一堵屏风一样高高耸立在华夏县的县城南湖镇西边,挡住了从西山口吹进小城的风,绿幽幽的华源河水从大厦门口悠悠流过。据说,整个县城就这片土地风水最佳。酒店开业后从二星进三星,现在金碧辉煌的牌楼上有四颗五角星在霓虹灯的七彩光霭里闪烁。
从玻璃旋转大门里走出一群红光满脸的客人。走在前头的男人忽然回过身来对另一个男人说:
“刚才我们是对手现在是朋友,老兄今天赢就赢在肖华这个好参谋。此女一张口,那一串数字就像机枪子弹打得我体无完肤。你要是还让她当会计,倒不如给我当副总!”
“哦?”另一个男人笑着回答:“她人缘不好,我们公司有人背后骂她是刘备的白马,你不怕?”
“啥意思?”
“救主也剋主,几天前,她刚死了丈夫。”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女丈夫,女丈夫呀!”
肖华刚刚走出大门,便站住脚抬眼打量着什么。她看上去四十五六岁模样,圆脸,短发,中等身材,略胖,身上的灰色西装使她显得呆板、拘谨,手腕的皮包太大,像是公文包,可见是个不善修饰打扮随意自然的职业女性。她见众人都上车而去,就到车棚推出自行车。
肖家住在供销公司的集资楼里。肖华开门进屋一看,就晓得儿子回来过又走了。儿子在父亲的遗像上披一条黑纱,把一个家搞得阴沉沉的。儿子上小学毕业班了,她怕影响他学习,几次摘下黑纱,可他又给披上,还不满地说:
“妈,我看你没事似的!”
这孩子从小向着爸。七岁那年,她和丈夫吵架,他居然向他提议:“爸,妈这种人欠打。”那时她原谅他人小不懂事,可是不久前的一次吵架中,他居然背后怂恿父亲:“爸,你怎么不提离婚?”她孤家寡人似的平生第一回流下眼泪,感到人生的失败与无奈。她想调整自己了,首先是改掉他说的什么“颐指气使,河东狮吼”,可她缺乏信心,俗语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上天居然不给她机会,也许这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可这种惩罚也太残忍无道了。
今天超负荷工作,她感到累了,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想了,她躺下要好好睡一觉,人不是为死者活着而是为生者活着。
她的卧室很大,家具简单,两张单人沙发床像旅社的那样排列着,左边一张是丈夫梅文夫的,他大部分时间住在聚贤苑那一个小套房里。她刚刚躺下床,门铃就响起来。她懒得起来开门,可门铃又响了一遍,无奈只得披衣下床。她从门扇上的猫眼往外看,外面站着两个男人。墙上的挂钟十点多了,她恼火了,大声问道:
“谁?”
单个字的问话最有力量,像子弹一样穿透铁门。门外传进来温和的回答: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是刑侦科的周召阳。”
她一听心火忽喇喇窜上来,不是说过了吗?还来!前些天刑侦科的人就找过她了解情况,并提出到她家里查看遗物的要求,她当时就问道:
“是搜查吗?”
“不是,是请你配合。”一个领头的这样回答。
99lib.“那就没有必要,我会主动配合的。我还是坚持看法,梅文夫不是被杀,他有自虐倾向,我想谁也没有比妻子更了解丈夫了。”
才过两天,今晚又来了,有这样烦人的么,居然半夜敲门?她本想再扫出一梭子:“我已休息了,白天再说吧”,可又碍于周召阳也是熟人,只好打开铁门,一手扶着门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问道:
“还是检查遗物?”
“想跟你商量,这是破案的需要。”周召阳以为上一回他的部下碰“软钉子”,是因为在肖华单位当着众人提要求伤了她的心,因此选择晚上并亲自出面。
“他的东西大都在聚贤苑他的房间里,家里不多,我正抽时间一件件检查,请你们相信我,一发现可疑情况,我会自己去找你们。”
见此情况,周召阳以为来得不是时候,就把应该检查的物件和应该注意的事项详细地说一遍,便在门外告辞回去。这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那天未预先约定就去县供销社她的办公室,惊动了她的许多同事,她就出现心理障碍,一张脸像冬天的冻梨子。梅文夫的追悼会上,周召阳特地站在她对面专注于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做事有条不紊、有板有眼,调动有方、接待有度,有泰山崩于侧心不跳、炸弹落于前脸不改色的大将之风,这不是三年五载能够修炼出来的境界。周召阳认为,她不会是梅文夫后花园里争芳斗艳的玫瑰、丁香、茉莉,而是一棵根深叶茂、浓荫如盖的榕树,即便生长在热炎蒸腾的沙漠之中,也会是一株夺方寸浓荫的仙人掌。她可能是好女人但不会是好妻子。她断言丈夫是自杀而非死于谋害,却又不配合办案,是有难言之隐抑或想掩盖什么真相?周召阳还没见过这样子的死者家属,那个王右军,不也是一口咬定妻子死于心脏病么?聚贤苑案件看来不简单,山重水复疑团如云哟!
儿子夜自修回来了,他常常带回来肖华想听而又怕听的消息。今天他从也是住在聚贤苑的一位同学那里听说,爸爸是自杀,也是他杀,被人逼上绝望之路的。
“你别相信。”肖华听了笑一笑,“这种说法很严密,有说等于没说,你好好读书,别听人家胡扯。”
“妈,”儿子不满地回答,“你不报仇,我要报仇,爸爸绝不会丢下我们自杀的,他不是那种人!”
“你懂什么?”肖华盯着儿子问道,“你小孩子懂什么,报仇报仇,你的仇人在哪里?”
“妈,”儿子也盯着母亲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毁坏爸爸的名誉?懦夫才自杀,爸爸是懦夫吗?”
“滚!”肖华发怒了,喊道,“你爸爸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爸爸要是离婚就不会死!”儿子说着,悻悻地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重重摔门而入。
夜深了,小城仍然躁动不已。白日是小城的魂,夜晚是小城的肉。它卸下厚重的衣装快活地伸展四肢。裸露的粗野,粉饰的妩媚,缠绵温柔,醉生梦死,人的多面性冲出桎梏在黑暗里得到全方位舒张,包括暴力、罪恶和死亡。丈夫就是在小城的夜幕下化为一张肉饼的。以往,肖华脊背一贴床铺,两眼就把世界关在外面,一阵阵抽水烟筒似的呼噜呼噜的鼾声便颤颤悠悠、飘飘曳曳。今夜,她第一回发现小城的丰富多彩和青春奔放。载重汽车轧过马路的震颤,谁家窗玻璃砰的一声脆响,头顶上人家小便的响声和随之冲水的哗哗声,对面歌厅飘过来“远方的阿哥你今夜可想着我”,夜的喧闹里似乎也飘着脂粉的香味和打情骂俏的倩影。肖华头一回领略小城秋夜崭新的风景,便越发没有了睡意。隔壁房间传来响声,夹杂着儿子的泣咽。儿子梦里都是父亲的身影。儿子聪明过人,认为爸爸是被人谋杀的,可是,肖华宁肯相信丈夫是失足坠楼。
两张席梦思单人床依旧原样摆着。梅文夫有睡不着觉就拧开床头灯看书的习惯,有时也爬过来要掀她的被子,大多时候肖华会拒绝:“去去去,多累人!”梅文夫说大部分男子汉的自尊心就是这样子被自己的女人挫伤殆尽,那些没出息的男人的妻子尤其应该检点自己。科技馆的馆长柯齐认为梅文夫的理论太精辟了,说“他妈的,那时刻我是连杀妻的念头都有了”。梅文夫倒是没有萌生这种念头,他热血沸腾地爬过去,浑身冰凉退回来,活像烤软的葱尾巴。哀莫大于心死,渐渐地觉得做那事没有多少意思,大多数的日子就住在聚贤苑的宿舍楼里。有时候倒是响应肖华的暗示才过去的,但那种情况比月圆的次数还要少许多。面对空床,今夜肖华又想起梅文夫写的一篇小小说《洗衣服》。
“洗衣服”是一对夫妻干那种事的暗语。故事说夫妻俩吵架了,三个多月没有言语来往,见面都扭过脸去,有事非交流不可,就叫七岁的女儿传话。有一天,丈夫忍无可忍了,就对女儿说:“去,告诉你妈,爸要洗衣服了。”女儿就去隔壁房间传达。妈说:“不行,告诉你爸,洗衣机坏了。”丈夫咬牙切齿,发誓再低声下气就是猪狗。又三个月过去了,一天,妻子对女儿说:“去,告诉你爸,就说妈讲的,洗衣机修好了。”这一回连女儿也高兴了,瞧,妈先对爸说话了,看来要雨过天晴了。她从懂事时候起家里不是阴云密布就是雷电交加,没几天春光明媚,女儿的心都发霉了。她蹦蹦跳跳去告诉爸爸,说妈讲话了洗衣机已经修好了,谁料,爸却恶声恶气地说:“告诉你妈去,我不用洗衣机了,我自己用手洗!”
梅文夫出版了三本小说集、两本学术论文和一本文学评论,肖华几乎都没兴趣看,唯有这一篇《洗衣服》,至今想起来都禁不住发笑。这不写的自己的事么?是的,这方面自己也许不了解他,但人活着干啥?工作,养家,过日子嘛,有多少事要做呀?这没啥!使肖华感到内疚的只有一件事,后来她发现,每当丈夫伏案写书或者坐着看书,她从他身旁走过,他都禁不住一激灵一抖擞,条件反射似的。也正是这个原因,他长住单位。开始她骂了一段便没有再坚持骂下去。自己实在太粗心,这不是给丈夫创造一个拈花惹草的机会和环境么?受蒙蔽了,彻底受蒙蔽了!
她相信他是正人君子,却没有想到人有时会变坏。有一回,他参加作家代表团访问西藏回来,兴致勃勃地告诉她,他为她争得一个大奖。原来,这些作家们穷极无聊的时候,一个人讲一节有自己老婆参与其中的黄段子,头等奖品是一幅唐卡。作孽,也不怕佛祖怪罪!他说人家讲的生动是生动但就是落入俗套,他说轮到他时一下子想不出什么黄段子,就说老婆送他出门时伏在他怀里唱了一首歌:“送郎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此去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我等待着你回来,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他还没唱完众人就异口同声叫好,认为无论思想性、艺术性还是趣味性,都该他夺魁。她听后哼了哼说:“我伏在你怀里唱歌?什么时候?还伏在你怀里?”
看来那一回肯定有问题,他才故意向我表忠心,花言巧语,欲盖弥彰。想来那目光好像有窘迫、有慌乱、还有一种深深的内疚。茫茫戈壁滩,散落几点色彩斑斓的蘑菇般的帐篷,能歌善舞、婀娜多姿的异族姑娘,跳着跳着就跳进帐房里跳到床上去。多么浪漫多么销魂呀!而那时我在干啥?忙着工作,加班未归或者为家庭奔忙?他那种对自家妻子的恐惧症,仅仅是来自他所谓的我肖华不懂得为妇之道、为母之道,难道不能说是他梅文夫做贼心虚么?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早该有所提防。远在洞房花烛夜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就像一颗种子蛰伏在他心田里,命里注定要发芽生根长成大树,毁了他一生。
肖华出生于本县南部渔村,父亲捕鱼,母亲织网,渔村女儿脚大、手大、嗓门大。吵架时候梅文夫骂她是.99lib.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她气得一巴掌拍下去,竟把梅文夫的写字桌拍折一只脚。梅文夫从来不敢向她扬手,而是把满腔愤怒化成一句成语或者一针见血的刻薄话,让妻子恨上几天还没弄明白。最可怕的是一有口角她就跑到阳台去发河东狮吼,弄得家里没有隐私可言。早年她绝不是这样大马猴似的蹦过来吼过去,她也曾经美丽多情。当媒人把大学毕业生梅文夫带到她一家人面前,仿如阴雨绵绵连月不开的天空忽然钻出一轮太阳。梅文夫浓眉俊眼,身材修长结实匀称,气质高雅英俊潇洒,得青山绿水孕育而非惊涛骇浪打造,别具一格于渔村青年。肖华一家人欢天喜地,和媒人异曲同工地创造出一个很能提供激情奔放的场面,肖华两眼亮着钻石般柔柔的光芒,心里说:“这个人解决了我一件挂心的事。”过后肖父有点担心地说:“长得像戏里的状元郎,就怕不稳当。”肖母顶撞丈夫:“你长得丑,你就少花心?”肖华头一次开父亲的玩笑:“爸爸要坦白,花心了几回啦?”父母一听就晓得女儿同意了。
可是等了很久媒人就是没传下话来,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没头绪。爸爸的目光变得苍茫而凝重,妈妈一听到门外有足音传来就兔子似的竖起耳朵。肖华去市场上买肉想煮顿好吃的安慰父母却忘了付钱,惹一场无地自容的尴尬;付了钱又忘记拿肉再转回去,回家时吊在自行车把上丢掉了竟没一点儿感觉。她气得很想立即把自己嫁出去,随便他妈的挑一个只要是男人就行。幸亏媒人菩萨般救苦救难来了,说人家那男孩子很有思想、很稳重、很成熟、很有知识,考虑问题很全面。于是,他答应做朋友了。那些日子肖华自感精神抖擞,活像拧足了发条的洋娃娃一松手就要跑出去。她恨恨地在心里说:“再迟三天,老姑就不嫁了,看以后我也烦烦你!”
谈恋爱是两个傻子说傻话,但他们谈得很理智,似乎谈着谈着把激情谈淡了,更多的是谈今后怎么过日子,这也许是由于他们俩都是大龄青年的缘故。直到有一次参加他同学的婚礼回到他华侨博物馆的宿舍,他才拥抱她一回,他的手摸索到她背上乳罩的钮扣却又移开了,但她分明感觉出他那个地方充满男性的力量。她战栗着紧贴着他,却听他说道:
“爱情如烈酒,浅尝则可,多喝会醉倒的。”
她多么想醉倒一回呀!她一边把身子往他怀里偎,一边说道:
“我们结婚吧!”
没料到,他竟推开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你不怕?”
但是,一个月后他竟主动提出结婚,真是又一?99lib.个没料到。这回,她故意摇着头问道:
“你不怕埋进坟墓啦?”
他的回答再一次出乎她意料之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媒妁言父母令,吾唯命是从也!”
好好好,她认为他是故作大丈夫气概不予计较。
新婚之夜,闹洞房的乡亲退出去了,披红挂彩的房门把喧嚣的院场、杯盘狼藉的筵席和飘溢的酒香统统关在外面。小楼今夜明月中,香巢里红艳艳的温馨、红艳艳的浪漫,肖华劳累了一天的身子骨化成一块柔软的橡皮糖,见梅文夫抽着香烟站在窗下遥望星空,就急急地卸装解甲躲进红绡帐里。让他去装什么哲人吧,作家就会作假,酸溜溜装模作样,到了兴风作浪的时刻,不信他能水波不动,待会儿让我也烦烦他!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五粮酒液化成一只只手似的,抓挠着她的身子抓挠着她的心窝。一根烟竟能抽这么长的时间,真够有本事的,她撑起身子一看,他居然又接上一根。香烟和美人都是不容浪费的资源,他居然毫无怜惜,顿时她心尖有一种疼痛的感觉,不由自主地翻身坐起,说道:“喂喂,你要是为你父母结婚,就去陪伴你父母吧!”他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那声音冷得像一股寒风、一道冰水、一片阴沉沉的雪雾,女人尤其不能听这种声音,女人一听这声音就要对男人绝望。幸亏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一阵销魂蚀骨的快乐过后,那阴冷的叹息声便随着吹皱池水的夜风消逝了,直到爱情和她的女人味相继不复存在,她才变得聪明起来。
第三章
那是怀上儿子的第六个月,她听见他多次在梦中叨念一个叫“一鸥”的什么名字,她问他:“谁是一鸥?”他笑了笑答道:“我家里的一只小狗。”她相信了,狗通人性,比人还亲哩!但是,过后她又愈想愈怀疑。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居然也构织出一个很动人、很有诱惑力、很能测试丈夫老实不老实的情节:说是有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声音十分优美:“请问,这是梅文夫的家么?”她问:“你是谁?”对方回答道:“我叫杨一鸥。”她又问“你是他的什么人?”对方说:“以前的相好。”她于是就啪的一声把话筒摔了。这一个情节确实很有测谎性能。晚上梅文夫回家,正在灶旁炒菜的肖华真的以揶揄的口气说道:“下午,你家小狗打来电话。”然后就把构思的生动情节描述一遍,只是末一句“以前的相好”说出口时竟不由自主地变成“同学”。梅文夫愣住了,脸色灰了,白了。良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声和新婚之夜那令她寒彻骨髓的一声长叹何其相似呀!狐狸到底露出尾巴了!肖华没有丝毫阴谋得逞的喜悦,只有寒彻骨髓的悲哀,她把铲子往锅里重重一扔,梅文夫虽有心理准备,也不禁浑身一抖。肖华手中的铲子像利剑对准丈夫的脑袋,怒不可遏:“听着梅文夫,你敢到处勾引女人,我就敢叫你身败名裂、无家可归!”梅文夫怕她又到阳台上吼叫,回头就走,三个月没有回家。
时至今日,肖华还没有见过被梅文夫称为小狗的杨一鸥,她想象那肯定是一位小巧玲珑、模样洋气、狐媚骚情的女人。她倒是见过梅文夫属下那个身材高挑的文体干事庄欣欣,这个五官没什么出色,组合起来却有无限韵味、令人愉悦、引人遐想的小娘儿,擅长作秀,把两个奶子折腾在锁骨上,把个腰儿捆扎得像马蜂,足见不是个好东西。快四十岁的女人了屁股还翘翘的,脸上看不见一条皱纹,你说像话不像话?有时说是来拜访,明明心怀鬼胎,可她嘴巴像抹了蜜,一来就帮这忙那,“嫂子嫂子”地叫得让你发不了脾气,堵在心里难受。尤其是提黄花鱼来那回,这小娘儿一边洗鱼一边居然当着她的面指挥起人家的丈夫:“局座,帮我扎上围布巾。”随后她主动过去帮忙时,竟看到小娘儿脖子下的纽扣松开了三粒藏书网,两只雪白的****几乎突围而出,草莓般红艳的乳头清晰可见。“女人的****是掳获男人攻无不克的法宝,跟这种母狼在一块,坟墓里的男人都会直起身子。”这是他自己在书里写的,他整一个学富五车、风流成性的唐伯虎!她庄欣欣肯定也读到这句话,不知多少回活学活用了。这还是在家里哩,要是在局长室里,在聚贤苑他的房间里,双方还用得着装模作样么?早就走火入魔迫不及待了!你没看他的小说,写那种事呀可真是绝啦,什么“身子酥了碎成粉末了又化成千万根羽毛,随风飘呀飘呀飘过山峰飘过江河飘进云端里去了……”谁告诉他的?是那小狗还是小娘儿?她当场就警告小娘儿:“欣欣,你的衣裤都太小,就不怕蹦出来呀?”她庄欣欣笑着回答:“嫂子,我最近发胖了。”无奈何她只得用眼睛捍卫自己的尊严,射向庄欣欣脸上的目光燃烧起蓝色的火花,似乎都听得见噼噼啪啪的响声。但终于还是不得不佯装雍容大度,她害怕自己神经过敏,会不会像儿子玩拼图,把点点滴滴疑惑变成一个个图案,镶进自己心中的“梅氏风流图”里,到头来,酿出事端或者反倒为他点破窗纸促成好事,那才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哩!后来她就此事警告梅文夫:
“文人无行,见到白手臂就想到光身子,再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何况,听说她正和丈夫闹离婚,到时她丈夫向你索赔青春费、精神费什么的,你卖老婆、孩子都不够赔偿。”
梅文夫盯着她看了半天,而后笑着说:
“真没想到,你还能七想八想、东拼西凑,把毫无关联的事情构织出有头有尾、引人入胜的故事,你要是写小说,保准比我强多了!”
肖华也叹气了。梅文夫在书上说,爱情在温暖的阳光下、如茵的草地上、绿幽幽的小河边都无法生根,只有被黑夜抚摸之后才能枝繁叶茂;他和庄欣欣被黑夜抚摸了没有,我肖华无从知道,但是,刘秋萍之死不能说与他毫无关系,那不会是爱情,那可能是一个阴谋!
刘秋萍和肖华既是老乡又是老同学。刘秋萍读市艺校时认识王右军。那时候货车司机挺赚钱,“一书记二司机”,两词闽南话谐音,意思是说当司机跟当书记一样好。刘秋萍想深入谈谈,王右军却缺少耐性。那回刘秋萍搭他的车去杭州看姑母,车到拓荣县山区,王右军就拎小鸡似的把刘秋萍提到大腿上干起来,鲜血从驾驶室流到轮胎上。经过杭州收费站时,警察发现血迹,以为辗死人逃逸而来,扣了两人一个晚上才弄清真相。一直到婚后很久,看到王右军的土匪身材刘秋萍还会不寒而栗,她挺羡慕肖华嫁个斯文书生。肖华开她的玩笑:“猛男美女才令人羡慕哪!”刘秋萍一本正经地说:“要是你肯对换,我宁肯减十年寿命换给你!”肖华笑着说:“你去问问他呀。”刘秋萍神往地说:“你不怕我勾引他?”肖华一愣,不敢多说,顾左右而言他:“你为什么不喜欢王右军?”刘秋萍恨恨地说:“你不知道他有多狠,我底下天天都麻木了,像塞了一根木棍似的,下意识摸一摸,又啥都没有,才知道仅是一种感觉。”肖华同情道:“谁让你长得那么美。”
刘秋萍确实没有体会到干那事有多销魂。有一回剧团里一位小旦跌断了脊骨,没几天就悄悄流传一则“老猴钻破鼓”的故事,说一户玩猴戏为生的人家养有一公一母两只猴子,春情迸发的公猴屡屡把母猴追得上天入地无处可逃。后来,主人又买了几只母猴,这回轮到那只公猴闻风丧胆了。有一次四肢打颤,见门后破鼓有个洞,扑通一声钻进去,才得到片刻安宁。刘秋萍半天没领会过来,后来得知小旦是从气窗钻进丈夫卧室不慎跌伤,才一声苦笑起来。她感到无法理解,摇头叹气道:“多么悲哀呀,那可是又痛苦又肮脏的事情呀!”
她的妩媚给人诱惑和欲望,她也懂得怎样使男人产生想法,而她的职业又给人方便和机会,她对舞台搭档在她化妆时伸过手来“探囊取物”不怎么生气,但每次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偶尔也幻想四更时分疼她爱她的人来钻她的被窝,但那人一掀开被角她就打摆子似的全身一阵寒战,让人心中不忍。她倒是在自己说黄段子的时候,有一种玉指轻挠心窝通体舒泰的感觉。肖华有一回煞有其事地问:“何人夜半钻你的被窝?”刘秋萍神秘兮兮地回答:“天机不可泄露也!”肖华那时不相信丈夫夜半三更敢钻女部下的被窝,刘秋萍虽然比庄欣欣漂亮、温柔、爽快,但仍属小家碧玉,远不如庄欣欣性感、前卫、勾人。庄欣欣挺着昂然高耸、货真价实的****,永远如在无人之境,进她肖家的门有时都不敲一下;刘秋萍则不同,她会敲两下门,问一声“嫂子在家吗?”庄.99lib.欣欣太张扬、富有侵略性,刘秋萍善解人意、可塑性较强。丈夫梅文夫背负功名利禄重负是不敢主动出击的,但据说军火屯积多了就要发动战争,十个荷尔蒙没有按时消耗的男人,就有五人有拼死吃河豚的冒险精神,这就是人性恶的一面。因此,肖华不敢排除丈夫在火力凶猛的进攻下还能坚守阵地不举白旗投降,石榴裙下春光无限哦,庄欣欣这个妖精!
自丈夫从华侨博物馆调任社会事业局副局长以后,分管文化与广电一摊子,99lib?成了歌剧团主角之一的刘秋萍名符其实的上级,就无异于心仪的偶像来到刘秋萍的台前,可以四眸相对,含深情厚意于默默无言之中了。肖华发觉刘秋萍来家少了,再也不敢言说什么“以十年寿命作代价交换丈夫”之类的玩笑话了,而丈夫对妻子的女友也关怀备至,三上省城,帮她评来一个据说相当于大学副教授的二级演员,让她一比,自己大掉身价平添一份危机感。有一回她酸溜溜地说:
“这一下,你们一个研究员,一个二级演员,可以平起平坐了,梅局座!”
“你怎么说这种话,家庭妇女一样?”梅文夫不解地问,“这是我的责任!”
肖华生气了,拉下脸,哼着声说:
“你这个责任那个责任,唯独对我没责任,对儿子没责任!还不知你安着什么心哩!”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梅文夫摇头不已。
第四章
嫉妒,怨恨,一种比嫉妒和怨恨还要多了些什么的情绪,久久无法挥去。肖华和刘秋萍疏远了,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流进一股脏水,变得混浊不堪。为了改变落差的悲剧命运,肖华化悲痛为力量,夫妻间的什么事都不想,家庭里的什么活都不干,请了一个亲戚来照顾孩子,没日没夜奋斗了一年,虽然夫妻间的感情裂痕已经到了临界点,但终于拼来一个会计师的中级职称。几乎没有人不认为这成绩对她一位中专毕业生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纷纷向她表示祝贺和敬佩。那天,也许是因此胆气倍增,也许有意示威一回或者还有其他什么缘故,她竟然为一件小事扬起勇敢而孤寂的手,砸碎一件大师的艺术品。
刘秋萍从心底里认为她的“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外地演出时都会给她的“梅副”带一件艺术品回来,比如,去西安带兵马俑,去安徽带歙砚,去郑州带钧瓷花瓶,上回去香港带回的一件水晶雕塑最令梅文夫爱不释手、百看不厌:一个粗壮的手掌托着一个精雕细刻、惟妙惟肖的蚕茧。肖华见过手掌托地球,托老雕,却从未见过托蚕茧这种造型的。肖华觉得此件水晶堪称艺术品大抵在于那个比手掌还要大的蚕茧上。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蚕茧的一条条雪白丝线重重叠叠,却又一条条清晰可辨。更奇妙的是内里的蚕蛹,你从不同的角度看就有不同的形状,还会随你的眼睛转动而蠕动挣扎,你眼睛转动得越快它挣扎得越有力气,似乎要钻出重重围困;假如你从上方往下看,还可以看见蚕蛹张着嘴尖不停地啮啃自己缠绕的丝线,想化蝶飞去。这件精美绝伦的水晶蚕茧就放在装它的精致美观的蓝缎面盒子上,那盒面上有两字金色汉隶:“魔盒”。侧面的英文不是什么“潘多拉”,而是波比洛·威尔逊,那个不愧是世界闻名的设计大家的美国鬼子的姓名。肖华发现梅文夫一坐下来写字,首先要看他的这个宝贝,看着看着两眼就眯起来,像狐狸盯着小猎物一样,有时会发出哲人洞微察幽的细语或者识破阴谋诡计的冷笑。渐渐地,竟有一如对毒品的依恋。儿子说小白鼠看着国王的女儿,夜里自己也变成公主了,爸爸有一天夜里也会变成蚕蛹化蝶飞去,就把水晶蚕茧取下来,锁进抽屉里,放上一个鸡蛋。梅文夫回来见了笑一笑,也没说什么,顺手拿起笔三勾两画。也真够本事的,活脱脱一个儿子头像,连儿子都感到满意,倒是肖华看着看着觉得儿子只一个头放在那里不吉利,还是换上水晶蚕茧好,便对儿子说道:
“傻蛋,人家是想当梁山伯与祝英台哩,咱就成人之美吧!”
“谁是祝英台呢?”儿子问妈。
“当然是你妈。”梅文夫抢着说道。
“我就怕无福消受呀!”肖华冷笑着说道。
“瞧你,三句话没说完,又来了,俗不俗呀?”
“告诉你,我这个人挺大度的,想想可以,真要化蝶飞去,我先伸出指头揉死你,不信你瞧瞧!”
梅文夫觉得妻子居然把堂堂一个作家局长、七尺男子汉看做蝼蚁似的,这也太伤人心了,他也发火了:
“你怎么老是把自己的丈夫看做色狼,掉不掉自家身份?我在外面要绷着神经对付别人,只要松开一条,保准落个不是,回到家里还要提心吊胆对付你,这个家不就变成枷锁啦?”
肖华虽然嘴皮子不如梅文夫会说,但不得已时她会胡搅蛮缠:
“你还别说,你是有色心没那色胆,要不早变成色狼了。”
“你,你,”梅文夫声音不觉提高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色狼,有何证据?”
“证据?”肖华岂肯认输,说着说着就嗤嗤冒火,走近前去,抓起桌上的蚕茧,高高举起,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地砖上:“证据证据,这就是证据!”
梅文夫从椅子上跳起来,塌着肩,垂着双臂,盯着地上破了一角的蚕茧,浑身瑟瑟发抖,翕动着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见肖华扬长而去,才恶狠狠骂道:
“泼妇!”
半年后,肖华在聚贤苑梅文夫宿舍的办公桌上,又看到一尊一模一样的蚕茧水晶雕塑,以为是被她摔坏的那尊的修复品,对着灯光细细检查,却是一件全新的。那天,趁梅文夫心情很好的时候她问道:
“又是那美人送的?”
梅文夫如临大敌地站了起来,表现出一副要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气概:
“这是我托人去香港买来的,你别乱来,这不是家里!”
“你买的?”
梅文夫说的是实话,家乡妹子梅秀莲托舅舅的福和表妹去香港旅游,梅文夫就托她买魔盒,怕她不懂讲得详详细细,她还是听得糊糊涂涂。但梅秀莲到香港中环超级市场一说“魔盒”,人家一下子就从柜台里拿出来放在她面前。这位从未到过县城更别说省会的山妹子,第一回走出梅花岭就去了世界大都会香港,惊奇、羡慕、惶恐和烦躁之后就心神不宁、唉声叹气,怨恨父母把她生在穷山沟里。但当她看到柜台里的水晶蚕茧之时,纷乱的心境仿佛一杯浊水在明矾的作用下得到澄清一样平静下来了。她立刻明白“魔盒”二字的全部含义。她也想给自己买一个,但舅舅给的零花钱她都买了漂亮衣服,倾尽囊蓄只能给梅文夫买一盒。回家后,她死活不拿梅文夫的钱,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日子过得安宁,我心里就安宁。啥时候把我忘记了,我再取回去。”物重意也重,单就莲妹子的这一份情,梅文夫今天也打算誓死捍卫。但今日肖华并不追究,只是冷笑一声说道:
“你紧张什么?你可以想入非非,确实很温馨,很幸福,那是你的自由,可一旦真做,完了,那种遗憾和教训,就会使你后悔还不如九九藏书想入非非哩!”
梅文夫听得瞪大眼睛,愣愣地盯着肖华,好半天才说道:
“好句,好句呀!你也变成哲学家啦!”
“哼!”肖华以告诫的口吻说道:“我也会想入非非的。”
“是呀是呀,想象的自由,就在于你可以想象。”梅文夫沉思着说道,“也真是近朱者赤,青出于蓝胜于蓝,你也太会想象了,过几年你准能当作家!”
“当作家?”肖华拉了拉嘴角不屑地说道:“都啥年代了,神经病才当作家!”
肖华说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梅文夫就不行,他半天还耿耿于怀,书看不进字写不下,久久才悟道般地说道:“人总是不了解才结婚,了解了就吵架。不吵架的家庭,就得有视而不见的妻子和充耳不闻的丈夫。”
刘秋萍显然知道肖华夫妻为了她送的那个魔盒争吵。一天,她和肖华在一座小桥上相遇,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刘秋萍脑子里出现一句戏剧台词“狭路相逢勇者胜”;99lib?肖华也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说两个司机在桥上相遇,各不退车,后来相约猜酒拳,输的回车,这才解决问题。于是,双方点点头佯装笑脸打个招呼,刘秋萍抢着先发制人:“肖华,你怀疑我和梅副有私情?请你放心,我刘秋萍要是愿意,不缺男人,一个女人没有魅力拢住自己的男人,是傻瓜也是耻辱!”刘秋萍偶尔露峥嵘,肖华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副君临天下之势昂然而过。真可谓知己知彼,战而胜之。
从那以后刘秋萍就再也没来肖家,一直到和梅文夫同一天晚上不明不白死于聚贤苑之前一个星期,肖华因身体欠安傍晚提早下班,才看见刘秋萍坐在她家厅堂里流眼泪。“原来丈夫这段时间来和自己重归于好都是有意创造的假象,他是一直把触角伸出蚕茧之外呀,而我却为此沾沾自喜哩!”她本想站在门外听他们讲什么话,但这不是她肖华做人所为,人家到底还是来了嘛,于是她径直进门,说一声“好久不见了秋萍”,以示捐弃前嫌。肖华今夜认为,这次会见和两人的死可能有内在联系,如果推断他们徇情而死,似也说得过去,但细细想想,奉“父母在,不远游”为至理名言的梅文夫,是不会轻生的。去年省作家协会组团出访美国,梅文夫才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他却因为老母偶感风寒主动放弃了。局里出国的好事都由局长阮旺承包,同是为人之子的阮旺,却在老父晚期肝癌住院的当日飞往泰国普吉岛。肖华认为,梅文夫可为母而死,不会为情而殇。虽然人是会变的,以前梅文夫不会唱歌、跳舞,现在快三、慢四,优雅流畅。据说是华西大酒店老总指定一位姓李的副总把他教会的。就像他不会因为学跳舞而放弃创作一样,他或许会有戛然而止的一夜之情,却是不敢把它持续下去演化成爱情,他还没有修炼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境界,文化人尤其像他99lib.一类的文化官员这方面都是软弱无能的。因此他的死充其量为情被杀。他在华夏县乃至全省都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那个系统全省第一批评上研究员正高职称的也不过十人,他难道一点也不顾及影响而自杀?虽然她也相信凶手八成是刘秋萍的丈夫王右军,但这仇是不能报的,不说冤冤相报何时休,于他梅文夫和妻儿只能是雪上加霜,人们在和你说话的同时,会拿着彩笔在你脸上身上恣意描红漆白。他必须而且只可以是失足坠楼。这就是她和儿子的分歧所在。大人应该坐下来才能帮助小孩寻找到和自己一样的高度。
夜很深了,小城沉入梦乡中,街上已经没有车辆和行人,月色与星光使大地显得更加寂静清凉。
明天,孩子他祖母在老家举行引魂仪式,母子俩必须回去参加。肖华竭力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合上眼睛。
浩如烟海的宇宙只存在于夜里,渐渐地就要消失,透过蚊帐望窗外一片天空,那一颗颗星星就像一个个窟窿,而那一弯月牙更像一块灰白色的伤疤。
第五章
刑侦科一直在调查,梅刘惨案发生的那个夜里十一时至十二时半,地处西山坡的聚贤苑一带,有没有风声,似乎梅文夫是被风吹下凉台的。活人竟如羽毛,真是莫名其妙!电视台总编郝官引用梅文夫书中一句话“上帝摸着下巴在微笑”,一时唤起众人的共鸣。
刑侦科的调查没有得到聚贤苑人们的很好配合。阮旺局长因此对众人发了脾气:“你们懂啥?一点觉悟都没有,想掩盖真相吗?”但大家的说法又没个准数。艺苑主任吕小仁说:“我那时正在洗澡,对风特别敏感。风不大,时有时无,刮不倒一个人是肯定的。”科技馆长柯齐说:“海边能没风么?但梅副不是李白,‘我欲乘风归去’,写小说的人都脚踏实地。”歌剧团的团长冯旋说得令人伤心:“那天晚上,我原本是要去找刘团副谈演出工作的,出门时有风,我就回来添一件衣服,不料遇到一位亲戚来家,便跟他办事去了。我要是直接去秋萍家就好了,她就不会死了,我哪知道会遇到亲戚呀,藏书网我哪知道……”
树欲静,风不止。追悼会沉重和悲痛的哀乐绕梁三日,余音还在人们心底回荡。几日来,聚贤苑又在风起风落中度过,人心惶惶不安;局长阮旺血压一夜间升高,头晕目眩,闭门谢客,局里工作乱成一团。
就这样又耽搁了些时日。一天,周召阳科长带着警员来到局长阮旺家中,遇到汪大力秘书也在阮家。周科长曾在科协干过几年,因此都是熟人,一提话头就直奔主题。阮局长一声长叹,摇着头伤心地说道:
“可惜呀,社会局痛失栋梁呀!我培养了整整十年呀,其间上级考虑我上了年纪,想给我多派一个助手,我都婉拒了,梅文夫行嘛,我们培养一个就得成功一个。马上就要换届了,三个月前我就力荐文夫来接我的班。可是,了解一个人不容易呀!那天晚上,我和汪秘书也是这样坐着谈工作,忽然听到噗的一声响,我侧着耳朵听了听没什么动静,再长一个脑袋,我也不会想到是文夫自寻短见,这在早些年叫自绝于党和人民呀!”
“是的是的,我也听到噗的一声响,还以为谁在扔垃圾袋,有些人很不讲文明老是晚上扔垃圾袋。我哪知道是老梅他自绝于党和人民。”
“你们俩都认为梅文夫是自杀?”警员问。
“我想是的。”汪秘书说道。
“当然,结论应做在调查研究之后。”阮局长说道。
周召阳科长没有作深入调查,面对两个当事人调查同一个问题,乃侦查之大忌,只是了解一些梅文夫那一段时间的工作情况,就告辞回去了。
一个疑问铁钩似的搭在周召阳心上。204号房间的阮旺局长和汪大力秘书尚且听得见梅文夫身体落地的声音,而梅文夫落地的所在无论离门房还是离魏平的201号房间都只有咫尺之距,魏平却反而没有听见。“确实没听见,刮着风,哪听得见?”究竟谁说了假话呢?至于为什么说假话,那是不言而喻的。刑侦科的干警高兴地说:“难道不能说,上帝是为我们有了方向摸着下巴笑吗?”
第一个发现梅文夫尸体的是郝官,对那夜的天气他有发言权。郝官对刑警说,那晚他被几个知己请去喝酒,很久没机会喝到五粮液,多喝了几杯,醉到半夜还是走不回来,又不让朋友送到聚贤苑,上了山坡就把人家打发回去,自己颠来倒去回到门口,忽然脚被什么东西绊着,重重摔倒在地。他摸着一个人,以为是常常醉卧路旁的魏平,一边骂道:“筛你娘魏平,你就这个熊样,还想跟我拼输赢。我再让你一瓶洋河,也不至于像你这样,今天躺这里,明日倒那儿。”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才发现两手沾满黏稠甜腥的液体,以为是魏平吐出的污秽之物。他想拉魏平一把,却摸到一张变形的脑袋,不禁惊叫起来:“来人呀,快来人呀,魏平死啦,魏平跌死啦!”城西山坡上的水泥和花岗岩结构的聚贤苑,在子夜里静得像一颗死去的星球,郝官凄厉恐惧的呼叫,撕裂沉沉夜幕,令闻者无不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有人打开窗户探头询问:“怎么回事,魏平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早知道,这个酒鬼有一天会淹死在酒里!”但头一个开门出来的恰恰就是魏平,梅文夫就死在他家门口十步之远的石埕上。当大家听到郝官嚎啕痛哭,终于知道死者不是魏平而是他们尊敬的梅副局长时,纷纷赶到现场。一盏电灯从魏平家里拉了出来,众人见梅文夫头颅已经变成扁平形状,髋骨戳进腹腔,身体短了一截,断成两节的小腿骨白皙皙地穿出皮肉,无不掩面哭泣,看着高高的五层楼凉台,仿佛看见撒旦就站在上面狞笑。
阮旺局长也出来了,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让阮旺通过。郝官见到阮旺,停止了哭泣,霍的从地上站起身,指着阮旺怒吼道:
“你是,你是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你这个屠夫、暴君,把梅副逼上这条路!十年来,你哪一天把他当副局长了?你拉帮树山头,结党营私利,打击排挤他,当他是卧榻之旁的人,几回要将他踢出去。你这个党支书吸收了多少党员,却把他死死关在门外不理不睬,将一颗鲜活的心揉搓了十年!你说什么‘老梅年轻,有职称,省里有影响,让他入党,无异于给他插上两只翅膀’。共产党就是要给我们知识分子插翅膀!这有什么不好?可你却硬要剪我们的翅膀。社会局的党是你阮旺的党,我今晚公开宣布撤回入党申请书,只要你阮旺在,请我都不参加!你以为大家都是愚民,不晓得你居心何在?你说‘不能以一般道德标准要求政治家’,因此你这个政治家坏事做绝了!在你挤压下,梅副觉得如坠陷阱之中,快要窒息了,他几次对我说,要来电台和我一起编稿件,终究被我拦住了。他前天还骂我说连你这位老朋友也不能通融,那我梅文夫就无路可走了。他是被你阮旺害死的,你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手!凶手!”
“你给我住口!”阮旺气得发抖:“你听着郝官,我会叫你把吐出的血,一口一口给我舔回去!”
“我看到梅副可悲的下场了,我劝他等待,等到媳妇熬成婆,可怜他变成一滩血了。我郝官不会步他的后尘,我宁可下岗、被开除,也不会搭上生命。你阮旺等着瞧吧,你一手遮天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历史是后人写的,我会用我的笔给你写一部以儆后人的历史。也许我活着的时候不能出版,必须藏之名山束之高阁几十年,但我相信,聚贤苑里演绎着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的故事,会流传下去,千秋功罪,后人评说!”
阮旺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是这个行业的明星,他为刚才的失态后悔。郝官的理智被五粮液灌醉了,众人拉着劝着,愈发如火上浇油,身子一耸一耸的,像一枚点火的导弹就要飞出去。但也有人感觉大快人心,晓得郝官借酒装疯,吐心中块垒。大家都知道,郝官和梅文夫是同学加朋友,好得除老婆外不分彼此,今晚兔死狐悲似的,哀痛化为勇气,忘了自己的明天,够哥们。有一回,郝官对梅文夫说:“咱有三不同,在家你是老虎我是武松,在单位我是老爷你是孙子,在外面你是方丈我是野和尚。我们的父母一辈,希望我当好官你当文人,但命运开了咱俩的玩笑,咱俩反过来了。你当好官我当文人!”
十年前他们俩同日写入党申请书,十年后他们俩在“政治面貌”一栏中同样被汪大力秘书写上两个字:“群众”。作为党支部副书记的汪秘书,是阮旺局长的心腹自然最清楚阮旺局长的心思,但他又怕有朝一日阮旺局长退下去梅文夫副转正会怪罪他,尤其眼下推托不了的是县直机关党委会书记已经怪罪下来了:“你们不能把梅文夫一挂几年呀,连谈次话都没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可以先进来再培养嘛。”因此,汪秘书趁阮旺出国菲律宾,把支部会议记录偷偷拿给梅文夫副局长看,除阮旺支书外所有党支委都赞成应该及早解决梅副的“组织问题”。但是,阮旺局长最后一个发言,他屈着食指“笃笃笃”敲了几下桌子,说道:“同志们,不要头脑发热,梅文夫入党动机不纯,想当正局长!”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而郝官的问题则从未讨论过,阮旺说:“郝官好官,入党做官,真让他做官,能是好官吗?”,倒是很早就把门卫魏平吸收入党了。主任记者郝官在一篇广播稿里写了这样一句:“我像悬崖绝壁上的一棵小草,无论生命力怎么顽强,也难成蓬勃之势!”不知谁告发了他,阮局长耸了耸鼻尖不屑地说道:“这个人自恃才高,终被才害,牢骚太盛,不可救药,马上就要跌落悬崖下了。”郝官听说后对众人说:“阮局长误会我的原意啦,我是想告诉他,让我郝官入党,他可一万个放心,我不会抢他的局长做。我是被老爸害了,叫什么‘郝官’,其实我就是有一万颗心,也没有一颗想当官的,无论好官坏官。”是真话还是假话,就不得而知了。但从那夜怒斥阮旺看,大抵是真话,他是连党都不入了。隔日上午,有人提起昨夜快哉人心的壮举,他竟茫茫然无所知:“我昨晚怎么啦?我揭阮局长老底?我吃了豹子胆了吗?你饶了我吧,我祝你和夫人、儿女万寿无疆!”这未必就是真话了。昨晚他是豁出去了,直闹到刑侦科来勘察现场。
今天,刑侦科的调查当然也从郝官开始,主要是了解他那个晚上去做何事,有何人在场,怎么发现、什么时候发现梅文夫尸体的。他看了两位刑警一眼,笑了笑说道:
“你们怀疑我是酒后杀人?我要真想杀人,你们说我会杀谁呢?”
刑警笑了笑没说啥,他们主要是想详细了解惨案发生的那天上午,郝官与梅文夫一起应邀去市青少年宫讲课的情况,特别是梅文夫的情绪和表现有什么异常。
郝官这才郑重其事地回忆起来。他说那日一早,梅文夫就去敲汪大力秘书的门请他派车,邻居告诉梅文夫,汪秘书说他心脏病发作回家休养了。梅文夫猜想这家伙多半又闹情绪了。他猜得不错,汪大力确实在闹情绪。上个月,县里一个市政协委员名额给社会事业局,接到电话时,办公室只有阮局长、汪秘书和干事庄欣欣三个人。阮旺局长说:“给冯某吧。”庄欣欣看了阮局长一眼,率先点了点头。汪秘书最清楚冯某的底细,别的且不说,去年冯某因强迫俄罗斯模特儿“三陪”才被降一级工资,倘不是阮局长的深交,岂止开除处分,恐怕要到监狱待上几年。汪秘书深知阮局长为人,忤逆不得,反对的话让群众去说吧,上个月一千多选民经过多少复杂程序才选出一个县人大代表,一个市政协委员就凭我们三张嘴巴?思忖良久,也点了头。但群众哪里知道这件事,第二天冯某就填表格,第六天,冯某就像登上月球一样飘飘然,出席市政协会议去了。汪秘书愤愤不平地说:“政治像一部天书,我白读了几十年!”
一石激起千层浪,汪秘书的牢骚像会传染似的,一时间聚贤苑为此事满院风雨,好在一连串大事突兀降临,先是阮旺的儿子检查出血癌,接着阮旺又忙着出国马来西亚,梅文夫赴省学习,广电系统人事制度改革,大家忙得团团转,汪秘书责无旁贷主持社会局工作,冯委员的震荡便被抛到脑后了。也合该汪秘书家的祖坟冒烟,没几天,一个省政协委员的名额分配到局里,汪秘书喊了一声“天助我也”高兴得流下眼泪。他打了个电话给在市政协当副主席的老乡,无中生有地说道:“老宗亲呀,惭愧呀,我不够格呀,我不赞成群众的意见!”老乡听成汪秘书是报喜讯,在电话里回答:“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汪同志你就别谦虚了!”第二天,汪秘书就填了表格。送审时他对县领导说,这是市政协一位领导为他争取的。半个月后,汪秘书准备行装赴省开会。这一夜,已过天命之年的汪秘书困惑了:事情本不该这样,可千真藏书网万确就是这样!夜深人静,他披衣而起,久久伫立阳台。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每一颗星星都在一定的位置上按各自的轨道运行,人若像星星,就将永远那样,其实,有时抗争一下,也能轻而易举改变命运。汪秘书仰天一声长叹:“我是被书本和文件骗了,唉!减去十岁,我未必不能当县长呀!”汪秘书参加省政协会议凯旋,阮旺局长也出国回来了。阮局长很早就盼望当上省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而且也曾经向汪秘书暗示过,谁料引为心腹的汪秘书居然敢横刀相夺,如此目无尊卑实在叫人无法忍受。他责问汪秘书:“梅副局长知道这件事么?”汪秘书说:“党管人事工作,我们以前也都没让他参与嘛。”阮局长更恼火了:“那是我在家的时候,我不在是他主持工作而不是你!你一个干事有什么权力独断独行决定一个省政协委员?”汪秘书看见阮局长的脸色由白变红,变灰,闪烁着青幽幽的光,心尖不禁一阵颤抖,再也不敢吭声了,只在心里恶狠狠顶撞道:“妈的,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真是伴君如伴虎呀!你的手也太长了,啥都想,啥都抢,跌倒还要抓一把沙!你阮旺也别把我惹火了,你为所欲为、违法乱纪的事全在我心里装着,只要摊出他妈的一点,叫你几时倒你就得几时倒!”但汪秘书只会在心里咆哮,十几年来,他唯阮旺马首是瞻,只敢对别人狐假虎威。第二天阮旺住进医院护理他患血癌的小儿子,汪秘书立即心脏病复发回家休养去了。今早,梅文夫不敢直接去叫司机,因为阮局长曾经强调:“任何人不准私自派车。”他晓得“任何人”其实是指他梅文夫一个。他和郝官只得搭公交车赶去市青少年宫。郝官说一路上他都在讥诮梅文夫,两人有一段对话:
“你变了。”
“我没变。”
“你没变?记得你上任副局长前一个晚上去我宿舍说的话么?我被你感动得一夜没睡,把你当再世的范仲淹藏书网,变法的康有为。你说你要当一把火炬,照亮别人也照亮自己。我们像两个醉鬼在说醉话。你信誓旦旦,要改变人们的‘社会事业局是闲话俱乐部’的印象,一上任首先要办三件事,第一,抢救华夏县文化艺术遗产,编纂《华夏春秋》;第二,整合包括文化、广电、旅游、体育与科技信息、咨询等文化资源,创建华夏县的文化产业;第三,尽快让真正意义的文化人,比如我郝官之流,充当各单位的急先锋和马前卒。那天晚上偏偏没有酒了,我们喝着茶、抽着烟,却像喝了几瓶二锅头,把自己乐得红光满脸,当了英雄似的。曾几何时呀,你变得如此卑微委琐,连派辆车也不敢,我实在没想到也不敢想,不愿想!”
“我做了,我都做了。”梅文夫生气地说道。“我编纂了《华夏春秋》十二卷,有人就说我梅文夫只能当作家不能当局长。我要搞文化产业,有人说我是否定阮局长的做法。我刚提到正确使用干部,有人说要警惕我篡党夺权。我们太幼稚了,太可爱了,太文化了,太儒家了!梅花鹿闯进乱木丛中进退不得,全是因为头上那顶美丽的角。”梅文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惹得前后座乘客都回头看他。“你我多年朋友,我梅文夫以前可是这样的人么?”
梅文夫确实不是这样的人。
有一件事令郝官感到十分吃惊,以至于至今还记忆犹深。想着想着他就慢慢消了气,不再讥讽梅文夫了。
第六章
去年,市里对玉龙县派驻庞大工作队,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打黑、扫黄、反走私专项斗争。梅文夫被抽调担任“扫黄办”主任。有一回,郝官去县城玉龙镇看他,但见墙上挂着玉龙县地图,桌上电话机就有三部,铃声不断,把个急性子的郝官晾在一旁老半天。郝官无意中发现老朋友的一个侧面。他居然敢把鸡毛当令箭,你看他电令交警某中队几时几分务必赶到某座大桥,拦住几号车辆详细检查的斩钉截铁样子,你会替他惋惜,他要是去当兵,一定能当将军。他刚停下手中的活,面对瞪着眼睛、愣愣地站在一旁的郝官,其中的一部红色电话机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郝官清楚地听见对方大嗓门嚷叫说他们拦到一辆军车,怎么办?郝官的心也提起来了,只见梅文夫略作思索,问道:
“你们人多还是他们人多?”
对方在电话里回答:
“我们人多。”
梅文夫听了毫不迟疑地下令:
“那就查,要是查出证据,连车带人送到队部来!”
“你这是冒险的干活呀!”郝官担心地说。
梅文夫吐了一口气,笑了笑回答道:
“在其位,谋其事,负其责,担其险。没办法,要不,就回家写小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郝官感叹道。
“我也捏一把汗呀,你看看我的手心。但愿是借军车转移赃物,最好干脆就是冒牌军车走私。”
来到右边休息室,梅文夫的心仍然没有平静下来。他倒茶洒了一桌面水,叫郝官坐下自己站在窗下,明显透露出心中的烦躁不安。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在等待一个不祥的消息。好在是知己,半天没说话也不会尴尬、拘束。
终于电话铃声响了,梅文夫冲进办公室。
“好,好,好,太好了!太他妈的好呀!”
连粗话也喊出来了,斯文人少见的兴奋,郝官也感动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电话里,说是冒牌军车转移光盘。梅文夫回到休息室,似乎茶不解渴,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喝个底朝天。他坐在郝官对面,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三个多月来的“扫黄”趣事。这时又来了一个请示电话,他的队伍发现一条光盘生产线,据可靠消息,是玉龙县一位副书记的弟弟开的厂子,查不查呢?梅文夫双眉紧蹙起来,一脸严峻神色,沉思有顷,而后对着话筒有板有眼地说道:
“一个县委副书记,绝对不会同意弟弟开这种生产线,肯定瞒着他。我们查的不是副书记,而是他弟弟,请记住这是我的原话。”
“查不查?”对方又慎重问明确。
“当然要查!”
“那就查?”
“是的,查吧,有事情我会负责。”
“梅局座,你算老几呀?”郝官站起身警告道:“你得小心,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梅文夫也提着心无语良久,而后苦笑一声说道:
“让你来,怎么做?也许你会干得更果断。古人说,无欲则刚,我无所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万一死无葬身之地,看在老朋友份上,你家责任田给二尺见方足矣!”
“我不给,我干吗要给?”
“那就让大海收下我的孤魂吧。”
“也只有大海有勇气。”
“你太不够朋友!”
两人对视,忽然异口同声哈哈大笑。
工作队撤离一年以后,一天,郝官与梅文夫出差玉龙镇,踏进那条被人称为“水街”的民主路,立即引起一场骚乱。正在进行黄色影碟交易的人见到梅文夫,拔腿就跑,一边喊叫“来了、来了、来了”通知同伙。顿时,人群和一些店铺轰然大乱,车辆堵塞了,三轮车竖起前轮,骂声、叫声、喇叭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郝官先是疑惑不解,后来恍然大悟,大腿一拍,叫道:
“他妈的,梅文夫这只纸老虎,还有余威哩!我还真想不到!”
“唉!一介书生有啥余威?当时纯粹拉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呗。”
“这世界肯定是哪里出差错了,同样一个人,一张红头文件就成虎,又一张红头文件就变成狐甚至变成狗,而且还是哈巴狗!”
梅文夫不想回答这个世界性难题,他为自己付出的心血、勇气和岁月痛心疾首:
“才一年哪,一年哪!”
整整一个上午,梅文夫都垂头丧气的。回来的路上,还对郝官没头没尾地说道:
“主要是长效机制没建立,常规管理跟不上!”
不久前,全国长篇小说座谈会在厦门召开,作家们要求来闻名海内外的玉龙镇看看,郝官奉阮局长之命带他们参观。近百号人马散在大街小巷之中,天黑了还召集不回来。其时玉龙镇强买强卖之风甚盛,书呆子们敲定价格后又想更便宜,违反了买卖规矩,被店主们缠住,吵架、威胁、动手动脚的现象发生了。郝官急电向阮旺局长求救,阮局长回电:“赶快叫梅副,赶快叫梅副!”他忘记梅副替他去省城开会了。郝官终于和梅文夫联系上了。梅文夫打了个电话给玉龙镇个体工商业者协会的会长,协会人马全体出动,分兵数路,寻找作家。他们对店主说:“这是梅主任的客人,梅文夫,记得吗?‘扫黄办’主任。”店主立即换上笑脸:“哦,记的记的,是这样的啦……”他们一个劲儿解释吵架的缘由乃是因作家出尔反尔就像外国“番仔兵”一样。
郝官是文人,擅长研究人的心态,今天,他试图向两个来调查案情的刑警,说明梅文夫文化心态的改变和扭曲的因果,也不管人家当警察的理解不理解。末了,还向刑警提出一个人家并不感兴趣的问题:
“让你想象你都想象不出来。梅副当‘扫黄办’主任,当计生、扶贫、征兵工作队长,每次都捧回奖状,可是,为什么他一回到局里就吃藏书网
不开,活生生一个受气包,整个一童养媳?”
刑警还是笑笑而已,仿佛他讲的是盘古开天的故事,他们要他还是回过头来,讲一讲梅文夫死去的那一天上午到市青少年宫参加市文学讲座的事。
郝官说那天上午他们迟到了,市青少年宫请来的几位作家已经陆续开讲。以前来听课的作者似乎比较理智,缺少热烈,提问者少;今天的作者很年轻,一个个像初生牛犊,自信是中国未来的文学泰斗,起码也会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因此递上来的条子出语甚狂。有一张条子居然这样问:
“梅副局长,综观干部提拔,靠的大都是亲戚、朋友、同学、老乡或者说情送礼利益交换,请问你属于哪一种?”
郝官说全场肃静,梅文夫棱角分藏书网
明的嘴唇抿得很紧,良久才怏怏不乐地说道:
“这是题外话,今天是文学讲座,因此无可奉告。”
“官腔,彻头彻尾的官腔!”有人立即表示不满。“无论什么人,一当上官就要耍官腔!”
会场开始有点乱,哄哄议论声中,有位后来成为诗人的穿夹克衫的青年,站起来摆动双手大声嚷道:
“安静,请大家安静,我看过梅兄一首诗叫《焰火的启示》,诗言志,那一首诗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想奉告,我代他奉告好不好?”
一片异口同声的赞成。
夹克青年受到鼓舞,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一颗、两颗、三颗……\/我站在县政府楼顶,\/数天上的星星。\/一盏、两盏、三盏……\/我站在国徽下,\/数大楼的灯。\/我是借光的星\/还是发热的灯?\/夜色,一片迷蒙……”
会场鸦雀无声。夹克青年忽然念不下去了,手停在半空中,依然保持一副猜想似的神情。良久,人们悟出他是忘了词儿,才哄堂大笑起来。
“反正,反正,梅兄是灯不是星!”
紧接着递上来的条子更叫梅文夫浑身燥热,坐立不安,那条子上写道:
“听说你们局的干部大都是老爷爷,你一上任就吃了他们心理不平衡的亏。中国是个论资排辈的国度,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像铜墙铁壁一样厚重,谁碰了谁都头破血流。而且,知识分子走上仕途,只有三种结果,概不例外。第一种,大部分人站不住脚被挤下台去;第二种,一部分人无所作为被同流合污进去;第三种,人数很少,他们跨越自己的知识阶层上去了,成为幸运儿。梅副局长,你是无党派人士,听说你的处境很艰难,不知你会是哪一种人,又作何打算?”
梅文夫一边看条子一边想起母亲到甘霖寺的大雄宝殿为他抽的一支签,那签诗曰:“暗中作事不相同,云遮月色正朦胧,心中意欲前途去,只恐命内运未通”。那起首一句就指出有暗箭伤人者在,末一句更令人心寒:时也命也。一个人的命运确实和时代休戚相关,也许几年后,“老爷爷们”的心里就能接受年轻知识分子和无党派人士来领导他们,但那时自己已经老了,人生最大之悲哀,莫过于此!浮躁的年轻人不容梅文夫沉浸在悲哀中,会场又开始出现骚动。梅文夫后悔今天来讲课,既然走上仕途,就该好好去当你的副局长,可你又凡心不净、藕断丝连,难怪阮旺局长会在组织部长面前说“文夫会是好作家,但不会是好局长”。正当梅文夫面对二百多名青年作者不知如何作答之时,讲座主持人以“题外话不须回答”出面救驾了。
这种事情只要发生一次,这儿就成了泣血之地,这一份伤心无法抹去,而且会随时间的久远藏得更深,酿得更浓。起码郝官是这样认为的。警察怎么认为则不得而知,但他们问得很详细,包括座谈会后和路上的情况。
讲座结束后,一位相好的负责人送梅文夫和郝官到门口,他说“我们原来也请了吕小仁,可他说‘既请吕,何请梅’,颇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意。”郝官哼了哼,梅文夫闭上双眼,仰头朝天,良久才睁开来,幽幽说道:“我也不晓得,怎么就得罪了他?”
第七章
“其实,这不是孤立的一件事,而是一种现象。”郝官哲人般沉思道:“这是一种现象,姑且叫梅文夫现象吧。”
刑警并不关心你什么现象不现象,他们要的是线索、证据、材料和梅文夫那天做什么,想什么,有何异常表现,怎么就走上凉台绝路。郝官发现,刑警们犯了作家常犯的一种错误:主题先行,先有结论再找证据。先判断梅文夫是自杀,再来调查搜集自杀原因。他也想,我郝官是否也犯了主题先行呢?但他很快就给予否定:不,我刚才是介绍梅文夫的为人,我确实给梅文夫的性格以自由!我讲梅文夫的性格,让性格去决定他的命运。梅文夫的性格会不会自杀呢?我郝官再怎么推断也不如你们警察的分析。但看来警察的思维模式和郝官的大相径庭,他们不受干扰,按照自己的思路和习惯进行调查。
“那位吕小仁是做什么的?”
“艺苑主任。”
郝官一提起自己敬佩或者讨厌的人,话语会像拧开了水龙头的水,哗哗流淌,而对一般人他半天不作一句评说。郝官说,这个人像苍蝇一样讨人烦,你要是和他握手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的手心潮湿,巴掌柔若无骨。初接触会误以为宽厚温柔,其实心胸极其狭窄。他只会写地方掌故、民间故事和散文小诗。他最大的性格特点是对没有前途的作者关怀备至,以导师自居,而对超过他的或者脱颖而出的可能超过他的则排挤打压,甚至拉帮结派予以封杀。华侨博物馆的研究员梅文夫忽然就出小说了,而且一炮就在省里走红,领几年风骚,还写散文诗歌,藏书网还写电影文学剧本和文艺评论,不仅不是出自他门下,还一下子当了管着他的社会局副局长,动摇了他的地位还成了头上一座山。真叫他夜不能寐,头发也白了几根。无奈何,只希望梅文夫犯错误,头上这座山自行土崩瓦解,倘能如愿,他愿意一年不发表文章。但看来一年半载没有这种迹象,于是亲自动手,不时泼一桶脏水。他从愚公移山的故事中得到启发,只要大家动手,水能搬山,总有一天,“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有一回,吕小仁和市文联那位同行,在来访的省作协主席面前,说梅文夫如何如何,还说他也没把你主席放在眼里。那些话只有小人才编造得出来,省作协主席听得脸青青的。他们没看见我就站在身后。我当时真想亮出去说一声‘你们是文人无行吧,怎么背后毁谤人呢?’但考虑到市里那人也是来参加会议的客人,还是给留点面子吧。”
“梅文夫听了‘既请吕,何请梅’后,还说了些什么话?”警察觉得郝官又扯远了问道,“心情如何?”
“没再说什么,是的,梅文夫回去的路上心情沉重。”
警察要郝官讲讲路上的情况。
郝官说,他们来到街上,一辆公交车摇摇晃晃停在面前,他们一上车就哐啷哐啷开走了。车后面有一排空座位,由于颠簸得厉害他们不想走过去,郝官选中右排一个空位,梅文夫就在面前一个难辨婚否的女人身旁的空位坐下。
女人见梅文夫坐在身旁很不自在,瞧了他一眼,提了提裙裾站起来,又重重把屁股甩在座位上。她在发火!她凭什么讨厌我梅文夫?凭她年轻?凭她一个人买两张票?凭她是女人?哼!这又不是卧榻!娘的,莫非她把我看成小偷、无赖、流氓……作家的想象力正在充分发挥。
“喂!你为什么不到后面去坐?”
女人怒气冲冲地发问。梅文夫像受到侮辱似的发火了:
“我为什么不能坐在这里?”
“好笑啦,干吗要跟人家坐一块啦?”
“嗬!你才好笑,你以为你是谁?你才好笑,你又以为我是谁?”梅文夫心情本就不好,开始失去常态。
乘客们都把目光投过来,梅文夫感到有刀子划他皮肤的感觉。他霍的从座位上蹦起来,心里骂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梅文夫再坐下去,这个厚脸皮女人还真敢血口喷人说他非礼她哩!他恨不得跺她一脚,转过身去时掷下三个字:
“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
女人是弱势群体,男女之争时女人总会先获得同情。梅文夫在众多不明真相的谴责与讥讽的目光中向最后一排撤退。他坐下来后,目光匕首般插在女人脊背上。他发现女人双手抓紧前面的扶手,身板直挺挺坐着,似乎椅背里藏有一颗炸弹一触就会起爆。他觉得奇怪,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名堂来了。女人身穿“东方巴黎服装厂”新近推出的粉红色印度款式时髦套装,据说价位五千多元,也许花去丈夫大半年积蓄。正是这套引领新潮流的只可看不可挨的“金缕玉衣”使梅文夫蒙受不白之冤,女人为了保护完美要作出多大的努力呀!梅文夫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而且检点自己了。我梅文夫刚才露出本相了!我的本相就是那样的!人们以为我梅文夫是一个软弱可欺之人,殊不知,我是扭曲自己来适应别人呀!当作家没个性难成大器,可走仕途却恰恰相反,更多的是需要共性,这是梅文大在跌跌撞撞中悟出的禅机呀!这么说,我梅文夫身上不是也有一套“金缕玉衣”么?尽管它把我的本相严严实实遮掩着,但一不小心还是露了原形。真个是,性格即命运,万般不由人!
车到一个小站,下去几个客,上来一个人。梅文夫眼前一亮,如同阴霾密布的天空射出一道阳光。这人是梅文夫中学同窗,现任市国家安全局长的贺晓枫。他们上一回相见还是在几年前市社科联组织的座谈会上,贺晓枫邀梅文夫去参加他们的民盟,而梅文夫却劝他要争取参加共产党,说我们是共产党培养起来的,上小学的第一课就是“中国共产党万岁”。两人愈说愈远,梅文夫说你误入迷途,贺晓枫说你积重难返,未了都脸红脖子粗伤了和气,以至于少了来往。几年后,现实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不想参加共产党的贺晓枫就当上了市侨办的党总支书记,而一心向往中共党组织的梅文夫到如今依旧是一名“群众”。
“完全是我的运气好,我当时就遇到一位.99lib.好领导,我们主任是一个苦口婆心的引路人!”贺晓枫安慰梅文夫。“那不是你的错,君不闻,阮旺待过的五个单位,没有一个副手冒出头来,而你梅文夫,不是冒不冒,而是下不下的问题!”
“老兄好像挺注意我的处境。”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贺晓枫神秘一笑,说道:“我还知道,你们最早出现的分歧,是你刚上任他就把一摊子工作扔给你,自己上峨眉山想看你的笑话,你不知好歹,还去整顿旅游公司,汪秘书背后奏你一本,说是你改变阮局长的做法引起的。第二次是他局座想参加美国考察团,在县长面前你没有赞助他半句话……”
梅文夫想起有这么一件事。那年阮旺要求参加考察团去美国,协商会上他第一回认老,说“我年纪大了以后恐怕没这种机会了。”县长是新县长,认为阮旺刚从朝鲜考察回来,妻子又重病住院好劝说,再三强调名额有限,大家要互让,还把眼光投向梅文夫,希望这位不谙仕途奥妙的新手完善他的话。弃置路旁的石头,有时可以垫脚过溪,事情往往这样,职微言轻的人关键时刻的一句话,有时也会变成砝码使天平倾斜;梅文夫抬起头来,目光和阮旺的相撞,卷了刀刃似的缩回来。他低下头,身子也缩了缩,但分明还感觉到头顶上悬着两把利刃。全世界最小、最难当的就是这一种县里的副科级!几年前的鸡毛蒜皮,梅文夫自己都忘了,贺晓枫这家伙从何得知呢?99lib.
“我还知道,现在,你的心里很矛盾,后悔没有一开始就努力适应阮旺,可又常常后悔因为努力适应阮旺而使自己少做了许多事。”
梅文夫听了愣愣地瞪着贺晓枫,那眼神表达出的意思是:谁说的?你怎么钻到我的心里来了?他愈想愈感前景黯淡,以致心情沉重,而且有一种走到悬崖般的恐慌。良久,对贺晓枫说道:
“谈点别的吧。”
“讲一个故事好不好?”贺晓枫未待梅文夫表态就自顾自说道:“刚刚看到一篇文章,说东北大兴安岭林海深处有一种貂熊,好厉害,它能用自己的尿水在地上画一个大圆圈来行猎。这个大尿圈如同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禁圈’一样,被划到圈内的小动物,无论多么骁勇,也如同中了魔术,无法越出圈外,只能在里面乖乖等待貂熊扑食撕咬。小动物的父母、兄弟也望圈止步,惨叫悲号,无能为力。”
售票员喊着什么,车子震颤一下停住了。
“我到站了,以后说吧。告诉你,我表妹就在你的领导下。”
“谁?”
“天机不可泄露!”
贺晓枫说着挥了挥手,跳下车去,把一团乱麻般的思绪抛给梅文夫。
郝官认为,都是梅副局长坐不上局里的桑塔纳,才会在公交车上惹起一腔烦恼怨恨。警察很重视这些情况,要求郝官讲得再细点,郝官则不以为然。郝官认为梅文夫固然很注意细节,常常会为一件小事所感动,这也许是写小说的人的一种特点,但他绝不脆弱,他的仕途上有阮旺这座雄关,磕磕碰碰太多,神经更像一根柔软的富有弹性的橡皮筋,不会把自己凝固在一个支离破碎的永恒里。
第八章
王右军大部分时间坐在拘留室的冷土炕上。他身材高大壮实,像一座小山似的,冷土炕不是为他这种人设计的。他不时抬头捕捉从窗外走过的倩影,嘴里念着“女人,女人,女人……”此时,一根长头发都会挑起心底波澜。他想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玫瑰夜总会找两三个小姐乐上一晚,那里漂亮的女人是医治他心灵创伤最好的灵丹妙药。而后,再去找冯婷,认个错,但冯婷只能做外室不能做妻室,倒是那个肖华可以考虑,一个死了妻子一个没了丈夫,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而且肖华长期在很来钱的供销社工作,看起来又是一个不会花钱的女人,肯定富婆一个。王右军没心没肺地想呀想,他为刘秋萍之死进拘留所却很少想起刘秋萍。这个老婆他妈的没啥可想的,早就该告一个段落了!只是不该让老子进班房,那些警察老要我王右军说这说那,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自己当然不说,听天由命吧,人是有命运的!有时候说多了反倒惹祸,可能已经惹祸,不说了,不说了,只要我不说,看你能把老子的卵鸟怎样?
王右军被拘留的原因传说版本甚多,比较多的人相信他发现隐情,先杀妻子刘秋萍后推梅文夫于凉台下。还有一种传言颇能迷惑人心,说王右军敲诈梅文夫由来已久,梅文夫穷于应付万般无奈,和刘秋萍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日同时死,于是仿效梁山伯与祝英台身化彩蝶、比翼双飞,因为近来发现两人交往频繁、情意绵绵。又有人从刑侦科长周召阳那里得到证实:王右军消灭现场痕迹。王右军的弟弟亲口告诉众人,他去拘留所送衣服时就此事问过哥哥,王右军点头承认,但执意不说缘故。
王右军报案时确实向刑侦科说了假话。他说妻子死亡的那天晚上,他载货到福州,是第二天早晨回到家里才发现的。刑侦科自然不会相信,调查的结果是他有作案时间。
那日,王右军是从珠海回来的。路上,小乔的电话催得他的车轮子飞速转动不敢稍停。小乔是玫瑰园的歌手,王右军喜欢她的名字进而喜欢她的人,他说能勾到周瑜的夫人做情人比当曹丞相还值得。他已经多次把小乔载出来,六轮大卡停在山脚下海岸边或者一马平川的田野中间。他喜欢在驾驶室或者车厢里干那事,闻着淡淡的汽油香他会特别亢奋,浑身如浩浩春风鼓荡,小乔说在这种地方他的表现特棒。他答应小乔说此次运货去珠海能赚五千多元,他要为她买只钻戒。他说有钱不花给心爱的人留着干啥?他是说到做到的男人,果然没有食言,那只颇有分量的南非钻戒藏在胸口的衣袋里,像一只婴孩的手抚摩得他的心口酥酥的。可是车到厦门,他又接到冯婷的电话,问他到哪儿了,刻不容缓要见到他,也不说啥原因,而且发出最后通牒,一小时内不能见到他可能她会跳楼。冯婷是一位离了婚的理疗科医士,王右军大前年车祸骨折,住院理疗按摩针灸,按着按着就按出感情。有一回见屋里没人,王右军就说你什么地方都按了就一个地方没按,冯婷佯装生气地说下星期她换夜班了,要针灸就去他家或她家。王右军是啥样人士呀,会听不懂?但今天王右军真的听不懂了,一头雾水,归心如箭,知道事态严重,恐难相见,冯婷软性子从未如此慌里慌张、心急火燎。他作了十多种猜测,经过分析、推理、判断,最后认为有三种可能,一是妻子刘秋萍发现敌情打上门去;二是检查身体确诊怀孕了;三是被人强暴。无论哪一种在冯婷看来都像天塌地陷;而对王右军,第一种比较可怕,真有可能冯婷会跳楼,要是第二种那就小菜一碟,化几个小钱打掉了事,至于第三种嘛,啥鸟事?玩就玩了嘛,不能当梁作柱的女人,谁玩不是玩,只是不该在我玩的时候来插足,恼火不恼火?但不管怎么想,王右军此时是又怕、又急、又怒,油门用力一踩,车子呼啸前进,像磁悬浮列车似的。
冯婷的家在城南金鑫大厦第十五层,华夏县城最高的楼房;一览众屋小,萋萋草木,芸芸众生,尽收眼底。离婚协约,男人要了女孩,女人分得二房一厅。
今天,王右军紧赶慢赶终于回到城南冯家。他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屋,未待关门,冯婷就扑上身,双手吊在他脖颈上,一只手迫不及待往下伸去。小娘儿如此失态,前所未有,倘在以往王右军求之不得。两年多来导演培训毫无进步,羞羞答答减却许多情趣,今日是怎么啦,无师自通?见此情况,王右军悬在半空的心砰的一声落下了。
一个钟头前,对门的女孩走过来。女孩新婚丈夫赴藏支边两年,难耐寂寞常常过门来,诉说思念无限,彻夜辗转反侧,跳楼的心都有了。她晓得冯婷有个壮汉情夫,心里羡慕得要死,说:“冯姐,冯姐你也帮我找个情人,我有时都把门虚掩了,恨不得有人进去把我强暴了。真的,骗你是小狗。冯婷完全理解与同情,自己当初连强暴男人的念头都动过哩。”女孩的新郎昨夜回来了,女孩说他一进门,行李一扔就将她按在床上,一下掀起裙子,一下捋下她的裤衩儿,又一下就成功了,动作连贯、酣畅如行云流水,让她怀疑他这两年在西藏锻炼成流氓了。从那一刻,他们就没下过床,也没休息过。女孩说得很细致、很形象、很吊人胃口、很叫人兴奋,弄不懂她是夸耀哩,还是埋怨?女孩说他一定吃伟哥了,冯婷说要不就是吃了什么藏药。女孩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坐不下来也站不成样子,说感觉那儿有根棍子塞着,要冯医生给看看。冯婷一检查,叫了声天哪,那里的黏膜大面积水肿,拿了几片药给她。女孩离去了,冯婷心海却波涛汹涌无法平息,浑身肌肉绷紧得像能敲得咚咚响的皮鼓。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给99lib?王右军打手机。
正当冯婷吊在王右军脖子上的时候,王右军的裤袋里响起急促的手机铃声。冯婷顺手抽出手机一听,竟是一串莺歌燕语:“到哪里啦!我等不及啦!再不快点我就偷人啦!……”冯婷打算这回要和王右军敲定他离婚和结婚的事,哪知王右军花外有花、一箭射双雕,一时如有一盆冰水浇在烧红的钢锭上,嗤的一声窜出一股腾腾热气。她怒不可遏,抢过手机啪的砸到墙壁上,指着王右军又骂又哭。王右军捡起破手机,甩了冯婷一巴掌。两人互不示弱,惊动女孩和新郎推门而入,又拉又劝大半天,才把王右军推出门外。
王右军离开金鑫大厦,把车开得呼呼直喘。来到玫瑰园,小乔已不见。一位小姐告诉王右军,刚才小乔接到一位泼妇的电话哭哭啼啼走了。幸好在门口碰到几位朋友,拉王右军到酒店喝酒消愁。这酒开始喝得很辣,继而满口发苦,最后辣退苦尽,五粮液变成白开水,一杯一杯底朝天,直喝到下半夜,朋友们不让王右军开车,将他扶上出租车,嘱咐的哥送到聚贤苑。
王右军被拉下车后,在冷地板上坐了很久,才渐渐清醒。他见大铁门关闭,四周的窗口黑糊糊、静悄悄的,就翻越围墙而入。他摸到家门口,半天才把钥匙插进孔里。刘秋萍学肖华,他们的卧室也布置得像旅店房间一样,两张单人床并排。自从半年前摸到刘秋萍床上被踢下床来,王右军就很少回这个家,多数日子在外面跑车,偶尔回来就住在冯婷那里。日子风流惬意,乐不思蜀。今夜无处可去,热酒在身上兴风作浪,又别无选择才想到刘秋萍。
王右军坐在这边床沿,看那边的刘秋萍睡得正香,丰满的双唇微微张开着。一个酒友说,你老婆的嘴唇最性感,性感的嘴唇只要你给她一个信号就会及时向你打开。胡说!那是两片天鹅肉,我王右军都无福消受哩!王右军把床头灯拧到微光状态,轻轻掀开刘秋萍的被子,竟一时看呆了眼,刘秋萍平展仰卧的身子一丝不挂,匀称雪白,玉石般氤氲着一片柔和的光霭,有一股热力从光霭中穿透出来。王右军立即想起公园门口那一尊白玉石雕,一个不穿衣服的女人,杨贵妃似的。石雕刚竖起来的时候,那一对坚挺的似乎很有弹性的乳房每天早晨都黑黑的。有一天夜里经过那里,王右军也停下车来上前去摸一把。公园的管理人员天天得给女人洗澡,以后用铁栅栏围起来,敏感部位还是屡遭侵犯。县委杜书记发话,将此作礼品送给省城公园吧,我们的市民还没那素质!那玉雕的乳房虽美,但远不如妻子的饱满,那下面……王右军想到这里,周身的热血如同酒精溅落火星般嘭的一声熊熊燃烧起来,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嗤嗤释放力量。娘的!老婆是华夏县出名的大美人,只看不用简直是浪费资源,今天再不尽妇道,老子宰了你!王右军一边盯着妻子象牙般晶莹的胴体,一边急急忙忙地脱自己的衣服,脑子里却出现一幅和小乔小姐恣意疯狂的行乐图。
半片月亮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显得更加温柔,淡淡的清辉从窗口泻进房间。一阵秋风吹过,桉树叶子瑟瑟而下,有几片落在窗台上,静谧的夜便有了几分生气。
王右军脑海里五颜六色的梦幻消失了,眼前又剩下刘秋萍百合开放般的玉躯,她微微绽开的双唇流溢着温馨和快意,似乎在追寻如醉如痴的往事,双手拥着凝脂般平滑的隐藏着女性所有神奇的下腹部,几分放荡几分羞涩。面对如此娇憨的妻子,王右军忽然有一种领悟:“女人一穿衣服就凶狠。”他走进自己的故事里,他决定拿出当年拓荣县途中“第一次”的气魄。他常常把两床之间的空地比作台湾海峡,与其等待三通不如武力解决。想罢,他跃身上床,偷袭般按住她的双臂,压紧她的双腿,仅两个动作就叫她无力抵抗。刘秋萍的身子弹跳两下,头仄向一边,竟也逆来顺受了。妈的!你小娘们儿今晚也骚了,光身睡觉哩,连半推半就也省略啦?王右军喜不自禁,放松手脚,这一瞬间忽然软下心来。女人无论怎么刚强也是女人呀,小乔说她三天没有他就想开门睡觉,才离别几天呀冯婷就催命似的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演戏的女人更是水做的,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回家啦!想到这里,王右军居然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物,觉得刘秋萍遇到自己这种光在外面风流浪荡的丈夫,假如偶尔一失足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只能一回半回,也许太阳一出来王右军的想法就会像夜色消失得一干二净,但此刻这样的念头确实一闪而过。因此,王右军想对妻子温柔一番,别看他粗人一个,温柔起来连小乔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正当他在施展雄才大略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些异样,他感到有点凉意,不知是秋夜被子翻开久了还是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了,他还感到刘秋萍睡得太死,不知是累极了病了还是故意装模作样。他轻轻呼叫她,没有回答;他摇晃她的脑袋,没有反应。他的心头掠过不祥之感,身上的精气神刹那间消散殆尽。他伸手试试她的鼻息,“啊”的一声从她身上跌落。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地,冷汗已经从额头怦然而落,一股寒气自脊背直窜后脑勺。天!她没气了!他跌坐在床上,思绪凝住了,血液凝住了,身子也像刘秋萍那样凝住在一个突然的状态之中。
刘秋萍死了!这娘儿死了!王右军活过来了,心在呼喊。她是怎么死的?好好的怎么就死了?怎么办?你说怎么办?王右军啥艰难险阻没遇过,赌博酗酒,打架斗殴,还嫖娼蹲过拘留所,就是没有遇过死人的突发事件。但王右军到底是王右军,也曾干过越墙入室和用树根搭配猪蹄骗人名贵藏药的事,一阵慌乱无绪之后,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脱干系,消灭痕迹,伪装现场。
事不宜迟,立即动手。王右军那面面俱到而又不失条理的高效率显然不乏级别,任谁也想不到他是个粗人。他干得满身是汗,才拉开距离站在门后,一项项审视过去,觉得自己除了体味无可奈何留下外其他一切痕迹已经消弭殆尽,便长长呼出几口气。离开之前,他还不忘用手巾纸将门把擦净。
王右军翻墙而入又逾墙而出,他无处可去了,女儿在城里念书,唯一的亲人就剩下姑母了。
他是第二天上午离开姑母家时报的案。报案之后他的心境平静下来了,有一种完成艰巨任务的轻松,以一方的死亡来解脱破裂夫妻关系的桎梏,无疑比吵吵闹闹、你争我夺的离婚办法好多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王右军说他那天运货到福州不在县城,但刑侦科也不是白吃干饭的,他们发觉现场被伪装,就把王右军列入第一嫌疑人,立即跟踪,侦查,调查,取证,并且进行传讯,但王右军一口咬定他没有作案时间。前天的审讯中,刑侦科出示部分取证材料,硬挺挺的王右军顿时成了软溜溜的蚂蟥。材料中,王右军的情人冯婷详细写下她那天傍晚和他相见、吵架的经过,冯婷对门的新娘子也提供她过来拉架劝和的情节,玫瑰园的小姐小乔还写下要从此改恶从善、重新做人的保证书。三个鲜红的大拇指印,像从自己脖颈上喷洒出来的淋淋鲜血,看得王右军心惊肉跳,暗暗叫苦,感觉出大地在颤抖。妈的,女人下了床就是败国亡家的祸水,只有在床上才是美好的!“老子没杀人,真的没杀人!”王右军认为不能服软,翻来覆去一句话:“老子没杀人,真的没杀人!老子是怕受连累才那样说的!”
但是王右军最后还是没坚持到底。为了洗刷自己,王右军握方向盘的手捏着笔,一笔一画把那夜的所作所为详详细细写了下来,包括和冯婷与小乔的许多隐秘之事,乃至于对冯婷邻居那位小巧玲珑的新娘子的不尽遐想,认为写得越多越细、坦白得越彻底越能早日离开这他妈的臭虫、蚊子、猪狗才能待的拘留所。但刑侦科的人并不相信。
“你没杀人干吗消灭痕迹?”
“我是怕说不清。”
“你们是夫妻,真不是你杀的,无须破坏现场的。”
“我们感情不好,她提过离婚,我怕人家怀疑。干脆,让你们去怀疑别人。”
“我们怀疑你。”
“我给你赌咒好不好?”
“你给我坦白!”
“我真的没杀人,真的!”
“你真没杀人,你得拿出没杀人的证据。”
“你们不相信我,她又死了不会说话,我哪儿拿去?”
“你说是别人杀的,你也可以拿出别人杀的证据来。”
“我又没看到,我哪儿拿去?”
“你有作案时间,作案动机,又破坏现场,不是你杀的谁杀的?”
“好好,我说不过你,你枪毙我好了!”
“杀人是要偿命的,坦白才能从宽!”
王右军也指认刘秋萍是梅文夫杀的,而后畏罪跳楼。他是报案以后才听说梅文夫也死了,当时后悔得拿脑袋去撞墙壁。妈的,根本不要报案!事情不能白做,刘秋萍也不能白死!他不假思索地跑到肖家找肖华。
同一天晚上一个死了丈夫,一个死了妻子,很容易坐在一块。肖华正想了解梅文夫与刘秋萍之死究竟有没有关系,王右军的到来宛如她黑暗的卧室打开了一扇天窗。开始,她盯着王右军滔滔不绝的嘴巴生怕漏过只言片语,渐渐地不耐烦、烦躁、躁动、动怒,怒视王右军粗糙的脸盘,问道:
“你说完了没有?”
第九章
“你听清楚了没有?”
“你是说你保护了梅文夫?”
“也保护了你的名誉。”
“这么说,我应当感谢你了?”
“你就看着办吧。”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梅文夫不会为女人犯错误!”
“你就这样相信他?”
“我是他的妻子我不知道?你听懂我的话吗?”
“人总得讲点情义!”
“你讲了么?你知道你在对一个悲伤的女人犯什么罪吗?”
“你不怕我举报?”
“举报的应该是我,一是诬告,二是敲诈。不过嘛,算了算了,咱们都在难中,为什么不能互相爱护呢?你要清醒,你现在是刘秋萍之死的第一号嫌疑人。其实,你不是凶手,刘秋萍不是有心脏病吗?”
“你别转移视线,我在说你丈夫。”
“你还是没听懂。”
“我听懂了!”
“你没听懂。我告诉你,你自己知道就好,我丈夫他性无能。他的死另有原因,有人还怀疑是你报仇哩!”
妈的!今天想来,肖华这婆娘不简单,料事如神,我王右军一步错了百步错,如今成了双料凶手,该枪毙两次。公安局更他妈的不好对付,最早,我就一直坚持刘秋萍有心脏病,还死过一次没成哩,别查了!但他们就是不信。姑母请来的律师只见一面,说假如你对我说的是实话,过几天你就能出来,一张脸又肥又圆像菜包子,看来也是骗钱的角色。但倒是律师的那句话让王右军没有擂墙壁、砸窗门,有时还会想起冯婷和小乔的温柔与多情。
三天后,王右军果然走出拘留室。警察不许他离开县城,随时听候传讯,说让你出去不等于你没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放走一个坏人。王右军毕竟还懂得,一个人和一个专政机关对抗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他唯有一边听一边点头,连不必点的地方也点。
一回到家里,门砰的一关,见到刘秋萍的东西就砸,噼里啪啦的,镜子、茶杯、奖状、相框成了第一批牺牲品。死了好,死了好,生不尽妇道,死了又连累人!楼下聚集许多人倾听动静,却只有魏平一个人上来劝阻:“是男子汉,就去砸梅家!”王右军举起的铁锤才没有落在茶几上。妈的,梅文夫让我戴绿帽子,我就砸你个稀巴烂!王右军“砰砰砰”下楼来,直奔走廊西边。他背后跟着许多人,有的拉,有的劝,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见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手举锤子慌忙躲到一边。王右军登上一楼的楼梯转角,抬头见阮旺局长凶神般站在上面,才收住脚步。阮局长声严色厉地问道:
“你想干什么?梅副局长是那样的人么?你疯了不是?”
王右军像亮闪闪的刀尖碰到石头卷了刃,一时语塞。阮局长朝众人扫了一眼,喊道:
“还不给我拉下去?”
几个年轻人响应阮局长的指示,冲上来抢了王右军的锤子,生拉硬扯地挟持下去。
下午,姑母闻讯,带了那位莱包脸律师来。菜包脸说,你要解脱自己,就要举证别人,想想吧,最近她同谁往来,有什么异常表现。王右军如今不叫他菜包脸,叫阿肥,挺佩服他的。阿肥的策略是以守为攻,孙子兵法三十六计里有的。
一想到自己是两条人命的嫌疑犯,王右军就会如临刑场,深感四周潜藏杀机,有时一转头还会看到一管黑洞洞的枪口,可一眨眼就没了。必须赶在公安局前面破案,否则就有被冤屈的危险。离开拘留室前他抗议警察不许他离开县城,说车轮子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不是要叫他饿死。如今他却怕日月太匆匆,时间千真万确就是生命。他锁定两个目标,梅文夫和刘秋萍自己,梅文夫是骗奸不成杀人灭口,刘秋萍是心脏病死亡或自杀。白天,他以审计干部查看发票真伪的认真态度整理刘秋萍的一件件遗物,希望有所发现,夜里辗转反侧,在倒流的时光长河里寻找可疑的记忆残片。可怜壮汉王右军,死了夫人又折兵,没几天就快魂销骨蚀,如枯树临风。他也安慰自己展望未来,只要能闯过这道鬼门关,没有刘秋萍的明天会更美好。
王右军终于在刘秋萍的抽屉里找到梅文夫的一本长篇小说《落花有意》。妈的,有意什么?有意那种事?落花是谁?落花与秋萍?王右军打开一看,那扉页有梅文夫的题字:秋萍小姐雅正。为什么不叫同志?小姐,小姐是什么,小姐二十元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个上级,一个下级,叫小姐简直是引诱,是性骚扰,是他妈的想那个。他什么时候开始居心不良呢?王右军翻看书的出版日期,竟是九年前。九年前就心猿意马、眉目传情啦?九年前梅文夫还没当官嘛,但九年前刘秋萍真个是人见人爱的杨贵妃,水灵灵、白嫩嫩的,谁见了不想咬一口。一个酒友说,我要换成你王右军,天天喝粥配菜脯也值得。王右军虽然心里说我可是夜夜煎熬得有苦说不出,但听了还是浑身有力气的。就有一个小她八岁的戏迷居然看不出她已名花有主,一天一封求爱信,她去哪里演出他就跟到哪里。那时候,刘秋萍和肖华两个老乡亲热得能烤熟地瓜,有一次王右军忍无可忍地爬进刘秋萍被窝里遭到拒绝,就骂她搞同性恋,如今看来亲热是假,梅文夫近水楼台先得月才是真,那时刘秋萍就已是饱妇不知饿汉饥了。
对,这也是证据!设想一下,假如我是梅文夫,刘秋萍去找肖华,恰巧肖华外出,我会怎样?不用说,送到眼前香喷喷的肥肉,还不饿虎扑食?妈的,我还以为刘秋萍性冷淡不让我近身,偶尔强迫得逞之后,她就反胃,干呕不已,煞是难受可怜,我也因此十分放心,觉得比报上说的笨蛋给妻子下身上锁还安全。想到这里,王右军心中腾起一股受骗的耻辱、愤慨和悔恨,妈的!她一阵干呕,居然骗过我,方向盘一转,悄悄改变了人生轨迹。要这么说,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她常去肖家,却很少谈肖家的事,可见早有用心,以后渐渐去得少,大抵肖华发现蛛丝马迹,最后自然是败露了,便不见来往。去?99lib?年有几回提着东西去,说是为了评职称请求帮助,天晓的,说不定是幌子。王右军还记得,刘秋萍评上二级演员很高兴,天天唱“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女人是男人的一半”,他王右军上她的床被拒绝的时候也这样讲道理,可她刘秋萍就是不这样认为。妈的,为了一个什么鸟二级,老婆去了一半,这代价也太大了!太他妈傻!他想起当时遇到梅文夫还感谢他哩:“梅副局长,多亏帮忙,啥时我请你喝酒,啥酒由你挑。”梅文夫没说啥,笑了笑,又笑了笑。这笑有问题,是得意,是阴谋,是鄙夷和不屑。想到这里,怒火把身子烧成一块烙铁。梅文夫你他妈不得好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他妈偷了刘秋萍,我就偷肖华你瞧瞧!还有,出事的前一天,梅文夫在聚贤楼门口看见后面的王右军,便站住脚等王右军走到跟前,笑呵呵问道:“老王今天去哪儿发财?”王右军受宠若惊忙回答:“哪有财发呀,载一批货去珠海。”他看到梅文夫的目光滑过自己的脸膛像划过一块冰冷的石头,却在他脑后像一束花朵明媚般绽放了。他回头一看,刘秋萍就在后面。却原来,是在侦察他这几天在不在家。操,刘秋萍那脸像热气腾腾的白馒头,那是一种暗号,一种默契,一种尿噤激灵般的快感呀……公安局不是要他们的不正常行为么,这何止是不正常行为,这是实打实的证据呀!
月亮像被天狗咬去一大半的月饼,昏暗无光,孤零零夹在桉树的杈桠里,随时都有掉下地摔成碎片的危险。窗下,刘秋萍的床铺灰蒙蒙的、空荡荡的,房间,显得清冷宽旷,依稀还有点诡秘阴森。
王右军累极了,整理遗物比扛包装车苦多了。夜深了,他伸手从床铺底下摸出一瓶高粱酒,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每当他跨越海峡却无法登岸的时候,他也这样喝上半瓶,很快他便宠辱皆忘,昏然入睡。
王右军迷迷糊糊之际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他发觉有个人掀开被窝偎进怀里,凭一股浓浓的脂粉味他知道是小乔。他跃身把小乔压在身体下,却听见一声痛苦的呻吟,低头一看,却是刘秋萍,他赶紧坐起身,小心拥着刘秋萍。她一手捂着胸口奄奄一息地说:“我要死了,要死了。我最放心不下珊珊,她是长得不像你,但确实是你的女儿。你怀疑梅副局长更是荒唐,肖华女人小心眼,你一个大男人却硬要捡一顶绿帽子,荒唐不荒唐?人之将死,.99lib.其言也善,说实话,我嫉妒肖华,她怎么就得到天下最好的男人,英俊潇洒、多才多艺、心地善良,我怎么就这样红颜薄命呢?我偷偷地爱他,也多次暗示过,要是别的男人,还用得着我煞费苦心吗,可他就假糊涂装不懂。他一心走仕途,却不知多少女人在埋怨他。无党无派的知识人走仕途容易么,又放不下知识人的沉重包袱,就会哀叹什么兼济天下啦、苦海无边啦、悠然见南山啦什么的,根本没把女人放心上,所以你不必怀疑他,说不定他真的性无能哩。他的死跟我没丝毫关系,那是别有用心的人瞎咧咧。他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将他推下凉台。我倒是有一个人,我们互相适合,在他怀里我才是真正的女人。”王右军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的同时心口像被插上一把利刃,粗黑的大手下意识地掐住刘秋萍雪白的粉颈,“操你妈,你真让人干啦?”没有刘秋萍的回答,但听“咔”一声,刘秋萍的脑袋便歪向一侧。王右军这才发现自己闯下弥天大祸,顿时浑身冒汗,心口窒息,大喊一声醒过来,才晓得是一场噩梦。
对门的阿灿狺狺地叫着。阿灿是条和狮狗,不知谁惊动了它。窗外桉树桠枝上的那半块昏月,也不知何时掉了下去。房间里黑沉沉的,王右军感觉出夜色的沉重压抑。他已毫无睡意,回想梦中情景,生活中隐约出现过,诸如梅文夫的处境和抱怨,他不只一次听刘秋萍说过,但都当成天空中无法捉摸的云彩,从未着意怎样飘过。妻子成功地勾引一个让她真正晓得什么叫女人的男人,仅是梦中幻象呢,还是向他破译什么幽隐大义?
阿灿叫了一阵安宁了,房间里很静,听得见自己的耳鸣声和心脏砰砰的回音。王右军还停留在梦境中,后悔没有问清那个男人是谁。他决定访问两个人,楼下门房的魏平和对门阿灿的主人阿卿,他们应该对陌生男人有印象。特别阿卿这个女人很精灵,他带小乔来家里才两回,阿卿相遇时不顾脂粉刷刷掉,那嘴角眼梢一挑一挑的。阿灿的前任阿红最讨厌,一有陌生足音就叫得像发现强奸犯,小乔说毒死它,王右军一块鸡蛋糕就叫它呜呼哀哉。阿卿像老爸被杀呼天抢地指桑骂槐,差点把小乔揪出来示众,就此和王右军暗中较劲,如今想捐弃前嫌要下大本钱。
一夜艰难地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右军向魏平发出邀请,晚上在玫瑰园酒家请他吃佛跳墙。
傍晚,魏平应约来到玫瑰园的西施苑。酒是美酒,剑南春,一桌佳肴,除佛跳墙外还有龙虾、老鳖、红膏鲟。今晚王右军中彩票似的,慷慨地巴结道:
“来个西施,怎样?”
魏平看一眼站在一旁身着红旗袍苗条高挑的服务小姐,说道:
“我不要西施,我喜欢大胸脯的。”
王右军说了一声“这好办”就出门去了,一会儿就带来一个两砣乳房颤悠悠的女郎。
魏平也曾是风月场中人,就是面对枪口见到女人的倩影还要瞟一眼,这一辈子赚了许多钱也赚了许多女人。独坐在门房闲来无事他就屈着拇指数数,有时按上床时间先后数,有时按居住区域数,有时按职业分类数,有时按年龄分段数,有时按良家女和娼妇区别数,无论怎么数就没有一次数字相同,但他乐此不疲,回环往复,从数数的过程获得无比快乐、兴奋和保持永不衰老的身心。吃什么伟哥,就数数!他对此秘而不宣,独家享用。他自信活到八十岁也能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今晚,他和大胸脯女郎很快就进入角色。他猜出今晚王右军请他逍遥的目的,半瓶剑南春一进肚子,就迫不及待拍胸脯表示要为兄弟哥两肋插刀。王右军今晚也特别沉得住气,他晓得魏平要喝完一瓶酒才好说话,并不急着提出疑问。他借故离开西施苑良久,待魏平和女人从洗手间出来后才返回。魏平紧绷的肌肉得到松弛,心也从女人的大胸脯上收回来,有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说话欲望。
“哥们,我知道你心里很痛苦,想报仇雪恨又不知凶手是谁。我魏平对不起你,我本来是可以阻断这起杀人事件的,但我怕你不相信,更怕人家报复,我不是男子汉!你想,我魏平又不是傻子,我坐在门房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一个人、哪一件事能瞒过我的眼睛、漏过我的耳朵。这件事情起码有两年了,起初我并没怀疑,人家一个大大的副局长,要是机构改革以前管这么多个局,相当于副县长啦,去找一个部下谈工作、谈思想就是谈心事,也很正常嘛。可是,要是常常去,就不正常了,不去办公室,却去人家宿舍,就更不正常了,而专门选择人家的丈夫出车不在的日子去,简直就是为了那种事去的。你说是不是?最主要的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娘的,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一闪而过,朝那一边走廊踮着脚后跟走路。有一回我悄悄尾随他后面,见他到你家门口,推开虚掩的门就进去了,无声无息门就关紧了。秋萍她也去过他房间,一去大半天,下来的时候欢头喜面,两腮红艳艳像开着桃花,做完那事的女人都这样,你又不是不晓得。凶杀那天晚上九点多钟,我亲眼见梅文夫走过东走廊。我哪会晓得他是去找刘秋萍,要知道我就跟去看看,就不致发生死人的事了。”
魏平杯杯底朝天,菜却是吃得不多,自顾自说话,并没有注意对面王右军的脸色愈来愈青幽幽的,已经捏碎一只酒杯。大胸脯女人机灵,看在眼里,不知何时溜之大吉了。直到王右军擂了一下桌子让一只碗作了牺牲品,魏平才煞住话尾。
“操他祖宗,我不杀他不为人!”
“人家自己把自己杀了,还用你动手?”
王右军醒悟过来,指着魏平的额头问:
“你敢不敢证明?”
“有什么不敢的?”
“你要是敢,从今以后你是老哥,我是小弟。我王右军说到哪做到哪!”
喝了四瓶剑南春,说了四次要学那三国刘关张义结西施苑。第五瓶没喝一半,就开始东歪西倒了。经理叫了两部出租车送他们走。魏平回聚贤苑,王右军去金鑫大厦找冯婷。
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冯婷追问昨晚醉酒何处,王右军的脑细胞才一个个活了过来。他一边说一边起身要去公安局告发梅文夫。冯婷把他按在被窝里,问道:
“魏平的话听得?”
“当然听得。”
“他也就说了梅文夫勾搭上刘秋萍,又没说杀了刘秋萍。”
“他说了。”
“他说啥啦?他说看见梅文夫杀了刘秋萍啦?他说梅文夫在啥时间、啥地点,用啥方法把刘秋萍杀啦?”
“这倒没说。”
“就是嘛。梅文夫和刘秋萍怎么死的,这个关键问题魏平啥也没说。”
“那,那,那我昨夜的几百块白花了?”
“是白花了?”
“筛伊娘魏平,他们怎么死的他真的没说。”
“那你去告什么,公安局要你的人证物证你拿什么?拿不出来你不成了诬告?”
王右军砸了一下前额,问道:
“那我还是嫌疑犯?”
“不是你杀的你怕什么?你就坚持报案时说的,刘秋萍有心脏病。”
“但肯定是梅文夫杀的,我他妈的没完!”
第十章
清清的华源水东边是华夏县,西边是华达县。距华达县城东边三十公里处有个世外桃源般的风景旅游胜地叫梅花岭。岭不高,成弧形状绵延十余里,环抱一马平川良田,荷塘星罗棋布,莲花灼灼点亮绿野。百余户人家的村庄就坐落在梅花岭下,一片红砖琉璃绿瓦的皇宫样式的平屋。村前大道高高耸立一座巍峨壮观的乾隆皇帝御笔“贞女传芳”的花岗岩牌坊。屋前屋后一片梨树和梅花,山坡上种植着香蕉、龙眼、枇杷,更多的是油茶。四时八节,花枝争艳,灿若云霞,香飘岭外。梅花岭西边有座梅夫人姑宫,占地五十余亩,砖木结构的幽深庭院和百多幅图雕碑刻,都是明朝崇祯年间遗物,省级保护文物,年年修缮、漆油,金碧辉煌。梅花岭后还有一座元帅庙,寺前有摩崖石刻、洗笔池、祭星坛、观日台、试剑石,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抽签圆梦络绎不绝,文人墨客赏花观景不远千里。
肖华却是很少回婆家来,屈指可数的几回,也不让儿子常来,说这里是三教九流之地,出得了作家出不了大官,而作家已成昨日黄花,君不见梅文夫官不过副科,还当得气喘吁吁、岌岌可危。
但她今日不能不来。
今日婆婆为梅文夫举行引魂下葬仪式。按华夏县殡葬管理规定,梅文夫应火化,骨灰盒的安放地点由家属决定。梅母死活不让儿子的魂灵漂泊他乡,一定要叶落归根,骨灰盒一定要放在棺木里,按照梅花岭的葬丧习俗埋在祖坟里。近百年来梅花岭就出过这样一个人物,官虽不过县吏,还是个副的,但那研究员头衔据说就是旧时的翰林院编修一类,俸禄比如今的副厅级、旧时的知府还高一截,而出了六本书的作家就更是十分稀罕了,华达县加上华夏县总共也才梅文夫一人哩,荣耀不荣耀?梅花村人从不亏待光宗耀祖的乡人,梅文夫的葬礼岂能潦草从简?即便是梅母和肖华同意,梅花村人也九十九个不答应。
梅花村人还有一个不答应的是,梅文夫不是在村里去世的,而是在外地遭遇不幸的,按风俗死在外地尸体不能进入梅花村的祖屋,应在村外搭帐篷停放。骨灰盒看来也应视同尸体吧,这就是说包括仪式都不能在祖屋举行。这无疑大大委屈.99lib?了千古以来绝无仅有的“翰林院编修”,把他等同于“死不入乡里”的村民。梅母白发人送乌发人早被撕心裂肺的彻骨悲痛击倒,绝不允许儿子受丁点委屈。她说:“那就算了吧,我死之后,骨灰盒就放在我家里,不沾你们的天,不沾你们的地,但儿子可不行。”桃花村人觉得老人家伤心糊涂了,可是祖训也无法违背。九十九个不答应和一个不答应撞在一起,把桃花村人也撞糊涂了,一连几天议论纷纭,不一而是。最后还是梅文夫的大伯梅老道一句话叫大家开了窍,他说既是祖宗定的规矩为什么不请示祖宗?
梅老道就是专做求神问卜、请示祖宗工作的,履行职责义不容辞,村人推举几位有参政议政能力的老人作民主监督。大伯办事小弟媳放心,梅母这才松口说那就让祖宗决定吧。
肖华感到很悲哀,堂堂一位副局长,一位研究自然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员,死后竟成了封建头子愚弄农民的玩偶,但她不能反对,不应反对,也不想反对。丈夫曾对她打比喻,说在他老母心里媳妇是怀表,儿子是挂钟,一个藏在心口,一个挂在壁上,她很感激;在她肖华心里,儿子是怀表藏在心口,丈夫是闹钟烦死了。丈夫就这点本事,说起话来真实、贴切、幽默,伤心时刻,我肖华岂能忤逆善良的婆婆当闹钟。就让那个神不神、巫不巫的大伯胡闹去吧。
梅老道学名叫梅亚,出世时刻一只乌鸦落在窗台上,他半天没有哭出声来。八岁还只会说两个字的词儿,村里人都叫他哑巴,报名读书的时候老师为他写上“梅亚”,一年级连读两年才勉强升级。一天,梅亚到山上砍柴,摔昏在山涧边。他说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师公”正用手掌盛水灌他喝。“师公”就是道士。他说这位“师公”身穿印有黑白阴阳木鱼的褐色长袍,头发披到肩头上,戴着有两条飘带的八角“师公”帽。他说这位“师公”拉了他耳朵几下,又在他头上拍了三下,同时呜呜呜地念了一阵什么,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管梅亚描绘得准确不准确,这孩子却是真的从此耳聪目敏、口齿清楚,三年级没念就跳到四年级,还考头一名。村人们说是遇到神仙,没准村里要出大官。梅亚大官倒是没当上,师范毕业分配到遥远的贵州高原上教书,上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肚子不争气,当逃兵跑回家乡,失去当大官的机会。回乡后肩挑手提不及人,村里让他去梅夫人姑宫帮忙,他的才干派上用场。深厚的古文功底也有了用武之地,他不仅把偌大个梅夫人姑宫管理得活起来,人气鼎沸,香火旺盛,神仙威灵,而且通读宫里珍宝阁的历代藏书,“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德经》倒背如流。联想到他小时候的奇遇,村人们这才悟出人生天地因果定数,观其言其行也就愈加奥秘,渐渐地视同异人,久而久之声名传出村外,后来竟闻名遐迩,愈传愈奇,有人甚至奉若神明。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梅花岭因之成为异地,梅夫人姑宫成就了梅亚,而梅亚也使梅夫人姑宫扬名海内外,在《江南名胜全录》占一席之地。游客慕名而来络绎不绝,善男信女结伴来找梅亚解厄消灾者,梅亚并不有求必应,只是偶尔为之。有人为他惋惜,说这正是你出大名、发大财也同时为村子出大力的时候,他说物极必反,名盛必衰,只愿游戏山林之间,不求闻达广众之外。一回,有位华侨携带厚礼远道而来,他竟称修炼内丹拒之门外,在梅夫人姑宫后轩房他的“白云堂”里,不吃、不喝、不动弹,一连睡了三天三夜。从此再没人叫他梅亚,都称呼梅老道。
只有“世皆混浊唯我独清”的肖华,看出神仙许多破绽,认为他言行古怪是故作异相以蒙蔽封建落后的山里人,要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早被戴高帽游街了,碍于他是梅文夫的大伯父没有说穿。但是,话说回来,也确实有两件神神秘秘的事让肖华至今还是无法破译。肖华生儿子的时候,一对雪白的大乳房胀成两只大气球,似乎稍微一碰就会一声巨响炸开,但就是流不出奶汁,疼得她扑簌簌直掉泪珠子,儿子嗷嗷叫饿得骨瘦如柴。婆婆熬了草药煮薏米,嗤嗤直吸冷气无计可施。忽然灵机一动,跑去向大伯求教。其时梅老道正在田里插秧,两手泥浆直滴,他说你伸手到我裤袋里掏出卷烟纸。婆婆满脸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伸进大伯的裤头里。她手心展开卷烟纸,梅老道伸出手指,以泥浆作墨水,嘴里念念有词,画了一张纸符。婆婆颠儿颠儿跑回来,叫媳妇把大白乳捋出来,也不说什么,拿出符纸东一按,西一按。顿时,像被按破一个窟窿似的,奶水潺潺流出。片刻,肖华顿感山清水秀百花香,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才发现灵丹妙药原来是一张涂满藏书网 泥浆的纸片儿。产假过后肖华抱着儿子回到华夏县城。一天晚上,儿子好好的却哭闹不已,手脚乱蹬,直哭得脸色发紫、声音嘶哑。白天,抱到医院检查,啥丁点毛病都没有,可一到晚上哭得更甚。夫妻大眼对小眼,可怜自己更可怜儿子。百般无奈,梅文夫去厨房拿了一个碗,到柜子里抓一把米,从锅台上抓一把盐,将碗里的盐和米搅拌均匀。回到房间里,他抓一把盐米狠狠往空中撒去,盐米下雨似的窸窸窣窣往下落。肖华说:“你干啥,你干啥,你疯癫什么,你咋拿儿子出气?”她话声未落,抱在怀里的儿子哭声就小下来。第二把盐米撒出去后,儿子止住了哭声。第三把盐米刚从空中落下,儿子就安静闭上小眼睛。肖华看呆了,莫名其妙,之后仿佛觉得举头三尺还真有一个冥冥中的世界,不觉一股寒气自脊梁向后背漫开。梅文夫心中大喜,索性将盐米一间一间撒过去,直撒到阳台,还抓了几把使劲撒向楼前空中。回到房间,儿子甜甜地睡着了,还不时咂一下小嘴。肖华惊问其故,梅文夫说:“累死我了,睡吧,睡吧,天机不可泄露。”因此,至今肖华不得其解。有一回梅文夫出差,儿子又闹了大半夜,肖华依法炮制,家里的盐都撒完了,米用去半袋,就是不灵。梅文夫回家听说,哈哈大笑道:
“这哪是每个人都灵的,我是跟大伯父学过内丹功法。你叫我说我是说不清楚,但确实跟他炼了,半懂不懂的,也许发生了作用。”
“啥叫内丹功法?”
“说来话长。”久别胜新婚,今日梅文夫兴趣高,话兴也高,而且不厌其烦,“道教的法术有两大派:一派叫符籙派,起源于原始巫术,画符、念咒、请神、驱鬼,以求消灾得福,除病延年。还有一派叫丹鼎派,起源于先秦的养生方术,炼长生药服食,行气导引,以求长生不老,肉体飞升成仙。而这丹鼎派又分内丹术与外丹术两种。外丹术是服食药物外养,以药物的作用使人身体不朽。唐代极盛行外丹术,好几位帝王服食丹药追求长生,反而中毒死去,社会上服食丹药死的就更多了。渐渐地,人们就产生怀疑,所以唐代之后外丹术地位衰落,逐步被内丹术取代。而内丹术是通过自身的调节,进行内炼,调动本身的心理、生理机能,使生命永恒。就是说以人体的精、气、神为药料,以身体为炼丹炉鼎,通过意念的导引,在自身体内炼成金丹,达到长生不老。我跟大伯父炼的就是这种内丹术。你没见他都七十五岁了还不见有白发,人虽干瘦,却步履轻捷,精神矍铄。就是我,你没感觉么,不也要多棒有多棒?”
“别急别急,看你老不正经的。你先说说是怎么炼的。”
“等一下说嘛。”
“不,你先说,而且不能偷工减料。”
梅文夫无奈,知猴急不得,只得短叹一声,说道:
“大伯父年长我三十岁整,没有子女,家父早逝,大伯视我如己出。小时候我就爱跟大伯睡一块,听他讲故事,有的故事有出处,有的现编现讲,我一指出破绽,他就赶紧修补。常常是我们两个人共同完成一个神仙鬼怪的故事。第二天,我就现买现卖,很受同学欢迎,也就因此成了我们班的孩子头。他讲累了,就叫我炼内丹功。其实,炼内丹功说破了不值钱,就是练睡觉。睡得愈沉、愈久功夫愈深。打雷闪电听不见,三天三夜不动弹,这就入门了。”
“都说完啦?”
“完啦。”
“你操作我看看。”
“这又不是‘白云堂’,七情六欲、锅碗瓢筷的地方,别作践内丹功吧。”
“作个样子嘛。”
“尽点妇道还得有代价?好好!”梅文夫说着躺下床铺。“就这样,取仰卧姿势,或者这样,取侧卧姿势。手掌重叠放在丹田处,脑子里啥也不想,只想房门的对联,‘坐拥荷塘听月色,卧棲姑院看梅花’,丁点儿私心杂念都绝对不允许。耳朵里啥也不听,只听花落声,分辨梅花 、桃花、梨花飘落声音的不同。想着想着,听着听着,呼吸就细了慢了,炼到炉火纯青时,连脉搏都没了。”
“那不死了?”
“没死,像动物冬眠了,减少或停止体内新陈代谢的进行。我想,这跟印度的瑜伽术差不多,或者说印度的瑜伽术跟这差不多。”
“你也有内功?”
“我不行,天生没那素质,无一刻不想入非非。”
“那我还是不明白,你撒盐米有效我怎么就不行?”
“我毕竟炼过,有点仙气吧?”
“好像有点,人不人鬼不鬼的。”
“撒盐米时你念过咒没有?”
“念咒?”
“是呀,念咒,关键是念咒。”
“我看问题恐怕就在这里。”肖华说着说着一时竟顺着梅文夫的话想象下去,“你念来我听听。”
“好,”梅文夫站起身子,拉齐衣襟,装出一副肃穆神情,两手合掌作拜香状,仰望前方天空,轻声细语,似乎在同神仙说话,“焚香拜请,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
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细,渐渐就没有了,梅文夫也渐渐地从忘我的场景中活过来。
“没有啦?”
“不能再念啦,再念就出现雷公、雷母啦,打雷闪电你不怕?再说,天机不可泄露!”
“你骗我?”
“真的。”
梅文夫一脸坏笑,肖华晓得上当,捶打梅文夫,小夫妻在床上翻滚。
尽管梅文夫事后反复声明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全在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半信不信则半灵不灵,但肖华再不相信了。
肖华无法理解。她猜想,梅文夫撒盐米那回,是因为刚好儿子哭累了本就要睡觉,凑巧的。而自己乳房胀奶那回,肯定是泥巴起作用,泥巴的通奶治疗效用尚未被人发现。科学披上迷信外衣!肖华是海边人,父母信上帝,也给肖华举行了洗礼。但姑母的不幸使肖华的信仰破灭。姑母结婚半个月,姑父就远渡重99lib?洋去菲律宾谋生。姑母在厅堂左侧供了一尊观音菩萨,一日九炷香,晨昏三叩首,求大圣大灵、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夫君平安顺利,忠贞专一,早日归故里夫妻团圆。姑母的期望毫无过分,观音菩萨大抵要求过高,香火都快把她熏成非洲黑人了,还是没有半点同情的意思。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姑母的花朵般鲜艳的脸上添了皱纹,青丝变成白发,牙齿一个一个松动了又一个一个掉了,姑父不仅没有回来,而且据说纳娶了三个“番仔婆”做“小姨”。后来,传说姑父要来香港接见。当时中国与菲律宾断绝交往,夫妻相见得在第三地带。但姑母仍然大喜过望,后来竟乐极生悲,好生病得魂若游丝。姑母没有等来夫君,却等来一个消息,姑父没能办到离菲往港手续。姑母长叹一声,一夜之间背驼如弓,走路颤颤悠悠了,但她理解并且原谅了夫君,因为她同样千辛万苦也没能办成往港会夫手续。肖华说:“别信观音,信上帝吧。”姑母说:“不能怪菩萨,菩萨也没有出国手续,管不了菲律宾,一张出国证一辈子办不了,上帝也没有手续,来不了中国。你姑父就是信上帝的!”姑母的教训太深刻、太惨烈,肖华从此不信上帝,也不听任何人摆布。
但肖华信有天外来客,宇宙是无限的,怎么就只能有你一个地球?她还信气功,千古以来多少高僧、武士在深山老林里练出一身非凡本事,谁能否认?梅夫人姑宫虽非峰回路转、层峦叠嶂之地,却也有古松怪石、凝碧滴翠之幽邈,无疑也是练功好去处,相传明末遗臣嘉兴知府尹竹梅就避乱梅花岭,弃文习武,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百步穿杨本事,后来带领一方百姓剿灭土匪,抵御倭奴,保境安民。后人感恩戴德尊奉为尹元帅,四时祭祀,清雍正年间乡人聚资在梅花岭后山兴建元帅寺,其时香火传播至台湾高雄鹿港一带,据说彼处有更加金碧辉煌,更加雄伟壮观的尹元帅寺。肖华第一回去瞻仰梅夫人姑,就被山谷空气中星星点点、金粉般闪烁的灵气所激动,一时竟萌生晚年要归隐林泉之心,起码是瞬间和千古隐士心有灵犀。
第十一章
肖华的婚假是在梅花岭村度过的。没有电影院,没有图书馆,那时也还没电视,夫妻娱乐方式很单一,虽然有趣但人毕竟是肉长的水做的,于是就听梅文夫讲历史故事和地方掌故,跟着他游山玩水看寺庙。单是梅夫人姑宫就去了好几回。梅夫人姑的故事她能倒背如流。梅夫人姑芳名瑰芬,明朝永乐三年生,卒于弘治十一年,亨年七十岁,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几朝。父母早逝,给她留下两个妹妹、一个幼弟。屋漏偏逢连夜雨,同年,父母为她定下的未婚夫君在一次异姓械斗中死去,梅瑰芬为他披麻守灵尽人妇之道,发誓不嫁,要抚育弟妹长大成人。使她更加坚定信心的是其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日,年仅两岁的小弟梅世泽日夜哭闹不已,她在抚摸他的身子时忽然发觉胸前有碍手的东西,赶紧点灯照看,却原来肋骨间露出一枚缝衣针头。她一时冷汗淋漓,不敢呼救,知是村里无赖欲断梅家烟火,抢夺梅家祖产。镇定下来以后,她取线穿针,小心翼翼把针慢慢拔出,所幸小弟命大,缝衣针没有扎中要害部位。自此她把小弟当作心头肉。她上山砍柴,下田犁耙,不让须眉。她夜以继日,含辛茹苦,当爹作娘,终于风风光光送两位小妹出嫁,把弟弟梅世泽也培养成才了。梅世泽中进士,官拜礼部尚书。一日,暴风骤雨,雷电交加.99lib?,梅尚书眉眼忧戚,皇帝问其故,梅尚书说想念姑母,不知姑母茅草瓦屋可曾漏雨云云。皇帝听后,龙颜大悦,龙心感慨至深,当即旌表其姑,封一品夫人,御赐“贞女传芳”牌坊。梅世泽传下梅氏一脉,兴旺发达,可谓家声悠远,世泽绵长,宁波、惠阳、吉安等许多地方都有梅氏子孙生息繁衍。梅氏后人在梅花岭祖居地建造梅夫人姑宫,扬孝悌精神,振梅姓宗风,激励后辈子孙。有籍记载,落成庆典之日,海匪纠合倭奴趁机来抢劫钱财,乡亲们群起守卫乡里,战斗方酣,梅夫人姑显灵云端,撒下一把梅花,化成千军万马,杀得敌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梅夫人姑义薄天地,日月同辉。至今,仍享四时祭祀,海内外子孙定期组团返乡祭祖。
尊祖训,梅氏的新婚夫妇都应到梅夫人姑宫拜谒祖姑。梅夫人姑宫位于梅花岭西麓,远远望去,像一幅苍古的画屏。石径蜿蜒伸向山下的荔枝林深处,而后拾级而上,左傍山岭,右临溪涧,涧水石上流,声如古筝,偶尔一声鸟鸣,来自林泉深处。
“怎样?”梅文夫走在头里,回身问道。
“有点阴森。”
岭亭,横跨石径矗立,四根五角形的石柱支撑着八角飞檐式亭盖,金黄色琉璃瓦,形态轩昂但情调古雅。亭子四周有一圈石条供人小憩,亭中间有圆形青色花岗岩桌子,旁竖四只石鼓坐凳。站在亭子里向东看去,村子朝阳下,荷塘平野中,男耕女织,炊烟袅袅,牛羊之声相闻,一片祥和安宁的仲秋韵致。
“这里怎样?”
“这边风景独好。”
“还有更佳去处哩。”
他们继续往前走。
石径越走越陡,肖华已觉气喘、脚力不足,路旁峭壁,也越来越见苔痕斑驳,岩崖突兀愈见峻奇,老树虬枝时而横空出世。梅文夫必须时时关照海边人肖华,虽然肖华身轻如燕,好在此时景点渐现,两人边走边看。虎跳岩、洗心泉、梳妆台、镜石、七星岩、山月楼、孝悌树。“梅族之光”、“高风亮节”、“日月同辉”一类的摩崖碑刻也不时峰回路转忽见。
“你以为如何?”梅文夫以自豪的语气问道,“美不美?”
肖华自顾不暇,气喘吁吁,红扑扑的脸庞汗涔涔的,只抬头朝梅文夫妩媚一笑。梅文夫敞开外衣站在梅花石上,挺着胸脯,双手叉腰,山风吹拂衣襟,肖华发现他这个剪影像一张画里的站在黄河岸边的李白,心头氤氲起一股温馨和幸福。
“小时候,我常来这里砍柴挖树头。”
“这儿有没老虎、豹子什么的?”
“那时多着哩,夜里,我随便从二楼窗口扔出一把菜刀,都能打中一只狐狸、山猪什么的。”
“哇!骗人!”
“真的,不骗你。”
说话间他们来到山门。
山门的牌楼上镌刻着弘一法师书题的“梅韵天然”四个字。过了山门就来到梅夫人姑宫。这里有一片天然的十亩见方的开阔地,梅夫人姑宫依山势分正殿、中院、后殿三层而建,皇宫体式,飞檐斗拱,屋脊高翘,富有华夏县一带的建筑特色,虽然没有画栋雕梁,五色琉璃瓦屋盖,也以灰黑为整体色调,但到底还是缺少一份道家的简朴。两旁廊庑通连,前后鳞次栉比;花苑、假山、曲径回廊,疏落有致,围墙下碑林图文并茂,围墙外梅杏桃李各领一时风骚。整体宏大雄伟,气宇轩昂,蔚然大观。
近午时分,游人香客,各行其是。肖华心里赞叹,山兜僻野竟有这般好景致!她见有人拍照,后悔没带相机来。正殿门上横批“孝悌传芳”99lib?一目了然,两旁对联“莲花开二度普降法雨沐行人,梅姑显神灵横扫倭奴留青史”,她却是读了老半天才读顺。走进大门,但见天井两株梅尚书亲手种植的老梅,回栏护卫,苍劲古拙,有仙风道骨。大殿有梅夫人姑塑像,鬓发斑白,慈眉善眼,身着明朝一品夫人的凤冠霞帔。两厢壁上有梅夫人姑生平和传奇故事的三十六幅彩色绘图。出后轩沿石级扶栏而上就是三清殿,中堂供三清像:玉清元始天尊、太清灵宝天尊、上清道德天尊。顶殿稍小,张道陵坐在石凳上,面前石桌有天书一卷。传说张道陵来到江西贵溪龙虎山,发现一个山洞,洞的尽头有石门两扇。张道陵在石门前端坐十天。第十一天清晨,忽然一声雷响,石门缓缓打开,门内有石桌及石椅,桌上有一本天书。张道陵喜获天书后,依法炼丹修道,越三十年成仙,世称张天师。正殿左厢是道姑的生活区和厨房,现在没有常住道姑了,只有梅秀莲隔两三天来照料一回。右厢是白云堂、藏书阁、起居室等。梅老道也是隔天来一回,常住的是村里一位老鳏夫和一位老先生,负责收款及解签、添油。
“我们去烧炷香吧?”梅文夫提议。
“还是你去吧,我等你。”
“一块去吧。”
肖华站在一旁看梅文夫点香、默告、叩头,梅文夫抬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妻子,肖华报之一笑,心里想:看不出,这位大学生这般虔诚!拜了祖姑,梅文夫带妻子去看碑林,从小时看到大,梅文夫最爱这些碑刻。从《老子骑青牛》的绘画、五千言的《道德经》长文,到《严子陵稳坐钓鱼台》、《三重阳首创全真道》,他烂熟于心,能如数家珍。肖华在一方篆书碑刻前面站住了,看了良久,大字一个不识,对自己说道:
“这是什么天书呀?”
梅文夫以为是问他,走过来,连读带解释,竟是一篇优美动听的故事。
“题目叫《陶弘景解甲挂印》,说的是南朝齐梁间道士陶弘景的故事。陶弘景四五岁能认字,九岁能读儒家经典,时人称神童。博学多才,闻名于世。可是仕途坎坷,三十六岁才官居六品。南齐永明十年,陶弘景表奏朝廷辞官,未得恩准,就将朝服和官印挂在宫殿的大门上。他要离开京城那几日,王侯将相,达官贵人,纷纷来挽留,以致车马阻塞,道路不通。”
“他是像陶渊明那样,嫌官太小,要是让当大官,就不想归隐了。”肖华忍不住插话道。
“也许是吧,但也不全是,还有一个志向的因素。”
“肯定是!有大官当,志向就跟着变了。”
“那就糟了,就少了千古绝唱《桃花源记》了。”
“你接着讲。”
“陶弘景辞官后,来到句曲山就是江苏茅山隐居,撰写道书,整理教理教义,成了茅山宗的创始人。他主张修炼应该形神双修,注重精神和形体的修炼,功夫到家,精神肉体就可长存不灭。他认为人是血肉之躯,有情有欲,断绝情欲做不到,也没有必要,清心寡欲就行了。”
“那是他耐不住寂寞想结婚了。”
“你这也是一种理解,称做肖氏之见吧。”梅文夫一笑之后接着说道,“清心寡欲也是一种养生之道。我们再来看碑文吧。陶弘景对医学和药物颇有研究,总结汉末魏晋以来著名医疗经验,编成《本草集注》。他还修订了《神农本草》。他在医学史上是有重要地位的。陶弘景还是炼丹道士的代表人物。他读书破万卷,一生写了炼丹术、天文、历法、兵学、文学等八十多种著作。他隐居茅山十年后,齐朝宗室肖衍,就是贵祖宗,起兵推翻齐朝,陶弘景虽然隐居山中,但未忘政治,上表支持,替贵祖宗定国号为梁。梁武帝肖衍请他出山做官,他画了一幅画送给梁武帝。画面是萋萋青草,一头牛戴着金笼头,回头看着拉紧它的缰绳。梁武帝知其意,就不为难他了。但是,每遇重大事情举棋不定时,就派钦差入茅山请教陶弘景。因此,时人都称他‘山中宰相’。”
“你挺崇拜他?”
“他不值得崇拜?”
“我看你成半个道士了。”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我们再看下一方碑刻。”
“我不感兴趣了,我倒想去看看大伯父和你的那一间炼丹室。”
“那是小时候跟大伯父瞎胡闹,我哪会炼啥丹?”
“你还有一件事情没给我说清楚哩!”
“啥事情?”
“那夜你不是叫我要怎样怎样,说是要学大伯父取阴补阳,长生不老。”
“那是我胡说,你还当真?”
“大伯父娶了两个女人,都是被取阴补阳死的?”
“告诉你,都是我瞎说的。”
“算了算了,不说就不说,你要是敢学你大伯父,我先杀了你。”
小夫妻说说闹闹来到白云堂。半山腰一间长廊式的屋子,后半间在山里头,前半间在山外头是青砖黑瓦屋,四周古松老柏。站在门前阳台上,纵目远眺,无边翠色接远山,高超开阔,有苍古悠远山风海涛意境。门竖颜体对联曰:“养性成天通圣教,修真得地赛终南。”横批:白云堂。门上挂着一枚古铜锁。肖华只能从开启半扇的窗户看进去,但见右边三个书橱都有半架子书,两个博物架上摆着道教几件法器和一些古玩,左边一张二十四幅屏风的眠床,墙上挂着一把紫红色梨木剑鞘的龙泉宝剑,正面太远太暗,好像有茶几、坐凳、摇椅。
“你就在里面和大伯父修炼了八年?”
“不是修炼,是大伯父拉我来做伴儿。那不叫修炼,叫熏陶吧。”
“瞧你熏得一股烟火味!”
离开白云堂,梅文夫还带肖华去看圆梦埔。
圆梦埔绿草如茵,依山一排石屋,里置木床,供人圆梦。临崖处有一块三丈方圆的石头,围上护栏,供人在此观万顷松涛、一谷梅红梨白和山川灵气。站在铁栏栅处,凝神屏息,可见空气中有星星点点的金光浮动,这就是天地日月之精华的灵气。这样解释灵气很文雅、很抽象,但说具体就有些粗俗:灵气就像人蹲久了站起身看见的满天金条。千古以来高僧名道抛弃荣华富贵、父母妻儿藏身深山密林之中就是为了这“满天金条”。炼丹习武,益寿延年,也全靠这山川日月精华。
肖华站在护栏内,有身在翠微、足蹑青云之感。但她睁大眼睛就是看不见灵气。梅文夫说:“你先微闭双目,平静心情再张开眼睛。”肖华照梅文夫说的做,果然就看见崖下飘浮着星星点点灵气,随着眼睛向上移动升腾着,升腾着,落满全身,钻进头发,钻进衣服,钻进鼻孔和五脏六腑,一时心旷神怡,目明身轻,飘然物外,宠辱皆忘,似乎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禅机,瞬间却又消逝在有意无意之中。
“去圆梦房圆个梦,如何?”梅文夫提议。
“真能有梦?”
第十二章
“肯定能,我们村里一位九十岁的老阿婆,一辈子不懂得头痛、发烧、做梦是怎样的,她躺下床竟也有一个梦。投资钢铁厂的那个新加坡总裁,当初拿不定主意,我给县长出个主意,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县长眼睛瞪得酒杯大。县长果真对总裁说,我派人带你去梅花岭散散心吧,顺便圆个梦看看可不可投资。第二天,我带总裁来观光,并且拿县长的招牌要求大伯父释梦一定要释出好结果来。总裁也真的进房做了一梦。他梦见回家见到儿子了,我想坏了,这梦怎么能和投资钢铁厂搭架呢?也真难为大伯父,他说释梦得凭真心、诚心、良心,只是县长面子大而且为了侄儿前程,无奈折阳寿一回吧。他问总裁儿子姓名,答说‘王一闽’。大伯作若有所思状,说先生鼻甲丰厚,山根高隆,印亮发亮,正是财币星闪闪高照之际,若是当官人,升迁不出三月,若是生意人,恰逢其时,机不可失。先生之梦上上大吉,‘闽’字为‘门’、‘虫’合字为一,虫者蛇也,蛇乃小龙,故云墓穴中有蛇藏身乃飞黄腾达之象,先生必知南韩、日本、中国台湾、新加坡何以称亚洲四小龙之故。但是先生务必牢记,‘闽’为‘门内之虫’,局限身居之地是自缚手脚,必须离开家门,鹏程远举,异地才能宏图大展,成蛇成龙。总裁大喜过望,投资美元十亿。事后县长派车载大伯父到城里风光一回。”
“瞧你们叔侄,老道小道,诡计多端。”
“道教乃国教,中国人就信这个。”
俱往矣,肖华今日想来恍若隔世,更有一阵悲哀如寒气袭来。她走到婆婆房中来,想陪着说话。婆婆一脸阴云,漠然相对。今日,梅母为儿子举行引魂下葬仪式,却在关键环节违背祖规不能在祖屋举行,大伯梅老道堪称诡计多端,要请示祖宗裁决。梅母等候消息坐卧不宁,服侍梅母的梅秀莲看来比梅母还急,不时面朝南天,念念有词,暗自祈祷祖宗恩准。梅秀莲小梅文夫三岁,孩提时是梅文夫的影子,心心相印一样。长大后愈发如花似玉,成了四乡五里小伙子心仪的对象,媒人把梅家门槛都踩平了。一直等到梅文夫娶了肖华后梅秀莲才出嫁,她无来由地恨祖宗,恨自己姓梅。红颜薄命,婚后不久丈夫车祸身亡,她立誓不嫁,在梅夫人姑宫当道姑。梅文夫死后,她就住到梅家来,女儿般地照顾梅母。肖华很早就发觉梅秀莲有一腔未了情,曾经在梅文夫夜里纠缠她的时候骂道:“去去去,你这个人不缺女人!”她实在弄不懂,梅文夫究竟好在哪里,让不少女人着迷,不就是一个男人么?也99lib. 许像他说的,距离产生美,一旦赤条条躺在他身旁,他有的别人也有,美就消失了,所以自己感觉不出他的好处。以前她就明明白白地和梅文夫计较过梅秀莲,甚至不让梅文夫单独回家,人就是一个神秘体,自己不爱也不许别人爱上半点。如今梅文夫死了,人家梅秀莲替她肖华负起儿媳的责任来了,她心里居然滋生不出一点谢意。
“嫂,你别担心,祖宗会答应的。”梅秀莲安慰肖华。
肖华觉得祖训可笑,认为引魂下葬风俗纯属死人折磨活人。她倒是想知道大伯父怎么请示祖宗,在她的想象中,大伯父头戴方帽,身穿道袍,手执龙泉剑,在祖屋大厅踏七星步……活脱脱一个孔明七星坛请东南风的样子。但梅秀莲说的不一样,按照梅秀莲的叙述她脑际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吉日良时,祖屋大厅公婆龛前面的八仙桌上,摆满三牲及各色果盒,大伯领着几位村里长辈,点香下跪祈请祖宗速速下凡共商大事。厅堂上下子孙虔诚肃穆,仿佛听见有空谷足音自远而近,看见冥冥中的祖宗相邀而来。大伯祷告毕,拿起“信杯”,大竹头剖成两半状如弯月有正面反面区别的卜器。他举器齐眉。放下时若一正一反为“信杯”,说明祖宗觉得会议重要,就会准时出席,若两正两反,则说明祖宗因感冒发烧或手脚不便或因公出差尚未到齐,或意见不一,或表示弃权等待做思想工作。幸好一切顺利,大伯凝神屏息放下“信杯”,恰好一正一反,表示祖宗不仅到齐而且已经端坐于公婆龛里等候汇报了。这样,裁决程序就可以开始了。大伯和众长老点香祷告说明原委、要求和批示办法,而后,重复“信杯”的卜测。这回须要“三信”,即三次一正一反。众长老和子孙们紧绷着的心随着大伯的手提起来、提起来,又随着“信杯”落地的“咔嗒”声一沉到底。如是三起三落,天!恰好“三信”。也许是山沟沟里出的人物不多,那祠堂里的“文魁”、“武魁”牌匾总共才四块,梅文夫要是过去也是可以挂“文魁”的,祖宗就是祖宗,自然不是子孙可比的,并不苟求这位相当于翰林院编修的后起之秀,祖宗格外开恩批准引魂仪式在祖厝里进行。
消息先于梅老道到家,梅母一时老泪纵横,恍如受冤屈的人见到祖宗得到解救似的,而梅秀莲竟有欢呼雀跃之态,肖华身上也一时有种回肠荡气的东西在游动,但随即脸上又恢复一种城里人的冷冷的孤傲,暗笑乡下人就会自己折磨自己,弄出许多套套再一个一个来解开,说多愚有多愚,说多烦有多烦,说多顽有多顽。
引魂下葬仪式定于翌日辛时,梅家今晚来了许多亲戚。梅秀莲善解人意,几天来梅家乱糟糟不得安宁,她邀肖华去梅夫人姑宫她的住处过夜。
今夜在宫里过夜的还有“三国通”梅向峰,他与梅老道梅亚、梅文夫,人称“梅岭三士”。梅向峰这两天代替梅老道释签圆梦。他是印尼泗水老归侨,当年唐山人心系祖国又看不到电影、戏剧,就听梅向峰讲故事。一部《三国演义》数百万言,字字在他心中。告老返乡的那些年,梅花岭村比泗水还缺少娱乐,梅向峰的三国故事吸引了邻近村庄老老少少。每天吃过晚饭,梅向峰家门口的石埕就热闹起来,一直到深夜,人们才带着满脑子曹操、刘备、诸葛亮恋恋不舍离开石埕,刮风下雨人是少了,但厅堂还是坐不下。“三国尽归司马氏”讲完了,再从头讲“黄巾军张角起义”。人们温故知新,百听不厌,梅向峰热忱待客以茶,讲述故事眉飞色舞,长年累月乐此不疲,若是一天有要事非外出不可,他会像欠下父老乡亲什么似的,悬一种不安在心头。村里四十五岁的人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梅文夫在《生命中的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一文里,把梅向峰与父亲、伯父梅老道并列在一起。父亲是农民出身的小职员,种过田,挑过私盐,当过银行小会计,有相当的古文造诣。三岁时父亲教他背诵《千家诗》,“云淡风轻近午天,依花傍柳过前川”,他多少懂点意思,五岁教他背论语,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就绝对是糊里糊涂了。父亲堪称书法家,假如当时有中国书法家协会而他又愿意申请参加。有一回父亲问儿子:“你长大后做什么?”儿子回答:“做皇帝!”父亲高兴得哈哈大笑,儿子有志气,当皇帝太不可能,当个治国平天下的三品五品吧,再不行芝麻官也不错。其实儿子并没有老父的那种“致君尧禹舜,再使风俗淳”的雄心壮志,他只是觉得当皇帝要什么有什么,要怎样就怎样,没人管,好玩而已。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教儿子打算盘,以致儿子后来数学科成绩一直不很理想。而伯父梅老道嘴里的数字则只有“天生地地生天天生万物”,梅向峰对他的影响可谓最大,故事、情节、人物、联想和想象……梅文夫在回忆创作道路的文章里说,梅向峰是他的领路人,没有梅向峰,就没有他梅文夫的小说。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崇拜梅向峰。他们两家村东、村西距离较远,中间经过一幢没人居住的有老中青三个吊死鬼的破落古屋,夜阑更深,古屋里鬼影飘曳,哭声凄切。据说上辈人有三壮士自告奋勇夜探古屋,他们酩酊大醉进屋后倒头便睡,什么鬼影哭声全在梦幻外,倒也一夜无事。天明大家醒来,才发现床铺掉转方向,墙壁堵住床前,房中央盘着一只拳头粗的金银蛇朝他们嗤嗤吐着血红的信子。三壮士争先恐后逾床逃跑。此后几十年古屋再无人问津,故事却越传越恐怖。每回,梅文夫从古屋门前经过都心惊胆颤,高声唱歌为自己壮胆,逃也似的奔跑而过,还常常看到背后有个黑影。他的梦里常常出现舌头伸出半尺长的鬼魂,但鬼魂拦不住他的双脚,晚饭后他就身不由己了,脑子里尽是刘备、曹操、司马懿。他最佩服周瑜,英俊潇洒,文武双全,年轻轻就统率东吴千军万马,逐鹿中原,建功立业。他和堂兄弟们玩游戏时总是扮周瑜,帽子上插两支山鸡毛,手中挥舞木头银枪,在偌大个晒谷场上横冲直撞,无人敢敌。梅文夫从听讲到阅读,小学毕业那个暑假,连读两遍梅向峰从印尼带回来的二十四本线装的《三国演义》。有一回,梅向峰病倒了,面对众乡亲,说文夫你替我讲一回吧。初生牛犊,梅文夫真的接着讲了“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梅向峰在床上听了高兴地说:“八九不离十,八九不离十,好小子!”肖华听过梅向峰和梅文夫讲三国,确实有师承之风。藏书网
在大殿上,肖华遇到梅向峰。正是暮云四合时候,身着缁衣一脸忧郁的梅向峰像一位吊唁者,以劝人节哀的语气对肖华说道:
“文夫满脑子三国,他不会自杀,你看二十四本《三国演义》里,有哪个人自杀?”
肖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相信“三国通”的话,说道:
“现在也找不到他杀的证据。”
“鸡蛋密密也有缝。”梅向峰看着端坐在大殿上的苏夫人姑说道,“我和你大伯父会上诉的!”
夜里没风,苏夫人姑宫静如星球,梅向峰起夜的响声,如来自地下深处。肖华还是没睡好,她在想三国故事里有没有人自杀,想来想去,好像没有。就这个问题,让她想到半夜。睡不着就坐起来拥着被子,听梅秀莲讲村子里的奇闻逸事。她讲梅文夫儿时怎么当孩子王,怎样多灾多病,遇到高人指点,拜了尹元帅当义父才平安遂顺。以后年年四月初一,他都在母亲和梅秀莲的陪同下,带着三牲、果盒来到元帅寺孝敬义父。肖华也讲了一件梅文夫亲口告诉她的至今无法解释的真事,说高考前三天晚上,梅文夫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看见全副盔甲背插帅旗子的尹元帅来到床前。他正要起身迎接,元帅扔下一本书就转身离去。他捡起书本一看,竟是一本无字天书。他对着书本困惑良久,忽然就看见书页上慢慢浮上四个字:“春日记事”。梦醒之后,他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作文题目。于是,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来准备这篇作文。出人意料的是,当年高考的作文题竟与此题相似。他因此获得全省作文状元称号。但他后来在谈论怎么走上创作道路的文章里,说影响最大者首推梅向峰,其次是伯父梅老道,却闭口不谈这作文状元之事。
天明,二人带着一身倦意下山参加梅文夫的“引魂”仪式。幸亏仪式并不像出殡那样复杂、琐碎,令人力不能胜。
村口大道上,停着一辆纸糊的汽车,大小、款式、颜色和车牌号码,都跟社会事业局的梅文夫乘坐过的那辆一模一样。车里,置放着梅文夫一套蓝色西装。辛时,梅老道全副道装,左手执铜铃,右手挥洒榕树枝,绕着朱漆八仙方桌踏步,口念“南斗星君在左,北斗星君在右……”而后拿起朱笔,在预先备好的木牌神主眉上一点,有画龙点睛之意,说明梅文夫的魂灵已经附在神主上了。他把神主放进“魂轿”,脱下方帽道袍,在一片琴瑟鼓乐声中,从小车里拿出梅文夫的西装穿在自己身上,扮为“魂身”。他走在头里,魂轿随后,肖华和身穿白色孝服、头扎白布条的儿子次之,后面跟着五服内的下辈,最后是鼓乐队。汽车在队伍逶迤而行后就地焚烧。引魂队伍来到祖屋厅堂,这里的两张八仙桌上摆满供品。按照辈分和先来后到的原则,梅文夫的神主摆在“公婆龛”属于他的位置上。梅老道拿起“信杯”卜测,询问梅文夫的魂灵到位了没有,梅文夫循规蹈矩不爱麻烦人,已早早到位。
仪式至择时的巳末午初才结束。肖华是最后一回为梅家装点门面了,虽然身疲力倦,不胜其烦,但仍然坚持到最后。
第二天一早,肖华就带着儿子离开桃花村,临走前答应梅母,明年四月初一,她要回来和梅秀莲一起去祭告尹元帅。她啥也没带,只为梅老道和梅向峰带一袋密封的材料和一帧梅文夫最后一次返家的书法,给公安局刑侦科。肖华抖开书法一看,是一首五言绝句:“人生最大值,时艰难筹划。我本岭下人,归来看梅花。”
梅秀莲送肖华母子到山外车站,她很想对肖华说“梅文夫对不起两个女人”,但终于没有说。肖华也很想对梅秀莲说“我们两个都没有得到梅文夫”,但也终于没有说。两人执手之际,竟无语凝咽。
第十三章
美国出兵攻打伊拉克,全世界人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硝烟弥漫的地方,华夏县聚贤苑一男一女的神秘死亡案件,已经变得无足轻重,这是悬案最好了结的时机。华夏县公安局刑侦破案率这些年年年都不上一半,这个案件无疑又在那未能破解的百分之五十里面。
今天上午,县公安局召开案情分析会,特邀政法委副书记、关心此案的县委杜青山书记的秘书、社会事业局阮旺局长三人参加。刑侦科长周召阳在会上介绍情况,他说没有证据和足够的理由判断梅文夫和刘秋萍死于自杀,他杀的犯罪嫌疑人王右军有作案动机,却无作案时间,另一个嫌疑人魏平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时间,却无作案证据……会议目的没有说,却已了然。杜青山书记的秘书说:“这样的结论恐怕对杜书记不好交代哟。”
阮旺局长点点头,接着说:
“秘书说得很好,我很赞成,也应该给我们局有个说法。”
静场了一会儿,周召阳看了主持会议的分管副局长一眼,说道:
“在最近的侦查中我们发现,华西大酒店夜总会经理李星云忽然辞去职务,去向不明。据了解梅文夫死前三天在检查工作中曾和她有过接触。我们还会顺藤摸瓜,但愿能摸出点什么。”
“不是但愿能摸出点什么,是一定要摸出点什么。我早就听说过那个李星云,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阮旺局长以强调的语气说道,“刑侦科的同志们辛苦了,但一定要树立信心,为人民负责,为我们局负责。一个年轻有为的副局长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作为局长的我压力很大,什么话都有,就差没把口水吐到我脸上来,甚至有人说是被我迫害死的。这是我人生之中最大的危机,百感交集,万般无奈,你们不在我的位子上,谁也无法理解哦!”
但众人都表示理解,十分理解,说得阮旺局长心里非常感动,两手久久捂着眼睛。公安局也表示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中午在华西大酒店宴请大家。十几个大男人关在房间里,三杯茅台下肚,一个个慷慨激昂要义结金兰的样子,尽掏知心话儿说。呜呼!活着的人多么幸福,死去的多么悲哀呀!开始很文雅高深,说人性的弱点是权欲、物欲、情欲,说官场如商场,如今商场上发迹的都是书没读几页,不懂规矩方圆敢想、敢闯的人,有一首歌就干脆叫《敢拼才更赢》,公然鼓吹不要知识、不要技术、不要法规,只要拼命就能当富翁。官场也一样,书读多了就不行,包袱太重,想官不敢讨,想钱不敢接受,想女人不敢下手。梅文夫就是这种人,所以才走绝路,令人为之扼腕垂怜。说话的人忽然意识到在座的都是位高权重,但除秘书外都是曾经以“大老粗”炫耀自己的知识不多的人,把话打住了。一时静了场,目光互相盯着,而且感到被盯的地方像被针刺了一下。说话的人深深自责,脸上凝着淡淡的想哭的微笑。周召阳举起酒杯,说:“怎么啦?喝酒,喝酒嘛!咱们今天不谈工作。”于是一片劝酒之声鹊起。喝了几杯,热浪翻滚起来,人便有当馒头的感觉。有人说既然身在华西酒店,就该去了解那个嫌疑人李星云,话题便顺理成章,跨越障碍跳进女人圈子里,顿时便有一阵阴凉清爽弥漫过来。在座的官员只有阮旺局长见过这位夜总会前经理。他说这位李星云美,却也不是太美,但就是一眉一眼一招一式都很有穿透力,让人英雄气短。众人欢呼,说阮局长看女人成精了,评语出新,见解深刻,起码评得上副研究员职称。有人还说连年届天命的阮老头子都有七分动情了,正当盛年的梅文夫能不十分狂热。人是不能狂热的,巴勒斯坦的人体炸弹不就是因为狂热才炸响的么?
女人是男人酒桌上永恒的主题。有个资深的酒店老总统计,一个陪酒女郎可以使一桌男士人均多消费1200毫升张裕红葡萄酒。今天在座的都是官员他们不敢公开叫小姐,但永恒主题使他们有永恒酒量,阮旺局长开怀畅饮,以二比一战胜周召阳。但翌日一早,便胃出血住院。汪大力去市委党校参加秘书培训班,老干事“名牌叶”下乡当计生工作队,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今天庄欣欣只好到汪局长病榻前临危受命主持社会事业局的工作。阮局长对来探望的县委副书记钟玉成叹口气说道:
“要是梅文夫副局长在,我就能安心治病。可惜呀年轻轻的,怎么搞的呀他?”
“好多一摊人一摊事呀。”钟副书记有同感地说道。
“千把号人哪!”阮局长若有所思地说道,“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也只有梅文夫,既是研究员,又有行政领导能力,才镇得住阵脚哟!”
“是的,我们有好几个专业性强的局的领导不好配置。有时候,一个副县长好找,一个局长很费斟酌哟!”
“是呀是呀,我本该退二线了,让梅副局长上,可他这一走,我倒不放心了!”
钟副书记盯着对面的白灰墙,阮局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儿有一片变黄的水渍,酷像华夏县地图。阮局长收回目光,痛心地说道:
“梅副局长的事,我有责任。”
“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要吸取教训。”
“是的是的,我已经向县委写了一份检查,还要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范围内向群众检查。”
还没听到钟副书记表态,又有一批属下不适时机来探病,叫人敢怒不敢言。幸好每晚都把礼品转移回家,只留下一屋子鲜花显示自己人气正旺。庄欣欣也来了,他是来请示工作的。社会事业局多灾多难,后院也纷纷起火。主持工作几天来,庄欣欣才深深觉得自己充其量是一个报讯的探子,阮局长像“诸葛亮安居平五路”,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就是梅副局长也远远不如。梅副局长小事还敢拍板,稍大一点的事,哪怕是职权分管范围内的,就只会说“这件事恐怕得局务会研究”,或者说“待我请示一下阮局长再说”,一下子就露出“小二”角色,让人灰心丧气。记得有一回庄欣欣生气了,就当面发火,说道:
“你能不能干脆点,让人家好办事!”
“我还能怎么干脆?”梅文夫有气没地方出,脸有怒容。
庄欣欣不管不顾,她怕阮旺局长,却敢对梅文夫发牢骚,说道:
“学学人家阮局长吧!”
梅文夫无奈,就低下头办自己的事,一副大人不跟小孩计较的样子,让庄欣欣只能对自己生气。
“当官就得当阮局长那样的,像你,哼,有当跟没当一样!”
如今,主持工作以后,庄欣欣开始理解梅副局长的苦衷了,但也愈觉得领导社会事业局需要阮局长那种生杀予夺、斩伐无情的气魄,否则真的非出大乱不可。几天来,她就是按照阮局长的指示来办事并用把鸡毛当令箭的方法来治理的。
从阮旺局长病榻上带回一把鸡毛,回到局里,正在慢慢梳理,当一根根令箭来使用,就见公安局刑侦科的周召阳科长来到门口。以前有外人来都是庄欣欣招呼,请坐,泡茶,今日媳妇熬成婆,想看看屋里的几个人中谁能主动代替她,日后就重用谁。果然有善解人意者。喝茶之后,庄欣欣当着大家的面拿大,直言问其实是股长的周科长道:
“这么久了,周科长,我们梅副的案子还悬着?”
周召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梅副冤魂不散,我们局工作老是不顺。”庄欣欣说道。
“你也信这个?”
“聚贤楼奠基那日,有个老道说‘此地犯冲,恐不安宁’,老有一片阴影在我心头飘着。”
“本来我不信,”有人接过庄欣欣的话尾说道,“这回恐怕不能不信,一下子死了两个。”
“庄代局长得小心哪,别下一回轮上哟!”有人取笑道。
众人哈哈大笑。周召阳和大家说笑一回,转过身对庄欣欣说道:
“想跟你谈谈。”
“哟!怀疑上我啦?”
“对对对,我们庄代最值得怀疑!”又有人起哄。
庄欣欣拿了一串钥匙,领周召阳来到梅文夫原来的办公室。周召阳已经第三次走进这间二十平方米的房间。一切摆设未动。阮旺局长那天站在屋子中央嘱咐众人保留屋里原貌的时候,庄欣欣看见有泪花在他眼眶里打转。
房间朝西,冬冷夏热,但比较安静。一张黑色大办公桌朝门,桌上的书报叠放整齐。电脑桌在右边,转椅一扭就可打字。雪白的粉墙上有两幅画和一帧书法。国画是《东蓠品茗》,油画是《大漠苍鹰》,书法是天目山禅源寺月照大法师的作品:“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墙角落有一只半人高的建白瓷镂空花瓶,插着好几帧书画作品。庄欣欣乔迁新居时缺一幅字,就从那里翻出三幅。一幅“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是上海一位书法家写给他的;一幅“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他自己写的,不甚好看;一幅“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没有落款,书法甚佳,庄欣欣如获至宝,说“正合吾意也”。
沙藏书网发、茶几都很干净。想起阮局长那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睛和梅副局长清正廉洁、谨慎为人大半生,庄欣欣安排人定期来打扫。不知怎么怪怪的,她常常无端地就想起林黛玉《葬花诗》的那一句“洁本洁来还洁去”,独自伤心一回。
落座后,周召阳打开笔记本,一本正经地说道:
“请你谈谈,梅文夫死之前一个星期,和哪些女人常接触?”
周召阳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就令庄欣欣感到压抑,又看到他这位股级干部今天仍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就更加不快,不由得放开嗓门故作惊讶嚷道:
“你们怎么还一条道走到黑呀?梅副的死为什么一定要和女人连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是男人呢?哟,你们就因为他和刘秋萍同个晚上死,便断言他是被女人害死的?你不要抬举我们女人了,也不要贬低我们女人。那纯粹是偶然,世界上的事情发生于必然但更多是偶然。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姑母也死了,比梅副迟一个钟头,你说,梅副和我那个八十六岁的老姑母也有关系?什么逻辑呀,你们?那是偶然,就是说凑巧,凑巧碰在一个时辰里死了。我相信,那天晚上我们这颗地球最少有一万人死了,就算五千人是女的吧,难道五千个女人都是怀疑对象。我想,你是怀疑我了,又不好直说,于是转弯抹角的,什么跟哪个女人常接触啦,最常接触的确实是我,我是他的小干事,下乡啦,去下属单位啦,外出开会啦,可是那天晚上我没死,要不你们早盖棺定论是我杀了他了!科长同志,女人都重名节,最怕有那种名声,跳进黄河洗不干净。虽说现在好些了,只要不让人知道不伤害人,难得管你,但距那种没有情人就没有魅力的观念还差远哩,你还是谨慎点好,没有一点证据,就打倒一大片!”
水盈盈的双眸、白净细腻的肌肤和妩媚得可以入画的笑容,居然包裹着一颗刺骨般的心。周召阳浑身难受。面对大盖帽的调查,一般人都自感矮了三分,此女胆气十足,居然以嘲讽语气大发牢骚,周召阳还是没有见过。像这样肩负点责任的有少妇身材少女般粉润的漂亮女人,在机关里好比一盏明灯,引诱着许多男人飞蛾般围绕着做圆周运动,养成骄纵、任性、高人一等。性格惯性使她无视大盖帽的威严也使周召阳麻痹大意,过分随意了,他后悔莫及,尴尬地面对,调整不出一副轻松不在意的表情。等到庄欣欣不是想停下而是喘一口气的当儿,他连忙说道:
“虚心接受你的批评,你的意见很好。”
庄欣欣抬头看周召阳一眼,出乎她的意料,她根本不想批评谁,只是一吐为快而已,也许是在梅文夫的办公室睹物伤情的缘故。
“其实,我今天只是想问你认识一个人吗,不料想,你一说就许多,插话都插不上。”
“对不起。你问谁?”
“李星云。”
“李星云?”
庄欣欣想说“八竿子打不着”但没有说出口,干吗让梅副局长的案子在女人身上绕来绕去,就不会想想其他原因?她抿着嘴唇,摇了一下头。周召阳似乎明白她的心情,盯着她说道:
“有人说梅文夫死前三天找过李星云,而梅文夫死后第三天,李星云辞去职务去向不明。”
“认识而已。”
“就认识而已?”
“是的,谈不出什么。”
谈不出什么,周召阳合上本子告辞,脸庞史前文物似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庄欣欣送到大门口,于心不忍似的叫住周召阳,说道:
“有个叫杨一鸥的可能知道她的去向。”
“杨99lib?一鸥是谁?”
“好像是她姐姐。”
“杨一鸥哪地方人?”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真不知道。”
周召阳的身影消失在山坡下,庄欣欣就叫车去医院。这么大的事情不能不让阮旺局长知道。司机不知是否故意,磨蹭一会儿,她闷闷不乐的,一路不讲半句话。她也十分后悔,不该把人家杨一鸥拉扯进案子里来呀。一个李星云还不够么,还要多一个杨一鸥?再说梅副局长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情种么?别人不了解他我庄欣欣也不了解么?那年省城“偶遇”,一个多好的美辰良宵呀,神不知鬼不觉的夜晚,就只差雷池半步,他硬是心惊胆怯,不敢伸出脚来。浑一个没卵泡的男人!
两年前一个梧桐落叶的日子,庄欣欣在一个理想的地点制造了一种理想的气氛,却没落下理想的结果。她在省城大观园酒店门口遇到来参加会议的梅文夫。
“哟!欣欣,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送姑母去南韩。”
“住这里?”
“想住这里。”
总台小姐给他们登记一个房间。
“我们是同事。”梅文夫纠正道。
“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庄欣欣说,“就住隔壁吧。”
他们相邻而居,隔墙有一道门。庄欣欣向梅文夫建议道:
“把锁打开吧,说话方便。”
“也行。”
庄欣欣叫来小姐,把中间的那个门锁打开。夜里,一起到夜总会看了一场节目后各自回房。洗漱之后,庄欣欣换了一套粉红色纺绸睡衣,推开中墙那个门,带着预先设计的不卑不亢的表情,来到梅文夫跟前问道:
“局座还有什么吩咐吗?”
梅文夫抬头看了一眼庄欣欣,摇摇头,又看了一眼。
庄欣欣回到房里,在卫生间的大镜前站了良久,对着自己凹凸有致、玲珑剔透的身子,也感觉到有一股能量正从心里向四肢不可遏制地释放着,愈来愈强烈地释放着。丈夫以经商为由满世界花天酒地搂红偎翠,她费尽心神严管一阵,其效果仅仅是骗骗自己罢了,只恨“商人重利轻别离”。多少个夜晚她站在宽阔院落里仰望银河两旁那一对寒冷孤寂的星星,心里空旷得恐惧,有时会无端地生出一种即将陆沉灭顶的悲哀。哀莫大于心死,后来,她只剩下心里的不平衡。独守空闺,辗转反侧,只有美梦和幻想支撑她度过漫漫长夜。多少双眼睛曾经向她燃烧起坦白而真诚的火焰,她却只独钟一双目光游移闪烁的眼睛,那两泓幽暗的潭水中时而倒映着青山绿树,时而飘荡着白云红霞,偶尔也盛满骤雨狂风和电闪雷鸣,就是不见她特地为他打扮的倩影。她曾经想把自己的心思细细写出来,然后偷偷夹在向他借来的书本中,相信会使他这个胆小而又不甘寂寞的情种泪飞如雨,勇气大增。她还盼望能跟他出一趟差,佯装乘车累了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怕她受凉把大衣盖在她身上,她会伸出手去悄悄握着他细长的据说被某钢琴大师青睐过的指头,他一定会被吓呆的,但他一定不敢动弹。她听一位女医生说男人最受不了女人摩挲心窝,他也一定不会拒绝……
今晚,他没有理由拒绝,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连星星和月亮也看不见的房间里,他会过来的,他很快就会过来的。
第十四章
他一直在房间里走动,他一直进出卫生间,仿佛有许多事要做,其实一件也没有必要做。他在无事忙!人在做出重要抉择的时候会这样,这个胆小鬼!夜深人静,她听得见他的脚步声,他走到中间那扇房门了,但没有拧门把,脚步声又远去了。你这个口头革命派,你在书里说,天下功劳第一数诱惑,没有诱惑就没有人类,夏娃和亚当就是受不了诱惑;还说什么追求享受是人类进步的动力,走路太累、太苦才会发明汽车火车。你今天是怎么啦?不提倡诱惑和享受啦?莫非你太监啦,或者是在盼望我过去?我庄欣欣想浅尝一杯爱情烈酒,但绝不会先举杯,男人是酒徒、酒鬼、酒仙,女人还没听说过谁是。而且这是中国不是美国,我要是美国女人,我会浪费青春?人生最宝贵的不是生命是青春,一个人只要有无悔无怨的中年和青年,老年的短叹长吁实在是无所谓!
子夜已过,隔壁仍有脚步声,忽然啪的一声巨响,像是碰倒什么。你要是太监你他妈就该安安静静上床睡觉,你坐立不安骚动什么,你要不是太监,薄薄一堵墙是关山万重、海角天涯?再给你十分钟,不,半点钟,再让我心急火燎,我冲冷水澡去了!操!
在等待的时候她想起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旅行团队住宿酒店,自行搭配后余一房及一对陌生青年男女,无奈只得同住一室。夜深了,只得学梁山伯与祝英台,床铺中间叠两只枕头为界。虽一夜辗转难眠,终无啥事发生。翌日观光路上,忽有一阵风将女士的草帽吹挂树梢。众人皆叹无策,小伙子念昨夜毕竟同床一宵,冒着生命危险爬上树梢。当他将草帽递给女士时,希望能听她一句感谢话,不料,女士白了他一眼,悄声骂道:“笨蛋,树梢那么高你都上得去,两只枕头却无奈何?”小伙子悔之莫及。今夜我庄欣欣这边“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再明白不过了。过了今夜,绝对让你梅文夫比小伙子更加悔之莫及,连骨头都悔青!
可是,半点钟又过去了,只闻动静不见影,是什么魔鬼偷走他的心,捆住他的脚?此刻,她是连冲过去杀他的心都有了。她一声长叹后看了看表在心里说:再给你二十分钟,我可要睡觉了,超过二十分钟,你就是金枪不倒,我也不原谅你,我会指着你的鼻子问你过来干啥,是不是想非礼我?羞辱你一顿,叫你立马滚蛋!我庄欣欣不是任人摆布的女人,难道你不明白么?
二十分钟又过去了,庄欣欣朝门板狠狠呸了一口唾沫,冲进卫生间哗哗冲起冷水?99lib.。她断定他是整一个太监无疑。北京有一位很出名的性学专家作了一个抽样调查,说中国男人213% ed,475%半ed。ed就是阳痿。不久前看一张报纸,一个获茅盾文学奖的当红作家说:纯文学疲软原因是作家疲软,不要怨天尤地!你梅文夫也是疲软的作家!
从卫生间出来,庄欣欣的心安宁多了。隔壁,也没有动静了。
街上却已经不平静了,城市醒了。庄欣欣收拾好东西,把房门重重一摔,走了。
离开大观园酒店,庄欣欣沐浴着仲秋的曙色,打的来到堂姐在郊区的别墅。多年来风流画家堂姐夫火辣辣的目光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渴望。愤愤离开大观园酒店的时刻庄欣欣突然有一种决心,假如堂姐不在,她愿意蔑视一回姐妹情谊。
无奈,开门的恰恰是堂姐,冥冥中祖宗安排她来维护不容蔑视的家风。
回单位翌日,庄欣欣主动要求参加计生工作队下乡。一个月后她的心情已如古井之水。梅文夫在广电台的宴会上遇见她,这是一个尴尬人见尴尬面的好场面,热烘烘、乱糟糟的氛围里一杯美酒、两声哈哈就把错误、羞愧乃至恩仇都掩饰得跟没有发生过一样。梅文夫自知严重刺伤了庄欣欣的心,一个女人主动提供了那么好的产生激情的契机,面对如此难能可贵藏书网
的真诚而瞻前顾后、举足不前还算男人么?
那天晚上,他像兔子竖起耳朵僵住手脚探听着隔壁的一声一响,几回回对自己说,没有什么理由让激情在古旧发霉的理念的河床下汹涌太久了。汹涌的是情欲也是血液,推动着他一颗狂乱的心以极致的频率跳动着,像要从喉咙里突围而出。但不幸的是,当他的手勇敢地握住冰冷的门把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握住的也是一道闸门。一旦闸门打开,情欲澎湃汹涌,把握闸门的也许就不是自己而是她了,最可怕的是两人都身不由己,无法控制局面,只有任其泛滥,冲决诸如用道德、礼义、纪律和法制构筑的障碍而铸成终生大错。他几回想到这里,眼前就出现“破碎的月亮”:一个朋友送他一块“和氏璧”,像十五的圆月,桂花树和小白兔的地方是一个运动员高举火炬的浮雕。朋友说愿他像一把照亮黑暗的火炬。他视如珍宝,置之博物架最上层。一回不慎碰落,一声脆响变成指甲大小的整齐划一的五边形的破碎块。他惊呆良久后惋惜地大呼:“我的信仰、我的命运、我的前程、我的一切呀统统粉碎了!”隔壁房间的肖华和儿子赶来一看,她冷冷哼了哼:“心里就只有一块破玻璃!还有没有儿子?还有没有老婆?”他无言可对,只在心里骂道:“愚不可及,不可理喻!”这一不可磨灭的一幕,在许多场合里,像有伟大舵手一样,拨正他人生航船的方向。今天,梅文夫仿佛又看到一地碎片,他周身热血铿锵作响,充满男性力量的地方却先自冷却下来了。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他听见隔壁的摔门声,一直到天亮离开之前,他才一声长叹把中间那扇门咔嚓关紧。九九藏书
梅文夫借一脸酒色遮掩愧疚和尴尬,拿着酒杯向庄欣欣走去。
“欣欣,下乡结束啦?”
“哟!梅副学习归来啦,思想有大提高吧?”
梅文夫哈哈一笑,带头走向窗下。两人依在窗台上看远处街景。庄欣欣谈抓妇女结扎的趣闻,梅文夫听得哈哈大笑。两人心里已经不存芥蒂。
今天庄欣欣一路想来,心情愈加复杂烦乱。
车到医院,庄欣欣连对司机交代一声都不肯,独自去了住院部。
她在小花园里找到正在跟人下象棋的阮旺局长,他的胃出血已经得到控制。他大骂那天喝的肯定是假酒。庄欣欣汇报与周召阳的谈话,说到不平处,两只眼睛禁不住潮红起来,末了她说道:
“梅副就不能是失足坠楼什么的,你瞧他们干吗这样?”
“他们也难哪,县委杜青山书记督办的案子,总得有个结果嘛。”
“所以就抓个去向不明的女人来搪塞?”
“也不能这样说人家,也许有他们的道理我们不懂。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梅副是我们的同事,他的死让我们悲痛,连平时对他最有意见的汪秘书一提起也直想掉眼泪,后悔那天晚上故意刁难他没一块去广播站办转干,跑我那儿聊大天,才让他有了死的机会。心情都是一样的哟,但刑侦科的工作还是应该配合的。”
离开医院的时候,庄欣欣心情好多了,那一双眼睛又会使人一见就联想起“似水柔情”了。
那天夜里,庄欣欣又想起白天的事。想到李星云的时候,那思念的一颗心,便像看鱼鹰在宁静碧蓝的水面上叨鱼儿似的一惊一乍的。
去年夏天,华西大酒店夜总会引进五个俄罗斯女郎的消息风也似的快速传遍小城,本来八九点钟还稀稀落落的舞厅一下子密密匝匝的。白天,听说俄罗斯女郎住房外的走廊焊上铁门,像关着雪白的北极熊,许多人更是被吊了胃口,纷纷来攀铁栏栅。女郎们大方地展示雪白的胳膊大腿和鼓囊囊的双乳蜜蜂般的细腰儿,挤眉弄眼格格地笑,一时哗然,叹为观止。这天晚上,社会事业局梅文夫副局长带干事庄欣欣驱车暗访华西酒店。小车刚转入车场,梅文夫就大声叫停。庄欣欣惊诧地盯着身边的梅文夫,见他双目发直地盯着左前方,一副看见外星人走下飞碟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庄欣欣对梅文夫不由怒从心头起,但见一个小徐娘娉娉婷婷从小车左方走过去。女人修长丰满,长发椭圆脸,清高中带点忧郁,无袖连衣裙扎着宽皮带,裸露的双臂莲藕般雪白,货真价实的双乳颤动着未尽的青春活力。
“她怎么在这里?”
“那是谁?”
“一位同学。”
梅文夫下车,女人已经走出车场。婀娜多姿的背影也楚楚动人,她走进酒店后门。庄欣欣跟在梅文夫身后追到大堂,女人已经踏进电梯间。她转身的同时抬手用两个指头把散在前额的头发掠在耳朵上,这个动作令庄欣欣两眼一亮,过后她怎么仿效也达不到那种高雅洒脱的气韵。
电梯门眉上的数字中途停三次,让人得不到要领。梅文夫对庄欣欣说道:
“劳驾你到总台查查,杨一鸥房间号码。”
“杨一鸥?”
“对,杨一鸥。”
“现在?”
“马上。”
相视一笑。梅文夫笑中三分恳求,七分快活;庄欣欣却是七分讥讽,三分愤懑。
梅文夫和司机先到二楼西餐厅稍坐。一会儿,庄欣欣来了,故意摇着头靠近梅文夫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道:
“断肠人在天涯。”
“你,”梅文夫盯着庄欣欣的眼睛问,“没开玩笑?”
“谁跟.99lib.你开玩笑?”庄欣欣拉下脸恼怒地说道,“你不信自己查去!”
“不!肯定是她!但她怎么来了呢?”
梅文夫自言自语地望着天棚陷入沉思,仿佛答案就写在那里。庄欣欣见了忽然也心神不宁了,为了弥补刚才因为嫉妒和气愤而产生的感情裂痕,堆上一脸讪笑,没话找话说:
“喂,敢情是花心、花眼看错人了吧?”
“哪能呢?转世三回我都认得。”梅文夫仍在沉思之中。
“刻骨铭心!”庄欣欣又故态复萌,揶揄道。
“差不离。”梅文夫这回异常直率。
“哟!梅副真是艳福不浅,难怪刀枪不入。”
女人就是李星云。有人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没有两个相同的人。此话未免失之偏颇,今夜这里就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以至一个月后的舞会上梅文夫差一点留下千古佳话。
李星云,邻省潮州人,双亲都是穷困的小学教师,希望女儿的漂亮能给家庭带来福运,把这个幼儿园阿姨许配给一位自称财可敌国的鞋厂老板。初为人妇的李星云也曾充满希望与热烈,决心从一而终。可是一年后她忽然患上了生殖器疱疹。那天晚上,她压抑住满腔怒火坐等丈夫醉醺醺地回来。当今社会,一个走南闯北的青年老板偶尔风流一两回也是司空见惯、有情可原的事儿,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愿他吸取教训,为了妻子和后代从此改邪归正。她坐在床前暗自垂泪,静静等待。三更将尽,丈夫归来,装聋作哑,假装糊涂,而且还反问道:“你说怎么会这样?”李星云按捺不住跳起来:“听你这口气,不是你乱搞,倒是我啦?”丈夫哼了哼答道:“那还用说!”李星云满脸发紫,心头堵得透不过气,身子像风中树叶子瑟瑟抖颤,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真想一下砸烂丈夫的脑壳。但听砰的一声巨响,二十九寸彩电替丈夫粉身碎骨。半夜里夫妻一场激战惊动了左邻右舍,也结束了五年零九个月同床合衾的历史。李星云带着儿子回娘家,丈夫携小蜜远走高飞。工厂关闭,债主纷纷上门,李星云这才知道丈夫已负债累累。法院在报纸上刊登启事责令其返家应诉,但鱼沉雁杳,于是工厂拍卖。一直到上个月,李星云才得知丈夫在哈尔滨。她在以前要她做老婆,现在要她做情人的中学同学打来的电话里说:
“我想通了,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尽管提。”同学兴奋地问道。
“赌咒,就一夜,再不准纠缠,纠缠是小狗!”
“你怎么这样呀?”
“遂你的心愿。”
一夜情的那个清晨,她盯着同学发绿的脸问道:
“你吃药啦?”
“如何?”同学反问道。
“我是在报复他!”她答非所问。
她飞到哈尔滨,以实相告,丈夫说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你怎么能这样,愤愤地在离婚书上签了字。过后她也痛苦,也悔恨和自卑,但明显胸脯不再起伏不平,而且有了“对男人说一篓话不如干一件实事”的体会。不过,对不怕“当小狗”的同学自此“义无反顾”。当同学把她介绍给在华西大酒店当总裁的表哥时,她毅然辞去幼儿园阿姨的公职,前来就任夜总会经理。
李星云一上任就为华西酒店立了一大功,带来五个俄罗斯女郎,夜总会效益直线飙升,并且带动客房、餐饮等各部。总裁办公室墙上营业图表的箭头雨后春笋般呼呼往上窜。李星云在华西酒店一下子就奠定了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地位。
第十五章
那日在哈尔滨和丈夫协议离婚后,李星云身心放松下来。一天,她去太阳岛游玩,她南蛮女子的天生丽质诱惑了许多腰圆膘满的北国男人,她一边观赏风光,一边从他们艳羡、贪婪、心仪和赞美的目光中猜测他们可能产生的想法,最后竟有些情不自禁,欲罢不能。李星云看到江岸边站着一个拄拐杖的老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边一团棉花般的白云,从他那魂驰神往的表情、学富五车的气质,她猜想他是一位科学家或者文学家,李星云不满他的夫人坐在树荫下的石椅里,她应该挽着他的胳膊才对嘛,是不是他们没有这种习惯?在过去属于他们的时代里手挽手是一种惊世骇俗的事,这一代人背负的五千年文化太沉重以至迈不出步子。可是,李星云也忽然哀叹自己远不如人,在自己的时代里,看着三分钱的《哪叱闹海》、五分钱的《五色鹿》长大,唱着“红星闪闪放光芒”,怀揣鸡蛋去山上远足。背上的包袱是轻了,弯子也转得快,所以今天才会跑到哈尔滨来到太阳岛,但也不过如此罢了。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对小恋人跑着闹着来到岸边,旁若无人地在科学家夫妇面前热烈地拥抱接吻,最令人忍无可忍的是那男的一边接吻一边斜起眼睛淫色迷离地盯着李星云。一对没有文化的痞子!李星云愤愤地转身离去。
傍晚,李星云离开太阳岛。一个和丈夫一样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过来搭讪,他的音色竟也和丈夫的一样,眼神也是一斜一斜的。李星云蓦地滋生出一种毫无理由的作弄人的念头,一下子和他热络起来。弄清楚男人是云南一家烟厂的销售经理,她便说自己是香港一家移动电话的推销员,并且当场从小手包里掏出手机和香港老板通话。男人哀叹自己虽说是经理,但推销却是件苦差事:
“就只火葬场的后门还没走过,而且抛妻别子闷煞人。”
“妻子漂亮么?”李星云露出一丝笑意。
“唉!像熊猫!”
“那很可爱嘛!”李星云赞叹道。
“可爱个屁,值你一个指头,我做一夜夫妻就死也值!”
“你太抬举我了。”
“苍天在上,”男人指指天,又指指心窝,“我若说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
“不要这么讲,我俩才认识不到一个钟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老手一个!李星云心里想着,自己却也随手捡来两句: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相识太阳岛,也是一种缘。”
男人当即问她住何宾馆、饭店,哪幢楼房,几藏书网号房间。李星云说她刚到哈尔滨还有事要办,当晚十时松花江畔再相会。
哈尔滨的仲秋夜已经冷得发抖。那晚十点,李星云坐在江畔一家小酒楼的东窗下,吃小火锅、喝香槟酒,听摧枯拉朽的北风呼啸,看窗外江边的云南男人跺着脚、搓着手、捂着脸、踮着脚后跟、伸长脖颈,焦急地等待她的到来,心里那得意劲就像当着丈夫的情人甩丈夫两下耳光似的。这些花言巧语、风流淫荡的男人不枪毙三次不足平心头之愤!得意之后便是惊喜,在这美女如云、招手即来的大都会里,自己一个半老徐娘居然能使一位走南闯北、出入欢场的大男人在天寒地里冻得金刚不倒。是呀,我的脸庞难道不美么,我的笑难道不迷人么,我的腰肢难道不婀娜么,我的胸脯难道不丰满么?她不禁侧过身子,对着镶嵌在柱子上的镜子自我欣赏起来。美酒佳肴焕发一身青春活力,真是人面桃花、唇红齿白呀!人满足了就能生出善良心,她悟出自己在纵恶,没有文化的崽子才这样做呀!我毕竟也曾为人师表,莫非离过婚的女人都有怪癖,抑或我李星云的心变形了,人性扭曲了?想到这里,她匆匆地招手叫红衣小姐埋单,匆匆下楼来到江边。那男人好比看见一轮皓月从江水里浮上来,喜形于色。李星云连声道歉说老板要她马上飞回香港,而她是争分夺秒地赶来话别的。云南男人感动得话音颤抖,又要通讯地址又要电话号码,并说一定会去找她,一定会去的。一片真诚之心可比皓月,羞得李星云直往高楼黑影里躲藏。
在等待丈夫把青春损失费存在自己户头里的那几天里,李星云也要补回幽居空房的精神损失了。她夜夜到舞厅学跳舞,跳得越累越甘愿。她在一家“北国之春”的夜总会里看见几位俄罗斯女郎像肉弹一样,炸得整个舞厅硝烟弥漫、山呼海啸、天崩地裂。李星云相信,外国女孩比中国女孩更令在商业竞争中被货币证实为阔气的男人喜欢。她看到一道亮丽繁华的风景,一线财源滚滚的商机,可以作为去华西大酒店上任的一份厚礼,她当即打电话给酒店总裁。翌日总裁回电说昨夜为此拜访阮旺局长,基本同意,要她挑五位规矩一些的女郎来试试。当晚她便邀请一位叫卡捷尼娜的能疙疙瘩瘩讲几句中国话的女郎到她下榻的饭店做客。当卡捷尼娜听说“南国”二字,高兴地问道:
“是不是澳洲的边边?”
“是澳洲的大海这一边。”
不管哪一边,面对一桌山珍海味,听到月薪8000元时,白女郎两只手掌捂着饱满的双乳叫起来:
“哟上帝,8000中国块!欧亲哈罗素!”
李星云为了坚定白种姑娘跳槽的决心当场就和她签了合约,按了大拇指红印。三天后,卡捷尼娜率领五颗白白胖胖的肉弹浩浩荡荡跟着“尼总经尼”登上泉航班机。一路上看着追逐她们的一双双跳荡火花的眼睛,五个白姑娘乐得仿佛是要来中国当公主似的,胸部、胯部以及所有曲线都夜以继日地焕发放荡气息。
华西大酒店轰动起来了,消息当天就通过有线电视传遍千家万户,白亮亮的肌肤一直在人们的脑海里闪烁不定,纷纷相约进城观光。李星云采取的第一道严密防患措施就是在走廊口焊上铁栏栅大门。她们只能在高高的五楼窗口向觅芳踪、瞻红颜的人飞波送吻。第二个措施就是亲自登门拜访社会事业局的分管副局长梅文夫请求支持。但梅副局长到省文化局长研究班学习研究去了,短时间不会回来,她只好去拜访阮旺局长,认路、认人、下帖子请他光临教诲。
听属下说阮局长清正廉洁、铁面无私、很威严,李星云虽说胆子在漫长的暗无天日的离婚之战中吹气似的大起来,心态也随着春夏秋冬改变和当幼儿园阿姨时全然不同,到底是第一回见大官,胸中空空落落没一点底气。一见面看到阮局长也跟丈夫一样有一部剃光的络腮胡子,也是一个荷尔蒙分泌太多的男人,一股破罐破摔的勇气升腾上来才使自己镇定了许多。阮局长虽说一脸传统教材的神情,但对李星云的到来是欢迎的。阮夫人就明显不欢迎,可能妻子与丈夫漂亮的女客人天生是死敌,尤其在会使丈夫失眠的夜晚来访最令人痛恨,更何况阮夫人一见把乳房吊得高高的三十岁以上的女人就警惕。姑娘还说是姑娘,都那种岁数了奶子还要翘翘地努着,不是想引诱人伸手,是什么?今天这女人不仅挺着乳房而且裹进一股幽幽茉莉花香,在客厅里肆无忌惮地扩散着邪念。知夫者莫若妻,且不说丈夫当年钻自己被窝的勇气至今还令她惊心动魄,如今都五十好几了,稀稀拉拉的头发白了一半,可胡子还是一根根坚挺刺得人心儿发颤,要不是头上那乌纱帽金箍般紧箍着,谁敢保证不会再钻女人的被窝呢?单凭这一点就不该退入二线!阮夫人冷冷地盯了一眼李星云,当做发出警告后就走进卧室。阮旺知道她会仄着耳朵监听,因为她面对的显然是一个能把他这种年纪的人熊熊燃烧的徐娘,他也谨慎地接待着。
李星云自觉地接受阮夫人发出的信息,她现在已经变得像离开树林的狼一样警惕。看着阮局长毛茸茸的手指又顺着手指看到络腮胡子,当即决定不喝阮旺为她倒来的茶水,坐在阮局长对面的沙发里,两腿夹紧,恭敬和谦卑的笑容像一朵缺水的百合。
“阮局长,我们夜总会从哈尔滨请来几位俄罗斯艺员,明晚专场向社会各界汇报演出,非常非常希望阮局长大驾光临,检查指导。”
“你们总裁也预先来找过我,我对他讲了‘三要三不要’,他也向我做了保证。现在看来?99lib? 你们的做法欠周到,轰动得太厉害了,太过标新立异了就不好嘛,我们也有压力。娱乐场所,活跃人民文化生活,社会效益应该始终放在第一位嘛,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阮局长看见李星云盯着鞋尖神情恍惚,心中一阵不忍,自个儿笑了一声接着说道,“当然,只要没出事情,我阮局长也不是封建脑壳。”
在阮局长面前李星云尝到英雄气短的滋味,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脸好像绷紧了似的,直到听了阮局长的话尾,才把目光抬起来落在关了声音的电视屏幕上那些做着莫名其妙动作的哑巴男女身上,说道:
“阮局长,你是华夏县最开明的局长,这是众口皆碑的。明晚的汇报演出,就是为了能更好地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你一定一定要光临指教!”
“我最近几天血压有点高,明天能降下来就去。”阮局长指了指自己油光闪烁的宽脸庞说道。“文化市场由梅副局长分管,他头脑活络,他去就等于我去。”
“梅副局长回来了?”
“哦,看我,真没记性。”
“阮局长你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你要是不关心我们,那我们就只得喝西北风喽!”李星云说着下意识地嗲声嗲气起来,蓦地看见阮夫人推门出来,像一座冰山散发出阵阵寒气,赶紧打住话头。
看着夫人走进厨房,阮局长若有所思地说道:
“市里刚下达一份有关的文件,你坐坐,我给你找找看。”
客厅里只剩下李星云。她看到书房里有个小孩子在涂鸦,断定是阮局长的小孙子,就走进去和小孩说话:
“小朋友画什么呀?”
“画飞机。”
“哟,画飞机呀?”
“我长大要开飞机!”
“好哇好哇,小小年纪就壮志凌云好哇!”李星云低下头在小孩的耳朵旁说道,“姑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好不好?不过,要等姑姑走了才能打开,要不呀,长大就不能开飞机喽。”看见为了长大能开飞机的小孩连连点头,李星云才从小手包里拿出一个铅笔盒般的红缎面盒子放在桌上,又靠在小孩的耳朵旁叮嘱道:“记住,等姑姑走了才打开,长大才能开飞机!”
李星云看了《关于加强文化市场管理的若干规定》的文件,离开阮家时又享受到副县长的待遇。阮旺局长送客一般只是站起身,只有分管副县长来探病时才送到楼梯口,这次他送李星云到楼梯口。按李星云预测这是一次极为艰难的拜访,她计划了七个程序,非常意外的是她居然迅速而顺利地完成了。
这些,庄欣欣自然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从省文化局长研究班回来过节的梅文夫在她的陪同下应邀参加华西酒店的中秋舞会,在吧台的灯影下邂逅了梅副说的那个老同学杨一鸥。其时庄欣欣已被请进包厢了,远远看见他们亲热地握手说话,她想他不会来包厢了,老同学相见酒逢知己千杯少,要是“某种意义”的老同学,还不知会演出什么千古佳话哩!瞧他们一个柔情似水,一个目光如炬,一幅明确无误的鹊桥相会美景。
然藏书网而,序幕拉开不久,不知是一个什么细节改变了整部剧情发展的方向。庄欣欣惊讶地看到梅文夫离开吧台,没有来包厢,而是朝门口走去。杨一鸥紧随在身后,一往情深地送他到电梯口,热情招手道别,一副依依难舍之状。庄欣欣看到梅文夫走进电梯回身一瞥的神情,仿佛刚才约会了一个幻影似的,尴尬、无奈,更多的是比尴尬、无奈还要多了一份伤感的失望。庄欣欣起身追出去,梅文夫已经下楼了。当她向旁人了解清楚灯火阑珊处的那人是夜总会新聘的经理叫什么来着,心里便飞进一团疑云,随后竟出现一阵轻松的感觉。她跑进电梯,追到楼下大堂,已不见梅文夫的影子。她回到吧台,又不见了那女人。一颗悬着的心铅似的沉沉地坠着。
怎么搞的?他们去了哪里?
当年的恋人,怀揣着甜蜜的秘密与回忆,走过千百个牵肠挂肚、刻骨思念的日日夜夜,乔装打扮还化了一个如梦如幻的芳名,不远万里上穷碧落下黄泉寻到华夏县,终于见到依旧英俊潇洒的心中情哥。此时此刻,有可能执手相看,泪如涌泉,万语千言梗塞于胸,也有可能一腔委屈、哀怨和思念,全化作两朵诱人入魔的愤怒之花在两眼里纵情开放……是的,一定是这样!于是,众人眼里的两个陌生人,一个走在头里,一个后头跟着,神不知鬼不觉躲进一个房间里,把二十年失去的通通在片刻间夺回来,狠狠地夺回来,欲生欲死地夺回来!
“干你娘梅文夫!”站在空旷旷的大堂里四顾茫茫的庄欣欣禁不住愤怒地骂道。
此时,舞厅里正掀起海啸般的狂澜。如今想来,也不能全怪刑侦科长周召阳的怀疑呀!庄欣欣想了一夜。
第十六章
省法制报记者刘明敏桌上的电话机响了,他习惯地按下免提键,一边站起身责怪面前一位来访的女作者,嘴巴没遮没拦:
“你一到就该来找我呀,我可是一日三秋哟!”
“我和她也是十几年老朋友喽!”
“那你们有同性恋倾向。”
女作者格格格大笑,刘明敏却一本正经。女作者见他佯装对她的笑困惑不解的样子,愈发笑得泪花儿扑簌簌直掉。
刘明敏生性快活,也许还得益于多年坚持练气功,早过不惑之年却依旧身材修长,肌腱坚韧有弹性,全身不见一点赘肉,前额光洁没有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少了许多。他尤其爱占女孩子便宜,女孩子说他长得像周润发,他就会问道:
“有没有追星族?”
“肯定有,你要小心。”女孩子会这样说。
“不是我要小心,是你要小心!”
奇怪的是最爱生气的女孩子无论怎么努力,对他也生不起气来。更甚的是有时接到女人打来的电话,他居然不管对方是谁就问:“是不是骚扰电话呀?”
此时,电话里传出苏总编的声音:
“刘明敏,你又花心啦?”
“哟!是苏总呀?这怎么叫花心呢?改革开放都多久啦苏总,当今,中国知识分子的释、道、儒传统文化心理和意识,受到了会是妻子应该是情人。一年后,他的下属就敢喊他万岁,骂他官僚了。今天,三个华夏县的二品新官从心里把他当恩师,嘴里喊他老爷子,要讨一句为官秘诀好不走弯路。苏总说他的话基本上都说完了,就只留下一句不好说,怕影响大家的好情绪还是不说,就留在下回当“相见赠言”。他这一讲把众人的胃口吊得更高了。
“弟兄们,这一句肯定是苏总血汗凝成的一句顶一万句的可以当座右铭的人生总结!”刘明敏首先嚷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胜似‘芝麻开门’的咒语!他不说能行吗?”
“不行!”
“虎儿拜猫儿为师,猫99lib.儿留一手爬树本事。苏总是不是把我们当老虎啦?”
“不不!我不是猫,你们也不是老虎,咱们是兄弟。”苏总心中忽然平添一股依依惜别之情,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很爱我的家乡,可是我的家乡并不是很可爱。三个多月前我就遇到一件很令人伤心的事,那几天我们省人大调研组在华夏县参加了几场村委会选举,全是些没有悬念的选举。得票最高为村长,依次是副村长和村委,看来公平,可是一个村里有两个姓的,大姓人家毫无例外囊括了所有村长、村委职位,据说村党支部的选举也不例外,这个问题就更严重了。一些基层干部向我们反映,不少村庄政权形同虚设,至今仍然是‘五头’说话算数。哪五头呢?房头、拳头、老头、佛头、巫头。听得懂么,书呆子们?房头就是刚才说的宗族之头,拳头就是恶人,老头就是胡子最长的人,像轩辕时代以胡子长短论权威那样,佛头就是封建头子,巫头就是道士或者神婆。”
“妙!群众语言太形象,太有内涵了!”
“华夏县的县城就是东湖镇,由乡而镇,由镇而城。别看这几年发展很快,高楼成片拔地而起,城区扩展几倍,正在申请撤县建市,但其实质还是农村集镇,充其量一个城乡结合部。工农差别,城乡差别可以在十年或者二十年里缩短,而文化差别,则需要一代人乃至几代人的艰苦努力,才能有所改观。那里的文化,可以说还是乡村文化,以宗法文化为核心的乡村文化。它在官场的体现,就是组织路线上的任人唯亲,政策制定和执行上的地方保护主义,还有法制上的人治现象,等等。”
奥迪依然跑得很欢畅,淅淅沙沙像崭新的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车里却静悄悄一片忧国忧民的气氛。苏总忽然停住话头不说了,见大家陷入思索,才又提高音量说道:
“怎么啦?害怕啦是不?平日里‘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豪情壮志哪里去啦?唉!弟兄们,我掀开家乡可爱的衣裳露出屁眼儿,可不是叫你们临阵怯战呀!我只是想提醒大家,你们都是古老的权力场上的外来客,应当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好自为之。作为领导,我本来不该说这些话,可你们刚才硬拉我当哥们,我一感动,唉,拧错了水龙头开关。瞧瞧,怎么搞的?又不是上战场,我怎么有一种悲壮的惜别之情呢?”
朱青忽然泣泣咽咽起来,众人回头一看,但见她已涕泪俱下了。她自知失态,莞尔一笑道:
“他妈的,我好感动哦!”
众人都说好感动,好感动,真的好感动,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仅仅是获得勇气而已,苏总的一席话,给大家的是无穷的智慧,是指导实践的理论,是认识华夏县这个大千世界的哲学,是打开官场之网的钥匙,是破译人生密码的禅机。大家动了真情,说的都是出自肺腑的心里话。
第十七章
“你们不要恭维我老头子了。”苏总苦笑一声,“我只想给你们提个醒,少走一些弯路。初进官场的人都壮志凌云,殊不知,官场如战场。上去的人少,下来的人多,也有不少人原地不动。知情识途,开拓进取,三年一个台阶,上去了,靠机遇、耐力,更靠智慧和经验哟!我希望你们都应该藏书网是成功者,因此今天该讲的我都讲了,不该讲的也全讲了。大家要有荆轲入秦的气势,不要有秋风易水的悲凉,好不好?”
“好!”众人异口同声地呼叫。司机也快活地按响一串清脆的喇叭。
华夏县距省城近二百公里,奥迪在国道上跑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就进入了区间公路。
傍晚,一行四人下榻在华夏县宾馆。洗涮完毕,他们登上九层楼顶凉台,看暮霭自西山脚下弥漫过来,大街上的芸芸众生,蚂蚁般忙忙碌碌,“身在异乡为异客”的离愁别绪,暮霭般在心中氤氲着,愈来愈浓。苏总早年举家迁居省城,朱青和黄梓在华夏县无一熟人,刘明敏有个不是表兄的表兄在华夏县,有句俗语说“一代表两代表三代便了了”,刘明敏的“表兄”其实是奶娘的儿子,长久没来往更是即将“了了”。众人面对满城灯火、一轮孤月深切体会了苏总说的“权力场上外来客”的苍凉。
今晚,县委办公室设宴为苏总一行洗尘。按华夏县不成文的规定,本地籍的处级以上干部还乡,县委办都应设宴招待。苏总掌控着令人畏惧的《法制报》,县委办格外高看一眼,晚宴设在三星级的华西大酒店,三个即将上任的副科级干部由此沾了苏总的光。
晚宴等到八点钟才开始。最后进来的组织部长抱歉地说,市委常委、县委书记杜青山升任省政府秘书长,今天晚上五套班子的正副职全部在顶层的旋转餐厅为他饯行,主持县委工作的钟玉成副书记,在致辞中要大家尽兴吃,尽兴喝,无论谁都不准中途离开,有特殊情况一律要经他批准。他是作为特殊情况经钟副书记首肯的。
组织部长说今冬、明春全省县区一级班子换届动作力度较大,华夏县最近接受的挂职、交流、选派任职的科局级干部就有二十几位,就是为班子的换届作组织准备,希望大家好好干,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他接着简要地介绍刘明敏他们三人要去的单位的情况。介绍了市委办公室和司法局以后,部长接着说道:
“社会事业局的局长叫阮旺,是位老同志了,副局长梅文夫,组织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我们曾经提请常委会研究由他转正,但有的同志说党外人士担任正职尚无先例,因而议而未决。”
大家听了把目光转向刘明敏,那意思是:祝贺你,组织部看中你这个布尔什维克了,让你去社会事业局准备当局长!刘明敏看了部长一眼,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可惜,”部长接着说,“三个月前,梅文夫失足跌落凉台。华夏县失去了一位难得的人才呀!”
“梅文夫?”刘明敏像自言自语又像发问,“小说家?”
“你们认识?”部长问。
“啊,这个,不,我看过他的小说。”
“二级作家,还是研究员,双职称,我县第一批拔尖人才,我们组织部遴选的县处级党外后备干部。”
晚宴桌上,有两个人和平常不大一样。一个是苏总,今天一路上完全是一副善良、睿智的老爷子形象,可是在神采奕奕、踌躇满志的组织部长面前,脸上便浮上一丝冷冷的孤傲,一种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席之地的文人墨客身上惯有的孤傲。还有一个就是刘明敏,两颊被酒精烧得通红,身子却像冰镇过的上下透凉。他一点也没想到,大学同学和情敌梅文夫居然就在华夏县,居然就在他要去任职的社会事业局,而且居然就是他的前任,事情竟有如此这般万分之一的凑巧,该不是冥冥中命运之神的恶作剧吧。如果说这些情况使刘明敏感到突然和惊讶,那么梅文夫魂断凉台的噩耗,就让刘明敏忽然两眼昏花,满天金条,看见一个黑影自摩天大楼顶端树叶般飘落,像石头一样沉重地砸在他的心房上,久久喘不过气来。这是他得到的第一起同学去世的信息,毫无心理准备,实在承受不了。当年同学分手时,有人感伤地说:“弟兄们,握别就是永别呀!”于是大家半是玩笑半是悲壮地唱起“当我离别了战友的时候,啊,亲爱的战友,什么时候呀才能看到你的笑脸……”有的同学唱罢已是满脸泪花,有的女同学竟放声大哭。多少误会,多少纠结,多少怨恨,尽在“泪飞顿作倾盆雨”的离别中消解和化为悔疚。不想,戏言成了现实。开始,知心朋友也通信、打电话,互相询问昔日同窗的情况,但随着日月的推移,渐渐地就断了音讯,最后保持联系的寥寥无几了,代之而来的是同事、上下级和新结识的朋友。
梅文夫是刘明敏的情敌,刘明敏自然不会和他保持联系,更主要的是不愿意让妻子杨一鸥想起往事,他希望那些鲜明的记忆之后是永远的空白。他知道的也只是梅文夫回到家乡去了,当了教师或者干部,大抵没有什么恰当的位置,因此他的才能没有得到发挥,所以没有露出头来,便也没有听见同学说关于他的什么消息。这正是刘明敏所希望的。
筵席十分丰盛,苏总掌控的《法制报》为张扬华夏县的声名立下了汗马功劳,当然也应家乡父母官之求捂过一些小盆、小罐的盖子,县委办公室是按接待省部级标准通知接待处备办的。但是席上气氛却不敢恭维,没有平日里的劝酒、敬酒、猜拳行令、阿谀奉承、大话空话和转身即忘的应许和承诺,这几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无冕之王仿佛从辉煌的高峰跌落下来似的,英雄气短了,连满腹牢骚也被压在山珍海味底下透不出一言半语。你瞧刘明敏,见自己的筷子上有饭粒,也晓得在自己的碗边轻轻敲一敲才敢伸出去夹菜,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哪儿去啦?是路上被苏总的警告唬住了,是面对明日就要受其节制的组织部长而生敬畏之心,还是听到噩耗像大观园里的宝二爷失去“通灵宝玉”那样失去什么……
来华夏县的第一餐饭吃得太没意思了,味同嚼蜡。苏总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满脸红光的组织部长滔滔不绝的话语,这也许就是苏总升不了官的缘故吧,组织部长说到最后也是今天的天气很不错,明日天气会更好,好不容易才把话拉到和最后一道菜同时结束。刘九九藏书明敏今天的感觉是:和部长说话很吃力!
送走组织部长,大家相视一下,忽然不约而同地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今晚就下榻在宾馆。
众人各自带着色彩缤纷的幻想进入梦乡。刘明敏却一夜没有睡好。
西山像一只黑牛的脊背似的,驼着一轮颤颤巍巍的下弦月。凝望半天星斗,一股苍凉的情绪愈来愈浓,竟似那窗外沉重的夜色。
刘明敏当大学生的时候是个风流才子。中文系在关月山,同学们戏称他“关月公子”。他爱出风头,爱标新立异,爱发牢骚、说怪话,爱漂亮的女同学。他毛遂自荐竞选文娱部长,却因一曲《外婆的澎湖湾》唱走调而得票最少;头一个春天虱子随着大雾登陆关月山,他第一个剃光头发,引发一场“光头运动”;在时值解放思想的年头里他故意说“一个领导集团只要一个人有思想就够了”的话,坚持着让同学们把他当成“关月山的黄帅”骂了大半年;他在半个月里给班里的三位最妩媚的女生写了内容大抵相同的情信,以致全班女生攻守同盟绝不准嫁给刘明敏。他后来只得进攻隔壁班级的杨一鸥,向梅文夫横刀夺爱。梅文夫和省城干部子弟刘明敏不同,他来自没有牛奶、没有面包、没有图书室和电影院的梅花岭村,又不是人们批评的那种“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大学生。他名符其实,文绉绉的一位男人。他喜欢蓝色或天蓝色,那时还没流行西装,他冬天穿深蓝色中山装,夏天穿天蓝色衬衫。刘明敏骂他“土鳖”,有一战而胜之的自信。他为杨一鸥一枝白玉般的百合竟然愿意插在牛粪上感到奇怪,是不是杨一鸥也喜欢天蓝色呢?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发配给一种颜色,简直是鬼迷心窍!刘明敏认为只有自己才配得上杨一鸥,一个风度翩翩,一个小鸟依人,天造地设;一个副厅长公子,一个正教授千金,门当户对。别的都不说,单是繁华省城和偏僻山村两块重量悬殊的砝码,就足以使爱情的天平永远倾向一边。他自从把目标从自己班里那个“反刘同盟”移向隔壁班锁定杨一鸥以后,就恨自己以前怎么会有眼无珠,古典文学教授的女儿就是一道最亮丽的古典风景,杨柳岸、枫桥边含羞带怯、楚楚可怜的人儿,最令大男子主义的刘明敏心仪了。他的爱就像发酵似的膨胀着,膨胀着,没人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双手一举,发泄般地喊道:“我太爱你了,你知道吗杨一鸥?”
大学生活剩下不到一个学年了,宁可当上海滩流氓,也不能当英国绅士了,没把杨一鸥夺过来,这辈子就太不雄性了。想想,人生漫漫长夜,本应躺在自己怀里的美人却让别人拥着、揉着,还不得拿刀子抹脖子?他第一回穿西装的那天早晨就萌生和梅文夫决斗的念头,他对着穿衣大镜说:“你瞧瞧,这么英俊的男子汉,不能得到那古典美人儿,岂不白活了?”黑色毛料西装是上海鹦鹉牌,父亲单位分的,在当时的省城还是稀罕物,即便是风流绅士也穿得很不自在,跟女孩头一回化妆上街的心情相似。刘明敏就这样穿着笔挺的黑色毛料西装,早早来到杨家门前的小公园里拦截杨一鸥。
杨家住在教授楼里,一幢有尖顶的西欧建筑风格的小楼,虽然是四十年前意大利的校长留下来的,修缮一新后还是很讨古典教授喜欢的。门前一条鹅卵石小径蜿蜒伸向小公园。刘明敏来到小公园,晨练的人刚回去,四周静悄悄的,他这才记起今天是星期日。20世纪80年代初还没有手机,就是杨教授家也没有电话,刘明敏只能拣僻静角落里的一条石椅坐下死等,酝酿着对杨一鸥说话的内容和程序。
杨一鸥提着花布书包出来了。她身子修长,椭圆脸,清高中带一点忧郁,留一束乌黑发亮、齐腰长的马尾巴。她穿紧身的旗袍式天蓝色上衣,斜襟上的三只布纽扣像紫色蝴蝶,下着黑色百折裙,娉娉婷婷,像电影里走出来的一个三十年代女学生。江浙水乡的女儿,走在曲径回廊里,那透出来的韵味,很容易让人想起小桥流水、月色荷塘、拱桥乌篷船的迷人风景。她还有一个妹妹,文革中在杨教授改造的某山区养猪场失踪。可怜五岁女童,都说是落入深山虎口。杨教授因此对杨一鸥宠爱有加,在他的老朋友面前称女儿“我们家的林黛玉”。当他风闻掌上明珠有许多崇拜者时顿生杞人之忧,交给夫人一个任务,提醒女儿别看花眼。夫人挑选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站在阳台上眺望满天星斗,对女儿说:“天上的星星真多呀,远远拱一轮明月,明月身边却没有一颗星星,也不知明月等着啥呢?”女儿高兴地拍手叫好:“妈,你能当诗人!”母亲说:“我当啥诗人呀,我就想说啥而没说清楚。”女儿说:“妈,你刚才的话就是一句好诗眼呀,我可借来写首情诗喽!”母亲说:“一鸥呀!妈是想问你一句话,追你的人有多少呀?你可别像明月,挑了一辈子没有一个靠心的,都离得远远的。”女儿明白过来了,反问母亲:“妈,当初追你的人有多少呢?”母亲说:“我哪知道呀。”女儿俏皮地回答:“是呀,是呀,我哪知道呀!”杨夫人没有摸清底细,倒是杨教授打探得清楚,女儿恋爱的对象就是自己的古代汉语科代表梅文夫,那一刻,他有一种弧舟一叶航行在茫茫大海上的感觉。他后来对女儿说:“一鸥呀,我虽是教古典文学的,但我不是老封建,本不应干涉你们的婚姻,可这个梅文夫同学呀,啥都般配,就是缺点阳刚,女人好比一只船,男人应是坚强的港湾!”杨一鸥其时正帮爸爸整理书房,听了劝告后微微挑了挑嘴角,该做啥还做啥,忙而不乱,那动作使人想起一支节奏感很徐缓流畅的园舞曲。过后,她还把爸爸的看法透露给梅文夫,希望他发扬优点,纠正错误。
私下里杨教授忧心忡忡地对夫人说:“咱家的林黛玉,应该找个小周郎哟!”夫人暗地里考核过梅文夫,见他清秀俊朗,儒雅有礼,就“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欢喜”,当初她自己就是看中举手投足一派书生模样的小杨先生的。她反驳丈夫说:“林黛玉要是找个小周郎呀,还不吓出魂来呀?再说,你自己就阳刚啦?你啥时作我坚强的港湾啦?你嫌人家,你倒是替她找一个呀,都二十几岁的姑娘啦,别误了女儿青春!”
杨教授夫妻俩自然不知道在捧月众星中有一颗闪闪发亮的“贼星”。这“贼星”两字是杨一鸥心里给刘明敏的昵称。夜半,天边有一颗星星格外耀眼明亮,而且随着更愈深愈刺眼。小时候杨一鸥祖母说,那是一颗贼星,瞪着眼睛看女孩子,要叨人的心,因此女孩子夜晚外出必须早早归家,莫与贼星打照脸。这颗“贼星”,几回差点把杨一鸥的心叨走。
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杨一鸥在图书馆看报纸,蓦然间一个纸团从背后飞到报架上落在她怀里,她回头一看,刘明敏正从背后走过。她紧紧捏着纸团像偷了一件东西似的,喉咙一阵阵发干。直到确定周围没有人发现刘明敏的胆大妄为,她才悄悄解开纸团。“我在楼前榕树下等你,直到你来!”那种不容商量的语气比那力透纸背的笔迹更让人左右为难。思忖良久,杨一鸥还是决定下去会会刘明敏,她最不满意的就是他的那点霸气,他居然毫无自知之明,天晓得这家伙还会干出什么图谋越轨的事来。人家梅文夫就没有扔纸团,人家两年前的愚人节给她写了一封信,天蓝色的信封右下角有99lib?一支紫红玫瑰,天蓝色的信纸带着淡淡清香,承载着一片蔚蓝色的海洋:“我愿化作一只追逐浪花的鱼儿,只要你叨起的当儿能认真看我一眼。”这家伙,“古董科”的科代表,向女同学示爱还得借愚人节遮羞,真够狡猾的!其实她就欣赏这种儒雅之风和小聪明哩。
黑暗的树荫下,刘明敏急不可耐,像陀螺一样环绕那棵大榕树做圆周运动,见杨一鸥出来了,走出树荫迎接。杨一鸥手心里的纸团已经捏出汗水了,在刘明敏三步之远的面前站住。那个年代的姑娘,二十一二岁了还在不能掩饰内心情绪的年龄段里,她四下顾盼,紧张得脸肌发紧,无法调动以作出一种从容不迫的表情,仿佛整个人类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一鸥,请原谅我的唐突,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吗?”
她悄悄地抬头瞅了他一眼,图书楼上的灯光在他一双明眸里闪烁,她脑子里突然浮上小时候祖母讲的那一个“贼星”的故事,她发觉自己的联想大不恭敬,不由得挑了挑嘴角无声一笑。刘明敏捕捉到她神情的变化,高兴地说道:
“一鸥,请相信我,我会给你公主般的幸福!”
“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你就这样小看我?”刘明敏愠怒了。“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杨一鸥收回目光,盯着掌心汗湿的纸团,急急地辩解道:“我是说,我是说,我已经有朋友了。”
“谁?”单个字的问话令人寒冷。
没有回答。图书楼上响起一串闭馆铃声,接着,同学们挟着书包纷纷走出大门。
第十八章
“只要你还没成为人家的妻子,我就追你,天涯海角,海枯石烂!”刘明敏说得斩钉截铁。
杨一鸥并没有被感动,美丽的女性最喜欢男人关爱,但知识女性首选的却是尊重而不是强迫。她的眼角凝上两颗晶莹的泪珠,像树叶上滚动的露水。她蓦地扬起头来,转身走了,马尾辫在刘明敏眼前飘起来,像一面旗帜。她突然变得矫健的步伐,仿佛释放着她心中不可名状的情绪,也给袅娜的身影平添了几分英气。她很快融入同学中间,留给刘明敏的是困惑、后悔和随之而来的一句格言式的领悟:“我把好事情搞砸了!”
对付这一位古典姑娘,一年来,刘明敏很费一番心思。
今天,第一回穿西装的刘明敏格外亮堂而精神,像洞房里走出来的新郎倌。刘明敏一向就注意仪表,穿着整洁,高档大方,不古板,有一头值得自豪的乌黑油亮的头发。他很有君子风度,有难就帮,有钱就花,颇有人缘,班上那三位攻守同盟不做他的妻子的女同学,其实心里都喜欢他。他爱发怪论,却从不背后讲人家的坏话,他的上铺不爱洗脚,吵架时他差点揍他一顿,但对这位“臭脚”的评价还是很中肯的,说他脚虽臭文章却是了得。老师也喜欢他的爽快、正直,从没让他考不及格。这会儿,他坐在石椅上,正想象中世纪的骑士嘴里衔着鲜花攀着古堡去幽会美丽多情的女郎的动人场景,忽见杨一鸥提着花布书包娉婷而来,立即从梦想中的古堡下来,走到石径中间。杨一鸥轻盈盈似流水飘来一朵桃花,款楚楚如春风吹拂一片白云。她远远就看见刘明敏了,他不懈的努力有了报偿,她现在不像一年前那样气刘明敏的霸道了,面对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再不感到窘迫和慌乱,有时几天没见还会怀疑他生气了或者生病了。这会儿,她见西装革履的刘明敏举手招呼,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满足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不晓得自己最美丽、最动人的笑容其实就是这种不好意思的笑。迷人的笑容让刘明敏看到希望,勇气倍添,那一点潜藏在心田深处的霸气又不知不觉钻了出来。99lib.
“一鸥,我等你很久了!”当两人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刘明敏高兴地说。
“你穿西装挺帅气!”
“你穿这件旗袍很漂亮。”
“孤陋寡闻,这叫旗袍?”
“那叫啥?”
“考考你喽!”
“咱们去看电影吧?”
“现在?唉呀,没空呀!”
“今天不是星期日吗?”
“今天是我妈生日,你瞧我正想去买东西哩。”
“那我陪你去。”
杨一鸥推辞不了,只好让刘明敏跟着。到了商场,刘明敏要买一只生日蛋糕送给师母,怎么说杨一鸥也不肯,惹得商场里的人都回头看他们。
“你给我说实话,梅文夫有送礼物吗?”
“我都没告诉他哩。”
“那好。”刘明敏让步了,心甘情愿地帮忙提东西。
回到杨家小院门口,杨一鸥不让刘明敏再送了。刘明敏把提着的大包小包交给杨一鸥,调侃道:
“以后需要帮忙的时候喊一声,我愿随时做你的挑夫、车夫还有——”
杨一鸥脸刷的通红,她明白刘明敏要说而没说出口的是什么,打手势阻止他说下去。良久,她自言自语道:
“总得有先来后到吧。”
“什么什么?”刘明敏听了,不留情面地谴责道:“你把爱情交给仁义道德?你这是亵渎爱情,晓得不晓得?你这是哪个朝代的爱情?我看你比商纣王他老祖母还古老!”
杨一鸥恨不得捂住刘明敏的快嘴,小院楼上已有人探头窗外。见刘明敏的声讨真有一发难收之势,杨一鸥眼角急出两颗泪珠,刘明敏见了才动起怜香惜玉之心,便打住话头。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刘明敏目光落在杨家小院,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你在两难之中,我会和梅文夫谈判的。”
“谈判什么?”
“道德让位于爱情!”
“他不会同意的!”
“那我就和他决斗,像普希金那样,为了爱情!”
“别干傻事,你千万别干傻事!”杨一鸥抬起头来盯着刘明敏,那目光仿佛能伸进他的眼睛里,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们俩并不合适!”
刘明敏分明感到被火星烫了一下,辨不清是被杨一鸥的话还是目光,大声说道:
“你在欺骗自己!”
“不,一点不!”
两颗泪珠砰然而落,杨一鸥低下头转过身走了。她心乱如麻,这个死明敏,太自以为是了,也不知还会干出啥事来,必须尽快通知梅文夫,别跟他计较,防着他,千万不要搞什么决斗,弄得满天下沸沸扬扬。今天是妈妈的生日,一早起来,阳光明媚,天空澄澈无云,不料这个死明敏却带来一团化不开的阴影。她和别的女人一样都喜欢男士关爱,凡有人向她表示情意,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呻吟一声:青春真好!可今天她心乱如麻了。
时间有时候就像城墙,出门一步就是别一种天地。半个钟头前刘明敏把杨一鸥当成未婚妻,满园春色,莺歌燕舞,半个钟头后杨一鸥飘然离去,小桥流水落红无数。但刘明敏就是刘明敏,他聪明而自信,还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勇气。他晓得女人和童话一样,开头都是困难和麻烦,最后才是美丽和幸福。他从收集到的杨一鸥对他发出的信息的反馈,一点一滴,像拼图版一样一块块镶进《刘杨花下订终身》的童话里,那结局比《王子和灰姑娘》更多一层绚丽辉煌。妈的!女人都这样,越古典的姑娘越是把心灵掩饰得密不透缝,而且常常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比如她说“讨厌”,其实是“喜欢”,她说“我恨你”,其实是“我爱你”。你要是呆头呆脑去理解,你就会像两岸青山,守一千年也守不住一朵浪花。刘明敏这样一想,好像识破了一个成熟的阴谋诡计一样,心中不但不恼火反而很痛快。他望着走进小院的杨一鸥的背影,挥一下拳头说道:
“我一定让你成功地嫁给我!”
那天夜里,刘明敏像着了魔,思绪河水般朝一个方向流淌。他辗转难眠,设计了好几种慷慨悲壮的决斗场面,每一种都能让当今的情种们赞叹、敬佩得泪飞如雨。最后,他选择了一种温和文雅、不留痕迹的形式:决斗长安江。流经省城的大江在学校后山拐了个弯,卷起千堆雪,直奔江心岛,在岛的东南一侧形成一股急流,汇入西来之水,浩浩荡荡流向大海。那就一同从江心岛出发,游向东岸,看看大海收下的是谁的孤魂。
但是,决斗是需要勇气的。天亮,夜里的雄才大略便带上泡沫显得不实在。后来,他想到谈判。
一日黄昏,刘明敏在宿舍门口的操场上叫住正在“饭后百步”的梅文夫,以关心的口吻问道:
“怎么,接收单位定了没有?”
“妈的,什么哪里来哪里去的鸟原则!”
“需要我帮忙吗?”
梅文夫明晓得刘明敏神通广大,全年段百多号同学头一个传出他要到省政法委。梅文夫骨子里的清高使他不想求人,尤其是不想向眼前这位潜在的情敌张口。
“我可以帮助你留在省城。”
“谢谢。”
刘明敏把梅文夫婉谢的话理解成同意接受帮助,干部子弟的优越感又在诉说老爸不中用的怨叹声中体现出来。
“我就瞧不起老爸,‘大厅’一待近十年,就是上不了楼。叫他找个官位是没能耐,不过,找个吃饭的地方还是有的。”
“有个好爸爸很重要哟!”
“其实,我们应该互相支持,我们大可不必把疙瘩拧死在心里,弄得快毕业了还老死不相往来,同学们说是因为我们是情敌。为什么我们不能化敌为友,好好协商,给‘情敌’一个‘情友’的新名词?”
梅文夫在心里说:“这话你咋不早讲呢?”他明白刘明敏今天拦住他必有重要话要说,而且大体上知道他会说什么,便站住脚,双手抱着自己的肘腕,摆出一副既可理解为洗耳恭听又可理解为以不变应万变的姿势。
“我想,我们的事应该有个了断!”
好比嚼出暮色中草地上辛辣的气息一样,梅文夫品味出刘明敏话中有阴险计谋;但他确实没有想到刘明敏今日却是摊牌而来,心中不免恼怒,嘴上依然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明知故问道藏书网:
“什么事?”
“我看咱们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帮你留在城市里,你就退让一回!”
“你真说得出口,拿感情做交易?”
“我也是没有办法。有人为此决斗,有人为此搞暗杀,还有人为此挑起民族战争,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咱们好歹是同学,可否绅士一点?能一个人痛苦,何必两个人痛苦呢?”
“给你讲个故事。小狼问老狼:‘什么事最痛苦?’老狼回答:‘想吃一头老虎最痛苦。’”梅文夫说罢从眼角盯了刘明敏一眼,这是戏台上反面人物鄙视人的一种典型的目光。
“你是说我不自量力?”刘明敏生气了。
“不敢。”
“自作多情?”
“也不敢。”
“你没有资格对我阴阳怪气!”
“当然。”梅文夫抽了抽嘴角说道:“我只想告诉你,你是一厢情愿!”
“不!”刘明敏的眼睛里显然燃烧着一种火焰。“那好,那就看看,谁笑在最后!”
刘明敏气冲冲地掉头离去,梅文夫追上一句话:
“听着,这是咱们两个大男人的事,莫要去伤害她!”
刘明敏站住脚,回过身子,答道:“我比你晓得!”
第十九章
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久,大学里发生一件无关大局的小事,但对杨家小院却如星球爆炸一样。杨教授到美国加州大学讲学回来,被省国家安全局拘留了,罪名是泄露国家机密,有间谍活动嫌疑。柔弱如柳的杨家母女,仿佛被狂风连根拔掉,卷进黑暗的万丈深渊之中,所有的思绪都被彻骨的寒冰冻住了,只会终日以泪洗面。在阶级斗争基本取消的年代里,民族斗争就悠悠万事惟此惟大了,只有杨教授的几个得意门生夜里?99lib?悄悄来探望师母,这些书呆子只会说些像鸡蛋壳一样空洞的安慰话,没有一位能拿出称得上“可行”的解救办法。梅文夫不厌其烦地重复做一些无实际效果的事情,他求救无门,两眼一抹黑,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多么的微不足道,像秋风中的一片叶子,像旷野上的一株小草,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倒是从未走进杨家小院的刘明敏,忽然感到精力充沛,找到恰当位置似的要让自己的能量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他这回可谓沉得住气,没有急急忙忙去杨家小院,他似乎料到杨一鸥会想起他。果然,杨一鸥在对来杨家小院的人感到无望的时候找刘明敏来了。才几天时间,杨一鸥已是憔悴、羸弱、脸色灰暗、两眼无光、身轻如燕了,她不敢强人所难,只要求刘明敏帮忙了解案情:
“我爸那种人,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会出卖祖国呢?一定是哪里出差错了,要是不影响你爸,能不能托他探听一下,究竟怎么一回事。”
其实也不能说这一回刘明敏沉得住气,事情刚一发生,他就把自己当成杨家的一员,不但觉得义不容辞而且做起来特别卖力。省国家安全局的局长曾经是刘明敏父亲的下属,因此他很快得知内情,假如今天杨一鸥没有来托他,晚上他也会不请自来。但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让应该去杨家小院的亲朋故旧都去徒劳无益地尽点心意吧,也让杨家母女山重水复寻无路,独怆然而涕下吧,这个时候他出马才能有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的境界。为了成功地把心爱的人夺到手,谁能说不允许本来就是古道热肠的刘明敏耍弄一点光明磊落的手腕儿呢?
榕树下阴影里,杨一鸥楚楚可怜,令壮壮实实的刘明敏更显一副大男人风采,但他心里隐隐作痛,他不再谋划什么初衷效果境界了,一时间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献给魂牵梦萦的女人。他左手的书本猛地一击右掌心,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一鸥,你大概不会相信,杨老师的事我比谁都急,我动用了家父的所有关系,现在基本上搞定了,不出几天,我还你杨老师!你晓得我这个人,能用行动表现的我不用语言,一千句善心安慰和豪言壮语不顶做一件实事。你放心好了,尽管你从未邀请我去你家,但我也打算晚上冒昧登门哩。”
杨一鸥忽然泪如泉涌,两只显然瘦削下来的肩膀抽搐不已。刘明敏也一时手足无措,心潮汹涌,恨不得把杨一鸥揽在怀里,用全副身心来保护一只风吹雨淋的小白鸽。但他怕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不敢动弹,一个劲儿说道:
“别哭了,别哭了,你别哭了好不好?你不相信我是么?我是做得到才敢说的,这种事情也能吹牛皮的?”
“我,我,”良久,杨一鸥这才停住哭泣,那双忧郁凄楚的眼睛被手帕擦得分外明净闪亮,“我不晓得该怎么感谢你了?”
“我不要你感谢,难道我不应该这样做吗?”刘明敏此刻真的是这么想。事情倘若发生在别的老师身上我刘明敏也愿意这么做,当然喽,也许有个急切和卖力程度的差别吧。杨老师也是大书呆一个,那分明是个陷阱嘛,他居然看不出来,离开三十几年的学生在那种既是天堂也是地狱的国度里,你晓得他变成天使还是魔鬼?你还像当年在学校那样苦口婆心,恨不得把心掏给他?你一个研究《易经》,教《诗经》的教授跟人家谈什么导弹、火箭、人造卫星?你不犯错误才怪,老天没长眼睛哩,要不是家父的部下在驻美使馆供职,你去求耶和华也救不得!……
果然,没过几天,杨教授坐着刘明敏父亲黑光闪闪的奥迪回到家里。刘明敏让奥迪在杨家小院门口从早上停到傍晚,才打发司机开回去。梅文夫也来了,坐在来探望的教授们身后.99lib.。杨一鸥帮母亲忙着招待客人,无暇顾及梅文夫,只是不时投去亮亮的一眼,像阴雨绵绵半月不开,忽然阳光透过云隙照得山清水秀似的。梅文夫没有看见刘明敏,他看见阳光下闪烁光芒的奥迪,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大海上驶近前来的红帆船。童话,也许有一个童话在现实中演绎!没有经过这一坎一堑,他不会意识到自己如此卑微无能。他垂下眼帘,不敢去迎接杨一鸥的目光。
三天以后,学校领导送备受折磨、形销骨立的杨老教授到北戴河休养,特别批准杨家母女陪同照顾。时值仲夏,毕业分配工作紧锣密鼓,学子们十七载寒窗呕心沥血,不就是为了谋求个好去处么,因而一个个不得不委屈自己全副身心去寻找,去托人,去磕头,去钻营,去干这些平日里所不齿的视为耻辱的事。但是,在现代权力的瞠视下千年圣者的格言连说都不敢说出口,在沙发椅的边沿上坐了片刻,经历一阵窘迫、慌乱和失望,而后迈着沉缓的脚步踏上归程,像在漫长的逆旅中苦苦思考一个高深玄奥的哲学道理。成功地把自己卖出去的人极少。所幸当时自己找不到工作的可以由学校“乱点鸳鸯谱”,不至像现当今毕业就是失业,但也因此情投意合者甚少。短短两个月时间就决定一个人漫长一生之命运,谁敢有丝毫懈怠呢?梅文夫送杨一鸥到机场,见三叉戟射向云天,便有万念俱灰的感觉,脑际涌出《红楼梦》里“落得个大地白茫茫真干净”的场景。但他也不例外,投进被同学们称为“卖身”的活动中去。99lib?
暑假,刘明敏和他父亲也来到北戴河,就住在和杨教授同一座楼的省老干部休养所。一个化学反应开始了,催化剂是杨教授的一个据说相当于真理的故事。一个月明星稀、鸟雀南飞的夜晚,杨家三人坐在面临沧海的碣石上,其时波平浪静,有渔火数点在远处时隐时现。杨教授透过暮色审视历史迷雾似的说道:
“一鸥,你说人什么最重要?”
“当然是心脏喽。”
“此外呢?”
“那就数眼睛最重要。”
“可是,有人眼瞎了照样活得很幸福。”
“耳朵吧,人要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那才叫苦哩!”
“你爷爷四十多岁就耳聋,他就看书、写书,谁比他幸福?你可是亲自看到的呀!”杨夫人抢着说道,“还有那个贝多芬,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耳聋。”
“那么,妈你说哪?”
“你爸可不是问我呀。”
“我可说不好。”杨一鸥说道。
“人的肩膀最重要!”杨教授盯着女儿,很出人意料地说道,“命运呀神秘莫测,所谓天有变幻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而人生的道路又十分漫长,谁也无法知道前面有什么灾难等着你。假如有一副坚强的肩膀,累了,你可以靠一靠,不慎跌落深渊,可以扛起你,最起码,这副肩膀能给你扛住三灾六难,扛住烦恼、忧愁和委屈、不平……”
那夜,大家心情很好,杨教授说得很多。他说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要学会丢弃!杨教授不讲《中庸》、《论语》与《大学》,他从人要增强记忆就必须丢弃无关紧要的信息说起,说到浮华、虚荣就像人身上的阑尾,说到理论的真正作用只在于让人为自己寻找需要的借口,说到一种完美消失之后会有失宝之痛,但随之而来会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之感。他说得很多很多,也许因为他不是哲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而是古典文学专家,所以有时说着说着就难以自圆其说。他似乎想让杨一鸥从这些闲聊中自己去得出一种格言式的顿悟。
北戴河的水土很养人,瘦削单薄的杨一鸥丰腴起来了,愈加亮丽动人。她照顾父亲尽心尽职,善解人意,深深体会父母的良苦用心。她尤其尊敬刘明敏父亲,称他“刘叔”,感谢他“搭救老父亲,无以图报”。他和刘明敏一道游山玩水,尽情领略北戴河的无限风光而又不失同窗好友身份。
玫瑰花是一种带刺的武器,它帮助中国男人征服女人,让她们在艳丽和清香中醺醉而做出错误甚至是断送自己一生的决定,西洋男人则把咖啡和冰激凌当做玫瑰花。我们的刘明敏中西合璧,双管齐下,表现出年轻人的热力与精力,而且不乏年长者的经验和计谋。北戴河风情是他人生最辉煌灿烂,最具回味价值,最浓彩重墨的一笔。杨一鸥深切领会了人生抉择的艰难和痛苦,到后来,她甚至感觉自己像一只毫无防卫能力的被咬得伤痕斑斑的小白兔,必须退回洞里舔自己的伤口。她称病不出,坐在面海窗口,遥望波光粼粼的大海和白云悠悠的天际,想象梅文夫单薄的,行色匆匆、汗流浃背的身影恰如一根水草在波涛里飘忽浮沉,心想他要是没办法留在省城,哪怕是某一个小角落里,他就不仅不能成为一个,哪怕是柔弱无力的肩膀,只能永远是心头上一根游丝般若即若离的弦……
得不到自己想得到的是一种苦,得到了却不是自己原来所企盼的也是一种苦,刘明敏发现甜中有苦、苦中有甜乃是生活的一种哲学。时至今日,远离父母、妻儿,住在华夏县宾馆九楼上,面对窗外铁兽般沉重的山峰,觉得屋里的夜色也具有厚重的物理属性,胸脯有一种挤压的难受。妻子杨一鸥要是知道丈夫的前任乃是自己初恋的情人,时光的冰河肯定会哗啦啦融化倒流,激起朵朵浪花。婚后十几年,夫妻双方心照不宣,像躲避礁石一样绕开梅文夫留下的影子,生活的船帆才挂着清风明月、朝霞晚照。刘明敏仿佛看到,前程可能阴云浓雾、大风细雨。他后悔不该受一顶破乌纱帽的诱惑。平日,自己瞠视诱惑,抨击诱惑,到头来,还是被诱惑所诱惑。
月亮隐没了,群山被夜色吞没。
第二十章
聚贤苑来了两个穿制服的公安,有人认出一个是刑侦科长周召阳,大院里平静已久的空气又振荡起来了。人们看见他俩走进办公大楼的局长室。
阮旺局长正在和新任副局长刘明敏谈话。周召阳接过茶杯坐下后看了刘明敏一眼,刘明敏立即站起身要走,被阮局长拉住,介绍给周召阳。
“省法制报社来挂职锻炼的刘明敏副局长,你说无妨。”
刘明敏一旁听了阮旺的介绍心里着实不舒服,有一种下来接受再教育的感觉,但你能说他阮局长说错了么?
“我说周科长,”阮局长话里明显带着指责,“你们是怎么搞的,有线索了没有?我们梅文夫副局长可不是普通人,是人才,是精英,是百里挑一的好干部!市委叫我另选接班人,说得容易,想选就选?我们梅副,我培养了七八年,七八年哪,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哪,说选就选?就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也不容易,但也终于在群众中树立起很高威信了。我就这么一个好助手,说没就没啦?不说我退不下来还得拖老命,我还得向千多号干部职工有个交代,得向华夏县人民有个交代呀!周科长,你们能不能集中警力、物力和时间,尽快破案?”阮旺局长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了。“周科长,看在我们曾经同事一段时间,你就算帮我阮旺一把,加班费补贴什么的,我们出!”
周召阳铁面无私似的不为老同事、老领导的话所感动,自始至终冷着脸坐着,不时举起杯子抿一口茶水,令人感觉他更像一位局长而阮旺不过是一位城府欠深的科长罢了。待到阮局长因情绪激昂说错话之时,他才制人软肋似的掐住话头说道:
“阮局长,破案得靠证据,不能凭激情!”
阮旺回过神来,心里骂了一声,尴尬地笑了一笑,看了刘明敏一眼,又看了周召阳一眼,叹一口气说道:
“对不起,我说过头话了。可是,破案时间是不是也拖得太长了?”
坐在一旁的刘明敏对阮旺局长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代之以英雄乱世遇明主的喜悦与崇敬。原来老同学梅文夫在华夏县干得很棒,受领导如此器重并且深孚众望。只可惜校园一别已成永诀,倘能时光倒流相会今日,刘明敏真愿意负荆请罪、效犬马之劳以求得一笑抿恩怨。可怜梅兄壮志未酬身先死,真要长使同学泪沾襟了。凶手何在?刑侦科何以久久未破案子?我何不隐瞒同学身份,从旁留意,兴许有助梅兄的申冤99lib?雪恨也未可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打定了主意。
原来,刑侦科发现新线索,为迅速破案必须立即拘传魏平,此来是向社会事业局领导征询和通报。阮局长表态坚决而明确,不管是谁,哪怕是自己的妻儿,也无须向他打招呼。周召阳历练多年,不动声色,倒是一旁的刘明敏颇为感动。
魏平在聚贤苑众目睽睽下被带走了,有人说那会儿他吓得脸色发灰,像被判了刑似的,有人说他气得额角青筋暴胀,肯定是含冤受屈,还有人说,没想到,没想到,真是贼喊抓贼,谁喊得最响谁就是罪魁祸首。王右军刚出车回来,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魏平远去的背影,忽然,似乎若有所悟。妈的,那个人居然是魏平!刘秋萍这个臭婆娘瞎了狗眼啦,饥不择食也不该找那堆臭狗屎?莫非成了变态狂不是?自己无论哪一方面也远远胜过这个浑蛋!他妈的还装得很像,猪八戒要倒打一耙,却原来自己就是牛魔王!
王右军在整理刘秋萍遗物的时候,发现刘秋萍床下鞋盒里有一只铁盒,装着她一本《演艺大事记》。从中王右军发现有一个使刘秋萍“真正做女人”的男人。他相信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还会有一本《演艺大事记续集》,来解答这个男人是不是梅文夫。今天听说魏平有杀人嫌疑,他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幕惨剧:魏平踅进刘秋萍屋里,正在让刘秋萍“做真正的女人”之际,不料被前来找刘秋萍的梅文夫副局长撞见。魏平先用枕头闷死刘秋萍,消灭现场痕迹,而后要杀人灭口,看见梅文夫在凉台上,便尾随而去,把梅文夫推下楼去。惨案发生后,又嫁祸于不会张口申辩的梅文夫。他愈想愈觉得魏平凶残狡猾,愈想愈觉得自己蠢笨如猪。假如是梅文夫那样的人给自己戴绿帽子还说得过去,可是,魏平,居然让魏平他妈的这种鸟人,这不显得太窝囊、太卑贱、太丢份、太没面子了么?妈的,君子报仇,十年不迟,我王右军得把绿帽子还给魏平!我这帽子啥时候戴上的呢?魏平这浑蛋可?99lib.是给两个男人戴过绿帽子,以后还一直拿在手上,所以至今还是临时工。
王右军渐渐想起来了。三年前的那个秋夜,他开车把小乔从夜总会载到田野,以为在田野的中心大道比在家里安全多了。小乔说星星为我们站岗,月亮为我们放哨,轻风为我们摇扇,海浪为我们歌唱,说多浪漫有多浪漫。这也不是第一回浪漫了,可那天晚上大概撞到天蓬元帅巡夜或者什么黑煞星出洞,他们在驾驶室里倒海翻江,六个车轮子弹跳不已,无限销魂,以致一辆巡逻路过的警车嗤的一声在身旁刹住还没回过魂魄,当场被逮个正着。第二天,刘秋萍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带着三千元罚金到拘留所把他保了出来。整整十天,刘秋萍一声不吭,仿佛生活在没有人烟的另一个星球上似的。王右军知道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就躲了出去。那天,女儿从外婆家回来,打电话要见爸爸。铁石般的汉子心里一热,回了家。进家门时女儿入睡了,刘秋萍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等着他。她掀亮电灯,冷着脸一声不吭,把一张纸推到王右军面前。王右军一看是离婚书,鼻孔哼了哼,凶巴巴地说道:
“这么一点屁事就离婚,天下男人都没老婆了!”
“我们俩不适合。”
“什么他妈的适合不适合?”
“你跟冯婷就适合,你跟小乔就适合,冯婷和小乔跟你也适合。人跟人一旦适合,像吃上鸦片了。”
“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吃饭吃久了,舌头就麻木了,口就腻了,就没味了,就想吃一碗面条米粉什么的。你要不让换换口味,咱就不换,凑合着吃吧。”
“一把钥匙配一把锁,一根笔管配一个笔套。配对了什么都好,配错了怎么都难受。”
“我到底怎么啦?我怎么就不适合你啦?你是嫌大还是嫌小啦?嫌短还是嫌长啦?我哪个地方不适合你啦?”
王右军虽然瓮声瓮气地压抑着音量,但还是把女儿吵醒了,女儿不知人间酸涩苦辣,赤着脚跑出来迎接父亲。刘秋萍只好抓起桌上的离婚书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从此,王右军很少回家,出车外的大部分时间住在冯婷那里。他并没有往深处去想,只认为刘秋萍在赌气。女人都小心眼,都爱吃醋,都他妈的眼里容不得一粒小沙子,不容许丈夫找情人,更不容许找小姐。自己和冯婷的事她是早有所闻,吵是吵了可从未提离婚,过后也就无可奈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找了小姐小乔,她觉得太丢份儿了,恼羞成怒。王右军直到有一回和冯婷销魂蚀骨之后,一个念头才像石头打破水面平静似的,撑起身子盯着冯婷问道:
“你说,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有没有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冯婷一只指头划着王右军壮实的胸脯,一边说道,“我那男人顾家,赚的钱都交我;而你,顾玩,赚的钱自己花。可惜,好人没好报,死得早,才让你跳窗越墙摸上床来。”
“唉,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个。你跟你男人爽,还是跟我爽?”
冯婷格格地笑起来,想了想说道:
“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你怎么不问你自己,跟你老婆好还是跟我好?”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嘛。”
“人跟人差不多,反正就那么回事。火烧火燎的,昏死一阵醒过来,就酥酥软软、轻轻松松、安安静静了。都那么回事。”
“我说嘛,也差不多,像憋尿那样,拉出去后激灵一阵,身子就好受。”王右军放下撑僵了的右肘躺下床,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可她硬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说什么一把钥匙配一把锁,一个笔套配一根笔管。”
“文化人讲究。我真不知道癞蛤蟆怎么就吃到天鹅肉啦?”冯婷又格格地笑起来,以讥诮的口吻说道,“天鹅肉又白又嫩又香,就怕你急性子的粗人品尝不出来。”
“是的是的,我他妈一个开货车的,就只够吃老母鸡!”
“我是老母鸡?你当我是老母鸡?”仿佛看见身边真有一只癞蛤蟆似的,冯婷从床上立起身缩到床角,又羞又气地嚷道,“你滚,你滚呀,你滚回去吃你的天鹅肉呀!”
当时只是吵架图个发泄怒气而已,何曾料想到过后脑子里就真有一只老母鸡和白天鹅。久而久之,一想起冯婷,眼前就出现老母鸡咯咯寻窝的家庭生活图景。本来已经得到的现在却永远失去了的白天鹅,常常翩跹来入梦,使他一夜睁眼,听窗外风吹桉树、雨打草棚。这以后和冯婷在床上的感觉就跟从前不一样了,渐渐的就品尝出老母鸡肉又粗又韧的味道来了。冯家的路就慢慢走得稀了。
小乔倒是一只小母鸡,又嫩又甜,只恨一群咯咯乱叫的小公鸡、老公鸡跟在后面。小乔倒是愿意春从春游夜专夜,无奈王右军囊中羞涩,难得三千宠爱在一身。小乔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体会深切,所交结的男人据王右军所知不下二十人。一天夜里,王右军以问冯婷的问题问小乔:
“你说这男人和女人,有没有特别适合的,非得这个男人配那个女人才满意?”
“当然有,有钱男人最满意啦!”
“你说岔啦,我是说,干那事。”
“当然有不同喽,有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像做体操似的;有的就非常讨厌,叫你如牛负重一样;有的还行,有一点点兴趣,喜欢跟他真真假假敷衍一番;能够叫你死去活来的也有,但很少,中国缺少这种真汉子!”
“你这个大淫妇,我怎样?”
“还行,就是太小气。”
“我操你妈,我还小气,我都让你们榨干了还小气?”
“谁榨干?我?你老婆?还是另一个相好?你可得分清楚。”
“都一样,没一个好货!”
“既然都一样,那就找自己的老婆去呀!”
“可她硬说不一样,说我不适合她。”
“你以为都喜欢你那样,狂风暴雨、倒海翻江?我说你这个人笨得可以,她那种人演了一辈子金枝玉叶、夫人、小姐,听的都是‘小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听你左一声筛你娘,右一声臭婊子,上床如狼似虎,下床张牙舞爪,死人也会叫烦,不给你找十顶八顶绿帽子就是身体不健全,下面不是女人身,叫我呀,三个月就受不了了。根本就不是什么适合不适合,那简直是刀对刀、枪对枪、毒蛇对猛兽!”
王右军气得差一点把小乔掐死,仇恨一下子化成力量,腾身而上,泰山般地把小乔挤压在硬床板之上。
那一夜过后,王右军自信心大减,像一只没阉清楚的老公鸡。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就不能让刘秋萍满意。一天出差在外,闲来无事,躺在旅舍床铺上,一页页翻开自己的风流韵事,每一个女人都竖起大拇指称他是真好汉,说他棒极了,干一回顶一万回,怎么刘秋萍就一万回也不顶一回呢?这么说,她真的像小乔说的那样了,已经找了别的野男人了!不是有一句话说,有比较才有鉴别么?过后,他费尽心机想从刘秋萍口里套出一点信息,然后杀上门去,堵住一对男女,切断那男人命根子,打断女人小腿骨头。可是刘秋萍是何等优秀又精细的女人呀,你王右军有几条花花肠子她看得一清二楚,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早被多少古人奉为经典良策,你奈他何。渐渐地,他的神经就一条一条松弛下来了,最后竟也认为妻子不是水性杨花道德败坏之人,要不,相当于副教授的二级演员人家省里肯给她,局里经过考核,据说找了二十几个人深入细致调查了解,才提拔她当副团长哩。但是,这种想法像一座冰山,夏日下慢慢就消融了。王右军看见电视和报纸的大贪官落马的报道,无一不有两三个乃至七八个情人,有的甚至嫖娼成瘾,如吸鸦片,女贪官也不甘落后,个个都有健男、壮汉、小白脸,听说还有女监狱长主动找男犯人干那事,她刘秋萍会顾及一个小小的没有翅膀的副团长官帽子而循规蹈矩或者拒绝引诱?要是我王右军,见他妈的鬼去吧,有花不采白不采!然而,他一直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也没听到一点风言冷语。几年了,任他王右军赤身裸体热气腾腾地有意挑逗,她刘秋萍就好像面对一具冷冰冰的史前化石似的,他断定她性冷淡。他请教过医生,医生也说性冷淡。他到成人专用药店买了一瓶动情水,偷偷渗进她的磁化杯开水里,而后闭着眼睛佯装沉睡,等待她过来主动一回。岂知她居然不动情,只听一声轻轻叹息。辗转几下身子,以为她要过来了,很快就会过来的,等着等着,很有把握地等着,却等来狗娘养的一阵呼噜噜的鼾声,他恨不得一跃而起,掐死她几回。第二天一早,他想通了,庆幸没杀了她,也庆幸她那个东西肯定是废了、死了、麻木了、不顶用了,完全可以放心了。妈的,这下好了,可以“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了。
王右军的自我麻醉、自鸣得意一直坚持到刘秋萍死后。那一夜他饿虎般扑向刘秋萍,发现已无鼻息,着实吓了一大跳,消灭现场痕迹,逃之夭夭到了姑母家,一阵悲凉才像黑夜里的寒意飒飒袭来,透进肌肤腠里间。翌日知道梅文夫副局长和刘秋萍“虽非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却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始如大梦初觉,先是一阵类似于“嫁祸于人”的卸去重负的轻松,继而怒火填膺,磨刀霍霍要讨回血债。听了纷纭众说,冷静下来后就为自己的脸面和名誉着想,看见梅文夫的妻子肖华去市委和公安局要求让丈夫早早入土为安,便佩服人家深谋远虑、棋高一筹,便也跟着肖华身后奔忙了。忙着忙着就忙出许多兴致,希望案子早早了结,门上的封条早早拆去。他算了一笔账,刘秋萍的存款不下五十万元。她工资高,奖金高,主角补贴高,99lib?t>下乡补贴高,人称“四高”干部。女儿生活费由她负责,她一年能剩三五万元。她属意外死亡,突然祸从天降,根本无暇顾及财产转移或分割。他王右军是法定第一继承人,理所当然全归自己。有这么巨额存款福从天降,什么他妈的丧妻之痛、节哀顺变即便十顶八顶绿帽子也可忽略不计和给予原谅。他甚至开始谋划五十万财产的花销方案了。他断定存折就在房间里的某一个隐蔽的角落,他首选储藏间,继而是书房,而后是卧室的橱子和床铺下的瓶瓶罐罐。前些日子公安局终于把封条拆去了,他迫不及待,开始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他欢喜若狂,第一天就收获巨大,找到六张数额八万余元的定期存款和三张充满希望和秘密的令人老是想起天文数字的储蓄卡。他相信第二天收获会更大,还有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哩!他妈的祖坟冒烟了,一夜之间老子成富翁了!
第二十一章
然而,第二天王右军毫无收获。他在鞋盒里发现一个铁盒子,以为装有金银首饰,却是一本《演艺大事记》。他不但空欢喜一场,而且气得青筋暴胀、七窍冒烟。妈的,这娘儿早就让人干了!也许是刻骨铭心,刘秋萍记下如此感受:“一楼半夜失窃,单位的领导来了,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乱哄哄到天明。他走不了,让他如愿以偿了。我平生第一回体会到如波如浪、欲死欲仙、销魂蚀骨、短暂失去知觉。那一刻我害怕,害怕昏死在飘飘白云端、柔柔大海上,害怕骨头就此酥碎如粉支撑不起身子,醒来后全身没丁点儿力气。白活了,我刘秋萍白做了几十年女人!当年柘荣途中,王右军往我心里塞了一个魔鬼,从此我就畏惧夜色降临。今天,我终于明白,天下多少男女为何愿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也终于理解从省里请来的名导演,对我没有进入《侯门深闺》规定场景和角色心理的批评。是的,闺中少妇盼望、烦躁、难捱,以致红杏出墙,没有做过真正女人的演员是无法表现出来的……”
不知是王右军不愿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是魏平其人,抑或心里不相信刘秋萍会爱上无一可称道的魏平,他总感觉这个让刘秋萍“第一回当女人”的应该而且只能是副局长梅文夫。别说他有地位、有权势、有才干、有名气、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单是他给刘秋萍的那一种支持帮助,有些女人都情愿以身子作交易报答。魏平算啥鸟东西,脸皮又黑又粗尽是疙瘩,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把漂亮当做性伴侣的首选条件。冯婷要不是羞花闭月如杨贵妃,小乔要不是沉鱼落雁如貂蝉,我王右军会让她俩“做真正的女人”?
王右军在翻阅刘秋萍的《演艺大事记》时,脑海里的记忆也一页页翻过。一楼失窃那天晚上也就是刘秋萍第一回做女人的之前几天,梅文夫来过王家,但那是刘秋萍通过他王右军发出邀请的。刘秋萍说应该感谢梅副局长对她评副高职称的鼎力支持,人家当副局长的,除天鹅蛋外啥没吃过,你请他到家里来吧有个自家人的气氛。说也凑巧,那天上午一出门就见梅文夫走在前面,他跑步赶上去喊道:
“梅副局长,秋萍她说请你晚上到我家吃饭。”
“你家今日办啥喜事?”
“没办啥喜事,秋萍说是感谢你的帮助。”
“不必了,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我不想接受人家的感谢。”
给脸不要脸,哼!王右军在心里骂道。
“那你自己和秋萍说。”
梅文夫见王右军脸色难看,说道:
“那我吃晚饭后去。”
“也行。”王右军扭头就走。
“喂,你晚上在不在?你要不在我就不去了。”
王右军听了心里舒服,脸上的怒色一扫而光。他佩服这样的正人君子,因为是对自己的妻子。那晚尽管他和小乔有约,但还是以给小乔双倍惊喜、双倍快乐的许诺而留在家里。月上树梢头,梅文夫来了。一桌佳肴美馔他却说是吃饱了来的,只要好茶一杯。王右军不悦之色堆上脸,刘秋萍忙说不要勉强梅副,泡了上好铁观音。梅文夫拿着茶杯边走边看客厅的摆设布置,完全是初入王家的样子。他指着墙上的那帧《诉衷情》书法作品说道:
“内容略嫌凄清,情绪较为低沉,宜挂在书房里,客厅格调似应高昂一些。”
这帧书法是省里一位书法家的作品,刘秋萍向梅文夫要来的。王右军听人家说梅文夫赠送一幅书法给庄欣欣,里面写着思念奴娇,说走过朱阁走到绮户一个晚上无眠,还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什么的。文苑主任吕小仁说那是梅文夫发出的求爱信息和表示对庄欣欣的痴情和坚贞不二,不少人受到吕小仁的暗示和启发,常常窥视两人单独在一起的言行举止,似有所发现和感悟。直到有一回魏平在打扫文苑办公室拾到吕小仁写给庄欣欣情信的草稿,并把秘密传出去,人们才又一次有所感悟和发现,自此一笑了之。刘秋萍把书法作品挂到墙上时,王右军按习惯从左向右看,见开头《诉衷情》三字便像看到情书似的有时光倒流的幻觉,随后是一度怀疑和愤慨。他终于忍不住也去请教文苑主任吕小仁。吕小仁歪着头沉思道:“词作者是一位无视婚姻法的风流才子名陆游,连自己的亲表妹唐婉都敢睡觉。他说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头发都想白了,眼泪都流光了。那意思不是再明显不过的么?”王右军恨不得一把扯下《诉衷情》撕个粉碎,但到底今非昔比,刘秋萍已是华夏县名人了,而且也看不出两个男女像陆游和唐婉,后来又请教几位老师,解释得也相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头的疑惑也就渐渐消除了。
今晚王右军插不上话,独自喝了半瓶金门高粱,有点头重脚轻。梅文夫看见王右军红光满面,笑着说道:
“人的体温正常最舒服,我就不明白,不少人花钱买酒来喝,硬是把体温升到三十八九度像感冒发高烧,你想想发高烧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呀!”
“人家说作家都是酒徒,没酒就没灵感,怎么就你特殊,真不懂你那些文章怎么写出来的。”刘秋萍说。
“那是写诗,写诗才喝酒,喝了酒放松没束缚,豪情就来了,‘啊,我站在地球旁边放号!’千古绝句出来了。写小说不行,写小说要冷静分析人物性格,把握时代脉搏,喝了酒就会出偏差,写过了头。尤其是我,一喝酒就想睡觉,迷迷糊糊,什么句子都想不起来。”
听他们谈诗歌小说,王右军更觉无趣,就身子一放靠在沙发椅上闭目养神,继而佯装沉沉睡去,想听听他们俩会不会谈什么“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什么的。但他没有听到什么,连一句“月亮婵娟”都没有说出口,先是讲剧团里的演出和效益,接着就讲排练厅土地的事情。
“我们彭团长从来未有过的风光,如今比县长还忙,谁都来找他,华侨、企业家、当官的、读书的,应有尽有,都来要排练厅这块地皮。他要是想发财,这可是个机会。”
正迷迷糊糊之际的王右军听到刘秋萍的九九藏书话一激灵醒了过来。歌剧团排练厅是一座占地五亩的平房,五十年代末盖在小城南边一隅,九十年代县城跨江南拓展,如今已变成市中心,而且就在十字街口,实在有碍小城观瞻,早该拆旧建新。无奈已成全城最好的风水宝地,歌剧团舍不得金娃娃,集资几年,难成气候,终于决定卖个好价钱,迁建于聚贤苑北角。风声一传,惊动海内外有心人。据说纽约唐人街有位亿万富翁,辗转托人通过县委杜书记传话,不管价钱高低,志在必得。一个月前,有人晓得王右军妻子刘秋萍乃剧团副团长,许诺王右军十万酬金疏通关系。王右军如获至宝回家,恰刘秋萍那天评上先进个人心情很好,可他一说,即时如冷水浇头,好梦破灭。
“梅副局长分管这项事情,他对你一向关心支持,你出面一说准行,十万哪,咱们得赚多少年哪!”
“这种好事能轮到梅副?”刘秋萍冷冷地哼了哼。“阮局长是把梅副推出来作挡箭牌,他自己说话才算数。梅副也学聪明了。即使他梅副说话算话,说到金钱,胆子一缩,整一张孔圣人的脸。他这样也识事务,有人正等着他犯错误哩。”
“不妨试试嘛,说不准哩。他要是也想发财就好了。”
“这个人不爱财。他说过,钱不可多也不能少,够花就行。”
“那他爱什么?爱女人?爱女人也行!”
“谁像你!”
“没有男人不爱女人的。”
“你倒是自己去找他呀。”
“我跟他没那么熟。”
“他说过,文人当官,个个阳痿。”
“哟!他咋对你说过这话?”
“不是对我说,是对郝官说。郝官要请他去泡小姐,他不去。郝官说明朝文人以嫖妓为荣,才有侯朝宗与董小宛、钱谦益与柳如是的千古佳话。他说明朝是明朝,我朝是我朝,我朝压抑太久,一票否决人一生,文人便大都性无能,一入仕途后健男就不可多得,再犯错误下台一批,就没剩几个了。郝官把他的谬论当做21世纪新思维传出来,人人皆知,就你王右军不知。”
“那他到底爱啥,我不信刀枪不入。”
“我看差不多。”刘秋萍沉思有顷,又说道:“他爱名声,爱地位,可你有么?”
王右军能有什么呢?赤手空拳套白狼?死了一条心吧!
今晚,听梅文夫谈起排练厅的事,顿时酒99lib.醒大半,竖着耳朵听着,愈听愈没信心。梅文夫说此事错综复杂,争得激烈,鹿死谁手,难见分晓;有人在运筹帷幄,他自己连一个谋士也不是;彭团长瞎忙活,去找彭团长的人也是没头脑,病急乱拜佛。王右军听着听着又迷迷糊糊起来,但他竭力不让自己进入梦乡,留半个脑子、一线眼缝看看两个男女会不会当陆游和唐婉。大半个晚上,也没听他们“诉衷情”念一句“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颇有一点失望之慨。
今天,面对刘秋萍的《演艺大事记》,屈指计算邀请梅文夫副局长光临,距离一楼失窃刘秋萍留客“终于真正当一回女人”那夜,只有短短五天。虽说火箭时代有火箭速度,可就这么短短五天时间,就完成了人一生的感情的飞跃,也太不可思议了!莫99lib?非真的是魏平,魏平不是被抓去了么?但若真是五大三粗雷公脸的魏平,那更是不可思议了!
从来没有动过这般厉害的脑筋,就像锈迹斑斑的机器忽然高速运转,处处有分崩离析的危险一样,王右军的后脑和颈椎有阵阵弹弦般的隐隐作痛。他抬起迷茫的眼睛从窗口看出去,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正对面五楼的凉台上。梅文夫就是从那儿坠楼而死的。他眼前一暗,仿佛看见一团黑影树叶般飘落,听到一声沉实的声响,他心中一悸动,睁开眼睛,却看到楼下魏平家门口也就是梅文夫卧尸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也正抬头看着五楼凉台,以为又是公安局刑侦科的。待那人侧过身子,他认出却是新任副局长刘明敏。他在那儿干啥呢?
刘明敏上任一个月了,什么事都没干也没什么事干,他想可能刚当官的时候大家都这样。每天他走进大门经过右边头一幢大楼下面,都会油然想起梅文夫之死。莫非冥冥之中真有神灵在主宰人的一生?梅兄呀,我们同学一场,虽然你后来无可奈何退出情场,但都还爱着同一个女人,她要是知道你的不幸不知会多伤心。我们俩完全没有料到的是我居然莫名其妙地来到你生活过的地方,而且居然身不由己地成了你的后任,全面承接你分工的那一摊工作,还别无选择地在你的隔壁办公和住宿。梅兄呀,你咋会走这步臭棋,和一个据说相当性感的女人不同年同月生却同日同时死,难道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知道人们会对你怎么评价么,尤其文友们,一夜之间都成熟为政治家了,学会用偶然事件来攻击对方,为你至今仍为悬案的死,吵得南辕北辙,老死不相往来……
刘明敏到社会事业局后最先熟悉的就是庄欣欣。可以说阮旺局长只是谈了工作分工,倒是庄欣欣有意无意今天一节明天一段地向他聊了一些情况,记者的本能使他把信息很快进行排列组合,从而对局本部和下属单位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庄欣欣对作家记者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爱护和尊重,而刘明敏对快人快语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庄欣欣恰如帅哥见靓姐,不时朝她无疑是货真价实的不停颤动着神秘与诱惑的双乳偷偷瞟一眼,初来乍到,孤身只影的生活便添一份乐趣、温馨和淡淡的希望。庄欣欣对作家、学者的职业从小就向往,因此当初真心实意拜文苑主任吕小仁学写散文诗歌,不料想吕小仁别有用心,经常用散文笔法写情书勾引她。要不是吕小仁的脸天生又粗又白又僵硬冰冷透不出一丝表情,像一片没切整齐的花岗岩石板材,实在让她毫无红杏出墙的气力,他就不会再写最后一封情书以致丢了草稿让魏平捡到传为风流佳话,让丈夫半年不愿上床,从此断了当作家念头,至今一事无成。听说刘明敏是省城名记者,一根笔杆好生了的,不觉喜从心来,先前的念头死灰复燃。闲聊中庄欣欣说到“诸葛亮死了,周瑜还活着”,令刘明敏不解,细问之后才知原委,并知道本城除吕小仁外还有一颗文曲星名郝官,官拜电视台总编。闲来无事,他就去寻找知音。
第二十二章
他原打算先找周瑜吕小仁,却又想到庄欣欣话里有话,真不知底细,还是去找文曲星郝官吧,此君在他心头是个悬念式人物。来到科苑大楼前面,正不知郝官住处该从何拐弯,踌躇间背后来了科苑主任柯齐,笑眯眯地叫道:
“刘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听到柯齐的问话,刘明敏心头就油然浮上一种禅的意境。他转过身来,目光从柯齐弥勒佛式笑容的脸膛上滑下,落在他手上的一本黄色封面的精装书上,见那书名《人性与人格》,不觉像看到经书似的兴趣盎然。最近,他刚读罢大学哲学老师的新著《人性与外壳》,获益匪浅。
“你也喜欢这种书?”
“郝官推荐的,他要我硬着头皮看看。”
“哦!郝官?我正想去找他。”
“这几天他闭门悟道。”柯齐的脸膛上依旧保持着笑容。“他说是悟梅文夫副局长之死,准确地说,是写一份材料。不是同行的人进不了他的悟道院。”
“这么说你是他的同行喽?”
“不敢不敢,我是受点熏陶而已。”
“这聚贤苑,峰高涧深,藏龙伏虎,我还真不知高低深浅哪!”
“有啥知不知,不明摆着吗?”柯齐笑着说。“你们那里是高处,郝官那里是低处。”
“你这儿是平地?”
“哈哈,刘副肯定能成为郝官的知音,他郝官也这么说。”
“就是还没悟出什么道道哩。”
“别急,你是行中人,很快会悟出来。”
“老柯呀,怎么搞的呀你这科苑主任,也神神秘秘干啥呀?”
“刘副呀,要自己悟出来才有意思?禅机一点破就不值钱呀!”
“可是时不我待!一寸光阴一寸金,你还让我浪费多少黄金呀?”
“那好,我看咱俩有一天会有共同语言的,但我只点到为止。”
“行!够哥们!”刘明敏重重拍了柯齐一下肩膀。
“说了?”柯齐笑得颇有内容,又自答道:“好,说吧!咱们这小小聚贤苑,有三个磁场。郝官那儿低处,是阴性官场。你们那高处,是阳性官场,我这平地,是情场!”
“哈哈,好,就先说你这情场!”
“你可别俗了,我的情场可不是谈情说爱、泡妞、包二奶的地方。我的情场是人类文明的活动场所,权力公有制,财产私有制,崇尚精神信仰,坚持理性思维和科学经验,促进官场的理性,为市场提供智慧与动力,推进社会进步与繁荣。”
“伟大,伟大哦!”刘明敏畅快一笑地说道,“我终于明白你的情场了。我也研究过社会的人性,官场追逐权力而残忍愚昧,市场追逐金钱而腐败堕落,唯有情场求真、求善、求美,崇高而理想。你想说的是这种意思吧老兄?”
“高山流水,高山流水哟!”
“不敢,我是科盲,不敢妄谈科学。”刘明敏突然转回话题,问道:“那么,你所谓的阳性官场与阴性官场呢?”
“真想知道?”
“不吝赐教吧,求真、求善、求美嘛!”
“其实你刚才也说过了。阳性官场,权力至上,权力的私有化妨碍了官场应有的社会功能。其人格是权力偏执,言行分裂,思想压抑,嫉妒杀人。”
“说下去说下去。”
“不是‘点到为止’么?”
“好吧,那么你所谓的阴性官场呢?”
“奴性,忍从性,崇尚道之柔佛之空儒之义,造成轻信迷信、消极保守。研究禅宗,很大程度不正是来自忍从性么?”柯齐说罢就动手翻书。
“讲完啦?”
“天机泄露,必遭报应,届时还请刘大人手下留情!”
“有意思!”
刘明敏明知柯齐是生吞活剥现买现卖,从《人性与人格》那本书里搬弄过来的,却也创造性地发展了“人性场”的理论,把人性场的理论和社会事业局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生发出自己的一套似是似非的柯氏观点。姑妄听之吧!
柯齐今日似有人逢知己千句少,一吐胸中多年块垒之慨,意犹未尽,还想说什么,二楼窗口不适时宜探出一张脸,先是叫“刘副局长楼上坐吧”,而后告诉柯齐有北京来电。两人的说话只得告一段落。
这是一个人物!刘明敏想起他报到时阮旺局长的情况介绍,说柯齐身上充满矛盾,其实阮局长对他的评价也很矛盾。但今天柯齐还算爽快嘛,露出了深浅。算了算了,不去找郝官了,让他去悟道吧!刘明敏一心想着柯齐的“三个磁场”理论,自个儿脑子里也混混沌沌的,竟走错了方向,绕了一圈,却走到文苑大楼来了。有人已经在招呼他了,退已来不及,那就去会会那个周瑜吧。
文苑主任吕小仁的办公室很有特色,四墙是一圈半人高的书橱,一米八十长的写字台置放中间,成“日”字形结构。吕小仁端坐桌后名符其实坐拥书城,久而久之再生动的脸也会变成青石板一块。刘明敏惊叹吕小仁有如此之多的藏书,他不知道吕小仁家里还有一间四壁书橱到顶的书房。吕小仁的副手私下里说“有一种不算腐败的腐败叫书籍腐败”。刘明敏仅看办公室书城就怀疑他占公物为己有。他在城门外作了自我介绍,吕小仁竟像痴呆症老人听了半天没反应,刘明敏就只好呆呆地站在城下,他不知道这是吕小仁的一种姿态,据说只有社会局第一把手阮旺光临他才会走出书城。
“哦,哦,你就是新来的头家?”吕小仁欠欠身子。“请进,请进呀。”
“你这办公室有特色,前所未见!”
“我的坐椅一旋转,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吕小仁得意地说道,指着大班桌前面的专供属下请示坐的普通靠背椅,要刘明敏坐下说话。
“可见吕主任是个爱书之人呀。”
“我这个人就不想到官场混,爱文途不爱仕途。”
刘明敏立即感到不快,他深知“酸葡萄哲学”乃不少在野文人在当官文人尤其是下级面前保护自尊和声望的理论。他替吕小仁屈指一算,干部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的时候他已过了年龄线,而且没有文凭,三化起码缺了两化。他心里说:“你有资格嘛?”他来华夏县不久,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官场有一种神秘力量,好像那一种超自然力量现象似的,你一踏进来就会悄悄地下意识似的改变自己的个性,因此嘴里说出的却是另一种意思:
“没有当官自有没当官的好处,能够宁静致远,著书立说。”
“有的人就聪明又被聪明误,还丢了卿卿性命。你的前任,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当官,一要厚脸皮,二要黑心肝,他满脑子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爬得上去么?如今什么年代了,还背着古书上任,有几个‘孔夫子’当书记县长?结果却连个党都入不了,比我还不如。心理不平衡,人性大暴露,英雄不了就想浑蛋一回,谁知风流本领也没学会,销魂时刻出了事,读书人靠脸皮过日子,只好一了百了纵身凉台下,把文人的廉耻交给魔鬼。悲不悲,惨不惨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哟!”
刘99lib? 明敏忽然生出一种感慨:人的命运真像魔术师手里的一张纸片,能眼花缭乱变出许多花样。梅文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死得花花绿绿。尸骨未寒,属下文苑主任吕小仁就把他当一件货物从精品架上拿下来扔进垃圾堆里。听吕小仁两片灰色嘴唇不断翻动出一段段生动形象让人记忆久远的警句,刘明敏觉得文人蹂躏文人更加可怕。这个人怎么还没退休,他本该去博物馆门口排队了嘛!假如自己不是梅文夫的同学,听了吕小仁对他的编排,头脑里定型的就是一个擅于溜须钻营、阿谀奉承的政治流氓了,吕小仁目的也许就是让这种形象在社会上定型。和吕小仁这种人共事就如同和惯于写匿名信的人共事一样可怕!不过刘明敏今日获得一种深深的感悟:“书读得越多越反动”虽说已被批得体无完肤,但书读得越多头上一团乌云越厚实却很有道理,读书人只有从阴影里挣扎突围出来,才有光明前途。围城,一座一砖一石垒了几千年的坚固的围城呀!神情恍惚中刘明敏依稀看到高墙下有一滩血,那是梅文夫从人心苦欲、独善其身、最后退缩逃避付出的高昂代价!
话不投机,刘明敏敷衍一番就离开吕小仁的书城。走出大门,他长吁一声,发觉山格外青,天格外蓝。
刘明敏还是回到局里来。闲来无事的时候,刘明敏常常找个借口到隔壁庄欣欣办公室。他常常闲来无事,阮旺局长叫他到基层熟悉情况,短时间不会安排重要任务。有一位世界级女明星说“瘦先生女人的情人一定是胖先生”。按“明星理论”推理,刘明敏大抵看惯妻子杨一鸥苗条清秀、小鸟依人,所以丰满性感、活泼开朗的庄欣欣便极具振奋精神的力量,有时候聊着聊着就答非所问。他把想入非非当做离家太久的缘故,是否请假回去或者叫杨一鸥来一趟。华夏县副局级干部离岗三天必须分管副书记批准,这对无冕之王实在是件可怕的事,而让杨一鸥来华夏必定会引起许多对梅文夫的往事回忆,刘明敏心中十分不愿意。但庄欣欣青春蓬勃的身影老在眼前晃动也不是好事。梅文夫才情横溢,俊逸潇洒,为昔日女同窗所暗羡,庄欣欣是他分管工作的干事,耳鬓厮磨,能不日久生情?她屡屡为梅文夫叫屈仅是不平则鸣乎?梅兄,你真是艳福不浅,身边竟有如此风情女人。庄欣欣似知刘明敏心中事,发觉他眼角常有余波荡漾,断定他富有侵略性。络腮胡子男人好色,梅文夫就缺络腮胡子,所以苦了自己!如果说梅副是挣扎不已的蛹,那么眼前这位刘副则是自在飞翔的蛾。庄欣欣把男人分成四种,其中一种生来就有野性,鲁迅先生说的见到女人胳膊就想到大腿;末一种是太监,当初,她与初恋的男人喝了十九次咖啡,他竟没摸过一下她的手指头,她因此休了他。她暗自哀叹命苦,她丈夫先前充满野性,自下海经商之后就成了半个太监,当然她也怀疑丈夫家外有家。
不说他们两个上下级相互的印象,且说今日刘明敏来庄欣欣办公室,聊了一阵就说起前日拜访吕小仁的事情。
“这个人挺有个性。”
“什么个性,那是你们文人的怪癖,而他,则是变态!”
庄欣欣一说起吕小仁心里就有气。他写给她的情书丢失被魏平捡到后传开去,他居然说是“回信”,自此她不想当作家一心当干事。阮旺局长住院她也混上三个月“代理主持”,刘明敏来了,断了她当副局长的希望,她也只难受一天就认命,而且尽心配合他的工作。
“不怕你刘副笑话。他吕小仁曾经自称周瑜,说我是小乔。我看他只有一点像周瑜,就是心胸狭窄,老是想算计诸葛亮,谁料想,反倒是亮先死了,瑜还在。”
“他对梅文夫颇有成见。”
“何止成见。梅副的小说在省里红了几年,他恨得痒痒的,像抓走了他的肺腑。人家当官了,又碍着他什么,到处毁谤?所以我说他变态。梅副死了,他去了一块心病,到处编排梅副的风流韵事,我看他要是改写小说兴许比写散文和民间故事有前途。”
“他说梅文夫是和刘秋萍风流暴露而死。”
“他看见啦?”
“他倒没这样说。”
“他就是说亲眼看.99lib?到,我也不相信。”
“你就这么肯定?”
“梅副这个人,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
“但人的邪念,往往系于瞬间。”
“他没有那种瞬间!”
刘明敏瞬间意识到,庄欣欣在说心里话。她的话代表着一种意思,而她的语气代表着更多的意思。而且记者目光思维敏锐,庄欣欣未及提防。一种缅怀、神往,一种比缅怀、神往还要微妙的类似于幽怨的表情不知不觉从她脸上荡漾而过,已被刘明敏捕捉。梅文夫这个家伙,伤了她的心!她,遭到拒绝!
是的,想起两年前那一个梧桐落叶的夜晚,在省城大观园酒店,薄薄一层墙壁,恰似万重关山,空负了卿卿深情一片。如今,白云千载空悠悠了,庄欣欣怎么也无法原谅,因此,梅文夫坠楼后人们在他身上任意编撰故事,尤其对他的死因作各种各样的猜测,而无一不与“风流”二字有关,唯有庄欣欣不轻易断言。当然她也不止一次怀疑:“难道他的心只属于刘秋萍?”她也不止一次气愤:“难道我不如刘秋萍?”但不管怎样,她最终还是不敢相信。
庄欣欣的幽怨今日没有逃过记者出身的刘明敏的眼睛。刘明敏也相信她的话:梅文夫有贼心没贼胆!
两人由梅文夫谈到刘秋萍,忽然听见对面楼下传来一阵叫骂声。有杂沓的脚步声从窗下响过,阳台上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两人探头窗口,看见魏平在宿舍楼前跳脚骂人:
“吕小仁,你出来,给我说清楚!你不是男人,你要告发梅副就自己告,借我的嘴干啥?你是浑蛋,敢做不敢当,一推六二五,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反倒说我是嫌疑犯!吕小仁,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魏平不能让公安局抓了就白抓……”
第二十三章
秘书小姐悄无声息地走进办公室,向大班桌后的女人毕恭毕敬地奉上一张介绍信,说道:
“李总,有人找您。”
李星云接过介绍信一看,自言自语道:
“他们来得真快。”
梅文夫死后,李星云抱着削发为尼才有的那种万念俱灰的心境离开华夏县。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心里装着一个杨一鸥,手里还搂着一个刘秋萍,唯独没有她李星云一个影子。天下男人没有一个良心汉,可恨梅文夫也未能脱俗!唉,此情无待成追忆,梅文夫去殡仪馆那日夜半,她点燃三炷香,向西天遥祭在天之灵安息,第三天就辞去玫魂夜总会经理之职返乡。在家将息一个月,毕竟不是心甘寂寞的女人,特别是离婚后这两年多来灯红酒绿的沐浴浸泡,捆绑在身上的那些看不见的绳索已经变软脱落,她如鱼得水自由自在了,她不想画地为牢,也没什么可守了。因此刚开始还感谢家乡的青山绿水,没多久就坐立不安了。小妹落难,表哥多情,一天几个电话,何况是两小无猜,两家也结了娃娃亲,只因婚姻法改变了条款,又怕生出兔唇娃娃,才天涯一方。今天,李星云已经不视新婚姻法为障碍,敢于效法陆游和唐婉、贾宝玉和薛宝钗,双方约法三章,浪漫香江十日后永做真正表兄妹。香港回来后,表哥慷慨地把哈尔滨副食品贸易公司交给她经营。凭借出山以来闯荡江湖的阅历和对自己美丽资源的有限开发,李星云在哈尔滨站稳脚跟了。她认为自己和这个城市有缘,当初为消愁解闷她在这里发现俄罗斯女郎的商业价值,南下华夏县一炮震动朝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期间,多少豪门富宅已经后院起火,金银财宝已经像华源河水般滚滚流进老板腰包。梅文夫刚从省文化干校学习回来就被阮旺推到前台去处理这件事,李星云就在这个时候与梅文夫频繁来往。她根据他的要求,先让俄罗斯女郎的裙子穿起来,后来又把短衫也穿起来,还是堵不住官场上一些人的弹劾。梅文夫一次和李星云跳舞的时候靠在她耳朵旁说:“请你为我头上这顶没有翅膀的乌纱帽想想吧。”李星云大受感动,第二天就停止演出,五天之后就单方面中止合同,并赔清钱款遣送五个俄罗斯女郎回哈尔滨。梅文夫的魄力和能力立即引起官家的赞扬。自此他以李星云为红颜知己,两人的关系引起人们的疑惑猜测,这是后话。
李星云二度踏上哈尔滨这块冻土,已经不是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而是经营土特产的公司经理。一天夜里她陪客人从太阳岛回来经过江边广场,忽然想起上次的恶作剧,她让垂涎自己的那位云南烟厂的销售经理在冰天雪地的江滨搓手蹬脚等待她的约会,而她自己却躲在温暖如春的小酒楼里吃火锅欣赏这残酷无情的一幕。如今,她多么希望能与他重逢江滨广场,有几个夜晚,她下意识地在江滨徘徊。她还常常孤身只影光顾夜总会,点一杯牛奶或葡萄酒,把身子放倒在沙发椅上看俄罗斯女郎蹦迪,那一个个丰乳肥臀就连女人看了也会热血奔涌身子不由自己地随着其起落摇摆的节拍晃动。一切苦寂、烦乱、郁闷和骚动不安统统在这晃动中抖落,只有一件事像蜈蚣的百足般紧紧地搭在心上,那就是梅文夫的案子。她希望梅文夫与刘秋萍之死是两个孤立的事件,否则她在华夏县的人生一页就太沉重、太失败了。昨天夜里,她还打电话询问还留在玫瑰园夜总会的一个姐妹,答说案子还没破,听说有县人大代表提议质询公安局长,没料到,公安局的人今天就出现在千里之遥的自己的办公室里。
李星云拿着介绍信来到会客室与两位警察见面。警察说话有蛮横的惯性,惹人不快,但李星云有心理准备,而且管理娱乐场所没少跟警察打交道,也知道如今法制社会办案重证据,因此她不怕警察,依然一副白领丽人派头,向坐在一旁的两位警察微微点一下头,不慌不忙地问道:
“你们找我有啥事?”
警察说明来意。
“你们把我当嫌疑犯啦?”
“梅文夫死前一星期接触的人我们都要调查,有人反映,他常去找你。为了尽早破案,你要好好配合。你要明白,如果我们没有疑问,不会从中国的南端来到北端。”
李星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从何说起。沉思良久才决定长话短说,以求尽快了结。
“曾经有一次误会,梅副局长把我当成杨一鸥。”
“杨一鸥?谁是杨一鸥?”
“他的同学,他的初恋。”
“详细说说。”
“头一回相遇,他认错人了。他说我的身高,体型,相貌,声音,特别是眼神,和他大学的恋人杨一鸥一模一样。他后来还执着地认为我是杨一鸥的妹妹。他说杨母文革动乱家庭离散时丢了一个女儿,至今还在苦苦寻找。开始我把他的话当做耳边风,认为他是爱杨一鸥爱得太深太久,才把相像的女人当真人,据说有一种心理疾患叫偏执,说的就是他这种现象。以后他不断地追问,大有刨根究底的决心,也很奇怪,久而久之我也渐渐地就怀疑起自己的身世,问了我尚在人世的叔叔。叔叔说我不是我父母亲生是事实,但我是表姨的遗腹女却不容置疑。表姨不在了,她一个卖豆腐的,是不会和人家教授认识的。他后来好像相信了,也好像还不很相信。不错,我们关系还好,可以说比较密切。我在玫瑰园的姐妹都劝我说:李总,梅副这么帅,把他挖过来当情哥哥,咱们玫魂园就有靠山了,就安如磐石了,看谁还敢眼红?对此社会上也难免有闲话。其实没什么。我叔叔是名医,他分析说,梅文夫那种性格的人,最容易爱屋及乌,肯定是把我当成杨一鸥来对待了。其实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有人看到,梅文夫死之前三天到过华西大酒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能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李星云很不高兴地说。她不想再让警察纠缠下去了,抬腕看了看手表说道:“对不起,我有个约会。如果你们怀疑我是凶手,请直截了当,并拿出证据。”
“你要清楚,每一个公民都有义务协助公安机关破案!而且我们不会无缘无故跑几千公里来哈尔滨!我们还会找你的。”
李星云说罢就转过身走了,他是在门口听到警察的这句话尾巴的。
李星云没有说实话。她不想说实话,不能说实话,也认为没必要说实话。我没杀人我怕谁?我不想说实话是怕事情愈搅和愈复杂,是怕有人居心叵测地借题发挥往梅副局长脸上抹黑损害名义。我孑然一身远走高飞我怕啥?
确实,梅文夫死前三天到过华西大酒店,不知谁嚼舌根背后下刀子。这些小人要是知道那天夜里梅文夫差点儿干成一件有生以来最具男子汉气魄的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惊古动今的文章哩。
那天晚上,梅文夫来华西大酒店接待省厅领导,这次的客人既是领导也是文友,酒逢知己,可惜有气量无酒量,五道菜刚过已醉得舌头麻木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剑南春如同白开水,马上就要躺倒桌子下了。李星云闻讯,一个电话说县领导召见,又差一位先生到包厢里领他出来,才解了围。
梅文夫站在走廊分不清东西南北,也听不出手机里李星云的声音,还以为是领导的指令,颠儿颠儿按李星云的电话引导,向左,进电梯,上十一楼,右走廊最后一间。他推门进屋,不见屋里有领导,一只小叭儿狗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前脚搭在他的膝盖头,把他吓一跳,这才睁大眼睛,看见有一张白色大床。此时他已身不由己了,好像喝了蒙汗药,一头倒向床铺,就呼呼大睡。
李星云再打电话,梅文夫没接。她赶回屋里,迎接她的还是那只毛茸茸的宠物叭儿狗。她给它命名“梅兄”,叫一声“梅兄”,它就站起来表示它在,叫一声过来,它就叭嗒叭嗒跑过来,身子一纵跳上床,乖巧地躺在她身旁,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心,舔得她心里痒痒的。她如今也说不清当初为何叫它“梅兄”,是恶作剧还是心理报复,抑或还有其他什么不可言传的原因。但她想,总有一天要让梅文夫会一会她的“梅兄”。刚才,她就有这种想法,今晚要让梅副局长开怀一笑。
李星云推开房门,一股酒气冲了出来,发现梅文夫已经伏卧在她雪白的床上打起呼噜。
这是一间客房改装的员工宿舍,简单清洁,素雅温馨,突然填进一个浑身酒气的大个子男人,顿时显得狭窄肮脏。“梅兄”朝床上狺狺不已,两只睁亮的眼睛流露出委屈和不满。多少回,李星云渴望有一天梅文夫能像“狄青误入丹丹国”,设想他可能有的多种表现。比如,两手捂着温热的茶杯,心猿意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一身凛然正气,说“对不起,我走了”就扬长而去;把门一关,毫不掩饰其蓄谋已久和迫不及待……她就没有设想到“今宵酒醒何处”的眼前这无法可想的一幕。
她宽衣解带想上卫生间冲.99lib.凉,兀地升腾起一股“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悲凉。
从卫生间出来,仿佛忧伤、哀怨和愤懑都随冷水流去,只剩下一种类似于母爱又比母爱还要深沉许多的情感在胸臆中氤氲着。
她身着丝质苏绣锻面睡衣坐在沙发上,两手捂着温热的茶杯,想象梅文夫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她想了很多很多,后来还想到红颜薄命和心比天高,想到人生际遇其实有很大很大盲目性什么的。不知不觉夜阑更深,“梅兄”也在她怀里沉沉睡去了。梅文夫喃喃说着梦话翻过身仰卧着,衣服缩成一团,露出腹部,大抵感觉出不舒服便蠕动了几下。夜已有凉意,李星云拿来被子替他盖上,又拧了一条热毛巾轻轻擦洗他的脸庞。她脱下他的鞋袜,努力摆正他的身子,他只是动弹一下。她开始有点担心,他根本没酒量,三小杯红葡萄而已,却又不自量力装好汉,今晚会不会酒精中毒出啥意外?要是如此可就震撼99lib?华夏了。当她轻轻拉扯他的衫衣下摆盖在肚脐上时,却看见他那男性之魂的地方有一根旗杆将帐蓬高高撑起,竟一时怀疑他是佯装酒醉的偷花贼,不觉两颊发烫起来。他弄不懂男人在醉梦中怎么也会充满力量。看着看着竟不能自持起来,那一股力量似乎通过无形的一条管道春风般呼呼地涌进她的身子里。我李星云本是一个好女人,思想中有许许多多顾忌,而心底里又格外看重这些顾忌,甚至还作为人生信条,可是命运曲折迷离充满悬念,到头来整一个被人抛弃,如今,我还有什么不可抛弃的呢?多少回梦中垂泪空自嗟,叹锦瑟年华虚度,一江春水东去,今夜他来到眼前了,我还做什么吁嘘长叹人呢?
街上安静下来了,城市已进入梦乡,华西大酒店的霓虹灯也熄灭了,只有几盏路灯昏昏沉沉亮着,这是夜迷迷糊糊的眼睛。左邻右舍的姐妹们早已悄无声息。她又在他身旁躺下,左手轻轻放在他胸膛上,那雄壮的心肆无忌惮地狂跳着。她把左腿盘到他的下身那儿,仿佛感到那儿也在蹦跳。要称心如意地让这个自恃高洁不可一世的人如此服帖地躺在自己身边得花多少时间费多少心思呀?剑南春真是好东西!有道是,爱情如烈酒,真喝多了就像他醉倒伤身,我只想浅尝而已。因为我再也经不住这位帅哥才俊的诱惑,我想他也一样,他就在书里说“悠悠世界,功劳首推诱惑,没有诱惑就没有人类”,他写了多少动人心旌的诱惑呀,未见得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正想得温馨甜蜜,不解人意的“梅兄”兀地跳上床,把她吓一大跳。她右手恼怒地一拨,“梅兄”就跌到地上狺狺地大诉不白之冤。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左手不知怎么一回事就捂在那个极其有热量的位置。梅文夫似乎有所感觉,动了一下身子,说起梦话来:
“一鸥,一鸥。”
李星云心里一沉,但她并不生气。一个男人可以同时爱上几个女人但有一个是他的最爱,他们要的是快乐。女人就不同,一个女人无法同时爱上几个男人,她要的是婚姻。杨一鸥是梅文夫的最爱,李星云没有“彼可取而代之”的气概,能够做最爱之外唯一的一个,此愿足矣。她已经体会到爱是糊里糊涂莫名其妙说不清理还乱的一种情感。就在这一个房间里,曾经闯进一位腰缠万贯的自称已经神魂颠倒的声言三个月内和黄脸婆了断二十年婚姻的某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手捧九十九朵玫瑰向她屈膝求婚。那时候她也想接纳他,无奈心里已经被梅文夫占据,连一个影子也塞不进去。但梅文夫不识抬举,官儿不大,一进酒店就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气势,即便单独相见,也俨然一个正人君子。正是因为如此,那日孑然一身顾影自怜的时候,她才会忽然心血来潮,给从市场上高价买来的小叭儿狗命名“梅兄”。自生闷气寻烦恼时候,她就拿它出闷气,不想久而久之又生怜惜之心,后来竟相依为命似的形影不离了。
梅文夫身子又动了一下,想侧过身又没侧过来,似乎很痛苦很绝望地说着什么。李星云推了他一下臂膀,轻声说道:
“文夫,醒醒,你怎么啦?”
“一鸥,一鸥,你是一鸥?”
爱只有在如此这般的黑夜的抚摸下才能播下种子长出根来。李星云充满希望,她真想说我就是杨一鸥,但说出来却是:
“我,我是,你不是说,我是一鸥的妹妹么?”
仿佛有一个甜蜜娇憨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而且渐渐地就看见一位有着修女气质的优雅的身影走近。还是那一件开满白玉兰的蓝色连衣裙,两寸宽的黑皮带像明代官袍玉带那样松松地系在腰间,一脸的愧疚和哀怨,欲说还休,满腔心事全都付于眼角的两颗寒星般的泪珠。可怜,可恨,可爱?冰封的河床忽喇喇地被利镐划开,往事河水般哗哗奔流,一股怒与恨如潘多拉魔盒里的白烟嗤嗤冲出来。梅文夫一跃而起,扑向前去,紧紧地掐住女人的玉臂猛烈摇晃着。“我恨你,我恨你!”女人没有哭泣,没有挣扎,没有喊叫,也没有说话,怨恨的目光像月下两眼乌黑的深潭,使得梅文夫不能不冷静下来。他的目光浸润在深潭里良久,才顺着鼻梁往下滑,落在细长而浑圆的脖颈上,而后顺着隆起的乳峰、雪白的余脉滑动。他忽然感到有一股热浪猛烈地穿透着,他渐渐地抵挡不住了,终于,他暴跳起来了,把女人拦腰抱起,压倒在一片铺满落叶枯草的地上。他听到树枝沙沙的断折声却没有听到女人的哼叫,令他感到一点无趣。
但他压住的不是杨一鸥而是李星云。
李星云没有料到沉醉中的梅文夫会像安了弹簧的机器人似的,突然一跃而起,揪住她的头发,使劲往枕头上摔打,吓得差点儿叫出声。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住在隔壁房间里李星云的姐妹。这会儿有人敲门,问道:
“李经理,李经理!”
李星云推开梅文夫,探起身子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回答:
“没事,没事,做了一个噩梦。你们放心睡去吧。”
第二十四章
梅文夫也坐起来,吓出一身淋漓大汗,盯着相对而坐的李星云,很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李星云看着他一副丢盔弃甲一般的狼狈相,捂着嘴巴嗤嗤偷笑,笑得梅文夫真想扑过去继续梦里的情节把假戏真做。这个假一鸥比真一鸥多情、性感、善解人意,我梅文夫今晚他妈的敢不敢豁出去潇洒她一回呢?这个念头一出现他的热血就沸腾起来,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动而且隐隐发痛,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一样。这突如其来的感觉使他想起孙猴子头上观音菩萨给戴上的那一顶令他头痛得死去活来的金箍帽,铿锵作响的热血很快就冷却下来。梅文夫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清醒下来了。妈的,生活本身真是莫名其妙,一对天南地北的男女在舞厅里莫名其妙相撞,又在酒后莫名其妙走到一个房间里,还差点儿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来。
“躺下。”李星云拍拍床铺说道。她想,逗不起男人的激情是一个女人的奇耻大辱。
梅文夫何尝不想躺下,但鬼使神差,说出的话竟无一点丈夫气概:
“对不起,我,我是醉了。”
李星云感到那声音冷得连北极圈的熊都会打哆嗦,她失望极了,热血像撤了火的一锅水很快冷了下来。沉思良久,问道:
“你把我当坏女人了吧?”
“不,你是好心救驾。”
“你不懂女人心。”
“我害怕。”
“害怕啥?”
梅文夫尴尬一笑。
“害怕官帽子。”李星云替他回答,而后抿嘴一笑说道:“就你无用,政治家找情人是最好的休息。不懂得休息就不懂得工作。”
“你真逗,你能写小说。”
“写小说干啥,作家都太监!”
“我不太监。”
“你刚才是一点不太监。可现在呢?”
梅文夫低头一笑,待他抬头再看一眼李星云,见她那阴谋得逞的窃笑已经换成一脸逗人的媚态,有“回眸一笑”的效果,不由得又暗自叹一口气,忽感人最深切的痛苦莫过于人性的压抑,那是一种压榨般胀裂之痛。他对自己说应该立即离开这是非之地,倘稍有迟疑就会走进另一个人生故事里,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走向。“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他实在恋恋不舍,但他又对自己说先走吧,先走吧,想回来再回来吧。
梅文夫投去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两腿向左一偏,毅然下了李星云的单人床铺。
他坐到李星云进屋时坐的单人沙发椅上。李星云也很无奈,只好下床来给他泡一杯热茶,而后坐在他对面的床沿。见他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伸手把床头灯拧暗,自己也觉得自如多了。两人都没说话,听得清夜的脚步声从窗外走过。梅文夫感到这沉默很沉重、很压抑、很有一些暧昧成分,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我想,这副局长要是当不成就下海,咱俩到天南海北去,开一家公司,或者餐馆,要不就办夜总会什么的,你当董事长兼总经理,我当副的。”
“你是说着玩的吧。”
“不,我真这么想过。”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我等着你!”
“好。”
李星云笑了笑,正想说什么,梅文夫已经站起身,走到窗口下,掀开帘布一角往外看了看,回头说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梅文夫说的是劝慰自己也是心里话,但李星云说的就半是炫耀自己的学识半是哀怨了。
“咱俩所见相同。”
“那是心有灵犀喽?”
“我该回去了。”
“回去,你不是怕丢官帽子么?大堂、大门都有人值班。”
“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想睡床铺就上来,你要不上床就睡地板去。”
“那,那我睡地板。”
“哼!”
单个的语气词常常蕴含着幽隐的微言大义,尤其出自美丽的女人之口。梅文夫深刻领会李星云甜蜜、娇嗔、失望、怨懑的全部情绪。他刚才确实有和李星云比翼双飞海北天南的想法,不过他这个九九藏书人创作的时候,常常夜里构思得好好的情节一到白天就遭到自己全盘否定,刚才的许诺会不会也一样。但不管如何,骨哽在喉的肺腑之言一经吐出,便坐立安稳了,被剥得一丝不挂、无处躲藏的感觉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远处传来长长的火车汽笛,随即是隐约的车轮辗轧钢轨的声响,这是夜的喘息。
梅文夫又一次走向窗口,掀开帘布一角。街道上只有电线杆的倒影,依旧悄无人踪。
“放心吧,没人敢来我房间。睡一觉,等天亮了,就找你的客人去,当做来陪他们吃早饭,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会怀疑?”
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梅文夫抬头看桌上的小闹钟,指针成一个直角,已是凌晨三点钟,离天亮不久了。于是,女人抱一个枕头斜靠在床上,男人捂一只长玻璃茶杯坐在沙发上,悄声说着话儿。
街道上有隆隆车声掠过。天色渐渐发白了。
窗玻璃映出一抹朝霞。
李星云说可以走了,但忽然提出要求:
“抱抱我吧。”
梅文夫张开双99lib.臂。
李星云快乐地投进梅文夫怀里。
她发现他是一个雄壮的男子汉,挺雄壮的。
她的双手从他腰间移到臀部用劲地把他搂紧。她感觉到他的心脏动如脱兔,猛烈地撞击自己饱满的胸脯,并且呼吸愈来愈急促粗重,在咬住她的耳垂的时候就好像一串闷雷滚动。猛地,她被压倒在床上。长年累月烈日蒸烤田地,龟裂盼望有天降雨霖,今日终于闪电撕开乌云了。让暴风骤雨来得更猛烈吧!但她只觉得泰山压顶般沉重,不禁一阵眩晕。在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骨头一块一块离析,一块一块离开身子,又一块一块化成一根一根木片,从波涛荡漾的水底慢悠悠漂浮着上来似的。在她残存的意识里,她为身上的男人是如此出乎意料的刚强,却没有剥开似乎也不想剥开很容易剥开的她的睡衣裤而感到奇怪。这算啥事呀,你这个呆子?隔着四层衣服哪!你做啥体操运动?你这个作家也像那一对科学家?她想起某一本妇女杂志记载的一件真实事情,说一对科学家夫妇去看病为什么不能生孩子,医生检查一切正常后问性生活情况,回答说夜夜躺在一块呀。医生说:“躺在一块怎藏书网
么叫过性生活?”科学家问:“那怎么过呀?”梅兄呀梅兄,你比科学家进步多少呀?想到这里,她的意识全部清醒了,她笑了,她伸手下去首先要替梅兄完成他的那个同样很容易完成的程序,但他拉住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感觉身上的男人全身一阵猛烈地痉挛,久久的猛烈痉挛。她在震撼中昏厥过去了。
李星云醒来之后,已经不见了梅文夫。
这是梅文夫死之前三天发生的事情。公安局掌握情况准确,但他们只知道梅文夫死前三天到过华西大酒店这个情况,却未必知道他醉酒之后就在李星云手机的引导下走进她的房间。李星云决定心中放个哨,嘴上加个岗,咬死不说,人都走了,还不让人留个清白在人间?梅兄啊,你走得毅然决然,怎知我痴情女人空牵挂,还得为你受连累担罪名。
两个警察耐心尽职在哈尔滨待了十一天,逛了太阳岛,参观“731遗址”,还去佳木斯和黑河,出国当了几小时的华侨,猜想李星云已经平心静气了,才回过头来再一次找李星云调查情况。
“其实呀,你们可以回去交差了,我无法提供破案线索。当然,把我当杀人嫌疑犯另当别论。假如不是,愿意听我的意见,我奉劝一句话,你们办案方向错了。梅副局长是个好男人,作家感情就是比常人丰富,他非常痴情。自从大学时代和同学杨一鸥初恋失败后,就开始为情所困,怎么也挣扎不出来,像有一个柔韧的外壳把他给裹住了,以至看到我和杨一鸥很相像,就怀疑我是杨一鸥失散的妹妹,刨根究底。我看过他藏下来的照片,我和杨一鸥青年时代确实长得一模一样,我曾经动过去找杨一鸥的念头,要是她愿意,就一同去做dna测试。他对杨一鸥的近况好像不是很清楚,很少联系的样子。我说你可以去找她再续前缘呀,他说不行不行,人家如今已是拖家带口的了,影响他人家庭的事非我辈所为。我说那你还想个啥,死心吧,他说是呀是呀,可人哪!我想,痴情男子比痴情女子更容易钻进死胡同,久而久之,就有心理疾病,一时想不通,就自暴自弃,看破红尘,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来。你们老是怀疑他跟这个女人跟那个女人,甚至怀疑到我头上来,不远万里,当然,来看看祖国的山和水也是没错的,但对破案来说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想多说什么,信不信是你们的事。不过有一点你们要相信,我明日要出国,有一笔生意在海参威。你们要是确认我是嫌疑犯,就请今晚下手。”
翌日上午,李星云特地驱车机场,在候机大厅绕了一大圈,没有发现什么,就回到公司来。
两位公安上了李星云的当,失望地踏上归程。
他们南下直飞省城,去寻找那位酷似李星云的杨一鸥。
三天以后,两位公安还没回到华夏县,杨一鸥已经像被人欺侮的童养媳一样愁眉苦脸地出现在华夏县城汽车站。她手提简单行装,一只手包,两个纸袋,举目四顾不知往哪走。正踌躇间,一辆的士嗤的一声停在她跟前,司机探出头来叫道:
第二十五章
“李经理,好久不见啦。你走后夜总会就冷落下来,连我们的哥,一个晚上也拉不到两个客人。你这一回来,我们又有生意啦!”
杨一鸥愣愣地站着,没回过神似的,司机已经下车来为她打开后车门,她才说出话来:
“你认错人了吧?”
“哪能呢?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
“真的,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经理,我叫杨一鸥。”
“杨……哟,怎么会这么像呢?太像了,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只是瘦了憔悴些!”
司机踩下油门还转过头来盯一眼杨一鸥,嘴里说着什么。
一个螺旋风从山谷口卷过来,到车站广场已经变小,但也旋起一天空木屑、草根、纸片纷纷扬扬,衔山的日头余晖便也显得暗淡,恰如杨一鸥此时的心境。从昨天两位警察离开中文系办公室后她的心境就没有明朗过。也是这样的傍晚时分,她站在三楼南窗下望着消失在晚照里的两个警察远去的背影,泪水在眼窝里打转,一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古诗蓦地浮上脑海,但那时她也说不清断肠人是梅文夫还是刘明敏,不过有一个念头却是很清楚:明天一定要去华夏县!
翌日,她把工作安排妥当,给婆婆打了一个电话,叫儿子晚上到祖母家,匆匆锁上门就去汽车站。她没有预先通知丈夫刘明敏,她曾经要求到华夏县看看但遭到拒绝,理由简单而充足,新来乍到,立足未稳,仿佛她来探亲就会影响他的光辉前程似的,令人有“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叹。他以前并不看重仕途经济,也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人生轨迹。这一刻,她甚至怀疑他往日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感慨是阿q自慰。不过也可以理解,他出生在官宦人家,要是能像他父母亲争一个厅级或正处级她何尝不高兴呢。今天,她来一个先斩后奏,因为她不能不来华夏县了。一路上她都满腹愁思,走进车站心里却空空的,车轮声和喇叭声能在胸中回声四起。刚才又被自作多情的出租车司机搞糊涂了,在车站门口傻愣愣一阵,举目四顾皆陌生,又见暮色已从对面山脚下出发,心里便有点慌张。
车站南面有电话亭。杨一鸥打了两次刘明敏的手机都没通,说是机主已关机。走时匆忙,竟忘记抄写刘明敏的办公室电话。打114台询问社会事业局的号码后再拨电话,没人接听,才记起已是下班之后。泪珠,又挂上她的眼角。
刘明敏下午没去办公室,他到体育协会去了解几个计划生育的数字,下楼来走错方向,在走廊西头看到一个僻静的去处,一幢二层红砖小楼和两堵红砖围墙构成一个“同”字形格局,内有假山鱼池一座,修竹两三丛,还有石桌、石凳数张,颇有小园林风趣。迎面的圆形青石大门两旁,悬挂一副两米多长的半面大竹筒,茶色白字,上面镌刻着对联:净土有尘墨客文人留迹地,山石无意清风明月隐禅机。横批是:闻声悟道。哦,这就是柯齐说的郝官的悟道院了!郝官呀郝官,你想在这熙熙攘攘的聚贤苑,截断人间是与非,谈何容易?聊以自慰,自欺欺人而已!刘明敏嘴角一抿,微露哲人长者才有的那种微笑,同时逗起一腔更加强烈的窥探的好奇之心。正想向前,见秘书汪大力从身旁经过,为慎重起见叫住他问道:
“这是什么单位汪秘书?”
“广播站的编辑部,郝大官人的衙门!”
“怎么没在广播大厦?”
“天晓得,大文人嘛!”
文人,文人怎么样?汪大力嘲讽的语气尤其脸上那一副莫可名状的神情,使刘明敏感到不快,心里不觉和那位未曾谋面的同行亲近了许多。郝官大名刘明敏很早就有所闻,阮旺局长介绍局情时潜意识里把他当成另类是听得出来的,而庄欣欣有一次私下里谈到郝官却说此君是心胸坦荡的性情中人,才高、眼高、臭清高但人品高尚。这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刘明敏之所以至今还没有接触这位同行,乃是记住顶头上司苏总编的“我的家乡很古老,诸君应勉其难,谨言慎行”的临别赠言。虽然前些日子又听了柯齐的一段人性议论,就更加谨慎了,但今天被那一副楹联吸引,他还是决定会会郝官。管他妈的,我都快不像我了!
下班时刻,院子里已悄无人迹,一片静寂。刘明敏一进门便有一种“小山原不动,松风自去来”的心境。一楼有健身房、茶艺室、阅览厅以及会议室。灯光像要迎接他似的忽然刷的亮了,这才看见会议室有两位青年人在下棋。
“来者可是刘副局长?”
声音自红砖二楼传下,刘明敏抬头却不见人,蓦地楼梯口走出一位四十出头身体微胖的男人,刘明敏猜想是郝官。
“郝兄吗?”
“不敢。郝官。”
“久闻大名。”
“官场上人,怎么一见面就这么酸?”
“真是好地方!”
“平生怕领导,爱住僻静地。”
“门外见对联,便知郝兄为人。”
“刘副局长大错特错了,那是我们梅副局长的遗作。”
哦,是他的?真个是别后十多年,自当另眼相看呀!梅兄呀梅兄,你在悟什么道?岂不闻,安禅不必需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要谈禅你还只算才入门哩!但你既入官场,说说可以,发发牢骚也无不可,?99lib?t>你竟然大书特书在门上,不怕人家非议乎?官场上排斥性情中人哪,你是不懂抑或不能不抒发胸臆怨懑之气?你这样做官不当到头了才怪哩!再说你既悟禅机,多少晓得平常心是道,比一般人接近冥心虚寂的境地,心灵多少也能清净下来嘛,却怎么还看不透人生,居然悲观绝望魂断凉台呢?莫非是你浑然忘我,存心要与大自然打成一片,求一个我与天地一样,万物与我一体乎?刘明敏内心暗自乱纷纷想着,一边跟着郝官走过鹅卵石小道踏上红砖楼走廊。
“中国文人真悲哀,你们梅副局长看来也是无心仕途的人。”
“你错了!”郝官发火了。但他随即意识到不妥,稍顷,以揶揄的口吻说道:“我们梅副怀抱当火炬之志,想照亮别人也照亮自己,无奈聚贤苑在山坡上,风太大,东西南北中。他只得用手捂着,让烛泪滴滴答答落在自家手心上,但还是不行,被风吹得欲明欲灭。于是乎他躲到墙角落,祈求风能停下来或转个方向,岂知烛欲静风不止。这就应上了李商隐的‘蜡炬成灰泪始干’那句诗了。”
“真够痛苦的。”刘明敏低声感叹。
“是的,他的每一次改变,都很不容易。”郝官说罢短叹一声道:“他碰壁之后就要躲进我这小楼成一统,这才有了大门那副对联。”
“这叫鸟倦飞而知还!”
“可惜来不及了,当他晓得百尺竿头须退步,十方世界能全身的时候,刹那间,跌落云头,抛却人间烦恼无数,死中得活,自由自在,无遮无碍去了。”郝官忽然拍了一下额头,笑着说道:“见鬼,我怎么一见面就讲这些呢?”
“抒发心中积郁,还是为了给我当前车之鉴?”
“我吃饱了撑着?”郝官朗笑一声,盯着刘明敏的脸膛,沉吟道:“再说,你洒脱多了,他负重如牛,你身轻如燕,剪八面来风。”
“你会观相,得何高人指点?”
“自学成才。”
“我要拜你为师。”
“不敢。”
说话间已来到走廊尽头,郝官转头问道:
“到楼上我宿舍坐坐吧?”
刘明敏抬头看夜色渐浓,华灯刷亮,说道:
“暮云抱幽石,霜月照清池,改日吧?”
“主随客便。”
刘明敏见展览厅墙壁上挂着许多书画和摄影作品,便带头走进去。迎面正中便是阮旺局长的篆体对联,看得出是画出来的而非写出来的:菩提树下大自在,聚贤楼上小忘我。
“今年元旦,我们编辑部举办作者座谈会,热闹得很,气氛很好,许多人即席赋诗,当场挥毫。两位局长也诗兴勃发,留下墨宝。我们装帧起来,作个留念。有人说阮局长这副对联,应该作些修改。”
“哦,怎么改?”
“把‘大自在’与‘小忘我’对调个位置。”
刘明敏听了在心里默念:“菩提树下小忘我,聚贤楼上大自在。”念毕,不觉一笑,说道:
“真损。”
“民意!”
郝官见刘明敏在文苑主任吕小仁的对联前摸着下巴沉思,走过来说道:
“什么‘劝君莫上凌霄阁,烟波江上使人愁’,其实整个社会事业局的人,最想当官的要数吕小仁,最无条件当官的也要数吕小仁。”
“怎么说?”
“年龄是个宝,文99lib.凭少不了。他两样都缺,又都不服气,科苑主任柯齐当场开他的玩笑说:‘吕主任,你是吃不到葡萄吧。’吕小仁气得把毛笔一掷扬长而去。那笔刚好扔到梅副局长写好的对联上,对联没受损,边旁却涂了墨汁。有人说他们俩是冤家对头,吕小仁是故意的,其实这回是冤枉他了。梅副的对联因此没办法装裱,我们就把它刻在竹筒上,他又补写一幅横批‘闻声悟道’,挂在外面圆门上,歪打正着,得其所在,无意中解决了我们为大门对联久思不得的烦恼。”
“一个文化圈?”刘明敏自语似的说着,“能不能说你们在力图营造一个小小的文化圈?”
“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创造一种氛围吧。”
刘明敏正想得入神,门外传来呼唤“刘副局长”的声音,他赶紧告辞出来,到门外一看,是门房魏平。
“你太太来了。”
“什么?谁来了?”
“你太太!”
“她来干什么?”刘明敏自语道。
“好像出了什么事,眼眶红红的。我到处找你。”
刘明敏没有说声多谢就急急匆匆地先走了,把魏平留在夜色里。
第二十六章
市委常委、华夏县委书记杜青山高升到省政府当秘书长,副书记钟玉成主持县委工作。因原来书记会已经通过的人选就没有提交常委会讨论,钟玉成副书记头脑里也有自己的一本账,但又怕第一把交椅最后不是自己的,动作便有些迟疑。
钟副书记迟迟没得到扶正,高层的意图也没有透露,比钟副书记更着急的倒是一大批半年前踩线而半年后超龄的干部,比如社会事业局的局长阮旺。半年前,人们断定他要退入二线当主任科员了,梅文夫必将升半级接任局长,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说文件已经拟好了,一些对梅文夫有成见的人也见风使舵掉转船头在他面前说好听话了。认定阮旺还会留任局长的汪大力秘书一些人,却有着他们的强硬理由,说梅文夫的政治面貌还是群众,总不能让群众来管党员吧。但大家说这有啥难办的,本来就是万事俱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箭在弦上,只要阮旺退入二线,局长书记没当,十分钟解决问题还嫌太慢哩。有的说连一分钟也不必,人家外县市早就有党外人士当正职,就咱华夏县封建,天下乃人民之天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一夕收去梅文夫的孤魂,聚贤苑顿时平静下来沉入悲痛之中。接着,一纸调令,杜青山书记离开华夏县。半年后的今天,阮旺局长是保不住权位了,且不说年纪成了问题,上面就派来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副局长刘明敏,年轻有为,听说后台还挺硬,你阮局长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汪大力秘书这回没有强硬的理由反驳大家的判断,他的两只顺风耳变成录音机,不断把收集到的信息汇报给阮旺局长。他做得十分卖力且不厌其烦,但得到的反应却全不像以前那样明确和迅速,也没有被布置什么任务和接受任何工作指导。通常阮旺只是点点头而已。一天,阮旺又要点头的时候,汪大力建议的口吻已经变成责怪了:
“你是怎么搞的,坐以待毙?”
阮旺局长从容地笑了笑,说道:
“吐故纳新是好事嘛,应该让年轻人上来嘛!”
汪大力这回真的不晓得阮局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年前他无论怎么故作轻松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紧张和慌乱,终日如坐针毡,彻夜辗转反侧,身体尤其是脸膛由于安眠药的副作用加上迅速消瘦的原因,一片一片脱皮掉屑,一摸一把,床铺连妻子赵珊都不敢沾边。一日,赵珊就带着无法理解的怒气埋怨:
“再过半年没定下来,你会发疯!”
“我完全可以再留一届。”
“咱们啥都有了,咱们缺啥?你说过咱们除了棺材外啥都有了,其实我们连棺材都有了,只是还没叫木匠来做。我就不懂,人家建筑公司送的那两段大木料,你干吗要人家运到老家放着?”
“你懂啥?你死了不葬在老家?葬县城让人家吐口水?”
“所以我说了,我们别跟人家争了,别当啦,让人吧,积点阴德好不好?咱们退下来,该堵的堵,该抹的抹,藏书网四面灵光,三年两年,有怨有仇,渐渐地,就消了,人都这样。”
“蠢!头发长见识短。我现在一下台,马上要让人踩上一只脚!”
“我就怕,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怎么是个头?”
“走一步算一步吧。”
“总有要退的一天呀。”
“只要再留一届,我清扫门户,培养一个自己的人就不要紧了,那时再说退。”
“还再说哪,像这样糟心糟肝过日子,我还不晓得能陪你过一年还是半载呢?”
幸亏,县委杜青山书记及时升官上调,要是人事再拖而不决,阮旺真的熬不过半年,会像妻子赵珊说的非发疯不可。半年后的今天,阮旺局长的看法和人们的猜测大相径庭,他认为这就是智者和凡人的区别之处。在他看来,今天的形势大不一样了,尤其是社会事业局的情况已经得到改变。当然,来不得半点疏忽和大意,官场如战场,任何情况都可能突然出现,当年他的副局长就是确定局一级干部的最后一次县委常委会的最后十分钟才提名和通过的。如今行情也大不相同了,前天他就听到一则消息,说某某警员为了当上派出所长已经花了十二万元还得不到,恼怒下海去深圳之前才说出来反腐倡廉的。因此群众才会说什么要当官“上面要有人还得硬,自己还得不停地运动,还得出血舍得花大钱”。那时连妇道人家赵珊都懂得对局长丈夫指点迷津:
“你不要老是藏书网盯着电话机,你该去运动运动。电话机我给你看着。”
阮旺卧室的红色电话机像一颗随时会爆响的炸弹,半年来把阮旺那颗还算雄壮的心脏炸得颤颤抖抖,十分虚弱。明明眼睛盯着它要防止惊吓,但突然响起来,有了充足准备的心脏还是会砰的一声撞在胸肋骨下。他曾经把响铃阀推到小声处,可老是觉得肯定有关系换届的事情被铃声耽误了,这个怀疑像芒刺扎在身上使他烦躁、窝火、想骂人,后来他又把响铃阀推回原位。他惶惶不可终日,想出一个办法,一天开局务会议他对众人说:“这一段时间,我天天都会来局里一会儿,大家就不要打电话到我家里了,老妻身子不爽怕吵!”这样一过滤,请示工作的电话没有了,剩下的便是重要的电话了,没想反倒更加叫人心惊胆战了。也有不知情的熟人像以往那样把电话直接打到他家里,他在心里操了一阵对方祖宗,三言两语就结束谈话。有一位歌厅老板自恃很厚待阮局长了有资格把电话直拨,结果阮旺恼怒地说了一声“有事到局里说”就重重把电话摔了,害得对方惶惶不可终日,那天晚上毅然把“三点式”歌舞专场取消。老妻赵珊尚且晓得应该出去运动运动,阮旺何尝不懂,他找过当年提拔他的现任人大主任林华,但林华表示老了,力不从心了。老妻便把一腔希望寄托在观音菩萨身上。
阮旺家一百五十平米三室两厅,安溪红花岗岩铺地,水泥漆白粉墙。大厅墙上数帧名家书画营制出浓郁的艺术氛围。东墙上红木镜框里有一幅中央顾问委员会某公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真迹,向来访者显示本宅主人根基不浅。西墙下楠木桌上有艺术品建白瓷弥勒佛坐像,两旁汉隶对联颇为别致,不是通常的什么“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物,笑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而是“修成半生看破尘缘,悟道一朝脱离烦恼”,横批只有“大自在”三字,是主人的追求或某种人生玄机。小厅壁上有佛龛,供着手执莲花的观音菩萨,供品一日一新,每天早晨袅袅绕绕三炷藏香,氤氲着阮妻赵珊的深情厚意和希望祈求。近期的主要任务自然是保佑阮旺留任局长。阮旺对老妻尽心侍候菩萨听之任之。有灵圣当然好,凭老妻如此虔诚尽职,观音妈会亏待别人也绝不会亏待他阮旺,没灵圣也是老妻的精神寄托。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希望灵圣或不灵圣,倘灵圣必为老妻所感动,但是究竟愿不愿意花大力气保佑自己呢实在没十足把握。他清楚人要是没有一种寄托垮下来是何等容易呀,就好像当官不谋利益一样怎么也提不起劲头来。
老妻赵珊原是县歌剧团的演员,年轻的时候很活泼、很健美,是华夏县文艺宣传队的台柱。那时候阮旺刚从小学抽调到人民公社当干部,又接着抽调到县革命委员会宣传组写材料。他写的材料虽然常有病句但是条理清楚、层次分明,据说这样更工农化,而文句通顺反倒知识分子腔调而且那时谁也不去琢磨。慢慢地他进入军代表时任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刘泉的视野,渐渐地生出一份勇气敢于暗暗地爱上赵珊。尽管那个时候的造反派头上生角、身上长刺,阮旺文章也写得尖锐刻薄,但赵珊是舞台上红得发紫的主角,“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的舞蹈气冲霄汉,令一切牛鬼蛇神心惊胆战,且有领导层层呵护着,吹捧着,到底还是有蛤蟆与天鹅之距。更主要的是铁的纪律制度如利剑高悬头顶。当时的男女关系一旦出点问题,足以毁灭人的一生。远的不说就说顶头上司宣传组副组长,未经批准就恋爱结婚,结果遣回原单位。组织组一位很有希望晋升组长的干部,因为与昔日情人幽会,刘泉主任在批斗会上说“万恶淫为首”,判了两年徒刑押到新疆去。小小阮旺,敢犯此戒中之大戒乎?直到有一天让他看到一个奇观,年轻人的脑细胞才来了一次全面的重新排列组合,思想认识出现了一次质的飞跃,悟出了人的世界原来如此,生出一副包天色胆,要去俘获尚未对他萌生爱意的赵珊同志。
一天晚上,阮旺把刘泉主任明天上午要用的报告稿送到他的住处。刘主任的宿舍和办公室是一排五间房子打通而成的。阮旺来的时候刘主任不在,报告是赶出来的,他就坐在会客室旁的小茶室里边等边润色。一直改到十点多钟,才看见刘主任和一位丰满标致的女人上楼来。他不敢惊动他们,想等到来访的女人回去后再呈上报告。不料,他看到刘主任一走进办公室就把女人抱住,气喘吁吁地摸索着她的胸脯和下身,接着又把女人压倒在长沙发椅上。他躲在茶室门后大气不敢出口,听着那一对男女快乐地呻吟了大半天。直到刘主任整顿好衣衫又替女人抹平散乱的头发送她下楼,他才闪出门后溜出会客室,隐入厕所,从另一个楼梯踮手踮脚地摸下楼去。
在楼下,他认出那个丰满标致的女人是县革委会生产组的组长林华。这一个晚上,他对军代表高山仰止的崇敬,对铁条戒尺的畏惧,连同他做人的理想与信念,全都跟幻梦醒来.99lib.、气泡破灭似的化为乌有。妈的,治人就是骗人,治于人就是被人骗!阮旺一个晚上思想野马奔腾似的无所不想,直至天明,在另一个晚上看见赵珊同室的女伴回家去了,便勇敢蔑视“万恶淫为首”的千古戒律,逾墙跳窗。令作案者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赵珊居然毫不抵抗地接纳了他。一个月后当赵珊告诉阮旺,说还有几个人非常爱她但没有他的胆量时,二十七岁的大龄青年阮旺这样说道:“操他妈,人要是相信那些戒律,就都得当和尚去!”
婚后,赵珊生了二男二女,就生出肾盂肾炎的毛病来,红苹果变成干芒果,上不了舞台,好在丈夫当局长,就长期在家泡工资补贴照领的病假。
且说阮旺所在的县革命委员会宣传组后来成了中共县委宣传部,他兢兢业业当干事写材料,但大学生一批一批分配进来,他便愈来愈显示不出优势,升迁自然也越来越不见希望。后来又调到卫生局当了两年干事,对医学一窍不通,很久没入门,几乎被世人遗忘。四十挂零的人了如同黑夜让位于白昼无可奈何。正当他一改不苟言笑,自暴自弃敢说敢骂并声称“破柴刀不怕缺口”之时;正当他左右为难要不要停薪留职“下海”捞点钱之时,他在县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展览馆里,遇到当年革委会生产组的组长,刚刚上任半年的组织部长林华。那一瞬间,完全是因为他的“破柴刀”心理使得潜藏的恶作剧本性发作出来的缘故,他迎上前去说道:99lib.
“林部长,我遇到刘主任了!”
林华一愣,说道:
“哦?是吗?”
“他叫我向你问好,”阮旺挑了挑嘴角说道,“他说他很想念你!”
林华见近处没人,正想说什么,阮旺已经转过身去,心中窃笑却佯装专心看画。待走到那一边墙角才回过头,目光恰巧和林华的相遇,“啪啪”炸出一片耀眼的弧光。
一个月后,阮旺突然被林华召到组织部。林华见阮旺推门进来,只是抬抬手指着一旁墙下的一张双人的木椅,说道:
“我今天叫你来,是先向你打一个招呼,组织上打算任命你去教育局当副局长。”
阮旺一听,身子尤其是胸脯烘烘发起热来,生怕是梦便使劲咬了一下嘴唇,接着脊梁骨和两旁的胸肋骨突然间就瑟瑟发响,手脚首先抖抖嗦嗦起来,继而整个身子也颤颤巍巍,最后连牙齿也咯咯地响,以至于连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感……感谢组织,感谢林……部长!”
林华是过来人见惯不怪,当年自己被军代表、革委会刘主任提拔为生产组组长时,比眼前这个阮旺更加激动更加无法抑制。她心里暗自一笑,高兴吧,让你高兴还不容易?官帽子在我手上,给谁戴还不一样?有话好好说嘛,耍什么下流手段,存什么险恶居心?但别高兴太早,今天叫你上,一句话,明天叫你下,还不是一句话?她也朝阮旺挑了挑嘴角说道:
“好好干,靠拢组织,争取进步。”
“林部长,非常非常感谢你,说句心里话怕你不爱听,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
“我觉得只有这句话才能表达我的心情。真的,真的!”
“应该感谢组织。”
“是的,是的。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培养!”
两人的目光相遇,掠过一闪即逝的某种默契。女人是男人最好的导师,胜似鬼谷子之于孙膑。这一课天书阮旺得益一辈子。一个人规规矩矩、埋头苦干、任劳任怨一辈子也无法到达的距离,他一个恶作剧就跨过去了。妈的,这世界却原来毫无规则可言!究其实规则只不过是一道障碍物,吓唬人的,你只要蔑视它、跨过它,你就达到目的了,你就能像林部长那样随心所欲了。入世为人的最佳境界,不就是这种随心所欲么?达摩、观音99lib?、弥勒、释迦牟尼修炼成佛,不就求一个“大自在”么?干伊娘!啥再生父母?“大自在”才是再生父母!
悟出官场游戏的奥妙,阮旺自此从秩序中游离出来,走向自由,开始他的我行我素的人生。身上的感情色彩像秋风黄叶飘落殆尽,为人处世整一个拿来主义。他当了一年副局长,就和局长针尖麦芒格格不入。这一年他的一位远房族叔自新加坡回乡投资建厂,他请族叔为他在县委书记面前说句话,族叔十分不理解,说道:
“我说一句话,你就能当上正局长啦?”
“你不必说一句,”阮旺自信地说道,“只说半句就行。”
“哪半句?”
“你就说,我侄儿在你手下当副官哪!”
族叔被他缠了几回,果然有一天就对县委书记说了那半句话,县委书记果然认真地问:“是谁呀?”他把阮旺的姓名记在心里。三个月后,文化局长退入二线当主任科员,阮旺被提拔当局长。可惜如今自己的年龄到线了,族叔也退出人世,能保佑阮旺留任原职的就只有观音菩萨她老人家了。他心里想,老人家这一回要是光受贿不保佑,他会背着妻子赵珊把她扔到厕所里去。
连接县委高层官员的就只有一根电话线了,阮旺把电话机挪到观音菩萨面前,让她时刻记着,他和赵珊轮流值班,不敢有丝毫懈怠。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电话机才是再生父母呀!
今天下午,阮旺一直躺到四点半钟,依旧觉得脑袋发胀,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动。突然,电话机惊心动魄地响起来,他迅速翻身而起,坐在床沿盯着电话机。待铃声响了三次,确信不是错打,肥胖臃肿的身子霎时变得猴子般灵活,绕过一张圆桌,扑过去拎起话筒。
“谁呀?”
“阮局长吗?”
“是的。”阮旺辨不出对方为何人的声音,而对方似乎有意让他分辨,他心里开始喷火星了。“说吧,你是谁?”
“我是钟文杭。”
“哟!钟书记,你好你好你好!”阮旺暗自庆幸刚才没有骂出口,但脊背已经一片汗湿了。“下午家乡有人来,所以迟去上班。有啥指示你说你说呀!”
“谈不上啥指示,就是,你啥时方便请来找我一会儿。”
“可以可以,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行吗,钟书记?”
“行,我在办公室。”
“好的好的好的!”
第二十七章
阮旺放下电话,手掌心已沁出一把汗水。钟书记给我打电话?钟书记给我打电话了?他疑是在梦中。三千年一次黄河清呀,而且是直接打到家里来,对,关键是直接打到家里来!以前钟书记也传唤过他,但那是由他的秘书打电话到局里,再由局里通知他呀,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肯定是换届的事,而且肯定是留任或者升迁的谈话,钟书记想先通通气,他一招呼我就成为他的人了嘛。当权者都这样的,而卸任谈话是组织部长的事,在组织部进行,这是规则。他第一回想到升迁。菩萨保佑,阮旺下意识地抬眼看公案桌上端坐佛龛里的被香火熏燎得如非洲黑人般的观世音,慈眉善眼的笑容中似乎也蕴含几分敬意。能不能升迁半级呢?有的局长最后一班车还升了半级或者加个括号副处级,体现组织对老干部的关爱。我阮旺辛辛苦苦一辈子还只是一个小小科级,上头怜惜我鞍前马后牵马坠蹬几十年,末了恩赐半级无可非议嘛。人生如此,说悲哀也悲哀,说无奈也无奈,但总算是一件值得庆幸、值得祝贺的事呀。要是官未当到头就退居二线等退休那是最可怕的呀。老妻在观音菩萨炉前晨昏三炷香,早晚九叩首,怕的就是靠边站呀!
阮旺决定立即去县委大院见钟副书记。他拉开抽屉,找出剃须刀。本来阮旺有一部很具男子汉魅力的络腮胡子,曾经倾倒过县城许多知识女性,风传有女人被迷得神魂颠倒钻进他的被窝里。但是自从迈进天命之年,阮旺就不留胡子了,而且刮得青幽幽的,冒出血珠子。有三种情况他必刮胡子,一是接见外宾,二是开大会,三是谒见领导。的确,他的年龄可以因络腮胡子而上下浮动几岁。近来他的胡子刮得特别勤,以至于不时下意识地摩挲着发热发疼的腮帮。这会儿,他拿剃须刀急急忙忙跑进洗手间,左手抓起毛巾往水里一浸向脸上捂去的同时,右手的剃须刀就沙沙沙刮起连鬓胡子,好在昨日刚清理过,但慌慌张张脖子上有一刀见红,幸亏双层的下巴遮住,不太显眼。
刮净胡子,阮旺对着镜子笑了笑,觉得自己并不老,六十岁退休也实在太他妈的作践人才!
阮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开聚贤苑。桑塔纳送他到菜市场口被堵住了。阮旺心里一急,额头沁出汗珠子,叫司机回去,推开门下车走路。
华夏县的县城东湖镇不大,骑自行车绕城一周用不上一个钟点。县城四万多人口有一半以上是农户,再除去机关干部及家属外所剩的居民就不多了。据县志记载,明末清初,东湖只有十几户人家,都姓林,后来又移来肖、钟、叶、尤几姓人家。他们同属一个祖宗。相传,殷商时代的忠臣比干,见侄儿商纣王残暴无道,妲己乱国,生灵涂炭,以死相谏,激怒纣王,剜心杀之。纣王杀了叔父比干还不消愤怒,竟连夜诛杀其家属。比干之子坚,逃于森林中得存。后来周武王灭商建立周朝,赐坚姓林。林坚一脉传千古,又分出肖、钟、叶、尤、沈五姓。走过菜市场,就可见林家祠堂,闽南特有的皇宫体式建筑,金碧辉煌。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双扇大门有唐将尉迟恭、秦叔宝执鞭荷戟画像。门楣之上悬有镏金大匾“九牧传芳”,门竖对联“撼古炼金商汤无道山河破碎亡家国,光前沐后始祖忠烈裔孙绵延兴九族”。林家祠堂斜对面还有一座更加巍峨壮观的“六蘭堂”大厦,为比干六脉后裔共同的祖祠。华夏县的乡镇,都像东湖镇一样,最早的居民都以血缘关系聚合一起,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偶有别姓人家因种种无奈缘故介入进来,属小姓人家,其境遇如同寄人篱下一般。农村情况尤甚。难怪华夏县人、省法制报社的苏总编辑语重心长地提醒他的部下刘明敏诸君说:“华夏县的文化,基本上是宗法文化哟!”
阮旺还被“六蘭堂宗亲会”诚聘为三十几名高级顾问中唯一的外姓顾问,因为宗亲会是借研究姓氏文化的理由而获批准成立的,其业务指导单位是社会事业局。阮旺很尽职,怕出意外,不但参加顾问会议而且多次参加底下的活动。今日被堵在“六蘭堂”大厦门口,别有一番情绪。
好不容易穿过人群,阮旺心急快走,气喘不过来,慢走心急,又活活折磨自己。在祠堂门口,他遇到同样神色匆忙的统计局长。
“阮头,怎么,有啥消息没有?”
“没有呀,你呢?”
“也没有,妈的!”
“无所谓,妈的!”阮旺长叹一声骂道。
“是呀,无所谓,妈的!”
“五年一乱,一乱老十岁,管它哩!”
“是呀,管它哩!”
两人言不由衷地说,又相对笑出一种无奈,一种委屈和怨恨,而后扬扬手,分头走路。
县委、县政府大院主楼远远看去像一座巨大的茶色屏风。落地玻璃闪烁着刺目的光芒。阮旺抬头眺望,心生胆怯,忽然就想起同样巍峨壮观的法院大楼,想起“判决”两字,便觉得自己一堂堂局长今天有点像被告,不知钟副书记判决的是去、是留、是升、是降。掌权就是他妈的好,想怎样你就怎样你,政治家嘛,揉搓有理、斩伐无情,根本不必为自己的良心和为你的身心负什么责任,天底下还有比做政治家更痛快的工作么?不过,今非昔比了,半年前他已心如死灰,哪有半年后的今天还如此这般做出雄心尚存的幻想,居然还会想当政治家呢。一个月来他都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地点、恰当的理由来给钟副书记送一份“文件”,但却迟迟没有行动,怕弄巧反拙,究其实是自己没有给人送“文件”的习惯,此刻想来颇感后悔,觉得自己年届天命了其实还不算成熟。
一个人的成熟,绝非什么“读书破万卷”或者什么“行万里路做万件事”所能达到的,倒常常因一个偶然的情节的启发和促进。
阮旺任教育局副局长伊始,就发现实惠多多,为自己立下一条准则:只收礼物不收现金。他认为礼物表示一份心意、一份友谊、一份敬重,礼金则不是贿赂也有贿赂之嫌。家里的礼物很快多了起来,除了人肉之外啥都有了,就由老妻亲手带回家乡转化为货币。那时同后来不一样,那时阮旺的货币收入主要是润笔费,一种合理似乎也合法的可以夸耀于人的额外收入。阮旺写得一手好字,无怀素之狂亦无颜柳筋骨,但好看,独成阮氏一体。最起码中小学的图书馆、科研室以及教师的高楼大厦的牌匾大都是为讨好他这个副局长而请他写的,后来他批准的广播站、录像室、音像厅、体育馆以及各种娱乐场所的老板也都求到他家里来了,包括那些需要他支持的公司与企业,也都来请阮旺下去写碑匾对联。人家刘海粟大师在香港据说一个字就卖了四十万港币,而且传为国际佳话,流芳千古,我阮旺区区一个小数点算啥子呢。那小数点就装在信封里而不是红纸包里。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改革开放以后便开放改革了,并且与时俱进了。他深深地感觉搞经济其实不如搞政治更有经济。但直到有一天,他在钟副书记那里,才发觉人家才是政治家,自己充其量是政治卒。那日他发明了“政治卒”这个名词,每次在公众面前发泄不平或者有意显示自己的优越性时就哀叹道:“我呀,一个政治卒而已!”
发明“政治卒”的那日,和今日的心情迥然不同,那日他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来和钟副书记协商一件出席大会的事。
工作谈得很细,充分表现阮旺局长思维的缜密与敏捷。中间来了一个乡镇书记,坐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便把手中的一个大信封放在钟副书记的办公桌内侧,拍了拍说道:“你们谈,我还有事要走了。钟书记,我们镇起草了一份关于土地拍卖的文件,这方面的政策规定我们吃不准,请你有空时给我们看看,斟酌斟酌,把把关。”镇书记说罢就要走,钟副书记起身送他下楼。坐在一旁的阮旺不经意动了一下那份文件,像被火烫了个泡似的。他抬头看了一眼走廊,额头冒出一排汗珠儿。定一定神,侧耳谛听走廊尽头的动静后,伸手打开大信封的口子,清楚看到几叠都是百元面额的钞票。他把大信封原样摆好,坐回原处,心尖还一抖一抖的。想起钟副书记在大会主席台上冠冕堂皇地做廉政报告,阮旺忽然想起一句人间箴言:“没有谎言无法当官,人都生活在谎言里!”走出县委大院,他仰望天空,像被昨夜那一场大雨洗涤过似的,天空万里无云。他伸了伸懒腰,觉得舒服极了。他是一99lib?t>路笑着回来的。妈的,台上大腐败台下小腐败,大腐败反小腐败!什么规则纪律,魔术师手里的纸牌罢了,该怎么玩就怎么玩,能玩出千奇百巧的花样是你的本事!政治家就是魔术师,大政治家就是大魔术师,小政治家就是小魔术师。大政治家窃国,小政治家窃钱!自己呢?什么也不是,顶多算他妈的政治卒!
说来也巧,第二天晚上,一家新开张的溜冰场要补办手续,老板给阮旺送来申请表格和一个信封。阮旺就心安理得当文件收下来了,再不像以前那样批评两句“俗气俗气,下不为例”什么的。二万元,唉!政治卒而已!眺望过去为官的岁月,阮旺感觉虽然没有投入全部精神,获得全部快乐,不失有点遗憾,但还是很丰富、很惬意的。不过,有时候,他还会假设,假设时光倒流,让他重新从三十岁或者 四十岁活起,那他就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是政治家而不是政治卒!想到这儿,他瞪着的向外微凸的眼睛使他的表情呈现出一种悔恨与哀怨,有几次还有亮亮的一滴泪水凝重地从眼角滚落下来。他感慨万端,一次在党校读书班里,省社科院来的教授讲到“古老的儒家道德在现代横流的物欲面前无可奈何地显出其严重的虚弱性”时,阮旺在笔记本上竟然不知不觉地将“虚弱性”写成“欺骗性”。阮旺后来发觉的时候回忆,当时千真万确,不是有意而是下意识写错了。但他认为错得实在,错得有理,正所谓歪打正着。
再说今日阮旺局长在林家祠堂门口和统计局长挥手告别后,来到县委大院门口,又有人背后叫他:
“阮局长,好久不见了?”
“哦,小孙呀!”
小孙是组织部科员,他堂兄调入广电局走的是阮旺的后门。他走近阮旺,低声说道:
“阮局长,人家都在到处运动,我们部长没办法,只好躲到金沙滩海岸大酒店去。你要赶紧去找他,听说你的去留还悬着哩。”
“真的?”
“我也是听说。”
“听部长说,还是听周边同事说?”
“听同事说。”
“部长去海岸?”
“刚来过电话,308房间。”
“哦,谢谢你小孙。有啥消息请立时告诉我,我家的电话号码你记得吗?”
“记得记得。”
活像当年中共地下党接头,见有人来,两人匆匆分手了。
县委大院楼前占地宽阔,有花圃、雕塑、喷池、假山。阮旺仰头看12楼东边第一个大窗的玻璃,两眼一阵昏花,虚弱的心脏又亢奋似的跳得自己都听见响声。阮旺多次到过钟副书记的办公室,从没有现在这样的心情。说得过分点,阮旺没把他看重。四十出头的老小伙子,分管群团,上头还有重量级人物杜青山书记和人大林华主任哩,他这件货是怎样在权力的阶梯上一步三级从地摊爬到精品架上呢,还不是靠祖坟冒烟?
八年前,钟副书记还是钟老师,县城东湖镇中学的政治教师。镇人大会有一个小组借中学会议室作讨论地点。这一组的代表大都是殷商忠臣比干的后裔,正感叹宗族没落政权不公平,东湖镇的大姓人家,却没有一个子弟进入权力核心,人民代表的代表性受到质疑。此时,钟老师不知何九九藏书事在门口探了个头,一位钟姓代表突然指着他喊道:“谁说我们没人才,我看钟老师就是个人才!”钟氏代表高呼赞成。经过一番艰巨而复杂但又顺利而简单的思想工作和组织程序,钟老师终于在四天之内成了钟副镇长。
钟副镇长到底是政治教师出身,嘴巴功夫超群过硬,讲话、做报告很有鼓动性,有人说是煽动性迷惑性,不管怎样,他渐渐地以能说、能干、清正廉洁著称于全县的乡镇干部之中。他才干的淋漓尽致发挥得益于书记镇长双双入狱的契机。他一代理镇长就大刀阔斧干起来,首先一改前任上缴税利时讨价还价作风,当年超额完成百分之二十。其次是向国内国际银行贷款二亿,又发动干部群众、机关企业捐款,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规定每人十元,集腋成裘;公路、桥梁、热电站、工业区、科技园、镇行政大楼一齐上马,偌大个东湖镇,到处人欢马叫、机器轰响,灰尘弥漫连月不散。尽管镇财告罄、企业滑坡,“但同志们,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未来的东湖镇辉煌灿烂、无与伦比,亚洲五小龙非我莫属不容置疑!”钟代镇长激情满怀。
钟代镇长的雄才大略受到干扰是在两年后的冬天,有一群在野人士无事可干做了一个周密的调查,发现东湖镇的比干后裔都有事可干而且都嫌事小不干,镇中学钟姓教职工只有一个清洁工没有升迁外任。当县里发现时已经是既成事实,只好官升正科级把他调离东湖镇。人们私下里流传一句话:钟某人的步步高升是对我党干部路线的最大讽刺!有一回,他到北京出差,特地拜访一位华夏县籍的老乡林副部长,扳着手指头数辈分说是他的叔公。副部长少小离家老想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今日,有侄孙自故乡来,不亦乐乎?老叔公打了一个电话给省里一位跺一脚大院屋顶也会哗哗响的老部下,请他务必多多关照,还托侄孙亲自带一包京城特产给老部下。从此三方来往亲密,一颗青青生涩的柿子硬是捂得透红。不久,钟文杭当上副县长,又不久任命为副书记,市委文件上还加一个括号:“名字排在杜青山、林华之后”,生生让后面四个副书记望其项背自叹命蹇。也合该他梅开二度,林华三年前到人大任主任,杜青山半年前升任省委秘书长,他主持华夏县委全面工作。有传言他要调任邻县的书记,虽近乎空穴来风,却也叫他心乱了一阵?他已通过要人斡旋,继任杜青山之职也有九分把握了。
今天一早,县委办主任就给钟副书记打电话,提醒他下午有个书记办公会,商量换届工作。钟副书记十分重视干部配备,责成组织部做了许多具体工作。
第二十八章
仕途上钟副书记可谓轻车熟路、春风得意,可惜人生很少十全十美。妻子年轻轻就没有年轻相,只生一个儿子就横向发展,全无人家林华虽然年老色衰却依然一副魔鬼身材,叫人一进家门静下心来就开始对外面想入非非。更叫人心烦的是儿子逃学,老师把书送到家里来,都被扔到垃圾桶里去。管得了华夏县数十万人就是管不了一个儿子,长使英雄仰天叹哟!人家林华却是美满幸福,女儿去英国,儿子去美国,女婿在法国,声言退休后就出去当“国际妈妈”。自她当人大主任以来,就千方百计提高人大决策力,美其名为“发挥职能”。他已通过关系要提拔林华到市里去,只要她一走,他的路就愈走愈平坦宽广了,就可策马挥鞭驰骋华夏了,那时就只剩下一件事无法做到——把数学皇冠上的明珠摘下来给儿子戴上。他要利用换届这个良好契机组织县委、县政府两套年轻有为的班子。当然要出于公心,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当年初出道时没经验,险些断送自家前程。但不知怎么搞的,当过孙中山先生总统府咨政的一位老叔公错误的经验不时地在脑海里波浪般掠过。老叔公在他的书里说:“欲成大业者,须先依附他人,后自立山头。”前一轮人事调整,虽有杜青山书记主持,但他还是有备无患地准备了一张名单。宦海瞬息万变,半年后的今天,杜青山书记升官去了,一大批踩着年龄线的部局长又多了一岁,还有的甚至英年早逝如梅文夫。哀哉文夫!钟副书记十分看重此君。
当钟副书记还是钟老师的时候,就十分佩服这位有研究员和二级作家双重职称的副局长。他的书架上有亲自到书店买来的三本梅文夫的著作。他是成了分管文教的钟副镇长以后才结识梅文夫的。那回梅文夫执行局务会决定到东湖镇来办事,承包县歌剧团的市广告公司经理就是东湖镇人,欠剧团十几万元不还,东湖镇配合催讨无效,梅文夫主张诉诸法律,阮旺局长叫梅文夫辛苦一趟。镇长叫钟副镇长接待梅文夫副局长。一个上午,钟副镇长就被感动了两回。因为镇政府至今还在一家旅美华侨十几年前才建造的华夏县特有的皇宫体式的房屋里办公,钟副镇长要借此向他崇拜的梅作家表现博古通今的学问,就大讲这一种有高翘屋脊雕龙画柱宫殿般建筑的由来故事。他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来到华夏县,在围观的人海中看见一位包着头巾的美女,国色天香,后宫佳丽无人能比。美女姓黄,被风流天子带回京城。临幸之夜,乾隆叫美人解下头巾,美人羞涩不脱,乾隆时已神魂颠倒、急不可耐。一夜游龙戏凤极尽欢悦。第二日上朝就封皇后。不久,乾隆发现黄.99lib.皇后原来头上生疮寸发不生像一盏电灯泡,因此长年累月包裹花头巾。但是乾隆还是万般宠爱,黄皇后万般如意,只是逢大雨就悲切不已。乾隆问其故,答说老家破屋,日出十八天窗,落雨十八漏孔,不知寡母怎生度过。乾隆龙心大动,说“爱卿休虑,朕赐你母皇宫起”。黄皇后借“母”与“府”谐音,传旨时说成“朕赐你府皇宫起”。一字之差,皇恩浩荡,华夏县所在府县都仿效皇城宫殿样式结构建造民宅。巍峨壮观,还有石狮子镇守大门两边,两个门扇上还画有唐将尉迟恭和秦叔宝荷剑执戟站岗护卫。钟副镇长一讲完,梅文夫就大摇其头,质疑说“不可能不可能,故事情节不成立。第一,乾隆会宠爱一个臭头民女?第二,立皇后乃朝中大事,岂能第二天就下旨封后”。钟副镇长听了不高兴,说“这是民间故事,你梅局长就会认死理”。他对梅文夫颇有了解,他认为梅文夫和阮旺合不来原因就在于认死理。据说阮旺在局务会上指责他反对把歌剧团承包给广告公司,是反对改革,而他针锋相对地说:“我承认歌剧团眼下像曹操吃的那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就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么?就不能像郭嘉说的,先退兵后图良策么?承包给广告公司,无异于承包给一个泡影!”但他认死理有啥用,人家阮旺最后一言以蔽之:“我是局长,这个局我负责,你仅是一个助手,借古讽今啥?请免开尊口!”当官又不是写文章,能认死理么?有死理可认么?虽然不幸而被梅文夫言中,但当副官只有擦屁股的份,要是认死理就没有当正官的份,不仅不能转正,连副官都会没得当!瞧这厮还毫无自知之明,高傲得很哩,兴许眼里压根儿就没有我老钟的影子哩。想到这里,他一改恭敬态?99lib.度,以半是教导半是揶揄的口吻说道:“梅局长,官场上不能认死理呀!”梅文夫听懂钟副镇长的话,沉思良久,问道:“老兄有何见教?”钟副镇长说:“灵光点,灵光点,尤其是我辈书生!”梅文夫笑了笑问道:“老兄是说当两面派?”钟副镇长抬头看了梅文夫一阵,心里想,真是距离产生美,今天零距离一看,身上的光环全不见了。他也笑了笑说道:“我去过泰国,看了人妖表演,一种扭曲的人性和扭曲的艺术,也很够精彩。有一个节目叫《两面人》,那人妖从舞台左边走向右边,观众看到的是西装革履,油光可鉴的背头,留两撇八字胡,真他妈整一个日本太君大大的坏。灯光一暗,从右边走向左边,观众看到的却是一个妖娆美女,长发披肩,穿绣花鞋,着透明低胸短衫,袒露两只翘翘的大肥乳,一抖一抖很诱人。两面人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很受欢迎,掌声如雷。”梅文夫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想说话还是不知说什么。说话间已经来到县广告公司经理的家里。钟副书记是主人先说话,说到钱便无缘,经理含千古不白之冤似的跳起来说道:“你别说,叫你们镇长来跟我说!”钟副镇长无奈,指着梅文夫对他说:“我官太小,奈何不了你这位县级干部,这位是社会事业局梅副局长,他有权力说吧?”经理哼了哼,对着梅文夫说:“你不知道,我不跟你说,你叫阮旺来跟我说!”梅文夫生气了,说道:“欠债还钱,自古皆然,我们是认为区区十几万元,不必上法院吧?”经理愈说愈嚣张,倒好像欠债的是梅文夫,指着梅文夫的鼻子吼道:“上法院我奉陪到底,但我要告诉你们,我要是输了,顶多就还十几万元,你们社会局,还有你们东湖镇的工作,最少要停顿半年!”两人一无所获地离开经理家。
这一天,梅文夫身上的光环虽然在钟副镇长眼里消失了,但消失不了崇拜作家、学者的心中一结,过后想起来,还颇受感动。政治家是悲剧的制造者,惯于抓任致命之处打击对手,梅文夫此君虽然与阮旺水火不容,却是只停留在“寻思”而没有“寻根”去打击对手。梅文夫虽然认死理,但却也顾全大局,愿意替人擦屁股。聪明的当权者就该用这种人,使用安全又能排忧解难。可惜,可惜呀,居然步李太白江中捞月醉乡,终魂断凉台。哀哉!钟副书记今日清早想起梅文夫,还不禁扼腕叹息。
早餐时,钟副书记接了县政府办主任的电话后,想起一件事,就给阮旺局长打了一个电话约见他。本想打完电话上床合一会儿眼睛,补回昨晚的失眠,不料阮旺说马上就要来见他,只好抖擞精神,抓起文件包就出门去县委。
一路跟打招呼的人频频点头,如今当政了那些招呼都别有滋味,仿佛阵阵掌声似的。在县委门口,钟副书记遇到阮旺。
“钟书记!”
“哟,这么快呀阮局长!”
受到表扬的阮旺嘿嘿地笑了笑。
电梯刚好下到底层,门开处有几个人走出来,都向钟副书记亲切招呼,仿佛没个阮旺似的,.99lib.一股冷落感寒气般袭来。
“请,阮局长!”钟副书记一反从前的矜持与自尊,很热情地请阮旺走在头里。
“让列宁同志先走!”阮旺一反常态幽默地引用前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的话。
众人响应钟副书记的快乐都呵呵地笑起来。
新近安装的三菱电梯干净、亮堂,空调器吹出淡淡的茉莉花香。到12楼时电梯里只剩下钟副书记和阮旺,像接受馈赠一样,阮旺的双手掌接住钟副书记伸过来的右手,五十多岁的老人在四十出头的小伙子面前,虚弱的心脏蹦跳得有点发喘。妈的!什么荒唐逻辑?阮旺很不服气但很快就心理适应了,权力这玩意儿跟埃及金字塔里法老的符咒一样威力无比而又无法洞悉。阮旺待了一会儿,就伸出食指,在钟副书记灰色西装的肩膀上细致地刮着什么,而后加上中指轻轻地拂去污屑。钟书记心里顿时和阮旺近乎了许多。其实钟副书记的肩膀上并没什么脏东西,阮旺凭空的动作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梅文夫和刘明敏上班第一天,阮旺也这样做过而且帮他们扣上一个纽扣。这样,尊重、关心和暖乎乎的父爱都有了。可恶的是梅文夫居然不领受,真是天下唯文人难养也!
电梯停留在第12层上,门藏书网无声向两边滑开。钟副书记走在头里。常委办公室一律三房一厅:会客、工作、午休;而且都装修得很雅致,电视、冰箱、电脑配备齐全。难怪人家争着当常委,下一辈子吧!钟副书记心头的温热一直坚持到办公室里尚未完全消退,因此很客气地泡茶请阮旺,谈话气氛很好一下子就能切入主题,但是无论钟书记此刻怎么礼贤下士他的语气还是自然而然地带着脱不了的恩赐味道:
“阮局长呀,我一位表哥,看中你的那个排练厅啦!”
近乎亢奋的情绪犹如中弹的小鸟从空中倏然跌落。原来为这个!操他娘!阮旺脑子里一阵轰轰响,受到欺骗和侮辱似的,心里恶狠狠骂着,血管在骂声中膨胀,心和欲望开始萎缩。什么留任,什么升迁,全都梦幻般不真实。阮旺心中顿生一种对抗情绪。妈的,这种鸟事不在电话里说,用得着如此这般故弄玄虚,叫人心惊胆战、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心中那个仇恨就长上羽毛一样扎得难受烦躁。但阮旺毕竟混迹政坛多年,愿意让下属看到自己的喜怒恩威,却绝对不会在上司面前流露不快和怨恨。他明白人的全部灾难有时仅仅是一个瞠目的细小的动作。他对下属自如自在、随心所欲,当着上级的面,绝对温柔谦和、恭敬从命,尽管他不是谨小慎微之人常常坚持不久,但他都尽力了。虽然要把一腔心事装得若无其事,有时也很痛苦,但人的进步是要用痛苦去交易的。此刻,阮旺为了掩饰心中喧啸的海洋,伸手抓起茶几上一只企鹅打火机把玩起来,其认真程度不低于古董鉴赏家。之后,他抬起头来一边欣赏书架上的唐三彩和窗台上的“罗汉双松”,一边听钟副书记说话。
第二十九章
“我和这位表哥关系不一般,从小在他家里长大,真可谓长兄如父呀,他从来没有要求我做什么,这一回三番五次登门来,要我带他去找你。我说这哪行,阮局长好说话,我先了解了解,排练厅不卖谁都不容说情,要卖就少不了给你考虑,好不容易把他哄走了。”钟副书记说着说着就离开他的高靠背皮转椅坐到阮旺的双人沙发椅上来。“老阮呀,我这表哥托改革开放的福气,这几年发了大财,他想投资五百万元办一个综合性的超时代娱乐场所。我看这是大好事呀,你们不是叫嚷文化设施太少了么?我看不全是县财政投入少的问题,关键还在于我们能不能抓住机遇。发动群众办文化,不也是我党提倡的方向嘛!”
阮旺一边调动脸部神经艰难地坚持着毕恭毕敬的笑容,一边调动脑细胞紧张地苦思一个令人信服的缓兵之计。这对纵横裨阖、我行我素惯了的阮旺,无疑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折磨。完了!看来我歌剧团的排练厅是彻底地完蛋了!保住排练厅这块地,是阮旺重整剧团旗鼓,振兴华夏县文化的整个方案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倘若不是手握重权的顶头上司而是任何一位别的什么人敢于窥视这最后一块阵地,阮旺会毫不留情地用一套冠冕堂皇的宏论义正辞严地拒绝,拒绝得对方诚惶诚恐,真心实意地认为人家阮旺是一心为公的好局长,而自己跟一脑子?99lib.只剩下私心杂念的白痴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今日面对钟副书记,阮旺深深感到自己像一只疲倦破旧的动弹不得的小船,对方正像鼓动着信心和力量的大海,抗争是无用的,大海随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小船抛向南北西东甚至干脆卷进波峰浪谷里面。我阮旺是尽力了!我不是不坚守传统文化的阵地,只是传统文化在现实与权力面前太虚弱了!阮旺忽然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顿生一种英雄末路之凄凉。为官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没有或者只有很小一点什么事也办不成的权力,但假如连这么一点权力也失去,此生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阮旺忽然很希望钟副书记把买卖排练厅和换届的去留联系起来谈一点什么信息,可是钟副书记不解人意,单一的旋律像火车轮子滚动,轧过阮旺胀闷不畅的胸脯。阮旺的耐性也是有限度的,他终于找到一个恰当的插话机会,咳了一声说道:
“钟书记,现在那里确实变成一块黄金宝地了,位于城区最热闹的十字街口,至今托人找我说情的能排半里路。奈何我底下的人意见不统一,多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叫我左右为难,一时拿不出主张。”
“哦,是么?我表哥怎么说谁谁已经出价一百万,谁谁一百二十万,有鼻有眼的?”
“钟书记,请相信我,我是你的老部下,敢瞒你?”阮旺的脑际一亮,如同照相机按下了快门。“那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就好比我们这次换届和机构改革一样,现在不也是上上下下议论纷纷,说你要升书记,说谁谁要来当县长,谁要去市里某局任局长,还有哪个局长要留任哪个局长要退入二线。”
“是呀是呀,都挺关心的,电话都打我这儿问啦。”
“纯属混淆视听嘛!”
钟副书记在心里嘿嘿地笑了笑,他读懂了阮旺心里的想法。这次换届的日子,是他人生最如意、最辉煌的时刻,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震撼人心的经典语言,他的每一个想法都能决定人的一生命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值得反复揣度、再三推敲。不凡的人在不凡的时刻更能显示出凛然、庄严和神圣,他尽量把这一种灿烂的日子延长,充分享受权力的奥秘和魔力。看着阮旺那凝神屏息谛听又佯装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样相,心里掠过一种异样的情感,眼睛里便流露出一种类似于逗弄人的神采。说实话,他今天召唤阮旺来,本想例行公事地把想法告诉阮旺。你同意当然好,你不同意嘛不过拖延一段时间罢了。且不说你的年龄已超线,即便日月倒流三千六百天,还不是一句话解决问题?当然允许你心中有一架算盘,但也允许我拨弄一颗珠子吧?于是钟副书记在心里笑了笑,盯着阮旺说道:
“也不全是混淆视听,有云才有影,有风才有浪嘛!”
“快见分晓了吧?”阮旺的心突的一下提到半空,紧张地问道。
钟副书记沉默着作思索状,半晌才答道:
“刚刚开始。”
“我们,这个,”阮旺忽然狠了一下心,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们社会局的定了没有?”
“一般都是先考虑强力部局,事业局放后面考虑。”
钟副书记少年老成,说得在理,不透一丝亮光。阮旺恶狠狠地在心里操了他一次祖宗,骂他狡猾透顶老狐狸一般。好嘛,狡兔三窟,老子也不露半点缝儿,他妈的看你奈我何?也许给你那“如父”的表哥,也许给县长的亲侄儿,也许,也许他妈的永远没有也许……
一个月前,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拿着郭县长的亲笔信敲开阮旺家的铁门。信只一行字,说来人是他的亲侄儿,要商谈排练厅事宜请支持,但还是像一片烧红的铁块嗤的一声烙在阮旺心尖上。他捂着心窝一声苦叫:“我的计划破产了!”他仿佛看到一座巍峨的多功能文化大厦轰隆隆崩塌,冲天尘土遮天蔽日。他叫妻子请哥儿们在客厅用茶,自己躲进卧室梳理一下乱麻般的思绪。曾经给华夏县争得许多荣誉的歌剧团,几年来由于影视的冲击、自身的弊病、观众兴趣的转移等诸多原因,已经从剧院舞台退到乡村土台。近一年来连土台子也占领不住了,于是演员改行、编剧下海、导演出洋,工资也难以为继了。阮旺不得不痛下决心,把歌剧团承包给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岂知,未经一年就把剧团折腾得七零八落。阮旺无力回天,悔疚莫及。这位曾经为剧团出过大力的人,明白无论怎么放宽剧团功臣的条件也够不上功臣的标准,已经有人骂他是败家子刽子手了。他把为自己平反恢复名誉的希望寄托在黄金宝地——两千多平方米的排练厅。他认为只要再让他留任一届,他就有办法收拾残局重整旗鼓,盖起一座最少十层的以商养文的多功能大厦,而且他已公开信息招商引资了。但他没有料到,他这样做已经把自己推到刀殂上了,大家都来争排练厅这块肥肉使他应接不暇了。他更没有料到,郭县长也很快跟着来了。郭县长是厚道人,少数民族干部,上面很重视但下面不很重视,能力有限,但埋头苦干与世无争。在他面前阮旺放得开。半年前,阮旺曾经婉言请他帮助留任,可郭县长直言表示无能为力:“我是给杜书记打工的呀!”本来,郭县长可以当面提出要求,不知是因为无力帮忙留任这件事,抑或不想为难下级等其他缘故,居然一张纸条就写那么一行字,叫你想象的翅膀都无法展开,更揣摩不出丁点儿信息。但在华夏县郭县长毕竟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就决定他的那一行字非同寻常。这会儿,和郭县长侄儿只一墙之隔的阮旺,除了出汗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切实体会了一回赌徒输光家底的心情。他回到客厅,一眼看见坐在“大自在”条幅下微笑的弥勒佛,觉得那微笑很虚伪、很可恶,谁能做到自由自在呢?郭县长也不能呀,公子哥儿能么?不能!但也不能让他太失望,给他一个花花绿绿的彩球吊在脑海里晃荡吧。县里干部换届的情势仍如一面蒙着雾气的镜子,尚未显出明晰的图像,而且还有一则消息,说郭县长要调到市纪委当副书记。可是一个月前,又传说郭县长要留下来任县委书记,阮旺心里慌张了,诚惶诚恐地到处找郭县长。他恨自己优柔寡断没有把握住机会,可政局瞬息万变,谁个是未卜先知的超人呢?后来才知道郭县长外出开会,真是虚惊一场。俗语说,插花要插在前头,过了换届的关键时刻等于白送一个排练厅。这天,他等在郭县长家门口的小巷,想佯装偶然相遇以保留一点自尊。谁知一等就等到天黑,才见郭县长下班匆匆回来。哪知他到巷口又被人截走。阮旺平生头一回尝到等人的苦滋味。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滴水成冰的夜晚,一个溜冰场的老板找他批准经营许可证,他叫妻子挡驾说阮局长去开会,老板哥弟俩在楼角阴影里等到下半夜。今日他已经回忆不起当时怎么想的会那样捉弄人,却是分明涌上一股内疚之情。阮旺终于有一天在郭家门口等到郭县长了,他迎上前去打了招呼后说道:“郭县长呀,你侄儿找过我了,我们正在统一意见,一定会先考虑你侄儿的要求,请容我些时日吧。”郭县长笑了笑说:“好呀好呀,你们看着办吧。”他多么希望郭县长能说“上我家里坐坐吧”,可县长没说,抬了一下手就走过去了。阮旺回去后也真的召开一个局务会,诉说即将痛失歌剧团最后一块阵地的无奈心情。难办的事尤其说不清楚的事让大家共同办、一起说,既可分担压力又可推卸责任,向上向下都好交代。这是阮旺当了半辈子官儿总结出来的经验之一。果然,有人用同情的语言把阮局长的苦衷传下去,社会局底下的人骂声就少了许多。谁说官好当,妈个操!我阮旺白了多少头发呀!局务会开完没多久,小道消息风似的转了方向而且变成大道消息,说郭县长没去争取,仍任县长,人家钟副书记有天线,有天线才有图像,像电视机一样的道理。谁见过没天线就有图像的?
再也不能重犯上个月的错误了!阮旺心里想。钟副书记一转正,按他的个性,换届工作就会大刀阔藏书网斧干起来,到时像组织部长那样钟副书记也躲到海边去,你找鬼哭没老爸?于是他佯装无奈何真的是勉为其难,说道:
“钟书记,我们一定会认真考虑你表哥的要求,近期就开一个局务会,好不好?”
“好的!”
钟副书记还要说什么,恰巧郭县长和一位副书记走进门来,阮旺只好起身和三位领导握手,告辞而去。
阮旺走进电梯间,门无声关闭,电梯缓缓下降。阮旺的心随着一沉,忽然骂道:“妈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是笨蛋到家了!刚才我怎么不晓得说,等换届后决定吧,现在人心浮动,都以为我会退入二线,我说话已经不算数了!看他钟文杭怎么还按捺得住不泄露一点天机。唉!我阮旺怎么都是事后诸葛亮?”阮旺的拳头狠狠擂了一下脑袋,恨不得一头撞向电梯。
电梯门外空无一人。
门又无声合上。
那就再上去!阮旺的手指伸向按键,这一瞬间却又气馁:这也太露骨了吧?万一惹恼了他,岂不弄巧成拙,彻底完蛋?
犹疑间,电梯门旁标示楼层的数字键盘一闪一闪的,那血红的箭头嗖嗖地向顶层射去。
阮旺兀地想起一件事,不禁微微一笑。
第三十章
王右军开着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红光幽幽闪烁,轮子沙沙如弦,风驰电掣上了城南国道。
二十几天前,他把破车交给公司,辞了职,改行开出租,到车行里交了款开出桑塔纳,说是做点小生意赚了点钱,还把相好的朋友和小姐都请到酒店里庆祝一番。朋友们的眼睛都红了,问到底赚了多少,他又装深沉,说让人欠走的多到手的少。朋友们诚心讨教,他也直言无讳,说用车子夹带点私货还不容易吗。当他明白酒后失言,赶紧说是和连襟一起做生意,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全靠连襟。小乔和冯婷就是在这次酒宴上和好的,以后两人就在车后排坐着,一个左边一个右边。王右军落魄的时候,她们都没抛弃他,如今人家发了大财,当傻瓜么?
“今天去哪里?”小乔问,“不要去山头了,我害怕。”
“也不要去海边,天冷了。”
“今天去温泉酒店,你们去泡温泉,我约了个人。”
“谁?”几乎异口同声,“男人女人?”
“别紧张,是我的连襟。”
“真是连襟?”
“真是连襟。”
来到距县城三十多公里处的温泉酒店,见咖啡厅里等着一位中年汉子,酷酷的,堪称资深帅哥,小乔和冯旋知是“连襟”,放心离去。
连襟在西墙角下的一张玻璃桌旁面壁而坐,王右军一看就认出他来,径直走去在他对面坐下。他朝小姐勾了勾指头要了一杯牛奶,而后问连襟:
“还是菲律宾椰子汁?”
连襟点点头。
“人家说那饮料喝多了阳痿,你他妈的倒挺行。”
王右军说着手机响了,他哦哦哦说了一阵,连襟听出是有人要他赶快去交款。王右军关住手机,恰好有人从身旁走过,招呼道:
“右军,今天也有这种闲情逸致呀?”
“陪我连襟呀!”
那人看了连襟一眼,哦哦两声,说你们坐你们坐,就走了。王右军目送那人走出咖啡厅,才探过头来,问道:
“带来了吧?”
连襟摇了一下头。
“怎么?”
“我实在没办法。”
“你想赖?”
“我已山穷水尽。”
“那是你的事。”
“请你原谅,放我一马。”
“那种事情也能原谅?”
“你再逼我也没用。”
“你守着一大堆钱哩!”
“那不行,那是犯罪。”
“你他妈的什么罪也没死罪大!”
“把我逼到绝路,我也不会放过你!”
“哼哼,别他妈的威胁我,你有证据么?证据?我可是有证据在那儿放着!”
“那我只有一死了。”
“死?你他妈的要是不怕死,一个月前在西山脚下就该死了,还会有今天?”
说话间,有一群人涌进咖啡厅,在他们身前身后坐下来。王右军恶狠狠地说了句什么,就气哼哼地起身离去。
王右军找到小乔和冯婷的时候,脸色还恶煞煞、青幽幽的。他滑溜到冯婷身旁,溅起一片水花。冯婷不由得向四周睃了一圈,见周边没有熟悉的人,才直起腰问道:
“吵架啦?”
“我筛伊娘!我要杀了他!”
“连襟连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冯婷劝道。
“哟,你那连襟好酷呀!”小乔赞美道。
“干你娘!他酷你找他去!”
“哪像你,凶神恶煞!”小乔不怕硬,顶撞道。
“你这骚货!”
“稍候?我都等不及啦,还稍候?”小乔说着向王右军下身伸过手去,叫道:“哟!好棒哦!”
王右军一手把她按到水里。冯婷又拿眼睃了一下四周,说道:
“别闹,有人来了。”
他们在温泉泡了半天,吃过午饭,又开了一个房间,王右军左一个右一个,潇洒到傍晚才回城。路上,小乔问道:
“明天去哪儿玩?”
“不玩了!”
“跟你穷了半辈子,好不容易发了财,又铁公鸡?”
“坐吃山空,明天要赚钱去。”
“去哪?”
“去一趟桃花山,来回三百元,外地人好唬。”
“男的女的?”
“女的。”
“新相好?”
“开啥玩笑?是刘副局长夫人。”
“漂亮不漂亮?”
“跟玫瑰园夜总会以前那个经理李星云一模一样,只是一个胖一个瘦。”
“可不准你花心。”
“人家是贵人。”
“那我们都是贱人?”
“贱,太贱了,要是不贱会跟我王右军?既没人家酷又没人家有钱。”
一路吵吵闹闹。进城后,晚上王右军住谁家,小乔和冯婷抽签,抽到小乔。
又是一夜销魂。
早晨,王右军没精打采地把车开到聚贤苑家门口。一直到杨一鸥把一股幽幽的茉莉花清香带进车里才振作起来,妈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清纯,像刘秋萍床头上贴的那个赵什么燕,冯婷跟她一比,乞丐婆一个!
刚才,杨一鸥听丈夫说起,王右军就是与梅文夫同一个时辰去世的刘秋萍的丈夫,他至今还怀疑梅文夫是杀人灭口,就后悔前天不该雇他的车去梅家。
“你咋不早99lib?说,他要是路上想不通,敢情不敢把车开到山谷里去?”
“好呀,”刘明敏酸酸的口吻,“那就和梅兄天堂聚会。”
男人跟女人一样,谁也无法脱俗!
杨一鸥完全理解自己的男人。因此,尽管初恋是不会忘记的,她还是把难忘的往事,像一面面宝贝的铜镜深深地藏在历史的箱底,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翻出来,拭去岁月的灰尘照一照,思念一翻,内疚一回,长叹一声。多少回,她曾经想向同学了解断肠人在天涯何方,但最后,还是把念头也藏进岁月的箱子里面。她可以自豪地说,这个家,即便到了据说所有的矛盾都消融了只剩下丈夫和妻子的矛盾的共产主义社会,在妻子的阵线里也不会有她杨一鸥。她不是烈女贞姑,但绝对是好女人。刘明敏,你还不满足么?你生什么气?只有这一回,当她从两位外调的警察那里得知梅文夫去世了,她以为是在梦中。警察走了,梦醒了,她大哭一场,把二十多年来的思念、内疚和痛心统统在悲声中大放。她向系里请了假,匆匆来到华夏县。
杨一鸥的突然到来令刘明敏很生气。他说梅文夫的案子尚在侦查之中,你来掺和啥?好好给我在宿舍里待着!杨一鸥说,我半辈子都听你的,如今得听我一回,让我给梅文夫献一束花,你也不能太绝情,夺了人家的恋人连同学也不认!刘明敏从未听杨一鸥说过如此重话,心里一震,就允许杨一鸥去梅文夫家,但跟杨一鸥约法三章。第一,带一束白花去,怀一颗平常心回来;第二,不准伤心,不准落泪;第三,记住身份,同学而已。杨一鸥骂了一声恶霸,都答应下来。
前天,杨一鸥真的啥也没带,只买一束白花,在刘明敏陪同下,来到县供销社宿舍楼的肖华家。他们按了两遍门铃,肖华开了里层木板门,隔着铁栏栅防盗门问道:
“找谁?”
“是梅文夫的家吗?”
“他死了,这是肖华的家!”
刘明敏当下断定,梅文夫和刘秋萍死于徇情。杨一鸥心中一声叫苦,且不说铁栏栅门里头发蓬乱的臃肿妇女为人怎样,梅文夫就说过,他喜欢小巧玲珑的女人。杨一鸥暗自叹一口气。
“我们是文夫大学的同学。”刘明敏说道。
肖华打开防盗门,说了声请进。
陈旧的三房一厅,客厅摆着早已过时的木头沙发。肖华的儿子叫了一声叔叔阿姨好,收起作业本子和课本回到他的房间里去。肖华忙着整理凌乱不堪的客厅,看见杨一鸥手中捧着一束白花,就停下活计,一边打开左边房门一边解释道:
“我怕影响儿子学习,把文夫的遗像移到他书房里。”
书房摆设简易,一桌一椅一书橱,不知是已被整理过抑或因为书太少,缺了一点书卷气和学者、作家工作室应有的浪漫氛围。有一张半尺见方的遗像就平放在书桌上。一股悲伤像透骨的寒气向杨一鸥袭来,早已忘却丈夫的约法三章,望着鬓发已斑却英气仍存的梅文夫遗像,多少往事风起云涌,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落下,顺着脸腮流向下巴。她背着丈夫揩擦一下眼眶,谁知竟像擦破了眼睛,泪水竟无休无止地涓涓流淌,心里无声地重复一句话:“文夫,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她把遗像拿起来靠在墙上,将那束白花端端正正地放在遗像前,而后退回一步,对着遗像深深地三鞠躬。身后的刘明敏这一瞬间对妻子的所为表示理解。他曾经在心底耻笑,也曾经在心底感谢梅文夫情场退让,还曾经告诫自己要有大丈夫气概把梅文夫当朋友与兄弟,今天亲临其境,原来的同窗永诀之痛便又添上失去手足的悲哀。他跟着妻子向同窗五年的梅文夫三鞠躬,表示自己深切的哀悼。
杨一鸥看见书橱上一个物件,仿佛看见梅文夫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书橱最上一层没有放书,就只放一张梅文夫大学时代英姿勃发的四寸见方的照片和两条有机玻璃纸镇。照片竖着插在两条靠在一起的纸镇的中缝里。杨一鸥眼前出现波光粼粼温柔如处子的海湾,梅文夫开襟解怀卷裤管,面对夕阳挥舞右手,向她杨一鸥喊着什么没听清楚,她按下照相机快门摄下这个幸福甜蜜的瞬间。梅文夫十分喜欢这张照片,这是他半生来最好的照片,放大两张,一人一张。杨一鸥就藏在娘家的书柜里。而那两块一尺长的纸镇十分精美,有机玻璃中间镶嵌一片纯金箔画,两条连起来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图》,是杨一鸥接受梅文夫一条白金项链时送给他的定情之物。文夫你走了,却留下一杯苦汁,我杨一鸥唯有默默地独自品尝了!她的泪水又要奔涌而出,她没有把握控制自己不大放悲声,她向梅文夫投去最后一眼,逃也似的跑出房间。杨一鸥煞费苦心极力掩饰自己奔涌的情感,为的是让丈夫对此行不至于太不满意。其实,刘明敏并不像有些男人那样觉得这是观察和考验女人的天赐良机,他反而觉得女人在这种场合不流泪就不是好女人。他来之前的约法三章基本上是为妻子好,怕伤她单薄羸弱的身子,怕她卷进未了结的案子中,怕暴露自己与梅文夫的特殊关系,新来乍到就掉进人际旋涡里影响工作和发展。胜利者对失败者是应该宽宏大量的!妻子的神色尽收眼里,夏日海边的照片,精美贵重的纸镇,能说没有他们的一点浪漫情怀?至今,妻子就像生活在玻璃器皿店里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份夫妻感情,可谓用心良苦。他对她最好的回应就是从不提起往事,傻子说傻话的恋爱他不也谈了好几回么?让可牵挂的、不可牵挂的、不能不牵挂的往事都像滑溜溜的鱼游进岁月的汪洋大海去吧。因此,夫妻俩的心永远不长皱纹。今天,死神无情地划破冰封的河床,潺潺细流奔涌而出冲决理智的闸门,刘明敏与其说为梅文夫,毋宁说为妻子动容,他匆匆向书橱上的“海滩夕照”投去一瞥就追着妻子出门。这一瞥,他发现梅文夫脸上笼罩着一团凝重的阴影。
在客厅里,杨一鸥从提包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肖华,说道:
“嫂子,节哀顺变吧。我是文夫的同学,在省城工作,没能来送他,很内疚不安,想拜托你在他坟前,替我们烧一叠纸钱祭奠在天之灵。”
丈夫的生前好友和学生、下属,过后闻知噩耗,晓得唁金不能补送的风俗,但都变着法儿说拜托她明年清明节代为祭奠,或者说给遗孤买学习用品等等理由送钱送物。“人一走茶就凉”的古训越来越被胜于雄辩的现实所证明的今天,有这么多人真诚对待孤儿寡母,肖华第一回看见丈夫人生的亮点。“这个书呆子,还真没想到!”她还看见炎凉世态中遗漏下的温暖的一角。这一角温暖也让她面对丈夫唯一的只有两万元的银行储蓄卡,做出让自己也感到惊奇的决定:如数交给婆婆。想起丈夫两袖清风走了自己日后一人抚养儿子的艰辛,肖华这一回也破例了,她毫不犹豫地收下丈夫生前好友的一片片深情厚意。她接过杨一鸥的信封的同时照例要对方留下姓名以便告祭亡灵。
“我叫杨一鸥。”
“你就是——哦哦。”
肖华看着一旁的刘明敏,留下半截话,与此同时信封像块烙铁似的烫了一下她的手心。她就是杨一鸥?他梦中呼唤的女人?那一只小狗?是呀,一只绝顶娇憨可爱、人见人欢的小狗!肖华不禁又盯了她一眼,泪痕未干可爱可怜呀,倒好像失去亲人的不是我肖华而是她小狗了。天生这种小狗是要来勾人魂的,胜过狐狸精十倍,换成自己是男人,也会被勾了魂去。同床异梦的大半生呀,敢情就是因为这只狐狸精勾了魂,想着想着,心中不觉涌起一股受侵害的愤慨。她把手中沉甸甸的信封还给杨一鸥,说道:
“我不能收你的钱!”
“请你务必收下,这是同学的一片心意。”
“让他的在天之灵安静吧,别再打搅他了。”
肖华说罢转身走进家门,只有站在门旁的儿子挥了挥手说道:
“叔叔阿姨再见!”
孩子眉宇间有一股聪颖之气,活脱脱一个小梅文夫。一种母爱,一种比母爱还要多了些什么的情感升腾而上堵在杨一鸥喉头,两颗珍珠般大小的泪滴自脸上怦然落地。刘明敏扯了扯她的衣襟,她才回过神来。
“回去吧,人家清白一世。”
那天晚上,杨一鸥没有睡好,一种不可言说的忧患,一种人生永诀的痛苦,还有一种类同于久别重逢的迫切,使她翌日一早变得一切都不管不顾似的,竟以从来未有的不容商量的语气对自己的丈夫说道:
“我要去看他!”
其时刘明敏还懒在床上,听到妻子幽怨而又决然的话,很快就明白她的“去看他”的全部含义,就转过身来,好像还没睡醒那样两眼发直地盯着坐在桌旁梳妆的妻子。他怀疑自己的耳朵,似乎也在回味妻子说话那陌生的语气所表示的分量。
“我要去看他!”
她又说了一遍。她是走到窗口背对着他说的。
弱不禁风的背影,一个无尽追思着什么的背影,刘明敏忽然有一种岁月倒流的幻觉。不知怎么脑子里就出现“杜鹃啼血”四个字。但瞬间他就觉得荒唐,于是就很明确地表示态度,说道:
“我陪你去!”
便有了今日的梅花岭之行。
通往华达县的公路新近拓修,王右军曾经载游客去过桃花村,轻车熟路,因此车子驶出县城,他就把桑塔纳开得风驰电掣似的。开始,杨一鸥心惊胆战,拿眼皮夹了丈夫好几下,那意思是“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刘明敏假装没有看见,心里也慌张,一脸悲壮的神色,但后来就渐渐放心了。王右军今天心情很好,开始称赞杨一鸥有同学情义,能想到去梅副局长坟头烧叠纸钱,当今世界上恐怕剩下没几个这样的同学了,而刘副局长更是没话说,能想去关心前任的遗孤当今这世界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而且肯定是空前绝后。他说我王右军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我也得去烧三炷香,梅副局长生前对刘秋萍很关心,评职称、评劳模、评奖励工资都没有忘记刘秋萍;他说就只有梅副局长才敢不留情面地批评刘秋萍,要是刘秋萍听得进去就不会有今天这种情况了,也许刘秋萍就不会死了。他说到这里就停下来,想看看自己的话有没有引起人家的注意。他认真的神情使人无法产生怀疑或者继续保持无动于衷,但他当初咬定梅文夫是杀人灭口的凶犯不放松,刘明敏也早有所闻,所以刘明敏心里困惑,就不愿他多说,怕说到激动处分心,此时,轿车已经驶上险象环生的盘山公路了。
第三十一章
“梅副局长是君子,我可以证明他是清白的。我就是弄不清楚,他早不早迟不迟,怎么和秋萍同时死去,这就留下疑问,污了自己的声名也污了秋萍。这也难怪别人会那样想,不怕你们见笑,我开始也那样想。而且,我还打肖华的歪主意。肖华就是梅副局长的老婆。你丈夫奸杀我老婆,白杀啦?一条人命哪!我看肖华也不是好东西,可能背后也有人,她好像一点也不悲伤,断定丈夫自杀,根本不想替丈夫报仇雪恨。梅副局长斯文人,那风度那气质,就像戏台上进京赶考的落难书生一般无二,碰上肖华就像碰到水泊梁山那个叫什么的母夜叉,真是个不幸人!他的下属有一半以上的女人,都是顶不错的,其中可称美人的很不少,他那个样子也很讨女人爱慕。他要是想风流,只要一个暗示,根本不要花什么藏书网心思。可是,他生前却没一点绯闻。有人说他清高,有人说他自负,有人说他没专心行政工作,还有人说他假孔子,说这说那,但就没人说他风流。老婆要是美人还可理解,整一个母夜叉他居然没想改善改善生活。有人说可能隐藏很深,可是这种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总有蛛丝马迹嘛。最后找呀找只找到一条,就是我老婆刘秋萍。可别人我还说不准,我老婆我还不知道?刘秋萍对他曾经有意思,但终究还是没有什么,还挨了他批评,差点没来往。有人怀疑他性冷淡,说当今这种事也不算什么,他那种条件那种位置会没有?我们这里的老干部有一句顺口溜,不知你们听到过没有,说‘当初我硬政策也硬,白活。现在政策软我也软,又白活’。你别笑,还真是那回事,你替他们想想,还真的是白活哩。可是梅副局长恰逢其时,是属‘政策软我正硬’。嘿嘿嘿,笑什么笑什么,还有更生动的哩,要不是你夫人是女的,我能讲得让你笑死过去!”
杨一鸥没有笑,她侧耳细听却佯装看车窗外的山光水色。她知道梅文夫啥病也没有,仅仅因为他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尤其是政治形象,这已经成为一种包袱,很沉重的包袱。刘明敏比他潇洒比他大胆,所以赢得了她。梅文夫不敢“改善生活”,刘明敏有没有“改善生活”呢?她不由得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看见刘明敏一脸坏笑,便有了一些怀疑,一些气愤。
“喂,王师傅,你说梅文夫怎么就死了呢?”当王右军专心开车的时候,刘明敏问道。
“我也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王右军举手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说道:“但肯定不是自杀!”
“那是他杀?”刘明敏又问道。
王右军不是不回答,他正驾车绕过一段坍塌的路基没有回答。杨一鸥焦急地问道:
“他有没有仇人?”
“谁要是和梅副局长合不来,那他就和谁都合不来!”王右军边想边拍着方向盘说,还回过头看杨一鸥一眼,把她吓得大叫起来。“没事啦,你们省城人没走过山路,这有啥啦?我闭上眼睛都能开!”
“天,你只要差错一秒钟,车子就像皮球无遮无拦地滚进谷底!”杨一鸥提议道:“别说话了,咱们都别说话了,要说等回家再说!”
好好!王右军一直把车子开到山下一马平川的公路才又憋不住说道:
“梅副局长有两个半仇人。一个是吕小仁,一个是魏平。这两人天生和任何人都合不来。吕小仁是妒才嫉能,最爱人家称他吕老师,谁的文章比他好,他就防着谁。他比梅副早出名,但出名得小,开始还和梅副说得来,但梅副是一出名就出大名,就压过吕小仁,这一来吕小仁就憋气,就不舒服,就背后说梅副的坏话。梅副当上局长,同事变成上级还分工管着他,吕小仁就处处抵制梅副了,说他是不想在官场上混,要是想呀副局长还轮得上梅文夫么。他吕小仁动手杀人应该不会,而且他不是梅副的对手,梅副身强力壮,除非他突然袭击。但我看吕小仁坏是坏,还不至于坏到杀人放火,倒是魏平有报复杀人的心。精简机构时,梅副局长说临时工要先减下去,他就怀恨在心,就好几次说要杀了梅文夫这小子,让人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他妈的一起死。他很早就向我告黑状,说梅文夫和刘秋萍眉来眼去,小心戴上绿帽子。后来还说他好几回跟踪,看见梅文夫踅进我家里。有一次害得我差一点拿菜刀砍了梅文夫。他想借我的刀杀人不成,有可能自己动手。吕小仁也向公安局说他魏平有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作案条件,公安局传讯了两次,他死不承认,还咬我一口,说是我戴绿帽子报仇雪恨。筛伊娘,我报啥仇雪啥恨?有一回我打了刘秋萍,我说只要你说实话我就原谅你,否则我叫他梅文夫活不过今夜三更。刘秋萍平生第一回对我服软,跪在我面前说,王右军你听清楚,我对梅副感谢都来不及,我能污他清白,那不是害了他?有多少人想抢他的位子,我就是有那心,我也是藏在心里,我巴望他坐稳位子,官愈做愈大,事业上帮我一把。我岂能为片刻欢乐因小失大?再说,人家梅副心里只有一个人,是初恋的同学。任你别人天仙一般也进不了他心里。你要是神经兮兮听人家挑拨离间,怂恿唆使,害了他、害了我、也害了咱们全家,有人正等着看笑话高兴哩!她说的是实话,如今终于证实了,魏平是把我当傻瓜!”
车子从横跨公路的“华达县人民欢迎你”的牌楼下穿过。路牌标示旅游风景区桃花山此去四十公里。王右军又拉开了话题,似有“指点江山”之意,评说人家华达县就是建设得比华夏县好,你瞧路宽了、平了,房子高了而且用的都是花岗岩条石,连溪里的石头都比华夏县的溜光润圆。他自顾自说得愤世嫉俗,没发觉仅有的两位听众却同车异梦各怀心思。杨一鸥看九九藏书着窗外往后退去的青山绿水曲径小桥,好像在遥望过去的那一段难忘的岁月。她在想刘秋萍怎么知道梅文夫心中只能容纳一个初恋的同学,一定是他思念太深、太苦、太压抑才找人一释情怀,这个情种真要叫人悔疚终生了。她忽然觉得心窝憋闷、头重脚轻、身子发软,她匆匆一瞥刘明敏,发现他双眸中有两片飘忽不定的云彩似的阴影。刘明敏正在思索王右军的话,这家伙排除了梅文夫的杀人嫌疑,是不是又有所发现。魏平是一个,却又似是而非。
“王师傅,你刚才说梅文夫有两个半仇人,一个是吕小仁,一个是魏平,还有半个呢?”
“阮旺!”
“阮局长?不会吧?”
“什么不会?尽人皆知!”
“梅副原来不是安排来接班的,是群众推荐的时候他的票数最高。他自己也不想来,对考察组说不要考察了,他想做学问不想当官。他说的是真心话,人家是副转正他是正转副,研究员工资比副局长高几档哩。考察组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他找群众去。听说开始阮旺局长也是支持他的,你一个做学问的来,总比一个官油子好管辖,而且没有三年五载摸不清社会事业局的门路,待你摸清楚了他也到退休年龄了,要是顺他的心就扶你一把,要是逆他的意你就见鬼去。梅副做官也没经验,你就稳稳坐在那里,待到媳妇熬成婆,社会局最终还不是你的?可他这个人事业心太强,把做学问的干劲和精神用来当官,工作做得太猛,又是整顿记者队伍,又是反对干事拿红包,强调各单位要九九藏书制度化、规范化什么什么的,人家阮旺当了十几年局长都没解决的老大难问题,他都想在一年半载里解决。也真让他做成了好几件。有很多人赞扬,也有很多人反对,上级领导却是公开表扬了好几次,说社会局工作有了起色。你说,阮局长会高兴还是生气?按理说该高兴,可天底下有几件事是按理的呢?后来传说阮局长快踩上当主任科员的年龄线了,上级已经考虑梅副接班了,梅副的日子就愈来愈艰难了。梅副也是聪明人,知道阮局长的人格原来不怎么样,对他有误解、有怨恨,就改变自己,尽量顺着他。可梅副不知道,何止是误解怨恨呀,那已经是到了不能容忍你坐在一个办公室里的地步了。你让他阮旺做科员不当官,还不如叫他死了好!”
“这是你悟出来的?”刘明敏问道。
“大家都这么说呀!”
“阮局长这个人真的会这样?”
“何止这样呀!”王右军专注地闪过迎面气势汹汹的载重大卡,骂了一句极难听的粗话,而后继续说道:“不怕你们笑话,有人他妈的纯粹背后告黑状,说梅副和我老婆怎样怎样,你听阮旺他怎么回答,他不但不批评制止,还说你们别声张,咱们等着看他犯错误。妈的有这样的鸟局长,要看着副局长犯错误?连我王右军这样的粗人,都懂得太无人道,他一个堂堂局长想干什么?”
“这些情况你怎么会晓得?”刘明敏不信,笑着问道。
第三十二章
“怎么晓得?”王右军有一种被人怀疑的不快,生气地辩解道:“怎么晓得?当时的分管副书记找刘秋萍调查了,说社会事业局有人告状,说梅文夫与你怎样怎样,到底真实情况如何。刘秋萍用人格和公职担保梅副是清白无辜的。那位鸟副书记还是不信,妈的,又把我叫去,说一定为我保密,要我对党忠诚老实,有啥说啥不能隐瞒,否则后果自负。你说好笑不好笑,愚蠢不愚蠢,我会捡个绿帽子来戴?害得我们夫妻吵了好几架。她一口咬定是有人诬陷梅副局长,是官场争斗拿她当牺牲品,如果有人能拿出证据,她当场就跳楼自尽,如果我甘心情愿当乌龟王八就把她一刀砍死。她把菜刀都塞在我手里了,我不能不信,却又不敢全信。以后我调查了很久,一直到刘秋萍死了,我才相信她与梅副是清清白白的。”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刘明敏打断王右军的话。
“什么问题?”
“你怎么知道,阮局长说别声张等梅文夫犯错误?”
“他们局里有人偷偷告诉梅副,梅副告诉刘秋萍,说身正不怕影儿歪,刘秋萍怕我信邪,又告诉我,说有人正等着你去钻套子哩!”
刘明敏长长叹一口气,感到脊背发冷,把车窗门关上。
杨一鸥伸过手,握着丈夫的手。
车轮卷起小石子沙沙沙拍打着底座。
“阮局长不仅等着看梅副犯错误,而且把他推出去当挡箭牌。”
王右军不说话,他卖个关子想吊刘明敏的胃口。这是最新鲜的秘密不为外界所知,他从未向人说过,因为妻子刘秋萍就在阮旺的手掌心,不想活啦?如今妻子是想活也活不了,老子怕他个.99lib.鸟?果然,刘明敏耐不了多久,催促道:
“说下去!”
语气让人很不愉快,但今日王右军很有讲话的兴致,像拧开水龙头的水哗哗哗地流似的,说不清是为梅文夫不平,还是为后座女子少见的清新高洁的气韵所激动,抑或身心有说不清缘故的轻松愉快,他并不计较。
“好差事是轮不到梅副的,比如出省出国,坏差事是不能不轮到梅副的,比如下乡当工作队,扫黄、打丑、抓走私。特别是主持影艺大楼的筹资兴建工作,就是排练厅的拆建差事,那简直是虎口拔牙。你想,多少大人物和大富翁都瞄着那块黄金宝地呀,这个要投资控股,那个干脆说要高价买地皮什么什么的,弄不好丢官是小事,死都还不晓得怎么倒下去的!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梅副是怎样当了箭垛的,满身是伤!他不晓得这是一个阴谋,阮旺叫他挡着箭,对人说梅副局长不同意我阮旺有什么办法呢,社会局的未来是他的呀!其实你们不知道,是他阮旺自己要那排练厅的呀!”
“噢?”刘明敏心里不由一紧,因为阮旺交给他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接替梅文夫处理排练厅拆建。“请你详细说说。”
这回语气很令人满意,王右军得到奖赏似的,这种感觉和听到客人付费时对着百元大钞说“别找零了”一样,不觉哼出一句京剧《红灯记》的唱词:“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哼罢右手又快活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才说道:
“但我不是猜的,是听冯团长对我老婆说的。他们一个团长一个副团长,为这事苦得像死了老爸,又屁都不敢放一个,躲在我家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叹气,借酒消愁。”
杨一鸥要求把前面的窗玻璃升高一些,峡谷吹来的风有点寒意了。王右军把窗门摇上,他想再逗逗刘明敏的胃口,便没有说话。
“说下去,怎么就借酒消愁啦?”
“原来,阮局长为自己留一手。大华实业有限公司,承诺带资兴建影艺大厦,但要求控股,并要求把影艺中心改名华艺实业有限公司,冯团长高兴得像当上大富翁,连梅副局长都和他们喝起酒来了,醉得一塌糊涂,哪知阮局长就是不肯。他要是点头呀,一年前大楼就建起来了,钞票就哗哗如水流进来了,社会局啥样没有?后来梅副局长也不至抵挡得一身是伤。不过也好,梅副终于明白过来了,不大爱管那些烂事,让冯团长自己一个人忙得像绿头苍蝇。我骂刘秋萍抱具棺材回家里哭,你听她怎么说?她说好歹我是个副团长哩。副团长算什么鸟?人家梅文夫还是个副局长哩!”
“后来呢?”
“一直就拖到去年,大华实业公司的董事长从加拿大回来,他们不计较了,和阮局长谈99lib?妥了,还签了意向书。可是后来还是没成,因为阮局长没去贷五百万元资金。他把这五百万元股份给了华夏广告公司,对大华实业说社会局贷不到款也不能贷款。华夏广告公司的副总经理就是阮旺的弟弟,社会局所有单位的招牌广告都让华夏广告公司包揽了,华夏县有一半广告也是阮局长凭借权势揽给他弟弟去做,你们没注意,前天晚上我们县电视台又在为广告公司吹牛皮。阮局长叫他弟弟要当只能当副的,其实广告公司是他弟弟在当家,正总说话不算数,和社会局正相反,正的替副的当‘挡箭牌’!大华实业公司一听火了,怎么能这样做生意呢?这不是出卖人么?而且他们和广告公司因为做生意积怨很深。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华实业公司还将与阮旺局长私下的交易传出来。”
说到关键处,王右军就抽起烟来,只管吞云吐雾。刘明敏心里骂了一声娘,一边摇下窗玻璃一边问道:
“什么交易?”
“阮局长退休以后,受聘影艺公司总经理。”
“噢!”刘明敏禁不住哼出声来。
杨一鸥转过身来看着刘明敏,不明白他何以为人家要当总经理动情,而且形于声色。她不敢当着人问,心里疑惑而惆怅,还有一些惧怕。一路上她为梅文夫的不平遭遇愤愤于心,深感人生命运莫测,前程处处有暗礁浅滩,稍不在意就船毁人亡。听着听着,有一个怀疑浮上心头,不知梅兄他是不是感到周围充满杀机而从酒杯中寻找解脱,也像醉落江中的李白那样而魂断凉台?梅兄和刘明敏不一样,如果说刘明敏是头牛,那么梅兄是只兔子充其量算一只羊,因此他在情场上败于刘明敏。在杀气隐隐的官场上,刘明敏绝对不愿受气于人,即便单枪匹马,他也会有高举长矛骑着跛马的唐吉柯德的勇气而杀出一条路来。因此当初丈夫想投笔从政,她就极力反对,无奈曾经身居要职至今依旧恋恋不舍的公婆极力怂恿。他能当一个好记者,却做不成好官僚,哪怕是中国最小的副科级。单是他那个爱管闲事的臭脾气,就很容易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别说仗义执言了。他必须离开华夏,离开那个土皇帝阮旺局长,否则下场不会比梅兄好到哪里去。
山里的风钻进车里,凉飕飕的,杨一鸥用手抹去两臂的鸡皮疙瘩。
“连月薪都定在私人协议里了,五千元,一个月。开始阮旺提出四千元,大华公司最先只答应三千元,后来他们董事长来了,骂他们鼠目寸光,说,给五千元!妈的,五千元,全华夏县最高工资!还有哩,大华的人私下里传出话来,说阮局长要是敢把意向书当草纸揩屁股,他们就敢脱下阮局长的裤子,让人看看他的屁股眼有多大。现在呀,他阮旺是上逼下勒喘不过气儿比死还难受了。你想想,他头上的皇亲国戚来要地,听说还有通过中央领导打招呼的哩,你说他要命不要命,搞不好是局长没了五千元也没了。我老婆说不会不会,阮局长好厉害,说不定局长也有五千元也有。他妈的,有人就是好命,啥好处都占全了。就梅副局长倒霉,官没了命也没了。梅副是好人,肯定是祖宗没积德,祸害子孙。听说祖宗要是欠债不还、杀人放火、抢劫偷盗,下辈子孙后人就得替祖宗还债偿命当牛做马下地狱。梅副的祖宗肯定杀过人,梅副替他偿命去了!”
“哼,那你呢?”刘明敏一颗为梅文夫愤懑难平的心,忽然迁怒于王右军。“你老婆是为谁偿命去啦?”
“她呀,”王右军是个粗人,也是专注于驾驶,还以为刘明敏是在开玩笑,右手又拍了一下方向盘,竟以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替她母亲,她母亲五十九岁那年就病死了,要不就是她祖父,她祖父是恶死,被人打死在外乡。”
可恶,他妈的!
可恨,没良心!
“你说的信息都是瞎猜的吧,就像瞎猜你老婆替死一样吧?”
“后面说替死是瞎猜,前面说的那一些不是瞎猜,是真真实实的。人家对我王右军有这样那样的九九藏书看法,甚至骂我花花公子头上流脓、脚底生疮,就没人说我会造谣诬蔑。”
“那是你老婆告诉你的?”
“我老婆也不会告诉我,她本来也是阮旺忠实的马仔,梅文夫当副局长了,她才转过来巴结梅文夫,这才叫阮旺恨得牙痒痒的,连我也恨在一起。刘秋萍死了,就是他阮旺,说我是第一个可疑之人,叫公安局把我抓去审问了两三次。”
“那你的信息到底来自何处?”
“一定得说吗?”
刘明敏犹豫着回答:
“无所谓。”
稍停,王右军自己憋不住了。
“好吧,告诉你,大华实业有限公司的副总,是刘秋萍的表嫂。有一回,她表哥贺晓枫,专程为此来警告表妹,不要瞎折腾白费心血让人当枪使了,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还要她给梅文夫提个醒,小心落进人家的陷阱里,连官怎么丢的都不知道。原来梅副他和贺晓枫是高中同学。表哥表妹谈话当然不敢关门,我不想听也不能不听呀,那话就飘、飘、飘、飘到我耳朵里来了,你说是不是?”
“刘秋萍就告诉梅文夫了?”
“肯定会告诉他,不过也不一定来得及,因为梅文夫不久就死了。但在天堂里她肯定会告诉他,他们好着哩!”
王右军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似的。这是个浑蛋,死了老婆他还高兴着哩!杨一鸥一阵恶心难忍,随之又袭来一阵无奈的悲怆,梅兄的周围怎么都是这样一群人呢?口蜜腹剑的局长,人性沦丧的肖小,攀附权贵的女人,他是多么清高的人呀,他能活得自在么?他是不是寻找解脱去了?青草绿树,赤橙蓝紫,一忽眼就枯枝落叶,满目凄凉。她又转头看丈夫一眼,刘明敏身子后仰,两眼微闭,也是一副无心无肺的样子,不由得一声叹息。
刘明敏听见叹息声便伸过右手握住妻子纤细的五指,妻子的手掌冰冷。
“看,桃.99lib.花岭!”
夫妻抬起头来寻找,车子进入一个小盆地,盆地尽头有一脉马鞍形的山岭,苍郁的林木之上,悬浮金黄色琉璃瓦一片,远远望去,状似蓝天上的虹霓。那就是桃花红李花白的风景地?梅夫人姑指挥天兵神将抗倭保乡的古战场?梅兄说的夜里从窗口扔出一把菜刀也能打中一只野猪山狗的小山村……
第三十三章
华夏县医院搬迁到西山麓,花木丛中一片白色院舍俨然,虫鸟之声相闻。华源水悠悠从前面蜿蜒流过,两岸建成江滨公园,亭阁、花圃、雕塑布局颇具匠心,县医院便显得幽静而不冷清,远尘嚣而不孤独。
今天,医院连接县城的宽阔平坦的水泥大道不再人影稀落。步行的,骑车的,手中提着礼物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人心所向,他们中大都奔向4号楼303号病房,那里一定是住着劳苦功高、深孚众望、不同凡响的大人物,连医生和护士也都这样认为,可能是荣退乡里的老红军或者京城路过华夏的党政大员。县医院住过最大的官是县委杜青山书记,也没见过这么风光。
其实,住在303号病房的正是阮旺局长。
阮局长是前天住进医院的。
他得的是华夏县人说的富贵病叫高血压。据说这种病常常在关键时刻发作,而且常常能助人一臂之力。
阮局长常得这种富贵病住院。
半年前他就曾经住进来,挑的也是303号病房。他一旦住院,就有许多人来看他,亲戚及亲戚的亲戚,朋友及朋友的朋友,最多的还是下级及下级的下级,当然也有直接的上级和不那么直接的上级。有刻薄人说,当官住院是为了收礼发财,阮局长说狗屁不懂,发财啥地方不好发来这地方发,和鬼抢金银钱是不?阮局长他不图财,他有时候是韬略,如当年叫梅文夫主持工作,有时候是养晦,坐山观虎斗以便分而治之,有时候仅仅是为了收集大量信息,比如半年前换届的关键时刻99lib.。半年前,万般无奈他住进303,第二天就获得一条有关换届的准确信息而迅速采取了十分有效的措施。而前天,他确实是高血压复发,舒张压直奔血压计最高刻数,迟到医院半个钟头说不定脑袋就要爆炸。他打算住上一段时间,最好住到换届前夕,让那些要地皮的钟副书记的表哥、郭县长的侄儿,还有中宣部副部长的姨表妹的小姑丈,统统见鬼去吧,未见得这些官僚和皇亲那么没人性跑到病床前叫我签字画押?哼,待政局分明我再押上砝码,大华实业有限公司的贺副总是个精灵女人,这娘们儿昨日的笑容太深沉、太阴险、太有蕴意,她似乎晓得我的良苦用心。
截至昨日,该来探望的大都来了,连那块茅坑里的石头郝官也不敢不来,虽然空着手夹在人群中但也算是到了。阮旺从来只需记住几个没来的就知道谁谁谁来了。
刘明敏也来了,他是跟庄欣欣一起来的。他们是坐局里的尼桑来的。车沿华源河岸公路徐徐而行,江滨公园虽初创不久尚未绿树成荫繁花如锦,到底也是一种景致。傍晚的天气凉爽宜人,刘明敏建议弃车步行,庄欣欣说“正合孤意”。
刘明敏衣袋里装着一盒冬虫夏草,体积小好藏而不失贵重,拿不拿出来还可见机行事,比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可谓颇具城府。他见过人家到省府大院送礼,就是去他家小楼的,也都一点不显山露水,华夏人太不文雅,送礼生怕别人不知晓,即便庄欣欣,也提着两罐雀巢奶粉,晃荡晃荡地引人注目。刘明敏为此建议车不要返回,载两包奶粉先去医院。两人为此说笑了一回。
刘明敏和庄欣欣已经很说得来了。这个丰腴、结实、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性感徐娘,一定和梅文夫老兄有浪漫情史!刘明敏每次听到庄欣欣为她的梅副打抱不平就冒出这样的想法,就像心中有一只泉眼被掘开不冒都不行。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只肥润、生猛、味道甜鲜的美人鱼,和尚庙里长大的猫也未必能忍受住这个诱惑!美人鱼呀美人鱼,如今就在自己身旁活蹦乱跳呀,不容许你不意守丹田修性成佛!
“喂,头儿,夫人回去啦?就来两天,看得紧紧的,也不敢介绍认识认识,交个朋友,是怕以后隐私泄露或者吹枕边风呢?我们梅副也一样,都同事几年了还不让肖华夫人来单位,生怕被人勾了吃了似的,以后是肖华自己冲破樊笼来了。”
“瞧你说的,她没请假,得赶回去上班。下回吧,下回一定介绍给你当朋友。”
“哈!下回?下回就更不敢喽,怕夫人误会,怕夫人了解情况,怕夫人约法三章什么的。男人呀,都这样?”
“你男人也这样?”
“他敢?”
“就是嘛!”
“那可不一样!他东南西北跑生意,顾得上么?”
“大富婆!”
“富个鬼,我们公证了合同,夫妻财产各归各,他赚大钱我不分份,他亏本我不承担,井水不犯河水。我给了他充分的人身自由,你不给,管得到么?”
“所以他也给了你充分的人身自由?”
“女人和男人可不一样?”
“但有一条是一样的。”
“哪一条?”
“都是人!”
“哈!最不一样的恰恰就是人这种怪物!”
庄欣欣的思维有时活跃得像跳蚤,从这个话题一蹦跳到另一件不搭界的事情。
“同事多年,可是一直到现在,我才破译梅副生命的密码。”说罢庄欣欣长叹一声,追思般地望着前方,仿佛身随华源水悠悠东去已经看到逝去的三界六道,读懂了迷界中的生死轮回似的。
“我喜欢听你说话,颇有见地,蕴含哲理,也许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从来没有一个领导这样对我说话,头儿,你很会讨女人欢心。”
“你不喜欢?”
“假话我当然不喜欢。”庄欣欣的思维又忽地一蹦,说道:“你夫人很端庄,气质高洁,可谓别有风韵,是一种我们这座小城看不到的美丽,真的真的,不是吹捧不是吹捧。你头儿很有眼光,当初肯定手段非凡,这种女子不易攻克,可一旦攻下,一辈子不变心跟你海北天南。”
“哟!欣欣你不简单,果然都让你说中了!”
“她是梅副的同学,你也是?”
“啊?不不,我不是。”
“她和以前我们这里的一个人很相像。”
“哦?”
“像极了,我们梅副第一回遇见,从楼上追到楼下,追出大堂,还站在门口久久发痴,像贾宝玉丢了通灵玉佩。”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呀,居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伤害我!刘明敏盯了一眼庄欣欣胸前凹凸有致的优美曲线,心里想,就是这样的随心所欲,才会如此永葆青春!
“原来梅副认错人了,那个女人叫李星云,是华西大酒店玫瑰夜总会经理。后来梅副和她关系不错,公安局怀疑她与梅副的死有关系。”
“后来呢?”
“据说梅副死后没几天,她不知所往。”
记者的职业本能,使刘明敏把庄欣欣说的“公安局怀疑她与梅副的死有关系”之后的空白,用联想、推测和判断填满。
这个女人真的不简单!她又绕过来的一席话就是要落在杨一鸥的匆匆来去这件事上面。刘明敏又盯了一眼庄欣欣,不料却和庄欣欣迎来的目光相撞,仿佛听见火花迸溅的噼啪声,而庄欣欣的微微的笑容里也分明有几分刻薄、几分狡诈。这就是她破译的梅文夫生命中的一个密码?这娘们儿是梅文夫的知心,得防着她一点,别他妈自作多情!刘明敏不由得又迁怒于梅文夫,既然是明白了“白鸥终不染红尘”,又何必“除却巫山不是云”呢?
“你们去桃花岭,有没有遇到梅老道?”庄欣欣又不知想到什么了。“就是梅副的伯父。”
“有人猜他云游四方去了,那个‘三国通’梅向峰则说他是上北京告御状去了,没沉冤大白是不会回来了。”
“这是个很值得研究的人物。”
“愿闻其详。”
“他一直想为梅副雪恨,说梅副不会自杀,肯定是他杀。最早他寄了一大包材料给公安局,尽是些梅副小时候看过的《三国演义》与《道德经》什么的,还有梅副讴歌家乡,羡慕伯父闲云野鹤的生活,以及归来读白云采野菊看南山的诗词曲赋几大本。公安局说这些材料有说服力但不能作为证据。不久前,他又写一封信给我,叫我务必亲自转交办案的周召阳科长。信里说,一日黄昏,暮云四合,他在梅夫人姑宫前闭目打坐,截断人间是非,渐渐进入‘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境界,恍兮惚兮之际,一座高楼隐约出现眼前。他看见高楼凉台上浮现一个人影,双手撑在护栏上沉思。一会儿人影的背后又出现一个黑影,悄悄靠近前来。突然,说时迟那时快,他看黑影一躬身子,双手抓起人影的双脚,使劲向前一掀,人影猝不及防,双手松开护栏,身子往前一扑,整个人头朝下跌落高楼。他一声惊叫魂兮归来,但见梅夫人姑宫摇摇晃晃如水中倒影,两耳阴风飒飒,涧泉声声呜咽。他说那是梅夫人姑来了,来告诉他文夫是怎么被人推下凉台的。我拆开信也是黄昏时刻,看得我浑身冷嗖嗖地起鸡皮疙瘩。周召阳科长看了信后微微一笑,说小庄你看呢。我说虽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也不失为一个侦查方向。周科长当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后自然也没有下文。”
“知子莫若父,听说梅老道视侄儿如己出,他的判断有其道理,倒很符合教科书的正统说法,人的性格决定命运,而性格则由家庭、环境、教育、社会等诸多因素所决定。”刘明敏长叹一声,站住脚,也双手撑在河岸边的护栏上,对着悠悠东去的华源水沉思着说道:“梅秀莲也让我们看了梅文夫的一些楹联和诗词。可以看出梅副是一个很有欲望的知识分子,既想当学者、作家,又想当官,既想‘铁肩担道义’,又想‘妙手著文章’,还美其名曰‘求取人生最大值’。这就注定他自己才像小狼一样,苦海无边。”刘明敏忽然记起当年与梅文夫摊牌时,梅文夫讽刺他的话,摇了一下头说道:“有一则故事,小狼问母狼:‘世间啥最痛苦?’母狼回答:‘想吃老虎最痛苦。’梅副才是小狼。但是,这也不能怪梅副,就是陈副、林副、黄副什么副都概不能免。三千年来中国文人墨客,有几个不怀抱治国平天下之志?为此他就要失去一些甚至许多本真,学会做戏。有道是官场一张网,就要在网中苦苦挣扎。这种人一时想不通也是可能的,但梅副不会。每个人都一方面野心勃勃地争取着、抢夺着,另一方面又在消极避世寻求解脱,这是中国人的一种本能的宗教倾向。桃花岭就有一个很浓厚的道家文化圈,梅副在他的诗词中多次流露与世无争的辞官归隐的情绪。他在《姑宫默想》中写道:‘何必要遂平生愿,学青梅煮酒,强装笑脸,以色事他人,倒不如独善其身,早日归来,结庐宫前,读山水,读白云,读清风与明月,读桃花与莲蕊。’他还想写一部警世之作束之高阁,流传后代。桃花村的人没有一个相信梅副会自杀。”
“最受打击的是梅老伯母。”庄欣欣也像刘明敏一样,伏在护栏上,思绪也随着华源水悠悠流向过去的岁月。良久,她抬起头凄婉地说道:“梅副是个‘父母在不远游’的大孝子,有一回市里有出国交流名额指定给他,机会难得,他就因为母亲感冒放弃了,就这一点,他也不会自杀!他要是知道老母亲为他的死头发全白了,脸都缩成核桃干了,两眼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都会从棺材里跳出来赶回家,还会自杀?”
“是呀,要是没有梅秀莲,可怜她老人家就寸步难行呀!”刘明敏若有所思地说道。“老人对儿媳肖华好像意见不小。”
“肖华这个人呀,怎么说呢?对老人还是孝顺的,听说老人眼睛胀痛,就赶紧去桃花岭,好说歹说劝老人来县医院治疗,老人怎么也不来,说怕再也回不去而死在外乡,提出让孙儿回去陪她一段时间。孩子在念书呀,哪能回去呢,肖华当然没答应。后来我听说,是肖华请了县医院的眼科专家去桃花岭。可是来不及了,是青光眼,说眼压超过极限,不可逆转的眼疾,再也治不过来了。”
两人边走边说,转过一座拱式石桥,有一片茂盛的小竹林。阴影下隐约可见一对相拥而坐的青年男女身影,偶尔传来压抑的嬉笑声。
“肖华这个人心肠其实不坏,就是太粗心,不懂得体贴人,还爱猜疑。她和刘秋萍是同乡姐妹,本来挺好的,梅副和刘秋萍是上下级常来往,她就怀疑上了,后来还和刘秋萍老死不相往来,再后来有点改善了,梅副和刘秋萍却莫名其妙同一个晚上走了,她能不有想法?看来要留下一个千古奇案。”
竹林里的那对青年见有人走近前来,站起身转移别处去了。庄欣欣望着他们的背影苦笑着说道:
“肖华就是这点不好,她也怀疑人家秀莲。人家秀莲是梅副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伙伴,未必就有那种事。再说,梅副是什么人?一个只顾自己形象不管别人情感的正人君子!连这种男人都看不住的女人就得检讨检讨自己!笑什么?我说得不对?男人寻花问柳,女人红杏出墙,都不是孤立的事情。有见解?哈,头儿你别表扬,心里说不定讥笑我哩。我呀,有啥说啥,无遮无拦,玻璃人,透明纯净!你别笑,还真让你猜对了,肖华也怀疑我,听说背后还骂我狐狸精哩。我和梅副绝对冰清玉洁,只不过我们许多观点看法相同,我敢为他说公道话而已。唉!谁人背后不说人,咱俩今天河边漫步,说不定也有人眼红哩!”庄欣欣自个儿说自个儿笑,忽然,思绪又一蹦跳,问道:“你去桃花岭,见过梅秀莲那个魔盒吗?”
“就是那个有机玻璃蚕茧?”
“是的。”
“看过,就在梅副遗像前放着。”
“那是他的心爱之物。”
“很精致的一件艺术品。”
“说来奇怪,本来无论你从哪一角度看,蚕茧都会蠕动,像活的蚕茧一模一样,可是梅副死了,蚕茧也死了,一动不动。我和肖华去看梅伯母那回,秀莲说,一天夜里,听到‘啪哒’一声,好端端放在盒座上的蚕茧自己会落下地去。从此蚕死了,再也一动不动了。老伯母说,那是梅儿的魂,梅儿来了,把魂带去了,这样在天上才有个安身立命之处。”庄欣欣说着说着眼眶里闪烁着莹莹的泪光。
“不知化蛾,还是化蝶?”刘明敏感叹着说道。
“当然是化蝶!”
“他终于化蝶归去,留下一个茧壳!”刘明敏以同意的口吻说,“那就是一团丝,一张网呀!”
庄欣欣听了抬起头来,莹莹闪烁的泪光化成两泓幽幽荡漾的涟漪,嘴角两边浮现慰藉的微笑。女人大都信命,庄欣欣但愿生死有命,贵贱在天,不要痛苦,不要悲伤,不要害怕,也不要愤怒,不要高兴。
“头儿,你真的信是化蝶归去?”
刘明敏看了庄欣欣一眼,良久才说道:
“按民间传说,是这样,好人化蝶,坏人化蛾。”
“难道说,真的像梁山伯和祝英台?”庄欣欣自语似的说道,继而又摇摇头。
“梁山伯是个憨厚之人,祝英台可就聪明乖巧喽!”
庄欣欣盯着刘明敏,好像他要讲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
“再憨厚的男人也有自己一部人生故事。”刘明敏接着说道。
“是经验之谈?”
“何况那个聪明的李星云,就没故事?”
“你们男人,是一部读不懂的书。”
“是你没耐性,没读到最后一页。”
庄欣欣听了半晌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半山上一座荒凉的碑石上,好像在遥望过去那一段悔恨的岁月似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99lib.
“我九九藏书 那还不是最后一页么?哦,也许我真的是没耐性。”
刘明敏看见庄欣欣的目光如同天边流云飘飘忽忽,半天没收回来,自认为他已经读懂了这个女人的某些章节。而这个女人的某些章节是和梅文夫共同书写的,也许是才子佳人,也许是旷男怨女,也许是侠肝义胆,但终不是千古绝唱,绚丽缤纷的梦幻随着凉台魂断惊醒了,只剩下河边伤感的叹息。
华源河水自西山湍急而下,在前边的石堤上跌成十几条瀑布,夕阳下彩练般美丽。
桃花岭之行,刘明敏对梅文夫人生的某些章节,也有了悟道般的藏书网体会。
第三十四章
近来,刘明敏搜集了梅文夫出版的文论集《华侨在东南亚》、《卧月眠云谈禅宗》,散文集《山色夕阳时》,长篇小说《化蝶》和《虚弱》,格律诗《桃花山诗钞》。这位学兄,著述丰,思想深,艺术上也别具一格,令人从心里赞服。他正构思一篇《略论梅文夫文化心态架构》的文章。刘明敏认为,人的行为,是人的哲学、宗教、政治、风俗等文化意识的外显模式。儒教、佛教、道教在宋明以后逐渐融合为中国的复合性传统文化,构成知识分子复杂的文化心态,决定着知识分子复杂的文化道德标准、价值观念和人生取向。但它们和现代文明有划时代差异,必然在知识分子的心理上引起尖锐的冲突。价值观首当其冲受到严重挑战,之后,传统文化的一些组成部分依次暴露出退缩与空虚的种种弱点。在冲突中他们必然要重建自己的文化心态。这种蜕变是痛苦的。传统的东西少一些,就比较洒脱、轻松,但也很无奈;传统多一些,就会受到良心谴责和痛苦折磨。刘明敏将在文章中从儒、佛、道三方面论述梅文夫的文化心态架构。刘明敏认为梅文夫尚古崇贤,恪守礼义,忍耐欲望,等待举用,怀理想主义入官场。他的闯入,尤其开始一段时期英雄主义的实践,引起对权力充满警觉的局长阮旺的不满与惶恐。他受到压制、排挤和打击,他也曾抗争,但儒家文化太虚弱。眼见得苦海茫茫,他又不愿回头是岸,于是只有扭曲自己。他学“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刘玄德,开始做戏给阮旺局长看,装出胸无大志一心搞创作。他学会虚假,学会应付,学会耍一些权术。他以实用主义走完其短暂的仕途。这个锐变过程他内心充满自责与悲壮。但是,在阮旺局长二十年织就的一张恢恢大网里,你梅文夫只是一只想跳龙门的鲤鱼罢了。梅文夫似与佛有缘,他的义父就是立地成佛的袁元帅。闻名东南亚的高僧菲律宾马尼拉圆通寺主持瑞今法师就说他有佛缘,坐对论经之后抄了自己的一首诗送他,诗云:“相约结庐在岫巅,焚经读罢好参禅,何时能遂平生愿,终觉山居待有缘。”人心苦欲是佛家文化心态,梅文夫看破官场奥秘,禁欲了,消极了,要脱离苦海了,他终于向上级递交了辞呈,要回华侨研究所重操旧业。甚至,心灰意冷,有归隐深山白云继承其伯父梅老道之业与梅夫人姑陪伴终生之意。道教文化脱离苦海人生的途径就是这种返归自然、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梅文夫的文化心态决定他不会纵身凉台,他的死有被人推落凉台的嫌疑,但也不排除是失足凉台。梅文夫以理想主义开端以虚无主义结束仕途,这只是一种活生生的现象,对产生现象的深层原因,一是文化积淀,二是干部路线。郝官同意他的立论、分析与判断,使刘明敏对写好这篇论文信心大增。郝官在其《略论梅文夫的创作道路》一文中,还论述了与梅文夫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文化心态的重建,就是与禁欲相反的纵欲。郝官认为,有一种人传统的包袱没有斤两,在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他们心态变得轻松而洒脱。这种人对权力充满一种本能的乐趣,像鸦片鬼迷恋鸦片一样无法离开权势,一旦失去权势其意志就会一夜之间崩溃、坍塌。他们在重建现代化文化心态中选择的不是禁欲或者自我完善,而是纵欲纵恶。他们求自由自在,求不受束缚,求为所欲为,求无所不能。他们求佛的“大自在”,但他们是从反面去悟佛的真谛,结果就悟出了为所欲为的境界。因此,他们对踏入权力领域的人都视为入侵者,即使来人怀着善良的愿望;而对敢于反叛的人则斩伐无情,即便是亲朋好友也会一直踩在脚下乃至扼杀。刘明敏拜读了郝官这篇论文,深感郝官的理论是自己那篇文章立论的一个补充。但他不敢苟同郝官私下里告诉他的阮旺堪称“有的人”的代表的断言,他新来乍到,对阮局长没有多少了解,似乎印象还不错哩。九九藏书 藏书网
夕阳渐隐,华西山麓这时候才显出层次深浅和宁静可爱。刘明敏浸沉在回想中,庄欣欣知道他又在想什么,没有言语,两人静静地走着,偶尔臂腕轻轻相?99lib?碰,便感觉有关爱从对方身上流过来。人要是能推心置腹地谈谈,就是陌生的情感也会变得深切,更何况他们两人在梅文夫的不幸中找到了共同的支撑点。
横穿一条夹岸芭蕉的鹅卵石铺砌的小径,就可到达县医院牌楼。七八座灰白色五层大厦,静得如一个无人的星球。突然,不知从那一座楼房窗口飞出一支曲子,这样熟悉,这样亲切,这样温馨,像在苍穹中飘寻,在山石间回旋,在红花绿叶里弥漫,在华源河水上潺潺流动,华西山下便有一股生气在呼呼涌动。庄欣欣感觉出心中有一根隐秘的弦被拨动了,长长吁出一口气,说道:
“你们男人总说我们女人心深不见底,其实你们男人心像大海,不仅幽深而且黑不见底。”
刘明敏觉得对庄欣欣谈知识分子文化心态的改变会很吃力,就像要在一个没有节奏感的人心弦上弹拨自己的旋律。但不管怎样,在夕阳西下的江滨公园里和一位开朗可人的女性肩依肩漫步也是很惬意的。
当初庄欣欣在众多暗羡的异性中唯独喜欢上谦谦君子梅文夫,是因为从他身上飘出别人少有的浓郁的文化味,庄欣欣还能闻出这种文化味带着淡淡的檀香,这种文化味小城太缺乏了,庄欣欣中学毕业那年参观西山寺的藏经阁闻到过,以后一直在小城里搜寻。如今,这种久违的文化味又从刘明敏身上飘出来了,似乎还多了一点类似于咖啡香的雄性气味。因此,首先是庄欣欣,似乎带头把探病的事情忘了,直到华灯初上时分才找到阮旺局长的病房。
阮旺的老妻赵珊正从楼前的杂货店出来,夜幕降临后她就把水果罐头等礼物搬运到这里,正所谓从那里来回那里去。来来回回,这些礼物的包装严重破损,但绝对是令人放心的真货。见刘明敏和庄欣欣来了,一脸笑意地领他们上楼。
阮旺局长正在教小孙子怎么把光碟放进dvd机里,音乐仿佛从缝隙中流出来,向房间倾泻,从窗口飘出,在夜色里徜徉,由缓而急,又由激越而舒缓,听得出有一颗远行游子恋乡之心在小提琴的丝弦上诉说。哦!刚才在芭蕉园里那绿色的曲子竟是从这里飘出去的!刘明敏忽然悟出,自己是无法成为阮局长的知音了!
阮局长热情让座,两片厚实红润的嘴唇间隐约着舒心而自信的笑意。干部中有人说“生病住院”是孙子兵法第三十七计,整一部兵法就是在装病中诞生的。你想,钟副书记的表哥,郭县长的侄儿等一干有权有势有钞票的新贵们,只能等我阮旺阮局长病好出院了,而那时换届的人选已定,说不定红头文件都出来了,风水宝地无疑是一块决定去留的砝码,更何况新任副局长刘明敏绝对构不成威胁,而且还能替自己抵挡一阵。对,考考他也是新官上任的一种考验,因此头一次局务会他就把梅文夫副局长的那一摊工作交给他,特地交代要和冯旋团长同心协力做好影艺大厦的立项工作。
“阮局长,身体好些了吗?”庄欣欣放下手中的奶粉,说道。
“好多了,也不是什么大病,让大九九藏书 家乱纷纷跑来看我。欣欣呀,我每一次住院,都深深地体会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领导同事们浓厚的阶级感情,我心里就内疚,我对大家太不关心了,可能要求太严格了,不近人情,不能设身处地站在大家的位置上考虑问题,少为大家谋利益,解忧患,所以呀,有些人对我有这样那样的意见,完全应该理解,应该原谅。我就想呀想,我出去后要纠正缺点,多听听大家的意见建议。”
第三十五章
庄欣欣听得很感动,眼里有泪光闪烁了。刘明敏坐在桌子那一旁,脚下是尚未搬完的礼物,有水果、罐头,食品、地瓜粉、长寿面、红鸡蛋,还有一包湿漉漉的东西,他用皮鞋尖挑了挑塑料袋,竟是一只杀好洗净的鸭子。华夏县还是个乡下小镇呀,连医院里都充满泥土气息,就是面前这位堂堂半个皇上的社会事业局阮局长的感动,也充满农民兄弟的情感呀!他忽然记起苏总编的临别赠言:“我家乡的县城严格说起来还是个农村,充其量是城乡结合部;而且在人口聚居上还有个‘陈林半天下,苏吴占一九九藏书
半’的特点,因此它的文化是乡村文化,以宗法文化为核心的乡村文化。这种文化在政治和组织路线以及制定政策等等方面都会显示出来。诸君此去,望多保重,相信你们沉下去后必大有收获。”那就沉下去,也来一次入乡随俗吧!刘明敏把裤袋里的那盒冬虫草拿出来悄悄放在礼物堆的上面,仿佛卸下一份重负似的身子立即轻松起来。他正浮想联翩之际,阮旺的手机响了。
阮旺走到阳台接电话,组织部的小孙告诉他,看到部里的留任局长的名单中有他阮旺的名字了。小孙的语气很恭敬,可每一个字都像重鼓在耳边擂响,连心脏都震得怦怦跳。他把胸中的积郁之气舒出来,舒出来,轻轻地一截一截地舒出来,竟舒了很久很久,仿佛连整个肚子和腹腔里的气都舒出来上下畅通了,撞得手机的受话器呼呼地响,以至那一边的小孙听到大河澎湃似的声响惊讶地问道“怎么啦,怎么啦,阮局长你怎么啦?”他才仰头作了一次深呼吸,按捺住兴奋和紧张问道:
“你真看到啦,小孙?”
“当然真看到了!”
“没看错?”
“怎么会呢,阮局长?”
“谢谢你小孙,非常谢谢你!”
关键时刻阮旺早已忘记矜持与尊严,为了慎重起见他毫无城府似的追问小孙。这会儿他觉得小孙是自己绝对理想的副手人选。幸好小孙及时告诉他组织部长躲到金沙滩海岸大酒店308房间,让他把“文件”准确无误送达,有惊无险闯过头一关。
关上手机,阮旺双手忽然颤巍巍起来,继而两腿也颤巍巍起来,仿佛刚从急流险滩挣扎上岸似的。他强迫自己的思路赶快远离兴奋,赶快连接到最令人恐惧、最令人气愤、最令人悲哀的事情上,这是他往常平伏兴奋心潮的良方。这会儿他就有意连接到事关功成垂败的排练厅黄金宝地上,多烦人呀,为了它不得不躲进医院!但现在看来,只要钟副书记和郭县长都抱有幻想,他局长就当定了。等到县人大常委会一通过,就由不得谁谁谁了。他愈发觉得这一盘不仅关系到留任局长而且关系到退休后再创辉煌的棋子下得神机妙算,他发觉“运筹帷幄”这四个字也并非是孔明、韩信之流的专利。99lib.
回到病房,阮旺局长坐到按摩椅上,当着众人舒舒服服摊开身子。人像一块多面体的水晶玻璃,一旦坐在这种椅上,就会像迎着强光一样发出刺目的光芒,甚至连声调都雄壮许多。
“怎么样呀二位,说说这几天局里的情况吧。”
“一切正常。”庄欣欣想了想说道:“不过有点情况不太好,你住院的事汪秘书太张扬,大大小小的单位都通知到了,还说什么‘头儿住院了,别以为要换届了,人未走茶先凉,总该去慰问慰问吧’,这样影响不好嘛!”
“这个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九九藏书余。”阮旺局长淡淡一笑,接着嘴唇一抿说道:“不过也确实有那么一些人,何止人未走茶就凉,恨不得我今天就下台,下地狱!就说那个郝官吧,什么东西,居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有一种人身上传统道德甚少,改变文化心态没有包袱,能做到斩伐无情什么的,说谁?明摆着说我嘛!叫我气在心里又骂不出来,我今天要说了,要骂了。他郝官想干什么?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之’嘛!不敢?不会?你庄欣欣别为他辩护,告诉你,我两次生病叫你主持工作就是考验你,能不能明辨是非站稳立场,可惜呀,你只能当好干事就是当不了好局长。当局长首要任务就是用人,看准人。就凭你到今天还为郝官说话这一点就不行。这个人有野心!什么‘啊!我们在提炼黄金,可谁来提炼我们?’柯齐这个人有才干,我县科技站连续三年荣获全省先进单位,我有心栽培他,上面也把他列入后备干部队伍,可他书呆子气十足,怎么会和郝官搞在一起,做他的应声虫,也跟着嚷嚷什么我对梅文夫不公平,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今天咱们当着新来的刘副局长的面,我要你庄欣欣也说句公道话,我对梅文夫怎么啦?我什么时候为所欲为、斩伐无情啦?他一来我就对他说‘社会事业局未来是你的,好好干,各个单位我都说得到,我会支持你的’。可是他,一直没有摆正位置。副局长是什么?副局长是局长的助手!什么叫助手,你们一个个都是作家、记者、.99lib.研究员,说不懂是假的。县长还是县委书记的助手哩,是书记的分管经济工作的助手!梅文夫实在是太能干,太逞强,太有野心!一伙人,上蹿下跳,里外呼应,干啥呀,闹文革啦?人的宽宏是有限度的,有时间的,有范围的。我宽宏了,我忍耐了,我睁一眼闭一眼不计较了,我还暗示他,你别急嘛,社会局终究是你梅文夫的,而且我也打报告让贤了。你庄欣欣不能视而不见呀,你说说,还要我怎样?嗯?还要我怎样?你庄欣欣跟我许多年了,我是恨铁不成钢哪,怎么还糊里糊涂?不要以为你们都是大学生什么的,有一句话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性练达即文章’,要晓得,人一旦走上官场,你们书本上学的就都没有用处了,许许多多知识是书本上找不到的。”
开始,庄欣欣还是边听边出于义务地微笑着,继而心口一阵阵冰冷,脸庞渐渐变成一块没有感觉的搓衣板,接着胳膊也笨拙起来,后来身子像座石雕一般僵硬。当阮旺局长指名要她说说,她才渐渐化冻过来。她哪还能说说,她的前额、鼻尖、下巴渗出细细的汗珠儿了。阮局长是个很深沉的人,很久没见他发火了,从共事以来没听他这样嫉恶如仇地声讨,今天是怎么啦?最可怕的事是居然把我庄欣欣划入梅文夫和郝官的小团伙里去,完了!辛辛苦苦没日没夜鞍前马后,却落得个豆豉脯不发芽了!她的双腿有点发软,好像踩在茫茫大海晃晃悠悠的船板上。
“阮局长你别生气,别气坏了藏书网身体。”这是庄欣欣魂兮归来的第一句话。
阮局长今天是自己把自己说气起来,说到最后竟好像真的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紫,两只手掌也抖抖嗦嗦起来。
“我说多了,我是为你们好,但我这个人不记恨。刘副还不了解我,欣欣你就很了解,你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阮局长重锤敲打是为我们早成才。”
够了够了!刘明敏的心在咆哮。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这是在教训我刘明敏,但我不是梅文夫,我才不为一个小小副局长而折腰,即便在你手下当的是堂堂县长,我刘明敏也不屑一顾!前天你才对我说你对梅文夫说过的好话,今天你就对我发你对梅文夫发过的淫威,明日你就会叫我走你让梅文夫走过的路!无怪乎柯齐说你是阳性官场人格,权力偏执,言行分裂,嫉妒杀人……短短一席话,你让佳人失色,却让男儿洞若观火!
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其圣其贤,在于能够把本能反射掩饰得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不快的事情,刘明敏自知非贤非圣,且坦荡惯了喜怒于色,因而自始至终把目光投到窗外边那盏玉兰花路灯上,看几只飞蛾正在围绕它做规矩的圆周运动,很像行星围绕太阳旋转似的。他由此联想到中国人的官本位传统,把官位当成太阳,像扑火飞蛾,冒险和牺牲精神一个个发挥得淋漓尽致。就说自己和报社四位同仁,居然在苏总编辑“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蛊惑下,放弃无冕之王的逍遥快乐,来华夏县谋取高危职业的一官半职,真乃扑火飞蛾呀!刘明敏就是作了这样的联想,才使自己愤懑之色变成一脸悲壮,让阮旺局长认为“孺子犹可教也”。
庄欣欣没有再表态,阮局长也没有再说什么。三人一时间变得小心翼翼连呼吸都谨慎许多了。幸亏此时阮妻赵珊进屋来,她拿香烟给刘明敏抽,又拿香蕉给庄欣欣吃,接着就削起苹果。她一边削一边祥林嫂似的唠叨阮局长怎么不懂照顾身体,怎么记挂工作,这里的伙食、护士怎么差劲,脸色怎么不好看。刘明敏转过头看庄欣欣,那意思是此时不走待何时。庄欣欣会意,对阮旺说道:
“阮局长,你别生气,谁不知道你哩?”
这妖精!刘明敏在心里骂庄欣欣,自叹不如。他站起来的时候说道:
“阮局长,满目西山,安心养病吧!”
第三十六章
全市国安会议在华夏县西山大酒店召开。
今晚,新任市国家安全局局长的贺晓枫忙到晚上九点多钟,才记起一件重要事情还没完成。刘秋萍的母亲,也就是贺晓枫的二姨,十天前病危住院,不肖女婿王右军居然置若罔闻,老人家希望他带外孙女去见最后一面。贺晓枫叫秘书联系了几回没联系上,今晚要亲自出马,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揪出来,否则就来不及了,会在自己心里留下永久的无法弥补的悔疚。
贺晓枫叫司机去加足汽油,打开手机联系。谁知这回一打就通,而且就在楼下餐厅包厢。他打算今晚要好好教训王右军这个浑蛋,有朝一日还要找他算逼死表妹的总账。刘秋萍多次请他这位表哥教育开导王右军,奈何八方贵人相照应,人不找官官找人,仕途得意一帆风顺,两年就上一个台阶,由某县侨办党支部书记转任主任,前年又一跃当上市国安局副局长,今年初换届时转正局长,工作确实很忙顾不过来。没有料到这么快刘秋萍竟用一个桃色音符作绝唱的止符,和贺晓枫高中同学梅文夫同一晚上魂兮归去。更可悲可怜的是梅文夫,曾几何时,还因劝阻老同学不要参加民盟要参加共产党而吵架,结果是自己被关在共产党大门外而老同学却青云直上,致使如今阴阳相隔。人生竟可以如此不公不平、可悲可泣?
贺晓枫一边感慨命运之无常一边下楼来,找到逍遥津雅座间。他敲了两下门,便有红衣小姐出来,知道是王右军的客人就热情引进。里间,有三个不认识的汉子,王右军的左右各有一位女子,大抵就是冯婷与小乔吧。他们已喝得脸红是红青?99lib.是青,两位女人睁不开眼趴在王右军的肩膀上。众人不识真神,只是抬抬醉眼惺忪的脸。王右军的舌头硬得像橡皮擦,推开冯婷与小乔,对贺晓枫说道:
“我不是不去……看她老人家,把人家的女儿……用了……半辈子,良心,大大的,还有!”
贺晓枫后悔不该误入这种场合,正想抽身离去,王右军见了才站起身,颠儿颠儿地拦住贺晓枫,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百元大票,对贺晓枫说道:
“你……她她表哥,有劳……先带点钱……给给老人家,过几天,有空……带儿子去。她是想见外外……孙女,现如今,我算啥……啥鸟东西。”
王右军见贺晓枫不肯代劳,傻笑两声,又嚷叫小姐添椅,倒酒,加菜,众人也请贺晓枫入座,说既然是王兄的表哥自然也是大家的表哥,纷纷站起来敬酒。王右军对嗲声嗲气的小乔喝道:
“放……放规矩一点,知道我表哥,是……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也是人!”小乔不满地顶撞。
“你妈的,说出来吓……吓死你!”
无奈此时贺晓枫只好拿起酒杯,向大家敬酒,把王右军的话叉开。座中一位光头喝得兴起,也听出贺晓枫是值得交结的非同寻常人物,大叫小姐上茅台、鱼翅、石斑、山獐和鹧鸪,为庆贺新结识的一个朋友一醉方休。席上气氛高涨,贺晓枫怕一时走不掉暗思良策。
“去,告诉你们经理,”光头豪情冲天,把红衣小姐支使得团团转,“有什么山珍海味尽管上,今晚我请客!”
华夏县男人慷慨大方,最爱争强斗富,众人纷纷表态,今夜主人唯己莫属,而且宴后还要去歌房嚎一阵,尽兴尽情才够朋友,谁他妈走人就不是男子汉。
“你们他妈的都别争,我叫一个人来出血!”王右军以自豪与显摆兼而有之的语气嚷道。见众人瞪眼瞧他,看笑话似的,一股被侮辱的怒气随着酒气涌浪般升腾上来,橡皮擦一般的舌头不觉中也柔软了。“你们不信?你们他妈的不信?”
“嘿嘿,”光头说:“嘿嘿,王兄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哟!”
“老子今天就让你们看个够!”王右军真的拿出手机,按了号码而且一拨就通,以命令的语气嗡嗡地嚎道:“姚忠实吗?我他妈的王右军你听不出来?我在西山酒店逍遥津,你马上过来!什么?不行,马上过来,半个钟之内!”
众人晓得王右军乃豪爽之辈,却不知道他还有能专来埋单的肝胆朋友,而且像叫儿子似的可以两肋插刀,脸上浮现的钦佩与敬佩神采混在油光中闪烁,视野之内越发朦胧,好比蒙上一层橘红色的光晕一样。王右军的自尊心空前满足,独自抓起酒杯灌了一口,把豪壮心情压下去,佯装绝不激动,用吩咐服务小姐送牙签一般的口吻说道:
“在县城这地方,叫几个人来埋单还是有的。”
干部圈子里等级森严,贺晓枫算是一个可以随遇而安的例外,跟谁都可以聊一阵喝一杯,但他也觉得今晚俗不可耐,便借着有手机呼叫告辞出来了。
贺晓枫对表妹刘秋萍怀有深深的内疚,他一直没有和王右军作过一次长谈,与其说忙不如说不屑,不屑为伍,不屑听他胡言乱语。瞧,他刚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呼朋唤友来埋单,简直是黑社会头目!那个姚忠实何许人,居然听一个下三滥.99lib.
的王右军吆喝?王右军这种人会有什么肝胆相照的朋友,是什么利益把他们联系在一块,走私、贩毒、抢劫、拐卖儿童、杀人放火,或者盗窃机密、出卖情报、充当特务、里通外国?
一路想来,回到楼上房间,贺晓枫不觉一笑,他笑自己职业本能的神经过敏,不就是叫个人来埋单么,千多元的花销而已,和冰毒、间谍、放火、杀人联结得起来么?
累了一天,贺晓枫冲了澡,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美美地点上一根大中华,长长吐着一口烟,目光随着缕缕青烟飘去,落在墙上一幅油画上。一幅拙劣的油画,画匠学习毕加索只学到皮毛而已,把一个美人的臀部和乳房变形为大南瓜和小葫芦,令人没有勇气看第二眼。贺晓枫收回目光,忽然就想起刘秋萍。可怜刘秋萍刚红透舞台就香消玉殒,不幸之身至今任人糟蹋蹂躪,成万恶不赦之人,而自己官居要津,却爱莫能助。可恨身为人夫的王右军,结发之妻尸骨未寒,就搂红偎翠醉生忘死了,全无半点悲伤怜悯,不能不令人生疑。他要杀死一个弱女子何等容易,倘是黑社会人物,就根本不必他自己动手。据说现场没有留下可供破案的重要线索,就足见凶手的职业化。那个姚忠实无疑是王右军控制的马仔,堡垒从马仔攻破是摧毁黑社会组织的屡试屡爽的战术。必须先了解姚忠实何许人,倘是可疑人物,就可以把掌握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提供给华夏县公安局。破案常在意外与偶然之中。
第二天一早,贺晓枫就把任务交给他的秘书,要求三天后会议结束时,就要提供姚忠实的有关具体情况。
秘书觉得是易如反掌的小事并没有回去调人,而是和暂时无事可干的司机去华夏县公安局户籍科。举手之劳,户籍户的人乐意为上级领导效劳,很快在电脑档案里查到县城有两个同名同姓的姚忠实,并且查阅了这两个人的有关资料。有一个姚忠实年龄只有十七岁,可以排除。另一个姚忠实四十三岁,是县人寿保险公司出纳。户籍科长自告奋勇带秘书去人寿保险公司。
保险公司的年轻经理一见来了市国家安全局和县公安局的人吓呆了,他从来没和这两个要害部门的人打过交道,心里暗自叫苦,肯定是自己的单位出了非同寻常的大事了,而且肯定是重大经济要案。这样一想,就觉得他们说的出纳姚忠实近一段来的种种表现确实不正常,心里不禁焦急惶恐起来。这种先入为主的看法,使得他不再相信科长和秘书的来意介绍。什么亲人失散杳无音信,什么朋友之托了解下落,统统是借口。亲人,朋友,小事一桩还动用市安全局?这可是专抓间谍、特务、恶性案件的拳头机关呀,骗小孩尚可,我可是相当于科长的堂堂经理!
户籍科长和贺晓枫的秘书刚刚离开县人寿保险公司,经理立即作出决定:公司暂停一切账目来往。
经理通过电脑调看姚忠实的进出明细账目,并且召开稽核组紧急会议,果然发现问题,姚忠实有挪用公款二十余万的嫌疑。市人寿保险公司的领导赶来了,连续开了几场会议,作出几项决定,其中一项是暂停出纳姚忠实的工作,责成姚忠实交代资金去向,恢复保险公司的经济活动。
姚忠实知罪不可赦,闻风而逃。他有个叔叔在缅甸仰光,飞昆明,经瑞丽,可偷越国境。据说漫长的国境线对双方有意越境者防不胜防,当然被逮的危险是存在的,但舍此无路可走。当年有人走这条路逃避法律惩罚,去了缅甸再转他国,当了富翁成了侨领回国投资办厂,既往不咎无限荣光,有的中央首长还召见哩。他留了五万元给妻儿,连夜乘西南航空公司的“红眼睛”航班飞抵昆明。
姚忠实是在瑞丽的一家宾馆被捕的。
他如实交代是怎样分五次挪用二十八万公款的,表示倾家荡产也要尽快退还赃款,请求宽大处理。
县公安局户籍科长把“姚案”告诉市国安局秘书。贺晓枫闻讯,微微一笑,真个是种瓜得豆,说不清“姚案”浮出水面是必然还是偶然,但却实实在在是意外。他相信水落石出之日,刘秋萍之案也许有新线索甚至也能意外的真相大白。
但是,姚忠实只承认自己见钱眼开、追求享乐、腐败变质才动了挪用公款之心。他最关心的是挪用二十八万元要不要判刑,要判几年。他认为时下一些高官卷逃公款或者收受贿赂都是动辄千万,自己区区二十八万,只要尽快退赃,领导捂一捂也就过去了。他后悔一开始闻风丧胆自己把罪过想得太严重,实不该畏罪潜逃罪加一等。他要妻子发动亲戚朋友赶紧上下运动运动打通一些关节。他不知道王右军因为和他的特殊关系已被县公安局刑侦科拘传,而且向周召阳科长坦白,他王右军所以多次敲诈他姚忠实是在再次仔细阅读刘秋萍的《演艺大事记》里发现他们俩的秘密。“筛伊娘,他把我老婆干了,干了就白干啦?叫他出点血还算便宜他了!”王右军自以为这是一种合情合理的交易,他干一个妓女还心甘情愿付二百元哩!刘秋萍是何等人,良家妇女,漂亮宝贝儿,副教授级的国家二级演员,跟中央重要领导人握过手的“三八”红旗手,你当是满脸黑斑的你老婆?干你老母的,你们这么快就把他抓了,断了我哗哗如水的一条财路!王右军恨恨地在心里骂着,认为把姚忠实抛出来了自己就可以回去了,说到底最吃亏的是自己,不就是十几万元么,一个白花花的老婆呀!姚忠实想的就没有这么简单,他和王右军的关系是一条不可暴露的底线,他相信王右军不会放弃这条生财之路而自投罗网,因此他想的是怎样退赃和打通关节减轻罪状。当审问人提到王右军的名字,他的思想防线才像被孟姜女哭倒的万里长城轰隆隆崩塌八百里,眼睛里布满雷鸣电闪般的恐惧,一股寒气从脚底的涌泉穴嗖嗖窜上心窝来,身子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鼻尖随即渗出几粒汗珠儿。
“王右军?噢,我认识的,我们俩是……是朋友。”
“是朋友吗?王右军可不这样说。”
“我……我是把他当朋友的。”
“你以为他会替你保密?”
姚忠实视野里突然金星飞舞,身子虚脱般的绵软无力。
“你不要把我们给你的坦白机会,当做我们一无所知。”
姚忠实下意识似的点点头。
“今天就到?99lib?此为止。回去把你所做过的所知道的都详细写出来。”
四年前,姚忠实是县歌剧团的出纳。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英俊潇洒,开朗活泼,很有人缘,又好学肯干,二胡三弦也会两下子,遇乐员生病就充南郭先生,还能上舞台替补个小兵、仆人之类的角色。他擅长找乐造乐,比如,一日有女演员提意见说“会场空调太冷”,他就说“哪会?是你没穿内衣”,让大家七嘴八舌起哄,“姚忠实你怎么知道,怎么就你知道?”台上领导大喊“忠实忠实,你又不老实啦”。有女演员好心相邀说“忠实呀星期日跟我们到省城玩去”,他就拉住她故作神秘地问:“咱俩自个去吧?”又让大家乐一阵。他喜欢当“口头文学派”,有女同事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他会说“去西山大酒店开个房吧”,女同事故意说“好吧好吧,去呀”,经过酒店门口,他赶紧改口说“这儿价太高,住不起,咱们改日去宾馆”。改日,他又会说“宾馆干部出出入入,认识的人多,不好意思,以后找一家小客栈”。实际上,他从来没有绯闻,他说他的身材姣好永葆人面桃花的妻子使华夏县的女人都不具诱惑力。有人认识他妻子,说他妻子“玉环飞燕无颜色”确实很有诱惑力。姚忠诚还有一项祖传真本事,会针灸、推拿、拔火罐。当演员尤其出外演出葳脚踝、闪腰身、歪脖颈实乃常事,他乐当医生,重者自然“三管齐下”,轻者涂上红花油揉搓一阵,一揣一推一拽,好了就可上台去。有时没有红花油,他就呸呸往手心吐几口唾沫,在演员恶心惊叫的不知不觉中,他已揉搓推拽完毕。最初一个女演员腰脊椎闪了身子不敢动弹,他往厅堂一站,叫女演员背向背斜躺在他身后,他双手往后夹着她两腋,女演员央求说“咱到厢房里去吧,多难为情呀”,他说“在厢旁里你痛得大叫起来,大家还以为我非礼你哩”,就在女演员骂“你坏透了,讨厌极了”当儿,他使劲一弯腰把女演员背起来猛地旋转三个圆圈,听得见在女演员的叫声中夹杂着脊椎骨发出咔咔几声响。女演员落地站稳身子一弯腰,奇迹!好了!无事一样!还有一个新招来的女演员落枕痛得脖子不敢抬起来,他居然当众要人家双手吊在他脖子上,十八岁黄花闺女羞羞答答问“一定要这样,就不能别样吗”,他毫无商量余地问“做不做”。女演员无奈只得红着脸儿说“做就做吧”,便依嘱而行。只见他双手挟着她两腮,突然用力把女孩提起来脚跟离地两尺,左右来回摇晃几下才放下地。女孩惊魂甫定,轻松地摆着头,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场要拜他为师,说当干女儿也行。他婉言拒绝说“此乃家传,传儿不传女”。当然,姚忠实给男演员治病也是如此,决无揩油之心。99lib?
姚忠实人生得意之时,正是刘秋萍弱女落难之际。一日,刘秋萍被王右军打得新伤加旧伤新痕加旧痕,浑身青紫,腰难直手难抬,又恰逢有演出任务,合同写的主角必须是刘秋萍。无奈刘秋萍只好随团外出。冯团长给刘秋萍找了西厢旁的一个有空调的房间,叫姚忠实务必使刘秋萍尽速恢复健康。姚忠实施尽浑身解数,针灸、推拿、拔火罐,外加吃中药。看着刘秋萍的累累伤痕,大男人怜香惜玉之心化作跟刘秋萍一起的声声长叹,差一点说出“似这般如花似玉,要是我,爱还爱不过来哩”。
“怎么会打成这样?”
“他怀疑我在外面找人。”
“你找了没有?”
“找个鬼!”
“那就找一个,免得冤枉。”
“我的心死了,身子也麻木了。”
“那不白打了么?”
“唉!”
“找个人,把心暖活了!”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要这么说,我可就走啦!”
第三十七章
开始,怀着欣赏稀世珍宝之心,他会把刘秋萍的一层薄薄的衣服掀到挺拔饱满的乳房下面,也不知从哪一回推拿开始,他的手已经忍不住有意无意地放在她那两座凝脂般的丰臀上。渐渐地他就需要费点毅力来把持自己的那一颗凡心了,到底姚忠实不失为正人君子,每当刘秋萍不得不露出不能不露的神秘三角,他都会转过身去。不过他却很饱口福,说了许多荤话甚至讲了很多荤段子,也让刘秋萍在两三寸长的银针下少了许多紧张和痛苦。但有时连他也很紧张、很痛苦,他被自己的荤话撩得口干喉燥、心慌意乱,躺在面前的又是一具震魂撼魄、高山深谷引人入胜的尤物,而况刘秋萍也知道这厮乃“口头文学派”,想起半生的水深火热,在安静西厢房里面对比自己年轻五岁的俊美飘逸的小弟也愿意放纵心情。
“听说你太太很漂亮。”
“你也很漂亮。”
“我问你哪,你还没回答哩。”
“不如你,你的身材太迷人了。”
“别不正经!你给我说实话,你找情人没有?”
“还没有哩,也许以后会有。”
“我不信,你这么帅,又这么花心。”
“我花心吗?在你面前能如此心如枯井,不是真英雄就是太监。”
“你心如枯井了吗?”
“我不是太监。”
“你跟太太很和谐么?”
“我们从没吵过架,顶多是耍点小脾气。”
“我是说,我是说那种事。”
“当然很和谐,双方都很满足,这很重要。”
“常常吗?”
“两三天吧。”
“哟!”
“怎么啦?”
“是你强迫她吧?”
“那有啥意思?”
“是的。一点意思也没有,烦死了,太令人痛苦了!”
“怎么会呢?肯定是他不适合你。”
“哦?有适合不适合的?”
“当然,一把钥匙配一只锁嘛!”
“看来还真是的,我独自想想还行,真见到他赤身裸体,我就害怕,就恶心,有时还反胃,呕吐不已。医生说我是性冷漠,吃了许多药,没见起色。所以他怀疑我在外面最少有三五个情人,就把我狠命往死里打。”
“你真不幸!”
“我真羡慕你们!”
西厢房里,空调机制造着春天的舒适与温馨。外出公演的二十多天里,每日推拿、针灸、烤艾、拔火罐,浅层次地探讨夫妻、儿女、家庭问题,但他们确实没有越雷池一步。刘秋萍在姚忠实悉心治疗与照顾下,舞台上场场获得鲜花和掌声。演出结束,她筋骨的伤痛也基本好了。
演出回来后,全团休整一星期。一日,姚忠实忽然很想念刘秋萍,探知王右军出车去,女儿在城里读书,就想去看看她。他从未到过刘秋萍家,大白天贸然前去,别说聚贤苑人多眼杂,就是从一楼到四楼也难免遇到熟人,还是晚上比较适宜,夜色掩护下自己也比较从容自在。他打电话问刘秋萍身体如何,能不能去看看她,刘秋萍沉吟一会儿说当然可以的,有什么不可以的哩。
偌大的聚贤苑的这一个夜晚好像属于姚忠实的,他只在门口遇到柯齐一伙人,夜色里打个招呼就擦身而过。楼道里很安静,一个谁家的孩子抱着一只小花猫下来。姚忠实脚步很轻悄,心却有点沉重,鬼鬼祟祟的样子,他原想挺胸提腰,大大方方的,未料想恰如有超自然力量的驱使似的竟身不由己就走成这个样子,因此他对自己很不满意。
幸好也不必敲门,刘秋萍已把房门虚掩,姚忠实推门进去后随手咔嗒一声关上。刘秋萍是早有准备的,茶几上有糕点、水果和花生一类小点心,还有一瓶云南红葡萄酒。橘红色灯光下的客厅里笼罩着一种温柔,像春天竹林里的雾气。
相对坐在沙发上有点拘束,一时无话便有些暧昧的气氛,就笑一笑,笑得很虚假。而后还是讲身体好了没有,这才讲上道道,便轻松下来。然后就吃花生,然后就喝酒,然后就讲笑话,然后就说黄段子。然后刘秋萍就打姚忠实的手背,骂他不正经一肚子风流故事,然后姚忠实就抓住刘秋萍的手掌。然后就停顿了,因为这一刻刘秋萍的身子掠过一阵强烈的战栗,接着又是一阵,随之脚底心、五指尖还有头皮里麻麻酥酥痒痒起来,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不由得有点慌慌的,便微微闭上双目靠在沙发上。姚忠实得寸进尺,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拥进怀里,她无力地挣扎几下,在姚忠实感觉上是动弹着偎紧他怀里,倒成了一种无声的鼓励,令他放下心来并且开始吻她的耳轮、下巴、耳垂和后脖颈。她奇怪他怎么不吻额头和嘴唇而去吻那些不该吻的地方,但她不能不承认这种创举很舒服、很撩人、很想喘一口气呻吟一声。当姚忠实的双唇从她前额突然一下叠印在双唇上,她感到气急,身子化成一滩泥了。
“试一试,看我适合不适合你,好吗?”
那声音如同轻柔的晚风拂过耳旁。有一些问题是不必回答的,而且她明确自己此刻已经成了实验桌上任人宰割的物体。她从来未曾体验过的快慰已经非常明确地告诉她,姚忠实很适合很适合自己。王右军初婚的时节就没有这些哪怕其中一个动作,他的目的简单而明确。整个房间仿佛都是他的被窝,无论啥时候她手里在忙什么,只要他欲望上来了就会对她粗鲁地喊道:“喂,我现在想干了!”然后就不由分说,简单是一种残暴的施虐。最讨厌是深夜演出归来累得骨头散架,喝饱睡足的他会把她从梦里拉回来:“别睡了,像死猪一样!”而后就上来咣当咣当一阵子,咣当完了回到他床上呼噜呼噜睡去,把一阵阵痛苦和恶心留给她独自品尝。她和同乡阿姐肖华关系还好的时候,曾经把这不堪忍受的夫妻生活诉苦一番,肖华深表不平之后又感叹道:“一头公猪!但也是一种福气呀。”刘秋萍苦笑一声说:“福气?好呀,那咱俩对换对换吧!”肖华也苦笑着说:“他呀,就只专心当那个比芝麻小的副局长,家都不想啦!”刘秋萍安慰道:“咱姐夫那个人,温柔又酷毙,做一回夫妻比人家做一辈子值得!”刘秋萍在肖华面前总喜欢称梅文夫为“咱姐夫”。肖华今天把刘秋萍的话当开玩笑,只说“你妖精敢把他教唆坏当心我杀了你”,可后来她就坚信“妖精早有此心了”。
刘秋萍被姚忠实抱到床上了。她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说道:“我看不要好不好,我知道你很适合的。”姚忠实已经伏在她身上了,一边给她解纽扣一边说“你放松放松别紧张”,就在听他不断重复这句话中她被心甘情愿地解除了所有武装。她的心怦怦跳得慌,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当他宽大发烫的手掌攫住她的双乳,她忽然弹簧似的从床上蹦着坐起来,着实把他吓一大跳,以为她不适应感到痛苦怎么的,连忙问道:“怎么啦,难受?”她喘着气回答:“不,不是。”他又问:“紧张,害怕?”她又摇了摇头,她是感九九藏书到被什么击中似的有一种销魂蚀骨的震颤却无法表达。她抬起头来,看见他不知什么时候也为自己解除遮蔽了,那光洁健壮的胸脯在床头灯微光下不停地起伏着,猛地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他,并且做出一个事后很久都无法理解的举动,她居然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留下一道经久不褪的斑痕。
星星,月亮,青山,白云,苍茫浩瀚的太空,浪涛汹涌的大海,翻卷呼啸的长风。她终于被吹落在一片空寂的金黄色温暖的沙滩上,舒展的四肢无力而柔软。一番生死轮回,一番脱胎换骨,新的一个刘秋萍在人性的热火中锻造出来了,微光下她的双眸像霓虹灯流光溢彩。
窗下,桉树叶子摇曳沙沙,那是风悄悄的脚步。
刘秋萍静静地躺在姚忠实坚强的臂弯里,回味着刚刚过去的风口浪尖上的摔打,突然,撑起身子问道:
“这种事情,也能做成这样子?”
“你都没有过?”
“从来没有。”
“你真是白活几十年!”
“第一回真正做女人!”
“那你得谢我开发之功!”
“男人跟男人,就是不一样!你呢,感觉如何?”
“柔若无骨,胜似天仙。”
“他骂我像冰冻的死鱼。”
“你真是一个好女人,能够忍受下来。”
“我以为所有女人都那样,就那么一回事哩。”
“以后呢?”
“忍吧,有什么办法呢?”
“那生命的意义又何在?”
“人生不单为一种欲望而来,有许多事情要做。”
姚忠实深表同情,长长叹一口气。
“咱俩一个单位,以后该怎样还怎样,谁让我也是个公众人物哩。”
“这我知道。”
姚忠实说着坐起身子,从窗口往外看去,下弦月挂在对面五层楼凉台上方,照得那一排不锈钢晒衣架闪着冷森森的光。
“我该回去了。”
“还惦着太太?真是一心不能两用!”
“她胆子小,老怕我出门碰到车什么的。”
“我不为难你。桌上有一把钥匙,走后巷小门。”
说话间,楼下忽然有叫喊声,把两人吓一跳。一会儿,声音就嘈杂一片,细听是一楼失窃,商量着报案。看来走不成,刘秋萍拽着姚忠实躺下床,说道:
“我不留你贼留你,这叫贼贼相护。”
“你把我当贼?”
“他是偷物贼,你是偷花贼,不同的是他被人防备,你受我欢迎。”
姚忠实咧一咧嘴巴,一脸的坏笑,雪白的牙齿在夜色里闪着白光,那样子很像小孩。他翻过身子去,两人又滚成一团。
翌日凌晨,姚忠实悄悄打开后小巷门走了。
他们把这件事戏称做“开发资源”,为了“可持续发展”,也真正做到合理、稳妥、适当,因此一路春光明媚、风平浪静。
直到有一天,一块小小的礁石才撞破了小船的平衡,把他们吓出一身冷汗。
那是前年的一个暖洋洋的冬日,刘秋萍陪梅文夫接待省文化厅演出管理处的一位曾任博物馆长的经理,参观华夏县最著名的江上禅寺。寺门口有一位仙风道骨的算命先生,拦住梅文夫说他吉星高照,明年秋冬有贵人相助,必加官进爵连升三级。梅文夫说:“不对了不对了我又不是干部哪来官升。”算命先生说:“你瞒得了别人瞒99lib.不了我,没见你额头官印高悬,未来必官居四品,只是背后有小人作祟,必须谨言慎行;我再说一点看你信不信,你少年丧父,高堂欠安,妻室不和,为情所困,你还有三道坎未过,且防不胜防。”梅文夫笑了笑和经理前头走了,刘秋萍听得真切,深感算命先生神机妙算不可小视,便留下来要替梅文夫问清楚何谓三道坎,不料算命先生说天机不可泄露。他还说前头那位长者颜面晦暗而鬓角发青,不日有牢狱之灾,所以没拦他说相。他说女士你要是相信我为你看看不收钱。刘秋萍说客人前头走了她没时间了,简单看个手相吧,算命先生说也行,便要刘秋萍摊开右手掌。算命先生指着纹路说:“右边这条弧线叫生命线,纹路清晰,可惜末稍叉杂,阳寿大抵八九十之间,只是晚年多病,恐有脑疾;中间这条叫事业线,倒是一贯到底,专心致志事业有成;指内这条横线叫爱情线,我就不敢恭维了,实话实说吧,你的婚姻不幸,家庭终将离散,你有三个情人,其中一位多情,一位逢场作戏,还有一位必为你带来灾难。你从现在起,要皈依三宝,才能改变命运。”刘秋萍听得脑袋嗡嗡响,扔下十元钱追梅文夫他们去。梅文夫笑着问道:
“怎么样,看出好运气来了?”
刘秋萍还没有从未来的厄运里走出来,苦笑着摇一下头,随之悄然一叹。梅文夫便按下不问。
送走经理之后,他们来到一家餐馆吃晚饭。食间,梅文夫见刘秋萍心境开朗有说有笑了,说道:
“你猜经理怎么说你吗?”
“说我啥,说我相信命运?”
“说他也学会看相,说你正走桃花运。”
“他神经,他会看也不为自己看看,算命先生说之所以没拦他看相,是因为他不日有牢狱之灾哩。”
“哦?真这么说?那一定是经济问题。”
“哈哈!我看出来了,你也是相信命运的!”
“命运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你信了,便有,你不信,便无。”
“你别跟我说禅,我问你,你真的为情所困?”
“我很久就想跟你说说这方面的问题。”
“好哇!”刘秋萍提起精神,心里骂了一声冤家呀你也觉醒了!而后说道:“我很久就想听你说说这方面的问题了。”
“你可要有思想准备。”
刘秋萍抬眼看了梅文夫一眼,不觉有点警惕,问道:
“你想说什么?”
“刘秋萍同志,”梅文夫语气严肃起来,说道,“你现在成绩骄人,风头正劲,走红全省,为众人瞩目。有句古诗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藏书网百年’,你可领我省多年风头。这种时候,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你该摈弃一切情感和杂念,宁静致远,从事你的专业……”
刘秋萍仿佛沉浸在一个噩梦里,喊叫不出又动弹不得。良久,仿佛有一颗火星把灵魂烫了一下,她醒了过来,第一个念头是完了完了,什么时候怎么样事情就败露了哩?她意识到从此之后心灵将要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了,似乎看到身后有许多双异样的眼睛盯着自己。她仍然希望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一个很快就会醒过来的噩梦,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头,一阵针刺般疼痛。她抬起头来,视野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她还是抱着一点幻想,但愿是自己敏感,梅副他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于是又羞又急地说道:
“你直说嘛!”
“你和姚忠实的关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尽管是心存幻想的明知故问,刘秋萍一颗心还是秤锤般一沉到底。沉默,良久的沉默,使梅文夫忽然想起一句“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话,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他看见刘秋萍脸色刷白,泪光闪烁,心中很是不忍。谁说过,女人的眼泪是一种松软剂,能把坚硬的心泡软,我梅文夫得赶紧把迟疑又迟疑的话说完,把一拖再拖的事情办结,否则,她的前程会像春季的天空一样变幻莫测,任何时候都可能有凶险的雷电在她头顶炸开。
“我们这一代人不是新新人类,我们华夏县也不是海南、深圳,人们的道德观念还是很传统的。”
刘秋萍一声叹息,弹去眼角的泪珠,问道:
“谁告诉你的?”
“你别问谁告诉我的。”
“大家都知道了?”
“只有三个人知道,你放心,我已要求他们保守秘密。”
“他们听你的?”
“会的。你们如果彻底断绝来往,就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我听你的。”
“他必须尽快离开剧团。”
“叫他去哪?”
“我有个好朋友在人寿保险公司,叫他帮个忙。”
“那就这样吧。”
“叫他写一张调动申请书,思想工作你去做。”
气氛很沉重。突然,梅文夫拉过刘秋萍的右掌,笑着说道:“我也会看相,你瞧,这条弧线叫生命线,中间这条直线叫事业线,上面这条横线叫情感线。横线末尾开一个叉,就是说有一个外遇。三条线合起来就是人生之命运。现在,你把手掌握住,对,就这样。你瞧,命运是不是都在你掌握中了?”刘秋萍破涕而笑。
一个月后,姚忠实调离剧团到县人寿保险公司,仍然做出纳工作。一切都像小船划过湖面,没有留下痕迹。
半年前,刘秋萍死了,姚忠实有锥心之痛。他不敢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待到她的骨灰置放于西山安息堂,他才买了鲜花前去吊唁。那天上午,他把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涕泪纵横,长跪不起,请求亡灵宽恕,许下来世结为夫妻当牛做马服侍终生。
也真是冤家路窄,回城路上,在西山水闸旁边,一辆红色出租车嗤的一声拦在姚忠实的自行车前面,把他吓得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爬起身一看,汽车上下来一个他最害怕见到的王右军。
“我筛你老母姚忠实,老子到处找你不到,哈!倒在这里让我遇上了,看我今天不宰了你!”
“你干啥你干啥?”姚忠实暗暗叫苦又佯装树正不怕影歪的气概,“我碍你啥碍你啥啦?”
凶神恶煞的王右军走近前来,攥起钵头大的拳头朝姚忠实当胸就是一下,但听砰的一声,姚忠实弹出一丈多远,四仰八叉直喊“哎哟”。王右军走过去,揪住姚忠实的后衣领提起来,对准后背心又是一拳头,姚忠实跌个嘴啃泥哼不出声来。王右军一脚踩在姚忠实脖颈上,哼了哼说道:
“干啥干啥,筛你老母啦干啥!你把我老婆干了,又杀人灭口!”
“我没杀人,没杀人!”
“白字黑字在那里,由你说?”
第三十八章
姚忠实听得糊涂,只有一直辩解他没杀人。
“你杀了!你想公了还是私了?”
姚忠实听王右军松了口,问道:
“什么公了?”
“公了就是我去公安告发,杀人偿命!”
姚忠实最怕公安局,这种事无法说清楚,又问道:
“私了呢?”
“私了两条路,一是赔我五十万元偿命费,一是你老婆陪我睡半年!我王右军啥人,你没睁眼瞧瞧,红道黑道都有我的弟兄。你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知道不知道?”
姚忠实心里骂了一声“流氓”,一时傻了眼做声不得。此时悔恨顿生,巴不得王右军一拳把自己打死一了百了,或者怀里有把手枪干脆利落把王右军灭口一了百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山那边传来汽车马达轰鸣声,王右军只得放下姚忠实,狠狠地说道:
“今天饶你一命,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后天这个时候公安局见!”
迫不及待的王右军,翌日晚上一个电话就把姚忠实叫到西山大酒店。艰难困苦的讨价还价在两个男人之间进行,最后说定分三期付清十五万元。姚忠实再三声明是损耗费而非偿命费,因为他没杀人。王右军说:“干你娘,分这么清楚干啥?你把钱给清,我像亲兄弟一样待你,以后有啥难事说一声,别的没有,我王右军拳头拇还是有的!”
自此王右军三天两日催讨损耗费,还常常突然半夜把姚忠实喊去埋单。疲于奔命,万般无奈,姚忠实终于把手伸向公款。
王右军没有料到,在朋友面前的一次“显摆”,把自己送进公安局,姚忠实也被检察院立案侦查。
姚忠实也没有料到,案情发展迅速而严重,他坦白与刘秋萍夫妇的恩恩怨怨的时候,在审问他的人里多了公安局刑侦科长周召阳。
“刘秋萍死的那一个晚上,十一时至十二时,你在哪里?”
“在家里。”
“有谁证明?”周召阳又问。
“我老婆、儿子,还有母亲。”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对你的每一句话要负法律责任!”
姚忠实点点头,又补充道:
“整个晚上都和家里人在一起。”
“你必须明白,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怀疑你,给你坦白从宽的时间只能以小时计算。科学将会证明你是怎样的人!”
周召阳冷冰冰的话胜过王右军结实的重拳,姚忠实肝胆俱碎,如同无力挣扎的小鸟突然栽向大地。
翌日,姚忠实提出一个要求,在不受任何监控的地点和县社会事业局副局长刘明敏.99lib.见一次面,而且拒不说出何以要“见一次面”。审讯人员先是突然,继而愕然,接着便是种种猜测。一件非同寻常的命案居然出人意外地牵出一位省城来的新任副局长,而死者之一恰恰就是这位副局长的前任副局长。近来报纸上常有为了一个小小的没有翅膀的官帽儿而冒天下之大不韪雇凶杀人的事件生动、离奇的长篇报道,难道说这位远在省城的无冕之王呆烦了、腻了,竟为一个虚无飘缈的小小官帽儿已经蓄谋多时?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行动的,怎么下手的?居然有高人指点似的能消灭现场证据不留丁点儿蛛丝马迹?这个副局长又是怎么来的,谁推荐来的,通过什么渠道来的?他到底想来干什么?他是怎么选中社会局这个很重要又很不重要的部门,怎么选中梅文夫这位很像书呆子又很不像书呆子的官儿,难道他们俩早就认识,早就有冤仇,或者仅仅是一个随机与偶然?姚忠实到底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直到难免一死才想起捞一根救命稻草,他能捞到吗,他有几分把握呢?他抓住人家什么证据?是人证,还是物证,或者仅仅是一句可以转头即忘又可以随风飘散的许诺?猜测一番又议论一番之后,众人才摇了摇乱糟糟的脑袋,从心里滋生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他妈妈的,也许白费了许多力气之后在不经意中缺口打开了,堡垒攻破了,一个把刑侦科的众人缠绕了八九个月的噩梦终于给一个莫名其妙进入案子的提出莫名其妙要求的姚忠实捅醒了。但是且慢,他的要求显然不合理,而且尚无先例,更何况是要在一个“不受任何监控的地点”和一位现任副局长,一位可能是同谋或者主凶的人见面!
由检察、监察、公安组成的“三合一”专案组立即逐级向自己的领导和别人的领导汇报。领导们经过紧急磋商后研究决定向他们共同的领导——县委报告,并要求立即调查社会事业局副局长刘明敏。县委主持工作的钟文杭副书记十分重视,也十分谨慎,似乎还十分为难,最后他强调应由县委组织部派人通过正常程序作常规的干部情况调查,但同意周召阳参加外调。
兵贵神速,调查组人员第二天就来到省城。经省委组织部介绍到省法制报社。第一个接待他们的是报社苏总编辑,他一直坐在高靠背皮转椅上听客座沙发上的周召阳说明来意。苏总编眸子里是一直眨动着的迷茫,那感觉如同他刚刚写完一个忧郁缠绵还带点连自己都莫名所以的童话。之后他抬起头抿了一下嘴角,看了领头的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一眼,继而把目光转向周召阳,喉咙里才发出若有若无的两响声音,好像要说什么又没有说什么,结果是摇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最后仰靠在皮椅上嘿嘿地笑了笑,没有足够的信心,无论如何是笑不出那份坚定和不容置疑的。良久,苏总才探探身子以讥诮的口吻反问周召阳道:
“你怀疑他杀人?”
“现在还不能作这样的怀疑。”周召阳不喜欢苏总的在他看来是过分的随意和怠慢。此老书卷气弥漫头顶,斑发稀疏,聪明绝顶,显然不好对付,因此也直截了当地回答:“但无疑他是卷进一个案子之中了!”
“假如,”苏总右手食指点着周召阳,生气地说道,“假如你说刘明敏拈花惹草或者偶一失足学人家一夜风流,我也许会有几分相信。杀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派往华夏县的三个干部,对生活的搏击能力几乎等于零,他们一定是被生活这只怪兽扭曲了,扔到一个什么陷阱里去了。你们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向省委组织部调查,他们是省委组织部严格按照干部选拔条例选拔出来的优秀人才。才几个月呀,居然学会杀人啦?”苏总说罢恍如置身无人之境,仰天一声长叹:“我可爱的家乡呀,你还是那样的古老,那样的陌生呀!回来吧,我的三个孩子,你们回来吧!”
虽然,驰骋想象是作家的本能,但翱翔一番降落下来,还是会面对坚硬的大地和严峻的现实,这就是作家想象的产品所以能反映时代与人生的缘故。苏总冷静下来以后,光洁的脑门也变成了自动玻璃门扉似的,迎着三位来访的家乡人随意开放。最后,还派人事部长陪同周召阳他们找要找的材料,问要问的人,去要去的地方。
新闻媒体是时下最透明畅亮、最无秘密可言的单位,调查组还没结束调查,消息就不胫而走。但正因为是法制报社,所以大家都遵守法律规则只是关起门说说而已,而且都相信那是幽暗中的一个阴谋,终究要被阳光下的事实所击碎。只有苏总内疚不安,说自己到底没有修成正果看破红尘,只告诉三个小和尚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就把他们打发下山,真个是“好事不如无,悟后十方空”。那几日,他逢人便悟透禅机似的叹气:“老了,老了,老倒疏慵无事日,安眠高卧对青山。”人事部长传出消息:苏总写了辞职书。
周召阳他们离开省法制报社后又回到省委组织部。三天后离开省城,他们对刘明敏便有了比较多的了解。在刘明敏的背景材料里他们写了这样很简单的一段:“刘明敏的父亲刘泉现任省政法委书记,母亲黄雪琴退休前是教育厅调研处的处长。刘泉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曾以解放军某团政委的身份任华夏县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和革命委员会主任。作为我党的一位高级干部,省委组织部对其评价很高。刘泉曾经向组织部作过希望儿子能投笔从政的表示。”
华夏县钟文杭副书记不同意周召阳的非常规运作方案,要求还是按组织程序找刘明敏谈话。这样,调查组成员在组织部副部长的带领下来到社会事业局阮旺局长家里。阮局长似乎并不意外,听完他们的话后,面无表情却格外郑重地说道:
“无论牵涉到谁,组织上都可以直接找他,哪怕是我的妻儿,也不必向我打招呼!”
谈话很顺利地进行。他们谈到刘明敏,也谈到姚忠实。阮局长不由得长叹起来,而后斟词酌句地说出感慨,慢吞吞好像脑子到嘴巴有一段崎岖漫长的路,叫听的人都发急:
“你们哪晓得,我的压力太大了,太大了,聚贤苑案件,要尽快侦破!我的一个副局长,一个副团长,死了,现在水落石出的又是我的一个刚来不久的副局长,一个已经调走很久的会计师,这到底是咋回事?唉,你们叫我说啥呢?我还能说啥呢?嗯?怎么说呢?我又怎么向千把号干部职工交代,怎么向华夏县几十万人民群众交代呀?你们瞧瞧,半年多来,我头发掉了多少呀,白了多少呀!”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阮旺头上。是呀,阮局长老多了!真的是老多了!真个“一日三秋,鬓发如霜”了!
离开阮家,调查组决定趁热打铁,立即在“不受监控的地点”和社会事业局副局长刘明敏谈话。通过省城外调,他们对原来认为的“浮出水面”的刘明敏,消除了许多怀疑,像阴霾密布的天空一转眼只剩下天边悬浮的几片棉絮般的乌云。姚忠实要求见刘明敏必有原因,但这原因显然未必有原来想象的价值,他求刘明敏帮助什么,嘱托什么,不可能是坦白什么,揭发什么,更不可能是什么攻守同盟。那么,对刘明敏的谈话就应该是如实相告和直截了当,他是省法制报社中层干部又是在省城政治权力中心成长起来的副主任记者。调查组决定在西山大酒店月桂茶室和刘明敏相见。
当天傍晚,月桂厅铁观音茶香营造的轻松氛围却因刘明敏认识的周召阳的到来立刻肃穆、沉重起来。刘明敏警惕的目光一圈一圈地在周召阳的身上缠绕,但转眼间,那目光便生出一股中国古代文人就有的倨傲和不驯,似乎省法制报社记者在周召阳面前更有一份值得自豪的资本似的,他盯着周召阳抿紧嘴巴不说话。当周召阳把姚忠实的要求如实告知后,刘明敏的心才咯噔一沉,浓浓的眉毛便像电视机的那两根天线似的挑了起来,手掌里很快沁出湿漉漉的一片汗水,脑际有一段长长的空白。
“他想逃跑出国?”
“是的。”
“二十几万元?”
“是的。”
“我明白了。”刘明敏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了。”
“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
“你们怎么认识的?”
到底是记者,刘明敏心境安定下来,脸上很快风平浪静。他陷入回忆。周召阳用目光制止了摊开笔记本的同行的记录。
“我出生在你们华夏县,那年我父亲是你们县的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之后是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我的保姆就是姚忠实的母亲。我们同吃一个妇女的奶水长大。我们那时的名字也很有时代特色,我叫刘卫东,姚忠实叫姚卫彪。五岁那年我们全家离开华夏县回到故乡,以后到了省城。我一直到读大学那年才又见过姚忠实一次面,但奶妈常去我家,有时是带农产品去的,有时去挑一些旧衣服回来,有一次是为了儿子姚忠实安排工作。她老人家三年前去世了,两家就断了来往,一直到半年前我来你们县任职,奉母亲之命探望了一回姚忠实,母亲托我带两千元给姚忠实,说是逢年过节替她在我奶妈面前烧一把纸钱,没想到,没想到呀,姚忠实居然——唉!他一定是想向我求救,要我们家拉他一把。我应该见他,相信我,我知道该怎么见他。”
周召阳看了两个同行一眼,对刘明敏的爽快的配合感到满意,他向刘明敏点点头,说道:
“你想在什么地方见他?”
“这个,请你们安排。”
“他要求在‘不受任何监控的地点’,那就还是在这里吧,就明天的这个时候吧?”
“可以,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他。”
刘明敏心灵的震撼倒是在调查组离去之后,有时甚至觉得是在一场噩梦中,只要天一亮,梦醒过来,阳光照样和煦温暖,草木依然青翠欲滴,他仍旧像往常一样和人打着招呼去上班,在华夏县唯一沾亲带故的姚忠实一家,日子还是一片祥和、温暖和幸福。但是,到底这是文人的幻想通病,和姚忠实见面的时间不断逼近,恍惚听见时光嚓嚓的脚步声。他几次抓起电话要把情况告诉省城的父母,却又几次放下,一种无奈、烦乱和气愤的情绪像一团蒺藜堵在心窝里,堵了整整一天无法消解。思前想后,觉得真个是“庭前闲打坐,乌云起峰顶”!好端端省城不呆,来这山沟里做啥?生而为人,实不该贪求仕途宦路,忙忙碌碌,乱乱纷纷,供人差来遣去,到最后才知根本没有依恃处。水冷暖,鸭先知。刘明敏已经觉得华夏县十分古老,非久居之地,社会事业局更不是发展事业的好去处。其实,他一开始就有感觉,他正在遭受暗暗的抵制,一种惧怕权力遭到再分配的抵制。阮旺根本没安排啥事让他干,像西哈努克亲王一样;也干不了什么,一张张尊敬的笑脸,仅仅表示一种礼貌,并不表示服从你的权力。这还刚刚是开始哩,再拖延下去,还不就是一个梅文夫么?一方面野心勃勃地争取着,奋斗着,另一方面在消极避世,在寻找出路、超脱,寻求灵魂的宁静与安慰。连这种本能的宗教倾向也如此相似,自己不就和梅文夫一模一样了么?刘明敏发现自己和梅文夫的性格也十分类同,清高、刚直、虚弱、矛盾,是一个人的两个侧面,抑或说自己就是梅文夫的后半生,用一句文学评论的语言,历史与现实通过自己而聚焦,呈现自己的姿态……
第二天傍晚,姚忠实被带到西山大酒店月桂茶室和刘明敏见面。姚忠实头发散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脸色灰暗,完全是一副囚犯模样,和当日久别重逢时的亲切、振奋判若两人。直到此时,刘明敏心中的那团蒺藜才像被火焚为灰烬似的,暗自一声叹气:无情未必真豪杰,且听他如何解释吧!他脸色冷漠地坐着,一言不发地盯着姚忠实在茶几对面坐下,等着.99lib.他先开口。
“刘哥,很对不起,我也是万藏书网不得已。”
“你怎么搞的?”刘明敏不觉又一声叹息。“你想对我说什么?”
“你能耐心听我从头说来吗?”
“可以呀。”
“我想揭发一位大人物,一个凶手。”
啊!太突然了!竟是这样的开头!刘明敏不觉一阵寒意袭来,恍若面对一位天外来客似的,惊讶而紧张,他盯着姚忠实的瞳孔,审视他头脑是否正常。他感觉到自己的面部神经绷得很紧很紧,紧得能弹奏出声音。
“我有罪,但我不是凶手,我不能任人摆布了。你能给我请一个能干的律师吗?你能叫刘叔关注我的案子吗?刘婶几次说过,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去找你们。我想了很久,现在只有你们,只有你刘哥能帮助我了。因为我没有人证物证,我是两只眼睛看到的!”姚忠实早有准备,急急忙忙却也条理清楚,“我的揭发可能会被当成诬告,罪上加罪,死无葬身之地。”
刘明敏发现自己的脑子无法像调动几千个汉字那样随心所欲了。他知道面临一句台词就可以改变整部作品剧情的关头了;而且自己将是下半部作品的一个主要人物,他的前程乃至他的命运也将被这部作品的情节所左右。他的心情不安而沉重。他站起身走到窗下,推开一扇窗门。一股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吹进茶室。
县城的面北一角收入眼帘。远处西山的余脉渐远渐低,在落日熔金处和地平线连在一起了,却又突兀地升起一座秤锤型的山峰。人们说小城能长治久安是秤锤峰屹立在通往外部世界的西南方,称秤锤峰是风水圣地镇城之宝。传说几十年来只有省里派工作队来小城反地方主义那回,小城倒了几个干部但很快就又得到平反了,其余时候小城都是平静的,而那回是因为有人在秤锤峰开山炸石坏了风水。刘明敏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闪烁晚霞暮霭的市政府大楼的落地玻璃幕墙上,落在金碧辉煌、屋脊高耸的比干庙和斗拱飞檐的“六蘭堂”宗祠的五色琉璃瓦顶上。古云,西为上,西边是长者、尊者的位置,因此,小城的西北角是华夏县政治文化中心,庙宇、宗祠、学馆都建在西边,孔夫子和关云长也在其中占一席之地,就是当今的县委、县政府和若干强力部门,不也集中在西北角么?刘明敏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就在这个时候,小城西南边忽地刷亮一片灯光,而且,由远而近,次第刷亮过来,煞是别致壮观,难得一见,把刘明敏的心境也刷亮了。一种豪迈,一种正义,一种比豪迈和正义还多了一些侠气的情愫,自心底涌上胸膛,弥漫开去,春风般地荡漾着。
刘明敏回到茶几旁他的座位上,姚忠实从他脸上隐隐约约发现自己的要求存在着某种可能性了。于是,他进一步试探着问道:
“我要是不揭发别人,会判几年?”
刘明敏抬头盯着他良久,而后沉思着答非所问:
“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揭发一个比自己大的官儿,就可减判几年。而且,你不能不说,只要你说的是事实。人证和物证,存在于调查和侦查之中。”
接着的谈话气氛,就有了一些兄弟般的亲切了。
当晚,姚忠实终于向刘明敏说出许多始料未及、惊心动魄的事情,刘明敏也终于很明确地答应姚忠实提出的要求。
自从姚忠实调离歌剧团到人寿保险公司以后,刘秋萍听从梅文夫的警告没有再与他来往,但夜里孤栖空屋便想得心慌意乱,尤其在歌台上领舞《霓裳羽衣曲》的时候,她会把自己当成杨贵妃唱得泪眼模糊。“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感慨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七月七日这一天,老天多情的泪水化作雨纷纷,鸟鹊有意八方飞来搭彩桥,可你梅副呀,你自己被异化了也要把别人来异化,我还是学那牛郎与织女吧,冲破天庭人间、重关险阻一年一会吧!从七夕犹豫到十五,他们终于决定再冒一次险,无论如何只是最后一次!
也许祸起于他们缺乏民俗知识,七月十五日是鬼节,魑魅魍魉纷纷出笼满天下寻找饱腹供果,人间除祭祀之外诸事不宜,岂可男女偷情苟合。夜里十时,刘秋萍悄悄下了一趟楼,将后巷小门轻轻打开,每层楼的路灯也都给关上。
干柴遇烈火,姚忠实一闪进门内,两人就紧紧搂抱成一团。
“想死我了!”
“我也是!”
“他不会突然回来吧?”
“我刚打过电话,他还在省城的边上哩!”
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小了,不敢再留一盏微光让视觉参加浪漫,让浪漫更具质感。室内光线不足,便只好推开窗门,放一些水一般的凉爽和夜色进来。
聚贤苑坐落在半山坡上,远离市嚣,空旷静谧。下山进城娱乐的人子夜过后才会不甘不愿踏着蹒跚的步子回来,而不想外出的人早已躲在空调下看电视,喝茶聊天打扑克,其乐也融融。圆月,经过上午淅淅小雨清洗,如明镜当空,四周的星星早早亮了一阵,姗姗而退,留它自个儿孤单单极无趣地怅天地寥廓。它背后那深邃的远天之上,可怜牛郎织女已挥泪离别多日,正莽莽银河迢迢远渡。
溶溶月色,漫过楼角,漫上窗台,映在窗玻璃上,反光到床上,一边明一边暗。刘秋萍就躺在明的半边,凝脂般的肌肤,如同细腻润泽的玉雕闪着朦朦的磷光。姚忠实一边告诫自己,要按捺胸中奔涌的激情,珍惜冒险得来的机缘,创造一个柔情悠远、回味绵长的良宵。今晚她是公主,我是奴仆,我的任务是让公主坐上红帆船,驶向幸福美满的彼岸。
温馨浪漫的情感愈来愈浓,已经像月色一样可以看得见、摸得着、捧得起来,姚忠实才轻手轻脚爬上床铺去。当他跪在刘秋萍的双脚之间,突然就想起哪一位肯定是名人的一句堪称经典的话:“无论男人多么伟大,对生命之源都要顶礼膜拜!”姚忠实就是在思索这句话的具象中将自己的身体轻轻地把刘秋萍覆盖,双手肘撑在刘秋萍的肩膀上沿,捧起她的头把自己的整张脸庞深深地埋在那丛蓬松、柔软并飘散茉莉清香的秀发里。
窗门轻轻晃了晃,月色水波似的荡漾一阵,桉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姚忠实警觉地从刘秋萍的柔发里抬起头来朝窗外看去,落进视野里的是当空皓月和对面楼顶凉台上闪着寒光的不锈钢晒衣架,以及一个走动的人影。姚忠实顿时惊魂失魄如坠冰窖,因为他清楚地认出,那人就是他称为被官场异化了的梅文夫,而且似乎注意到这边窗口下的异常动静。但见他走到这边来了,双手肘顶在凉台的铁栏杆上,手掌托着腮帮沉思着,不,是窥视!妈的这家伙,姚忠实一直都弄不清楚该感谢还是痛恨这家伙,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该杀!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气愤,他全身肌腱紧缩,浑身充满张力,尤其是支撑全身重量的双臂坚硬如铁。
凉台的楼梯间又走出一个人,月光下清楚可见是阮旺。姚忠实心里一悸动,明白是梅文夫要向阮旺证实这边的“腐化堕落”,可恶至极!他吓得紧紧伏在刘秋萍身上不敢动弹,全神贯注地盯着凉台上的动静。他看到他们在商量怎么办,而后,梅文夫又伏下身子,双手肘又抵着铁栏杆,双掌托着腮帮沉思,不,窥视!突然,惊心动魄,雷鸣电闪,但见阮旺从梅文夫身后抱起他的双脚使劲一掀,梅文夫“啊”的一声头朝下从凉台掉落下去,五层楼下似乎有一记闷响。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神出鬼没的一瞬间,风儿掠过的一瞬间!姚忠实恐惧地闭上双目,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凉台上空余一副白骨般刺目的晒衣架独自闪着冷森森的月光。
聚贤苑出奇地静寂,只有风儿轻轻,树儿“沙沙”,一只不知叫什么的虫儿偶尔吱的一声。
姚忠实的交代,让审问他的人大受震撼,几乎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周召阳的刑侦科勘查刘秋萍之死的现场的时候,曾经取得数枚指印、几根头发,其中最具价值的是在刘秋萍胸沟上捡到的一根。作为歌剧团副团长的刘秋萍,家里不乏人走动。在上海公安局的帮助下,对头发进行了现代科技的dna鉴定,怀疑对象被一一排除。当时姚忠实与刘秋萍偷情尚未露出破绽,因此姚忠实没有进入显然已经超常规扩大的侦察范围。姚忠实一浮出水面,周召阳就派人到上海鉴定他的头发。但即便认为是姚忠实,仍然只是嫌疑人而已。周召阳怎么也没料到种瓜得豆,刘案尚未告破,梅案却先水落石出,奇乎怪乎?简直像破案小说!周召阳不能不谨慎万分,严厉地问道:
“姚忠实,你是要为你每一句话负法律责任的!”
“我知道!”
“你说的有没有推测成分?”
“没有。”
周召阳向旁人示意着什么,回过头来问道:
“刘秋萍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死了。我把对面凉台上发生的事告诉她,她一直没回答,我慌了,摇她,摸她的鼻息,才发现死了。”
“你就消灭痕迹?”
“我,我用毛巾,在我动过的地方擦了一遍。”姚忠实哀痛之极,流着眼泪。“我怎么舍得杀她呢?怎么会?她有心脏病,可能我不小心压坏了,我是无意的。”
周召阳很详细地问了一些关键性问题,心中敞亮了许多。
当天晚上,一个紧急案情分析会在县公安局第一会议室召开,局长亲自主持会议,市公安局技术人员,市医院、县医院和驻军医院有关专家应邀出席。案子终于有了结论:刘秋萍死于颈动脉窦受压窘迫症。在人体颈部外侧中段,有一个略显膨大的部位,在医学上被称为“颈动脉窦压力感受器”,当它受到一定的压力,比如血压升高,颈部被压迫等,就会导致血压急促下降、虚脱,甚至心跳停止而死亡,却没有任何体征出现。有的夫妻双方在亲吻、拥抱之时按压住颈部,压迫到这个“感受器”,不知不觉就会出现这种生命危险。
可怕极了!华夏县男男女女身心受到双重震撼,用没有当上散文家的庄欣欣的话说,像空心大铜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很久之后还嗡嗡作响。
尾声
阮旺出院后不久,县里换届,他顺利继任社会事业局局长,踌躇满志,决定大干一番,但干了没半个月,就99lib?t>被警察带走了。他强忍着愤怒对周召阳说:“我要回来的!你们要放鞭炮、敲锣打鼓、登报道歉送我回来的!”周召阳冷笑着回答:“你要是能回来,我就得进去了!”
周召阳的刑侦科集中力量,重新调查“聚贤苑案件”。调查方法还是半年前的“丈量土地”和“了解气象”入手?99lib.。然而不但没有收获,而且阮旺真的出来了,而且传开一则消息,说周召阳挟怨报复,当日他在阮旺手下工作,两人有一段不可告人的冤仇,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迟!有消息灵通人士说,阮局长没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时间,不仅有妻子证明,更主要的是有秘书汪大力和干事庄欣欣证明。汪大力坚持他先前的证词,梅文99lib?t>夫坠楼时他确实在阮家,与阮局长同时听见有物体落地的沉闷的声响,之后阮局长接了一个电话,是庄欣欣打来请示一项工作的,庄欣欣确认了这个重要情节。
阮旺局长出来的第一件工作,不是要求登报道歉什么的,也不急于和周召阳摊牌,而是半夜拜访县人大主任林华。第三天早晨99lib?,林华就同阮旺驱车省城,去找他们当年的上级,如今还在任上的省政法委书记刘泉。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在刘泉家遇到副局长刘明敏,一阵畅畅快快的哈哈大笑开始了他们亲亲密密的往事回忆。
刘泉因为公事繁忙没有接受林华和阮旺的邀请旧地重游,倒是他夫人黄雪琴想看看儿子工作的环境,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来到华夏县城。当年的县革委会生产组组长林华亲自超规格地安排了她的一应接待工作。
梅文夫的家乡桃花岭消息闭塞,当初梅文夫死于他杀沉冤大白的消息传到桃花岭,梅秀莲急急忙忙备了三牲果盒就去告祭亡灵。其时,水晶蚕茧突然从香案桌上叭的一声滚落到地99lib.上,裂成两块,她赶快捡起来合上,却不见了蚕茧,顿时泪如雨下。此事立时传开去,都说是化蝶归去了。传到华夏县城,也只有科苑主任柯齐故意和全世界的人闹别扭似的,说什么蚕茧乃激光形成,既破了水晶体自然就没了;但大家还是不信,都认为本是真正蚕茧,必是化蝶归去。如今案情又一折腾,反而更加扑朔迷离了,也不知那蝶还会飞回来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