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项羽与刘邦》 第一章 始皇帝回宫 秦朝的始皇帝名字叫政,他征服诸侯六国并将中国完全置于其绝对统治之下,系于公元前221年。在此之前,中国一直处于被认为是正常状态的四分五裂之中,即处于各诸侯王国割据的局面。可以说,统一乃属不正常状态。 “——那个家伙,就是皇帝吗?” ——秦始皇在位期间经常到全国各地巡幸,许多在路边见过他的人都会从内心里发出这样的疑问,其中恐怕也包含着被他灭掉的各国遗民的复杂感情。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也等于出现了这样一种结果,即统一中国实属愚蠢之举,说来几近于虚无缥缈的幻想,却由他给变成了现实,此举不禁令人疑窦丛生。首先,皇帝二字本身就是个新词,完全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因该词还很新颖,人们尚不熟悉,内心自然尚无对皇帝本尊抱有崇敬之意的习惯。 在此之前,统治各诸侯的是王和贵族。但是,秦始皇把那些有关王和贵族的制度全都废除。以前,平民生来就是民,将那些天生的王和贵族奉若神明,从来没有窥伺其天赋地位的念头,因此,天下得以稳定地治理。只是在遇上大饥荒的时候,老百姓才成群结队地四处流浪去寻找食物,根本不去理睬那些所谓的王和贵族,仅此而已。 始皇帝将各诸侯国过去施行的那些看似理所当然,实则荒谬的制度,统统予以废除。代之而来的是建立起中央集权这种匪夷所思的机构,并将其像一张大网似的遍布整个国家,企图以这张由官僚机构组成的精密大网,将所有老百姓都收入网底。其中所依据的原理就是法,以法论刑罚,以法行税收,以法征劳役,如此等等,一切均照法强制执行,这些都是人们以前从未经历过的。只有他那一直处于边远地带的秦王国的人民曾有过这些经历。总之,整个国家现行的各项制度,全部都是征服国秦原来的一套做法。 “王的时代已经结束,一切都改姓秦了。” 由此带来的繁文缛节,让从未经历过的中原老百姓不胜其烦。而且不只法制方面的繁琐,连对那些有权有势的官僚该如何表达尊敬之意,人们都踌躇再三,只因过去从不曾有过此类传统。 后来人们才渐渐理解了,只有皇帝才是这片大地上的唯一权威。也就是说,只有皇帝一人掌握着这套官僚体制,并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运用,一切都由皇帝亲自作出裁决。而且只有皇位可以世袭。既然贵族这一难以界定的中间阶层已不复存在,情况就好比皇帝本人直接面对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了。换句话说,这情景就等于是皇帝自己孤悬在一棵大树上,下面所有的人都是平民百姓。 这岂不是说,只要打倒皇帝,自己就能当上皇帝了吗? 这个奇特而又符合情理的念头,在很多平民百姓的头脑里滋生出来,如此怪诞的政治理念在之前的历朝历代还从不曾有过,这肯定也是目前这套制度的创立者始料未及的。 这位皇帝制度的创立者对大兴土木情有独钟。所有能被他调动的平民百姓都被征来做这些事情,其中包括为他修建宫殿,在他生前就修好陵寝,还要修筑以首都咸阳为中心的四通八达的御道,而在这些民工里就有一位名叫陈胜的人。后来,当他煽动民工伙伴为打倒皇帝而奋起反抗时,还曾高声激励那些诚惶诚恐的民众,讲出了那句流传至今的名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王侯的人也好,当将相的人也好,不都跟我们想象中一样,是生活在世上的普普通通的人吗?)不过,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这并不是他的独创。作为施虐者的始皇帝也是有份的。如果没有始皇帝开创的史无前例的政治空间,纵使陈胜再怎么扬起皮鞭震得地动山摇,再怎么吐出那句名言,民工们也不会一呼百应的。 由皇帝孤身一人直接面对天下所有的民众——当时中国人口有五千万——可以想象对于极端自信的始皇帝来说,也多少有些担心和紧张。只是他并不想利用官僚体系去遮挡,而只想靠装饰自己来掩饰。他企图把自己严密庄重地武装起来,以显示其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他还创造了皇帝这一称号,也制定了只有他自己才能使用的第一人称。他把自己称为:“朕”。 也就是说,这个字就成了皇帝专有的自我称呼。 他甚至还为皇帝出行到全国各个角落而专门修建了御道,这一重要举措也完全是为了彰显他的至高无上。他修建如此庞大的道路网,也许与几乎处于同一时期的遥远的罗马帝国建成的军用道路不无联系。甚至还可以认为,虽说东西方之间尚无正式交通往来,但也有可能是听到传闻,他才产生这个念头的。其水平虽未达到罗马帝国的道路那么规范坚固,但整个工程也算是精心之作。路面上满铺石子,每一粒石子都是民工蹲在地上用小槌子一个挨一个敲进去的,联想到他们的劳动强度和整个道路网工程的浩大,其调集的施工队伍的规模之大也就不难想象了。 “天下亿万苍生都归我一人所有。” 也就是说,他这种权威理念的具体表现,就是把无数平民百姓从他们所居住的乡村驱赶出来,使其成为从事各项土木工程建设的民夫;此外,还表现在以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为理由,大肆杀戮平民以儆效尤。比如说,有一次,一块陨石从天上掉了下来,由于那块陨石上刻有对始皇帝不吉利的字句,他便令人查出罪犯,然而最终也没有查出来,以此为理由,他就把陨石掉落地区周围的百姓全部斩尽杀绝。 “杀掉!” 只要皇帝一声令下,手下那些官吏就动手杀人。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这是暴虐行为。 他头脑里想的是:“皇帝活着就是要干这种事情的。” 看来这也是蓄意而为,他必须以事实表明自己与从前那些陈腐贵族如齐王、燕王和楚王之流截然不同,换句话说,为表明只有一人可以直接面对天下亿万苍生,只有采取显示权威这一条路。 相对于始皇帝在其他方面的统一事业和基本思想来说,这些大肆杀戮的行为只是其整体改革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秦统一中国之前,文字因地域不同而各有所异,他将其中大量文字舍弃不用,将留下来的文字加以整理,最终使汉民族使用的文字得以统一;还统一了因地域不同而千差万别的度量衡。皇帝真是日理万机! 历史上的秦王政,当上皇帝后仅仅活了十个年头。在如此短暂的时光里,他做了各种必须做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巡幸天下,使各地百姓都能见到他本人的面孔。从这一点来看,比起后世那些具有历史经验的皇帝来,他当皇帝可能更外行。比如后世皇帝都把京城的宫殿修得宏伟庄严,以“礼”来约束百官和百姓,只消显示皇帝如何尊贵就足够了。为此,作为礼教之学的儒家学说便发挥了作用。然而,始皇帝乃是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因此,不知道该如何运用不出门就能使自己显得威严的儒家学说,反而下令禁止,还焚烧了儒家的书籍,更活埋了四百六十余名儒生。 总而言之,为了显示皇帝如何伟大,他必须亲自出面巡幸。 这种巡幸举行得十分频繁。对他而言,巡幸仿佛就是最大的政治事业。他乐此不疲,甚至最终病死在巡幸途中。巡幸时,每次都要有几十万阵容豪华、全副武装的军队随行,无数象征秦帝国皇室的黑色旌旗随风飘扬,数不清的金属兵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最大限度地展示了这位皇帝在当世的震慑力和至高无上的尊严。西边,始皇帝最远到达过位于偏远的陇西;东部,则巡视了黄河流域的主要城池,甚至到达山东半岛的之罘山(现在的芝罘),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大海;又南登琅邪台,返回途中经过内陆的彭城;然后南下遥远的扬子江畔,足迹踏遍那里的要冲之地。为保证其政权体系的运作,随行文职官员的数目也大得惊人。 始皇帝自己则始终坐在车里。车辆装饰得宛若一座小小的宫殿,不知道是出自哪位能工巧匠的设计,由于很多窗子都能自然开关,车子里面的温度可以随时调节。这辆车子被赋予了特别的名称,叫做“辒辌车”。 辒辌二字很有可能就是专为这辆车创造出来的。 每逢巡幸队伍到达大小都邑,群众都会立即拥到队列两侧。人们还没有像后世那样受到礼教的熏陶,因而并不朝皇帝下跪礼拜,只是挤成一团,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在这种场合,始皇帝便把辒辌车的窗子微微打开,让那些平民百姓能看到自己的容颜。 “在这片土地上,代表天下的皇帝首度现身了。你们可以有幸拜见了。” 带着这种想法,这位皇帝转动着头,让人们见上自己一面。 “那个人就是自称皇帝的政吗?” 一些无赖之徒以平等的心理从侧面看到了他那张脸。他热衷于转来转去,让人们看见自己的那张脸,后来那些奋起造反以图推翻他的政权并坐上皇帝宝座的人,大部分都在家乡或劳作的现场记住了他的模样。他真是在丢人现眼。当他那张脸被人记住的时候,记住的人谁都会想:“只要把这个人打倒,我就能成为这个人。”由于皇帝的存在并没有以贵族制度和礼教思想为武器加以保护,就使得那些充满野心的人产生了这种“帝位轻而易举即可获得”的念头。从后世的帝制来看,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对于发明“皇帝”的嬴政来说,他不可能像其后世同行那样具有丰富的历史经验。创始者会有巨大的疏忽,诚属无奈。 例如在后来的造反者行列里,有一位出生在沛县的刘邦,就曾在京城咸阳的大街上亲眼见过这位皇帝。当时刘邦正在始皇帝的建筑工程里服劳役。有一天,他极为偶然地看到天下最高权威者正安详肃穆地从宽敞的街道上缓缓经过,不禁为其壮观场面所打动,但这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感动。刘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男子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嘛!刘邦并没有对皇帝产生无谓的抗争心理,只是胡乱摇摇头,内心深处则羡慕不已。这种状况确实符合刘邦的为人。 另一方面,项羽是在江南的会稽遇到始皇帝出巡的。他混在人群看热闹。当豪华的辒辌车走近时,他竟大声喊了一句: “彼可取而代也!” 此举让一旁的叔父项梁惊恐万分。他大喊的这句话出自《史记·项羽本纪》。正因为如此,“取而代之”一词甚至还成了成语。对项羽来说这乃是肺腑之言。从项羽强烈的自尊心来讲,他根本就没感到眼前这位乘着皇帝车、穿着皇帝衣、名叫嬴政的皱纹很深的男人有什么力量和价值。始皇帝纯属偶然地降生在秦王的家里才当上王的。既不像刘邦那样属于草根百姓,也不像项羽那样有过流浪汉般的经历。秦地处中国西北部,杂居着半耕半牧的其他少数民族。要治理好这一切,除了依靠由法律、刑罚和皮鞭支撑的专制制度以外别无他法,所以秦很早就采取了这种方式,确立了法制的国度。秦国缺少类似中原地区那种逐步成熟起来的人文知识,相比之下,却在铜、铁或黄铜等的冶炼技术方面处于领先地位,深耕的农具和锋利的兵器也十分充足,其数量远远超出东部六国(楚、齐、燕、韩、魏、赵)。 如上所述,秦所具有的专制制度、生产力与兵器的优越性,使得该国凌驾在其他六国之上,及至秦王政即位,很快就将六国灭掉,终于完成了可称为奇迹的大一统事业。政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这种看法已深深植入那些以服劳役身份四处流浪的六国遗民心里。本来原六国的遗民就把秦视为野蛮之国,且对其缺乏汉民族血统始终抱着蔑视的态度。一个长期被蔑视的诸侯国的国王竟然当上了皇帝,即便不是刘邦项羽,也不会有谁将他放在眼里的。 始皇帝也心里有数。唯其如此,才要在各地修建让百姓摧肝裂胆的巨大建筑物,还要浩浩荡荡地列队出巡,让天下看到身为皇帝的自己的那张脸。不过,他到处露面却产生了事与愿违的效果。也就是说,他竟然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境地,所到之处,反而刺激了刘邦项羽之类的无名鼠辈,挑起了他们的野心。 在巡幸过程中,始皇帝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愿望。 人的一生是注定逃脱不了生老病死这一自然规律的。而他却心怀希冀,以为万能的皇帝是可以逃过这一关的。正因为一直生活在人文观念淡薄的西北边疆,他从不为细枝末节的文化意识所困扰,反倒能采取一些合理的思维模式;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算是一位某种科学学说的信仰者。在这种环境气氛之中,他信上了方术。方术在当时就相当于一种科学,更有那些来历不明的方士,像谈论后来的科学一样大谈特谈神仙。始皇帝命令他们寻找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为此散出万金,而且连续不断地散下去。 “制出好药来!” 他这样催促那些方士。 始皇帝大量地服用他们调制出来的东西。有迹象显示,他甚至服用了某种类似水银的药物。水银毒素日积月累,最后肯定会造成穿肠破肚的恶果。 方士之中,始皇帝特别信任一个名叫卢生的人。卢生名气很高,据说能“在天上与神仙相伴”。 “卢生,在众多滥竽充数的方士之中,朕只相信他一个人。快把神仙带来!” 始皇帝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另一方面,他也想到卢生会不会消极怠工,会大声训斥他一通。 “神仙肯定会来到陛下跟前的。” 每次,卢生都很有把握地这样回答。 卢生还屡屡作出保证:只有到那个时候,神仙才会把长生不老之药献给陛下。然而始皇帝的宫室里却始终没有神仙飘然而至。卢生已无计可施,只好板起面孔,煞有介事地改口说道:那是因为陛下起居环境不好。神仙是不喜欢外人的。陛下宫室里常有臣下人等在场,纵使神仙想来,也无法飘然落下。他就是用这些貌似有理的理论和例证来申述。始皇帝是个理性主义者,认为确有道理。 自那以后,始皇帝就不再让外人接近身边。咸阳宫的殿舍有二百七十栋之多。如此宏大的宫廷里,始皇帝究竟身在何处,一概不许外人知道,只有宦官赵高除外。倘若不设例外,皇帝就无法亲理朝政了。赵高将内阁有关政务的文书拿到宫中,送到皇帝的面前,为的是得到皇帝的裁示,裁示结束,当即将那些文书送往作为执行机构的内阁。掌管内阁的是丞相,由声名远播的李斯担任这一职务。始皇帝得以统一天下,李斯贡献很大。秦帝国建立以后,这位最大的功臣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恩宠,他的几个儿子全都娶了始皇帝的女儿为妻,他的女儿则全部与皇帝家族结为秦晋之好。始皇帝大兴土木、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以及征讨边疆等重大决策,都是由李斯提出建议并加以实施的。就连这样一位年事已高的宰相,竟然也无法获知自己的君主究竟身在宫殿何处。始皇帝日常起居的隐秘程度就是如此彻底。这种谨慎严密的做派完全符合他的个性。 赵高会如此特殊,完全是出于以下理由:“宦官并不算人。” 不消说,宦官都是要去势的。历朝历代的宫廷里,帝王身居深宫,任何私生活的秘密,都逃不过那些宦官的耳目,其理由就在于他们不算是人。秦皇宫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宫殿,自然会有数千名宫女,以及为整个皇宫服务的数百名宦官。其中赵高的资格最老,他特别善于辞令,且有超出他人的机敏头脑,为此深得始皇帝的宠信。 ——赵高简直就像个影子。 这就是他在宫廷里获得的口碑。赵高走路步子极轻,也许是深得某种呼吸术之奥妙的缘故吧,即使在始皇帝身边料理日常生活时,他也不会让始皇帝感到有人在身旁。就是走在铺满青砖的地面上,赵高脚下也从不发出声响,甚至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皇帝每天夜里都要到后宫临幸一名女子。每天晚上,赵高都要把皇帝领到那些女人的房间里去。皇帝临幸的女子每天都要换一个。赵高的工作就是安排好与此有关的一切,事前要让女子脱光衣服检查一遍,以防其带有匕首或毒药等物品;皇帝临幸时,他还要监视里面的动静,保证在最高潮时女子不会突然杀死皇帝。因此,当皇帝在女子房间里时,赵高也自始至终像影子似的待在屋子里侍候。就这样,始皇帝内心也渐渐得出了结论,即:赵高是个影子,不算是个人。 始皇帝还想当然地认为,神仙也不会把这个影子当成人的,不会有任何东西妨碍神仙从天而降吧! 尽管在始皇帝心目中,赵高只是个影子,但赵高却始终如一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 我是人嘛! 赵高心里,这个观点毫不动摇。他甚至还抱有这样一种想法: 普天之下,难道还有我这么了不起的人吗? 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来说,赵高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他掌握的都是不为天下人知的事情。对局外人来讲,历史上首次出现的皇帝既新奇又握有天下绝对的权力,尽管如此,对于这些照料皇帝日常生活的宦官来说,这位皇帝只不过是一个初露老态的男人,还是一个异乎寻常的荒淫之人。由于一心想把这种荒淫保持下去,这个男人十分害怕衰老,妄想唯独自己能免于一死,始皇帝也就是这样一位滑稽可笑的男人而已。除此之外,从宦官的角度来讲,根本无需再去想象他是什么皇帝之类的事了。 赵高跟着始皇帝,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宫中转来转去。他要照顾始皇帝大小便,傍晚用热水为他擦澡,献上膳食,整理寝床。自己也有在一旁打盹的时候,恍惚之中,他脑海里还曾闪过一个念头:这男人的一条命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手里紧捏着一只黄绒小鸡的命。只要一使劲,那小鸡就会一命呜呼。只要想杀死他,任何时候都能办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目空一切的念头,开始出现在赵高的脑海里。只是如果杀掉始皇帝,赵高的职位和性命也都不保了,因此毫无意义。虽说如此,毕竟只有自己暗中握有对皇帝的生杀予夺之权,这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在他头脑里快速地滋生出一种奇妙的权力意识。 没过多久,宛如魔法般地,赵高头脑里的这种权力意识变得愈来愈强烈。 赵高拿着文书往返于始皇帝和丞相李斯之间。始皇帝的旨意也由他代为传达。对于李斯来讲,既然始皇帝已变成不得面见的君主,从这位老得浑身长满赘肉的宦官赵高口里吐出来的话语,就只好信以为真地当成是始皇帝的诏书了。赵高传达始皇帝的旨意时,总要先说上一句: “皇帝诏曰。” 以显示其异常的威严,暗含着要求李斯乖乖听命的意思。 这套把戏,李斯很不受用,不过,倘若惹恼了赵高,就不知道他会到始皇帝跟前怎样告自己的阴状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掌握在始皇帝一人手里。虽说独尊法家,但唯独始皇帝是可以超越法律的,他的话就是法。如果始皇帝听信了谗言,李斯的脑袋当天就会搬家。 李斯最后终于屈服了,在赵高面前表现出一副极为诚惶诚恐的样子,宛如在始皇帝面前一般。 “连李斯都畏惧我了。” 赵高心中暗自得意。李斯确实产生了一种危机感,不知道赵高肚子里究竟会冒出什么坏水来。他悟出了一个道理:如果不把赵高早点哄住,自己的性命也就岌岌可危了。 不过,赵高对李斯的用语还是一如既往地谦恭有礼。因为宦官的身份本来就是奴隶,虽然是在秦宫廷里,其地位却如猫狗一样卑贱。对待李斯这位类似秦帝国官员总头领的人,赵高不得不采取郑重其事的态度,但言行之间已开始露出锋芒。当赵高面对李斯的时候,偶尔还会产生“自己就是皇帝”的错觉。李斯则始终保持另外一种心态,每当面对这位丑陋的被去势之人,他始终不敢有片刻疏忽大意,因此,每次见面,李斯都是将赵高当做皇帝的替身来对待。 始皇帝最后一次外出巡幸,是在阴历十月一个寒冷的日子。 京城咸阳因民夫众多而显得人声鼎沸。始皇帝正在渭水南边(咸阳东南)兴建一座巨大无比的宫殿,暂取名为阿房宫。据说仅前殿的一栋建筑就东西长八百米,南北宽一百五十米,其屋宇下足以容纳一万人,是这片大地上有人类居住以来最大的建筑,其宏伟壮丽的程度,以过去的建筑概念是无法想象的。服劳役的民夫都是从全国各地驱赶来的农民,在此期间,另一支劳动大军正在咸阳东部的骊山脚下从事另外一项工程。说来简直矛盾,始皇帝本来是追求长生不老的,却不改其好大喜功的本色,早早地修起了陵墓,而此时该工程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他这次长途跋涉的巡幸,可能就是为了摆脱这些烦扰而另觅清静吧! 他先到了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会稽,北上过扬子江,又十分难得地沿东海岸一路向北行进,一直到达山东半岛海边的琅邪,当来到平原津时,他终于病倒了。按理应该急速返驾咸阳,但他还是认为这场病尚不至于终结自己的性命,强打精神继续深入北国大地,涉济水,渡漯水,来到一个叫沙丘(河北省平乡)的地方,这时病情已经危在旦夕了。这次巡幸已经跨过了一个年头,春天也已匆匆离去,此时正值盛夏七月。 “我老早就预料到的情况果然出现了。” 想到这里,一直侍候在皇帝身边的赵高不禁暗自紧张起来。 这个时候的赵高已不仅是一名宦官。他甚至还执掌着始皇帝下诏书时必然要用到的玉玺。在整个巡幸过程中,他一直陪坐在始皇帝的辒辌车内,极为细心地观察着始皇帝的病情。 “万一出点差池,皇帝就要死在这沙丘啦!”赵高脑海里曾出现过这一想法。 皇帝的死与政变是联系在一起的。讨厌预测死亡的始皇帝,一直没有确立可继承皇位的太子。 他总共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叫扶苏,为人温文厚重而又学养有素,考虑问题周到且不失偏颇,性格与令人怨声载道的父皇迥然不同,在宫内深受好评,其深得民心的名声甚至传遍五湖四海。一般认为,若扶苏当政,秦帝国将会出现歌舞升平的局面,然而对于赵高来说,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让扶苏当上二世皇帝。 著名武将蒙恬则支持扶苏,也可以说是拥护扶苏。 蒙恬系出身将军世家。在秦还只是诸侯王国时,蒙氏家族就已连续数代为将,祖父蒙骜将军尤为著名,兄长蒙毅也力大无比。蒙恬为秦帝国的建立身经百战,帝国成立后,他又率三十万大军北抵塞外荒漠地区屯边,打败历来威胁汉民族的匈奴,修筑万里长城以防其南下入侵。为建造长城,他屯兵驻守在靠近边境的上郡(陕西省绥德县东),在此安营扎寨,使秦得以抵御外患,保持国泰民安。 曾有妖言惑众者说:“亡秦者胡也。”这件事传到了始皇帝的耳朵里。所谓胡,当然是指北方大草原上的其他少数民族,这一统称之中也包括匈奴。鉴于这种情况,始皇帝对正在第一线防御胡人的蒙恬十分器重。不仅如此,尽管边境地区有相当一部分农民对秦并不心服口服,但对蒙恬的武德却发自内心地表示感激。从这个意义上说,秦的威信还不如说是靠蒙恬才越来越高的。 公子扶苏就在这位蒙恬跟前。 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 始皇帝发起史上闻名的焚书坑儒事件,乃是他离开咸阳外出巡幸的前一年。坑(阬)是执行死刑的一种方法,即将人活埋,历代作为死刑而屡屡采用。他在现今西安以东的一个地方挖了一个大坑,将四百六十多名儒生全部坑(阬)掉,也只有这一次,公子扶苏向父皇提出了强烈的谏言。与父亲和李斯那种严酷的法家思想相比,扶苏总体上还是喜欢温和一些的儒家。扶苏的进谏极大地伤害了始皇帝的自?99lib?尊心。这且不说,尤其令他感到危险的,是扶苏的思想与秦帝国的立国思想完全相悖,于是他说道: “你还是暂时先到蒙恬那儿去做监军吧!” 就这样,他将扶苏从咸阳的皇宫里赶到边疆去了。人们看到,扶苏已失去当皇太子的希望。然而,始皇帝并没有考虑那么长远,而肯定是想借这件事来教育扶苏,使其明白维持帝国的存在是一项多么严酷的现实。扶苏很喜欢蒙恬的刚柔并济,反倒高高兴兴地直奔边境去了。 始皇帝其他孩子里就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最小的儿子胡亥二十岁。不知何故,始皇帝就是溺爱这个白白嫩嫩、像个书生的小儿子。如果我们假定始皇帝并不喜爱胡亥——以下则纯属玩笑性质的想象——也许在一瞬间,脑子里就会闪过一个问号:“亡秦者胡也”中的“胡”,该不会指的就是胡亥吧?总而言之,大儿子扶苏去了边境,小儿子胡亥则留在了咸阳。 赵高一直担任胡亥的师父。赵高虽身为宦官,却明晓文字,对秦的法律尤为精通。他向胡亥传授这些知识,师徒之间关系融洽。就赵高而言,他脑子里想的是,只要胡亥当上二世皇帝,秦帝国就等于掌握在了自己手里。怀抱这一憧憬,赵高经常往始皇帝耳朵里灌输胡亥人品如何如何好,又如何如何聪明伶俐等。这次巡视天下,他又建议始皇帝带上胡亥同行,并获得始皇帝的批准。即使停留在酷暑中的这片沙丘之时,胡亥也在随行队伍之中。 “真可谓意外之幸。” 赵高心中暗自庆幸。扶苏远在他乡,胡亥却在父皇身边,一切都好策划。 “对李斯也是幸运的吧?”赵高脑子里在琢磨,如果扶苏继承皇位,蒙恬就会代替李斯的位置辅佐皇帝。李斯势必会被疏远,尤为严重的是,假定扶苏崇尚儒家,危险将会更大。作为一名狂热的法家信徒,李斯此前对儒家的镇压甚为严厉,将面临以这项罪名被新皇帝治罪的危险。 “拉李斯入伙,轻而易举!”赵高心中好不得意。 这天早晨,始皇帝在昏暗的辒辌车中的卧榻上停止了呼吸。赵高在身边伺候到最后一刻,在皇帝咽气的那一瞬间,出于对新任务的考虑,赵高朝背后狠狠地扫了一眼。有三名手下的宦官在现场,正在卧榻后面干杂活。 “听着!”赵高板着怕人的面孔说道,“陛下并没有驾崩。还在这辆辒辌车上。直到还幸咸阳,一直都健在。” 他还说,如果把事实真相传出去,就将以不忠的罪名杀掉他们,直至诛灭九族,记住了吗?三个宦官一齐跪了下去。他们本来就是赵高的同党,根本无需叮嘱。 接下来就剩李斯了。 赵高打发两名宦官去叫胡亥和李斯。不一会儿,胡亥就赶来了,朝着再也不会开口的始皇帝庄重地行谒见之礼。接着李斯也来到车上。面对皇帝驾崩这一现实,李斯大惊失色,吓得几乎无法站稳。 “臣实在不知道。臣身为丞相,实在不知道陛下的病会到这种程度。” 李斯将额头碰到地板上,痛哭失声,其中也包含着对赵高的愤怒和怨恨——他竟然未把始皇帝的病情告诉自己。可能的话,真想依照哪条刑律将赵高处以死刑。对作为刑名家的李斯来说,运用法律让赵高身首异处,乃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赵高已有了新保护伞,他对胡亥的态度转瞬之间就变得恭恭敬敬,简直就像对待皇帝一般,暗中则始终紧盯着李斯的表情。 不久,赵高让其他宦官离开了车子。 车里面只剩下三个人。 赵高抬手把烛光弄得更亮一些,一声不响地从棚顶上取下一卷帛书,展开给二人看。李斯抬眼一瞧,乃是始皇帝的遗诏。胡亥和李斯连忙倒地跪拜。赵高作了说明,始皇帝临死之前,已察觉到确实难逃一死,便将自己叫到身边,令其记下口述的诏书,内容是有关继位者的事宜,指名送给身在边境的长子扶苏。上面写的意思是: 将兵权交给蒙恬,急速返回咸阳参加朕的葬礼。(“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虽然并未明确指示要扶苏继位,但效果可以说与指名是一致的。比指名更难处理的是,倘若按这份遗诏去做,说不定蒙恬还会亲率边境的军队,一路保护扶苏返回咸阳。京城便会理所当然地处于蒙恬大军的控制之下。 这对赵高来说就麻烦了。 “这份诏书将送至蒙恬将军的驻地,现在暂时将其推迟一下。” 赵高仿佛在宣读一份公告。李斯抬起苍老的面孔,刻意现出疑惑的表情。 赵高从胡亥身边离开,将脸贴近李斯,口里说道:“请听好!”如果人们都知道陛下驾崩秦帝国将毁在这座沙丘之上。前边路上有土匪造反,会挡住这支随行队伍,不仅如此,连军队能否保持冷静也难以预测。“丞相!”赵高厉声叫了一句,接下来问道:这份诏书一旦送抵边境,皇帝驾崩的真相就将大白于天下。是为秦帝国灭亡推波助澜呢?还是封锁驾崩消息,做出一副陛下仍在世的样子,回到咸阳后再举行盛大国葬,以尽力避免秦帝国的崩溃呢? 李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像决心已定似的点了一下头,口中说道:就遵从赵高公公的意思吧! 没过多久,始皇帝的遗体就从沙丘出发了。 皇帝的遗体进行巡幸,这种事真是空前绝后。黑色旌旗挥舞着向前移动,文武百官簇拥在辒辌车前后,其壮观景象一如既往。没有谁知道始皇帝已成了一具尸体。 辒辌车上,只有赵高与灵柩中的始皇帝在一起。 早膳晚膳也都由坐在灵柩前的赵高受用。此次巡幸途中,始皇帝每天早晨都要接受李斯率领的百官朝拜。文武百官列队来到车前,却从未直接见到皇帝,因为外面有珠帘遮挡着。从这天开始,由赵高坐在珠帘后面接见他们。赵高成了真真正正的冒牌皇帝。 “简直荒唐透顶。” 第一次早朝时,李斯内心冲动不已,真想从身上揪下一块肉砸过去。 第一次早朝结束后,“始皇帝”赵高将胡亥叫了过去。在局外人眼里看来,始皇帝难道不再隐匿行踪了吗?胡亥顺着台阶上到车子里面,车内光线故意弄得很暗,朱红色的柱子显得沉甸甸的。车里面充满了尸臭味,在阵阵扑鼻的尸臭味当中,赵高正端坐在那里。 “根据遗诏,长子扶苏将继承帝位。” 赵高摇晃着身体小声说道。四只车轮滚动在地面上,发出隆隆声响。赵高接下来说的意思是,如果扶苏继承帝位,就会像无数先例表明的那样,其他有资格的皇子都将被杀掉,特别是受到始皇帝偏爱、一时间曾传说要继承帝位的胡亥,届时将更是在劫难逃,“正如许多事例所昭示的那样,出于防范叛乱的目的,您也会被杀头,您能忍受吗?”年少的胡亥简直闹不清赵高在说些什么。 “恐怕只能如此了。先帝已经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说完,赵高用手指了指棚顶上的遗诏,意思是现在还不能算是定案。赵高说,那份遗诏,除了胡亥、李斯丞相和我以外,天底下再没有人知道。现在就看胡亥如何决断了,只要胡亥有这种心理准备,成功返回咸阳的当天就登基坐殿,这种事也决不是什么梦想。 胡亥浑身发抖,因为赵高的意思是要伪造皇帝遗书。然而赵高却不允许胡亥支支吾吾,近似于逼迫地让他回答。胡亥终于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诺。” “胡亥同意了!”赵高有了靠山。接下来就是丞相李斯了。他把李斯叫进车里,里面只剩下他们二人。 李斯得知全部密谋,颇感吃惊,且大为恼怒。不过,他却竭力按捺怒火,口里说道:“赵高啊,你的想法是不对的,非但不符合为臣之道,更会造成国破人亡。” 李斯虽为出色的政治家,在政治层面却不属于那种能泰然自若地容忍各种丑恶行径的人,他的学识也好,施政理念也好,都贯穿着带有他本人个性的强烈正义感。他不是那种肯与赵高为伍的人。 再者,他的法制观念也不允许他这样做。所谓臣者,并非自由之身。臣本来就应该叫做奴隶,遵守供养自己的主人的命令,才是为臣之道。主人在世时能够遵从,而主人一旦离世就践踏其遗言,这于法于理都是背道而驰的。 “这种想法,老臣不敢苟同。”李斯说道。 赵高开始威胁了:“在我大秦,丞相只是一代君主之臣。” 又说,先朝任用的丞相,从没有下一代还会任用的。扶苏公子若当上皇帝,蒙恬就会当上丞相,您这位老臣恐怕就只会落得个悲惨的下场。历朝历代的丞相,在他们侍奉的主人死掉以后,都无一例外地被罗织出各种罪名,甚至被株连九族赶尽杀绝。丞相有自信能开创不死之先例吗? “能开创不死之先例。” 李斯很想说出这句话。他有这种自信,因为正是自己当初连续向秦王政献计献策,才把六国灭掉的。在秦王政成为这片大地的君主之后,又是自己提出了所有治国安邦的政策。 不过,与其说李斯是个正宗的政治家,还不如说他是一位更善于制订方案的人。能为始皇帝这样具有强烈个性的独裁者服务,其所提方案还会被接纳,李斯也大为风光。然而若只作为政治家生活在世上,他就颇显魄力不足了。 赵高也很清楚这一点。 “蒙恬是一名功勋卓著的武将,并不像丞相是一位屡有建树的文臣,但那要看所处的位置,蒙恬即使当丞相,大概也会跟您干得差不多吧!可是要由丞相去统率三军,像蒙恬那样建功立业,恐怕就不敢想象了。比方说,在以战略眼光洞察长远目标的能力方面,丞相会比蒙恬强吗?还有,在天下老百姓心目中,丞相认为谁的威信和声望更高一些呢?更重要的是,扶苏公子当上皇帝后,丞相认为他会和谁更亲近一些呢?” 李斯用力摇摇头,说:蒙恬全都比我强。接着,他又很不高兴地反问道:“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呢?” “是想知道丞相您如何评价自己。蒙恬各方面都强,这就意味着下一任丞相非蒙恬莫属了。也就是说,丞相您将会被杀掉,等于丞相亲自承认了这一点。不过,还有一条解救之道。” 赵高说,那就是让胡亥当皇帝,幸好先帝的遗诏还在这里,先帝的印玺也由我在保管。让胡亥即位的诏书马上就可以制成…… “当然,只要身为丞相的您点头同意。” 赵高又紧追不舍地逼迫道:幸好,这个秘密只有三个人知道,连天地神灵都不晓得。胡亥已经同意。只要您肯答应,问题就解决了。面对赵高的利诱,李斯一直在抵抗,看上去,他心里斗争很激烈。而赵高能言善辩,找出所有理由,像蜘蛛用网缠住小虫子似的抓住李斯不放。李斯终于答应下来。不过,他随后便仰天长叹道:生于无聊之世,关乎无聊之人,竟被拉入可耻之列!说完就伏在地板上,揪乱了头发,痛苦地呜咽不止。 赵高成了这次密谋的主角。 密谋的地点就在辒辌车内,始皇帝的遗骸就躺在一边。赵高首先伪造出始皇帝立胡亥为皇太子的遗诏,让胡亥和李斯过目。两人既已陷入这步田地,根本无需再对遗诏发表议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件事,就是必须将扶苏和蒙恬杀掉。 “啊?” 胡亥脸色大变,仿佛被吓破了胆。 “要处死兄长和蒙恬吗?” “当然要。如果不将理应当皇帝的长公子和秦朝第一流的名将处死,您即使登上帝位,扶苏公子也会愤愤不平,以其声望收买天下人心,加上蒙恬率大军把咸阳城团团围住,煞费苦心才制定出来的这套计划也就全部落空了。” “非得处死兄长不可吗?” “您和李斯丞相都同意伪造一份遗诏。在您同意的那一时刻,要将扶苏公子和蒙恬处死,就已经理所当然地包含在其中了。” “是这样吗?” 胡亥还是犹犹豫豫。赵高厉声说道:我等是要从对方手里夺取权力。这才是要害所在。用一般手段是不行的。 就这样,赵高最终写好了赐给身在边境的扶苏和蒙恬的诏书,最后一句是:“与蒙恬一起自裁。” 这份以始皇帝口吻伪造的遗诏,开头第一个字用的就是“朕”,其大致内容是:朕巡幸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蒙恬率大军与匈奴作战十有余年,至今仍无尺寸之功。不仅如此,反而一直从政治上批判朕之所为。为抵扶苏不孝之罪,赐此剑以与将军蒙恬一起自裁。 “丞相看如何?” 赵高将草稿让李斯过目。 “可以。” 李斯也只好表示同意。 在边境营帐里,接到敕命的扶苏用那把剑毅然决然地刺入咽喉,当场自杀身亡。 自杀之前,蒙恬曾劝阻道:这道
命令实在太突兀,颇令人费解,安知其非诈?臣以为还应再试一次,复请陛下开恩吧!如此才会真相大白。扶苏却说:那就等于对父命产生怀疑,成为双重不孝之罪了。他没听蒙恬的劝阻,急着走上了黄泉之路。 蒙恬却不肯自杀。因此使者下令将其捉拿,押送至咸阳投入大牢。几个月之后,蒙恬也在牢房里服毒而死。 辒辌车仍在冒着酷暑朝咸阳赶路。 因为天气太热,始皇帝的尸体腐烂很快。车内充满腐臭味。天下唯一至高无上的人,死后尸体也会发出臭味,既令人感到滑稽,也让人感到悲哀。对赵高来说,始皇帝必须继续是尸体。 “再稍微忍耐一下。” 车子里,赵高在心中说道,不是说给始皇帝的尸体听,而是说给自己听。装成皇帝的赵高被臭气熏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只有到夜里才能恢复赵高的身份,到自己的住处去休息。从辒辌车上一下来,他立时感到新鲜空气扑面而来,觉得又重新回到了人世间。夜里他都是让心腹宦官轮流住到车里。在这么强烈的臭气当中,根本无法入睡,受了一夜罪的宦官从车上下来时,脸上都带着临死前的那种蜡黄色。白天则由赵高待在车内。若非被贪欲迷住心窍,这个罪是无法忍受的。 唯一令人担心的,是这股臭气会跑到车外面去。为此,从几天前赵高就让马车并排前进。始皇帝当年开通的军用专线都是两车道,没想到他生前用得不多,死后却发挥了关键作用。赵高命人在并排前进的马车里装上一石(三十公斤)鲍鱼。说是鲍鱼,其实就是一种鱼干,臭气熏天。虽然事前已告知那些扈从是“陛下降旨要这样做的”,但随行人员却闹不懂始皇帝为何会有这种嗜好。赵高对此未作任何解释。故而大家都心存疑惑,不少人肯定已怀疑出了什么问题。 从边关回来的使者向他们报告,说扶苏已经自尽,蒙恬已被捉拿槛送咸阳。 “这下放心了。” 胡亥满脸轻松地说道。此前他似乎确实在担心是否会成功。李斯也很高兴,终于把世上可能会危害自己的势力除掉了。 巡幸队伍加快速度,日夜兼程向西行进。进入陕西北部之后,有一条南下直通咸阳的新路。这是蒙恬开通的,由匈奴出没的塞外荒漠地带向南延伸,经上郡直达咸阳。一旦北部边境出现异常情况,马上即可将大军从咸阳送上前线,这条路在当时被称为“直道”。不过自从直道开通以来,又慑于蒙恬的威名,匈奴自然有所收敛,再没有出现过需要运送军队的情况。这条直道为急于将始皇帝尸体运回咸阳的赵高立了大功。坏事做多了,最初的紧张恐惧也慢慢消失,反而觉得正在进的一切空虚而又滑稽。 然而,坏事一旦干起来就无法收场了。 胡亥即位为二世皇帝之后,赵高又在新帝耳边悄声提醒道: “陛下尚不能高枕无忧。” 赵高嗅到伪造遗诏的秘密已经泄露出去。据说,在诸位皇公子、皇亲国戚和朝中大臣们之间,已在悄悄议论有关新帝即位的秘密。或许这只不过是赵高心中有鬼产生的幻觉,但对赵高来说,心中有鬼比事实本身更为重要。必须消除这种心理,尽管心中有鬼属主观世界,但其根源却在对手身上。所谓对手,即是指那些皇室成员和元老重臣还活在世上这一现实。只有把他们赶尽杀绝,才会消除整天惴惴不安的心理。 这段时间以来,赵高已升任为类似于宫廷总管的郎中令。宫中有关皇帝日常起居的全部活动,事无巨细地全由赵高一人掌管。与宫中相对的行政上的机构是内阁。内阁原本由丞相李斯主管,然而因年轻皇帝对赵高言听计从,凡事皆独断专行,致使李斯的权势已丧失殆尽。 精于法律的赵高针对每一个人罗织出罪状,逐个依法予以处决。始皇帝的十二个公子和十个公主全部被处死。与公子公主有牵连的还有数千名家族成员和仆人,这些人也全部被拉到咸阳城外砍掉头颅。元老重臣们也都遭到同样的命运。如果他们只是单独死去的话尚可不论,问题是一大批受到株连的家族成员和仆人,竟也无一幸免地断送了性命。咸阳本是帝王之都,人口中相当一部分是由此类人等构成的。这项大规模的清除异己行动杀人如麻,造成政局不稳,更为严重的,是由此还埋下了社会动荡不安的种子,这种动荡不安已波及到全国各地。 受到波及而产生动摇的人群里,包括那些被强征来为官府大兴土木的农民,还有正被送往边境去充军打仗的人。后来曾大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这时就正跟好友吴广一起被送往边境一个叫渔阳的地方去充军。当这伙人来到一个叫大泽乡的地方时,刚好碰上大雨,道路不通。他们在大泽乡停留了好几天。按秦的法律,一旦被征去当兵或从事劳役的人不在规定日期内抵达目的地,就将被全体处以死刑。照眼前这种状况,根本无法赶上规定的日期,陈胜和吴广就以“逃也死,去也死”为理由向同行的伙伴们做说服工作,又说,上上策就是起来造反,拿起武器推翻秦朝廷,秦才是这条法律的祸根,由此得到伙伴们的赞同,杀死押解的官吏,燃起了造反的烽火。 不久这一造反的势头就波及到了全国,而陈胜吴广等人的起义正好发生在胡亥即位的第二年。从外部景象来看,秦帝国的架构给人的感觉就是凭始皇帝一人在独力支撑的,因此,始皇帝一死就会土崩瓦解,这是人们的共同感觉。而陈胜吴广他们正是受到这种感觉的强烈驱使才奋起抗争的。 只是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之时,与始皇帝之死相去不久,因此他们是否得知这一消息颇令人怀疑。不过,之后如连锁反应般在各地纷纷起来造反的队伍却都知道了始皇帝的死讯。本书前面曾提到的沛的刘邦和吴中的项羽即在其中。他们就是在陈胜吴广起义之后,仿佛受到强烈冲击一般,当即拉起了造反.99lib.的旗帜。 然而,身在宫廷的赵高却对烽烟四起的叛乱之火熟视无睹,一味热衷于在宫廷密室之内扩大自己的权力。 在胡亥即位的第二年,赵高即以向皇帝进谗言为由将李斯投进监狱。赵高随意为李斯捏造罪状,严刑拷打,迫使其认罪。李斯与家人一起被拖到咸阳的市集上斩首示众。当李斯被拖往刑场之时,回头望着被一起拖去的儿子说: “还记得那条黄犬吗?” 他喜欢狩猎,家里养了许多条猎犬,黄犬即是其中之一。见到儿子点头,李斯又说: “真想与汝再次回到故乡上蔡,带着那条猎犬出东城门去打兔子啊!” 父子二人只能相向落泪。 可以说,秦帝国真正的自我毁灭,要从李斯的头颅滚落到咸阳市集土地上的那一刻算起。围观人群大声叫嚷着。刑吏在行刑前高声念出李斯的罪状,但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 反叛活动已如燎原之火,正在各地蔓延开来。看到李斯已死,围观者接下来最关心的,就是看众多反叛者当中谁能攻陷这座咸阳城,并继承秦帝国的基业了。 第二章 江南叛乱 中国这片大地的情况,尚有许多令人费解之处。 “江南”,指的是后来被称为长江以南的地区,在当时(公元前2世纪),一直被北方中原地区(黄河流域)的人们视为带有异国情调的地域,居住在那里的人(吴、越及楚)则被当成异族。 当然,江南广大地区的人们早已引入汉字,并用来传情达意。这些汉字均起源于北方,且已达到很高的水平。这些文字也成就了江南民族的诗集,那就是与北方汉民族的 href='2283/im'>《诗经》遥相呼应的《楚辞》。所谓楚,即是指江南的一大片地域。此外,汉民族其他方面的文化也被接受过来,比如修建城郭就是一种中原式的做法。 不过,江南仍有许多与中原不同之处。中原人也许因为与骑马民族混血的缘故,个头大都很高,脸长。而这些南方人却绝大多数个头都很矮,圆脸,双眼皮,当地的风俗习惯流行文身,这是北方汉民族无法想象的。 古代,中原地区历来把江南那些人视为蛮族,称之为“荆蛮”。 只以一个荆字,也可以表示该地域。 在江南风俗民情里,上层人物多学北方汉族之风,而下层老百姓则更多保留原始的习俗,不仅文身(大多刺成飞龙),而且断发。只断发这一项,就与北方汉民族根本相悖。四面被异民族包围的中原汉民族以俗(发型与服饰)作为文明的基础。再进一步说,与服饰相比,俗的基础在于更重视发型,比如,在汉民族圈以外的草原上,居住的是策马飞奔、追逐羊群的骑马民族,尽管由于民族不同,剃法有所差别,但一律都是辫发。汉民族则是任由头发长长,在头顶上整齐地束一发髻,这就是所谓的束发。 江南那些蛮族的所谓断发,近于一般所说的剃。顺便说一句,当进入13世纪,蒙古人征服汉民族建立元朝时,又将扬子江以南的原住民称为“蛮子”。 被汉民族眼里原本视为野蛮至极的蒙古人称为蛮子,这些南方人恐怕也会感到无地自容的。到了公元13世纪,江南已经被充分汉化了。但当身为少数民族的蒙古人进入汉民族地区时,肯定觉得扬子江以南的风土民情有点异样,便根据这异样部分将当地人称做蛮子。如果说到13世纪还属于“异样”,那么在公元前的那个年代,其蛮子的特性更是远非后世可比的了。 首先,江南的语言就与北方差异甚大。尽管是从北方传入的汉字,但每个字的读音却全都是江南腔调,这种情况直到现在也依然如此。即使是到了近代,一些北方人恐怕也仍然认为自己是正统的汉民族,而将这一地区称为南越或百粤之类,一旦移居到这些地方(比如广东省),则又将自己称为唐人。 在古代,这些地方不仅与北方风俗迥异,而且居民大都居住在湖畔或海边,靠潜水捕鱼为生。北方汉民族则是直到近代仍然怕水,不会游泳,更不会江南人引以自豪的潜水特技,反倒将这类本事视为野蛮。不难想象,古代曾带着稻谷漂洋过海来到倭之诸岛的,很可能就是这些江南吴越之人。当然还有理由相信其中一部分人是随着海潮漂流到朝鲜半岛南端,再从那里跨过位于现今日本福冈、佐贺两县北部的玄海滩到达倭岛的。关于倭人的风俗习惯,著名的《魏志·倭人传》里是这样记载的:“男子大小皆黥面文身……断发文身以避蛟龙之害。今倭之水人,好文身沉没捕鱼蛤,亦以厌大鱼水禽也。”上述倭人之风俗,与扬子江以南荆蛮之习性何其相似。如果二者之间有联系,那就可以说,这一地区的风俗又越过大海传到了遥远的日本。 同在这片大地上的中原地区和扬子江以南地域,在饮食上也各不相同。北方黄河流域不适宜种植稻米,因而不吃米饭。江南——扬子江、钱塘江流域——因气候温暖多雨,是这片大地上最适合种植水田的富饶肥沃的地区。将稻谷带到这里的荆蛮,人口以绝对压倒北方之势不断增多,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这片大地上,从殷周时期起人口就很少,且都集中在黄河流域。后来人口逐渐增加,各地相继得到开拓,直至春秋战国时期(公元前770~前221年)才开始形成由“中国”占据的广大领域。各诸侯国并起,互相残杀。进入该时期以后,米食民族已将扬子江以南地域全部分割完毕,形成各自的国家,开始以中国人身份和其他国家打起仗来。此时江南有三个国家,楚、吴,还有越。尽管已分成三国,但在北方汉民族看来仍是难以区分的一片地区,仍将其当成一群趣味迥异的家伙来对待。 楚、吴和越,大体上可以看成是同一族群。 在中原汉民族眼里的这些南方蛮族,从最一般的角度来看,其性格也与汉民族大不相同。正如《楚辞》里所表现的那样,他们感情丰富,多激昂慷慨之士,平时喜欢在水田边唱歌跳舞,男女相爱的方式也比北方欢快热烈,有时甚至放荡不羁。 自古以来,就有人将江南这三国风气的特征概括为: “楚之艳丽舞踏,吴越之歌谣。” 打仗的风俗自然也与北方不同。江南人身上还保留着蛮性,打起仗来犹如火山爆发,凶悍无比,但在战术上却缺乏计划性,一旦战斗形势陷入艰难境地,就容易士气低落,人心涣散。日本人被认为血管里流着江南人的血脉,从日本列岛数千年大大小小的战争中,也能看到这种特性。 尽管如此,春秋战国时期,江南的楚国仍依仗其人口众多,与北方各国竭力抗衡。同处江南的吴国和越国亦均非弱小之邦。与北方各国的战争有时还会形成南北相持的局面。但随着西部秦国的强大,其他各国相继被灭掉,楚也在公元前223年被消灭,两年后便出现了秦帝国。 其中,尤以楚国被消灭的方式最为悲惨。 楚国最后一位国王是楚怀王,怀王为人老实厚道,极易上当受骗,因多次中秦的奸计而成为其手中玩偶,最后终于被秦当成俘虏,监禁在秦的都城。怀王简直就像一个被随意耍弄的傻瓜。据说他后来曾只身逃走,又再次被抓回去,终于死在秦都城。秦将成为遗骸的怀王送还楚地。楚人皆叹息不已,怒火中烧,发誓要找秦复仇。 ——难道楚竟被耍弄到这种地步吗? 这种感受,大概只有楚人才体会得到。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这句话在当时曾广为流传。 项羽就是一名发誓要复仇的楚人。 “项”这个字在历史上也是一处地名(河南省项城)。 项氏原本是楚的贵族,因古代曾受封于项地而成为该地域的领主,本族人口亦随之大大增加。这一族人遂取地名为姓,是为项氏。 在一段时期里,秦日益强大,含楚在内的六国则日渐衰微,特别是楚所受之压迫日甚一日。到了最后,指挥楚军苦撑国运的就只有项氏出身的项燕将军了。名将项燕在憎恨秦国的人中声名大噪,有时甚至会被赋予一种守护神般的色彩。他不仅愈战愈强,而且爱护部下,这也使其名声更加响亮。即使在项燕死后,憎恨秦国的楚人之间也仍然流传着一个说法: ——项燕将军并没有死,正雌伏在草莽之间,伺机灭掉秦国。 楚之地多山水美景。 长江产生许多支流,形成湖泊;山峦郁郁葱葱,阳春时节,朝雾缭绕,暮霭迷蒙。 人们都说——楚之山河,正涌起向秦之恨。 顺便说一句,首先揭竿而起对秦造反的陈胜吴广也是楚的遗民,往日里均以务农为生。 不用说,这时楚这个国家已不复存在,只成了一个地名。始皇帝消灭六国之后,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将汉民族居住的广大地区划分为三十六郡。郡以下设县。郡为一级单位,县为下属单位。在楚国先前的地盘上,只设南阳郡、南郡和长沙郡等三郡,就足以涵盖其全部领土了。楚遗民成了始皇帝的臣民,在帝国的名义之下处于被奴役的地位,被驱使长期从事劳役和军役。陈胜吴广就是在与一群伙伴被赶往边疆当兵的途中,鼓动那些老百姓起来造反的,但在向天下发出号召之际,陈胜跟志同道合的吴广商议说: “我等只是无名百姓,以这个名义,天下是不会奋起响应的。” 于是决定由陈胜自称为“扶苏”。扶苏当然是指始皇帝的长子,虽说因宦官赵高的奸计已被迫自杀,但天下人还不知底细。扶苏并不像其父始皇帝那样性情暴戾,据说还屡屡向父皇提出谏言,陈胜就正是利用了这些传说。他又对同伙吴广讲: “你就当成是楚的项燕将军吧!” 尽管亡楚之项燕将军早已成为故人,但其名字在这种场合仍然可以利用,也可以看出这位将军的名声有多么大。 这一时期,在扬子江附近的一座小城里,常有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向伙伴们悄悄地表白自己的身份: “我只能偷偷地告诉你们,我是项燕将军的儿子。” 这名男子就是项羽的叔父项梁。于是,项羽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已故将军项燕的孙子。至于是否当真,人们也就无从查考了。中国在古代也实行大家族制,到楚之名将项燕将军时,其家族成员恐怕已有三五百人之多。项梁有五十岁左右,属于该家族的成员大致不会有错,不管怎样,反正他具有颇似贵族出身的典雅容貌和风度,还具有北方色彩的文字修养。 到了楚的末期,宫廷常和许多贵族大家庭一起四处漂泊。项梁也曾漂泊四方。 “故乡在下相。” 项梁总是这样自我介绍。那是一座小小的城郭,位于现在江苏省宿迁县的西部,该地区有一条叫相水的河流可以灌溉农田,小城就在这条河的下游。因其位于相水下游,故而起名下相。从楚原先全部的版图来看,下相偏向东南角落。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战国末期天下大乱之际,这座下相小城就是项氏家族一个分支的落脚之地,项羽就出生在这里。楚灭亡时,项羽年仅十岁。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故去。 项羽自幼被叔父项梁领养,项梁既相当于他的父亲,又相当于家庭教师。 项羽由叔父带着到处颠簸。顺便说一句,项羽本名籍,羽乃是字。他虽身为“荆蛮”的楚人,却也起了一个中原汉民族式的名和字。而不久之后即将与项羽分庭抗礼的汉人刘邦,尽管出生在汉民族居住的地区,也许因为地方太偏僻,反倒根本没有取个像样的字。由此也可以看出,虽说项羽是荆蛮,但却更像一个充分接受了中原文化的家庭的子弟。实际情况也许是这样的,即荆蛮中有教养的家庭都受到中原文化的强烈熏陶,而即便是在中原地区,倘若像刘邦那样出生在偏远的小村落,也照样不会有中原绅士那么多装点门面的东西。在这片诸多族群杂居的大地上,自古以来就不以族群本身定优劣,只要你加入中原文化,就不再被视为“蛮”。本章开头一句就说到江南族群问题,并指出“尚有许多令人费解之处”,其中就包含在这片大地上自古以来就不大讲究族群论这一条。比如,项梁和项羽具有中原名字,只要再穿上中原服装,就不再被当成蛮人。只是从项羽的性格来看,仍不能不令人感到他确实还是一个属于江南荆蛮的小伙子。 项梁很喜爱从十岁起就由他抚养长大的项羽。项羽动作敏捷,直觉灵敏,且力能扛鼎,又十分顽皮,只有保护人项梁方能约束得住。项梁并非只是容貌典雅的士绅,早先也曾杀过人,还与市井无赖有过勾结。他带着项羽四处流浪,与其说因为是楚的遗臣,还不如说是为了躲避被害者遗属的复仇。 在流浪过程中,项梁曾教这个侄子读书认字。 “这种东西谁能记住呀?” 项羽每次都要撒娇耍赖。 在当时,楚人学汉字是很难的。在项羽十岁左右,秦帝国正式成立之后,秦才将以前因地域不同而千差万别的汉字加以整理,形成统一的文字,而项梁的知识大部分还是早先楚的东西。所以项梁既教项羽楚特有的文字,也教秦统一后的文字。 “意思虽然相同,但这是楚的文字。这些才是秦新造出来的文字。” 照这种教法,纵使不是项羽,也会被弄得一塌糊涂。 更难的是,文字的写法因地域不同而各不相同,特别是江南——比如楚——与其他地方差别更大,文字里加入了鸟或鱼一类形状的东西,宛如画漫画一般添上了装饰性。这能否说是楚文化落后的表现呢?文字本来是作为传达意思和从事各项工作的工具来使用的。江南文字里多少带有的这种绘画倾向,在功能略显不足这一点上,也许要比中原进化得晚,但若把这种倾向看做与江南风俗中的咒术有关,也许它就是单纯的乡土风情问题了。另一方面,秦是从可称之为与骑马民族杂居地带的未开化土地上兴起的,早就有了基于简明合理的法家思想的治国方法,也许是因为与此有很大关联,其文字的写法极为简朴实用,每个字都规规矩矩地呈正方形,既容易记又容易读,比其他地区简单许多。 项梁继承了楚的传统文化,对秦抱有强烈的仇恨,即便是教一个字,也要向项羽展示楚的那种奔放华丽,即类似于绘画般的写法,而关于秦的书写方法,则总要加上一句: “秦是这样的。” 随即写上一遍,然后又说: “啊,秦的那些字,也最好尽量多记一些。” 说起来,这完全是一种补充性质的教法。项羽终于折笔说道: “叔叔,这字什么的,能写自己名字不就足够了吗?” 书以记名姓足矣!说完就再也不肯学了。项梁想,既然学问不适合侄子的天性,那就不必强求,于是接着传授剑术。谁知项羽对剑术也是半途而废,肯定是烦透了那些反反复复的基本动作。这回连很有耐性的项梁也发脾气了,说: “你小子总是这样,究竟要干什么!” 项羽则回了一句:这剑术什么的,再学不也只能打倒一个人吗? “如果有能对付万人的办法,我就想学。” 听到这句话,项梁反倒对侄子高兴起来,于是又传授兵法。兵法乃是项梁的长项,他亲自给项羽讲授兵书。项羽生性就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人,再听下去就厌烦了,嘴里抛出一句: “兵法也真够烦人的!” 等于说,项羽的兵法也没有研究透彻。只是项梁并不生气,心中在想: “这孩子还是有灵气的。” 他对项羽的才干仍寄予厚望。 项梁的激情就像一把利刃,早已磨得锋利无比,其目的与其说要推翻秦王朝自己当皇帝,还不如说是为了讨伐秦替亡父项燕报仇雪恨。 “只想报亡父之仇。” 项梁曾对一些口风紧的朋友吐露过内心的秘密,也许是想用这种办法让伙伴们相信自己是项燕将军的亲生儿子。总之,人们都认定: “一旦天下大乱,项梁必定会成为收揽人心的英雄。” 就这一点而论,在上年岁的人当中,项梁远比项羽更受欢迎。项羽还太年轻,在一般人眼里只能算是项梁的一名保镖而已。 可是,项羽十八九岁时竟长成了身高过八尺的堂堂男子汉。秦时的尺,一尺是二十三厘米。八尺就是一百八十四厘米,在人们体格大多矮小的江南,这个身高显得特别突出。而且他力气大得可以举起一只青铜鼎,头脑又聪明,还有一种迷人的可爱劲头。在与叔父一起广结善缘的大江南北,项羽的伟岸和人品一步步虏获了年轻人的心。叔父则早就得到了许多具有实力人物的信赖和尊重。可以说,叔侄二人相得益彰,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 这位叔父和侄子最后落脚的地方是吴中(现在的苏州)城。 吴中是春秋时期吴国的旧都,吴国灭亡之后,单提到“吴”也指这座小城。又过了许久,吴这一带的发音与汉籍经典同时传到东方的朝鲜南部和日本,成为吴音,丝绸的纺织技术也从这里传了过去,被称做吴服。 从中原地区来看,吴人或许也属于南方蛮族,但广义上的吴地却占有扬子江和钱塘江两个三角洲地带,最适宜于种植水稻,是中国最富饶的地区,人口也多。作为一座城池的吴中则更进一步,拥有上述可被称为大地粮仓的腹地和水运之便,在秦代就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就在这座热闹的小城先扎下根吧!” 项梁对项羽说,同时提醒他要小心行事,要想收揽人心,就不能让人讨厌。 项梁多少还带了一些财物。 加上项梁也有学问,社会上的事也知道很多,还常常为人出力帮忙,因此很快就成为城里的头面人物,人们都说: “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找项梁大人商量,只要按他所说的去做,保准不会有错。” 项梁的地位已接近于某种游侠盟主的身份。 作为城里的头面人物,项梁也经常出入于秦治下的郡县官府。这个地区的郡叫会稽郡,其管辖范围很大,差不多相当于早前吴越两地的面积。在秦时就很繁华,据说户数就有223038户,人口则达到1032604人之多。仅会稽一郡就设有26个县。 会稽郡的郡守叫殷通,是秦朝廷派来的。其管辖领域相当于二十多年前战国时代的一个诸侯国。郡守也是有权有势,可谓跟过去的国王一般。 “殷通是王吗?”项羽曾问过叔父。 “不是王,是一个官。”叔父回答说。秦朝没有封建割据时代的那种王。 “王和官有什么不同?” “差不多,不过不一样。” 此中的奥妙是很有趣的,项梁把秦的始皇帝所发明的这一大套官僚体系解释给项羽听。官不是王的一个表现,就是官没有过去王所私有的军队,只对朝廷派驻在地方的军队行使监督权。 过去的王即使懒于处理朝政,其手下的家臣家将也会尽力支撑料理,而秦的地方官吏却不能这样。 他们以始皇帝权力代表的身份君临所辖的百姓,从老百姓那里征收赋税。收上来的赋税不能像过去的王那样归自己所有,而是必须在扣除所需经费之后全部上缴到始皇帝那里。 “这么说,官就是靠俸禄雇来的王啦?” 项羽问道。与时兴的那些官相比,他更喜欢古时候的王。 “嗯,不错。” 叔父点了点头。 地方官的工作还挺忙,既然成了始皇帝的命官就不得不操劳,一旦征收赋税不力,就会被始皇帝一道圣旨罢官摘去乌纱帽。 可是,赋税一旦征过了头,作为创税来源的农民就会逃往他乡,反而造成税收减少。这里面的限度实在很难掌握,只靠那些地方官员.及其手下的部属是很难办到的。官员就会拉拢收买各地的头面人物,让他们帮助协调与老百姓的关系。就郡官府所看到的情况,在吴中具有影响的头面人物里就有项梁。 “在过去有王的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用的。” 项梁说。所谓“像我这样的”,指的是城里一些有影响的人奔走在官府和老百姓中间,协调二者之间的利害冲突。 ——项梁,拜托你啦! 权力巨大的殷通常常满脸挂笑地这样说,这也是因为如果无视项梁的存在,就很难驾驭老百姓。尤为难办的是,还有那位史无前例地大兴土木的始皇帝凌驾在头顶之上,从咸阳发来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内容全都是往哪里哪里派出一万民工,往边疆的什么地方派两千人去服劳役。对于这位地方官员来说,这些麻烦事已足够他手忙脚乱的了。如果有该服劳役的人逃掉了,达不到指定的人数,根据法家赏罚分明的条规,殷通就要从郡守宝座上滚落下去。逢到这种征集民工外出服劳役的场合,地方官都不得不依靠项梁这样私底下具有实力的人物。 ——尽力而为吧! 在这种场合,项梁就会答应下来,然后返回吴中城,与那些早就归顺自己的有头有脸的人反复商量,如果有困难,就再次跑到郡府那里去讲明情况,让他们再作一些调整,凑够可以接受的人数,再交给官差。 ——项梁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连殷通都暗自佩服了。而另一方面,在吴中底层老百姓的眼里,见项梁经常出入一般人怕得不敢近前的郡府衙门,都把他看成是异乎寻常的人物,而且还看到他与郡守从容不迫地交谈,感到他确有权威,仿佛真的成了郡守代理人一般。项梁经常出入郡府的效应,为他在吴中城里培植势力发挥了无法估量的作用。总而言之,在这片土地上,诸侯王及其派出去的地方官吏还能为老百姓造点福,而到秦以后,这种事情就几乎近于绝迹了。就老百姓来说,那些地方官吏就跟土匪盗贼没什么两样,简直如虎狼一般,只想着尽量躲开他们的祸害,否则就难以维持生计,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 “项梁大人!” 这一称呼表明,项梁似乎已成为避开这帮虎狼之害的守护神了。守护神总是带着一个名叫项羽的、力大无比的大高个子做护卫。这对组合永远不变,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接受邀请去什么地方,无论是在县衙院子里整天无所事事地扎堆凑趣,还是顶着烈日到远在会稽郡的郡府衙门去办事,二人都形影不离。 ——多好看! 人们望着这形影不离的叔侄二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好感。 吴中城里的大众跟天下众苍生一样,对秦在这片大地上首创的官僚制度一直很不适应。项梁则像魔术师一样缓解人们对这帮虎狼“官”的愤怒情绪。如果没有项梁,吴中这座富裕的小城也许早就被虎狼吞噬一空了。 “不管怎么说,项梁项羽这叔侄二人毕竟还是楚的名门望族嘛。” 言外之意是,秦的地方官也会有所顾忌吧!吴中城大众心里曾有这个看法,但他们都估计错了。新兴帝国那些盛气凌人的地方官吏,对一个小小乡村的名门望族根本就不存在惧怕的问题。可是,项梁碰上讲这些话的人时,总是置之一笑,说: “啊,是这件事呀!秦的官员们跟西边那些带马粪味的羌人(少数民族)差不多,根本就不讲什么出身门第。尽管楚已灭亡,但对楚有根基的家族还是高看一眼的嘛。” 这里所讲的意思是,对于楚的名门望族,就连秦都会礼让三分的,这件事早早传开的话,一旦将来举起“项氏”大旗时,就会产生巨大的效应。 不过,项梁经常到郡县官府以柔性诉求的方式使他们听从自己的意见,却并不是这种出身名门的作用。他的力量来源是,小心我背后有几十万下层老百姓哩!还有一点就是,项梁的举止风度十分迷人,仿佛身上散发出一股香草般的芳香。 “不知什么缘故,与那位谈话就是心里舒服。” 连身为会稽郡郡守的殷通都这样说,在这片辽阔的三角洲地带,他可是皇帝的代表,手里握有绝对的权力。殷通这个人,原本是宰相李斯的门徒,只不过蜻蜓点水般地和李斯学过一点“以法治国”的思想,其他就再没有什么可称道之处了。这位郡守跟一介平民的项梁很对脾气,似乎就是因为项梁举止优雅且礼节周到。行礼如仪,始终保持温文尔雅的表情,礼节上永不失对对方的尊敬——这就是所谓的礼仪,不过这一切如果能始终保持,谁见到都会心情舒畅的。再加上项梁见多识广,对这片具有吴越文化和楚文化双重积淀的三角洲地带的丰富物产和乡土人情均了如指掌,即便是细枝末节的话题,都对殷通治理民众颇有裨益。而且,项梁讲话还很风趣。 再进一步说,项梁对秦的法律也很熟悉。因为他是依据法律提出底层民众的要求,所以殷通也无法拒绝。 “干脆当个吏吧?” 殷通曾劝过项梁。 所谓吏,乃是一级基层小官,由当地产生。项梁面带感谢之意,诚惶诚恐地婉言谢绝道:太遗憾了,像小民这样的人顶多只能帮城里干点杂事,实在是没有当吏之类的能耐。 “只要能对大人有用,就足以令人高兴了。” 听项梁这么一说,殷通也就不会不高兴了。原本殷通就不是出于人情才关爱项梁的,而是觉得可以把他当成工具来随时加以利用。本来,身在咸阳的始皇帝对天下各地官吏的要求就很多,对他们的考勤尤为严厉,可以说犹如在他们脖子上架了一把刀,时刻监视着。对朝廷的命令,官员不允许有丝毫的懈怠。殷通既然将如此严酷的独裁者当成了主子,那么,找一个项梁这样的人来当工具,借以妥善解决和老百姓之间的利害冲突,就成了他的当务之急。对殷通来说,项梁十分合适,因为他并不要求任何回报,既不会向官府寻求特权,又毫无通过巴结谋个一官半职的企图。 “也就是说,这个人把替别人帮忙当成了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殷通总算理解了,而项梁也老早就准备好了上面那些表白自己的话。 即便在吴中城内,项梁也常助人为乐。当初,每逢有丧葬仪式都是由他主动跑去帮忙料理后事,但最近却出现了变化,人们都说没有项梁帮忙的葬礼显得冷落多了。 不管多么贫穷的家庭的葬礼,项梁都是有求必应。只要项梁到场,参加葬礼的人就多,主人会一辈子感恩戴德。 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 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就曾这样写道。在以家族序列为根本原则的儒家学说里,葬礼是一项重大仪式,但在当时,儒家学说还没有普及。不过,儒家学说产生以前,这片大地上就有可称之为固有习俗的家族原则,倘有丧葬仪式,便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聚拢过来,人人都在帮忙,实在是关心备至。 项梁对这些丧事全部一手包办。即便是一位无足轻重的市井老爷子亡故了,项梁也要聚上一帮人举行隆重的葬礼,整个场面甚至会让人以为死去的是一位王侯将相。而这位老爷子留下来的孩子们就会对如此隆重的仪式深受震动,都会对项梁感恩不尽。自然,项梁是从不接受谢礼的。 碰上为有影响的人物举行的大规模丧葬仪式时,项梁便宛如全军统帅一般坐镇后堂,指挥手下一班人马。令人感到滑稽的是,整天过着这种日子的项梁,不知不觉之中竟有了许多属下人等,举行丧葬仪式时就将他们全部带过去,各尽所能分派工作。每次丧葬仪式,项梁都会发现新的人才。 “这个人能带一百多人呢!” 一旦暗中发现,项梁就特别予以关注,教给他各种知识。人的才能天生就参差不齐。有的人起初看上去仿佛具有耀眼的才华,没过多久,又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那家伙只有哗众取宠的本事,根本就无法统领更多的人。”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项梁就会根据其本事,作出适当的安排。 说起来是后话了,当项梁后来举兵造反时,将以往在葬礼和劳役现场培养教育出来的那帮人,都按其所能给了个职位,但也有漏选的。其中有一个某某人就来抱怨说:为什么不重用我呢?当时项梁就郑重其事地说: “你还记得许久以前某人葬礼的事吗?” 又说,那时给你安排了这么一件差事,你却没能办好,所以这次不再任用你。这位某某人大概不是能力不强,而很可能是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举兵造反是带有赌博性质的,此时每个指挥官能力的大小并不那么重要。尤为关键的是要团结,凡有可能危害团结的人都必须事前排除掉。只从这一件事,就可以了解项梁是何等人物了。 始皇帝驾崩,末子胡亥即位。 胡亥即位第二年的七月,江南阴雨连绵。在这连绵不绝的淫雨之中,陈胜吴广和其他应征服兵役的人一起起来造反了,地点在扬子江以北一个叫宿县的地方,碰巧的是,这里离项梁项羽老家的下相很近。在秦官差带领下,他们正被引领着往北方赶路,跟那种在军营驱使的奴隶差不多。他们所到达的宿县附近本是一片低洼的湿地,大小河流经常泛滥,形成了常年积水的沼泽。一到连续降雨的日子,大大小小的沼泽就连成一片,仿佛成了一望无边的湖泊,令过往行人根本无法通过。 “根据秦的法律,在规定日期内不能到达的要处以死刑。逃跑也是死罪。反正是死,干脆起来造反吧!” 在陈胜的煽动下,此前如羊群一般服服帖帖的伙伴们一下子变成了一群狼。他们杀死秦派来监管的官差,向四面八方发出檄文。 “扶苏皇子和项燕将军起事啦!” 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撼了四面八方。已成故人的扶苏生前与项燕毫无瓜葛,但在这种时候却成了最响亮的名字,轰轰烈烈地传向远方。陈胜和吴广发现,一旦行动起来,连附近的秦军都惊恐万分地加入了反叛军,因此觉得已没有虚张声势的必要,决定将扶苏、项燕的名字拿掉,坚持使用陈胜吴广的真实姓名。在宿县这片沼泽地里爆发了如此大规模的叛乱,消息传至各地,当即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四面八方一群群服劳役的民夫相继起来响应,很快就形成了惊天动地之势。 没有人对秦的政治抱有好感。法律制度和官僚制度是始皇帝创立的用于平民百姓身上的实验性政治,在旧秦国狭小范围内获得了成功,但在自古以来就保持农业社会传统的那些地区,则与过去的习惯有很大差距。对于天下老百姓来说,这世界就变得好似大地上布遍了荆棘,简直无法生存下去,而且总有服不完的劳役,连维持生计的时间都没有。人们背井离乡被迫去服劳役,成百、成千乃至上万的人挤在一起,整天生活在工棚里。这些人对国家怨声载道,只求获得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既然在服劳役,就要过有组织的生活,于是就有了组织。整个组织奋起造反的话,就会原封不动地转化为民间军队。 当陈胜吴广起义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吴中城时,已变成了这样的说法: “长江(指扬子江)以北,遍地都是流民和反叛士兵!” 还有传来的消息说: “秦军也一批接一批地向反叛军倒戈了!” 一切都跟事实沾点边。 说起秦军,他们也未必全数效忠于皇帝。虽然秦固有的军队还不至于轻易改换旗号,但各地的守备军却是从当地征募来的士兵,有过去的齐人、赵人、燕人,还有楚人等等。让他们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对“皇帝”这个耳生的新词有什么崇敬之心和神秘之感。至此可以看出,始皇帝诸多失误之一,可能就在于他创造了一个并不符合传统的新词来做自己的称号。 “秦就是西戎——西部野蛮人——的同类。” 人们心里都抱有这个看法。尽管始皇帝顶着新词“皇帝”的称号走遍天下,却令人疑窦丛生。尽管令人疑惑不解,但在辞世之前,始皇帝仍能以其强悍的统率能力亲自掌管强大的嫡系秦军,令天下俯首帖耳。 始皇帝的失误,恐怕还在于他把所有百姓都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大张旗鼓地驱使他们去服劳役。他全然没有意识到,普天之下都是劳役现场,正为流民军的产生提供了条件。至于继承始皇帝宝座的年轻的胡亥,对这一切就更不可能理解,他发动劳役的规模之大远远超过了父亲在世的那个年代。父亲没修完的巨大陵墓必须突击完成,父亲生前未完工的阿房宫也必须抓紧建成。 普天之下,到处都是民夫。 项梁稳坐在吴中城内。这座后来被称为苏州的小城,绿树成荫,芳草萋萋;河道密布,流水潺潺;青砖瓦舍,美不胜收。然而他的幕僚们却正在四处奔走,加紧组建一支队伍,以应付紧急情况。 “又有什么大葬礼了吗?” 肯定会有人慌忙反问一句的。幕僚们对每一个人都耐心细致地加以解释。 “现在要做的不是葬礼,而是要干一件更痛快的大事,大得简直没法说。” 不能说出是要打倒秦。秦帝国的一整套管制体系还严密地控制着江南地区。作为吴中的协调人,项梁只能说是自卫。各路流民军在扬子江北部如炸开锅一般闹腾得正欢,倘若他们前来袭击这座富裕的吴中城,又会怎么样呢? “不,会来袭击的。而且有准确的消息说,最近就要来了。” 流民军正为士兵的粮食补给一筹莫展。他们当然会南渡扬子江,袭击并大肆抢劫江南这块遍地是粮的地方;或者采取更聪明的办法,将这里作为大本营实施割据,以形成与秦朝廷分庭抗礼之势。总而言之,他们是不会忘记江南这块宝地而跑到别处去的。 “来了就会强奸妇女,杀死壮丁,抢走财宝,使全城变成一片火海。” 这些话也并非空穴来风。谁都能理解。理所当然的借口就是必须起来自卫,现在正在组织自卫部队,这些就是项梁幕僚们四处奔走相告的说辞。自卫就需要有头领。 “要说桓楚君,也是可以的。” 幕僚们先讲了一个人,桓楚本是城中地痞流氓的头目,作为一个场面上的人物,跟项梁不相上下,只是最近发生一起动手伤人事件,已不知所踪。 “不,还是项梁公合适。” 即使故意不从幕僚口里讲出这个名字,也总会有人提议的。且不说项梁早已成为主持葬礼的名人,仅凭他是亡楚名将项燕将军之子,就足以令人信赖了。如果举起项氏大旗,楚的旧臣们也会很快投奔过来,在人数方面肯定要比桓楚更具有吸引力。开始,人们就寄予了厚望,认为项梁在兵法秘诀方面至少应该有项燕将军的某些传承。 反叛转眼之间就发动起来了。 说实话,在这段时间里,身为会稽郡守的殷通心情也极不平静。 “流民的骚动还只限在长江以北。” 起初他还这样作着自我安慰,但对江北的骚动什么时候会越过长江波及到南方这片鱼米之乡,实在是毫无把握。波及不波及还在其次,一旦江南本地有英雄崛起,局势立时就会大变。可以肯定的是,不论谁起来作乱,首先要干的都是同一件事:肯定是第一个攻击自己所在的郡府衙门。防守府衙的秦军因兵力过少而军心浮动,到时候难保秦军本身不会趁势兴风作浪。向京城咸阳乞求援军,路程又太遥远,再加上途中有陈吴一伙叛军活动猖獗,甚至连使者都派不出去。纵然使者能到达咸阳,那位二世皇帝(胡亥)和拥立他的宦官赵高,也根本没心思向远隔千山万水的地方派出援军,原因很简单,既然已有消息说陈吴叛军已向咸阳进发,皇帝和赵高他们肯定正为防护咸阳这一头等大事而手忙脚乱。 如此一来,殷通就只有坐等本地叛军打上门来。 “干脆,还是我自己先叛秦吧?” 这个想法从殷通脑海里掠过是很自然的。凭靠江南大举募兵,高举讨伐暴秦的正义旗帜,如有可能,便斩平四方使其归顺,再攻下咸阳,最终由自己打造出一个新帝国。这不是痴心妄想。能否实现另当别论,要想让自己活得心满意足,已再无他路,想到这里,殷通终于下了决心。 紧急情况下,决断宜早不宜迟。总而言之,要先募兵。募兵之后,殷通的旗帜就会在江南大地上飘扬,大大小小的流民团伙就会慕名而来,声势就会愈来愈大。越快越好。 殷通决定叫上项梁。 “只要调动那个温厚老实、只知读书的小个子,吴中募兵问题就不难解决。” 他急忙派人到项梁那里。正巧项梁在家,从灶间出来,故作糊涂地朝来人应酬道: “又有什么民夫的事……” 出了家门,项梁照例带着项羽,此外再无别人跟随,可能是考虑到时机敏感,带一大帮人走在路上,会让人不放心。 殷通早已等在那里。一见项梁,他当即笑逐颜开,屏退左右人等,搂着项梁的肩头,将其招呼进了里间,只把项羽一人留在院子里等候。项羽使劲吸了一口气,啪地一声将一口痰吐到了地上。 “这是机密。” 殷通压低了声音,缓缓地将他那张大脸盘凑到项梁鼻尖跟前,带着口臭说道:长江对面都起来造反啦!项梁对形势当然早已掌握,但还是故意做出很吃惊的样子。殷通进一步压低声音说:非人反,此乃天——接下去就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 “——此乃天欲灭秦。谚曰: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天意已在灭秦。我想即刻发兵!” 连项梁都着实吃了一惊。项梁事前也没有料到,郡守本应属于秦官僚体系中的中坚分子,连这一级地方官员都想背叛皇帝,甚至要抢先下手拉起队伍称霸一方了。 “天下真是变得不可收拾啦!” 这样想,并不是指秦那些朝廷命官的伦理观念已经彻底崩溃。确实,就殷通而言,若说违背伦理,直至昨天为止,在江南三角洲地带,他还把人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仿佛他就是秦帝国本身;然而今天却摇身一变成为反秦人士,正准备起兵灭秦。项梁脑海里又掠过一个想法: “或许,秦的官吏本来就是这路货色吧!” 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始皇帝虽然建立了官僚制度,但并没有抓紧将最核心的官僚伦理,特别是忠诚理念灌输给他们。尤为严重的是,秦完全抹杀了法家正式出现之前的伦理观念。秦治理国家的基本理念当然是刑名主义,否定伦理,以法为万能。讲法,就是讲刑名,一切都以国家力量为根本,若国家力量衰弱,法将失去其实质,守法一方也就不再承认有守法的必要。秦所推崇的法家思想的弱点,在殷通身上首先暴露出来。 “所谓官,就这么变化无常吗?” 项梁目不转睛地望着殷通那张菜墩似的大脸盘,感到秦帝国正在烟消云散。 “不过,殷通也有殷通的道理。” 也就是说,从法家信徒殷通的立场来讲,作为法源的国家既已衰败,自己就应该站出来创造新的源泉,这也许就是他头脑里认定的正义。 可是,项梁是一个长于务实的反叛者,认为实际操作起来绝非易事,因为事态已不局限于流民骚动,现在已严重到连地方官都要反戈一击了。尽管身在市井,项梁却始终密切关注着当前的形势,不停地进行分析判断。谁知,始皇帝死去才一年多,或者说从陈胜吴广造反算起才只过去两个月,如火如荼的发展势头竟然超出了项梁的视野。 “必须抓紧行事。” 项梁开始着急了。 眼前的殷通更是显得急不可待。 “项梁公。” 殷通的态度顿时谦恭起来。 “事不宜迟。特别是募兵越早越好,否则,很难想象什么时候会有不法之徒跳出来动手,在江南这里招兵买马了。” “那位不法之徒就是我嘛!” 项梁愈发亢奋起来,热血冲到了脸上。眼前这位殷通,不就是竞争对手吗? “公哟!” 殷通以威严的口吻叫了一声,然后说道: “我想以公及桓楚做两翼将军。公可以与桓楚一起火速替我去募兵吗?” “什么?难道要让我跟桓楚之类的流氓小偷搅在一起吗?” 项梁心里甚感不快。 “桓楚老弟最近不知所踪。” 刹那间,项梁已打定主意,决定采取下一步行动。 “了解他行踪的人只有我侄子项羽。刚才我已把项羽带到这里来了,所以,方才的命令,还是请郡守大人直接交给项羽去执行吧!” “唔。” 殷通使劲点了点头。 项梁走出屋子去叫项羽。他沿着院子四周的回廊一路小跑,他一向胸有成竹的,此时也难掩怦怦心跳。他要在此紧要关头一举改变终身的命运。项羽正站在院子的一角,上半身映在阳光之下,不知何故,这上半身看上去竟好似化成了一尊金像。项梁吃力地靠上前去,贴着他的耳根说了几句话。 二人立即肩并肩朝屋里走去。项梁讲着什么,项羽缓缓地点着头。话一说完,项梁赶紧讲了一句: “跟我离开一点!” 叔侄并肩而行是不正常的。项羽抱拳一揖,谦恭地跟随在叔父身后,又成了二人平时走在城里的样子。 进入殷通的屋子,项梁回头望着身后说: “这就是舍侄项羽。” 与此同时,项羽的身影如同一只大黑鹰,飞快地窜了进来。只见剑光一闪,猛地向殷通头部砍去。殷通惨叫一声。项羽又继续猛砍。殷通的尸体倒在青砖地板上。 “先即制人,后则制于人。公以此教我。” 项梁以戏谑的口吻冲着尸体说道,顺手摘下尸体上带的郡守印绶,自己带上,然后朝这套建筑最前面的郡府厅堂走去。数名持剑的人马上从对面冲了过来。 项羽大喝一声,剑光上下翻飞,一会儿就把那几个人全部杀死。在此期间,项梁正站在台上发表演说。他首先宣布道: “我项梁,从今天起就是会稽郡的郡守。” 接着又大声讲出“前郡守殷通”这几个字。他说: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图谋向自己的皇帝造反。因此,由我项梁代天行事,已将其杀掉。从现在起,凡违抗项梁者即以殷通同伙论罪,杀勿赦!从我者均作为义士予以褒奖。听明白了吗? 据说在这段时间里,项羽仅杀死的就有八九十人,不过这也许是夸大其词。许多小官吏都知道项梁是一个有德之人。在如此混乱的场合下,归顺有德之人应该是最佳选择。 即便这座厅堂上有几个有权有势的官吏,也老早就与项梁很亲近了。他们积极协助项梁平息混乱场面。 另一方面,项梁暗地里组织起来的民兵早已聚集在厅堂前面,更有驻扎在附近的秦军投奔这面大旗之下,接下来,会稽郡属下的各个县也都列入了项梁的掌握之中。 “简直是易如反掌嘛!秦的制度太脆弱了。” 项梁在想。尽管说是以法治国,结果却是将国家命运只系于一人之身,这个人还是个似懂非懂之人。始皇帝一死,帝国本身也随即完全陷入瘫痪;郡守一给打死,整个郡也就群龙无首了。 项梁成了会稽郡之王。 第三章 沛城树下 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个地方叫沛。 沛字的意思是水流和草木旺盛的样子。沛这个地方正如其字面所表达的,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沼泽湖泊,雨量也多,水边的草木自然也旺盛繁茂。 按现在的行政区划,沛属于江苏省北部。江苏省南部有扬子江,北部有众多大小河流,这些江河携带来的泥沙在此形成了千里沃野。 将江苏省分成南北两部分,南部多水田稻作,“沛”所在的北部则以旱田麦作为主。 南部稻作地区居住的大多是楚人,以稻米为食,穿楚服短衣,讲楚语。该省北部一带则多为黄河流域的人,以汉民族居多,以小麦为食,穿长衣。 沛在..秦帝国时是县令所在地,被称为沛县,成为那一带的行政中心。 我们要说的这个人——刘邦——出生在沛县治下一个叫丰的邑。作为邑的丰,下面还有几个里。刘邦的家就在其中一个叫中阳里的小村落。 刘家可以说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家庭。其家族成员都没有正规的名字。连我们正在说的刘邦也只有一个姓“刘”,“邦”字也说不准是不是名字。 “邦”,本是方言里哥哥的意思,有时也管姐姐叫邦。所谓刘邦,就是“刘哥们儿”。 刘邦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他小有名气之后也没有改换名字,而是一直用“哥们儿”坚持到底。最终这个字就成了正式名字,还成为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名字。 不只是名,连字也没有。汉民族一般人人都有字,比如从长工变成反叛军发起者的楚人陈胜都有字,叫涉。刘邦家里谁都没有名,更不用说字了。这倒不是由于家境贫寒,而是反映出另外一个事实,即中阳里一带尽管理所当然地属于汉民族地区,却是一个杂草丛生、极少接触到中原文化的偏僻小村落。 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后来风云变幻的局势中,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最终竟成了汉帝国的开国皇帝。为此,处于汉鼎盛时期的史学家司马迁在撰写《史记·高祖本纪》开头几句话时,肯定会感到一时无从下笔,因为这可是有关本朝神圣的开国皇帝的出身的。无怪乎司马迁以毫不留情的笔触露骨地写道: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 字季,故意写上这么一条,就是要带上一点滑稽感。季本意是指最小的儿子。父名太公本是一个普通名词,即老爷子的意思;母名刘媪,也只不过是指老太太而已。将这三句话合起来用大白话说就是:“字为小儿子,父亲名叫刘老爷子,母亲名字叫刘老太太。”司马迁一本正经地写上这么几句话,本意是什么呢?虽然司马迁从父辈开始即为汉朝的史官,但 href='9038/im'>《史记》却不属于官修,是他继承父亲的遗志独立编撰而成的,直到他孙子那一代还藏在家里,从未在世上流传过。简言之,司马迁撰写 href='9038/im'>《史记》,其责任由他一人承担。可以说,对于被汉帝国尊崇为“高祖”的刘邦,他观察的态度是既冷静又严酷。 刘邦的两个哥哥也没有传下名字,尽管其一族人后来都当上了王侯。一般情况下,一家的长子叫伯,刘邦大哥的名字即为单字刘伯;次子叫仲,刘邦的二哥就叫刘仲。总之,并非刘家人的名字没有传下来,而是原本就没有名字,只要有刘这个姓就行。单独叫一个人时,只要喊刘老大、刘老二,或是老疙瘩什么的,就足够了。倘若起上名字,别人还会想:那家伙怎么了?说不定反而会损害村落里彼此相通的感情。这件事就足以表现出中阳里这个小小村落的乡土气息。 刘邦出生于公元前247年。 他所在的中阳里村,有一户姓卢的人家。卢家的户主与刘邦的父亲是最要好的朋友,令人称奇的是刘邦出生那一天,卢家也生了个男孩。 “一对好朋友同一天同生了男孩。” 仅这么一件小事,在怡然自得的中阳里就成了特大新闻。村里人高高兴兴地像过节一样聚拢在一起,带着羊肉和米酒到两家大吃大喝地庆贺了一番。中阳里的风气就是这样,随便有点什么事,就想凑到一块儿大吃大喝一通。 “绾哪!” 叫绾的这个人就是卢家那个男孩,刘邦从小就像带小弟弟似的领他到处去转悠。卢绾是个老实孩子,对刘邦百依百顺。刘邦从小就让他搭把手搞恶作剧,长大后又拉上他一起干坏事,就靠这些,在刘邦建立帝国时,卢绾当上长安侯,进而又被封为燕王。 中阳里实在是个无忧无虑的村落,有时还会传出一些根本不着边际的闲话,比如现在就有人说: “好怪呀,刘家的老幺怎么看都不像老爷子的种呢!” 这倒不是有意要伤害谁,有时在野地里还可以成为高声议论的话题。汉民族社会在男女的性伦理方面变得严而又严,乃是在儒家思想占据统治地位之后的事。在当时,中阳里一带还保持着自古以来那种胸襟开阔的天性,即使什么时候出了此类事故,那女子的丈夫也只是笑一笑就没事了,根本不会依照森严可怕的伦理条规制裁她。更何况刘媪的“情人”并不是世间真正的人。 中阳里沼泽也很多。有一天,刘媪到附近一个大沼泽的堤上去歇息,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梦中遇见了一位神仙。当时,神无所不在,不管是丛林山野,还是沼泽湖泊,到处都有神的身影。这时天色突然晦暗下来,电闪雷鸣,声音震耳。丈夫太公去找刘媪,刚走到沼泽一处堤岸上,“则见蛟龙于其上”。所谓“其上”,就是指刘媪的身上。所谓蛟龙,也很可能就是四处流窜的地痞流氓。没过多久刘媪便有了身孕,生下刘邦。 “我们家的老幺小季,可是个龙子呢!” 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唯一的目击者太公,他还十分得意地逢人便讲,可是,刘邦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许太公对这件事毕竟很不痛快,对刘邦的态度也与对其他孩子的不大一样,总会流露出一丝阴影。父亲的这种态度也在刘邦心头留下了阴影。即便在他出人头地之后,对父亲也有一种说不清的微妙的冷漠,有时还会明显地表露在脸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有关身世的这一怪诞说法,刘邦自己对有的环节还是很中意的。 “我是龙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跟着飘飘然起来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肯务正业的农民。纵使父亲和两个哥哥忙着锄草或收割庄稼,累得直不起腰,他也会说上一声:“我到沛城去一下。” 说完,就不见了人影。在方圆多少里范围内,拥有砖砌城墙的城郭,只有沛城这一座。城里既有将钱币存在陶罐里的商人,也有以这些商人为对象开设的赌场,还有酒馆和青楼女子。还有刘邦最喜欢的盗贼和杀人惯犯。 这号人物在出生地中阳里是不可能有好名声的。父亲和哥哥都说: “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村里人也同样没有好听的话。 可是,一旦走出家门和村落,外面的世界就属于刘邦了。比方说,他在家乡被认为可能不是老爷子的孩子,连这种出身的秘密,都成了他大吹大擂的资本。 “我可是龙的儿子!” 刘邦朝在座的人怒目环视一圈,大言不惭地说道。 如果有人指出是撒谎,当场就会被小喽啰给揪出去,那些小喽啰对刘邦的大话总是信以为真的。 虽然不常这样,但刘邦偶尔也会把身上的衣服全拽下来,冲着在座的人说:“瞧!” 在当时,一般的房屋都没有椅子,只是在屋地上铺一张草席,刘邦浑身一丝不挂,支着一条腿坐在那里喝酒。在酒馆里,总是刘邦居上座。他的阴囊舒舒服服地从容不迫地混账透顶地一直耷拉到席子上。 “来数数!” 这意思是说,我是不是凡人,你们把我全身的痦子数一数就知道了。 大家都只好挤到刘邦光着的身子周围数了起来,数着数着天就有点黑了。并不是说痦子多得数不过来,而是数的人得出的数字总不一样,因为皮肤上那些带色素的奇形怪状的小点点很多,究竟是痦子还是脏点子,实在分不清楚,人们争吵不休,又重新数了许多次。最终累得人人筋疲力尽,到这时刘邦才扯开嗓门吼道: “七十二个!” 由此一锤定音。根据是自己从婴儿时起就有七十二个痦子,是全村人聚在一起数过的,因此不会有错。刘邦又说:可是为什么我身上会长出七十二个痦子呢?理由大家也可能早就知道了。 “因为是赤龙的儿子嘛!” 刘邦通常一边丢下这句话,一边神情自若地把手伸进上衣袖子里,重新穿好衣服。 从那个时代再稍往前一点,是持续了几百年的战国时代。那个时候流行的阴阳理论是要解释从天地到人事生成原理的学说,同时也兴起了将万事万物归结为“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物质的五行说,不久这两种学说就合而为一了。可以将其视为当时的哲学及科学理论。合而为一后的阴阳五行说又与天文历法相结合,以数字多寡来解释纷繁复杂的现象。当时,一年只有三百六十天。将这个数字用五行的“五”去除,即得出刚好与刘邦痦子数目相同的七十二,所以刘邦才说我不是凡人,从道理上讲也许过于牵强附会。 ——七十二这个数字指的就是土。 也许哪个阴阳家曾这样教过刘邦。至于为什么七十二是五行中的土,刘邦不知道,阴阳家也不知道,属于无法证明的领域。哲理往往就是建立在这种混沌不明的基础之上。 ——土就是赤。 就这样,理论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当时的色彩共分为五种,即青、黄、赤、白、黑,正是阴阳家所喜欢的五个字。五色又被附会到五行上,五行中的“土”便成了五色中的“赤”。为什么土就是赤呢?到此,理论就给不出答案了。这个等式也可以称之为公理,无法证明,正因为无法证明,才堂而皇之地成了绝对真理。在以后的两千多年里,这一理论将中国及其周边民族的思维方式全都拖进了某种程度的混沌之中。不管怎么说,刘邦不知什么时候从阴阳家那里学来了这些知识,坚持说土就是赤,正因为土就是这位刘邦(因其身上有七十二颗痦子),所以刘邦即是“赤”,于是,这一理论就成立了。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刘邦的母亲刘媪曾在大沼泽堤上与蛟龙有过交媾,不久怀孕生出的刘邦就是龙的儿子,可以说这是连刘媪的丈夫都承认的事实;进而根据赤在“七十二个”理论中的定位,与刘媪交媾的龙便应该是赤龙。听到如此精密的理论推理和严密的事实论证,无论在草莽之间还是在都邑之中,能够反驳的人在当时是绝对没有的。 刘邦也好,他的小兄弟们也好,抑或是沛城酒馆里的那些伙伴们也好,全都相信从这一辉煌体系中推导出来的真理。人类之后也曾创造出许多新的体系,并始终坚信不疑。绝大多数体系都以谎话连篇作为基础,因此,为了不使人认为是谎话连篇,就需要在此基础上构筑的体系尽可能地精密完美,人类的智慧也就为此消耗殆尽。如果有人胆敢怀疑刘邦不是凡人,那么,这个人就成了当时被奉为真理的阴阳五行说的敌人,毕竟对抗真理的人是要被称为贼的。 而且,这一理论还有不可或缺的确凿证据,那就是刘邦的一张脸。 “那可是龙脸。” 卢绾等小兄弟们到处去讲。他们是发99lib?自内心地相信。他们本是一群渣滓,是无赖,是小偷,但同时也是生活在秦苛政体制下的弱势群体。至少他们是想从自己拥立的头领身上找出某种神秘之处,以求得内心的安宁,对于这些并无赖以生存的土地的人来说,寻求此类心理安慰实属人之常情。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刘邦的脸还真的与龙有点相似。 他眉骨突出,呈圆弧状。整个脸中部高,鼻梁隆起,鼻尖垂直,鼻翼肥大且伏向两侧,这副模样看上去就是舒服。龙的脸嘛! 可是,有谁见过龙的脸究竟长什么样呢?人们都说,若想知道龙的样子,就去看刘邦的脸吧。当你听到这话时,一定会觉得像遭到雷击一样。刘邦的胡须也很好看。龙的胡须跟鲶鱼差不多,但远比鲶鱼要长,像牛尾巴一样坚韧,如马腱子制成的鞭子一样柔韧。刘邦的胡须具有一种异样的美,若以这种心理去观察,或许看上去就是那么回事了。 总之,受沛城地痞无赖吹捧的这个男人的一张脸,就是龙颜。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连串的幸运接踵而至,后来还当上了这片大地的皇帝,正因为如此,直至年代久远的后世,皇帝的那张脸都要美其名曰“龙颜”。 刘邦不仅赌博,还跑到远处去干盗贼的勾当,回到沛城以后,他却把得来的东西全部分给大家。不过,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因为没有正当谋生手段而身无分文,即便如此也还是馋酒喝。他常说: “小孩子要吃奶,大人们要喝酒,这两样都是帮人长大的东西。” 当时的酒带有乳白色,酒精成分很低,不喝到马饮水那种程度是不会醉的。 在沛城的酒馆中,刘邦最爱去的是王媪和武媪的这两家小店。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身无分文地闪进去,喝个酩酊大醉,根本没有付账的意思。在当时,酒馆一般都是年底一并付账的,可刘邦硬是连嘴上都不说一句要付。 ——这讨厌鬼又来了。 起初,王媪和武媪心里都在这么嘀咕,可没过多久就知道真是太划算了。每次刘邦一到店里,马上就传到城里喜欢刘邦的人和地痞无赖们的耳朵里,他们随即搭帮结伙地纷至沓来,转眼间店里就客满了。并不是刘邦叫他们来的,而是因为他们景仰刘邦,以能坐在刘邦下座喝上一口酒为一大快事。 刘邦虽不是目不识丁,却与之相去无几。 他不学无术,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垂教之处,特别是对各地的人文地理知之甚少,无法提供可成为经商秘诀之类的商品市场行情,再进一步说,他根本就不善于跟大家坐在一起聊天。 刘邦只是坐在地席上,往大碗里倒满磨米汁一样颜色的家酿酒,不时地用两手捧着喝上几口而已。 看上去,人们似乎只要待在这位刘邦的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大家一杯接一杯地起身去买酒,端回到座位上,彼此讲一些感兴趣的话题,喝完了再去买。刘邦只是眯起双眼望着这一切。就他们来讲,只消让刘邦看见自己就很高兴了,酒桌上就显得充实了。刘邦也热衷于不着边际的话题,他一旦有什么事离开之后,店里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下来,人们也都兴致全无,顿时散个精光。 有时刘邦半路上又返了回来。 “啊——” 人们欢声四起,赶紧簇拥着让他坐到原先的上座,大家退回去继续喝酒。刘邦举止粗俗,稍微醉一点就要枕着胳膊躺到席子上,偶尔动起肝火来,还要冲着其中的某个人大骂脏话。所用的脏话简直无与伦比,语气却反而显得很亲热,被骂的人大多数情况下也不会感到受伤害,在座的人则全都咧着嘴笑得前仰后合。要说刘邦有什么本事,或许这就是他唯一的本事。 刘邦走在沛城街道上的时候,也极少是孤独一人。卢绾就像一条小狗似的总是跟在他身边。 还有大块头的樊哙经常紧随其后。说起樊哙,从刘邦历经挫折当上汉王,到最终成为皇帝,他一直都在为刘邦出力。起初他是一支小队伍的头头,很快就成为汉军将领,最后被封为舞阳侯,死后获谥号武侯,不过当时还只是沛城里专卖狗肉的一介屠夫。当时,狗和猪羊一样,都是供人食用的。刘邦的伙伴大都靠来历不明的钱财过日子,而从事正业的也许就只有樊哙这号人物了。樊哙始终抱有简单明了的伦理观念,不喜欢耍小聪明,平日里沉默寡言。他力大无穷,剽悍无比,加上剑法超群,可说是一员天生的猛将,为刘邦而死更是在所不辞。 樊哙曾经说过:“哪个家伙胆敢对刘大哥动手,就是寻遍九族也要给他大卸八块!” 可以说,刘邦在沛城没被讨厌他的势力给害死,原因之一就是总有樊哙跟随左右。 只要有这二人从外面经过,家家户户都会搭上一句:“到哪儿去呀?” 随后就有人跟上来,也有人在路口看见了他们,赶紧追上来加入这伙人当中。总之,尽管刘邦身无分文,他的存在已经成了沛城一股重要势力。 这块地方位于后来江苏省北部的沛城这一带,作为北方汉民族的居住地,可以说是位置最靠南的一片穷乡僻壤。 在战国时代,南方的吴国多次往北征讨到沛城一线,并将这里纳入自己的版图。当南方吴灭越衰、与吴越同属南方种族的楚大举向北延伸时,包括沛在内的泗水流域甚至曾被划归为楚的领土。不过,沛当地的人们只是被抽取赋税,并不等于受到可能被楚的风俗同化掉的那种强烈的统治。 人们说:“沛处中原南部边缘,楚之北方边陲。再没有这么令人舒服的小城了。” 所谓战国时期的各种势力,本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各自在政治、军事上的势力范围,一是指均具有各自的文化特征及独特的风俗习惯。但沛城一带属多沼泽地区,受上述各势力范围的影响都比较小,仍保留着远古以来那种恬淡怡然的风土人情。 有国家沉重地压在沛的头上,乃是秦帝国建立以后的事。在中国这片大地上,自有人类居住以来,便开始拓荒辟野,种植谷物,饲养家畜,村村自卫以防盗贼。其后才有国家凌驾于头顶之上,而春秋战国时期大大小小的诸侯王国,在秦看来却只不过是极其温柔的统治而已。待到各诸侯国灭亡,秦帝国建立之后,中央及地方的官僚体系如网眼密布般井然有序,直至地方的每个角落。人人都受到法的约束,自己的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仿佛全都成了帝国的奴隶,被驱赶着到处去服劳役;哪怕有一点点违法之处,也要依照详细的法律条文受到处罚。 这片草木丰沛的土地在行政区划上也被称为“沛县”,并在沛设置了县衙,此事前面业已提过。对一般百姓来讲,仅此一条就足够烦人的了,然而刘邦之类的人却刚好相反,他们在想:噢,原来政治就是这么 56de." >回事呀? 这反倒成了煽起令人振奋的好奇心的契机,或者说是对象。刘邦喜欢沉浸在沛城里面,并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热闹的都市生活,以及营造这种生活的不用种田的商人、赌徒、酿酒者、卖酒人、阴阳家、盗贼和手艺人等,而很可能是由于那里有政治存在。具体来讲就是,那里乃是县衙这一权力执行机构的所在地。 “哼,这就是县衙吗?” 起初,当大红柱子的房屋刚刚建起来时,刘邦第一个破口大骂,随后走了进去。 县吏们大多是从本地录用的,自然就有很多刘邦父母家和亲戚家的人,其中还有早就成为刘邦党羽的人。只见刘邦被他们团团簇拥着进入厅堂里面,虽说依法确实是秦帝国的天下,但县吏们也不得不露出一些亲切之意。出入县衙习以为常之后,刘邦就时不时地翘起下巴嘲讽那些小县吏们,或是高声大讲笑话,或是在厅堂里睡上一个午觉。 “可不要再理那个家伙啦!” 县吏们都开始这样互相提醒了。 刘邦这个人,一方面胸襟开阔,有无比的雅量;另一方面又深藏着一种病态的——也许是流氓头子之类的人物所共有的——固执,其根深蒂固的程度,简直犹如毒性强烈的中草药乌头根部的毒素一般。对于与自己有仇的人,刘邦表面上笑脸相迎,可背地里却瞅准时机下手报复。当然,报复不需刘邦亲自动手,而是由手下人去干。县衙虽小,却是秦帝国的官衙,握有帝国的法律,具有帝国的权威。可是当地出身的小官吏们都是肉长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对刘邦的恐惧心理日益加深,因为从官府回家的路上,他们说不定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杀死。 “那家伙好像在当盗贼。” 县衙的官吏们都心知肚明,却从不说出口。更何况刘邦从不在沛当地干这种行抢的勾当,而是到别的县去抢去偷。正因为如此,沛县的官吏也就没有把事情闹大,以免无缘无故地招致刘邦的仇恨。官吏们与其揭穿这些恶行,还不如接近刘邦,靠与他套近乎,来掌握辖区内不法之徒的动态,反倒于公事上更为有利。 萧何和曹参就是这种类型的县衙小吏。二人均为沛当地出身,在县衙里都干与司法有关的差事。萧何是上司,官职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司法兼警察科长,当时叫主吏,曹参则是其下属的狱吏。从庞大的秦帝国官僚机构来看,这两位从当地录用的小吏简直还够不上一颗小米粒大。 二人一生命运多舛,因保护刘邦有功,曾先后当过汉帝国的丞相。萧何当过高祖(刘邦)的丞相,无论在世时还是到后来,都是评价最高的政治家之一。还有曹参,在刘邦和萧何死后,他当上了第二代皇帝惠帝的相国,名声虽不一定赶得上萧何,但也紧随其后。 两个人尽管都是崇尚法家的秦帝国的小小官吏,但其思想却肯定没有被定型,虽说如此,倒也不能说他们崇尚日渐流行的儒家。从某种意义上讲,在讨厌严格区分事物的善恶这一点上,他们的思想还是更接近于老庄。 话说回来,两人年轻时做沛小吏时,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思想,连他们本人也不清楚。 还要插上几句,在汉帝国建立以后,曹参有一段时间是在地方做官的。在刘邦之子悼惠王被封为齐王(辖有七十余城)之后,曹参当了齐的丞相。对于此前善于攻城略地的一员大将来说,这是头一遭体验政治。他召集齐本地的一百多位儒生问道:“如何才能使百姓的生活安定呢?”儒生们各执其词,原本在政治上就一窍不通的曹参最后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 有人告诉曹参,胶西有一位叫盖公的人,说他是老子信徒,经常讲万事宜顺其自然。曹参厚礼相邀,乞示教诲,盖公便说:政治的要谛不在积极主动,只需一心推崇清静即可。只要以清静为主轴,民心和生活都自会安定。曹参大为钦佩,便将自己的丞相公堂腾出来让给盖公,让其自由处理政务。在任九年,齐大治,曹参获得了不需操劳而成为贤相的美名。 不久萧何去世,曹参受命接任。他在将齐丞相一职交给继任者时说: “好吧,现在就把齐的狱市交给贵官。” 所谓狱市,就是指牢狱和商品市场。不消说,当时,政治也涉及许多领域,而不只是狱市。继任者感到奇怪,便反问道:政治里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务吗?曹参说:“唯有牢狱和市场才是政治的关键所在。” 在曹参的头脑里,牢狱和商业场所均属善恶并容之处,为政者倘若掌握善恶标准过严,反而会把事情弄糟。这看上去好像有点在讲老庄的基本政治理论了,但继任者还是不甚明白,又问:为什么对狱市过于严格就不好呢? 曹参说:世上必有奸佞之小人,对此要采取柔和包容的态度,看来这正是曹参从生理学方面对社会的认识。据说当时曹参回答说:是让这些奸佞小人成为司法对象呢,还是把他们当做市场管理的对象?二者必取其一。倘若过于大张旗鼓地整治这些牢狱和市场,那些奸佞小人就会为世所不容,必然会起而作乱,成为对国家造成损害的隐患,所以说狱市至关重要。 曹参的这种思想,并不是后来才学到的。以其气质来看,在沛县做狱吏时就已经具有这一思想原型了。在这一点上,他与上司萧何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只是萧何这个人从年轻时起就擅长处理官场事务,再加上天性为人善良温和,对沛当地受到他关照的人,更比曹参爱之有加。可以说,曹参乃是一个一边拼命照学萧何的思想和做法,一边不断努力自学成才的人。 “我心里一直把刘公当成朋友。” 萧何老早就对曹参这样讲过。与另外一些说着“不要再搭理那家伙啦”的官吏相比,这无疑是一种积极态度。曹参心里也抱有跟萧何一样的想法。既然握有司法执行权的萧何和掌管狱舍的狱吏曹参,都把“刘公”当成了朋友,刘邦大摇大摆地出入县衙大堂,大概也就不必费什么周折了。 萧何的老家也在沛当地,跟刘邦一样都是丰邑。只是丰下面有好几个里,萧何的老家不是刘邦的中阳里,但也可以算是跟刘邦出生地相同。因此,萧何根本不把刘邦当成外人,心里觉得彼此就像亲戚一样。 “刘公,有危险啦!” 萧何也曾偷偷地向刘邦透露过消息,让他还是赶紧躲一段时间。从行政上讲,县上面就是郡,沛县便隶属于泗水郡。有一次,由泗水郡郡衙转来一份针对刘邦的缉捕令,当时也是萧何悄悄向刘邦透底的。 “哈哈,有这么回事吗?” 刘邦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轻声嘟囔了一句,意思是有那么紧迫吗?碰上这种场合,如果惊慌失措,声望就会一落千丈。刘邦当时的态度纯属硬装出来的,因为他长的就是一副龙颜嘛! “还是赶紧躲一下为好。”萧何说。 “我不躲!” 刘邦嘴上在充硬汉,按其本意,当然老早就想赶快抽身、逃之夭夭了。从其后半生的经历来看,刘邦颇有点像逃亡高手,而绝非对身处险境麻木不仁。萧何反过来说道:公藏起来,我等就可省却不少麻烦,就当是为我等着想吧!刘邦这才爽快地答应下来: “既然是你求我,那我就为你们躲起来好了。” 刘邦躲进了老远的沼泽之间。这时,沛城的许多不良少年都没有把刘邦放在眼里,跟随在身边的只有自幼时就交好的卢绾。许久以后,刘邦回想起当年的情景,还曾这样说道: “跟随我的只有绾哪!只有你一个人哟!” 对于刘邦来说,彷徨在沛的那段时间,似乎是最不堪回首的日子,不过若说当时的罪状,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小偷小摸之类的罪名罢了。 可以说,刘邦就是这么一个水平的沛城里的小痞子罢了。当时他主观上是否就想到要夺取天下呢?连刘邦自己也说不大清楚。 只是因为常常到沛县县衙进进出出,他脑海里曾不断地冒出过一个想法:“所谓政治,不就这么简单吗?” 刘邦所思考的政治,与萧何和曹参终生以慎重态度坚持探索的并不是同一个题目,而是极其粗浅的东西,只停留在夺取沛地的程度。他根本就不识几个大字,考虑政治问题从来就不具备萧何那样的水准。 刘邦在县衙偶尔见过权力最大的县令的身影。 县令绝对不像个大人物,瘦得像一条干巴小鱼,有点秦官吏的样子,似乎只对法烂熟于心。可是,他平日里并不执掌实际政务,县衙的运作全由萧何、曹参一类的官吏在操持。这就是说,连刘邦也能当县令。 “那种水平的人都能当县令,若是这样,我也能当。只要使用像萧何这样有能力的官吏,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这个问题,即使治理的范围大到郡也没什么不同,再进一步扩大到秦帝国本身,也照样能成功。刘邦心里清楚,关键是要有识别有真本事的官吏的慧眼,识别出来,还要有给其格外优厚的待遇的胸怀,只要有这两条就足够了。 “一旦乱世出现,只要把县令一个人的脑袋砍下,他的位置由我坐上,我就可以当上沛公了。其余的事就让萧何他们去干好了。” 只是还有一条要注意,如果我当上县令,必须要让人们高高兴兴地服从于我,为此,平日里的表现最为重要,也就是说我必须具有足够大的器量。刘邦经常会想到这个问题,他的政治敏感性由此可见一斑。这种想法与曹参晚年将齐丞相职位交给继任人时所讲的那番话,刚好相映成辉。把牢狱和市场治理得过严,“奸佞之人”就会因走投无路而作乱,这里所说的“奸佞之人”无疑就相当于此类场合下的刘邦。刘邦没有起而作乱,就是因为萧何曹参这样的司法官吏没有严格依法行事,而是精明地加以缓冲,像刘邦这号人物也乖乖地根据透露出来的内情躲进了沼泽地里。倘若对刘邦穷追不舍,他也许就会带领樊哙之类的亡命之徒大闹县衙,砍下县令的头颅自己当上县令。可是,如果作乱时机不对,萧何和曹参也就必须按照上一级官府(即郡)的命令严格执法,把刘邦他们镇压下去。曹参晚年所讲的“奸佞之人”,指的就是这一类被追到穷途末路的人。 不过,这位刘邦乃是直觉敏锐之人,他是不会陷入走投无路的窘境的。总而言之,沛时代的他所追求的就只是当个大侠客而已,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刘邦并不是一个有多少创造性的人。说到大侠客,他倒也并非在作某种种思考,以弄清侠客究竟有什么样的理念,而是当时有可资借鉴的典型,并且就生活在尚不久远的过去。 那就是信陵君。 刘邦很喜欢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信陵君,名无忌,战国末期魏的公子,曾辅佐魏王,强盛国势,对抗当时被称为虎狼之国的秦的压迫。当然,有本事的辅佐者往往会遭到王的猜忌,或被敌国施以离间苦肉之计,信陵君也不例外,一生中多有波澜起伏。这且暂时不表。 当时天下就盛传:“门下食客三千人。” 战国末期,各诸侯国均出现了贵族出身的著名辅佐者,其中齐孟尝君、楚春申君、赵平原君以及与之齐名的魏信陵君即被称为战国末期的四君子,声望最高的或许当属信陵君。 在战国末期,各诸侯国智者辈出。可以说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时代,即智慧、情报、能力和特技等已成为立足世间讨生活的资本。他们游走在各国之间,将自己所持有的资本如智慧、能力或情报等推销给各国的实权人物,结束漂泊不定的生活,投入其门下成为食客。大多数人都住在集体宿舍性质的房舍里,但也有本事大的人被赠予了独门独户的宅院。不管出身多么卑贱,只要有真本事就成。 战国末期就是这样,有真本事就有价值,有真本事即可待价而沽,流浪天下寻求买主。说起来,人才甚至已完全被商品化了。从刘邦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算起,也才过去了不足半个世纪而已。 真本事名目繁多。齐孟尝君就曾把擅长鸡鸣犬吠之类的鼠窃狗盗之徒列为宾客,并称其为“先生”,尔后不久,正是他们才使孟尝君化险为夷。这段奇闻轶事,到刘邦那个时代就被赋予了一种浪漫色彩而广为流传。 “孟尝君也不过如此。四君子之中,还是信陵君最具侠气。” 刘邦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信陵君虽为贵族出身,但其如何厚待食客,如何始终求贤若渴,因魏国灭亡、魏人多四方逃散而被广泛传播开来,听到这些传闻实属轻而易举。反正在信陵君那个年代,六十岁开外的人都能以自身的感受讲述这些故事了,那时刘邦还很年轻。 尤其是信陵君与一位叫侯生的老者之间的故事,传播得更为广泛。 当时,魏国的国都是大梁城(现在的开封)。侯生是魏最低一级的小吏,负责看守国都的夷门(东门)。这位年已七旬的看门老人在国都并不为众人所知,但信陵君的一位食客曾悄悄对人说,那位侯生可不单单是个普通的看门人,乃是一位隐姓埋名遁入尘世聊以度日的隐士。这话传入了信陵君的耳朵。 信陵君十分吃惊,便亲往看门小屋以求结交,同时赠上厚礼。侯生若是他方人士还可另作别论,他本是魏人,且处于官僚体系的最下层,明知如此,身为最显赫的贵族的信陵君却仍然特地屈尊前往夷门,馈赠厚礼并欲招为食客,此举实属非同寻常。其缘由恐怕就在于信陵君本质上并不是官僚政治家,而是一位大侠客。 “信陵君就是这样一位人物。” 刘邦对如此礼贤下士的信陵君佩服得五体投地。 侯生也非等闲之辈,对此并不领情,也拒绝接受礼物。 “我虽然贫穷,却也洁身自好,过着清静的日子。请不要打扰我吧!” 从这句回答来看,让人觉得侯生似乎是位老子信徒,而道家正是当时流行的一个学派。 不过,信陵君并不罢休,准备日后再与侯生接触。这一天,信陵君在自己宅第大宴宾客,受邀的客人有魏的达官贵族以及门下的食客,宴会还在准备之中。他想邀请侯生为上宾,便特地带领车骑前往夷门,恭恭敬敬地拉住侯生的手。侯生衣冠破旧地乘上信陵君的马车,又像坐自己车子似的对信陵君说:我找朋友有点事,能去一下市场吗? 他说市场上有一位朋友,就是一个叫朱亥的屠夫。据侯生讲,朱亥也非寻常之辈,乃是一位韬光养晦隐居市井的贤者。车子驶入市井人群拥挤之处,不一会儿朱亥的身影就出现了。侯生下车,与朱亥站在那里说话。 他让信陵君坐在车上,乖乖地等着。 侯生与朱亥谈笑风生,继续让这位贵族大侠客等着。而宴会那边,那些魏的诸位公子、文臣武将和名气大一点的食客,都在焦急地等待信陵君的归来。信陵君回来,宴席才能开始。 “一般人早就急得不高兴了。” 侯生在想,不时地朝车上的信陵君看上一眼。侯生这是在试探对方,看是否值得为之效力。 信陵君也有所察觉,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的表情,在车上静静地等候。见此情景,侍从们和集聚在市场上的人都悄悄地骂起侯生来。过了一会儿,侯生才在街上说道:“这位就是我方才给公子讲过的朱亥。”他叉着腿站在大街上跟身份高贵的人讲话,也实在是太不懂礼貌了。但信陵君却毫不在意,仍旧是恭谨有加,下车走到朱亥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请求道:可否请朱先生也做我的宾客?谁知朱亥竟把脸扭向一边,根本不作回应,非但如此,甚至对信陵君的施礼也没有回礼。 朱亥的这种态度,从最普通的角度来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身份高贵的人以厚礼要自己去当宾客,在这种场合下,可以认为他那是在卖弄“知遇之恩”,接受此类知遇之恩,就会再无退路,比如让你去死,你就不得不为其捐躯,可以说这正是当时的侠义之道。侯生也好,朱亥也好,肯定都知道被当成知己之后必有灾祸降临,因此都竭力脱身以自保,然而最后朱亥得以逃脱,侯生本人却屈服于信陵君的优厚待遇,答应去做宾客。也就是说,他已做好了为侠义殉死的心理准备。 之后,侯生便在信陵君陪伴下走进宴会现场。信陵君拉着这位看门老人的手坐到上座,很快就满场酒气。当宴席进行到一半时,他指挥与会者祝这位看门人健康长寿。 宴会快结束时,侯生朝信陵君叫了声“公子!”随即说道:我受到了公子十分隆重的礼遇,不过此前我这边也早已为公子尽了力。在那个熙熙攘攘的市场里,我让公子等在车上,一个劲地站在那里跟朱亥说话,当时市场上的人看到公子越等态度越谦恭,都很尊敬公子。看到公子是一位对贤者真心谦恭礼让的有德之人,大家都交口称赞。与此相反,众人都齐声谴责说:这个侯生,难怪他只能是个看守城门的小人!随后我打发人去调查过这件事,绝对没错。 必须说,侯生的这种态度,对了解战国末期社会的一个侧面是很重要的。战国时期商品经济发达,由此带来人们思想意识的变化,贤者的才干也成为商品,显露出待价而沽及按价沽出的趋势。与此同时,封建贵族所施之“恩”也被赋予了商品价值,贤者就必须对“恩”献上“报酬”,这种“报酬”也就具有了与“恩”相适应的、足以用数字来表达的价值。也就是说,在这种场合下,侯生就以上面所说的交换条件,与对方形成了某种借贷关系。 “诚如先生所言。” 信陵君表示完全理解。 在发生上述故事的时间里,赵一直受到秦的攻击。赵无法取胜,国都邯郸终于为秦军所包围。赵王及辅佐他的平原君便向魏请求救援。魏王曾一度派出十万大军,但中途又怕与秦交战,遂令停止进军。赵平原君写来一封信责备魏信陵君。信中说:“人们都说公子乃世上高义之人。看来似乎与传言不符。且公子姐姐(平原君夫人乃信陵君之姊)亦在危困之中,难道公子还不怜惜吗?”但魏王仍旧不许出兵。最后,信陵君只好下决心率领极少数食客前往,说来就是准备单枪匹马赴赵救援。面对强大秦军而以微弱之势前去阻挡,恰如以卵击石,必死无疑,但信陵君还是从国都大梁城出发了,经夷门而出。将出之际,他向看守城门的侯生打了招呼。侯生说:“请公子前往。我因老迈恕不能同行。”连一句帮忙的话都没说。受恩的贤者在这种场合是要提供建言的,而施恩一方则期待能得到有针对性的锦囊妙计。 “不对劲呀!” 信陵君往城外走去,心中好生疑惑。自己一直以士礼厚待侯先生,自觉并无疏漏之处,可是看到侯先生的那种态度,或许有过什么疏漏之处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又让马车折回夷门。侯生笑着说道,知道公子必会返回,于是在耳边说出必胜妙计。最终,信陵君运用其所献妙计出奇制胜,不过此时侯生也早就离开了人世。原来,侯生与信陵君告别时说:我已老迈不能随军前往,故公子抵达战场之时,将在事先计算好的日子刎颈自尽以送公子出门,顺便请公子带上朱亥,必有大用。不久,侯生即在约定之日以利刃切断颈动脉,当场身亡。对恩,可用贤作为商品来加以回馈,然而在更高层次上,当整个人格被视为知己而获得尊重时,就无法予以报答,只好以死作为酬谢。侯生就是实践了这一信条。如此这般的一些名士,他们的风尚、伦理观念及进退法则,早在战国末期就已经形成,我们插入的这段故事就是很好的证明。 “我就是信陵君嘛!” 刘邦暗地里总是摆出一副这位大侠客的样子。要想知道刘邦如何喜欢这位大侠客,看他后来的表现即可略知一二。又过了数年,当刘邦已可指挥千军万马驰骋疆场时,曾屡次经过大梁城,每经过一次都要给当地人一些金钱,让他们拜祭信陵君,并要求他们保证祭祀不绝。 刘邦历来讨厌琐事缠身,不喜欢讲究繁文缛节的儒家。不过,对如狼似虎般将法的利爪伸向平民百姓的法家更是不胜其烦,因为他自己就亲身经历过秦的那种世道。要么索性就用道家,但其思维又高不可攀,实在让人无法探明就里。对刘邦来讲,就只剩下一个侠字。也就是说,只有信陵君是他的教材,是可效仿的榜样。他当初在沛城市面上第一次见到樊哙时,心里就想过:“这位就是我的朱亥。” 此外还有许多类似侯生的人物,说到萧何曹参等人,刘邦也始终认为,对于他来说,他们其实就是侯生。当然,这时萧何的身份远比刘邦要高。而且萧何本人对刘邦其实并不大放在眼里,他的评价是: “刘邦固多大言,少成事。” 这是说,刘邦本来就是一个爱讲大话的人,从没干成过一件能证明那些大话的实事。依萧何之见,要成就一番事业,要么是有权力,要么就要有财富。刘邦二者全无,想成事也无法办到。对于萧何来说,刘邦只不过是一个自诩为侠客的人,自己只不过是对他高抬贵手而已。然而在刘邦的盘算里却不是这样,他把萧何当成手下人来对待,正准备学信陵君的样子,对其施以知遇之恩。 “萧何乃是我的手下。” 刘邦在城里曾这样说过。 萧何恐怕也会常常吃不消吧! 信陵君有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谦虚。不论何种身份的人,只要发现是贤能之士,就尊为师表谦恭以对,但刘邦却不是这样,视萧何如草芥,有时甚至极为粗暴无礼。当然,信陵君本系贵族,谦恭也可以是德;但刘邦这样出身贫寒的地痞无赖就不同了,倘若愚蠢地对萧何之流表示谦恭,那就等于是在乞求怜悯,人们并不认为是美德。 要说刘邦身上可取的地方,就只有那张被说成像龙的脸了。二十五六岁后,他就留起了络腮胡子,跟高大的身躯相映成趣,确实是仪表堂堂。只是一开口就露出老底,既无知又无品味,实在无法与信陵君相提并论。 “看他那副无赖样,真让人受不了!” 萧何心里一直有这样的看法。大侠客谦虚乃是本色,品格低下的人怎么会做得到呢? 自然,萧何也曾想过: “说不定,刘邦还真有出人意料的一面。” 刘邦在武媪小酒店等处醉倒昏昏大睡时,据说就有龙出现在他的身上。尽管萧何从不相信此类传言,但即便是编造出来的故事,也不至于是刘邦自己瞎说传出去的,应当是武媪或其他喜欢刘邦的家伙一本正经,或者脸色惊慌地讲述这件怪事时,自然而然传开的。这个现象说明,刘邦周围的人有一种需求,都想从他身上发现某种神秘色彩,反过来讲,是不是表明他身上确实具有某种跟德一样的东西呢?而这又是像萧何那样爱坚持死理的人很难发现的。为此,这位头脑精明的官吏偶尔还会颇为困惑地冥思苦索一番。 是时,有一处叫单父的地方,住着一位名叫吕公的实力雄厚的人物。 吕公拥有土地,雇了不少长工,?t>一方面做投机买卖,一方面广泛结交四方侠义之士。 这位吕公在单父陷入遭人憎恨的境地,便举家迁到沛来避难。由于早前与沛的县令过往甚密,沛县令也高兴这位实力雄厚的人物能搬到县城来住,便将其安顿在自己的宅邸,多方予以关照。 作为县令来讲,让吕公住到沛城里来,就是想把他介绍给沛的官吏和具有实力的大大小小的人物。 为此,他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了一场欢迎吕公的宴会。 “听说县令府上来了一位很了不起的客人呢!” 这个消息已经传遍沛城内外,谁也不知道吕公是何等人物,但从县令都不敢怠慢来看,估计肯定是个相当有身份的贵客。 县令定下日期,发出一份供传阅的函件,上面的意思是: 要跟吕公结识的人,不论是谁都可以参加。 被邀请的人都要给吕公带上礼物。礼物就是钱。 当天的宴会由萧何一手操办。客人的数目大大超出萧何的预想,准时到达的车马都挤在府前一棵大槐树下。很快,连路上都挤满了车马,院子里则人满为患。尽管这样,仍有人接连不断地拥进门里,萧何实在忍不住了,便大声说道:“送礼不满千钱的人,请坐到堂下。” 借此来整顿秩序。堂下,在土地上铺着席子,有几个大酒坛子摆在不同的地方,堂上也一样。负责端盘子的人在人群中钻来穿去地给人们上肉,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客人就这么多了吧?” 萧何一边在场内转悠一边估摸着,能送千钱以上的人,在沛恐怕不会再有了。 就在这时,萧何见刘邦从门口走了进来。远远望去,刘邦整个就像一条大鳗鱼精站起来在走路一样。 “这家伙来了。” 来得真不是时候,萧何心里烦透了。 刘邦根本不把萧何之流放在眼里,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站到萧何面前,把手伸到怀里掏出一只木简,递了过来。这木简相当于我们现代人讲的名片。名片上写着礼金的数目,总共五个字:“刘邦一万钱”。 “嗬!好家伙!” 萧何心中颇感意外,但因职责所在,又不得不把这个名片送给吕公。刘邦素来囊中羞涩,这一点萧何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即便如此,一万钱也未免有点吹得太过分了吧! 萧何来到堂上,走到正与县令谈笑甚欢的吕公面前,将那个名片递了上去。吕公仍在和县令又谈又笑,看到名片上的数目,他甚为吃惊,连忙趋身而出。这并不是因为吕公爱财,从战国末期起,以钱衡量诚意就已经成为惯例。一万钱是个巨大数目,对有这么大诚意的人物,吕公知道必须亲自趋前迎到堂上。半路上,萧何追上来拉了拉吕公的袖子,口里说道: “那本来就是个爱吹牛的人。” 他暗示木简上写的数目是不可靠的。然而吕公却没听进去。 不管是吹牛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好,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肯写上一万钱,已充分表明这个人那种要与自己结识的心情的迫切程度,就吕公为人处事的方式而言,是决不允许怠慢这样的人士的。 “请!” 吕公快步抢上前去拉住刘邦的手,让到堂上,备好席位请刘邦坐在自己身边,又重新打量起刘邦的脸,不禁高声说道: “公的面相不得了啊!” “是说我吗?” “不是我不我的问题。除了公之外,还有谁能有这副面相呢!我年轻时就喜欢给人看相,从未见过公这样的面相。” 吕公十分兴奋。 在当时,以天文卜吉凶和以面相看贵贱颇为流行,到后世,更被赋予了近似科学的功能。这也可以认为是战国时代产生的价值判断方法,每个乡村都有以擅长观相自居的人。刘邦过往能大模大样地在沛城里晃来晃去,就是因为有很多观相家说他与众不同,也就不难理解,既无显赫出身又无雄厚财力且毫无本事的刘邦,为什么竟然有了闯荡江湖的资本,这资本不是别的,正是他与生俱来的那张大脸盘和满脸的络腮胡子。 “是呀,完全是一副无可限量的面相。” “多谢夸奖。不过,面相再好,没本事也什么都干不成。请恕我直言,刚才那一万钱的木简,只是一块一文不值的木片哩!” “哪里。” 吕公摆摆手,接着又说:以刘公的身份不该再提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宴席结束以后,请稍留片刻,不碍事吧? 刘邦自然没有什么急事,就照吕公所言留了下来。 宴会之后,吕公陪同刘邦在长长的廊子里缓步而行。这位单父的实力人物个头不高,但看上去颇有胆识,而且步履从容。君子迈步是有规矩的,要显得悠闲自在,气宇轩昂,鞋尖用力向外一踢,轻轻踏在砖面上,另一只脚再向前迈出,如此缓缓前行。 “刘邦公。”吕公开口说道。 “什么?” “公的面相实属罕见。” 吕公将早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而且把刘邦脸上每一个部位都称赞了一番。很快,他把刘邦引进另外一个房间,叫出妻子来。 这位在单父颇有名气的人物,妻子已是位半老的女人,两眼带着悍气。刘邦很难得地施礼问候,女人只微微地还了个礼,好像也是一副根本没把刘邦放在眼里的样子。 “也不无道理。” 刘邦并不生气,暗自觉得是够滑稽的。除了沛城的地痞无赖头目这个身份之外,可以装点门面的头衔,自己不是一个也没有吗? “叫女儿过来!”吕公命道。 没过多久,女儿进来了。 她乌黑的眸子犹如利刃直视刘邦,跟母亲不一样,她很有礼貌地施了个礼。刘邦刚才为了向吕媪显示并不在行的谦恭有礼,反而遭到轻侮,心想还是以本色为好,便对这位小姐傲慢地还了个礼。女儿粉面桃腮,皮肤细嫩,然而嘴角却似含苞欲放的花朵半开半合,仍保留着少女的天真烂漫。 这就是后来成为吕后的那个女人,现在丝毫也感受不到多年以后她表现出来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歹毒残忍,对自己会发展到那一步,她本身自然也毫无察觉。 “公意下如何?”吕公扭头望着刘邦,满脸挂笑。 “就让我这女儿拿着簸箕和扫帚,屋里屋外伺候公吧?” 《史记·高祖本纪》里记述的是:“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而箕帚之妾一词,当时久已有之。这是一种婉转的说法,意思就是给你做媳妇。吕公已将汗津津的手掌搭到刘邦的手背上,像在讨好一般。 吕媪却大声惊叫起来: “夫君在说什么呀?……平时夫君给女儿看相,不是总说再没有这么好的贵人相了吗?” “确实如此,我女儿生来就是一副贵人相。” 吕公沉稳地把视线转向妻子。 不过,吕媪还是叫个不停。 “夫君不是常说,我们的女儿非大贵之人不嫁吗?干吗要这么迫不及待嘛!” “不是迫不及待。那位大贵之人就在眼前。” 这个故事编得有点过头。 不过,在相信观相的那个年代,也可以说这完全是一段情理之中的故事。 吕公动身来沛之际,早已对沛城的人物作过详细的调查,对刘邦也作了充分的调查,得出的看法应该是: “像当前这样不稳定的时代很快就会过去。一旦出现乱世,沛城里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会大有作为。” 心中既已抱有这种期待,再加上亲眼见到刘邦的面相,他自然会大受震动。 刘邦娶了吕公的女儿为妻。 刘邦没有什么正经的谋生之道,无法在沛城养活老婆,便把她送回中阳里的老家。她喜欢劳作,成了刘家干农活的帮手。以后,刘邦也没有什么浪子回头的表现,到了沛城,他仍跟以前一样,照旧游手好闲,满街闲逛。 第四章 举兵 “说起世人的一面镜子,也许指的就是萧何这样的人哩!” 沛县人都众口一词地这样说。 这位小个子男人本是农民之子,出生在沛县一个叫丰的地方,因其精于文字和计算,故而成了县衙里从当地录用的一名小吏,很快就熟练地掌握了吏务,成为沛县不可或缺的官吏。 沛人对担任县吏的萧何,只有两个印象。 “阿何的下巴底下该不会发霉了吧?” 人们甚至这样说他,因为每天都见他俯身坐在官舍昏暗的一角,用小刀子削好木简或竹简,再把文字刻上去。 另一个印象是,有当地人来告状时,他那双小眼睛睁得大大的,倾听诉状的姿势。 “这时候,阿何的两只眼睛就像小孩子那么好看。” 人们都这样说。尽管他话不多,但对别人的话听得很仔细。 萧何也许天性就喜欢帮助人,就愿意保护别人。看来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欲望,他好像有一种情结,认定自己生来就是要保护故乡这块小地方的乡亲们的利益。可以说,沛人都尊敬萧何,在人们心目中,他极其自然地有了很高的声望。 只是萧何从不卖弄自己的声望,其秉性更是过于诚实。正因为诚实得过了头,反而淡薄了他的形象,缩小了他的影响。 “只要沛衙门里有阿何在,我们就放心了!” 人们都这样想。从这个意义上讲,为沛县上上下下所信任的人,再没有谁能比得过萧何了。 就是如此受到信赖的萧何,竟然会庇护被称为无赖的刘邦,有时庇护得过分,看上去甚至真的将刘邦当成了兄长。对于年龄相差无几的刘邦,他有时也会像见到本家伯父一样必恭必敬。这大大抬高了刘邦的身价。 为什么萧何会做出这些举动呢? “刘季(刘邦)固多大言,少成事。” 前面我们提到过的萧何对刘邦的这个评价,就是曾对吕公流露出来的那句话。这应该是萧何对刘邦的真实看法。在萧何当上汉帝国的丞相之后,这句话仍长时间地流传在沛城人的嘴里。又过了好多年,当刑余之人司马迁来到沛城,在俚人之间取材,四处走动时,仍能听到这句话。司马迁以几近口语的形式,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写进了文章之中。 “爱讲大话、一事无成的无赖。” 尽管萧何心里对刘邦是这样评价的,然而他还是认为:“此人并不可憎。” 由于有这么一种看法,即使刘邦不断地犯上一些小小的罪过,他也一直加以庇护。萧何对刘邦的这种淡薄的好意,是从什么时候才变得积极主动起来的呢? “刘邦虽说没有值得称道的德,但还是有一点点无与伦比的可爱之处。这一点,难道还不值得作为难能可贵的长处加以重视吗?” 萧何内心开始有了这类想法。他认为,可爱之处正在刘邦身上闪闪发光。这闪光会愈来愈大,愈来愈亮,具有将一切都遮蔽住的力量,可以掩盖住刘邦的无德与无能。在中国这片大地上一向重视德。有德者即有吸引人的魅力,会受到人们的推崇,有时还会被当成神一般加以信仰,结果此人就会形成一股势力。这个时期的刘邦,恐怕很难说是德者吧!若说德者,可能还是萧何本人更接近些。不过,刘邦所有而萧何所无的,正是那一点点可爱之处。 现在我们要说到一位叫夏侯婴的人。他复姓夏侯,名婴。也出生在沛,刚开始时是县衙马厩里的杂役,萧何很看重他,将其提拔为手下的小县吏。此人后来当上了汉的汝阴侯。 这个人老早就迷上了刘邦的可爱之处,“大哥大哥”地叫个不停,像一只小鸭子似的跟在刘邦的身后,与葬礼上吹箫的周勃等成群结伙地围在刘邦的身边。有一次萧何问他:你为什么老是跟着刘邦?夏侯婴考虑了一会儿,说:“没有我,刘大哥就只是一个呆木瓜。” 这一次萧何才醒过味来,发现了刘邦的可爱之处。 “刘邦这个人,果然有这样的本事吗?” 萧何准备从这方面来观察一下刘邦。 终日游手好闲的刘邦,整天到县衙办公的地方来玩。夏侯婴等人就把工作撇到一边,跟刘邦在一起嬉笑打闹。看到这种完全孩子气的表现,根本不会想到双方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而大半会想: “婴所言刘邦的可爱之处,难道就是这么回事吗?” 萧何实在不愿再看下去了。 有一回,刘邦在县衙里把剑拔了出来,自然是开玩笑,比画着到处追赶夏侯婴。婴嘻嘻哈哈地到处躲避,又戏耍着要夺剑,刘邦笨手笨脚地把剑劈到了小兄弟婴的身上。 ——剑劈官吏。 如果是这样,草民刘邦即是死罪。 刘邦不顾情义地撒开腿就逃掉了,留下满身是血的夏侯婴。正在此时,县令发现了,打闹便成了公案。 “是谁,居然敢伤害你这个县吏?” 县令亲自出来追究责任。县令已从其他人口里听说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这剑伤好像是刘邦造成的。县吏竟然遭到伤害,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小吏,也事关秦帝国的威信,对于刘邦日常的所作所为,县令也早就有所耳闻。一个城里的无赖汉竟经常出入县衙,似乎还把县吏当成自己手下人一样对待,让人看了觉得很不顺眼。因此,县令想让夏侯婴亲口证明,然后以此为证据逮捕刘邦,再将其处以死刑。 可是,夏侯婴就是不讲“犯人”的名字。 “让他说出来!” 县令不愧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独尊法家的帝国的地方官员,一点都不留情面。深感为难的是县里掌管司法大权的萧何,但他和底下人早就学会了摆布县令的方法,巧妙地赢得了时间,又态度和蔼地安慰了一番夏侯婴。 “还是说出来吧!刘邦的问题我会想办法的。” 如果不说出来,就会被判处沉默罪,这项罪名很重。萧何说: “要挨皮鞭抽,还会被关进牢里。身体根本吃不消。阿婴,会死的呀!” 但夏侯婴却使劲摇头,断然说道:只要能保住刘邦,自己这条小命怎么都行。 夏侯婴以沉默罪被带到市中心,剥光衣服挨了几十大板,由于跟萧何串通一气的牢头曹参事前早已要行刑小吏手下留情,因此并不十分疼痛。然而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被关进牢里,关了一年多,夏侯婴始终拒绝说出刘邦的名字。 “果然不假,从阿婴的态度就明白了。原来刘邦竟是这么个人哪!” 不是通过阿婴的出色表现,主要是借阿婴的人品,萧何仿佛看到了刘邦的真实面目。 刘邦的为人,生来就容易产生追随者。尽管他并非有德之人,这一时期也不具备长者之风。刘邦只是为人豪爽大度,又有一种可爱之处,当那些小兄弟们有求于刘邦,他就会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尽量给以帮助。 “啊,我终于了解刘邦这个人啦!以后可不敢怠慢他了。” 萧何在想。像萧何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想法,肯定不是为了明哲保身。应该说,这种感叹和想法是出自他对沛当地百姓的爱护。依萧何之见,秦已来日无多。尽管秦制度上有许多优越之处,但因其过于新奇,尚未被老百姓接受,加之劳役过重,造成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如果将秦比作一口大锅,其锅底破裂的话,必将会天下大乱,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到了这种时候,沛的老百姓肯定会陷入官匪盗贼大肆劫掠的苦海之中。要拥立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保护住沛呢?萧何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恐怕只有刘邦了吧?” 不仅仅是心中有数,萧何还要把刘>邦推举上去。为此,最好能让他当个县的小吏,可刘邦大字不识几个,很难干好相应的差事。萧何开动脑筋悄悄做工作,让亭长的职位不请自来地落到刘邦身上。这件事很快就实现了,但萧何为避免让人产生感恩戴德的心理,绝口不提此事,刘邦本人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幸运。 总之,刘邦当上了沛县辖下一个叫泗上的地方的亭长,这件事一时间竟成了沛城里人们开口必谈的话题。 “真了不起呀!” 这是那些对刘邦并无好感的家伙带着讽刺发表的感想。一个本应在丰邑跟父兄一起耕种农田的人,因讨厌农作而跑到城里到处闲逛,整天靠小偷小摸混日子,这么一个人竟然当上了亭长,虽说级别最低,但毕竟还算是个正式官吏。那些对刘邦充满好感的人则同声庆贺,因为一年到头囊中羞涩的他,终于有了得以立身的微薄收入。刘邦本人也大为高兴。我们必须指出,在这类事情上,与刘邦生性爱讲大话相比,其实际愿望竟小得出人意料。 这里要把亭长的情况先介绍一下。 在秦以前,这片大地上,乡村的基层单位是五户为邻,五邻为里,秦帝国也基本上沿袭了这一制度。由此计算下去,作为社会最小组成单位的里实在很小,其户数不足二十五户。 里的风景一般都是中间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座祭祀当地神灵的小庙,叫做社,是全里人祭祀和团聚的中心,存放着记有该里人口的名簿。大多数里的四周都有用土砌起来的廓,土廓有门,日落后关上。 所谓亭,常有“十里一亭”的说法,即十里设为一亭。亭这一称谓古已有之,但将其列为地方制度的一级组织的,却是秦的始皇帝。 “亭”,这个词本来也指客栈。 亭是官方所设的客栈,作为外出执行公务的官吏住宿的地方,就这个意义来看,也可以说亭即相当于日本江户时期(即德川时代,公元1603~1867年,相当于中国元朝时期)诸侯外出时所住的中心驿站。至于亭长这一职务,以该时期日本的制度来讲,可认为乃是一个中心驿站的所有者兼管理人员。 只是秦帝国跟江户时期封建制的日本有所不同,本是一个纯粹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官本位国家,因此亭长并不是日本中心驿站所有者受委托所兼任的那种模糊的官职,职位虽然小,却是正宗的官吏,也许理解为日本的警察署长(相当于中国的派出所所长)更为方便。 亭的建筑虽小,却颇有官府派头。 早在周朝时期,一般建筑物的屋顶上是没有瓦的。自战国以后才开始普及烧土制瓦,到了秦朝,连亭之类的最小官府也用瓦来铺屋顶了。当然,普通人家一般都用茅草葺顶,并特意将其称为“白屋”,所以在人们的印象里,在四周错落分布的诸多称之为里的村落之中,亭的青瓦屋顶犹如鹤立鸡群般,巍然耸立在一片白花花的茅草屋之中。从远处望去,仅此一点就显得气势非凡,加上房屋四周围墙高耸,更平添了一份威严。内部的墙壁均涂上白色涂料——这种涂料是用大蚌壳烧成粉制成的,给人的感觉要比一般民房舒适许多。 房间里面没有桌子和椅子。一般认为,这片大地上的人建造土房,在里面放上坐人的椅子,始于多年以后的宋朝初年,而在当时并不存在,刘邦跟他同时代的人都采用同样的生活方式,即与后来日本的建筑相差不多,都是铺上地板,直接坐在上面的。 说是直接坐在上面,也是指坐在席子上。所谓席子,就是用植物的茎等编成的类似后代草席的东西,如果是像亭那样供大小官吏下榻的场所,席子的周围还要用编成漂亮花纹的细条镶上花边。 以上所讲的就是亭的外观和内景。 亭长的工作繁忙而琐碎。 遇有官吏要来亭里停留时,如果事前有通告,亭长便要提前把房舍内外打扫干净,附近的小桥若有损毁,也必须提前修好。 赶路的官吏抵达亭所在地时,亭长必须前往迎接,毕恭毕敬地引领到亭内,让至上席,亭长自己则退到稍远一点的下座,再致以问候。再没有比亭长更小的官吏,因而亭长对谁都得低头致意。刘邦本是一个以粗野闻名的男人,对这种问候方式实在很不适应,但也没有做出后世那种平起平坐、大模大样、有失礼仪的坐姿。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在刘邦所处的那个时代,这种坐姿还根本不存在。在客人或比自己身份高的人面前落座的姿势,相当于日本后来的“正座”,即双膝跪在座上,屁股坐在两只脚上。在当时那个年代,日常穿的衣服里没有裤子,又不穿内裤,伸开两腿满不在乎地坐在那里,就有暴露阴部的危险。 亭长的工作并不只限于当官设旅店的管理人。 像前面所提到的那样,亭长还兼任十个里的捕头。 这件事于刘邦再适合不过了。在日本江户时期就有过这样的例子,捕快们就利用犯有前科的人,让他们凭自己的经验为官府效力。但就刘邦的情况来看,早前他自己也干过盗贼,该行当里的高手也有许多是他手下的小兄弟,要抓从别处流窜来的盗贼,他们都深谙其中的门路。一般情况下,刘邦是打发手下小喽啰去干,但他亲自出马抓人的时候也很多。 “蛮喜欢的嘛!” 萧何听到传闻说刘邦干得十分起劲,不禁感到有些诧异。 刘邦对当上亭长颇为高兴,这仅从一件小事上就能看得出来。他特地让人为自己制作了一顶别出心裁的冠,戴到了头上。 亭长虽说职位卑微,但也属于士。既是士,就要戴冠。 “士”,要理解这个字的含义,尚需对时代有一些了解。 在此,我们先上溯到古代。 以孔子为鼻祖的儒家历来尚古,特别崇尚周礼,孔子本人就赞美道:“监周二代,郁郁乎文哉!” 儒家在本书所讲的这个时代,尚被独尊法家的秦所压制,根本没有发挥作用,概要地讲,就是从秦以后漫长的儒家历史来看,儒家当时还属于初期阶段。说到儒家,大多是指礼的学术团体。以最简洁的语言来讲,其内容就是指传授贵族绅士式的礼仪的学术团体。更极端一点,就是指唯有古代服制的精神和做法才是“郁郁乎”之文明。而用比较简单的说法,则是指从事“士者必正冠以戴”这一运动的学术团体。 孔子所说的古代,乃是贵族时代。反过来讲,就是为贵族私有的农耕制奴隶时代。正因为如此,士是讲门第的。除了门第之外,具有渊博学问和高超技艺的人也被称之为士。冠则是为表示士的身份和自我期许的标志,甚至可以说,冠是被当成思想方面的东西来对待的,已超出了单纯服制方面的意义。 不过,那以后又经历了战国时代,社会基础已经发生变化。生命力旺盛的自耕农社会正在日益扩大,门阀贵族势力已经减弱,支撑战国时期各诸侯国的反倒只有自耕农及该阶层出身的贤能之士,一般已不再问及门第。战国末期的社会中,与其说士已消失,还不如说万众皆成了士,特别是像秦那样在边陲地带建立的国家,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更为极端。秦帝国建立后,早前地处一隅的秦的法律立即普及到全国,因此,讲究门第出身的士已不见踪影,谁都可以成为士。倘若用极端的说法来讲,就是:“本人即是士。” 只要这么想,就已经是士了。 第一个举起反秦义旗的陈胜说过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以说,这句话已在毁灭封建诸侯制的秦帝国社会的理论根基中深深扎下了根。但也不等于说,谁都能戴上一顶冠,故意做出那种癫狂怪异的样子。从制度上讲,至少官吏属于士,可戴上一顶象征士的冠。 平民百姓是不能戴冠的。他们只能扎上用一小块布做成的头巾,这才能与干活时穿的衣服相配。 比如,亭长刘邦手下就有几名平民部属。他们是负责看门或跑腿抓人的,被称之为“亭父”或“求盗”,只在脑后戴一块白头巾,不能戴冠。在泗上整个区域内,只有刘邦一人戴着冠。 这顶冠也不是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能见到的那种,而是他自己煞费苦心研究出来的,材料用的是竹皮。竹皮可以闪闪发光,刘邦就喜欢这一点。更有趣的是,整个冠的底上还鼓起一些浓淡相间的微妙的纹路,仪表堂堂的他戴上这顶冠,谁看了都会大开眼界的。甚至有人说: “刘大人的冠,是用南方神兽的皮做成的。” 那竹皮也不是本地的细竹,而是从薛(位于山东省滕县东南)产的竹子上剥下来的。刘邦为了得到这种竹皮,竟然特地派手下的亭父到薛跑了一趟。刘邦虽说缺少才能,但肯在自己的仪表风度上下功夫,从这一点来看,他也绝非胸无大志的凡庸之辈。顺便说一句,看来他相当喜欢这种竹皮冠,即使在建立汉朝当上皇帝之后,平时也总是戴在头上。世间将它称之为“刘氏冠”。 在某些不为人所注意的,有点滑稽,却又可视为大问题的地方,刘邦好像颇有些可取之处,他在这方面的敏感性,也恰似一顶刘氏冠所具有的象征意义。 好了,现在我们来讲另一位——萧何。 与县相比,郡所辖区域要大许多,此事自不待言。沛县所属的郡,叫泗水郡。 郡有监郡,叫御史。萧何的才干传到御史的耳朵里,因而被提拔上去当了郡吏,所担当的职务叫“卒史”(相当于现今日本的警察部次长,中国的公安局副局长)。从郡衙所在地到刘邦所在的泗上不远,有萧何做后盾,刘邦的工作就好干多了。 谁知御史经过仔细观察后,对萧何的才干愈发感到惊讶,于是说道: “干脆到朝廷去当官吧!我也可以给你想想办法,让朝廷委任下来。” 如果能获得朝廷的委任,那就是堂堂正正的官员,而不再是当地录用的微不足道的小吏了,但萧何却断然予以谢绝。连离开沛县,萧何心里都挺不痛快的。 萧何郑重其事地陈述了谢绝的理由,他说: “下官想在这片土地上终老一生。首先,沛是下官的故乡,下官喜欢待在故乡。留在泗水郡可以为沛县做不少事情,对现在的职务,下官感到非常满意,可是一旦荣升到朝廷做官,就不知道会被安排到什么地方去赴任了。” 萧何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最近他已看清秦帝国的结局,倘若当上朝廷的命官,实在不知道未来的宦途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还不如先留在泗水郡,与地利人和的沛加强联系,以备万一之时抬出刘邦把沛守住,这一构想在萧何胸中已悄悄孕育出来。 刘邦兴致勃勃地当着泗水的亭长。 在当时,官吏之间有一个说法,叫“每五日洗沐一次”。 就是以洗头发为名目的休假,每五天里有一天。提任亭长的职务,要住在亭里,第五天他才能到外面去住,偶尔回一趟沛县丰邑中阳里的老家。 家里,长兄刘伯负责种地,由讨厌刘邦的长嫂主持家务。刘邦的妻子吕氏夹在中间?,她生了两个孩子,也帮忙干一些地里的活和厨房里的事。嫂子是个心眼不好又争强好胜的女人,吕氏吃了不少苦头,许久许久以后,她还对这段日子满腹怨言。 刘邦也不喜欢大嫂。当他取得天下时,兄弟的孩子都被封为侯,只漏掉了长兄伯的孩子。老父亲太公向他求情说:“阿伯的孩子也该给封个什么。”刘邦当即现出难看的表情,竟然说:“唯有那位大嫂的孩子不招人喜欢。”可见他也恨意难平。当他还在家乡一带终日游手好闲时,常常把一大群朋友带回家,让嫂子给他们弄饭吃。嫂子每次都没有好脸色,有时还故意用饭勺子把锅底刮得吱嘎乱响,就差没说出:“没有饭啦!”客人们都吓得跑回家去,可刘邦过后一检查,竟然发现锅里还有很多饭。 “什么人嘛!” 刘邦心里恨得痒痒的,他当上皇帝以后,对这件事还是耿耿于怀。同时,我们插进来的这段故事也充分表明了他成长的环境究竟是什么样子。 每次刘邦休假回到家里,吕氏都要冲着他发嫂子的牢骚。 “好了,不要说了!” 刘邦每次都只能这样说上一句。他虽好色,却不善于跟女人啰里啰唆地纠缠。刘邦即便休假回到家里,也是整天出外闲逛,不到天黑绝不回家。有一天休息,刘邦回到丰邑家里,恰好吕氏带两个儿子到田里去了,不在附近。他只好跑到别人家去玩。 吕氏这时正在地里割草。刚好有一位老人经过这里,从路上朝她问道: “请问,能给点喝的吗?” 吕氏本是一位乡间侠客的女儿,在这方面既心细又周到,连忙跑回家里,将一碗汤送到老人面前,更问道:“老人家饿了吧?”老人说:“大嫂说对了。”吕氏便拿饭来送了过去,老人坐在田埂上把饭吃进肚里。吃完之后,他眨着眼睛仔细端详吕氏的脸,停了一会儿方说道:“夫人乃天下贵人。” 意思是说,您是大贵之相。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在当时,观相十分流行。吕氏看出对方是观相高人,便让长子走到老人跟前,说: “请给这孩子也看一下。” 老人一看长子孝惠的面相,当即喊出声来:“知道了!” 他又冲吕氏说道:“夫人!夫人将来能成为贵人,就全凭这个孩子了。” 后来孝惠果然成为第二代皇帝,吕氏成为皇太后。观相果然应验了。接下来老人又仔细端详了刚断奶不久的小女儿鲁元的脸,说“亦贵”。摸了摸她的头,拾杖起身离去。 老人刚刚走掉,刘邦便从附近回到家里,听吕氏讲了方才的经过。 刘邦说:“让他给我也看看。” 连忙起身跑了出去。他块头太大,跑起来的姿势实在有点难看,就像一匹马在用两条腿跑一般。 刘邦追上老人,赶紧说:自己就是刚才那个女人的丈夫,还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如果老人家肯赐教的话,既然他们能成为贵人,老人家看看我将会怎么样呢? 老人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才把刘邦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个够,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冒出一声:“哎呀!” 这才说出结果:“方才那三位都是靠公的相才尊贵的,现在明白了。观公之相,其贵无以言表。” 刘邦说了声:“不胜感谢。” 随即又向老人长揖而拜,说道:如果将来老人家的话能够应验,在下愿报老人家的恩德。日后,当刘邦取得天下,曾想方设法寻找老人,最终还是无法知其下落。 上面这段故事,也许并不存在。或许确实发生过类似的情况,比如一位赶路的老人为报答吕氏的亲切招待,曾说过夫人的面相真好,孩子们的长相也如何如何,等等,很可能就是讲了这么一些应景的话而已。 事实如何暂且不管,重要的是这件事被当成真事广泛传播开来。不仅只在当时传播,后来也仍在沛一带作为民间传说流传下来,想到这一点,不禁令人感慨民间传说具有多么大的传播性和继承性。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对这段故事添枝加叶的人,恐怕就是萧何呢! 说到传闻,往往要根据说话人的不同,人们才能决定是否相信。这项传闻肯定也是通过萧何的为人和名声才变成事实的,若是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保证会被当成笑话而丢到脑后去。 话虽这么说,萧何却不是好奇之人,也不是希望天下大乱之徒。 “如果天下大乱,该怎么办呢?” 这种忧心常常出现在萧何的脑海里,一旦出现那种情况,必须事先物色出一位能守住沛地盘的核心人物。萧何认为刘邦最合适。 可是,原汁原味的刘邦是办不成事的,很有必要给他添油加醋。 “就是那位不成器的家伙呀?” 沛当地人都会这么想。在这些种田老百姓的心里,对刘邦这号厌恶农活、整天到处闲逛的人,简直看得连狗屁都不如。 沛的商人们也只把刘邦看成是一个欠账不还的常客,至于县里的小官吏们,则更是只把刘邦当成一个小偷小摸成性的家伙而已。就萧何而言,因刘邦身上只有两条可取之处,一是他的堂堂仪表,一是他的可爱之处,对他的这一形象,萧何不得不添加一些神秘色彩。 “要提前在沛树立起一个人物。” 萧何一直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他深思熟虑的结论是,必须先做好工作,以便万一出现重大变故时,有那么一个人能成为磁石,把人们像铁末似的都吸引到他的周围。 “刘邦这个人,一眼看上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然而天意在此男子,他命中注定要当皇帝。” 如果将这类神秘色彩加到刘邦身上,人们肯定会聚集到刘邦的周围,转眼之间就会形成一股巨大势力。总之,在万一的情况下,在沛建立一股势力是必要的。从萧何的立场来看,刘邦的无能等等均不必在意。只要有一批贤能之士从旁辅佐即可,如果他们能拼命辅佐刘邦,逐步填补他的空白,便可大功告成。 刘邦还是一片空白。所以才最理想,萧何心里终于认清了这一点。 若说理想,空白就是空无一物,空无一物的容器越大越好。因为贤能之士大多都能将其填得满满的。在萧何的眼里,刘邦的那股傻劲若引导有方,可以成为其身上的一大亮点。据萧何之见,刘邦还很胆小,一旦身临险境撒腿就跑。不过胆小也有办法补救,将其自身豪爽的一面用上去就绰绰有余。他的豪爽好像也能使周围的人变得豪爽,将来即使遇到困难,刘邦及其伙伴们也会极为豪爽地披荆斩棘、奋勇向前的。豪爽不是可以避过各种艰难险阻吗?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像孩子一样容易得意忘形的人。如果刘邦的运气真的降临到头上,说不定他自己就会像传说中的龙子龙孙一般,趁势一步登天的。 刘邦还在泗上。 刘邦依然热衷于类似捕吏小头目的那份差事,以萧何从泗水郡衙观察所得到的印象来看,他简直就像一个大孩子。对刘邦来说,似乎工作性质越带小孩子气就越干得起劲。每逢有公干的官吏住到亭里时,他必须装成大人的样子,他就找理由跑到远处去,对接待并不热心。萧何时常听到那些风尘仆仆来到郡衙的官吏们大吐苦水:“泗上的那位竹皮又不在呢!” 每次萧何都要替他辩护:“最近常有流寇盗贼出没,他可能也是不得闲吧?” 事实上,流寇盗贼正以异常的势头在激增。 这时,早前的秦王政当上始皇帝已经十年。就始皇帝短暂的在位时间而言,此时已是末期了。堂堂大秦帝国里,一提到耕者,就让人想到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民工的征集数量实在是太大了。这些征集来的百姓或被送到边疆充军,或被赶到各地从事土木工程建设。 逃亡者愈来愈多,他们一回到家乡就会被抓去杀掉,因此在半路上当了流寇,为填饱肚皮而涌向别处掠夺粮食,碰上官兵追讨,就逃进山里暂避起来。 “还是战国那个时候好。” 人人心里都有这种想法。 早前战国时代,六国处于割据局面,各国国内的治安反倒都很好,既没有如此繁重的劳役,也没有出现动荡。而在秦帝国——这一在实行法治和建立严密官僚体系方面,在世界史上均处于领先地位的帝国——建立之后,却完全成了另一番景象。也许是在这方面过于先进了,老百姓与国家及法律体系之间形成了骨肉分离的状态,在严格的法律制度下,治安反而恶化了,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局面正愈演愈烈。 征劳役的命令终于也下达到了泗上亭长的面前。 “终于还是来了!” 刘邦心里烦透了。任侠放荡的他早就发出豪言壮语: “要抗官以守民。” 决不能按照官府的命令,把乡亲们从故土强拉硬扯地送到京城去。 不过秦的制度在这方面是很严密的。为了使百姓不至于从法网中漏掉,他们的名单早已被掌握得一清二楚。 前面我们曾经说过,里的中心是建在一片树林当中的社(祭祀当地所信奉神灵的祠堂)。 社也被称之为“书社”。每一个里都有二十五户人家,所有人的名字一个不漏地书写在一本名簿上,名簿就收藏在社里面,因此也叫书社。如果有官员前来巡视,全里的人数和年龄一目了然,碰上要征用人力去服劳役或兵役时,就方便多了。这种书社制自古就有,到秦朝又加上了类似户籍保存场所的功能。 在沛县,如果制定要征用的名册,就将命令下达到各亭长,让他们按名册要求凑足人数。包括刘邦在内的各亭亭长带领那些被征用的民工到沛城集合,协商的结果,竟确定由刘邦本人带队前往。 “让我带队呀?” 刘邦突然说自己很不愿意。 “这份差事没意思!” “为什么?” 在场有人问了一句。 “因为是刘邦嘛!” 这就是全部理由。即便想详细陈述理由,刘邦也找不出词来。 “你不是亭长吗?” “我首先是刘邦。” 噢,原来如此。 不过,在场的亭长们还是费尽唇舌说服刘邦,鼓动他接下这份差事。大家的鼓动终于让刘邦来了精神,决定带队前往。刘邦通常都是这个样子的。而且他自己并不算劳力,只要把人如数带到现场,作为亭长的他就可以一个人返回了,这一点也让他感到轻松了许多。 前往的目的地是骊山。 “那是为皇帝陛下修建陵寝的。” 县里的官员作过详细的指示,所以刘邦知道这份差事的分量。 所说的骊山,坐落在秦都城咸阳的东边。 始皇帝在征服六国成为统一王朝的皇帝之后,立即着手在骊山为自己修建陵墓。地面上要造出一座方圆两千米、高一百米的宏大人工土山,这座人造土山只不过是该项浩大的土木工程的极小一部分。 问题在地下。始皇帝死后要住在那座土山的地下,为此要在地下造出一个小宇宙,该宇宙之中要容纳下一座大宫殿。整座墓室就是一个小宇宙,用很厚的铜板圈成,相当于地板的巨大平面上要有黄河、扬子江以及其他所有江河百川在流动。据说江河百川均由水银来填充,以机械装置使其流动,循环不已。天上则展现出无限苍穹,以玉石制成的日月光照人寰,群星闪烁,熠熠生辉。为显示皇帝亲率文武百官的场面,宫殿内设有百官之席,还造出跟实物一般大小、包括将军士卒在内的兵马俑组成的庞大军阵,以象征皇帝统领万乘之军。 从这项工程一开始,始皇帝就征集了七十多万罪犯来服劳役,这在所需技术和劳动力上均已超出了兴修万里长城、建造阿房宫以及修筑连接全境的御用大道(驰道)时的规模,因此整个工程进展十分缓慢。 站在工程总管官员的角度来看,能否加紧施工,关系到能否保住乌纱帽,所以他就会把这项工程上并不十分急需的劳动力调配到其他施工现场去,反而就拖慢了整个工程的进度。 工程已进入堆土造山阶段。劳动力再多也不够用,就要在全国征用种田的农民。 没有比秦的农民生活得更苦的了。他们的租税十分沉重,占到收获量的三分之二,交不起就要受到处罚,受处罚的人都要被当成罪犯送到工程现场去。全家节衣缩食、挨饿受冻才能交够赋税的农民,这次也都被一纸公文强行拉去服劳役,旱田水田也只好任凭其荒芜了。更为严重的是,第二年的赋税也将会因此而无力支付,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于是第二年他们就从服劳役彻底变成了服刑的犯人。 刘邦就带领着这么一伙人从沛城出发了,总人数大约有五百名。 一路朝西,目标是云烟万里的咸阳。途中由刘邦出面交涉,有时也能获准住到村子里去,但原则上是要露宿野外的。尤其麻烦的是,不管住在村子里也好,露宿野外也好,粮食都必须由这一行人自己带上,有人用车推,有人则用肩扛。烧水做饭的锅碗瓢盆也要全部自备。每个人都穿得破破烂烂,简直就像一群流浪汉。每个人都背着大锅小盆的,加上自己要吃的粮食和工具,看上去一个个似乎都要被压垮了,就这样,他们仍步履蹒跚地坚持赶路。 “难道就要把这些可怜的人带到咸阳骊山去吗?” 做这伙人的领队,真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所能干的。刘邦虽不是那种充满菩萨心肠的男子汉,但也跟普通人一样有感情,还会表现在言谈举止上。 “真可怜哪!” 一路上,他都在发这样的感慨。 “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啦!” 刘邦头戴一顶高冠,个头高大,发自内心地说出这些话时,任何人都会把他看成一个有慈悲心肠的人。不消说,不只是在口头上,刘邦内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在这种场合,他那伟岸的身躯和漂亮的胡须也发挥了别具一格的作用。刘邦怎么看都像是一位有德之人。一路上,他还亮开嗓门说:“这种非人的世道,还能忍受下去吗?” 那些被带着赶路的人也很快意识到,再去咸阳就未免太傻了。 话虽如此,可刘邦却没有作乱的念头,也没有为此去煽动人们的想法。除了把他们全部送到咸阳骊山,完成自己作为亭长这一极为平常的目的之外,刘邦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图谋。只是带队需要纪律,需要以身作则,而他的性格是不适合干这项工作的,因此平日里的愤愤不平就脱口而出了。 对于刘邦来说,那就像平时随便唱歌一样,但就其他人的感受来讲,有这么一位带队的人领头,脚下的路实在是迈不动了。 “干脆逃跑吧?” 从一开始,这种气氛就笼罩着这支队伍。 在沛县境内的一段路程,不必担心露宿的问题,因为总会经过某一个人老家所在的里。 “一旦出了沛县可就麻烦大啦!常有豺狼出没的。” 带队的刘邦大声提醒人们。 第一天已经联络好了,人们就分别住在几个里。 翌日清晨,刘邦让人给推醒了,是自己中阳里老家的好朋友。 说是情况有点不对,好像还很严重。把全体人员集合到路上一看,差不多有一半的人不见了踪影。刘邦对待领队这项任务漫不经心到了何种地步,由此可见一斑。 “呵呵……” 要说这种场合下的刘邦,那形象实在是够好看的。也许是对身陷的窘境感觉迟钝的缘故,他根本就没有垂头丧气、狼狈不堪,不过也没有虚张声势、故作镇定,只是如春日里静谧的湖水一般泰然自若。 “好了,就这样吧!” 说完,他又开始了第二天的行程。 第二天住到了刘邦的故乡丰邑。人员分散开住到几个里去,次日清早照常起来一看,情形又不一样了。前一天逃跑的人发觉根本不能回到村落里去,等待他们的只有饿肚皮,于是有的人又跑了回来,也有新溜掉的,反正人数还保持在原来的一半左右。 刘邦的耐人寻味之处就在于,不管是哪个里的什么人逃掉了,一概不予追究,只是对重新回来的那些人说:“啊,是你呀!又回来啦?” 仅仅打个招呼而已。 第三天上,这群朝廷的奴隶们走出了沛县的县界。仅仅是离开沛县往西赶路,就足以让这群世代务农的人感到胆战心惊了。 “难道已经离开沛县了吗?” 固守家园乃是农民的美德,他们中的很多人只到过紧邻的县,因而难免有些紧张,连大地山川的景色都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 第三天是在野外露宿的。 睡了一觉起来一看,人又减少了。照这种速度下去,到达咸阳时岂不只剩刘邦一个人了吗? “这可是要杀头的呀!” 刘邦第四天一边赶路一边思忖着。哪怕少一个人,也要对带队的人严厉追究。如果一半的人都逃掉,刘邦到达咸阳时肯定就会被处以死刑。后来的陈胜吴广也同现在的情况差不多,他俩就是与那些去服兵役的老百姓掺杂在一起,半路上遇到大雨和洪水,根本无法在指定日期到达目的地,才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起来造反的。当时,去也是死,逃也是死,正是这种绝境才把他们逼上反叛之路的。眼下刘邦的处境就跟他们一模一样。 从一座小城经过时,刘邦用带在身上的官家发的银两,让人买了一大坛子酒,整坛子运到城外边,在一片野地上举行一次简单的宴会。 “让他们借酒浇愁吧!” 刘邦就是如此从容不迫,也是个懦夫。后来的陈胜吴广是煽动那些男人起来造反的,而刘邦则不同,可以说他只是一个不动声色的策划者,让人们自己主动起来造反。刘邦只想到一点,就是挪用银两盘缠买点酒喝。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刘邦这号人比陈胜吴广胆小。唯其胆小,才会依据势头的大小保持清醒头脑,他心里明白,即便现在起来对秦造反,也只会落得个惨遭涂炭的下场。 “走得爬不起来了。” 这个时候,也只能用这句话来作为野外酒宴的理由。 “怎么样,干脆把我一个人扔下,你们都赶快逃跑吧!” 刘邦趁着酒劲开始说傻话了。 当然,尽管嘴上在讲傻话,他心里却也惦记逃跑者的去向,并为此深感痛心。即使逃跑者回到故乡,也有判刑人的黑手等在那里。 “那些人可怎么办呢?” 刘邦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口里还在说: “可是,即便不逃跑,一步步爬到咸阳或骊山之后,又有谁知道大伙的性命会怎么样呢?” 这可不是带队人应该讲的话。 “到了就要受刑。这件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解释的,只要能逃过一劫。” 刘邦已经醉醺醺的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好说了。” 也就是说,骊山的地下宫殿里藏满了财宝。有传闻讲,为了防止被人盗掘,甚至安上了我们现代人讲的火炮一类的机关,古代称之为石火矢。如果有盗墓人进去,机关就会自动启动,射出箭把人杀死。始皇帝还活着的时候,把墓的地上部分堆起一座规模宏大的土堆,据说也是为了从土堆的任何一点垂直挖下去都很难找到地下宫殿。但是那些被驱赶来参加工程建设的出苦力的人却大致了解地下的构造情况,正因为如此,据说在工程结束时就被鏖(全部杀死)在了里面。这种传说一直流传到今天。 刘邦最终还是讲出了自己所听到的上面那些情况。 老百姓天生就是不爱讲话的。 即便是刘邦这种极具农民色彩的人,在老百姓眼里也成了带城市味的、能说会道的高人,讲话的速度之快,以他们的理解能力是很难跟得上的,尽管如此,当听到“鏖”这个音时,还是无一例外地变了脸色。 “是全部杀死吗?” 这一次,每个人都开了口。 “让你活到干完活为止。” 刘邦喝了不少酒,回答时舌头都是硬的。 “就是说,不是马上就会被杀死嘛!” “马上被杀死的,就是眼前的我。” 刘邦吐出这句话之后,宛如受到刺激一般,浑身颤抖起来。 在这种场合,他这个人从不虚张声势,暂时闭上眼睛,任凭自己全身抖个不停。 人们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浑身发抖的刘邦。没过一会儿,刘邦又从旁边一个人手里夺过杯子,放到嘴上就喝,他的整个身体里,就像有个肉皮冻之类的东西在里面颤动着,杯子里的酒就那样静静地灌了进去。 酒将他身体里那种好似肉皮冻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溶化掉。停了一下,刘邦说:“我可是要从这地方逃走了。”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 逢到这种场合,不论陈胜吴广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人也好,凡是居住在中国这片大地上的人,一般都会讲出几句可以铭刻在他人脑海里的豪言壮语,但刘邦却没有那个本事,只简简单单地说了这么几个字。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亭长大人若是自己逃走了,我等可如何是好呢?” “随便去哪儿都行。如果有人想跟着我,跟我也可以。” 一伙人心里都明白了,原来亭长是想当流寇去呀!在当时,逃跑就意味着自动去当流寇,只能走这一条路,再没有别的生路。 “能有几个人跟我来呢?” 刘邦心里在盘算着,实际上主动报名的只有区区十几个人。总之,从这一刻起,虽然还不能说刘邦就已经是秦帝国的反叛分子,但至少已成了亡命之徒。只有发起暴动并成功地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刘邦才能有出头之日,否则,命运为他安排的就只有永远逃亡这一条路了。 刘邦起身离开喝酒的这个地方,在旷野中迈开双腿。 他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醉意开始猛烈地涌上头来。他的十几个新手下扛着粮食,背着大小锅灶,紧跟在刘邦身后。 “大人要去哪儿?” 不知是谁紧追着问了一句,可惜刘邦也不晓得。 “就那边。” 他用手指了一下,仅说出这三字,好像身不由己地朝手指的方向一步步向前挪动。只要认准那个方向,就能远离官道。离官道愈远,被追捕的危险就愈小。 “不管那么多了。总之,脸上就是要装成认准目标的样子往前走。” 刘邦尽管醉得不轻,唯独在这件事上还在不断地提醒自己。如果露出走投无路的样子,手下那些人就会感到心虚,马上就会一哄而散的。 “我必须有一帮小兄弟。” 刘邦心里很清楚,倘若手下人全部一哄而散,自己这种人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众人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白天睡觉,晚上继续赶路。 随着脚下路的延伸,地势越来越低,沼泽也多了起来。由于排水不畅,已不见耕地,因而也没有人家。沼泽与沼泽之间的路都是泥泞的,连靴子都能陷进去。到了晚上,在月光照耀下,脚底下看得很清楚。刘邦只一心走着,边走边取出酒葫芦喝上一口。否则,漂泊在这种漫无目的的时空中,刘邦早就承受不住了。 头上戴冠乃是士的象征,戴冠的士是不从事体力劳动的,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因此,刘邦从不走在前头探查路况,而是挑一名夜里视力好的人在前面带路。刘邦则与几个人一起跟在后头。道路很窄,很危险,稍不留神就会滑进两边的泥沼里。 走在前边的人很快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报告说不能再往前走了。问缘故,说是从沼泽里爬上来一条大蛇,正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小路上。听到这句话,刘邦的豪气乘着酒劲立时就充满了全身。我是壮士!壮士就是要勇往直前,决不退缩!大声吼着,刘邦继续前进。 果然不假,一条灰白色的大蛇横在眼前,宛如一根碗口粗细的圆木倒在小路上。 “就是这家伙呀!” 刘邦挥剑用尽平生之力朝大蛇的身子猛击过去,以近乎疯狂之势又砍又击,终于将蛇身断成两截。刘邦的酒劲还没有过去,仿佛忘记了自己是在走路,又往前走了几里,终于酒劲大发,一头栽在路边沉睡过去。 正因为如此,后头的事,刘邦就不知道了。 据说,当走在最后的人来到被砍断的大蛇跟前时,发现一位老婆婆正独自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以下的内容才真够吓人的,不过一般都认为那是专门编出来为在民间流传用的,而编造者不是萧何,就是萧何跟前的人。 据说,当问到老婆婆为什么哭时,老婆婆说,我儿子被杀了。走在最后的人又问,为什么老婆婆的儿子会给人杀死呢?老婆婆说,因为自己的儿子是白帝之子,变成蛇横卧在这条小路上,谁知刚好有赤帝之子从这里经过,便给一剑斩死了。如果是这样,刘邦就成了赤帝之子。 这个故事如果真的是编造出来的,编造者肯定是一位学识颇为渊博之人。因为这是有事实依据的,秦王室从诸侯王国时起就祭祀白帝。斩掉白帝之子,就等于说刘邦要推翻秦王朝。 刘邦跟他手下那批人都躲进了沛当地的沼泽里,但这次没有再干盗贼的勾当,再干,当地百姓就会众叛亲离。虽然不去偷就填不饱肚子,他还是渡过了没有食物的难关。这都是靠了萧何的智慧。 萧何得知刘邦逃回来躲进沼泽,立即着手把沛当地同情刘邦的里或户一步一步地秘密组织起来。 也可以说,一个秘密的刘邦党被组织起来,让那些加入进来的农户暗中把租税送过来,就像后来所有非官方军队都采取的办法。作为每个农户来说,被征收双重租税是很难承受的,然而做秘密串连工作的人自有劝说的办法。他们讲的意思大致是: 你们不是盼着秦王朝垮台吗?那就必须让它尽快垮掉。现在你们不得不另外出一份粮食,虽说十分艰难,但这样才能保证将来过上好日子。 经过说服,愿意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自此以后,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凡是起来革命的人都采用了这一传统做法,而这种做法的开先河者就是刘邦。 当然,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萧何才是首创者。 假如没有萧何,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刘邦之流只能成为出没于沛沼泽地里的一群无名草寇,最后落得个陈尸荒郊的下场。 尽管如此,萧何表面上还仍旧是泗水郡的一名以能干而出名的官吏。只是在刚得知刘邦逃进沼泽地时,萧何确实大伤脑筋。他的反应是: “这下子麻烦可大了!” 秦的始皇帝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但萧何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预见到这一点,目前还不得不承认秦王朝是坚不可摧的,对于提前变成草寇的刘邦及其一伙追随者,萧何不可能公开将其作为民军去加以培植。他毋庸置疑地仍是郡府掌管刑狱事务的卒史,必须把他们当成逃犯及草寇来加以处置,但值得庆幸的是,刘邦逃亡一案,除刘邦自己送来消息之外,再没有一项官府正式公文送达,因此,御史与郡府官吏们全都毫不知情。 他决定将这件事严加保密。 他又匆匆忙忙向上司呈状请假,上面写道:“欲请赐洗沐之休假。” 然后便立即返回沛城。 沛城人全都认识萧何。 因此,他等到入夜才进城,躲进自家后院,马上从县衙悄悄叫来曹参和夏侯婴。曹参本是萧何在沛任主吏时的心腹部属,其后也一直在沛任狱吏。夏侯婴则职务略有变动,当上了县令的御者。 “出什么大事了吗?”曹参问了一句。 “刘邦已经不能再露面了。” 萧何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悄悄说道,然后将刘邦这件事细说了一遍。 “可不准泄露啊!” 萧何叮咛了一句。按照秦的法律,刘邦该判极刑,应被列为全郡县追捕的要犯。 “总之,首先要把他稳稳当当地封闭在沼泽地里,不能让他们再去偷摸。否则的话,我们再怎么想保护他,从职责上讲也是保不住的。要做到这一点,就要给他搞到口粮。而要搞到口粮,就要到沛县每个角落替他发展出自己的人。” 后来,在形势大变之后,萧何也仍然为刘邦独自苦撑粮草补给的工作,可以说,他做这份差事,在刘邦此次逃亡事件中就已经开始了。 “要让刘大哥潜伏到什么时候?”夏侯婴问道。 “到秦王朝垮台之时。”萧何说。这句话也可以看成是他要起来造反的宣言。 “要造反吗?”曹参问。 “要造反。”萧何平静如水地说道。 此时,可以说他们已结成了刘邦党这一帮派(秘密团体)。在当前最困难的时期,仅次于萧何、担负重要使命的第二位的就是曹参。他一边拖延县里为追捕刘邦而交办的刑事搜查工作,一边在背地里组织那些可能知道这一秘密的乡亲。 夏侯婴的任务也不轻松。 刘邦在沛城等地还有一批很有本事的小兄弟,其中包括专为人办理丧事的周勃和靠屠狗为生的樊哙等人。夏侯婴必须暗中将他们串联起来,拧成一股绳,让他们充分理解萧何曹参的意图,以刘邦党干将的身份潜入到县下面的里去,说服农民帮助刘邦,还要让他们将粮草秘密地运到刘邦的潜伏地点去。 “而且,只靠过去那个刘邦,必将一事无成。”萧何说。 “要尊重他。” “我一直就很尊重他。”夏侯婴说。 “对,你是一直就很尊重。然而我在这点上却很淡薄。今后要将他当成盟主来尊重。而且,必须改个称呼。” 萧何稍微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 “就称刘公吧!” 萧何建议用这个称呼,意思要将他当成尊贵之人来加以尊重。在向农民们传达有关刘邦的消息时,要像对待王一样毕恭毕敬地用这个称呼。不然的话,又有谁会冒着生命危险为从前那个地痞无赖的刘邦提供粮食呢? “刘邦脱胎换骨了。” 萧何说。仿佛在郑重地发表宣言。 中阳里的二十五户全都成了刘邦党,因为那里既是刘邦的故乡,又有同一个里出身的卢绾走遍家家户户拼命劝说。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对里人来讲,他们改变了对刘邦的看法,感到放心。在长兄刘伯家下地干活的吕氏当然早就知道了刘邦的情况,因为有周勃等负责后勤供应的一干人多次偷偷前来联系过,详细地介绍了有关情况。尽管刘邦不断改变藏身之地,每次变动的情况,吕氏也都从周勃等人那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每个里都有叫父老的人。 一般情况下,五十岁以上、德高望重的人都会保护里的安宁,成为类似于维护风俗与教化的师表。每个村落都要选出一位或几位父老,接受其人格方面的教化,这似乎是自古承袭下来的传统,已成为中国古代原住民社会一种极符合自然法则的客观现象。 人类社会早在村落出现之前就已存在。王朝则是蹑手蹑脚,或者说是借助刀光剑影随后赶来,凌驾于人类社会之上。 虽说凌驾其上,但历代王朝对这一符合自然法则的村落秩序,却都基本上采取了尊重的态度。王权决不会越过村落的藩篱,介入其内部的父老政治。 唯有秦的体制是个例外。把全国百姓以个人为单位而不是以里为单位,直接与国家和法联结起来,这正是法家的基本思想之一。在这一点上,与近代国家颇为相似。因此,国家便强有力地介入了里的围墙内部。虽说秦采用了这些做法,但仍在某种程度上重视自古就存在的村落自治制度,又出于严格控制的目的,将原来很难判明的父老身份加以改造,采用正式任命制,这与古代大异其趣。但在内涵方面却只是略有不同,并没有改变父老的本质和现实状况。 在刘邦的故乡中阳里,自然也有一位老者被大家尊奉为“父老”。 有一天,中阳里的父老来到刘邦躲藏的地方。 带路人是妻子吕氏,再无别人同行。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刘邦吃惊地朝吕氏问道。因为这是吕氏第一次到沼泽地里来看望他,刘邦不能不感到吃惊。 “怎么知道的?”刘邦问了一遍。 “夫君所在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吕氏笑了,说是刘邦上面常有云气。吕氏说,刘邦换地方,那团云气也跟着换地方,以它为目标就能找到。 “云气?” 刘邦也是第一次才听说。 “我头顶上有那种东西吗?” 他头顶上当然不会有什么云气之类的东西,倒很可能是萧何通过他人之口,将刘邦藏身之处告诉了吕氏,顺便也把云气这件事讲了进去。 “您老也能看得到吗?” 刘邦换成另一副态度向父老问道。连刘邦这号妄自尊大不懂礼仪的人,对自己所在里的父老也是必恭必敬的,奉若生父一般。 “我看不到。” 父老沉稳地微微一笑,说:只是半路上迷了路,吕氏站到高处寻找唯有她才能看得到的云气,然后再选一条路往前走。尽管我的眼睛看不到,但那的确是真有其事。不过本人是看不到自己头顶上的云气的,你也未免太天真啦!说完,老人又笑了起来。 关于云气的这段故事,转眼之间就传遍了整座沛城,坚决追随刘公的年轻人一下子增加了许多。萧何的筹措真可谓既精密又周到。 始皇帝驾崩了。 翌年七月,阴雨连绵。沼泽地里本来就笼罩着阴云惨雾,潮湿难耐。躲在水边仅有的一小片竹林里打发日子的刘邦,实在是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煎熬。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从沛的后方密探那里送来了一份报告,说是在差不多同为沼泽地带的宿县,一个叫大泽乡的地方爆发了叛乱。 天天有探报送来,天天都是语焉不详。 其实就是陈胜吴广起义。 这两个人夹杂在发配充军的九百名壮丁里,都是出头露面的人物,当此二人经过商量决心造反时,从当时的具体情况来讲,是不可能像萧何对刘邦那样煞费苦心的。 在最为关键的内部工作方面,他们则采取了与萧何类似的策略,比如在一块帛上用朱笔写上“陈胜王”三个字,偷偷地放进渔夫捕上来的鱼肚子里,仔细地加以伪装,让买到那条鱼的壮丁看到后大吃一惊。那人也确实吃了一惊,认为此乃神仙在授意。当然他们还做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奇妙设计,比如让当弟弟的吴广溜进小树林里的祠堂,在夜里偷着学狐狸的叫声。在当时,每个里中心的那座祠堂都称之为社,里人一般还没有去清理打扫的习惯,那里就成了老鼠和狐狸的老窝,发出狐狸的叫声不足为奇。吴广在学狐狸叫的间隙,还用又尖又亮的嗓门反复加进去一句话: 大楚兴,陈胜王。 意思就是,大楚(壮丁们都是亡楚出身)即将出现,陈胜就要成为王啦! 无论是谁,都会对这种神秘异常的现象感到吃惊的。 顺便说一句,陈胜吴广当初举兵时,手下只有在我们现在所说的大泽乡走投无路的九百名壮丁,但很快就在一个月之内发展成一支拥有六七百辆战车、数万名士卒、千骑骑兵的庞大队伍。可惜后来起义失败,二人丢掉了性命,此次举兵造反的事实便被当成他们自己编造的神话,大张旗鼓地传播开来。而刘邦最终当上了汉帝国的开国皇帝,所以无论是赤帝之子的传闻,还是有关云气的故事,以及其他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统统认为不是编造的,当成了天意或因天意而生的祥瑞之兆。 总而言之,天下开始大乱了。 再没有比秦帝国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朝代了。 秦明明采用了彻底的法家思想,官吏和百姓都不再是自然存在的个体,人只不过是法律意义上的一种称谓而已,明明如此彻底地将地面上所有的人都纳入了法的范畴,却唯有始皇帝本人成了例外,成为超越法的存在。只有他不受法的约束,只有他是大地上唯一活生生的自然人,同时又是法的唯一制定者。正因为如此,作为唯一自然人的他一死,所有的法也就跟着化为泡影了。 在这种状况下,秦的法就好似一张大蜘蛛网,始皇帝就是一只巨大的蜘蛛,蜘蛛一死,这张网就失去了支撑力,以往靠这张网才获得权力的官僚们也就变成一个个普通的人,而普天之下的老百姓,则又从主观意识上重新找回了按自然法则而群居的那种感觉。 沛城也不例外。以往具有超过王的强权的县令,如今已日甚一日地失去权威,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父老开始活跃起来。 不用说,沛就是指城郭里面的城市街区。城里也划分成若干个里(相当于我们现在的街道办事处)。不同的里都像围棋棋盘上的方格一样被彼此隔开,每个里都有好几名父老。从这些里的父老里再推选出特别德高望重的人,作为沛整座城的父老。这些人就相当于日本历史上江户时期,江户和大阪等城市里在市政方面的市民代表,江户的叫“町年寄”,大阪的叫“总町年寄”,都是主管市内公共事务的官吏。 就有关本城的自卫问题,人们开始围着这些父老商量起来。 当务之急是必须组织起来进行自卫。秦的法制是无法帮助城里人保卫县城的。这件事十万火急。陈胜吴广军说不定就会前来攻城,即使他们不来,其他的县都会成立流民军,这些流民军也可能打上门来。也就是说,其他县也有可能前来攻打。尽管消息还不十分准确,但已经有传闻说,在几个郡衙和县衙所在地,城里人已经动手杀死了郡守和县令。 萧何已经从泗水郡衙逃了出来,重新回到沛城。 形势吃紧后,县令曾叫来萧何进行商量。 “究竟该如何是好呢?”县令问道。 “索性我也反叛秦,我想率领县军投奔大楚将军(陈胜)的麾下。此外再无良策。由你顺便把士兵集合起来如何?”县令提出了请求。 萧何做出很过意不去的样子,说:“大人乃是由秦朝廷派下来的官吏。” 这句话是不得不说给对方听的。 曹参当时也在场,连忙插了一句:“如果大人发布命令,恐怕沛县的一个小孩子都不会采取行动的。” 接着,他又以颇符合曹参身份的稳重语调说道:“干脆,把沛本县出身、逃到无人沼泽地里去的那些人都招呼回来,让他们来守城为好。” 县令听到这些话,露出惊恐之色,为慎重起见,又回头望着萧何征求意见。 “我也跟曹参意见一致。” 萧何的语调十分平静,县令愈发紧张,只得听从他二人的建议。沛城的父老们绝大多数都支持萧何,县令对此也有所察觉。如果不按萧何的意见行事,在沛的土地上将一刻也待不下去,是惊恐而不是理智让他深明这一点。 “那好,就这么办。” 县令点了点头。萧何把屠狗店的樊哙叫到县衙,派他即刻动身到刘邦那里去,并让樊哙捎口信说:是想让刘邦带领军队进入沛城,我们将打开沛的城门等候贵军。 樊哙生性憨厚质朴,浮躁奢华几乎从不与他沾身。唯独此刻,他也许是太兴奋了,竟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正准备飞奔而去的时候,却被萧何给叫住了,说:“有件事忘了。以上口信传达给刘将军时,就说是县令大人提出的要求。” 不说是县令的命令,而是要求,这是萧何随意加上的解释。从法律意义上讲,县令在说出“自己也要叛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是县令,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对刘邦下达命令的权力,只能是提出要求。县令对刘邦所能作出的约定,就唯有“提前打开城门”这一项了。 “萧何,还是该说成命令吧?”县令又正言厉色地说道。 “还是讲大人要求更为妥当。” “为何?” “县令已经表示要对秦谋反,仅此已经背叛了秦法。现在大人已只剩下个人身份了。”萧何仿佛开导般地说道。 县令看到萧何这般的态度,心里真不是滋味。 “这家伙大概是刘邦一伙的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县令的疑虑愈来愈重,于是改变了主意,叫来其他属僚命道:“关上城门!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人们赶紧朝四面城门跑去。 最早得知这项命令变更的,正是县令的驭者夏侯婴。他立即紧急通知萧何、曹参等县衙里的刘邦同党,让大家一起乘上县令的马车。继续留在县城里,大家肯定会被县令下令处死。夏侯婴挥鞭纵马,一溜烟穿城而过,经西城门朝城外飞驰而去。 县令立即发现萧何已经逃掉,狼狈之余,他连鞋子都忘记穿上,急忙跑到县衙前院,吼着嗓子惊叫驭者。 “夏侯婴到哪儿去了?” 还好,厅堂里还剩下一名小吏,只见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 “大人的驭者也是刘邦的党羽。” 接下来,县令所能做的就只有关闭城门,继续龟缩在城里。 萧何等人出城不久,就碰上了刘邦的军队。 刘邦依旧戴着竹皮高冠,还骑着一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马。 “啊,是萧何吗?辛苦了。”刘邦高声说道。 随从者中多数都认识萧何,所有人都是一副叫花子模样。 萧何仰起脸,向骑在马上的刘邦报告了几件事情,刘邦只面带微笑点点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对萧何而言,这样就足够了。令萧何十分满意的是,刘邦已极其自然地具有了大将风度。 当这支队伍抵达沛城城墙下时,发现城门已经紧锁。 “还是让那些父老把城门打开吧!” 萧何向刘邦建言,写一封帛书用箭射到城里面去。 刘邦在一小块帛上用当地大白话给父老写了一封信。本来,萧何若同时署上名字,会使父老们更加信任,但萧何已经成了刘邦的属下,因而回避了这一做法。同时署上自己的名字,有可能损害刘邦的威望和人格,更何况既已成为属下,就得避免引起刘邦的嫉妒。作为萧何来讲,从今以后,只能以新的面目和周到的服务来面对刘邦,但对早已习惯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这位老兄来说,这样做根本感觉不到什么痛苦。 射到城里的帛书已被人送到父老那里。父老们早已集合年轻人组成了自卫的队伍。他们在靠近自卫队伍的地方商议一番,很快作出欢迎刘邦的决定。自然地,一山容不得二虎,既已决定欢迎刘邦,就必须先把县令除掉。 “赠县令一死。” 父老们向年轻人下达了命令。那些年轻人手持棍棒飞跑着穿过城区,直闯县衙逮住县令,按父老的话将其处死。 刘邦等一干人马开进城里。 父老们到城门口迎接,将他们引入县衙大堂。在这里,父老们恳请刘邦出任沛公(沛县主政者)。这种做法乃是该社会自古以来就有的传统,尽管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却还要采取恳求刘邦拥戴其本人的方式。但刘邦毕竟是刘邦,一口便回绝了。 “.t>我没有那份德。” 父老们又进一步恳求,但又遭到刘邦再次谢绝。 第三次,刘邦才终于答应下来。可以说,这一切也统统是在走形式。 刘邦的队伍整齐地列队在县大堂前的院子里。 担任相当于现代参谋长职务的,是萧何及曹参。 担任相当于现代副官职务的,是其幼时的朋友卢绾。 相当于队长职务的,则分别由驭者出身的夏侯婴以及下级小吏任敖、专办丧事的周勃和绢帛商灌婴等人担任,连人们眼中本事最大的樊哙也只能当上一名队长,率队乖乖地站在那里,他们都很安于其职。映着沛上方一片晴朗的天空,地面上旌旗翻滚迎风飘扬,这些长短不一、大小不等的旗帜一律呈红色,以象征刘邦乃赤帝之子,由此成为刘邦军的专用颜色。 大院里摆放好祭坛,上面供有祭祀用的活猪活羊等牲畜。 首先拜祭开天辟地以来传说中最古老的皇帝,即黄帝,接着祭拜象征战事大吉的军神蚩尤,最后将祭品活猪活羊等宰掉,用它们的鲜血把战鼓皮染得通红。 第五章 楚人之冠 秦的枷锁被打碎了。 不过,在秦都咸阳,一眼望去,好似一切仍平静如故。都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市民也都是一派悠闲自得的样子,关于兵乱的消息,最多也只是听说在遥远的东部有一些饥饿的土寇在闹事,仅此而已。 “我们是在关中。”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种地理上的安全感已在咸阳全城人的思想深处扎下了根。外界(遥远的东部)的动静完全被函谷关这道天险给遮挡住了,轻易传不到关中来。 “关中”,一个多么响亮的名字啊! 乡土气息。 某种少数民族风味。 地处边疆的盆地。 然而不可思议地富庶。 铁一般的法律。 天下一片偏远的乐土。 这个响亮的地域名称就包含着上面那些感受。 关中盆地虽说处在中国的汉民族圈内,但有些过于偏向西部,便成了通往古代西域的通道,很容易接受从遥远的西方传入的文化产品,在这方面,它具有内陆贸易港的功能。北有萧关之险阻挡北方的少数民族,西有散关耸立,南有武关守护这块盆地,面对最重要的那个方向,即东方中原地区的,则有号称天下之险的函谷关在据守。 关中不仅占有天险之利。横贯关中的渭水形成一条大河,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富饶的保证。渭水还有很多支流,如果将涓涓细流均包含在内,就有无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流在滋润着这片黄土大地。 不单单具有天然的河流,至战国末期,关中还出现了发达的灌溉网,可耕面积扩大,具有供养大量人口的能力。待到战国的某一时期,当秦决定将都城迁至这块盆地的咸阳时,就不能不说秦征服天下、称霸四方的重要条件已经成熟了。 自古以来,关中就被誉为金城千里。 咸阳城横跨99lib?渭水主河道。 一群群建筑物映衬着河水与街道两旁的绿树,其壮丽景色不仅仅表现在宫殿和官衙上。始皇帝一统天下之初,即颁布命令,强迫全国十二万户富豪之家迁至咸阳,并让他们修建了宏伟壮观的各式建筑。始皇帝还在完成征服天下这一宏伟事业的过程中,每征服一国都要留下纪念,命人在渭水河边修建一座所灭王国的宫殿。 “咸阳乃天赐宝地。” 当时就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一般认为,在当时,西方罗马的存在大概已略有传闻。咸阳作为一个繁华的都市,大概已可以与之抗衡。 接下来,始皇帝还要建造一座被称为阿房宫的世界上最大的宫殿,可惜工程进行一半,他就离开了人世。 “给我加紧建造阿房宫!” 不停地大声催促加紧施工的正是二世皇帝,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胡亥。这位年轻人即位之初,宣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这个,另一方面,还要加紧修建先帝在骊山的陵寝。 被征用来从事这些工程的几十万民夫,就在咸阳城里城外劳动和食宿,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往来。 咸阳城里还有几万名官吏,自始皇帝以来,就有一支五万人的直属禁军队伍在守护咸阳,他们每天都要进行射术训练。就大街小巷所见到的日常景象来讲,与始皇帝在世之时毫无变化。 说到二世皇帝胡亥,这个人其实并不那么愚笨。只是因为他对人缺乏慰勉和亲爱之情,故而变得不明事理,陷入孤独的思维模式里。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倘若从日臻自我完善的这一角度来讲,还不能不说他是某种类型的思想家。 毋宁说,这位思想家自有一套锋利无比的理论武器。 即位伊始,便有前代老臣(右丞相去疾、左丞相李斯及将军冯劫)站出来向这位思想性极高的新帝提出谏言,说是像阿房宫那般大规模的工程建设还是作罢为好。他们说:“函谷关以东群盗蜂起,不知陛下对此作何感想?” 据他们解释,这一切皆因赋税过重,且过度驱使百姓服劳役所致。以秦的语言来讲,边境兵役谓之戍,以水运载送庞大租税的劳役谓之漕,陆路输送的劳役则谓之转,各项土木工程建设的劳役称之为作。 戍、漕、转、作。 “正因如此,百姓皆为之颠簸,背井离乡,最终只能流离失所,沦为流寇盗贼。” 这就是他们所陈述的理由。 他们还说:对待这些流寇盗贼,我们并非束手无策,可以向各处派出精兵予以征讨,见到即格杀勿论,但这就好比去逮一群群活蹦乱跳的跳蚤,无论多么庞大的军队也忙不过来。好在陛下英明,倘若能中止阿房宫的修建,天下即可基本实现安定。 ——此乃怜民是也。 这句话,老臣们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们也都是崇尚法家思想的帝国的大臣,带人情味的观点在朝廷上是避讳的。胡亥听完之后,以教诲般的口吻说道:“卿等知道尧、舜和禹吗?”老臣们当然都知道。 不用说,尧和舜都是汉民族传说中的理想帝王,当时势力尚不够大的儒家学说,一直以来都将其推崇为圣人。且不论其思想如何,对于汉民族来说,尧和舜都已成为神话般的人物,甚至浸透到风土民俗中。 胡亥说:“尧啊,舜啊,还有大禹,他们都搞错了嘛!比如说尧和舜的宫殿吧,既然是王,屋顶却是用茅草盖的,听说橡子和檩子都很粗糙,根本没经过加工就原样用上去了,是这样吧?还有,他们用餐都用土制陶器盛饭,或者是盛上满满的稀汤。总而言之,他们的日子过得比秦的守门人还要寒酸。禹还不错,就知道治水,总算还说得过去,不过身为帝王还亲自动手干活,听说最后连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当今之世,即便是在骊山挖土的民夫,干的活也比禹要轻松多了。” “所以古时的圣人确实伟大。” 胡亥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根本不值一提。” 这才是他的心里话。 胡亥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问道:“听到了吗?” 他撇着薄薄的嘴唇,露出一副宛如蔑视老臣的冷笑。就胡亥的心情来汫,身为新皇帝,自己的主张就是天下的主张,文武百官就应该好好学习胡亥的主张,在学好的基础上治理好天下。然而,他们明明对胡亥的主张还一无所知,却要提出什么谏言,简直是本末倒置。 “尧啊舜啊,还有禹呀,都不是该当皇帝的理想人物。”胡亥作出了断曰。 也就是说,以德治天下是错误的。 “韩非子也讲过这个意思。”胡亥说,“父皇始皇帝治理天下的主张,就跟尧舜刚好相反。”进而又说道:“大凡为人者,何以要尊天子?非为天子有德而尊,因尧舜之贫故而不尊,因禹之劳作甚于奴隶故而不尊。天下为天子所有,且只为一人所有。天子者,天下之富尽为其所有,随意支使天下百姓,随意支配一切,极尽欲望,尔后始可令天下苍生知天子非属人间,且至为尊贵。” 从胡亥这些似文非文的话语,也可以看出他正是始皇帝法家主张的纯而又纯的继承者。 “天子治理天下的方法,尽在法中。为人主者要明法、严刑,民就绝不敢为非作歹。”胡亥说。完全可以把这段话看成是法家学说的基本主张。 “方才在说什么?噢,是关东(函谷关以东)有流寇盗贼蜂起。接下来又说什么呢?是说流寇盗贼出现的原因,是先帝的遗业,而且包括朕正在继续的工程。卿等是想加罪于先帝与朕吗?卿等作为股肱之臣,要做的难道不是好好执法,将那些流寇盗贼斩草除根,如秋风扫落叶般将其尽快除掉吗?” 在发表以上宏篇大论时,胡亥意识到,这帮老臣不仅仅不了解自己的主张,作为法的执行者,他们竟然怠于职守,才造成流寇盗贼遍地出没。“说起来,制造出流寇盗贼的,不正是这伙人吗?”胡亥心里在想,“这个罪比流寇盗贼还要重。”这是顺理成章的结论。 非但如此,这伙人竟然想把自己的罪过加到天子头上。 “岂不成了逆贼了吗?” 胡亥感到十分憎恶,连头都要气炸了。 所谓主张,本来就是以追求自我完善为目标的,因此,似乎总要激烈排斥不完善的或其他的主张。 胡亥将三位老臣投入了大牢。 其中的两位在牢内自杀身亡,另一位忍着如此奇耻大辱没有自杀,后来还是被加上罪名处以死刑。 胡亥法家思想的导师是曾做过他太傅的宦官赵高。后世史家均把赵高当成中国政治史上最大的奸贼,但这个人本质上的恶或许更多地表现在思想方面。这位去势者跟胡亥一样,有自己的主张和欲望,却根本没有正常人的心态,甚至没有同情心。 赵高具有利刃般锐利的理论。有一天,他在后宫里提醒胡亥说:“陛下应自称为朕。” 胡亥点头称是。说起来,作为第一人称的朕在古代本无尊卑之别,人人都可以使用,然而始皇帝却以法律形式占为己有,胡亥则是历史上第二个独霸并使用朕这一称谓的人。作为普通名词,朕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就是事物的朕兆,即征兆的意思。赵高顺着这个思路说道:“朕,也就是朕兆。” “啊,是朕兆呀?” 胡亥很喜欢这类理论上的游戏。 “这里面的意思,请陛下听好。”赵高说,“所谓事物的朕兆,是看不见听不着的。陛下称朕的时候,必须想到自己就是朕兆,否则就不成其为朕了。倘若陛下的容貌为他人目睹,陛下就只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草民,就不算是皇帝了。” “噢。”胡亥深有所感,“头一次听说。正因为朕是朕兆,所以群臣才是想见也见不到,想听也听不着的呀!” 胡亥已经有头脑了。最令他高兴的是,这样一来,自己头脑中的重要缺陷就可以遮掩过去了。皇帝若在人前露面,就不成其为朕,此乃千真万确的真理,联想到这一点才恍然大悟,原来先帝晚年就是这样做的。唯其身为朕兆,故而在宫殿内也不接见大臣及外人,甚至连亲生儿子胡亥也见不到父皇。只有赵高在始皇帝身边,而这个人是宦官,不能算是人。 “也就是说,赵高,只有你才能见到朕啦!” “是这样。不过,倘若只有朕兆,皇帝陛下的旨意是不会传到下面去的。恕臣冒昧,就由赵高代替,将陛下的声音传达给百官好了。” “很有道理。” 胡亥知道是赵高使自己当上皇帝的。应该说,制造皇帝的人代替皇帝的声音,自是理所当然。 从这次君臣问答那一刻开始,赵高就成了皇帝的替身。与其说是替身,还不如说从赵高喉咙里出来的话就是皇帝的圣旨,既然如此,在百官看来,去势者赵高就成了皇帝。 另一方面,中原地区仍旧是淫雨连绵。 时值胡亥二世皇帝元年七月,因在大泽乡走投无路而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的流民队伍,在淫雨和泥淖中眼看着逐渐壮大起来。 这支队伍的阵容起初实在厉害得很。数百名流民伐木当武器,揭竿做旗帜,很快就向附近秦军发动进攻,使其降服。得到了秦军的武器,这支流民军才有点军队的样子。 “予为谁?予即扶苏。此位将军(吴广)乃是亡楚名将项燕。” 陈胜让人将这句话散播到四面八方。 这个办法取得相当可观的效果。始皇帝长子扶苏心地善良,声望很高,却为赵高奸计害死。不过,坊间都认为他还活着。扶苏作为众望所归的皇位继承人,如果举兵起事并逼迫胡亥退位,其军威必将大振,获胜毋庸置疑。人们当然都想站在胜利者一边。再加上吴广诈称亡楚项燕将军,此事亦不可小覷。若只扶苏一人,也只不过徒具声望而已。关键是有名将项燕辅佐,这才有了可靠的保证。项燕本是一位许久以前就死掉了的历史人物,此等情况,民众根本无从得知。 陈胜仅以这种虚张声势的手段,就获得了成功。 “除了虚张声势,我还能靠什么呢?” 陈胜只能别出心裁。他虽说是农民出身,却没有一寸土地,单靠为别人扛长工过日子。在当时,连信奉法家的秦的多数将军都是大地主出身。唯有大地主才有食客,关键时刻可以为他们出谋划策。小佃户们则可以充当亲兵,成为一支军队的核心力量。赤手空拳的陈胜要想招募大批人马,除了巧妙而大胆地虚张声势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办法。 在陈胜身上,竟然有一种军事谋略方面的怪才。陈胜有一个长处,一旦风头正劲,就会趁势勇往直前,因此,很快就具有了可率千军万马的威风。 形势一直对陈胜有利。 他使大泽乡周围一带归顺之后,立即毫不犹豫地攻下眼前一个乡间小城堡蕲(现在安徽省的宿县),又连攻下附近的一些小城堡,如铥、鄹、苦、拓、谯等,夺得一批秦的兵士、粮食和武器,随后又一鼓作气,率大队人马杀进现今的河南省。如此庞大的阵容,已很难再说是单纯的草寇了。之后他又进攻陈城。若将该城攻下,其声势将更加壮大。 “向陈进军!” 这个口号已成为陈胜军的共同心声。 “陈”,这是一座红墙环绕、绿树成荫的美丽小城。 这里是楚人的故乡。 不知是谁用如此诗一般的语言对这座小城作了赞美,立时就传遍全军上下,被当成军歌一般任人吟唱。 陈(现在河南省淮阳市),战国末期楚辗转迁都,最后落脚的一座王城,秦帝国建立后,也曾在这里设置中心郡,一郡之长的郡守管辖着广大的土地和百姓。 陈胜军里,连陈胜本人在内,大部分都是楚人。楚人一直被中原的汉民族当做半个少数民族来对待,正因为如此,他们始终保持着不同的风俗习惯。 比如说,楚人即使是庶民,头上也带一顶冠,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是楚人的那种独特的冠。 再比如说,一群楚人聚集在一起,当要抬高气势时,大家会同时做一个动作,如鲤鱼打挺般地将右肩衣服脱掉,实在是生龙活虎,气势磅礴。假使有人朝着人群吼一声:“干不干哪?” 群众马上震天动地地应道:“干!” 同时一齐脱掉右肩的衣服。 “我等本是亡楚之民。要夺回亡楚之都陈城,复兴楚国!”听到陈胜慷慨陈词,楚人们一齐高呼:“大楚!” 同时脱下右肩。连不是楚人的外省人都学着楚人的样子,慌忙脱掉右肩的衣服。 这就叫做声势。当这支大军一批接一批地逐渐逼近陈的红城墙下时,郡守吓得逃之夭夭,仅有一名郡属下的守丞在把守城门楼,指挥手下亲兵作战。这些人也很快被杀得一干二净。 陈胜威风凛凛地进入城里,将陈城作为根据地。不愧是楚的故都,当了这座城池的主人,给世间的印象仿佛就是当上了楚王。四方流寇感觉上早就将陈胜当成盟主来对待了,连在沛城举兵的刘邦都有同样的心理,在吴中(现在的苏州)举兵的项梁及项羽也不例外。他们都无法在举兵的小城维持本身的兵力,都想赶紧投入陈胜将军的麾下,在庞大势力中占有一席之地,以此作为当前的行动目标。陈胜实在是一位具有神奇本领的人。大泽乡举兵不是仅仅才过去两个月吗? “所谓成功,竟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吗?” 从古至今,恐怕还没有一个人能有陈胜的这种感受。 总而言之,陈胜的声势一味地在扩大。 他若能在陈的都城里按兵不动就好了。只需稳坐钓鱼台,其声望就可以震慑天下,特别是他所控制的邻近那些地区——现在的安徽省、江苏省和河南省,那里的大小流寇团伙都仰慕其名,争先恐后地想要加入他的行列中。陈胜第一个扬起手臂,胆大包天地向秦这座大山投去了第一块石头,由此引发山崩效应,造成一整座大山的崩塌。 “不过如此。” 冷静观察陈胜动态的,不乏其人。有位身在居巢的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在这座陈的都城向南不太远的地方,有一座湖叫巢湖,面积相当于日本的琵琶湖,湖面犹如一望无际的海水,呈现湛蓝湛蓝的颜色。湖边有一座叫居巢的小城。小城里居住着一位老人,他多少有一些田,过着多少还算宽裕的日子,还多少有一些书籍,有时读读书,有时对某某人发表一番评论,就这样一天天打发日子。 这位老人就是范增。 他今年刚好七十岁。 从年龄来讲,可称其为老翁。然而,从他那副长相和平日的言谈举止来看,简直还像个少年。他一副小脸盘,长着两只像小山羊眼般清澈明亮的小眼睛,细胳膊细腿,走路飞快,有感而发时,喜怒哀乐皆显露无遗,感到滑稽时又会笑个不停,他就是这么一副老顽童的形象。 据说,早在楚那个年代,他曾到别的地方去当过小官吏,也有人说他曾做过楚贵族的食客,但总是生气勃勃的范增,对自己过去的经历似乎毫无兴趣,从未提到过只言片语。 他也有本性难移的地方,但这并不是年龄所致。 “人是要讲节义的。” 这是范增的一句口头禅。 所谓节义就是指对亡楚之义。 “范增是何许人?范增是楚的遗民。” 这就是他给自己的定位。 “范增之志是什么呢?” 范增说,就是想亲眼见到楚东山再起。 仿佛有意表露此种心结,这位老人头上总是戴着一顶楚人冠,也可以叫楚冠,或称之为南冠。这种冠是用羊皮制成的,无论在形状外观上,还是在材料质量上,都跟北方汉民族的冠迥然有别。楚繁荣时,楚王就戴着这种冠,至于臣下,除掌管司法的官吏外,其他大小官员均不得享受这一待遇。尽管楚灭亡后,这种严格限制戴冠的制度已经不复存在,但范增却不管不问地始终在沿用,以表明自己的遗臣身份。 陈胜的意外成功,当然也传到了范增所居住的居巢小城。人心浮动,也有人准备奋勇投入陈胜麾下。 然而,还有人在窃窃私语:控制陈城的将军伪称为扶苏,还诈称是什么项燕。 楚人一向重视自己所出之地。可以说,在这类事情上,他们比中原人更具浓重的乡情。 这种充满乡土气息的情结该如何理解呢? 我们先说中原,那里是盛产小米小麦及其他五谷杂粮的农业地区,人们用这些产品进行交易,互通有无,这种货币经济自古以来就很发达,与带入毛皮和马匹的少数民族的交往也很活跃,这些都大大刺激了经济的发展。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致使以贵族和奴隶为主角的古代社会很早以前就开始崩溃,形成了新的封建社会。至于楚,情形就略有不同。 这里是稻国,几乎只能靠稻米为生,依靠这种作物,社会才得以形成,因此,极易做到自给自足,与中原地区相比,货币经济很少能渗透到广大农村。 这里是否更多地保留了古代遗风呢? 比如,在秦以前的战国时代,各国社会都很动荡,以下犯上屡见不鲜。 可是,唯独楚没有这种现象。 在亡楚故地,世袭门阀依然在政治与军事方面占据主导地位,这件事在中原是不可想象的。 而且楚人还把那些门阀称之为“世族”。同时给予了非同寻常的尊重。其中有些家族声望最高,比如楚之悲剧性的伟大诗人屈原所出身的屈氏,即属于此种类型。还有景氏、昭氏这些家族,也与屈氏并肩成为主导楚政治军事的名门望族。楚名将项燕所出之项氏家族,与上述三豪门相比,规格则略逊一筹。尽管如此,当陈胜举兵之时,吴广仍冒名为“项燕”。 这不仅是因为项燕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名将,还能和楚地仍具现实影响力的门阀威望紧密联系在一起。 话还得说回来,在陈胜军控制陈都城这段时间里,吴广头上的光环已经完全消失,人们终于>明白,原来他只不过是阳夏(河南省大康)的一名普通农民而已。身在居巢的范增,自然也有多种混乱不一的此类讯息传进耳朵。 “在居巢,只有范增瞪大眼睛在观察时局变化。”人们都这样传说着。然而,范增毕竟还够不上“坐镇一方”的地位。一旦发生什么事情,人们都到范增跟前来讨个说法。他也许相当于一位市井智者。 陈胜起义之后,范增家中开始有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进进出出,连被称为当地代表的父老们也一样,经常前来讨教居巢该如何行动。 “最好先观察一段时间,看陈胜究竟想干些什么。”范增如此说道。 “范老先生恐怕也是上年岁了吧?” 人们对范增的沉着冷静颇有些不安。 其中有人对范增的这种冷静态度极不耐烦,表现得异常兴奋。 “他们大多数不都是楚人吗?他们正是为兴楚才奋起反抗的。难道不应该将他们看成是纯粹的楚军吗?” 就是说,我们也不应该袖手旁观,也应该去从军。 “果真是纯粹的楚军吗?” 范增犯寻思了。他始终在仔细观察陈胜有几分成功的把握。“陈胜会真心实意地把楚人团结起来吗?他究竟有没有这个打算呢?”比方说,具有亡楚国君血统的人都躲在深山旷野里。尽管秦的官吏们并不知晓,但秦人中消息灵通的人还是知道的,了解他们都是哪些人,还有谁在什么地方当了村野农夫。如果陈胜也真有这个心思去找,其实并不困难。 “关键是陈胜会不会这样做。”范增暗中一直在想这件事。 话虽这样说,范增并不是一个落伍分子,还不至于一心想复辟旧的诸侯王国。 他只是想让楚人实现团结与联合,认为有必要找到一个核心,使楚人凝聚在一起。说到楚人的具体情况,他知道只有打亡楚王族的旗号拥戴一位王出来,方能有效地将楚人凝聚在一起;他还清楚地看到,凡不采用此种良策的势力,都必将失去楚人的支持。依范增的结论,既然倒秦者非楚莫属,得不到楚人支持的造反者是不可能将秦打倒的。 “陈胜会不会寻找楚王的后裔呢?” 范增认为,这才是陈胜能否获得成功的关键,否则,陈胜是根本不会成功的。他不想把本乡子弟送到根本不会成功的陈胜那里,不想让他们在溃不成军之时暴尸荒野。 然而,身在陈城的陈胜却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也自有打算,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版图和势力,就不再满足于当一支鱼龙混杂的农民起义军的头头了。话虽这样说,若还像先前那样,自己诈称是扶苏,吴广冒充项燕,显然已经行不通了。 他很想干脆称王。 王制早已被秦所否定。不过,战国时期各诸侯国的人们并不习惯秦的郡县制,反倒强烈怀念课税少的王制时代,即便陈胜当上王,除了秦的官吏以外,也不会有人觉得这是逆历史潮流而动。 只是,王必须要得到民众的拥戴。 他把代表陈城民众的父老们叫来,向他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我本人今后该怎么办呢?” 不用说,这是在作暗示性的引导。父老们都齐声说道:“将军亲披甲胄,拿起武器诛灭暴秦,已重新建立起楚的社稷。从这些功劳来看,将军当然应该当王啦!” 在这种场合,按该民族的习惯,就像刘邦也曾做过的那样,本人一般都会以自己无德、不是那块材料为借口,来推辞一番,此类做法早已成为一种固定的模式。 谁知陈胜却一下子就接受了。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上述模式还没有从中原传到楚去,二是陈胜所受的教育有限,还没有将上述模式练就成自己的修养,看来很可能是后者。 陈胜热热闹闹地即位了。国号称为“张楚”。 不直接称“楚”,可能是陈胜虽迫不及待,但也有心虚之处吧!所谓国号,比如像夏、殷、周,或者赵、魏、楚,还有秦,一般都是用一个字来表示。用两个字的不是汉民族正统的国家,而大多是周边的所谓蕃国对中国有所顾忌,或者说是由中国方面随便挑出来才使用的。后代的朝鲜、吐蕃、南诏,或者月氏、乌桓、大食等可能都属于这种情况。 在居巢当地听到这一消息,范增当即吃了一惊:“当了王啦?” 继而想道:“陈胜也就到此为止啦!” 这期间,他又听说在南方长江(扬子江)下游的吴地,项梁和项羽已经揭竿而起,范增便着手收集这方面的信息。 不久,他就了解到他们是楚名门望族项氏之后。 “这两个人也许会有所作为的。” 这样想,是因为只有项氏才可能理解自己的建议。即使找遍千山万水、林间草莽,也要找到楚王的子孙,如果将其推举出来并立国号为“楚”,肯定会凝聚成一股灭掉秦的强大力量。 “只要做到这一点,秦就必将垮台。”范增心里在想。 项梁这个人,值得一教吗? 为了弄清这方面的情况,范增又继续收集情报,很快就从一位据说是到处做生意的吴中商人那里听到了如下情况:项梁这个人既有文学修养,又能静下心来听取贤能之士的意见。 范增这才勉强起身,打点好行装出发了。 不久,他就在一处叫薛的地方见到了项梁,并成为他的谋士。说到关中,宦官赵高从言谈举止到面部表情,都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在先帝最得势时,这位宦官就像一只寻找食物的小动物,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细心地揣摩先帝的心理,在先帝吩咐事情之前,就赶紧以溜冰般的速度快步抢上前去将其办好。因此,他总是双膝微微弯曲,垂着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人类之外——但也既不是野兽又不是家畜——的某种特别的动物,整天缠在先帝的周围。到了先帝晚年,赵高已成为与先帝融为一体的部分,因为先帝已变成了没有思维的生物,没有赵高就无法作出判断,甚至令人怀疑,没有赵高,先帝连活都活不下去了。可以说,这种情况表明,宦官——被当成非人存在的宦官,作为一门伺候人的艺术,已经达到了最高境界。 不过,赵高跟二世皇帝胡亥之间的关系,却与先帝时代完全不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赵高对胡亥的影响都是根深蒂固的,只需知道他当过胡亥的太傅,就能明白这一点。 他教过胡亥念字、读书,还教过法家学说,甚至还传授过帝王学。从幼年开始,胡亥就一直接受赵高的教诲,便养成了一种惯性,凡是从赵高口里带着唾沬吐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认为是先哲或先帝字字珠玑的珍贵思想或经验教训。 更重要的是,胡亥还欠着赵高一大笔债,因为他是靠赵高的计谋才当上皇帝的。既然有了这层,可以说赵高就比师父的身份还要高。只要按赵高所说的去办,一切都不会出错,既然有了如此可靠的保障,干脆将皇帝要作的裁决全部委托给赵高好了。对胡亥来讲,这反倒成了极其自然的事情。 胡亥当皇帝的工作,就是终日沉溺在后宫女色之中。赵高一直传授给胡亥的帝王学就是这路货色,并教他照这个样子去做,甚至可说是强迫他去做,说这才是做皇帝的最佳选择。赵高说,在如此浩瀚的宇宙之中,不受秦法拘束的只有皇帝一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皇帝尽情纵欲,乃是得到上苍许可的。据说,如果不这样做,皇帝反而会失去普天之下的尊敬,乃至于引发叛乱。而眼下的这位胡亥,其旺盛的欲望已全部用到了女人身上。赵高对胡亥说,身为皇帝必先安社稷,安社稷之道乃在于繁殖皇帝的后代,也就是说,临幸妇人才是顺应天命的第一要务。 接见朝廷命官的事,已主要由赵高来负责。 赵高作为事实上的皇帝,君临百官之上,从表情、用词到一举一动,都和以前的他判若两人。 胡亥已不再与他那些臣下见面。 可是,赵高一时疏忽,忘掉打破秦的朝廷建制中的一个惯例了。有战事发生,当前线出现紧急情况时,使者携带前线将领所呈报的文书,可直接策马穿过宫门,当面报告给皇帝——与其说是可以,还不如说是必须。秦朝时,皇帝是全军的最高统帅,必须对紧急情况及时作出决断,决定军队是否前进,是否需要派兵增援。赵高忘掉废除这一惯例,是因为自始皇帝统一中国以来,内部的战事已经平息,始终处于和平状态。 在陈胜掀起叛乱的当前,各郡县的地方官吏所要应付的,还只是当地的安全问题。 岂料,陈胜却占领陈的都城,成为“张楚”之王(世间称为陈王),又向四面八方派出军队,与各地秦军发生战斗,事态已经超出社会安全问题,一跃而成为战争了。各地的地方官不得不请求朝廷派出军队,前线不断有快报者策马飞奔来到咸阳。 第一个快马来报军情的军士向谒者作了报告,在谒者的陪同下又拜谒了胡亥,讲述了前线的实际情况。 不要说前线,胡亥连发生战事都不知道。 “胡说!”他当即大嚷了一句。 胡亥此时的心情,其他人很难理解。 如果有谁能费尽心机理解了,就只能是与胡亥具有相同的成长、生活环境和思想的人,但普天之下除了胡亥自己外,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他所有的学问、知识、思想及政治取向,统统都是从赵高那里接受过来的。这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从没接触过未经赵高之口的知识和事实,因此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怀疑的,如果确有其事,那也是要蒙骗自己的——这正是赵高一直教诲的。现在面临的情况就是这样,果真会有人背叛秦帝国吗? 胡亥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至于说出现战争状态,则纯属子虚乌有、荒诞不经。他心想,应该把这个人杀掉。 “汝要欺瞒朕吗?” 胡亥大声斥道,然后又叫来赵高。赵高惊慌失措地飞跑过来,将那名传令军士照皇帝的旨意关进牢房。 但是,赵高担心还有类似的使者接二连三地跑来报告。他制定了一个计策。 首先要让自己的心腹心领神会,以“不得烦扰皇帝陛下的宸襟”为借口,命令下边凡有从战场送来的报告,一律让传令军士说:“流寇正在被镇压平定之中。” 以后又从战场来过多名使者,但一进宫门,却全都变成了打胜仗或已经平定的捷报。胡亥最后既不知道陈胜也不知道项梁项羽,连刘邦这样的名字都没有听说,就在对所有反叛者的名字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终结了他那短暂的一生。 对函谷关以东的形势,赵高大体上还是知道一些的。 然而,他却说:“那只是当地小民在闹事。” 他不知道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自己听,总之就讲了这么一句话,该如何是好,只有天知道。赵高几乎是自降生之初就寄养在宫中的,在宫廷政治及操纵皇帝方面具有魔术般的本事,对宫廷以外的事情却一无所知,更不要说懂得军事了。 事态的发展一天比一天严重。各地流民纷纷起来造反,杀死当地官吏,拥戴出头领,听从其指挥。根据法治理念建立的郡县制度遍布秦帝国统治下的地区,就在这种环境下,前代的封建诸侯制又在各地复活了。 各地一夜之间硬造出来的像陈王那样的封建领主,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出现。许多领主都向陈胜派去使者,投入其麾下。有些不得其门而入的人便在家乡自立旗号,或称赵王,或称魏王,甚或自称为齐王,不一而足。 陈胜大军则进一步向西挺进,迫近一个叫戏的地方。戏距通往关中的要塞函谷关不远。 咸阳城里的人似乎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民心开始动摇。 秦军一批接一批地出发,奔赴战场。然而很多地方都发生了骚乱,一出函谷关,秦军便不得不将兵力分散到不同地点。兵力被过分分散,每支小部队都向咸阳发出了速派援军的请求。 咸阳的军机中枢部门一片混乱。皇帝谨守朕的本分,不能离开宫廷后院半步,因此统一指挥的核心便处于休眠状态,有鉴于此,下面的官员们只好每有前线催促,便派出一批士兵。咸阳城里很快就再也见不到士兵的踪影了,整座城都陷入了人心浮动的状态。 “问题全在陈胜。只要打败陈胜,其他大小叛军就会自消自灭。”官员们开始向赵高进言。话虽如此,要找出击败陈胜的后备兵员,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当初,赵高本打算形势再怎么样,也要丢到一边不予理睬的。事到如今,如果要选派将军,那个人就会立大功、得权势,赵高的权势就会随之被削减殆尽。赵高不甘心有竞争者出现,过去他没有让二世皇帝胡亥更深人地了解战事,其原因也全在于此。如果胡亥有了危机感,就会直接召见那些将军,当面下达命令。皇帝和将军就有可能通过战争紧密联系成一体。 不过咸阳城里已经没有可称得上将军的将军了,他们全都遭到赵高的排斥,这一点对赵高而言反倒是幸运的。 “打仗就需要良将。放眼望去,不是一个良将都没有了吗?”每逢官员们前来进言,赵高都冷笑以对。然而,仍有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有位章邯。” 赵高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他的职务并不是武将。章邯曾经当过财务官,职务桌少府。推荐章邯的人说,事实并不是那样,章邯家本来就是将门之后,他自己在先帝时就曾任职军中,立过很多战功。赵高盘算了一番,决定叫章邯来试探一下。他内心的想法是:“这家伙对我稍有不逊,他就休想获得推荐。” 在朝廷官员中,章邯大概比任何人都了解当前事态的严重性。 他的官职是少府,相当于从捕捞淡水产品的百姓那里收取赋税的税务部门的总管,因此对地理情况十分熟悉。这一次大规模叛乱,在水乡泽国的势头尤为猛烈,不仅賦税完全断绝,而且从负责收取赋税的官吏所送上来的税务报告,也证实了各地的战况。在这一点上,章邯比那些在军中任职的人更了解当前的事态,甚至连什么地方平静、哪里道路畅通等一类兵家必知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只有我亲自出马,方能彻底平定。” 他心里有数,不过也没有显示出跃跃欲试的样子。章邯胸怀宽广,决断能力强,而且性情温和,作为远征军的统率者,他容易得到官兵的衷心拥护,就这一点来讲,他也具有非一般人可比的资格与条件。 他的朋友也很多。 许多朋友早已感受到秦的危机,早就劝章邯道:请君务必出马担任主帅,以担负起拯救社稷的责任。其中也有很多人具有担任幕僚或指挥军队的才能。他们还说:只要章邯担任将军,我们拼上性命也心甘情愿。 就在这时,从赵高那里传来了召见的消息。朋友们都很担心,都向他提出忠告:“章邯哪,可不能只凭孩子气,可别让什么正义感给迷住心窍啊!” 其实,这都是在暗指赵高,意思是说,可不能惹恼那个人。 “你的使命就是率领军队击败陈胜,让我大秦国泰民安,切不可与宫廷小人一争长短。” 进而又说:“将军出外征战之时,第一要务就是千万不可在君侧造成疑虑。” 就是说,莫如先讨得赵高的欢心。如果不这样,将来身在千里之外,增派援军的请求就会遭到拒绝,所建战功越多就越会遭到猜忌,以致危及身家性命。 章邯要演这么一出戏,是不成问题的。 他在皇宫的一间房子里与赵高见了面。 从一开始他就从容以对,而且态度谦恭,不卑不亢,并没有让赵高感到有什么压力。唯一难办的就是兵力不足。 “在这件事情上,无论如何还要仰仗赵高大人帮忙。” 章邯的态度令赵高大为开心。 “什么事情啊?” 赵高慢条斯理地说,拉长下巴望了章邯一眼。章邯首先说道:骊山陵寝工程和阿房宫建设实乃先帝陛下之遗业,说来亦为举国之神圣事业。赵高不禁心内一惊。无论怎么说,这项动用数十万百姓服劳役的工程已经惹得天下怨声载道,令国家处于危亡之中,这方面的意见很多很多,赵高心里十分清楚。 “此话当真吗?” 赵高紧紧盯着章邯的脸,过了一会儿,才松口气似的叫了一声:“邯哪!” 赵高接下去说:君是很了解先帝的心意的。让天下百姓尽服劳役,对欲逃避者加以刑罚,百姓方知法之可怕。百姓很快即可适应于法,乐于接受法之约束,进而成为国家安泰之本。君好像对秦法之原理还是很理解的。 赵高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与其说章邯要对赵高刮目相看,还不如说他内心产生了某种困惑。人们往往把赵高说成一个迷住先帝与二世皇帝的妖怪,但这位肥胖得像个老婆婆的男人,却有鲜为人知的另外一面,其举止是那么温文尔雅,所讲的事情又极富内涵。怪不得这位宦官以二世皇帝太傅的身份自居,亦可知道他的教养非同一般,或许这才是理所当然的解释。 “如果这个家伙真是妖怪,那可不是用一两个法术就能制服的。”就赵高的立场来讲,最担心的就是章邯会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从而声望直线上升。不过即便如此,也可以找出罪名,以皇帝的名义将其处死,总之就是要设法让他害怕自已,让他听从自已摆布,这才是最理想的。 出于这个目的,趁现在面对面的机会,赵高一会儿露出威严,一会儿又做出笑脸,仿佛在收买章邯之心。赵高这个人笑起来十分难看,脸上的皮肤显得油光光的,嘴角上带出的皱纹就像用蜡黄色猪油堆出来的。章邯着实感到一丝恐怖。 “什么事呀?要让我来做?” 当赵高说到这里时,章邯拱手说道:只因当下实属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就要有非常之人大力帮助,方能采取非常措施。刚说到这里,赵高看上去就已经十分满意了。 “究竟是什么事嘛?” “骊山和阿房宫两处都有大批服刑之徒在干活。” 无辜百姓在千,服刑的囚犯也在干。仅服刑的囚犯可能就超过二十万。章邯说:依臣之见,请允许向他们发出大赦令,免除其罪行,让他们拿起武器去从军。在当前形势下,再没有其他办法可在俄顷之间编成一支大军。 用囚犯?让他们从军? 赵高对这个方案也着实吃了一惊。军旅途中,说不定那些囚犯就会反戈一击,干出什么勾当来,没有相当统率能力的将军是不敢带领他们的。 “好吧!容我到内宫奏请一下。” 赵高说。纵使打了败仗,也只能是眼前这个人大吃苦头。 赵高立即谒见二世皇帝胡亥,将这项建议作为自己的提案奏上,又推荐了章邯。 总之,此乃军机大事,必须集合文武百官,让他们充分发表意见。在用兵问题上,这是惯例,胡亥作为皇帝,再怎么样也不能继续躲在后宫不出来露面。 胡亥照章办事,召集百官,让他们提出意见。这时胡亥才再次了解到赵高的伟大之处。一切都按赵高所说的顺利进行,正如赵高所预见的那样,有一个叫章邯的人主动出班请缨,唯有这个时候胡亥才感到一点乐趣,因为就跟看戏法差不多。而且章邯所奏上的计策刚好与赵高先前献上的完全一致。胡亥不禁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愉悦。身为皇帝的乐趣,大概就是面对此情此景吧!朝臣就好比满天星斗在轨道上运行,转动起来井然有序;上奏的人也从不讲有违皇帝旨意的话,都以悦耳的腔调陈述皇帝刚刚准奏的事情,一切都跟乐队演奏一般。胡亥高高兴兴地予以准奏,并颁布了大赦令。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们所说的这位章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一步,已经筋疲力竭。如果国家一切正常,怎么会有如此愚不可及、混账透顶的事情发生呢?章邯宁愿在和平的岁月里当个文官。为了接受这份稍有差池就会战死沙场的差事,竟要自己出面四处奔走,还要故作姿态向赵高这种人讨好;照理应该由国家拨给的军队也要自己去组建;后勤补给及其他方面的事情,也必须跑遍各官府衙门去筹组,天底下哪有这种荒唐可笑的事情呢?然而,倘若袖手旁观,秦的灭亡就迫在眉睫。 章邯把咸阳的兵器库搜索一空,让民夫们着上戎装,配上武器。军队的强弱由各级带兵主管的能力来决定。甚至包括卒伍之长在内的带兵主管,章邯也一律让在秦打过仗的兵士破格升任。因此,这支大军已绝非乌合之众。 自始皇帝以来,秦军一律用黑色。所有旌旗,所有士卒的戎装,都是黑的。他们黑压压地铺天盖般地离开咸阳,通过崎岖险要的道路朝函谷关挺进。山岭上到处都是秦军,远远望去犹如一片片乌云在向前翻滚,如此宏大的场面,一时蔚为壮观。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每当有王朝衰落之时,比如在当时(其后的历朝历代也是如此),整片大地就变成了流民的漩涡。 流民所指望的目标,既不是远大抱负,也不是经世学说,而是“以食为天”的食。所谓大大小小的英雄豪杰,就是指那些被流民推举出来的能在世上立足的首领。首领,也就是英雄,依靠向流民提供食的保障而存在,不能提供食的保障者或被流民杀死,或不得不只身逃亡。 食,要靠掠夺取得。比如,一百个流民的头头袭击了某个村庄,将粮食吃个精光,如此一来,这个村子就会全村变成流民,不得不去袭击别的村庄。在袭击与被袭击的连锁反应中,流民的人数急剧上升,最多只能满足百人之食的首领便四处寻找能提供千人之食的首领,一旦找到,就与所有流民成群结伙地投奔过去,甘愿寄人篱下。再进一步,当千人规模的头领无法供应超出能力所及的流民时,就合并到万人头领的旗下。因此,那些有本事的英雄人物的旗下,转眼间就会有五万、十万的流民(兵士)加入进来,从而形成一 652f." >支独立的军事势力。有人能确保二十万、五十万这么庞大数目的流民不饿肚子,就会被世间当成大英雄来对待,有的最终还被流民拥戴为王。 鉴于这种情况,想要吸收庞大的流民队伍,就要抢先占领并控制盛产稻谷的地方,陈胜的处境也是如此,为了养活越来越庞大的流民队伍,只靠陈城这一带的田园是无法供应的。集合在自己旗下的流民军若是饿了肚子,就只有一条路好走一把陈胜打死,再投奔到其他地方大流民团伙的头领那里去。能不能让他们填饱肚皮,就成了陈胜的头等大事,而这些目前还是个悬念。 不过,陈胜脑子里是否已有相应的紧迫感,却还是个疑问。 他很幸运,举兵的地方碰巧就是鱼米之乡,只经过少许征战就取得了陈这块物产更丰富的地方。 “只有陈能吃得饱。” 人人都知道这件事。这一消息飞快地传到四面八方流民的耳朵里,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往陈城靠拢,投入陈胜的麾下。可以说,这一切并非由于陈胜德高望重,而是陈这个地方具有食的魅力,才把他们吸引过来的。过度膨胀的流民队伍又造成了新的难题,陈胜必须再去寻找新的粮仓,而他却迟迟未动,并自抬身份称起了王,这在范增看来也是大有问题的。 当然,平心而论,陈胜在寻找食的问题上也并非完全没有行动。 “要把所有米粮仓库都拿下来!” 他也曾如此发布命令,派遣帐前诸将与那些守卫粮仓的秦军进行过战斗,只是从未亲自率兵出征过。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在当时——这之前和之后均如此曾有由国家专门管理的粮仓。这些粮仓都设置在水上交通便捷的都市里。 所谓仓,并不是建筑在地面上的仓库,而是在地底下挖出一个又深又大的洞,在洞的内壁精心地采取一些防潮及其他措施,将谷物投放进去。其规模之大,仅一个洞穴就足够好万人吃上好几个月的。这些谷物都是作为租税征收上来的,自然都归国家,而不是私人所有,例如,到后来的唐朝时,每逢首都长安附近(关中)因农作物歉收而出现粮荒时,皇帝就要率领百官离开长安,搬迁到有粮仓的地方,那里的粮食足够吃上好几个月的。仅宫廷人口就有好几万,再加上百官家属,恐怕轻而易举就达到五六万人之多,简直像把整座都城迁往粮仓一般。在这些粮仓之中,有一座在离陈不算很远的地方,那就是荥阳的粮仓。 这里所说的荥阳,乃是现在郑州市以西的一座小城,从这里到西部遥远的首都咸阳具有水运之便,从南方收来的税租沿着河流或运河集中到荥阳,暂时全部投入仓中收藏,再分批分期地运往西部。如果能夺下荥阳这座城,陈胜就可以让旗下的流民免除饥饿之苦。 “不夺下荥阳,一切都完啦!” 吴广如此谏言,盖因陈胜军过多收容流民,已达到难以承受的地步,要解除他们饿肚皮的燃眉之急,行动上已稍显迟缓。流民中间已开始出现不满的声浪,越来越多的人叫嚷饥饿难耐。 “那么,就请君去一下吧?” 陈胜原本是个极为傲慢的人,但对共同举兵的伙伴吴广还是略有不同的。顺便说一句,当初陈胜当王的时候,还曾授予吴广以假王的称号。 吴广跟陈胜大不相同,举兵之初就很珍重过往的伙伴,由此博得众人交口称赞。然而,就在要出发进攻荥阳前后,背地里却有人开始说他的坏话,说什么吴广忘本骄傲等等。最关键的一句话是:“既然无法满足人们吃饱肚子的要求,干脆就由假王,也就是老子本人接替那个毫无理由跑掉的人好了。” 说来,这也许是对食不满而发出来的恶言恶语。再说一遍,食使得英雄能在世上立足。不幸的是,当其失去提供食的能力时,英雄也就成了狗熊。在这一点上,人们是毫不留情的。捧上天去的人,照样可以把他狠狠地摔到地上。 吴广好不容易才察觉到这件事。他率领大军将荥阳团团围住。 这时,从先帝时代即为秦丞相的李斯,还未被赵高杀害。 李斯有一个儿子叫李由。李由是荥阳所在的三川郡(河南省)的郡守,在各地发生骚乱时,他能让郡中的百姓保持安定,并亲自指挥军队据守荥阳,打了许多漂亮仗。因此,在军事谋略方面属于外行的吴广,进攻起来就感到十分棘手。流民军有一个特点,就是势头越旺越勇猛,其势犹如秋风扫落叶,所向披靡,可以发挥出超出官军的强大威力。然而即便还未到达败势,哪怕只出现一点点对战斗不利的局面,军心就会发生动摇。吴广完全是个外行,对于武将都谙熟的驾馭这种局面的手段,他却一无所知。 根据陈胜下达的命令,与吴广同时离开陈城的,还有另外一支负有特殊任务的大军。 这支大军的兵力远比吴广军要大,有数十万之众,在陈胜属下可称之为天下第一军,其目标是长驱直入攻破函谷关,再继续前进杀人关中,企图一举攻陷秦都城咸阳。以发起这次大规模战役为标志,陈胜摆脱了一名流寇头领的身份,获得了第一位对秦帝国发动起义者的荣誉,并得在该时代及后世长久流传下来。 统领这支大军的主将叫周文,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周文并非流民出身。他是陈胜与流民军进入的那座陈城里土生土长的人物,一直以来都受到陈城父老们的尊重。 周文嗜学好问,又很明于事理,年轻时还有过村野之心,当过楚春申君的食客,以图施展自己的才能。但最令他引以自豪的,却是在已不复存在的楚国的名将项燕那里做过事,并随军转战过许多地方。 “我来给你们讲一段项燕将军的故事。” 只要有年轻人来到跟前,他就大讲项燕的为人,及其用兵如何进退有度、如何巧妙等等,几天几夜都不知疲倦。“我们这一代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亲眼见到项燕将军了。”他总是先将这句话重复一遍,讲故事时还要加进一些活灵活现的场面,最后,宛如他自己真的变成项燕将军在说话了。这一切都不是胡编乱造的。想当年,他确曾在项燕将军帐前做过事,平时与项燕常有接触,只不过不是作为武将,而是以“视日”的身份。所谓视日,就是军中“视日时吉凶举动之占”的负责占卜的官员。 也就是说,他是一名占卜师。 陈胜的军队里,虽说也有秦投降过来的将士,却没有能当主将的军事专家。陈胜听到这位周文的传说,便将他叫进帐来,问他有没有当将军的能力。 “只要干,就没有干不了的。” 年轻时,周文就在项燕眼皮底下见过他指挥打仗,他虽身为占卜师,但毕竟在项燕身边,连他的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随着岁月的流逝,此等得天独厚的条件和这种经历上的自信,仿佛让他有了一种“可改行成为武将”的自负心理。 “可以吧!” 周文说,也许是年轻时的村野之心又在老迈的头脑里重新焕发的缘故。陈胜很高兴,把将军大印授给这位往昔的视日,又将可称之为陈胜军主力的一支大军交给他,命他即刻出发,直奔遥远的秦都城。 周文诚如他本人所自信的那样,确实很有将才。只是他属下担负指挥的各级主官从根本上讲都是各地流民的头领,并不像当年项燕军队那样都是经过良好训练的真正战将。从这点上讲,要干好这个职务,远比当主帅还要难出不知多少倍。 周文干得很出色,想方设法把这支良莠不齐的杂牌军调理出头绪,或用威胁,或用利诱,最终总算逼近函谷关,接着又一路追赶秦的守备部队进入关内,可以说成功地打了个漂亮仗。 然而就在这时,关内的景色突然为之一变,竟让人怀疑是否天昏地暗了。眼前所有大小山包,沟壑峡谷,甚至连空中的云彩都变得黑压压的。 正在疑惑之时,秦的大军冲了过来,周文大军一下子惊呆了,立时失去了士气。敌军的主将正是章邯。 从咸阳日夜赶来的章邯军,尽管其内部也有弱点,即兵卒都是服刑的囚犯,然而也有很多有利的条件,军装整齐划一,制式精美,鼓铜钲音律纯正,更有武器上的优势,如配有许多可弹射弩箭的强有力的弩机。再加上先锋部队由秦正规的官军组成,犹如一支巨大的矛,其势锐不可当。碰上这支先锋,周文的先锋转瞬之间就被打得落花流水。章邯不失时机,立即扩大初战战果,对周文军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周文的军队掉头向东,一路败退,一直逃到曹阳(河南省境内),才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总算又防守了两个多月。能坚持两个多月,恐怕也主要是靠周文的力量。由于又受到章邯的攻击,周文军又溃败到渑池城里,终至全军四散奔命,周文本人则自刎而死。 可以说,这是陈胜军遭遇的第一个败仗。 在此期间,陈胜则始终坐镇陈城一动不动,拉开阵式日夜赶工建造宫殿。 流民们对陈胜开始冷淡。不久,正在包围荥阳的吴广又被手下的将军杀死,完全没什么像样的理由。在另一条战线的周文军正处于章邯所率秦军的强大攻势之下,吴广那支包围荥阳的军队无异于在孤军奋战,章邯随时都可能从背后猛杀过来,阵中弥漫着一种恐惧的心理,以致人人自危,将军们则动辄肝火大动。人们把诸事皆不顺遂全部归咎于吴广的无能。将军们似乎是经过一番密谋才把吴广杀掉的,此举好像也得到了身在陈城的陈胜的默许。将军们杀死吴广之后,还把他的头颅送到陈胜跟前,而动手杀人的将军田臧,随后被陈胜授予令尹一职,这本是亡楚大臣的官名。陈胜肯定早已对当年的伙伴吴广不耐烦,这时才彻底疏远他罢了。 到了陈胜政权的末期,陈城里来了一位农夫。这位农夫是陈胜当年扛长工时——说来并不遥远,只是刚刚过去的去年——的伙伴,是平日亲如兄弟的好朋友。 “我是要看看阿涉呀!” 他在宫门前大声叫道。看来这名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特别怀念陈胜才赶来探望的,这从他的态度上就看得很清楚。但是宫门的卫士并不想放他进去,把这名紧紧抓住门扉的男子用力推到一边去。农夫并不死心,每天在路旁等着陈胜出来。没过几天,陈胜带着车骑出来了,农夫就飞身跑到车前,十分怀念地大喊一声:“阿涉!” 陈胜一下子愣住了,转念一想,又把这名男子带回了宫殿。男子操着楚的家乡话,对宫殿的豪华壮观赞不绝口,不停地大声发出感慨:“夥夥!夥夥!” 楚地将中原的“多”说成夥。这里的夥夥,就是指各种如此漂亮的配备品和珠宝器物实在太多太多。男子离开宫殿之后,每天满城跟人说自己是陈王的老朋友。当有人表示不相信,他就说:“怎么会是假的呢?”还胡乱编造一些“陈胜当长工时总喜欢偷懒”之类的瞎话。陈胜的属僚听到这些情况,便对陈胜说:“这样下去,王的威严就荡然无存了。” 因此,陈胜便将这名男子抓起来杀头了事。 这件事发生以后,一直辅佐陈胜的旧日友人们全都如梦方醒,兴致全无,许多人就此一去不复返。 在广阔的战场上,章邯所率秦军愈战愈勇,势不可当,打败各地陈胜军,直逼黄河岸边,将团团围住荥阳的田臧军紧紧包围起来,开头一两仗初试锋芒,已使田臧军心动摇,第三仗便像瓮中捉鳖一般,将其全军歼灭。田臧甚至连逃跑都来不及,当场战死在乱军之中。 最后章邯所率秦军终于逼近陈城,将附近的小城陆续攻陷。陈胜弃城而逃。 就在几十天前,陈胜还处在最春风得意的势头上。 面对一落千丈溃不成军的局面,陈胜还收拢部分残兵败将,坚持进行过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但每次都失败了,遂转至汝阴(河南省境内),继而又在下城父(安徽省境内)一带的旷野里游荡了一些日子,这时所带领的部队也只剩下势单力薄的一小股了。大小城池均在秦军的严密控制之下,打到哪儿也没指望得到粮食。 “大王,有吃的东西吗?” 士卒们甚至拥进了陈胜的寝帐。整支军队都处在饥饿之中。 失去食物供应能力的陈胜,此刻已不再具备王的资格。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在人们的想法里,陈胜还得为大家获得粮食作出最后一份贡献。 “只要杀死陈胜。” 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个想法。只要取下陈胜的首级向秦军投降,食的问题马上就有着落。 陈胜的驭者是一个名叫庄贾的倔强男子。他事先与伙伴串通好,行军途中只剩下他与陈胜在一起时,突然猛地转身,往陈胜的肥肚皮下剌了一刀。庄贾很快就从尸体上砍下头颅,把同伙们集中到一起,爬到车顶上,将陈胜的首级高高挂起,吼着列举了他的一系列暴行。 庄贾向秦军派出接洽投降事宜的使者,得到允诺后,作为秦军的一部分驻扎在陈城。这一伙人靠庄贾得到了秦军的粮食。 并没有到此为止,局面突然又有了进一步的变化。以前曾为陈胜心腹的吕臣,不久又在新阳(安徽省境内)将残余分子重新组织起来。这一伙人都戴着蓝色的帽子,被人们称为“苍头军”。 可将这种蓝色的帽子称为新型的楚人之冠,这支军队几乎全是楚人,准备继承陈胜军本来的意志,复辟楚国。 “为陈胜报仇!”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口号。 他们有如疾风暴雨般地向陈城发起进攻,杀死庄贾,向秦军展开了顽强的抗争。秦军却顾不上作出反应。章邯等秦的各路兵马正忙翻了天。各地频繁发生的叛乱使他们应接不暇,早已没有余力回过头来顾及陈城。 楚人并不都跟庄贾一样。在陈胜被杀的现场,就有.99lib.t>很多人对他的死深表同情,抬着遗骸葬在了一个叫做砀的地方。 后来,当刘邦从砀那个地方经过时,还追怀了一段往事。他说:当初由于陈胜举兵,我内心感到十分振奋,决心把秦推翻。如果没有陈胜,恐怕也就没有今天的这个刘邦了。 他遂以王礼祭拜陈胜的坟墓,并特地安置三十户人家作为守墓之人。总而言之,陈胜死去,张楚灭亡。陈胜王在位仅有短短的六个月。 第六章 渡过长江 从陈胜举兵那个时候起,雨就经常下个不停。 叛乱在华北稍为缓和,在旧楚之地却很激烈。特别是在现今位于安徽、江苏两省境内扬子江下游低洼潮湿的平原地带,更是层出不穷。 本来这一带的雨季就集中在夏天。洪水每年夏天都要淹没一些地方。就像陈胜在盛夏季节里遭到洪水阻挡,也只好义无反顾地揭竿而起一样,有的村庄全村房屋与土地都被淹在水里的,只好都成为流民,去袭击别的村落。在旧楚国内,到处都是波涛翻滚,人和洪水同时向四处漂流。 在很多地区,都是洪水加上叛乱,天灾人祸同时降临。 许多地方,整座县城都起来造反,因为该县地域内都遭了洪水,大家都陷入了粮荒。东阳县(安徽省境内)等就属于这种情况。 “我们要吃饭!” 这一要求将人们的心连在了一起。东阳县的情况也是这样,人们拥进县衙里高喊:“把县里的粮仓打开!” 县令拒绝开仓,当场就引发了暴动。城里的小伙子们气势汹汹地冲到里面,转眼之间就把县令的脑袋给搬了家。自打陈胜起义以后,各地的暴动大都采用了这种模式:砍下县令的头颅,打开仓库,将本该作为租税送往咸阳的谷物夺下来,然后挨家挨户地分发下去。夺过来的谷物一吃完,整座县城就会变成流民军去攻击其他地方,或者加人在其他地方站稳脚跟的势力强大的头领——英雄的旗下,借以分得一杯羹。 东阳县的县民杀死县令之后,发现自己这伙人里没有领头者,大家都被弄得很狼狈。 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好不容易打开仓库大门,如果不推举出一个头头,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堆积如山的粮仓,根本无法进行分配。头头的作用就是暂时负责分配。人们都期待头头具有权威,能公平地进行分配。让人感到公平,就会被认为有德。若提到东阳县有德的人,众人一致认为当属县衙里干文书事务的陈婴。陈婴就好比是沛的萧何,同样都是当地出身的官吏。秦的治国之本是独尊法家,在每个县里代表法的当然是县令。县令为此遭到万人憎恨。针对县令所推行的各种做法,当地出身的官吏利用各种便利条件,使其实施得尽量缓和一些,以符合当地百姓的实际情况。 能够起到这种作用的,在沛是萧何,在东阳就要数陈婴。 “就让陈婴公当王吧!” 面对着粮仓,人们都异口同声地喊出这句话。陈婴吃了一惊,在城里到处躲藏,从这个朋友家躲到那个朋友家,就是不肯出来。这不是故作姿态。陈婴是个忠实厚道的人,甚至达到了谨小慎微的程度,实在不适合在这种形势下出头当流民的首领,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结果,他还是很快就从一条小巷子的朋友家里硬被拉了出来,被迫站在县衙前接受头领的位置。陈婴迫不得已,只好着手分配谷物。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他的老本行,干起来驾轻就熟。众人也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都说:“陈婴公嘛,绝对公平!” 正因为如此,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众人对分配给自己的分量都很满足,这种满足感愈来愈高涨,竟形成了硬要推举陈婴的气势。在东阳县的这种场合,由于父老中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人物,年轻人就主宰了一切,他们的代表出来说服大家:“无论如何要请陈婴公当!” 这就跟强迫差不多了。就在这个工夫,从本县各处聚拢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人数竟上升到了两万,这么一大群人逼迫陈婴,陈婴简直吓坏了。 他又在城里东躲西藏地乱跑了一通,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要跟老母亲商量一下。” 这才一下子让那些代表们退了回去。虽说儒家学说在当吋还不具有很强的影响力,但把孝作为伦理道德的核心,在中国这片大地上还是一种属于人伦方面的风尚,谁都得接受。陈婴跟母亲一商量,只听老人家说道:“当王这种事,可是决不能答应哟!” 陈婴的母亲十分清楚,所谓王,外表看上去挺风光,但其实就是个流氓头子,他的作用就是让手下的流民总能吃上饱饭,至少让他们总是抱有这种期望,一旦起不到这种作用,要么全军覆没,就要么被人杀掉。 顺便说一下,有迹象表明, href='9038/im'>《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曾费尽周折到过东阳小城,经过寻访,搜集到了有关陈婴的评价和传说。司马迁在一篇很像白话的文章中,记录了当时这位母亲所讲的话。 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 “不如有所属”——与其自立旗号,还不如归属到某个地方成为部将,如此对自身才是安全的。对于陈婴这样气魄不够大的人来说,这肯定是明智的做法。这位身在东阳县的陈婴的故事,可以让人们了解到两方面的情况:一是即使在全县范围内都发生了叛乱,要找出一位大将级的人物也是相当困难的;一是即使有谁被推举上去,也很难解决两万多人的吃饭问题。 人世间的事情,本来就是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有一位叫召平的人物,他的情况就略有不同。 他是广陵县(后来的扬州)人,当陈胜对秦发动叛乱之时,他就曾企图乘机占领自己所居住的广陵城,其野心里包含着许多过分的意图。他事前就对人们讲过,即使占领了本城,接下来的原话是:“我也决不会自立为王的。” 说来他倒是一位并不令人亢奋的野心家。他一直在讲,要把这座广陵城并入陈胜的麾下,在这类事情上,他跟陈婴很有些相似。 然而,他最后还是失败了。 理由之一就是,他尽管是一位始终居住在广陵城的人士,但身上却有着秦的爵号。秦实行的本是彻底的官吏制度,但也加进了一些前代贵族制(封建制)的因素,设有爵位制度。创立这一制度是在秦还只是一个诸侯国的战国时代,发起人是法家政治家商鞅。 稃以功为先后,官用能成次序。(《汉书》)如果让有功的人当上大官,因其未必真有能力而带来诸多弊端。因此,便授予爵位以显示其身份的尊贵。最低一级的爵号叫公,其地位或许相当于许久之后英国的勋爵。爵位有十八级到二十级左右,最高者为“侯”。召平就是侯。说到侯,很有点类似诸侯的封建制味道,但秦却只取其名称,在实质内容上(比如食邑的多少)似乎并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凡说到侯,都要在前面加上地名。召平就是世袭的东陵侯。前面的地名——例如东陵——在一般人看来也相当于日本封建时代的诸侯,但并没有实质内容。在这一点上,跟日本的江户时代多少有些相似,即便是农村里负责主祭神社的神官,也要给予一个爵号,用的是诸如“土佐守”或“佐渡守”一类的官名。至少身在广陵的召平就是这样,他实际上就跟当地的一名小地主或一户自耕农差不多。 不过,他倒是颇以自己的教养为自豪。 “秦的那帮小官吏,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召平总是发出这种牢骚。他的不满虽说与那些被秦的劳役和重税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庶民很难有共同之处,却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广陵的县令也不够聪明,若是能把治理该县的问题拿来跟他商量商量,或偶尔在县衙里隆重地接待他一下,随便闲聊几句也就应付过去了,谁知秦的官吏既没有这种风气,也从来不会做这种事情。 官员与一般平民接触这类事情,在中国这片大地上也被称之为“德”。 德就如法的死对头一般,身为秦的官吏,那可不是该采取的态度。召平有时也到县衙去陈述一些意见,比如说老百姓实在是太艰难了,能否给减免一些劳役等等,岂料县令根本不予理睬。召平心中的不满已从只为一已之私发展到为民请命,并对整个秦的暴政愤愤不平的地步。他曾说过:天意早已背离秦朝了。 心中甚至在想,秦朝崩溃对百姓来说只有好处,尽管如此,他还没达到要去发动百姓的程度。召平的教养使他与庶民之间还有距离。当然,若说他是清高的书呆子,也未必完全正确,他就经常挥动锄镐种田种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他喜欢对事物究根问底,所以对农事也很有研究,他种的蔬菜就比哪个农夫的都要好。 “召平是务农的一大名人。” 甚至有过这样的赞誉。至于召平自己,则总是说:百姓太憨了,不动脑子。 他有时还说,为什么百姓不到我这里来求教呢?确实,召平种出来的瓜又大又甜,里边的穰把皮都给胀得溜光闪亮了。 说起来已经是后话了,即便汉朝正式建立以后,他也仍是一介农夫,住在关中的长安城外,潜心于甜瓜的种植。他种出来的瓜确实很出色,受到人们的普遍欢迎与重视,还借用其曾当过亡秦东陵君这一事实,将这种瓜命名为“东陵瓜”。多年以后,据说当时的汉丞相萧何确曾多次到召平的茅草屋去拜访他,从治国的大政方针到如何明哲保身的切身利益问题,都交谈了很多很多。 “召平这个人,当一国的宰相綽綽有余。” 听说萧何曾作过这样的评价,而且,召平还可以说是一位万能之人。不过,实事求是地讲,处于如此乱世之中,还要带领那么多人,他实在是不具备这个条件。 “就交给我好了。” 类似这种乱吹牛皮的大话,召平是死也不会说出口的。 尽管如此,他毕竟还具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做人准则,那就是:“只要能拯救广陵城,让我干什么都成。” 逢此乱世,那些头领们也真是千奇百怪,各具特色。 召平就正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陈胜举兵,各地先后发生叛乱,广陵也开始动荡。召平不失时机地企图占领广陵,以失败告终。 原因很简单,因为没有人聚集在他的手下。县令那边则趁势想把他抓捕归案。总而言之,从一开始就出师不利。 不得已,他只好带领五十多名亲兵闻风而逃。这些亲兵的有趣之处在于,从头到脚都武装得整齐划一,十分清爽漂亮。他倾家荡产,统一制作了军装,不想让人将自己的亲兵误认为流民;还有一层更为深远的用意,即日后合并到陈胜那里时,纵使人数再少,也要军容整齐仪表堂堂,才不至于被人轻视。他虽然疏于具体事务,但在此类细微之处却很会动脑筋,如此周到的准备工作,实在是万无一失。 他抱着投奔陈胜军的目的逃出广陵,在各地流浪了一段时间,不过对于这位有教养的人来说,流浪的负担实在是太重了一点。流浪就意味着必须进行掠夺,他很不心甘情愿,然而不掠夺就要饿肚子,还会受到其他流寇团伙的袭击,又必须与其战斗。向陈胜所在的地方靠拢,真是难而又难。 就在这段时间,秦官军已经壮大到函谷关以东地区,所到之处,陈胜军被击得溃不成军,因此,召平的这支小小队伍就像漂浮在漩涡上的树叶一样,完全失去了行进的方向。孤立无援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要挨饿。 “吴中(现在的苏州)有一位亡楚名将项燕的子孙领兵造反了。” 此时传来了这个消息。进一步搜集传闻,知道项燕之子名字叫项梁,是一位有勇有谋的人物。 “难道真的是项燕将军的子孙吗?” 召平又进一步打探,似乎是确有其事。 “还是到项梁手下去。”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们原本在扬子江北岸。面对自古以来就被视为难以逾越的滚滚长江,他跟那些死心塌地的亲兵一起乘着一批小船划了过去。对岸就是吴的故地,是一片江南的广阔天地,连种族都被认为不尽相同。 召平的事我们暂先放下。现在来说说项梁。 他在群雄之中比任何人都要高明,轻而易举地在政变中获得了成功。斩掉吴中县令的首级,控制住整个吴县,进而又控制了全郡。不用说,郡乃是由若干相邻的县连在一起组成的、面积很大的行政区域。就项梁他们的情况来讲,指的就是会稽郡。杀死郡守后,项梁当上了会稽郡的郡守。这些事转眼之间就大功告成。 “最近听说项梁君是郡守啦!” 会稽郡的人们事后才知道这件事。项梁完全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级行政组织的核心给打碎的。 项梁的有趣之处在于,他不独立称王,而是单纯地、原封不动地沿袭秦吏制上的名称,还是叫郡守。 说来是有点与众不同,但一想就会明白,在江南地区,还不如索性就用秦的机构来向百姓下达命令,这样也许更符合民情。这一带原本是战国时期吴越的故地,之后才并入亡楚版图,语言上也跟楚语略有不同。作为一个整体来讲,吴越人是很剽悍的,但就单独的个人来说,则又像绵羊——他们对上司的命令既忠实又顺从,性格上的这种共性,项梁是很了解的。 “在这种时候,不宜耽搁时间。”项梁心里在考虑这个问题,“应该像两个车轮在转动。”项梁说。相当于副将的侄子项羽,就是为此而存在的。“项羽呀,你把江南全部辗平,让他们统统归顺过来!”项梁向侄子下达了命令。侄子在江南纵横驰骋,累死了几匹骏马,终于将之全部平定。 项羽统领的人马已达八千。供应他们要吃的粮食,稻米之乡的江南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不可性急。” 项梁在想。渡过扬子江,北面就是流民的漩涡,纵使一路斩杀过去,也很难筹措到军粮。还不如暂时留在江南,将这里先变成项氏固若金汤的基地,还可以将老百姓驯服得服服帖帖。 对项羽,项梁也专门交代了一句话:“我们当前就是要固守在江南这里。” 只要埋头积蓄力量,那些在江北此消彼长、闹腾得不可开交的各路人马,从传闻中听到项氏的实力后,必然会主动投奔过来。项梁确实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 他一面尽情地享受着会稽的山水之乐,一面将心思放在扬子江以北,并派出去许多打探的人。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陈胜的动向。陈胜的势力与威望,正如燎原烈火般处于鼎盛时期。 此间,他从打探的人那里得到情报,说陈胜是要复辟亡楚,并称国号为“张楚”。 “张楚?” 项梁陷入了沉思。 “这个名字实在耳生得很。为什么不单用一个楚字呢?”他向打探的人问道。这名探报原本是江北湖沼地带的一个佃农,随着人流跑到了江南。也许因为都有过扛长工的感受,他站在偏袒陈胜的一方,便说:“如果突然冒出一个楚的国号,楚的名门望族就会打心眼里讨厌,陈胜将军大概不会不了解这种情况吧!” “就是说,还有顾虑啰?” 项梁反问了一句。他是想弄清陈胜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有多大器量。在这一点上,陈胜如此细心,说明还是有重要而微妙的玄机在里面。项梁又问道:这就是说,他是对亡楚的旧贵族有所顾忌啦?究竟这种顾忌是由性格造成的呢,还是出于某种策略上的考虑呢?……你是怎么认为的呀?听到项梁在问自己,探报稍微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可能是一种策略吧!” “若果真如此,陈胜就决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小人物了。” 陈胜在项梁头脑中的形象仿佛逐步清晰了,有了轮廓后,现在又添上了眼睛和鼻子。打探的人接着又说:“所谓张楚,其用意就是要扩张楚的威势。张这个词就是很多人去张扬的意思,所以,陈胜要独霸一切的印象就不会那么明显了吧?” “确实是个好词,只是使陈胜个人的影子不明显罢了。” “所以呀,亡楚的各位贵族大人才会心甘情愿地帮助陈胜一把,依小人之见,这个称号就是考虑到这种趋势才确定下来的。” 不久,又有其他探报返回来向项梁传达了新的讯息,说是陈胜已经称王了。 “这么快就称王了吗?” 一个仅在短短几个月前才兴兵起义的毫无名气的农民,竟然当上了王。细想也不无道理,既然陈胜拥有了足以称王的广阔土地,称王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不过,好像还是有些过于轻率。 “是称楚王吗?” “称的是陈王。” “嗬,陈王?” 项梁颇感意外,喑想:“还是顾虑很深嘛!” 当然,陈胜的顾虑也不难理解。道理很简单,并非楚亡就后继无人了,楚王的后裔还生存在某个地方。如果对此置之不理而直接称为楚王,冒名顶替的味道就实在太明显了,陈胜很可能是为了尽量避开这种嫌疑。 项梁原本是一位到处流浪的人。 他没有妻子,因而也没有孩子。并不是不喜欢女人,而是对女人有一种畸形的嗜好。他不喜欢所谓的美人,而是喜欢那种看上去纤弱细小、有点寡妇相的、总是满脸哀怨的女人。由于并未正式组成家庭,他的那些女人都生活在不同的地方,等待他的来临。女人总是独守空房,等待他这个游子的到来,实在是寂寞难耐,但对项梁来说,似乎反倒是一种偷悦。 吴中城里就有一个女人。 她住在城内一栋简陋的房子里,即使在项梁成为一郡之主、住上原来郡守豪华壮观的宅邸之后,也从未想过要与女人住在同一个屋顶下,而是主动到女人那里去。可以说这是一个怪人。 “真是个警惕性不高的人。” 身为侄子的项羽,一直在为他担心。项梁的身份相当于王侯,不能保证没有人想杀掉他,再夺下他的位置。然而这位项梁却像当初流浪的老书生一样独自行走在大街上,然后一个人进入女人的家。 关于这件事,项羽实在憋不住了,有一次曾经说起过。他说:叔父大人为什么不想迎亲成个家呢?至少也该考虑在屋里放一位妾吧?身同——侯还独自一人在城内走动,这可是有损威信的。再说从人身安全来考虑,好像随时都会有危险的。 项梁总是以其他事为借口,适可而止地敷衍过去,但终于有一天憋不住了。 “阿羽呀!” 他叫了一声,招招手让项羽跪下。项梁半弯着腰将嘴凑到侄子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我是没有生孩子的种子呀!” 说出这句话时,这位五十岁出头的男人竟现出少女般羞涩的表情,然后赶紧返回到座位上,把脸扭向了一边。也许是由于对自己的嫌恶,他的表情才显得黯然失色的。 对于汉民族社会来讲,当时的情况也许就是这样,没有生孩子的种子,从人伦上讲就几乎等于是个残废。先祖崇拜乃是这一文明一个形而上部分,还具有宗教上的意义。断绝对先袓的祭祀被当成最大的不孝。不能生育子孙就等于失去了祭祀的能力,项梁就是对自己的这一缺陷看得过于严重,才根本不想成家的。 “说起来,是不能算正常人的。” 项梁两眼发呆地说道。现在还活在世上的项燕的后代,只有这个最小的儿子——项梁。虽说身为没落贵族,但在项氏门中,他还是相当于长者的位置,然而由于不能娶妻生子,他一直暗暗将自己看成是项氏族谱的局外之人。 “可是,就是没有那东西也……” 项羽接下来的意思是说,也可以迎娶妻子,组成个家庭嘛。还没等他说完,项梁就接过去说:“这正是为了你才不娶妻子的。” 据项梁的解释,自己会取得天下,如果现在当上会稽郡的郡守就娶个妻子,到取得天下的那一天,妻子就会成为皇后,如此一来妻子家族的人就会得势,最后就可能把自己认定的继位者项羽给排挤掉,弄不好项羽还会落个被杀的下场。 “未来将要由你担负项氏的祭祀。我自己甘愿当个局外人,就是要让你当上太子。” 这句话的意思是,皇帝甘愿当个局外人。项梁讲的话总是那么条理清晰,气魄也很大,然而就跟他喜欢女人的怪癖差不多,什么地方总有点不够正常,总有点清心寡欲的样子,颇有点隐者的味道。自古以来,有哪位具有隐者味道的人会兴邦治国呢? “叔父难道是真心实意想当皇帝吗?” 连项羽这号不善揣摩他人心意的人,对项梁的这份心思也得动动脑筋了。 “真是位怪人。” 项羽尽管心里这样想,但在现实中,却丝亳没有失去对这位叔父的尊敬之意。 我们再来说说召平。划着小船渡过扬子江前一带的水田里“真是别有洞天哪!” 登上南岸之后,召平的第一个感受就是,在眼没有见到一个流民的影子。 极目远望江南的田野,他对手下人发了一句感慨。眼前这片土地如此宁静,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粮食丰富,再一个就是项梁项羽镇抚有方。召平早就听说过,项梁是一位智谋之士。但在一般人看来,若没有项羽神勇无比的武将声威,项梁不一定会达到如此地步。 “项氏这一对叔父和侄子,就好像车的两个轮子。” 召平心中得出这一结论。 很快就接近了吴中的城墙。与江北的县城相比,吴中城墙也很粗糙,整体上则显得简陋不堪。城门上有好多守卫的士兵。召平站到城墙下面,朝城门上管事的人喊了一声,自报家门说:我是东陵侯召平!随后他重新做出一副庄重威严的样子。 “谨此。”召平说道,“作为陈王的敕使前来拜访。” 不用说这是谎话,是召平反复思考后想出来的一条妙计。 按召平的想法,目前的形势显而易见,如果不把看似仍保持中立的项梁率领的江南军队拖进江北的漩涡,陈胜就会被秦军彻底击败。召平早已背叛了秦王朝。秦若获胜,他必死无疑。为打倒秦,就只有全力培植陈胜这一条路好走,因此必须让江南的项梁军渡江北上。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只好对项梁谎称是陈王下达的命令。 “可是,以陈王的名义,项梁这般名门望族的后裔会屈尊接受吗?”尽管心中还有点忐忑不安,但进入城门后方方面面的礼遇却很庄重。他很快就被引进原来秦的郡衙,安排坐在上席。毋庸赘言,自然是带剑人座。召平是否已被当做敕使来接待暂且不论,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接待。大堂内有点昏暗。 不一会儿,下手一侧左右开合的两扇门被打开,阳光射进堂内。背着阳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身上没有佩剑。 浑身上下不带武器,是否表明已把召平作为敕使、奉为上宾了呢?召平看清了进来的这个人影。 原来这就是项梁啊! 召平两眼一直盯着这个人打量。他比想象中的要矮,很痩,因此身体显得很轻巧。整个头部顶阔方圆,连戴冠的样子都很难看。 项梁来到召平面前,双膝弯曲贴到地面上,上半身缓缓地向前俯了下去。这是在行参拜之礼。 “噢,还是把我当成敕使来对待的嘛!” 项梁把额头碰到地面上。如果碰到地面上一动不动,叫做稽首,是对待敕使的礼节。谁知项梁只冬地一声用额头在地面上磕了一下,便直起了上半身。这样只不过是顿首之礼。顿首属高贵人士之间彼此互拜的礼节。这就是说,并不承认召平是敕使,也就等于并不承认陈胜为王。 “请稍等!”召平说道,好像颇有几分惊慌,“项梁将军,在下是作为陈王的敕使到贵地来的。” “东陵侯召平君。” 项梁故意做出没听见的样子,以庄重的语气叫出召平的名字说:能见到东陵侯真是高兴之至!说完便站起身来,口中招呼道:好吧,那边略备一点乡间酒菜,请!说着又想拉召平的手。召平愈发慌张,连忙说:“项梁将军,在下乃是敕使。至少在形式上也要慎重一些。” “至少在形式上……”项梁脑子里转了一下。虽说从来就没打算跟陈胜抗争,但只“敕使”这两个字就够小瞧人的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听听召平捎来的话。虽说只是在形式上,但若行下这种大礼,项梁就等于成了陈胜的臣下。行礼之前,必须先听听捎来的是什么话。 “行礼之前,能把这项敕命的内容先给透露一下吗?”项梁说;行,“透露敕命?” 召平不知所措了。从未听说过这种混账事。敕命的重要性岂不就化为乌有了吗? “召平君,这么着,就假设在下不在这个大堂之内好了。只有东陵侯在这里,您一个人来段自言自语嘛!” “项梁这——人,计策真是够多的。” 召平心里在嘀咕。计策多的人或许就是读书太多了养成的毛病。这一点跟自己很相似。 而且,项梁那张笑脸更是显得纯净透明。也许是由于清心寡欲,这种韵味当个策士还是蛮合适的。但若有可能,当个百万大军的统帅又会怎么样呢?召平脑海里还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好吧,我就来一段自言自语。” 召平说,将视线不停地扫向项梁那边,开口讲了起来。 “陈王是准备兴楚的。不过他现在还不是楚王,且特地将国号定为张楚。在这类事情上,难道还能说他不够细致入微吗?所谓张楚,究竟是楚,还是权且代替楚的名称呢?” 哈,召平这人还真是能说会道哪! 项梁一边听,一边看到召平的分量并不那么重。在这种场合,一般都是简洁明快地先讲关键问题的,总而言之,召平还只不过是一个书呆子罢了。不过他好像什么地方跟自己差不多,项梁心里也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召平在继续:“张楚,这是准备兴楚的一个阶段,所以其官制不按秦制,而是想按照楚制去执行。在早前的楚国,把最高官职的丞相叫做上柱国。” 上柱国—— 项梁许久没有听到这个拖泥带水的官街了,一种怀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楚的语言与其他诸侯国是不一样的。 召平说:“应该任命什么人当上柱国呢?楚与秦大不相同,重视正宗血统和家族传承。楚的勋爵之家已大多消失于草莽之中,逢到乱世方会偶尔显现。项梁就是偶然移居到江南,才成为众星拱月般的人物的。理应由卿担任楚的上柱国……” 项梁犹如被猛击一掌似的,倒地便拜。 “立即统兵灭秦!” 说到这里,像琴弦迸裂一般,召平的声音突然停住了,大堂内鸦雀无声。项梁把脸伏在地上,感到自已的呼吸十分急促,简直连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明白了,所谓敕,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他搜肠刮肚地思索了一番,觉得还是应该接受这项任命。在江北战乱之中此消彼长的,全是一帮流寇。虽说从这帮流寇中的最大一股——陈胜——那里取得楚的官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但若说是楚的上柱国,就有可能不再属于流寇,如此一来,岂不等于带上了正统的、血统上一脉相承的,甚或是声名显赫的义军将领的色彩了吗?尽管作为任命者的陈胜,其王的身份颇受争议,但接受任命的毕竟是项氏的嫡系子孙。陈胜也要通过让楚贵族后裔来担任上柱国,来提高他作为陈王的威信。总而言之,只要打着楚上柱国这一具有权威的旗号向北推进,各路英雄豪杰就肯定会争先恐后地投奔过来,甘当自己的部属。 “谨此受命。”项梁以正规的礼仪说道。 “当然,印绶均已准备停当。” 召平刚要取出来,却被项梁给拦住了。这是需要举行仪式的。属下的那些将领自不必说,就是所有十卒,也都要在吴中城内外来个大聚会,让车骑连成一条长龙,让旌旗如彩云般迎风招展,奏起如潮水般欢腾的音乐,举行规模盛大的授受印绶的仪式,才显得郑重其事。如果可能,还有一件事不能漏掉,就是要派人去通知四面八方的英雄豪杰,告诉他们江南的项梁已经当上了楚的上柱国。 “就以举行仪式之日,作为开始北进之时。”项梁说。 项梁向南部战线派出使者,以召回项羽与召平见面。 每天夜里都要为召平举行宴会。负责接待的人全是项梁手下将领级的人物。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项梁在吴中城内挑选出来的,但在召平眼里却个个都很出色。 “项梁的确并非等闲之辈。” 召平暗想。起初,项梁的书生气令召平很不满意,但能从泥淖中挑选并培养出如此众多的将领,足可见项梁的过人之处。 例如,其中就有一位叫钟离昧(钟离为复姓)的人。虽说他容貌很像妇人,但眉宇间却透出一股凶悍之气,不过举止倒还谦和,亦十分健谈。 “末将叫昧。” 他举杯靠近前时说道。 “妹?” 他声音柔和,令人联想到同音的“妹”字。虽说如此,召平却有一种受到威迫的感觉。钟离昧两眼很大,仿佛突出来一般,话语里带着平静的韵味。 “这个汉子是位足智多谋的将领,同时又是一位叱咤三军的猛将。”召平心中作出这样的判断。 一问才知道,钟离昧并不是吴中人,而是伊卢人士,似乎曾闯荡四方广交朋友。从召平言谈中知道,原来二人有许多共同的朋友。那些人都是原六国的遗老遗少,对秦抱有强烈的仇恨。钟离昧曾长年在各地寻访此类人物,并与之交往,仅此一事,就能看出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句话,似乎是一位专门对秦复仇的人。 韩信,这个名字也曾提到过。他是钟离昧的朋友,召平也曾经见过。 “那可是个特立独行的家伙哩。那个笨蛋!”钟离昧讲这句话时,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本想趁这次举兵的机会把他叫来,现在正想方设法四处寻找,谁知关键时刻,却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说完又笑了起来。说来已经是后话了,韩信没过多久就现身于世,起初是跟随项羽转战各地,但遭到项羽冷遇,最终投奔到刘邦麾下,成为其手下的一员大将。 在负责接待的人里,有一位叫季布。 “季布在项梁手下可算是第一等人物呢!” 召平内心相信自己的眼力不会出错。 看上去,季布长相非同一般,脸盘有牛头那么大,整个体形也有点像牛,明明是站在那里,却好似蹲在野地里的一座黑塔。他虽说不像钟离昧那样面露凶悍之气,但仿佛用竹片切开的细长的双眼却白汪汪的,破颜一笑,竟还有一种招人喜欢的可爱劲头。 季布不像钟离昧那样能言善辩,反倒喜欢洗耳恭听,面对口若悬河的召平,更是一副全神贯注、生怕漏掉一个字的样子。 季布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楚人。直到季布去世,楚人中间始终流传着一句谚语,即:“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之一诺。”总之,季布是很重视兑现承诺的。事实的确如此,他一旦作出承诺,其分量就比一百斤黄金还要贵重。这不禁令人想到,他头脑里虽然没有那么多的计策或谋略,但却极富侠义心肠,如果有这种人物出任沙场上的将军,那些智谋之士恐怕都会争相加入到他的帐下,士卒们也会为他奋不顾身地浴血奋战。 “项梁帐前人才济济,北方陈胜的流民军与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陈胜的小朝廷及其军队,召平还从未见过。然而,项梁眼下的阵仗却早已具有了王国的骨架。 当然,若提到将帅之才,与项梁相比,或许还是陈胜更为出色一些。召平一直认为,欲得天下之人,必得有神魔般的气槪和魄力,以及一种不可思议的运气,才有可能达到目的,也就是说,必须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仅在酒席宴上见到的项梁,就不像有什么令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项梁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但并不是由于这个人自身的条件才把他推举上去的,而是因为他是名门之后才予以提携的。” 召平内心作出这样的解释。 数日之后,吴中城内外挤满了大批士卒和军车战马。这是项羽从战场上返回来了。 当天晚上,项羽出现在宴会上。 酒宴正酣之际,人口处人群一阵骚动,很快,一位彪形大汉仿佛把那些人推向两边似的走了进来,犹如一艘大船在破浪前进。那大汉一进入会场,周围的人就像船头两侧无数的浪花一样,感觉上都变小了许多。他进门前后还不断地开着玩笑,引起阵阵哄笑。这名大汉明知身为陈王敕使的召平是今晚的主宾,仍把头盔摘了下去,依旧是一身戎装,三步两步就走到项梁身旁,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 “叔父大人,小侄回来了。” 由于是主宾,召平只消坐等项羽过来问候便是。出人意料的是,项羽却迟迟不肯过来,因此,召平便主动靠近前去。项梁吃了一惊,慌忙将项羽作了介绍。项羽张开红润的嘴巴,只冒出一个字:“呀!”然后就再不吭声了。 召平受到的打击非同小可,仿佛要跌倒一般。召平出身于名门世家,长于猎奇,好与地痞无赖强盗贼寇为伍,对无法无天之徒早已司空见惯。然而,突然碰上如此亳不讲情面、无法无天的家伙,却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蓦然之间竟失去了方寸。 可是,项羽对这副模样的召平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抓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然后把骨头抛向窗外。窗户外边传出仿佛有什么动物窜出来的声音。 “老虎?” 召平心里会冒出这个问号,完全是从项羽的形象联想出来的。马上就知道了,原来是狗。 “狗?……是将军养的吗?” 召平忍不住问了一句。 “啊?” 项羽把视线转向召平,好像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是我养的。怎么?” 项羽一脸极为天真无邪的表情,不过还是露出不解的神色,好似在问:这有什么不妥吗?召平连忙摆手说:不,既是将军喂养的,那很好。 项羽默默地点了点头。一问一答就此结束。召平后来听说,项羽的这只狗好像是匈奴用来看管羊群的一种什么犬,跟所谓豺狼中的豺差不多,能跑在军阵前头打冲锋,据说有好几次还咬死过人。 “这个人难道是在炫耀粗暴无礼吗?” 召平心里不禁产生这样一种疑问,但看样子好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只是从礼仪上来说,召平对项羽身带佩剑感到很不受用。在当时,还没有后世儒家那么多繁文縟节,但在正式酒宴上的一套礼节还是相当繁琐的。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在用膳场所带剑都是不允许的。 还是说几句带刺的话吧? 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项羽本人说不定就是一只豺。召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羽将军,依楚人之礼,宴席上要带剑吗?” 听到这句话,项羽马上扭过粗粗的脖子直盯着召平的脸,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所问的意思,当即一跃而起将佩剑卸掉。他满脸通红,一副十分可爱的模样,毕竟还只有二十四岁。 “哎呀呀,实在抱歉!” 项羽老老实实地表示道歉。这时,召平才得到了一个鲜明的印象,暗自赞叹:“真不愧是项家子弟。” 随后,项羽就把剑交给了紧挨在身边的钟离昧。钟离昧接过剑,脸上现出不快的神色。钟离昧可不是家童,虽说在不久前也许还是个四处流浪的平民百姓,但毕竟已在项梁项羽手下担任一军之将。将军就要有将军的尊严。在中国的传统习惯里,为了尊严和体面,有时会杀人,有时会另觅名主,有时还会自尽身亡,由此看来,项羽未免有点不注意礼法了。 项梁则来到召平身边,郑重地致谢道:“今后还请对籍(项羽的名)多加指教。” 不愧为豪门贵族的后裔,他连表情都温文尔雅。 “今天他是远道而归,是我中途打发人,要他无论如何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因此一下马连衣服都没换就来了。” 这是为带剑一事在替项羽找理由,当然是半真半假。项梁事前早已给项羽传过话去,说陈王派敕使来了,赶紧回来参加宴会。如果是面见敕使和出席宴会,那当然应该另换一套服饰,这类礼节项羽还是知道的。项梁看到项羽的样子也吃了一惊,不过,对项羽内心的想法却很清楚。就项羽的立场而言,他大概不会承认陈胜之流是什么王,又怎么会有派来敕使一说呢? “召平也干得相当不错。” 项梁心想。项羽以身着戎装的非礼之举故意让召平当场难堪,然而面对如此场面,召平并不屈服,反而责备其带剑失礼。项羽肯定对召平的这一系列表现甚为满意,才心情愉快地将佩剑摘掉的。 不过,召平却看到了项羽的另外一面。 “项羽这个人,看来有点过分相信自己的力量,似乎不是一个善于驾驭手下各路将领的人。” 这是从项羽与钟离昧刹那间发生的那段小插曲察觉出来的。 酒宴散场,召平回到给自己安排的房间,浑身脱得一丝不挂。上茅厕裸体而行是他的习惯。茅厕踏板上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干萆。召平拿了两枚千率塞进鼻孔里,一面用嘴呼吸,一面蹲下身去。眼前是一扇窗子,可以望见数不清的星星。 “我说,召平啊!” 他向自己发问。 “你认为那位项梁呀项羽呀,能取得天下吗?” 他为这个问题绞尽脑汁想了一番,却没有任何答案。逢此乱世,也许他们会闹出点什么名堂,而凡人是无法作出预测的,大概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 当天夜里,酒宴结束之后,官邸主人项梁更换上庶民的服装,来到星空之下的街道上。谁都不会想到可称之为本地之王的项梁,竟会在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走上街头。在这座县城里,也有按住家街道划分的里,每个里都有一个门。项梁女人的家就在官邸所在的同一个里内,他可以不被里门卡住而直接走到那里。只是必须要穿过一条小巷子。脚下的路很窄,只能勉强走过一个人,还要担心会碰到墙上,简直就像从一条夹缝里挤过去的。项梁用手摸杀着找到一处破旧的木门,用指头咚咚地敲了几下。 “是我。” 话音刚落,里面马上传出拉门栓的响动,女人这么晚了还没有睡觉,把项梁让了进去。 女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像用指尖剥开青梅果时的那种味道,充满了整个狭小的屋子。项梁很喜欢这种香味。究竟是幼儿时节已熟悉的母亲肌肤的气味呢,还是母亲故去后抚育过自己的乳母的气味呢?总而言之,对项梁来说,是与儿时短暂的幸福时光重叠在一起的气味。 女人是当年项梁经过泰县时买下来的,当时她正以少女之身在市场上出卖自己。项梁住在吴中后,即在城外买下一块地送给女人,这块地原来的主人是户佃农,所以女人不必自己动手耕种。尽管如此,女人好像还是经常干点拔拔草之类的活计。 女人并不属于那种一点就通的聪明伶俐..之人。少言寡语,不知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而且总是面无表情。即便如此,每当项梁来看她时,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还是会露出一排小牙笑一下。项梁也很喜欢这副笑容。只是女人的笑容就展露了那么一点点,接下来又像一只小闷葫芦似的毫无表情了。项梁对女人的这一点也不讨厌。 说起来很难令人相信,女人一直以为项梁是个在外经商的商人。因为从项梁砍下县令脑袋取得吴中县,到夺取会稽郡成为本郡郡守这一切,她根本就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很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这样很好。” 项梁总是抱着这种心理。对于无意成家的他来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这是最理想的形式。项梁这个人本来就有一种匆匆过客的味道。 女人一直把项梁当做一位过客,并且只把项梁当成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到别处去,又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回来的男人。或者说,项梁老早就不单单是位过客了吧? 项梁跟女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总爱讲一些没意思的笑话,只有他自己会笑,以后就是用很长时间爱抚女人。 当项梁显示出要射精的样子吋,女人总要说:“等等。”她稳住呼吸,将小小的臀部挺起来。 “好了!” 再憋上一口气。看来地是要努力把种子存在里边,可惜项梁并没有那东西。 然后项梁就像瘫软的棉花一样沉沉入睡了。若在平时,他一直要磨磨蹭蹭地待到第二天傍晚时分,但这天却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又把睡在身边的女人摇醒,说:“还要到外地去。” 女人是个早晨不爱起床的人,坐在床上发呆,好像很奇怪地望着项梁。 “已经到晚上了吗?” “不,正相反。天马上就要亮了。” 项梁把装满金块的小皮口袋放到女人膝上,说:可不要给人看见哪!传出去就会有危险,说不定会有贼将女人杀死,把东西抢走的。项梁随后又把在城外那块地里做长工的农夫的名字,反复说了好几遍。即使不说,女人也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那个人是楚的遗臣,完全可以信任。我如果过了三个月还没回来,那男人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又把床上的一块头巾拿起来,结到发髻上。 “这一次要去什么地方?” 女人bbr>很反常地问道。 “北边。要过长江。” “哎呀!过长江。” 岂不是等于到另一国去了吗? “什么时候——” 回来呀?问的是这个意思。 “天下太平才会回来。” 女人站起来将木门打开。项梁从门缝里溜出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这条小巷。 当天下午,项梁举行了仪式。他提前把敕使召平迎到郡府厅堂内,堂前院子里插满了一排排旗、旃、旃、旄、旌等各色旗帜,还有数百名军士以上的官兵一字排开,城内城外全都挤满了士卒,就在这种气氛中,项梁接受了楚上柱国的官衔。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吴中城内城外的官兵立时发出一阵阵欢呼之声。 “大楚!” 接下来,士卒们又左一伙右一群地组成队列,敲锣打鼓地在城里游行。 他们都在对项梁当上楚的上柱国表示衷心祝福。从这一天起,他们就可以认为自己再不是什么流寇,而是楚(尽管楚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官军了。 敕使颁发印绶的仪式一结束,项梁当即向军神供上牺牲(专为祭祀宰杀的牲畜),举行出征仪式,将全军分成梯队,分批逐次向北出发。前进路上有大江阻隔。要渡过扬子江这条像大海一样的河流,对于江南军士来说,无论是此时还是以后,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必须提前准备好一大批船只。 项梁在这方面是个极为细致周到的人,他计算好船只的数目和可容纳的人数,然后组成梯队,每隔一段时间便派出一批。在将对岸的势力拉人自己阵营方面,也没有一点疏漏。先锋部队由季布和钟离昧率领,渡江以后很快就将附近一带征服平定,以待后面大军的到来。 整个渡江行动十分出色。 不久,项梁和项羽就率领主力组成庞大船队,浩浩荡荡地渡过长江,当时正是天低云暗,江面上雾霭迷蒙,四周茫茫一片,根本分辨不清是南岸还是北岸。 “早已望不见江南岸边。对岸也就在水那边了。” 项梁独自一人在船楼上饮酒,边饮边在心里盘算着。耳边只有船帆和军旗在哗哗作响,四周则除了滔滔江水就是层层迷雾。项梁喝了一杯又一杯。楚人一般都是开朗乐观的,但一到某些紧要关头,却又有些悲怆之情。当悲怆与不安相互纠缠在一起,热血沸腾之时,就只好以酒来加以舒缓和控制了。项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面。如果能看到一处地面上的什么景物或一幅风景,他就打算用它来占卜前程。 船队好不容易才接近长江江心时,前方忽然发出一阵声响,一叶扁舟飞快地靠近前来。 “一只小船?” 项梁又想这只小船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想以此来占卜未来的命运。小船上的人好像是传令士卒和一位使者,不一会儿就登上了项梁所在的这艘船。 “这位是东阳陈婴将军派来的使者。”传令士卒介绍说。 项梁把使者领到楼上,将陈婴的书信看过,对方说是要与东阳两万健儿一起合并过来。 “这位陈婴,究竟为何等人物?” 项梁冲使者问道。使者说,陈婴是东阳县当地出身的官吏,在方圆数十里内都是德高望重之人,人们曾想推举他为王,但因母亲大人不愿意,故而只当了东阳军的统率者,准备把整支军队全部献给项梁,等等。项梁并没有特别喜形于色。 “……母亲大人。” 项梁听到这句话,觉得似乎有点奇怪。 “这应该叫至孝。” “可以加入将军麾下吗?”使者问道。“自不待言。”项梁点了点头。 “会厚待的。” 他只讲了这么一句话。使者脸上充满了感动和喜悦之情。更为激动的项梁着实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控制住情绪,没有大吼一声。难道这不正是一个好兆头吗? 第七章 楚武信君之死 渡过长江之后,项梁和他所率领的大军开始向北前进。一路上不断地吸收大小流民群体,队伍不断壮大。 “项梁将军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这一评价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也许跟项梁本是亡楚项燕将军的遗孤多少有些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其为人方面具有独特的品格,而且好像总有点神秘莫测。 可惜的是,项梁并没有威武雄壮的身躯。在当时,身为将军的人要么是身材高大、生性强悍,要么是长着一副怪相,让人觉得像个仙人,项梁要是能有其中的一条就很理想了。一眼看去只像个老书生的项梁,在这点上就缺乏令百万之众景仰的条件,然而只要稍加留意,就可弥补此项不足。那就是尽量避免将本来面目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怎么,那就是项梁啊?” 只要人们内心产生一点点失望的情绪,有时就会使一支几万人的队伍的豪情壮志霎时间一落千丈。 这一点项梁早已心中有数。所以行军过程中,项梁总是坐在类似先前始皇帝曾坐过的那种辊琼车里。他坐在车上制定作战计划,向各路将领发布命令,在上面吃饭,有时中午还要睡上一觉。 “我的身体也开始迟钝啦!” 偶尔,项梁也不得不在内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年轻时曾练过剑术的身体,经过长期的流浪生活,也变得不敏捷了,很可能还和年龄有关。整天摇摇晃晃地坐在车里,累得好像腰都要断了。太累是会积劳成疾的。人一疲劳就会萎靡不振,即使还能坚持,也不免会有心灰意冷的时候。 “恐怕再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吧?” 他时常陷入这种茫然的思绪之中,退意萌生。纵使不能将秦彻底推翻,只要把楚重新振兴起来,也总算有了交待,仅此足矣!这种很难向他人倾诉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每当大军因进展缓慢而长期在某处安营扎寨时,他就会经常不见踪影。 找的借口则是“不出外走走反而会更加疲劳”,不过这好像更符合他性格上那根深蒂固的怪癖,倘若不偶尔独处一段时间,心情就会抑郁得近乎发狂。 日落前后,他换上普通农民的装束,趁着黄昏钻进入士兵堆里,或者借着落日余晖在山野间快步走上一段,这时就会体验到一种全新的感觉,仿佛像一条可爱的鱼儿又重新回到江河之中,摇头摆尾地畅游了一番。 就是这位项梁,当大军渡过淮水向北推进之时,望着北岸远处一片绿油油的景象,不禁浑身充满了豪情壮志。 只要渡过淮水,脚下就不再是人文粗放的南方蛮荒之地。可称为汉民族文明中心的中原地区已近在咫尺。遥远的北方有滔滔黄河滋润的辽阔大地。淮河即位于其南部,黄河与淮河之间的广大平原地带,自古以来就由这片大地上的原住民长期耕耘,可以说乃是一个群雄争霸的文明的大舞台。总之,淮河是中国的南北分界线。 “南部的长江太大。真正造福于人的河流还是这条淮河。”项梁在想。黄河自西向东流去,淮河也流向东方。而在黄河与淮河之间有无数密如蛛网的河流,有的向北流去,有的往南流淌,每一条河的两岸都有许许多多发达的大小城镇。项梁及其所率大军就正要踏人这片地带。渡过淮河之后,项梁没过多久便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叫“黥布”。所谓黥,就是涂抹上黑墨水的意思。只有居住在江南的非汉民族,例如越人,才会将黑墨汁涂到脸上或身上,再潜人水里去捕捞鱼类贝类等水中生物。然而汉民族却没有这种所谓的蛮风蛮俗,一说施黥之人则必定是个囚犯。黥布是六(安徽省境内)那个地方的人,本来姓英,名字布本是货币的一种,所以很好记,在六是位颇有名气的人物。 英布双肩像两座小山似的高高耸起,力大无比,生性粗野,发起脾气来暴躁得像只老虎。从小时候起,他给人的感觉就不像是一个可以安安生生一辈子的人。对他那副长相,也曾有人作过预言:这孩子长大以后可能成为黥首之人。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受刑之后,当可为王。” 英布特别喜欢带领一帮流氓伙伴横行霸道,终于被秦官吏抓捕施以黥刑,又与其他囚犯一起,被绳捆索绑驱赶到始皇帝骊山陵墓的施工现场。很快,他就在囚犯同伙中间成了一个头领,没过多久,“黥之布”在酾山工棚里就已经大名鼎鼎了。 “黥布”这一称呼,就是在工地上产生的。大约在陈胜起义前后,黥布逃离了工棚,率领追随他的囚犯们辗转各地,干一些盗贼的勾当,又企图在更大范围内收拢流寇。为此他想到必须抬出一位有声望的人。鄱阳县有一位叫吴芮的县令,被人们尊称为“鄱君”。黥布便去拜见这位人物,扛着这个人的旗号去进一步扩展自己的势力。在此期间,他知道了亡楚遗臣项梁的名字,又了解到项梁正率领江南健儿北上,其声势与日俱增,遂派出使者去毛遂自荐。 “黥布啊?” 项梁从这个有点吓人的名字里对其人有了初步印象,接着又从使者那里听到这个人的本事和品行,便愈发充满了期待。在当时,军队里面很需要猛兽般的沙场战将,他们都能冲锋陷阵,面对敌军的营垒,能无坚不摧、无攻不克。说到项梁这支大军,幸好有他的侄子项羽。然而当进行几个方面的作战时,仅有项羽一人是不够的,还会造成更为严重的不利局面:因为只有项羽一支军队勇往直前,其他部队就会被甩在后面,这样反而会给作战带来麻烦。同时有几员猛将才是最理想的。 不久黥布就来了。第一眼看到他时,项梁就被深深打动了,心里嘟嚷了一句:“这简直是人间的一大怪物。” 项梁备上酒肴,与黥布共度了一个晚上。黥布话语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吃东西、喝酒,对酒席桌上作陪的诸位将军的言论也只是绷着脸听着。 项梁有点担心起来,这家伙该不会是个傻瓜蛋吧?然而讲到关键处时,黥也会露出极为开心的笑容。 “不是傻瓜蛋。” 项梁放心了。别人讲到什么地方时才会感到好笑,凭这一点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格调,这是项梁观察人的一个方法。 项梁对黥布给予了极高的待遇,把他跟项羽一起任命为先锋大将军。 项梁军规模愈来愈大,其势头有增无减,只好暂先选定下邳(江苏省境内)为根据地。 下邳正面对泗水,直到今天,仍然叫做邳县。早在春秋战国时,下邳就已十分繁华,最能显示其繁华程度的是它做过邳国的国都,到秦朝才变成了县城。在历史上,这可是一座名城。 在此期间,有一位归属刘邦,日后又成为其谋臣的军事家张良(字子房),就曾与这座小城有过一段因缘。曾为韩贵族的张良早前欲剌杀秦的始皇帝,遂雇一力士,企图以一百二十斤重的铁锤偷袭始皇帝的座车,在博浪沙袭击了一次,但没有成功。张良连忙逃跑躲藏起来,后来又更名改姓藏匿到这座下邳城,整天与城里的地痞无赖厮混在一起,其间曾见到过一位年事已高的隐士黄石公,并得到了一本兵书。 不用说,项梁在此期间既不知道张良这位令人畏惧的军事家的名字,也不知道其人的存在,对他后来在刘邦手下令项羽大为头疼的种种事实,更无从得知了。 当项梁还以下邳为大本营时,突然得到了一份令人吃惊的情报。 “陈胜大败,去向不明。” 报告者又说:“击溃陈王军的,乃是秦的章邯将军。” 不过,对项梁来说,章邯的名字倒不必介意。他最关心的是陈胜,因为陈胜是亡楚的代表,立国号为“张楚”,任命项梁为上柱国,仅凭这两件事,项梁就该称其为主公,尽管他还从未拜谒过这位主公。当然,这项上柱国的任命也只不过是浪荡于世间的召平的一个骗术,作为当事者的陈王并不知情,这对项梁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来不久就要与其会师的陈王及其势力竟被消灭了,这才是当前最大的现实。 “该如何是好呢?” 项梁在原县令居住的深宅大院里独自思索着,却没有结论。项梁本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不过并不能在瞬间凭感觉机敏地作出结论,遇事总是要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有时则需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这种时候,他看上去完全像一个懒汉,直到日出三竿还在睡懒觉,整天像根细木棍似的躺在床上,有时猛抓住睾丸用力拉扯,有时还会独自一人放声大笑,那形象简直就像个痴汉。 就这样,日子飞快地过去。陈王的生死仍旧不明。不久又得到情报,说陈王原属下一个叫秦嘉的人,将一位名叫景驹的人物立为楚王了。 “陈胜原来是被这帮家伙给杀死啦!” 直到这时,项梁脑海里才莫名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假定陈胜已经死掉,我就该是亡楚的代表了吧?” 项梁在考虑这个问题。尽管必须历经百战方能让世间承认这一事实,但项梁就是抱住这个念头不放。令世间承认自己的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跟秦的官军决战,将其击垮。 “唯有战而胜之,方能令天下承认尔之宏图大志。” 项梁对这件事是再明白不过的。 然而还不得不接受眼前各种事实的制约。 根据情报,打着“楚王”旗号的秦嘉军似乎正在方与和定陶一带活动,并已完全变成了土匪,跟秦当地官府所辖军队的交战互有胜负。这也是当前项梁所面临的不容忽视的现实。 “要不要讨伐这个叫秦嘉的家伙呢?” 项梁在心里掂量着。本来秦军才是天下共同的敌人,各地的流民军队理应联合在一起共同灭秦才对,但项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想:就让他那么胡乱冒充楚王,实在不是件好事。 如果世间都承认景驹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是楚王,身为楚“上柱国”的项梁岂不就要被迫归人他的旗下了吗? 项梁主意已定,命令黥布前去讨伐,临下命令时又问了一句:“兵力可能不足吧?” 黥布说:绝对没问题。以往陈胜手下的大军早已逃散到四面八方,成为难以计数的鼠窃狗偷之徒,钻进各地的乡村里勉强找口饭吃。黥布又说:他们正在寻找可以投靠的人,只要把他们拉到一起,转眼之间就会形成一支大军。且不说黥布,任何人都能想到这个办法,然而项梁对乱世之中的这个道理却发现得比黥布还要晚。 “对呀!是有这么回事嘛。” 项梁内心在想,遂抬起脸说:“我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然后才急忙赶写了一道檄文。项梁思考问题总要晚上一步。 “秦嘉背败残之陈王,奔他而随意立楚王。实属大逆不道。予将代天而诛之。愿天下义士齐集于予之旗下。” 这就是檄文的内容。他将这道檄文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只要将其高悬在以黥布为主将的部队前头,原来陈王属下的残兵败将肯定会悉数靠拢过来。檄文上的“大逆”二字本是指背叛王的人。陈胜这位当年的农民称王才仅仅六个月,但项梁却在这篇檄文里像对待历朝历代的王那样尊敬陈胜,并以尊敬不尊敬作标准,将秦嘉和景驹之流定为谋反者。这种论述方法是中国自古以来普遍运用的檄文的基本格式,项梁只是照猫画虎而已。 “陈胜是死后才变得尊贵的。” 项梁心里在找原因。 首先,因其第一个起来造反而引发天下大规模的反秦叛乱,其功劳之大无法估量;其次,即使因失败而捐躯,其名字也仍有如此这般的利用价值,这一切都不是陈胜的势力,而是时势造成的。陈胜死后,项梁又将其抬出来报仇,这也不是陈胜的力量,而是当前形势的需要。 黥布确实干得很出色。 他在各地吸收陈胜的兵马,很快杀入被称为鲁(山东省)的地区,向秦嘉发起进玫,并在胡陵将其杀死,而且允许他的士兵降服过来,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军队。景驹后来逃到一个叫梁的地方死去。黥布捷报频传。 “那位傻瓜势力坐大就麻烦了。” 身在后方的项梁想到这个问题,便急忙从下邳拔营,犹如紧追黥布一般,将大本营安在了黥布所占领的胡陵小城。说得难听点,就仿佛项梁高高在上,把黥布的功劳抢到自己手里一样,但黥布却自有为人厚道的一面,并没有特别在意。 尤为难得的是,黥布还向项梁提出建议,现在应乘胜向遥远的西部开进,以与秦的章邯将军决一死战。 “先不要着急,”项梁说,“秦军嘛,早晚会将其击败的。”项梁这样讲,有一半还是发自内心的。他的自信已经开始膨胀,迄今为止一切都极其碰巧,大军经过的地区全都没有秦军,即使沿途偶尔碰上一些秦兵,也都是地方上的小股部队,很容易将他们击溃,一路上还收编了不少流民,最后还和秦嘉景驹的流民队伍开战并取得胜利。说来只是进行了一些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战斗。“秦章邯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吗?”项梁头脑里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错,陈王军是被章邯击溃的。不过,那只是因为陈胜不懂作战才吃了败仗,这种无名鼠辈跟我项梁的楚军,在军事素质上怎可相提并论呢? “我才是常胜将军。” 他尽管心里这样自信,却也担心会陷入无底深渊,因为兵力严重不足,需要超过秦军一倍的兵力。秦将章邯握有三十万大军,项梁才只有十万。如何才能将十万增至六十万呢? “黥布那号人,根本想不到这些问题。” 项梁仍在思考。就项梁而言,当此关键时刻,在所有的战场上都不能爽爽快快地调动军队,其原因就在这里。要增加士兵人数,说来也简单。 只要西进就行。向西!向西!像受伤的老虎一样没命地向前奔跑。 在西方——去往关中时必经的黄河流域,有一串宛如珠宝一样的东西,那就是秦王朝用从全国各地搜刮来的东西填充的粮仓和盐仓,比如荥阳的敖仓,安邑的根仓及泾仓。除谷仓之外,还有渑池的盐仓。在洛阳、宣阳、皮氏、夏阳等大小城池还囤聚了朝廷掌管的铁。 不要说铁,只要把西部这些谷物和盐掌握在手里,就可以填饱百万流民的肚子,若以流民半数年富力强来计算,只要给他们配发上武器,击败秦军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秦当然不会对此放任不管。章邯将军就在西部这些有仓库的地方派驻了大批军队,以保护上面提到的那些仓库。这些军队有时展开,有时集结,常备不懈,偶尔还派出流动部队将土匪军击溃。陈胜也曾想把那些仓库掌握在自己手里,由于遭到章邯大规模的反击,每次都被打得溃不成军。总之,只要夺得这些仓库,就可以得到天下。可是就必须与章邯大军进行决战,而眼下却兵力不足,项梁脑子里的长远规划,就是在这一点上犹豫来犹豫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项梁的大本营依旧设在东(属鲁地界)这个地方。 虽然项梁早就把根据地从下邳移到了胡陵,但很快就把那一带的粮食给吃光了。 究竟什么地方粮仓充裕,为这件事,项梁也派出了大批探报,正在广泛搜集有关情况。最后,他判断的结果是:薛可以。 根据项梁的判断,大军开始向薛这个地方转移。由于要率领这么庞大的流民队伍走一路吃一路,安排上稍有差池就会导致全军变成饥民,项梁必将不战而自取灭亡。一边转移,项梁一边在暗自思索:“我的长远规划也许还是趁早作罢为好。” 如果能赢得时间准备决战,也还说得过去,但倘若一味拖延,岂不就等于把各地坐吃山空而自生自灭了吗? 在此期间,项梁大军自然不是处于不战状态。 各路兵马均在前线四处奔波。项羽和他所率领的那支军队,几乎就从来没有停歇过。 项羽军离大本营最远,在最接近西部的地方,他们正在以火急火燎之势向一座叫襄城(河南省境内)的县城连续发动进攻。襄城有一座大粮仓,尽管不属于上面提到的那些官仓之列,但从大小来讲,也是属于第二个等级的。项羽的目的十分明显,就是要夺取粮仓。秦军的一支队伍牢牢地守护着襄城的城墙,一时很难攻破。 不过,项梁在向薛转移途中还是接到报告,说项羽终于把襄城攻下来了。 “不愧是我的侄子!” 项梁放声大笑,不过马上就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因为攻下城池之后,项羽对秦降兵的处理太过残忍,据说是把几千名降兵用绳子梱绑起来,在城外挖了个大坑,将他们全部推进去给坑杀了。坑这个名词被当成动词使用,是活埋的意思。事隔不久,这种大批杀人的方法又被项羽用过好几次,不过这并不是他独创出来的。 坑究竟始于何时,人们并不太清楚。虽然上古时代曾有过将殉葬者活埋在坑里的事情,但作为一种刑罚来使用,从“历史记录”来看,始皇帝是最有名的一个,他曾经将四百六十多名儒家学者拉到咸阳城外活活坑掉。那块地方(现在陕西省临潼县西南)从唐朝开始,便一直被称为坑儒谷。 项羽这样做,并不像始皇帝那样是当成一种刑罚来使用的。 对他而言,理由只有一个,如果任这些士兵活着,他们会吃掉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襄城的粮食。 作为一个普通人,项羽还是很开朗很坦荡的。他很快就拉着那些粮食回到项梁身边,当时他显得十分高兴,将鞭子在空中甩得山响,离得远远地,就向站在那里的叔父项梁表达了获胜的喜悦。项梁亲自到城门外面迎接胜利之师。映着远处天边的彩霞,运粮的辎重车辆逶迤排成一条长龙,看上去大约要延伸好几里地。项梁仅凭这件事就心满意足了。 项羽报告了打胜仗的喜讯,又满不在乎地说道:“叔父大人,那帮糟蹋粮食的家伙统统都给坑了。” 项梁只点了点头,没有去责备。如果贸然责备,说不定项羽会发火,以后再不会替叔父干事,最糟糕的——想起来就够可怕的——他也许会跑到外边去,自己拉起一支队伍。 项梁率领大军继续朝薛前进。 当快要到达目的地时,他又向各地的流民军发出檄文,提前打了招呼。其内容是:“将在薛举行大会师。” 这项檄文起了很大作用。以陈胜为最高头领统一起来的各地流民军,在陈胜大败死去后都失去了主心骨,随后被秦军各个击破,在各地均陷入穷途末路。在这种关键时刻接到项梁的邀约,很多小头领便飞快地投奔过来。其实从实际情况来看,那些小头领均已无法让手下流民吃饱肚子,他们也有自己的算盘,还不如暂先到项梁那里栖身,以便跟部下一起得到食物。 据说就在项梁及其所率大军正要接近薛的时候,有位居巢(安徽省境内)人士——他的名字叫范增,是一位年已七十岁的老翁——曾赶来与项梁见过一面。当时范增就讲过一句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范增引用的是早前楚的阴阳家南公的一段预言,意思就是劝项梁找到亡楚之王的子孙奉立为王。他说,如果项梁将军能将其奉立为王,楚的遗民就会争先恐后加人旗下。陈胜却不是这样,而是自立为王,故而造成人心离散,将军你可无论如何也不要学这个样子。对于范增的这番规劝,项梁欣然接受,宛如一个迷信的人为之倾倒一般。所谓并不能只靠教条理论才能恍然大悟,恐怕就是这个道理。 范增这位老人通晓天下时势,明于兵理,再加上对秦军现状了如指掌,尤其更了解项梁军的情况,即尽管项梁军在流民军里具有头等的兵力和声威,但也具有一些弱点。 更何况,这位老人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 可以说,被这样一位人物给说得心服口服,也实在是项梁的运气不好。 “啊,太有道理了。”听完以后,项梁真是感到心悦诚服。(能做到这些,就可以收栊到超过秦军一倍的兵力,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了。)说起来是王,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招牌而已,实际上还是自己在执掌兵权,发号施令,指挥一切,调动一切。 薛这座小城,自古以来就有。 在周朝,当各诸侯国尚处于城市国家状态时,就曾以薛这一名称形成一个诸侯国。仅从这一事实,就可以想象其所依托之地是多么丰腴富饶,并且随着时代的推进愈来愈富庶。战国时期一般农业生产都有大幅度的提高,薛地也更加富裕。 战国时期,薛尚在齐的版图之内。至战国末期,齐王曾将著名的王室后裔孟尝君封到薛这座小城。由此人们才说:“薛是靠孟尝君才越来越出名的。” 孟尝君曾与四方贤者及具有各色技能的人广泛结交,并将他们招至薛作为食客,这些故事在项梁那个时代仍被人们广泛传播,仿佛就是刚刚过去的事情。 在古代中国,人们在氏族中就像干青鱼子一样集聚在一起生活,单个的人无法轻而易举地崭露头角。战国后,社会起了变化,个人可以走遍天下,向世间展示自己的技艺和志向。孟尝君甚至连一些鸡鸣狗盗之士都作为宾客收到自己门下,并对他们谦恭以待礼遇有加,据说其人数——尽管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竟有六万之多。能以相当的礼遇养活六万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食客,也许可以成为一项有力的佐证,证明薛这座小城具有多么高的生产力。 再进一步讲,仅食客就有六万人之多,也可以察知薛这座小城当年有多么繁华。 秦朝设置了薛县,将薛地作为县城。顺便说一句,那位远在沛地的刘邦,尽管当的是亭长这个小小的芝麻官,却也总箅有了可以戴冠的身份,那时就曾派人到薛这里来购买竹皮,用它做了一顶别具一格的冠。这些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不过,虽说薛是这样一块好地方,但无论城里也好,村落也好,据说风气都很糟糕,人心不古。孟尝君既招来过贤者,也招来过纯粹的无赖汉,各国的逃犯只要找到头上,他也会将其藏匿起来。这些凶悍之徒在此成家立业,繁衍后代,更造成整座城市世风日下,纲常失序。薛城里的运河经常淤塞,仿佛不断有黑泡泡冒出来,漂一会儿又消失了。 项梁对这座小城的活力倒是蛮喜欢的。刚进入这座城时,他正准备抓紧时间住进城里最大的殿舍——县令曾住过的房屋,谁知却让谋臣范增给阻止住了。范增说:“很快王就要来了!” 项梁不得已,只好接收一座小房子,作为自己的中军大帐。想他自举兵以来一直如王侯般地挥洒自如,如今未免有些顾影自怜。 现在确实有了一位王孙。名字叫心。 心是最后一位楚王即怀王的孙子,在楚灭秦兴之后即为人收养,漂泊在民间,成为农家的雇工,干起了放羊的活计。 心大约有二十五六岁。这一天,他正游荡在放牧的野地里,把干羊粪蛋拾到一堆,项梁和范增的使者来到跟前对他说:“请公子到薛去即位为楚王。” 心此刻身上穿的是干活时的破旧衣服,身边围着一群羊。听到这句话,他着实吃了一惊。 他当然已不记得王室时的事。他受人使唤,备尝艰辛,早已不是一般的公子王孙了。除鼻梁异常隆起之外,眉眼和嘴角也都很招人喜欢。可是,当他收起表情,专心致志地倾听别人讲话时的那副神态,却仍然透出一种怕人的威严。 一只小狗不停地在叫,转眼间来到心的跟前,嬉戏般地啃他脚上的鞋子,就在这时,心猛地踹了它一脚。 “要试试吗?” 自言自语的时候,心已经想好了一套切实可行的办法。 他还有些担心:被利用之后,如果没用了,岂不还要被杀掉吗?但他又想到,那也不怕,只要自己顽强地挺住,大概还是可以逃脱的。在这类事情上,心毕竟还年轻。 关键的问题是项梁人品如何。 “将军是一位有学问的人。”使者说道。 使者又说,项梁将军是一位生来就很少有野心的人,决不会做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人们对项梁的一致评价。这也未免褒奖得有些过分,但若将上面的话从反面理解,说不定算是列举了一位要争天下的人在性格上的弱点哩! “知道了。”心说,“当王也可以,但有个条件。”王权与王命都是天经地义的,不为臣下所左右,包括项梁在内的所有人都承认这一点吗?这就是心提出的条件。使者将此事传达给项梁。 “那是理所当然的。” 项梁压抑住不甚痛快的心情,郑重地点了点头。 总之,项梁将队伍列到城外,准备迎接这位叫心的牧羊人来当王。 心在前来迎接的人的陪同下,一路朝薛赶来。他很快就在城外换好衣服,带领车骑朝薛的城门行进。此时从心的容颜仪表上已看不出一丝一毫牧羊人的影子。种种情况表明他绝非凡庸之辈。 与此同时,有一位叫宋义的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一直跟在身边,像是在保护心。 “宋义!” 心在半路上让队列停下,叫了宋义一声。宋义从车上下来,站到王的身边。 “看上去像王吗?” 宋义拱手一揖,泪流满面地仰望着心。 岂止是看上去,公子本来就是王啊! 宋义发自内心地作出如上禀告。车骑又重新向前行进。 说句实在话,当项梁向各处发出檄文时,不仅是那些鲁莽的流民首领,就连很多亡楚遗臣也都想着要谋个一官半职,纷纷投奔过来把项梁和范增当做靠山。这些人都不能派出去打仗,说来就只能算是一群饭桶,然而他们却都成了亡楚贵族出身的项氏(项梁项羽等)的装饰品。尽管他们都是遗臣,但当初比项氏地位还低,所以仍像楚时一样,对项氏十分尊重,当然而唯有宋义不同。 “楚的宋家。” 提起来人人都知道,此乃最具代表性的贵族之家,早在战国时代就受到人们广泛赞扬的。 宋家世世代代都被任为令尹。令尹系楚特有的官名,表示地位最高的卿。这个官职就相当于很久以后日本平安朝的关白太政大臣。宋义即出生在这个家庭,当他正要承袭父职继任令尹之时,楚却灭亡了。就是这位宋义,眼下正带着全家族的人来到薛,还捧来了一位“王”。项梁到这个时候才真的感到有些厌烦了,而不仅仅是感到有些意外。 “难道世上真的还有这么个人吗?” 项氏虽说也是楚的贵族,但从门第上讲却远不及宋氏家族。 更难办的是,根据项梁自己的印象,宋义乃是一个很会处理事务的人,不仅谙熟亡楚的官制,而且对政治和军事好像也大体都能——或许是远超于此——干得不错。 “这家伙很难对付,说不定我好不容易才撑起的楚家店,就不得不让给他了!” 项梁并非贪得无厌,才忍不住冒出这个想法。 不过宋义却不同,自打楚灭亡,自己也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之后,已相当熟悉社会,谙于人情世故。他对待项梁十分殷勤周到,初次见面就讲了一大套恭维话,让项梁都有些惶恐了。比如他说:无论如何,楚的势头能发展到这般地步,全靠项梁将军的力量。我等只有一个心愿,若能在项梁将军鞍前马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十分荣幸了。 在宋义讲的这些话里,项梁最在意的是他不断提到一个词:“楚”。“楚的势头能发展到这般地步,全靠项梁将军的力量。”这句话从修辞上讲无疑是正确的,无可挑剔,但从宋义口里讲出的一声声“楚”,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每一次都越过项梁的头顶,只在心和宋义身上闪闪发光。从道理上讲,说到“楚”,项梁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员而已,宋义则理所当然地仍是令尹,这种考虑肯定会在宋义身上本能地发挥作用。事情简直糟糕透了。 薛这座小城已经完全变成了亡楚贵族的天下。 项梁当初向各地发出檄文,本只是一心想着要拉来大批兵员,因而才号召那些亡楚遗臣和恋慕亡楚的人前来会合的,不过如此。他是想借此表明,自己这里才是楚的正统势力,其证据就是拥戴楚王。谁知事情却搞过了头,那些就像项羽对襄城俘虏所说的“糟蹋粮食”之类的旧贵族,才会一群接一群地从不知什么角落里爬出来,慢条斯理地出现在薛的大街小巷。 这帮家伙既无本事,又亳无用处,却唯独对其自己的身份很敏感,每次到令尹宋义面前都要施以大礼,像过去那样膝行而进。自然而然地,宋义就成了这帮流亡贵族的首领。 “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 项梁也不由得产生这种想法。尽管由项梁一手经营起来的楚军还箅不错,一直将他奉为最高统领,而在这帮糟蹋粮食的文雅家伙们的眼里,与宋义相比项梁却只能退居次位了。就项梁而言,他只是在大振军威(即军事实力)这一点上借用“楚”的国名,尽管实际上只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但在那帮贵族的头脑里,想法却不一样,他们好像并不把事物的本质看得那么简单。他们似乎认为,正因为有了楚的贵族,流民们才会尊崇楚国,才会高高兴兴地赶来参拜,才会披坚执锐、死而后已。 “世上再没有比贵族更令人讨厌的了!” 项梁想道。 项梁令人不解之处在于,尽管他也出自豪门贵族,但在出生后不久即落入颠沛流离、饱尝人间冷暖的境地,头脑里的贵族意识早已消磨殆尽。他在举兵之初还曾多少利用过一些自家的门第,但从根本上讲,却很少以这种心理来考虑问题。无怪乎他一面在嘴上痛斥秦的暴政,一面在心里又不得不承认:“秦虽野蛮,但其官制还是很优秀的。” 因为秦并不存在贵族。 让有能力的人担任文武要职,依法运作国家体系,将百姓都纳入法的管理之下。战国末期,各国均以能力至上为国策,但最终均实施得不彻底,致使诸多贵族国家相继为秦所攻破。项梁因亲眼目睹了秦以前和秦以后的社会现实,故而对什么是贵族有清楚的了解,甚至还想过,灭秦之后的新国家不能完全照搬旧楚国的体制,而一定要或多或少地汲取秦的法制。 为打倒崇尚能力的秦,就不得不借用旧贵族的力量,项梁也禁不住感到有点滑稽,但眼下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当务之急是要收拢大批流民,接下来还要鼓舞士气,使他们成为灭秦的勇士,就只能按范增的主意去唤醒楚的亡灵,争取建立楚帝国。 项梁率领众将在薛城门口迎接新任楚王心。他事前与宋义和范增商量,一致同意把这位王称为“怀王”。 这本是心的祖父,即最后一位楚王的称号。为使天下尽人皆知,用现成的名字是最合适的。将怀王迎进原先县衙的官舍,以此作为宫殿。 早在拥立之初,项梁就十分惊讶地发现,宋义总是侍立在这位王的左右,寸步不离。 既然侍立在王的左右,宋义就俨然依旧是旧楚的令尹。人们也都将其作为令尹顶礼膜拜,宋义似乎也心安理得。尤为严重的是,传达敕令也由宋义负贲,项梁实在无法忍受。 这倒不是由谁刻意规定的。在楚是历来如此。有一件事项梁给疏忽了,直到迎接了王之后才意识到,那就是所谓的贵族,只有拥戴出王才能找回自己的身份,这真是一个极其平常的道理。 王来了之后,麻烦事也就随之增多。王要上朝,文武百官必须身着朝服头戴朝冠列队参拜。而现今正值战乱时期,王也必须身着戎装,为此又势必不同于往常。尽管如此,曾长期沦落在村野之间的项梁只能认为这一套做法纯属繁文縟节,祖先竟会重复着这些繁琐的礼节度过每一天,令他惊讶不已。仔细一想也不难理解,那些贵族们尊奉王这一举动,本身就是在展现尊严,礼是绝对不可以简朴无华的。这一套啰里啰唆的礼仪,是在一位曾经担任过宫廷礼官的老人的指挥下再现出来的。 “这下麻烦了!” 项梁心里嘟囔了一句。谁知还有更麻烦的事等在后面,王必须要率领百官,也就是说,必须火速制造出百官来。 “范增这老东西!” 唯独在此时,项梁恨起了这位几乎作为宾师般对待的敬爱的老人。正是范增把不必要的智慧吹进自己的头脑里,才把那帮煞似魔怪般的东西给拉进来的。 项梁不禁怀念起颠沛流离的那段日子。至少在王来到这里之前,项梁军的体制是以沙场征战为出发点建立起来的,根本没有那么多麻烦事。 总而言之,现在不制造出百官,就无法举行朝廷的仪式。没有仪式就等于没有朝廷。仪式的根本在序列,在王面前列队,就要尊卑有序。 “啊,这不是很好吗?”范增在安慰项梁,“我们这边可跟陈胜称王不一样。真正的王就要率领真正的官员,使用真正的礼仪,才算货真价实。” 由谁担任什么官,由范增负责提出方案。 范增用一把小刀子削好竹简,用墨写上字,拿给项梁看。那上面写的是:宋义,令尹。项梁看完这个竹简,非但没有吃惊,反倒大笑起来。 “这个不能动。宋义本来就是令尹嘛!” 范增说:许多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人不能去作硬性规定,便会使王的权威荡然无存。既然已称其为王,就必须承认这一现实。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范增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可以使其不具实权。范增说:令尹终究不过是一个最高职位的文官,并不掌握军权。只要不让他与军队有任何瓜葛,他就决不会有任何实力。 “上柱国由谁来干呢?此事很为难。” 所谓上柱国,就是此前项梁一直在用的官名。然而一旦由真正的王来重新任命,就要排到宋义后面去了。 “我可不干啦!” 项梁很少如此清晰地对范增表明自己的意志。 “我明白。” 范增静静地说:上柱国也属文官。而且,上柱国一职在亡楚本是按能力录用制度下的最高官位,不问出身门第,一般由低等贵族出身的人来担任,甚至还有过平民出身的上柱国。 “陈婴即是平民出身。” “你说得不错。” “我看由他担任上柱国正合适。”范增说。项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原来范增脑袋里想的就是这些事呀!”项梁对范增脑子里的名堂逐渐明白过来了。 当时身为东阳县县吏的陈婴,虽说曾被县里的年轻人硬拉着当了一支队伍的头头,但缺乏统领的自信,总是一心想投靠庞大的势力,便急不可待地加人了项梁的军队。陈婴尽管在东阳县还算是个有名的官吏,但在楚地根本就毫无名气,更不懂得打仗。就是说,要让符合这些条件的陈婴来当上柱国。令尹也好,上柱国也好,名声都很响亮,但在范增头脑中的形象却无足轻重,充其量也不过如此。了解到范增的这些想法,项梁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此外,范增还把各色人等分别安排在相应的官位上,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这个人该怎么办呢?出示给项梁的竹简上已写了两个字:“刘邦”。原来是沛那个家伙,一位被其乡党称为沛公的人物。“刘邦……”项梁实在想不起来了。 “将军不记得了吗?” 这个刘邦几天以前刚刚来到薛地,死缠活缠地要借兵,并声称要加人项梁大军——楚军。 “啊,就是那个大高个子……” 项梁想起来了,脑海里浮现出刘邦那令人羡慕的美髯和魁梧的身躯。只是由于身子太长,刘邦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有点不太相称,给人的感觉好像风一吹就要倒。项梁听到,刘邦受陈胜起义的启发,攻占了沛城,并开始向四周出兵,但没过几天泗水郡的郡守就组织秦的地方军出来进行防卫战,很快便转人攻势,因而刘邦屡屡败退,只偶尔打过一些胜仗。 刘邦打的第一个胜仗,是躲在城里固守丰这座故乡县城。泗水郡的郡监(郡的司法主官)曾亲自带兵将这座县城围住,刘邦成功突围,将其打败,又乘胜追击,捉住郡守杀掉。接下来,他为士兵能吃到粮食而在各地流窜,其间曾包围过亢父与方与,但又久攻不下,在城外与秦军对峙了很长时间。在亢父和方与等小城的郊外,他既缺少食物,又无人问津,情绪简直低落到了极点。在此间,他曾将丰委托给一个叫雍齿的伙伴代管,谁知雍齿背叛了他,完全将丰控制。雍齿背后有魏。魏也是战国时期被秦灭掉的诸侯国之一,现在已跟楚一样自立旗号称起了魏。有魏在援助守卫丰城的雍齿,刘邦再怎么将其团团围住弓弩齐射,也无法拔下这座故乡的小城。刘邦于是彻底失去了立锥之地。 在此过程中,刘邦又临阵染上风邪之症,因病情加重,只好返回沛城卧床休息。刘邦也对自己的命运不济烦躁不已,但最使其不堪忍受的,却是丰城被多年故交雍齿夺走。当刘邦还是无名鼠辈之时,曾长年游走在沛城,结识了许多朋友,但严格来讲这里并不算是故乡,真正的故乡始终是沛邻近的丰。而现在丰却被他人夺去,乡党子弟竟跟着这位毫不相干的人与刘邦对抗。面对此情此景,作为一方的首领,简直是情何以堪。 在此顺便讲一下雍齿。雍齿也是沛城人士,在此之前似乎就与魏有过联系,魏的一名将军周市就曾主动对他说过:“只要你背弃刘邦站到魏这边,就封你为魏的侯。”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倒戈了。雍齿本是与刘邦共同偷盗的伙伴,对大小事都很细心,度量也大,乃是一个很有用的人,但关键的问题是,他从心眼里就瞧不起刘邦,最后终于走上自立门户的道路。 “丰人不可饶恕,更要把雍齿碎尸万段!” 刘邦躺在病床上,恨得咬牙切齿。话虽如此,其实丰也并不是多么大的一座城池,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村寨,下面的里则几乎是寸草不生。尽管如此,丰却有城墙。就是用那种把泥巴放进木框里成型,再在太阳地上晒干做出来的,一般人叫做土坯的东西,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土墙,躲在后面的雍齿尽管有魏做后盾,手里掌握的其实只有乡党组成的为数极少的队伍。这一时期,刘邦的队伍已很衰弱,连这么一座小小的城池都攻不下来了。就是这么一位刘邦及一小撮同党,后来竟然控制了整个天下,这究竟是何道理呢?至少对于沛和丰这两座小城的人们而言,肯定就如云里雾里,永远找不到答案。 我们继续来谈雍齿。以下虽属题外话,但我们还是要告诉读者,后来刘邦对如此背信弃义的雍齿也未进行追究。不仅如此,还将士兵交给他,让他再次作为部将转战各地,最大限度地使他发挥作用,由这件事可知雍齿是多么英勇善战,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刘邦这个人身上所特有的——达到奇怪程度的——宽大为怀。刘邦没过多久就得了天下,据说接着就发生了下面这段故事。刘邦得天下后,立即着手查清诸将功过,因涉及赏罚问题,诸将人心浮动,谁都想到了自己的小过错。甚至有人大发雷霆地扬言,如果这种小过错被查出来,就要接受处罚,还不如干脆起来造反,但刘邦对此并未多加理会,而是用事实来表明态度,为了安抚这些人的情绪,刘邦接受身边亲信的意见,首先将目光投到他最恨而且众人皆知他最恨的雍齿身上,第一个将他挑出来封为侯。所有人 5fc3." >心里都在想:原来连雍齿都被宽.99lib?恕,并得到封赏了呀!一下子全都放心了。 刘邦的病已经痊愈,无论如何也要把丰攻下来。 “只有把丰攻下来,故乡的父老乡亲才不会再小瞧我刘邦,才不会弃我不顾。” 刘邦并不认为自己早已被弃之不顾了。 然而却没有兵力。为此,他什么势力都去投靠过。例如在陈胜大败之后,当其属下秦嘉随意将一个叫景驹的人立为楚王时,刘邦就曾到人家那里低三下四地当了一名部属,就是为了借兵攻打丰。但那次未能如愿。 在此期间,刘邦及其一小股部队只能像影子似的到处流窜,曾经跟秦军在萧(江苏省境内)遭遇过一次,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最后总算死里逃生躲过一劫,还曾与其他小股势力(由魏旧贵族率领的杂牌军)联合,攻下一座叫砀(江苏省境内)的小城,最终将其占领,还着实欢呼雀跃了一番。幸运的是,他将这里的五六千敌兵全改造成自己的队伍,大长了军威,壮大了声势,随即大军压境至下邑(江苏省境内)小城,并将这座小城也攻占了,获得大批的粮食,也得到了士兵。他将这些兵力全部合并在一起,再次返回丰城,把这座小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但雍齿深得民心,又巧妙地进行防卫作战,因此迟迟未能攻下。 本来刘邦在家乡的声望就已经低到了极点,很多人都在说:“看刘邦那个笨蛋!” 而眼下这件事可以说就是最好的证据。刘邦从年轻时起就专门爱讲大话,从不帮父兄干农活,从周围亲戚那里捞到钱就到沛城里大吃大喝,唯独在这方面,刘邦给故乡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与刘邦相比,并不是在丰出生的雍齿,因为其以往经历无人知晓,才令人觉得更为可靠。 就在这段时间里,刘邦来到了薛。 对刘邦而言,这正是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见到项梁,他请求借一些人去攻打丰。 这当然就意味着刘邦成了项梁的家将。项梁在薛城给予了令刘邦满意的接待后,让他再等几天。不消说,对项梁来讲,把刘邦纳人自己旗下是符合其膨胀方针的,且大为有利。但他略感到不满的,是刘邦并不主动提出具体的人数,而是要自己主动借给他。当然,现在借给他,今后——刘邦吞并丰之后,也会变成更多的人,从扩展军阀势力这个角度来讲,结果还是很合算的。就在让刘邦稍等几天的这段时间里,心来到薛城即位为楚王,项梁一下子就忙得把这事疏忽过去了。 “刘邦恐怕还算不上是个什么人物吧?”项梁说。 一边的范增也说:是啊,确实是一股很小的势力,成不了什么气候。说完还用力点了点头。 “他这股势力确实没什么大用处,不过,从他的幕僚和下面队长一级的小头头来看,一个个全都是能力超群的人,能被这帮人心悦诚服地推举为头领,细想想,恐怕刘邦跟那一带流寇的头目还很不一样哩!” “啊,你认为是这样吗?” 项梁马上改变主意,想到了一个对付刘邦的好办法。就以他刚加入旗下,尚未建功立业为理由,暂不决定官位。作为交换条件,为了表达重视刘邦的意思,就把将要借给他的、归他统领的那支部队头领的官位定得高一点,这样刘邦即使暂且没有官位,也该会满足吧! “都给他配上谁呢?” “配上十名具有五大夫爵位的军将吧!” 所谓五大夫,在楚的爵位制度里属于第九等。 说来是后话了,当时借给他的兵力总共是五千人。刘邦高高兴兴地从薛出发,直奔丰城而去。问题出在项梁自己身上。 “我该当个什么才好呢?” 向范增咨询意见,这可是既稀罕又有趣的事。项梁本来就是这支大军的主帅,然而头顶上拥戴了一位王,现在就不得不重新给自己定位。范增首先提出要请王出山的,所以他很同情项梁当前的处境,早就有了一项腹案:将项梁列在官位与爵位之外,摆在超出二者之上的最具权威的位置上。 具体方案就是,看能不能让项梁当个君。 战国时期,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楚有春申君等等,这些人中既有公子王孙,也有不是公子王孙的,但都有大片封土,对王具有很大的发言权,看去宛如在王国内存在一个独立的小朝廷。 项梁对这一方案甚为满意,连名称都是自己选的,决定叫“武信君”。只是就统领三军的项梁来讲,在实际处理军机事务时,有一件事十分难办,那就是薛城这里既有王又有朝廷。 为了体面地让他们离得远一点,他决定将国都放到盱台(安徽省境内)去。 又过了几个月。 项梁本是那种凡事都很慎重的人,因而花了很长时间进行准备,各方面都准备得十分充分,不久就分成一军、二军、三军,由薛出发,开始了期盼已久的西进。在遥远的西方有秦的大本营咸阳,尽管最终目的是要捣毁这个大本营,眼下却必须先行北进。 在北方,黄河向东奔腾流去。 唯有黄河才是一条通道,可以抵达位于其上游(从潼关开始是支流)的秦都城咸阳。再进一步讲,黄河也是养活秦都城咸阳的粮食补给通道。由于这个绿故,黄河流域的每一座城市都好像是一个大粮仓,控制住这些城市方能直捣咸阳。 项梁向北前进,指挥全军进攻亢父(现今山东省济宁)。这座刘邦当时煞费苦心也未能攻陷的小城轻而易举地拿下来了。在各路攻城队伍的主将之中,有一位就是刘邦。这是刘邦归属项梁之后的第一次战斗,所以他十分卖力地督促手下诸将拼命厮杀。协同进攻的部队里还有项羽的一支军队。项羽跟刘邦大不相同,他始终站在最前线,亲自搭弓射箭,挥动长矛,指挥部下如火如荼地向城墙发起挑战。刘邦部队就没有那么凶悍激烈,而是由各路将领把握好自己的队伍,进退有度,表现得确实还算出色。 “看,刘邦那支军队多棒!” 项梁也不得不刮目相看,每打一仗就给他增加一些兵力。对刘邦而言,则是多多益善。 “刘邦的队伍愈大,说不定就会干得愈出色。” 项梁暗想。当进一步攻打东阿(现在山东省东阿)的时候,便再次拨给他大批士兵,让他当了与项羽同等规格的主将,以使二人构成左右两翼。项羽与刘邦并驾齐驱,终于渡过黄河的支流济水,将北岸的东阿团团围住,并很快将其攻陷。 可以说,占领东阿这座城池就等于控制住了黄河下游地区,进而言之,尽管离秦都城咸阳还很遥远,但已抵达了通向那里的主要道路。 “总算到东阿啦!” 当头脑里出现这一想法时,项梁凡事皆慎之又慎的秉性中,强硬部分就软化了一半,他与生俱来的那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开始抬头,认为秦也不过如此,开始出现轻敌情绪。 他产生了想向怀王展示军威的念头,然而又不能请怀王亲自前来,便决定请令尹宋义作为敕使来到这里。 紧急派回去的使者所讲的理由是:“令尹大人不想观赏一下滔滔黄河吗?” 宋义来到了前线。 “怎么会有项梁这号人,竟然一天天妄自尊大起来了!这可是危险的军事举动哟!” 宋义暗想。项梁已经把全军一分为二,其中的一部分由自己掌握,作为一支独立的部队,正准备进攻离济水南岸很远的定陶。 另外一部分则交给项羽和刘邦,已经出发前去攻打济水边上的城阳(山东省濮县附近)。 分明是在进行两面作战。 “兵之要谛在避免分散,务求集中。项梁为何要把根本不多的兵力一分为二呢?” 宋义甚至怀疑项梁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项梁则根本不把宋义放在眼里,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贵族渣滓。然而,宋义虽然没有真正指挥过军队,纸上谈兵却是毫不逊色的。 项梁处境不妙,宋义心里有这种预感。当然,项梁确曾以席卷大地之势先后攻陷了亢父和东阿,并开进到黄河的支流一线,但应该看到,那一带秦军本来就势单力薄。 “倘若轻视秦的章邯,马上就会吃大苦头的!” 宋义一直在关注秦章邯将军此前的战法,发现了其中有一个规律,就是集中大规模兵力进攻弱小之敌的战法,因此始终极力避免分散兵力。章邯此刻就在西方。 就章邯的角度来讲,倘若抽出相当的兵力,分散驻守到远在东方的亢父和东阿,那么他最擅长的“集中强攻”就将无法实施,因此不妨认为,他那是有意将东方交给秦地方军的。就是在这一地区,项梁屡战屡胜,并产生了轻视秦军的心理,宋义看在眼里,心中不免要问:“真没想到,难道项梁不懂用兵之道吗?” 这次还要进行两面作战。岂不只会被各个击破吗? “宋义大人。”项梁将这个亡楚公卿出身的人领到黄河岸边,从各个方面作了说明。 “我现在就率领一支军队远程突袭定陶,将其捣毁。务请大人随大军一同前往。” 听到定陶这个地名,宋义惊呆了,它在济水以南很远的地方,与项羽刘邦要进攻的城阳就离得更远了。这样,两方面的军队都成了孤军。 “将军为何要直指定陶呢?” 宋义为慎重起见,又问了一下。谁知方才还滔滔不绝为自己的作战计划进行解释的项梁,突然压低嗓音说道:“那座城,我……”又挤出一个理由说,“我过去曾经住过,所以地理人情都很熟悉嘛!”只说了这么几句,他就把话岔到其他方面去了。 “大概是在定陶有女人吧?” 宋义只好凭想象把项梁没讲完的理由补上。宋义早就听说过,项梁当年四处漂泊的时候,就在各地跟女人建有安乐窝,每个女人都对他恋恋不舍。 宋义这种想象里漏掉了一个重要问题,项梁要把自己这支军队开往定陶进行作战,还因为那里是秦章邯将军的老巢,比城阳要近许多,一旦跟章邯全面展开决战,到时候与其让项羽和刘邦担任先锋,还不如自己率军冲在前面,亲自上阵跟他决一死战。即便如此,也未必非得先攻打定陶不可。确实如宋义所想象的那样,定陶有一位项梁漂泊初期即结下秦晋之好的女人。在会稽时,项梁就听说这女人现在的日子极为艰难。 项羽和刘邦已经把城阳攻打下来。 而另一方面,项梁则从东阿绕道西南,中间走走停停打了许多小仗,才终于到达定陶,仅用几天时间就把城池攻陷,真是意外地轻松。 定陶陷落得如此轻松,宋义却感到有些紧张。定陶本是在秦章邯大军完全可以采取行动的范围之内的。项梁军则没有后援部队,说来就等于在敌人的汪洋大海之中成了一座孤岛。宋义知道这完全是项梁的骄傲造成的,曾经婉转地提醒过,但项梁根本听不进去。 几天之后,宋义预感的事情发生了。旷野的对面出现了秦士兵,很快就变成铺天盖地般的大军,从四面八方向定陶发起进攻。事态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秦围攻部队与日俱增,攻势愈来愈猛。逮住秦兵一查问才知道,原来是章邯将军的正规军。 “想干什么嘛,章邯这东西!” 项梁还完全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并没有感到特别吃惊,只是后悔事前没有准备好增援部队。宋义看透项梁在后悔,便劝道:“还是往齐派出使者请求援军吧!” 齐也早已自立为国了。曾为亡齐王族成员的田氏,在陈胜起义的同时,就已经在亡齐的地盘上起来造反,但其内部情况复杂,虽然与项梁的楚军偶尔有联系,却未能形成坚实的联合阵线。事到临头,现在只好求助于齐,项梁尽管很不情愿,但也只好赞同。宋义内心不禁发出一阵窃笑。他估量,事到如今,即使向齐派出特使,往返也要花费不少时日。在此期间定陶这座城就会陷落。宋义可以使者的身份提前逃离出去。 顺便多说一句,宋义确实从定陶城脱身朝齐奔去。刚巧齐也派出一名使者要去定陶见项梁,二人便在中途相遇了。这名使者跟宋义早就认识,是齐有名的人物高陵君显。 宋义向这位旧时的朋友提醒说:“如果去定陶,还是不要那么急着赶路吧!” 他也把有关情况多少作了一些介绍,总之喑示对方不要急着赶路,否则便会在城池陷落时,被卷进去把命丢掉。 项梁一直被困在城池里。他的怪癖到这种时候也旧习难改。 自然不是每个晚上都如此,但他有时会夜里一个人微服走在大街上。可以想象,项梁大约会在路上抓住一位老人,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比如这一带过去有过这样一个女人,老人家是否还记得?如果还记得,她现在什么地方?如此等等。至于具体情节,因项梁不久就命归地府而无从得知了。 章邯作为一名大将军,其能力远在项梁之上。 他直接指挥了围攻定陶之战。 他对精选出来的部队实施了夜袭训练。在一天夜里,其部队极其隐密地成功登上城墙。 接下来就易如反掌了。在一片混战之中,其部队从内侧将城门打开,待命在门外的秦大军一拥而入。这时身穿农民服装的项梁正想返回营帐,发觉事态严重,三步并作两步急着跑回去指挥战斗。然而秦军士兵正如潮水般涌入,不知什么时候项梁就被推挤着倒在地下,成了一具死尸。身为一军的主帅,他最后甚至不知道究竟死在了谁的手里。 有一件事看来是违背项梁初衷的,人们偶尔会说,他正是为了把项羽和刘邦推向历史的前台才费尽心机活在人世上的,也可以说他正是为此而离开人世的。 而另一方面,项羽和刘邦的军队已将城阳攻陷。由于章邯将军的主力部队正直逼定陶,北方的城阳便处于一种空虚状态,濮阳和雍丘两座城也形同虚设,他们遂趁势向黄河流域的这几座城池发动进攻,全部一举攻陷。 第八章 刀劈宋义 八月,正值黄河流域野菊花遍地开放的季节,天高云淡,碧空万里。黄河,这条古老大河及其沿岸辽阔的土地,对于楚人来讲,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常年干燥的黄土地上看不到一哇水田,家家户户都用泥巴砌成土墙,草木也没有楚地那么鲜活翠绿。 在项梁战死于定陶的时候,项羽和刘邦还只不过是项梁令旗下的一个方面军的将领。 两个人作为僚将互相联络,沿着黄河流域向西进击。 可能是楚人较多的缘故,在兵力这一点上,项羽军占有绝对优势,士气上远比刘邦军高涨。楚人与北人(指狭义上的汉民族)相比,体格上要矮小一些,力气也不大,仿佛点火就着般地易于冲动。但楚人有一个十分突出的优点,他们组成一支队伍后,能够同心协力共进退。 “大楚!” 这种齐声欢呼的凝聚力,在黄河流域的人们听来,肯定会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当时所用的那种楚语并不属于北方汉民族的语言,而是属于泰语系。总而言之,一到黄河流域,楚人就语言不通了。 因此对于这些楚人来说,首领项羽是具有相同语言和文化的楚人,项羽具有一种北方人难以理解的亲近感,再加上他又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猛将,整个军队都对他抱有一种近乎动物本能般的信赖感。在当时,所有士兵都特别相信并依赖主将自身的武艺,进一步讲,如果主将当场被杀,即便是百万大军也会当场乱作一团,四散逃命,这可能就是这片大地上英雄得以出现的条件之一。应该说还有一个条件,身为英雄豪杰的人,大多在躯体上都具有超凡的特点,项羽就是堂堂七尺男儿。 不用说,身为主将,最好具有那种见到敌人就能勇猛冲上去的气势,具有猛虎下山般的威力。在这一点上,项羽的勇猛是远非常人可比的,不喜欢项羽的宋义后来就曾暗讽项羽“猛如虎”,这倒应该说是一条很合适的评语。不过,在当时,被人评价为虎,包含有浓厚的不道德和凶悍的意味,对当事人来讲,未必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对于那些在这种类型人物统率下的士卒们来说,却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长志气壮胆量的了。 项羽和刘邦的军队在同一条路线上一前一后,彼此照应着向前推进,将黄河流域的大小城池逐一攻破,终于到达中原最重要的都邑陈留(河南省开封附近)的地界了,但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主帅项梁惨败战死的消息。 “会有这种事吗?” 项羽抬起穿着沉重皮靴的右脚,狠狠跺到地上,真是地动山摇,但他仍不相信这一死讯,朝使者厉声喝道:“定陶那边不是应该大获全胜吗?” 确实不错,尽管人们一般认为项梁的主力军深人秦军势力范围的中央,的确是太冒险了,但这支屡战屡胜的大军却遭此突如其来的惨败,甚至连主帅都战死沙场,这实在是超出入们正常的想象。紧急派来的使者报告了具体情况。项梁部队的残兵败将中,又有一些渴望加人项羽军的将兵陆续赶来,项羽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从项羽少年时代起,项梁就代替他的父亲成为他的保护者,也是他的恩师,所以项羽对这位叔父的死十分悲伤,在众人面前号啕大哭。 他边哭边叫,边叫边哭,在如此悲愤的情绪下呼号着要进行复仇之战,然而周围那些部将的脸色却都显得无精打采。他们再次清醒地认识到秦军的可怕,在感到恐惧的同时,也对过往的胜利作了反省,认为那或许只能算是一种侥幸罢了。 刘邦军营里也传来了这一噩耗。 “这是什么缘故呢?” 他自言自语道。对他而言,项梁乃是提拔他为与项羽同格的将军的恩人,当然还不能算是自家人,更何况直接接触的时间又极为短暂,因此并没有感到特别悲伤。他反倒有一种恐惧心理,不由得产生了后顾之忧,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一方的主力军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致使身在前线的他和项羽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这种恐惧暂且不论,尤为可怕的是,刘邦感到十分奇怪,为什么战无不胜的项梁会如此惨败呢? 刘邦这个人有一个奇怪的毛病,每逢这种场合,他从不讲出自己的判断,而总是露出一副孩子般的天真表情。刘邦这种说起来过于平凡无奇的表现,反倒让他颇能引起周围人的反响,这种情况在项羽阵营里是从来不会有的。幕僚和部将们看到刘邦那种过于天真无邪的表现,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自己必须不辞辛劳,不惜用尽一切聪明才智来辅佐这位首领,刘邦的阵营里早就充满了这种蓄势待发的劲头。 话虽这样说,刘邦这个人却并不是个阿呆。他头脑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最终只能靠本质问题来作出注脚了。 甚至可以说,只有通过本质问题,人们才能真正理解刘邦在想什么。关于此次项梁惨败而死一事,他也是听过萧何及其他人的解释后,才说了一句:“啊,原来是这样啊!” 对萧何等人的解释,他发自内心地表示赞同。 刘邦所理解的这件事的本质,简单来说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能说是秦太强了。准确地说,只能是因为秦依旧强大。 还可以说,指挥这支庞大的秦军,征战沙场的章邯,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著名将领。 章邯绝对避免将有限的队伍分散布防,必要时则将其大规模集结,以全力破敌。正因为如此,战场上便出现了疏密不均的状况。对于黄河沿岸的大小城池,章邯采取疏的方式,任由楚军践踏,而一旦项梁放松警惕,轻易深人秦军密集的地区,章邯就会像以石击卵一般将其彻底粉碎。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一直以为我们是在沿着黄河,一路向西胜利挺进呢!这可能是章邯有意败给我们吧?” 刘邦对此深表钦佩,对项梁实属中了章邯的一大圈套这一解释,也感到心服口服。这种佩服的方式有一种可爱之处,他表现出一种风度,令人感到正是“德”,因此便出现了一种趋势,刘邦所到之处,智者贤者纷至沓来,争相投入到他的帐下。 只是刘邦军在士气上还远不如项羽的军队,首要原因即在于刘邦缺少那种威武勇猛的气势。另外,在军政方面受到刘邦全权委托的萧何极其严厉,禁止在占领区发生任何劫掠行为。在这片大地上,历朝历代都有一个恶习,即兵匪难辨,打了胜仗就要大肆劫掠一通,士气也因期盼劫掠而保持高涨,然而萧何却对此深恶痛绝。 “秦对民犹如一只饿虎。倘若把这样的秦打倒了,我们却成了饿虎,那又为何起来抗争呢?简直毫无意义。” 本来就擅长处理民政事务的萧何,此番言论真正触到了痛处。对负责全军粮食供应调度的他来讲,这也成了其管理兵站的战略原则。如果不去掠夺,就得设法让所有城镇村庄把辛辛苦苦存下来的粮食提供给刘邦军,杏则粮食就会被藏起来,而萧何便不得不到处去筹措。不用说,刘邦军的士卒也照样要抢夺,虽然与项羽军相比只是抢夺的程度不同而已,但这种不同却在县城乡村起到了宣传作用。而另一方面,就士气问题而言,此类军令违反了中国沿袭已久的习惯,因此也明显削弱了士卒的期待,肯定不会起到昂扬士气的作用。 以上所说,只能勾画出一幅极为简单的草图,即:项羽军华美张扬,而刘邦军则有点土里土气。 项羽按既定方针,将陈留城一举攻克。 这一举动确实符合项羽的秉性。尽管项梁已死,主力军已溃败,但面对横在眼前的陈留这座敌城,项羽却仍禁不住要去挑战,真可以说他具有处变不惊的超凡能力了。 刘邦军也身不由己地被项羽军拖着参加了攻城,包括项刘两支队伍在内的全体楚军都有一种强烈惧怕秦军的心理,部将们也都不愿意靠近城墙,一旦强迫攻城,就会有大批士卒趁黑夜偷偷丢下阵地,往老家方向逃去。有一天,刘邦视察前线发现了上面这些情况,心中喑想:“这样下去根本无法取胜。” 甚至还想到,弄不好就会全线崩溃。自举兵以来,早已习惯胜少负多的这位刘邦,及时发现全军普遍存在恐惧心理,在这一点上,他具有远比项羽敏锐的感觉。他来不及返回营帐,就率领幕僚赶到项羽所在的军营,一进入项羽的营帐就十分谦卑地参拜施礼,宛如对待主人一般。刘邦这一年已经四十一岁,已是怀抱孙子也毫不稀奇的年纪,但对年仅二十五岁的项羽,他却从一开始就坚持采取如此谦卑的态度,个中原因在于借助了萧何的智慧。尽管刘邦不讲礼仪的坏毛病依然如故,但萧何却始终提醒他切不可在项羽和项氏族人面前如此行事,否则便会引起不必要的反感或不快。 烦琐的礼仪应酬结束之后,刘邦故意现出深思熟虑的样子,提出了一项建议。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还是撤退吧!”而是采取了说服的方式,所列举的理由是:项梁的死是全军的悲哀,特别是身在新都盱台的怀王的宸襟又会如何呢?目前还是暂时撒兵,返回新都,再集合众将商讨善后之策,如此方为当务之急吧? 这个时候,项羽的亲信里已多出来一位范增。 这位老人先前同项梁有过接触,并成为他的军师,定陶战败之时,他化装成老农夫从秦军的包围中逃脱出来,一路上曾几次遭到秦军士兵的盘査。不过,那些秦兵看到这位像被竹耙子刮过的、晒得黝黑、满脸皱纹的老人,根本不会想到他不是一般的老百姓,都乖乖地把他放了。范增对方向有一种近乎神秘的感觉,他从年轻时起就多次到过很远的地方,从未在途中迷过路。这一次也是一样,连续五天在夜里赶路,他一次也没有迷路,径直找到了项羽的军营。 尔后,他理所当然地就侍立在项羽身边了。一找到落脚之地,他马上就向项羽献策,提出应当退却。 “暂时委屈一下。现在退却,正是为了下一步获胜。” 也许是有范增这句话事前奠定了基础,项羽极其爽快坦诚地接受了刘邦的建议。事出突然,也难怪连近在身边的范增都感到心中一愣。 “原来项羽就是这么一个人吗?” 他在心里向自己提了个疑问。其实,在范增列举退却理由时,项羽心里肯定不舒服,反倒扬言要报仇,还嘟嘟囔囔地说要把陈留城什么的给彻底踏平。可是,一看到刘邦的那张脸,他却突然之间就接受了建议。这就有问题了,是项羽性格上有缺陷呢,还是刘邦的人格中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东西呢?要么就是项羽被刘邦的什么地方给迷住了?总之,不管什么原因,这件事犹如一道永远也抹不掉的阴影,留在了范增的脑海里。 当然,范增这种不怀好意的观点,跟项羽是毫无关联的。 而就项羽本身来讲,在听到项梁死讯时,他已经意识到不仅仅是胜败的问题,而是到了连战场都保不住的地步,内心早已拿定主意准备退却。项羽虽还年轻,但远比范增认为的要成熟得多。他知道,倘若一听到叔父死去就慌忙退却,势必会影响到全军的士气。那样,已故的叔父会留下伟大的形象,而继承死者地位的项羽虽不得不重整旗鼓,却仍会显得无足轻重。为维持军队,这是必须要考虑到的问题,稍有差池,后果就会不堪设想,说不定听到项梁战死的消息,全军就会一哄而散,统统跑得无影无踪了。 项羽对范增避而不答,就有这个原因。再进一步讲,尽管项羽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但内心里对范增也多少有些不满。在项羽看来,这位脾气怪怪的范增老人明明是以军师身份跟随在叔父身边的,却硬是在定陶让叔父吃了败仗,断送了性命。 “算个什么东西嘛!” 项羽把一肚子气都暗中撒向了范增。 而接下来,范增又像丢掉旧草鞋换上另一双草鞋一样,落落大方、毫无愧色地来到项羽跟前,二话不说就毛遂自荐地担任军师,还这样那样不断地帮着出主意。 “究竟怎么说这位老人才好呢?” 尽管项羽心里有这个想法,但看上去他还是蛮宽厚的。对眼前这位说不上是倨傲无礼还是厚颜无耻,且又毫无私心的范增老人,他感到实在有些可笑,当然这种感觉里包含着善意和敬意。正因为如此,他才根本不想就定陶一事大加谴责,但又不可能对叔父战败而死一事,向范增表达慰劳之意。总之,这段时期,项羽对范增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似乎拿不准究竟该如何向他寒暄致意。项羽这种不可捉摸的态度,在只会运用才智来观察事物的范增看来,可能只会得出一个感想:“这位到底比他叔父差得远啦!”不管怎么说,项羽还是向刘邦表示了感谢之意。 项羽屡战屡胜,使得他在楚军士卒心目中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耀眼的新星。从他嘴里实在难以讲出退却这句话,面对这种情况,刘邦才特地跑来帮他说出这句话的。 “这位大叔还是蛮有趣的。” 项羽只得在心中给出这个评价。他并不讨厌刘邦这个人,只是觉得刘邦属于另外一种类型,跟自己几乎完全相反。刘邦确实跟他不一样,虽说对秦军屡战屡败,但不知他是不是对失败反应特别迟钝,那张不知害羞的大萝卜般又红又白的脸蛋上始终挂着微笑,从来都没有变过脸色。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位早已习惯于失败的人仍能屈膝施以大礼,并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撒退的想法。靠着刘邦给自己提供的这个台阶,项羽才能既不伤自尊,又能从让楚军士兵对自己失望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无能的伙伴往往会在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 这一微妙的道理,项羽是否已经领会到了呢?自此以后,由于刘邦的军队相对弱小,项羽军的士卒们常对其嗤之以鼻。项羽军自认为兵强马壮,即便偶尔遇上行将崩溃的情况,也会一举将敌军击溃。只要有刘邦这位类似于乡间捕快出身的没本事的大将还在同僚的行列里,项羽的威武勇猛就会给人们留下鲜明的印象。看来老天爷好像就是这样安排的,刘邦及其手下部队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成为项羽及其所率大军的陪衬,并刺激强者,使之更强。 退却的时候也是如此。 弱小的刘邦军首先向东撤去,项羽及其所率大军承担了最艰难的殿后任务。项羽等刘邦逃到安全的后方,再一面同敌人作战,一面徐徐而退。借着这次的表现,项羽在退却战中也获得了英勇善战的好名声。 他们所选的目标是彭城(后来的徐州),准备将那里作为重整旗鼓的根据地。 彭城自春秋战国时起就是一座繁华的地方都市,跟刘邦的老家大体上在同一地区,同属泗水郡管辖,在泗水低洼潮湿的农业地带,彭城处于水陆交通枢纽的重要位置。 顺便插一句,后来项羽自立国号时,就曾将都城设在这里。项羽在这座城市面对天下,自称为“西楚霸王”。到了唐代,这里才第一次改称为徐州,后来又屡次更改过名称。围绕着这座城市发生的大战,其频繁程度简直不可思议,其原因即在于这里的道路四通八达,便于大军集中和分散,容易形成会战的局面,成为兵法所讲的通衢之地。到了现代,就曾发生过1938年中日两军的大会战,其后在1948年11月,人民解放军又在这里与国民党军展开决战,全歼国民党军队十四个兵团,奠定了解放战争胜利的基础。 彭城这块地方,似乎从项羽刘邦那时起就具有了这种命运。 “请到彭城来吧!” 为了送去这一邀请,项羽向仍在盱台的怀王派出了使者。怀王接报后,立即赶往彭城。王接受臣下的召唤而不顾尊严地采取行动,盖在手王当初本是为项梁所拥立这一弱点上,更何况这位项梁如今也已不在人世。怀王愈来愈难以忍受自己的这种傀儡地位。 怀王心高胆壮,主要是有那位旧楚贵族宋义如影随形般紧紧跟随在身边。 宋义不久之前还在沙场上征战。幸运的是,当定陶战败之时,他刚好已远离该城,正在出使齐的途中,因此幸免于战死,又极为偶然地碰上了由“齐”派往项梁处的使者高陵君显,二人结伴逃出战场,最后逃回到怀王跟前。 “宋义君的表现真令人吃惊呢!” 此类赞扬宋义的话语,正由齐的高陵君不停地灌进怀王的耳朵里。 “绝非公卿出身的普通人物。” 他又这样赞美道,还说宋义能预测到定陶之战必败,就是他作为战略家的最好例证。 “战略家?” 怀王虽说急需有人充当自己的股肱之臣,但寻遍身边亲信也没找到一个懂得打仗的人。现在有人说宋义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原本以为此人只是生于楚令尹之家,通晓各种典礼仪式而已,如果还懂得用兵之道,那就算是意外收获了。 “要重用宋义。” 怀王想。宋义能掌握人心向背,了解世间形势,善于出谋划策,这些怀王也略有所察,假如还具有超出上述长处的将帅之才,那就更为难得了。如果让宋义占据新兴的楚的核心位置,并能驾驭包括项羽刘邦在内的那些无法了解其本来面目的所谓英雄豪杰,自己的王权也肯定能摆脱傀儡地位,变得名正言顺。 “即便宋义是个恶党也没有关系,就用宋义之毒去攻项羽之毒。”怀王已经想好了主意。 宋义已经年过五十,在四处漂泊期间曾生过许多孩子,而且旧家族成员也很多。宋义为放羊的心抬轿子,使其成为楚王,又有了相当的权势,这一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各地同家族人的耳朵里,这些人便像一群苍蝇似的朝宋义扑来。 他们都是靠高攀上宋义才吃上一口饭的,但宋义对这帮人却很宽容。这片大地上有个习惯,如果一个人功成名就了,就要对所有不管有缘还是无缘的人都分上一杯羹,那么,宋义这样做就与其人格好坏毫无关系。宋家属于旧楚名门望族,仅与宋义具有血缘关系的一族人,加上女人孩子就超过了两千人,连奴婢都算在内的话,可以达到三千人,一下子就膨胀成了一个相当可观的大家庭。 在这一点上,宋义就不像有些人那样孤影清灯孑然一身,例如在项羽跟前的范增。他必须让这一大家人吃饱肚子。而且,这种情况竟提前出现了。楚今后明摆着还要经历无数次的战斗,然而宋义却因蚂蚁般聚拢来的这伙人而早早地形成了一个大家族,考虑问题时就不得不兼顾到让他们吃饱饭的问题。四处漂泊期间的宋义,看问题还是蛮准确的。可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因为私情,这位仁兄开始有点头脑发昏了。 例如,这位仁兄要过度深入至“齐”地,肯定就有私情隐藏在其深层原因中。 所谓齐国,跟楚一样,并不是被公认的国。趁着秦帝国失控之机,早前为秦所灭掉的战国时期各封建诸侯王国,便首先刮起了一股复辟国名之风。流民之中有一些自称原属王族的人就打出了赵呀魏呀,或者楚一类的旗号,齐就是在此形势下出现的。 说到齐的情况,原本有一个身在狄(山东省境内)地的名叫田儋的人,趁着陈胜叛乱之机举兵起事,杀死狄县县令并自立旗号,自称为齐王。田儋一家本来长期被埋没在民间,但因其所称田氏本是早前亡齐王室的姓氏,所以声言“即使由我来当王,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便大举进入齐之故地,以武力将这里平定下来,一时间颇以声势浩大自豪。 秦章邯将军率领一支庞大的征战队伍,忽东忽西不停地机动转移,明显摆出要攻破这些自立旗号的诸侯小国的架势姓族人统统提拔上来,有的当上宰相,有的则当了将军。如此一来,跟已战死的田儋同在前线的胞弟(田横等)和本家兄弟(田荣等)就都被排除在外。他们极为愤怒,便带领残兵败将投靠了楚的项梁。已故田儋族系的田氏人马得到项梁做后盾,当即将直系血统的齐王田假赶跑,拥立田儋之子田市为齐王。被撵跑的旧齐王族系的田氏族人散落至四面八方,分别投靠各种势力,又各怀鬼胎,不时向齐发动攻击,有时还极尽欺诈谋略之能事,致使其内部纷争错综复杂,纷纷扰扰闹个不停。对齐人来说,秦帝国这个共同的敌人反倒从心目中淡薄下去了。 宋义这个人有一个令人讨嫌的地方,就是专门喜欢出谋划策。甚至在他所属的楚尚在同秦军作战,还未真正立国的眼下,他连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由将军掌权的齐国内部纷争也要插上一脚,还与内斗中的一派暗中勾结在一起。 就像我们前面已经提到的那样,齐的田氏有一支属于田王室,这支田氏也分成许多派系,形成为几个分支;还有已故田儋一系的田氏,也分为若干支派,彼此分分合合闹腾不休。宋义在远离定陶某处偶然碰到的那位齐的权势人物高陵君显,所代表的就是已故田儋一系中的一派。 定陶一战失败之后,宋义在将高陵君带到怀王手下,一路上两人多次留宿歇息,已变得十分亲密,高陵君最后竟忍不住提议说:“宋义君,我们干脆结拜为兄弟吧!” 就高陵君来讲,齐弱小得几乎难以自立,还有持续不断的内部纷争。倘若没有别国的支援,不要说整个齐国,面对镔他支派,就连他所代表的派系也很难得以自立。在这一点上,楚既有精兵,又有强将,也就是说具有军事上的优势。只要抓住宋义这位楚实权人物的心,就等于任何时候都可以得到援军。 可以说,在此关键吋刻,齐使者高陵君要想方设法把宋义抓到手里。 正是因为对其抱有很大的期望。说来这亦是性命攸关的大问题,不仅关系到他自身及其所代表的派系,还关系到整个齐国的生死存亡。宋义对此也十分清楚。 “只要用我的一根小手指头,就可以决定齐的命运。” 他甚至产生了这种想法。可惜的是,那些过度介人别国内部纷争的人,往往会受到直接影响,最终造成自己一方国破家亡,这种道理,宋义究竟了解几分呢? “齐现在的情况是,仅是由谁担任宰相这件事,就很难办。” 高陵君在路途中说。由于家族派系太多,如果从其中一派选出宰相,反而会给内部纷争火上浇油。因此,还是干脆用别国人为好。 “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要不,索性就请大人的公子宋襄君来担任宰相,可不可以呢?” #奇#高陵君终于下决心搬出了这个最为关键的话题。就高陵君而言,如果能让宋义的儿子当上齐国的宰相,一旦齐国遭遇危难之际,楚军必定会赶来帮忙。从齐国的立场来看,宋襄君刚好是一位类似于人质的合适人选,而从宋义的角度来讲,为使齐国永远依附在自己手下,则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书#不过,如果这项计划真正付诸实施,对于楚来说,宋义就等于成为齐#网#的奸细了。 “真没想到,竟还有如此高明的手段呢!” 宋义所想的,并不是楚国的利益。假如真为楚国着想,这样做就再危险不过了。因为宋义就可以从整个大家族的利益出发,既能从楚得到食邑,又能从齐得到领地。为养活几千人的家族成员和奴婢,就等于让齐国分担了一半的负担,就宋义本身来讲,实在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不过,他口头上还得说:“不,不可以。襄只不过是个凡庸之人,实在难以担当宰相的重任。”就这样,按照中国历来流行的礼仪习俗,宋义连着推辞了好几次。事实上,宋襄的确不过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少年。殊不知,就高陵君而言,其实越是平庸之辈越好,因此便反反复复地请求,要宋义务必满足自己的愿望。 “哎呀,如何是好呢?” 宋义略歪着头做出思考的样子,但脸上却挂满了笑容。他笑的时候下嘴唇会撇向一边,流露出一种让人感到不符合其身份的卑劣劲头。宋义是想让高陵君再说一遍,才故意做出一副在歪头思考的样子。高陵君已察觉到这点,便进一步说道:“请襄公子担任,如果大人认为他过于年轻,大人作为父君,完全可以从遥远的楚地予以监..护的。” 这只能说是在直截了当地劝人卖国了。这番话的意思是,仿佛要把齐作为楚的属国,牢牢地掌握在宋义的手掌心里一样,但就高陵君的立场来讲,他可能还有非同一般的想法,由此才把话展开讲到这种程度的。这番话可以理解为高陵君在出卖齐,但也可以理解为完全相反。 说句实在话,所谓齐这个国家,在这片土地上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那些正在齐故地闹内讧的将领,即使置之不理,它也会因内讧而自取灭亡。到了那种地步,受损失最大的将是宋义。不过宋义利欲熏心,竟毫无察觉。如果把儿子送到齐当宰相,再怎么讲是为了楚的利益,宋义的说辞也会被怀疑“恐怕还是为齐”,就不会有谁再认真听取他的意见,最终,他大概就会在楚走上没落之路吧!不过,宋义就这件事跟高陵君达成了一致。只能说他这是主动服了一剂毒药。 如果说宋义还有一点点值得同情的地方,那就是还不能说他在楚已确立了稳固的地位,为此就要做好两件事,即:必须维系住怀王的信任,同时为了自身利益,也必须出谋划策,以巩固怀王的王权。道理很简单,王权愈强大,宋义就愈可以躲在其背后,得到更多更大的权力。以上就是宋义所采取的行事方法,确实很符合他公卿出身的身份,而高陵君也充分理解宋义的这种处境。前面曾经提到过,高陵君在怀王面前不断推举宋义,说他完全有能力当个军事战略家,这样做也是有背景的,具体来讲,就像以上所说的那样,是两个人深思熟虑的结果。 宋义在随同怀王,从楚都盱台前往北方彭城的这段时间里,更获得了这位年轻国王的充分信任。 “到底还是出生在旧楚令尹之家的人,论到忠诚,与其他人就是不一样。除了这个人,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话。” 怀王甚至在心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对宋义私下里提出的一项方案深受感动,这项方案可以让齐隶属于自己,齐的兵力还可以随时用来加强楚的防卫。 “真正忠君的人,可能指的就是宋义这样的忠臣吧?” 怀王在想。他作为一国之君,只能以脆弱的方式君临于各路将领之上,原因即在于没有直接掌握军队。 “不久就能得到齐军的兵权,届时,他们就可以成为陛下直接统率的军队了。” 再没有比宋义讲的这句话更让怀王动心的了。怀王暗想,一旦将来项羽和刘邦的势力不断壮大,到时候自己作为王就可以亲率齐军去征讨,倘若真能有那么一天,或许就会成为对宋义的讽刺。 从前线撤回来的楚军,全部在彭城外围安营扎寨。 彭城自身要空出来留给怀王,距彭城最远的西边,刘邦军扎营在一个叫砀(安徽省砀山以南)的小城,还有一位叫吕臣的战将率领一支军队驻在彭城东边,而最大的一支——项羽军,则屯兵在彭城以北。从彭城的城头放眼向四处的旷野望去,遍地旌旗密布,五颜六色的旗帜宛如在装点大地一般,在秋日的阳光下一直延续到遥远的天际。 已是九月了。 以项羽为首的各路将领均以单骑前往南郊,迎接怀王的到来,在王抵达彭城南门的这段时间里,始终有出行仪仗在前后护卫。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早在儒家学说尚未普遍传播以前,就有一种很强的文化观念,称之为礼乐。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后来的历朝历代,还形成了一种普遍的风气,即对待王侯的礼仪尤为庄重,其程度是散居于中原内外的少数民族无法相比的。 然而,秦帝国的政治伦理却将从根本上来了个大转变,彻底摧毁了封建诸侯制,将在各地据有封土的王侯统统撵走,在郡设置郡守作为最高官吏以取代原来的王,在县一级则设县令,取代了原来的侯。这些地方官员与王侯不同,他们只能由朝廷直接任免。正因为如此,这项新制度就具有了一个优点,一旦有地方官员为非作歹,一道圣旨就可以将其就地免职。然而也带来了一个问题,跟对待过去的王侯不同,当地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物尚不适应新制度,根本就不把这些地方官员放在眼里。 从彭城南门进来的怀王的仪仗行列,跟过去管理本地的县令的出行阵势简直有天壤之别,光是组成出行仪仗的马车就多得数不清,奏乐之声四起,时而笛声婉转悠扬,时而鼓乐齐鸣,铿铿锵锵,震耳欲聋。住在彭城里的老百姓看到如此长的车驾行列,听到如此热闹的华美乐章,不禁想道:“原来的世道又回来了!” 这并不等于欢迎王侯的世道,更不等于说有人留恋秦的世道。 秦的体制作为一种理想确实很出色,但要在这片大地上普遍推行,还需要再走过千年以上的历史才能成熟。更何况秦赋税之重,几乎达到关乎生存的程度,一般士人庶民根本无暇论及秦体制的是非善恶,其劳役之酷烈更是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就一般人的心理而言,还是以往的时代令人怀念,那时只要尊重王侯就能相安无事。从这种心绪来讲,怀王如此浩浩荡荡的车驾行列,肯定会在人们的心里唤起一种安全感。 “不错,当上王就是神气!” 刘邦尽管作为一员武将加入这个行列,但内心里却与彭城百姓有相同的感受。对于刘邦这号出生在杂草丛生的乡间小村落的人物来说,在早前那个时代,根本就没见过王的车驾,只是到秦代以后才见过始皇帝的仪仗行列。总而言之,眼前这种充满古典色彩的壮丽景象,实在是让人耳目一新。 而另一方面,同样挤在车驾行列中的项羽,却并不感到意外。 “怎么会落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步呢?” 项羽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本该是叔父项梁成为这种出行仪仗行列的主角的,反正不是当王就是当皇帝,然而却找出这么一个叫心的牧羊人来,硬给捧上去当了楚王。刚捧上去没几天,项梁自己没当成王,还作为一员大将战死在沙场上了。如果项梁能被尊奉为王,他死后,率领这列车驾进入彭城的人,肯定就应该是项梁的继承人我了。 “不管怎么说,王还是很气派的。” 项羽思绪万千,但并不像刘邦那样一副羡慕不已的傻样子。他知道做出这种气派的肯定是那个没落公卿出身的名叫宋义的家伙。宋义必定是找到一个熟悉亡楚礼宾仪式的老人,才排练出这套名堂的,因为只有宋义才有这类权限和能力。尽管项羽满腹怨气,但滑稽的是他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最终还是要向威严的王躬身缩背,垂首听命。 “不是王神气,而是那套把戏让王看上去神气,连我都得弯下腰去。宋义只是躲在背后花言巧语哄骗我们而已。” 项羽也这样想过。在这支出行仪仗队列里,唯有平素被认为既粗暴又爱动肝火的项羽一个人,像哲人似的保持着极为清醒的头脑,其清醒程度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不过,对于曾跟项梁一起主导过这场乱局的他来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是理所当然的。 彭城这座小城以商业发达闻名于世,因此并没有我们现在所说的高楼大厦,比较醒目的建筑也只有过去县令的宅邸和县衙的厅堂官舍,并没有可供百官上朝参拜王的所谓朝堂。 “没有朝堂就无法朝见了。” 宋义一进入彭城就大声嚷嚷,甚至扬言要马上兴建一座临时的朝堂。 然而项羽却大吼了一声:“免了吧!” 项羽的话总是很简短,由于不能长篇大论阐明理由,常常容易引起误解,但这个人讲的话往往是正确的。现在正忙于打仗,自古以来王亲征时都是一身戎装,日常起居均在类似北狄所居住的帐篷里,商议军机大事也在其中进行。现在还不是朝臣身着朝服在朝堂进行朝拜的时候。宋义的图谋也早就被项羽看穿。宋义未必就是一个专门崇尚繁文缛节之徒,他故意倡导此道,无非是想卖力地尽量装点王的尊严,借此来居高临下地向这些流寇出身的将军们施加压力,进而抬高侍立在王身边的自己的权威。 “我的心思竟被他看穿啦!” 宋义这样想,但并未说出口。只听项羽又说道:“现在需要的不是朝见,而是商议军机大事。马上就请王御前开议吧!” 议事的会场被选在县的厅堂。并没有如后世所说的坐席和椅子之类的设备,偌大的房间里有块高起的地面,就在那上面铺了一层类似薄薄的席子的东西。宋义将房间从正中间分隔成两部分,其中一半坐着怀王。怀王身边只坐着自己。 另外一半地方,由那些有头有脸的各路将领挤坐在一起。席次由宋义决定。 项羽的席次确实被高看一眼,安排在最上席,但并未高出宋义。接下来是刘邦,再往下便按吕臣、黥布等顺序排列人座,范增也在项羽举荐下享受一员武将的待遇,坐在末席。 一伙人同时人座。不一会儿,怀王与宋义便出现在居上位的一间里,这时宋义手下那帮人便围着他们这伙人的座位,逐一教授顶礼膜拜的方法,对礼仪不规范的人粗声大气地训斥一通。大家都感到好像手脚全僵硬了似的,被训斥的人面红耳赤,内心发慌。出人意料的是,诸将之中只有项羽一举一动全都符合礼数。因为从项羽少年时代起,项梁就把这些礼仪规矩全都教给他了。刘邦的表现最差。本来就讨厌礼仪的这位老兄,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让自己这大块头弯下去再直起来,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会议开始后,那套繁琐的礼仪让各位将领的心情很别扭,结果只有宋义一个人在侃侃而谈。 “项梁将军的楚军,定陶一战就溃不成军了!” 宋义一开口,仿佛在厉声训斥一般说了这么一句,因此诸将都愈发抬不起头来。项羽刚想骂上一句混账,宋义赶紧又说了一句:“至少章邯心里会有这个看法。” 宋义看到的情况应该说还是正确的。确实,秦章邯将军发现,定陶一战的结果对楚的打击极大,连项梁都被杀死,由此才有项羽、刘邦、吕臣等各路人马同时撤退,他断定楚军暂时不可能再重新崛起。在此期间,章邯成了天下最忙的人。他根本没工夫因这次胜利而沾沾自喜,马上又率麾下一支机动大军离开了定陶,一路飞驰北上,涉过济水,再往北渡过黄河,将巨鹿(河北省邢台西南)团团包围起来。巨鹿地处赵国。 在这个天下大乱的年代,历史上曾为诸侯王国的赵,也有张耳陈余等一帮战国时期残留下来的谋略之士,他们正在四处奔走,呼号建立一个独立王国,并企图寻找亡赵的王孙立为赵王。不过,虽然当初曾将都城设在信都(巨鹿附近),却因兵力太少,立即为秦军所攻占,遂由宰相张耳保护赵王弃都逃进巨鹿城内,将城门紧闭。秦章邯率领三十多万机动大军将其重重包围,目的即在于趁此机会将赵连根铲除,只待城内粮草断绝。 赵只能叫苦连天。 张耳等人赶紧向四面八方派出求援使者。燕也早已自立为国,还有齐,另外还有一个似乎叫楚的小国,这三国都分别有赵的使者急驰而至。这些使者到来的时候,正值怀王和宋义就要进入彭城之际,所以由宋义出面接见。 诸将则毫不知情。宋义手里掌握着这些最新形势的第一手情报,这在由他主导的军机会议上起了很大作用。 项羽并不了解这些内情,站出来第一个发言,他想提出的建议是:“应该如何重建楚军呢?”谁知却被宋义给阻止了。 “赵的巨鹿城已处于秦军包围之中。统领者是秦大将章邯。” 此话一出,宋义一下子就成了军机会议的中心。 “章邯何时开到巨鹿去的?” 连项羽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其他将领也大大骚动了一阵,与此同时,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章邯的机动大军在定陶击溃了项梁军,如果不是开往北方赵的巨鹿,而是正在进攻这座彭城,此刻在场的包括项羽刘邦在内的所有将领,性命还不知道究竟会怎么样呢!一种侥幸得救的心理,以及倘若赵的巨鹿城陷落,章邯机动大军必将前来进攻这座彭城的危机感,顿时使在座者的情绪一落千丈。 军机会议只好延长,中间曾多次休息。 诸位将领逢到休息时就是喝点热水,或到外面院子里去。院子里每棵树下都挤了一堆将领们的幕僚,每个将领都向自己那伙人介绍所议的内容,并征求如何处理等方面的意见。 因此会议曾中断过许多次。其间怀王作了重要讲话。 “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要踏平关中。” 怀王先从这部分内容讲起。这纯属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地理意义上所讲的关中,具有灿烂的历史及政治文化方面的辉煌成果,还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响亮名声。倘若说到日本历史上与此相似的地理用语,恐怕相当于日本战国时代包括京都市区在内的山城盆地,或江户时代包括江户市区在内的关东平原,不过其规模自然有天壤之别。 一般所讲的关中,竟然大得超出入们的想象。 关中本是地理上的一种称呼,原义当然是指关口背后的一片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关口就是函谷关。 分布在关中四周的关口,在其他方向还有武关、散关、萧关等,不过,一般所说的关中都被理解为函谷关以西地区,完全可以称之为中国的大后方。从大陆东部进来,穿过函谷关即进入关中。这里是一个面积巨大的盆地,虽然地势比关东要高,但水利发达,有渭水滋润着两岸的黄土高坡,在当时农业产量就很高,即使锁闭函谷关,使整个盆地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也可以绰绰有余地养活数目庞大的人口。历史上,周就曾将都城设在关中。秦帝国也把京城设在这块土地上的咸阳,后来的汉也定都在这里,再往后,及至唐建都在长安,又迎来了关中的全盛时期。不过要顺便说一句,唐的长安时期与秦那个时候有所不同,关中的农业产量大幅下降,不得不从其他地方运粮食进来。 诚如怀王所说,唯有踏平秦都咸阳所在的关中,起义抗秦的叛军才算达到最终目的。只要将关中攻陷,怀王就能继承秦的衣钵,建立新的王朝,当上皇帝。然而,此刻他却讲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他向在场的各路将领提出一项约定:“诸位将军可以大张旗鼓地竞争前进,与秦进行战斗。第一个进入关中者可当关中王。” 从关中在政治经济方面所具有的价值来看,也许可以说,只有这种竞争的胜利者当上的“关中王”,才处于离当上这片国土的主人最近的位置。至少这种想象会出现在所有野心家的脑海里。唯独怀王不考虑这一点而讲了上面那番话。就怀王来讲,他可能在想,摆在眼前的秦的军事力量实在过于强大,为使各路将领竭尽全力豁出性命,达到遥不可及的最终目的,最好还是先设定一项空头的奖赏放在那里。怀王看似聪明,实则很有点像黄口小儿。 最后一次休息的时候,怀王与宋义曾一度退到最里面去,起草了一道命令,让大家众说纷纭,充分发表意见,待诸将疲惫不堪之后,再抛开众人意见,突然下达命令。否则,王的权力与尊严就无法确立了。 命令的主要内容是,以楚军主力开赴北方赵的巨鹿,与各国援军协同行动,进攻章邯的主力部队。倘若不能在巨鹿战场上将章邯的主力部队全线歼灭,楚就肯定会被章邯灭掉,从这个意义上讲,巨鹿之战将决定楚的生死存亡。 宋义主动向怀王提出,希望由自己出任上将军,并当场获得批准。宋义的算盘是,凭借掌握楚军主力的有利地位,可以同时获得楚对齐等国的外交大权。可以说,除了这个小算盘之外,宋义的整个战略还是认真的。问题是把项羽摆在什么位置。宋义最后决定让他担任仅次于上将军的副将。 “可是,羽(项羽)会答应吗?” 怀王有点不放心。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楚军原来都是项梁一手建立的,无法想象其继任者项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外来的宋义的指挥。 “再给项羽授一个鲁公的称号吧?” 宋义说,打消了怀王的不安。给不受欢迎的人送一个封号,此乃贵族常用的手段。 宋义整个战略稳妥性表现在他首创了一支特别行动部队,这是一支水平参差不齐的小规模军队。前进路线确定至关中,令其以攻陷咸阳之势一路向西猛进。尚在北方巨鹿的章邯发现关中可能会因空虚而遭到攻击,秦王肯定会十分狼狈,极有可能分出他的半数兵力向这一方向支援,由此造成他的主力部队势力减弱,那样的话,巨鹿决战必定会大大有利于楚军。 当这项命令从宋义口中发布出来时,项羽极为震怒。 “当副将不满意吗?” 怀王慌忙说道,但项羽对怀王根本不屑一顾,只是紧紧盯着宋义的眼睛。那犹如喷出火苗般的视线从宋义的脸上移到颈部,令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虽然宋义比普通人个头要小,但颈部却像围着围巾一样显得很粗,软乎乎的,甚至让人有些恶心。宋义不由得感到脖子后面有一股剑光闪闪的寒气。 “此乃御前。”宋义婉转地提醒项羽。 项羽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挥起拳头说道:“为什么不让我去关中?” 在场的人都很意外,这时才明白项羽发火的原因。从一般常识来讲,分派到奔赴巨鹿的主力部队可以立下巨大的战功,而派去参加特别行动的部队,其战缋可能并不理想。虽说要直接攻打关中,但那只是迷惑章邯敌羊的一种口号,实际上只能算是一支诱饵部队,并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和作用。纵使项羽希望率先进入关中,也还是率主力部队实现的可能性最大。项羽却搞不懂这一点。 因关系到王的权威,怀王没有接受项羽的这条反对意见。再加上项羽以前曾有过几乎将襄城全城人都屠戮的记录,在场的各位将领都担心让项羽率领特别行动部队,说不定会重演当时的悲剧。倘若再出现上一次的悲剧,楚军必将失去民心,从而走上自取灭亡的道路。诸将遂纷纷挺身而出,安慰项羽。 宋义不理睬项羽,接着宣读敕命,决定由刘邦担当特别行动部队的主将。 此时刘邦自有他的想法,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叹道:“又没被重用啊!”其他各位将领认为,特别行动部队的部署也只能安排到这种水平了。总而言之,所有将领都在安慰项羽,范增终于忍不住凑到项羽的身边,贴着耳朵悄声说道:“还不如索性就先这样。”因此,项羽也暂时压住怒火,服从安排。 楚军从彭城一带出发,已是旧历闰九月的上旬。先锋部队开始行动时,天还未亮,数万只火炬与天空中的群星交相辉映。 刘邦率领的特别行动部队,则是从彭城以西的砀悄无声息出发的,因此很多人并未见到其拔营出征的场面。 而另一方面,被怀王赐命为“卿子冠军”的宋义及项羽这边,阵容却极为壮观,连映红泗水平川的朝霞都给比得黯然失色了。所谓“卿子冠”本为楚语,指的是公子(贵族子弟)的意思。由出生于早前楚令尹之家的宋义率领这支大军,所以怀王特地赐予了这一称号,一路上利用密探,将这一称号和全军阵容大肆传播,让远在巨鹿的敌我双方均能听到。 这天早晨,秋露繁重,战车轮子辗着露水辘辘前行,随从的骑兵步兵都像从水里钻出来似的浑身湿透。宋义的车子行进在军中,周围被飘舞着旗帜的骑兵遮挡着,远远望去,就像飘忽着一条红彤彤的朝霞。 宋义的座车垂着浅蓝色的帷帐。这位老兄有点不善慎独,在帐中将戎装等全部脱掉,冠也没有戴,就跟普通庶民的装束一样。饭量也大,大到简直可怜。他膝上放着腌肉和肉干等食物,一路上吃得到处都是,苍蝇飞到嘴边也顾不上轰走。 “卿子冠大人的车上到处都是苍蝇。”范增的密探向他传来消息。 范增率领的队伍在最末尾。当这次正式组建卿子冠军时,由于战将不足,因此,这位本来应该留在项羽身边担任谋士的范增,便由怀王拜托——还不如说是宋义为了把范增和项羽分离开——担任末将,负责带领一支军队。 不过,范增并没有放下作为项羽谋士所该干的事情,仍旧一面指挥自己的部队,一面向各方派出密探搜集情报,以便为项羽出谋划策,顺便也在自己这边各个将领的周围安置了密探,特别是要了解宋义的动态。 “苍蝇?” 范增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旧历闰九月已是沿途老百姓家开始准备过冬的季节,苍蝇已经不多见了。 这么多的苍蝇竟会成群结队地叮宋义的车子,实属非同寻常。 “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过密探才知道,原来是宋义大吃大嚼弄脏了车子造成的。 “这才是卿子冠大人的本来面目嘛!”范增张开没有牙的口,大笑起来。 宋义的直属部队到达一个叫安阳的小城。 同名的小城别处也有,但用后来的地名讲,这里就是指山东省曹县附近,方位在东边。如果以彭城为基准,就在东北方向,距彭城大约只有五天的距离。城市规模不大,当然不是县城。宋义一到这座小城,就让麾下的大军安营扎寨,不知什么缘故,竟按兵不动了。 “到巨鹿还很遥远。刚离开彭城几天就让大军安营扎寨,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作为后续部队的项羽曾打发使者探问其中的理由,但宋义每次都宽宏大量地一笑,只是说:方案已有,不过在我胸中,交给我好了!便不再予以理会。就这样过了十天。 接着又一天天地过去。 范增增加了宋义身边的奸细。与对待敌人相比,还必须得搞到自己人的情报,这的确是这位善谋老将的悲哀。宋义就像商人自卖自夸一样,开口必大讲对楚如何如何地爱,激情满怀地讲述对怀王如何如何地忠诚,但总好像是为了掩饰其私心。他好像正为儿子宋襄上任的问题不断地往齐派出使者,齐那边也有使者频频来到这里。而安阳与齐距离最近。 “这可真是个大骗子!” 范增心里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 但他又不能把真相告诉项羽。项羽满脑子都是关中争霸的事,内心十分烦躁。一旦告诉他,就不知道会对宋义干出什么事来,弄不好,会造成楚军的崩溃。 士兵开始吃不饱了。 安阳这座小城既没有秦的粮仓,附近也没有什么村庄,兵士们成群结伙地出去找粮食,把所有村庄都找遍了。不过,很快这些也没有了,老百姓第一个挨饿,兵士们为弄到粮食也苦不堪言,尤为严重的是,一天比一天冷了。 士兵们又开始为取暖发愁。安阳这一带本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低洼潮湿地区,树木也很少,士兵们只能砍下仅有的树木用来取火。很快,本来就没有几棵的树木也一棵不剩了。项羽一向偏爱自已的士兵,看到他们饥寒交迫,对宋义的不耐烦日甚一日。全军滞留在这里已经是第四十六天。项羽忍无可忍,终于到宋义的中军营帐,踢开门就闯了进去,当着那些家臣家将的面就大声斥责宋义。 “你想在安阳这种地方过冬吗?”项羽厉声吼道,又说,“为什么不想到巨鹿战场去?” 听完这句话,宋义蜡黄的脸上堆满笑容,以尊称叫了一声项羽:“鲁公啊!” 随即问了一句:“知道牛虻吗?” 接下来,他又对项羽说:公言宜早日去巨鹿击溃章邯大军,但章邯却犹如一只牛虻,如果只用手去击,是无法连钻到牛毛下面的虱子臭虫一起杀死的。如今章邯正在攻打赵的巨鹿城,纵使获胜,秦军也会极为疲惫,我等应待秦军疲惫之时予以攻击,此刻不宜操之过急。若论披坚执锐征战沙场,我宋义肯定不如公,但若如此这般运筹策于中军帐内,公就不如我宋义了。 项羽这下理屈词穷了,正因为如此,内心的火气便喷涌而出,大声嚷了一句:“士兵都在挨饿!” 他甚至还说道:尽管如此,卿子冠大人却日夜摆酒设宴,款待齐的使者,难道就不把士兵的疾苦放在心上吗? “鲁公哟!”宋义仍面带微笑说道,“王将外交事务委托给了我,而不是鲁公吧?接待齐的使者,正是为了楚国的利益。确实不错,一部分士兵或许会因又冷又饿而怨天尤人,这都源自他们对楚国爱之不深。鲁公应适当对士兵予以惩戒嘛!” 说完就把项羽撇在一边了。 第二天,宋义带着盛大的队列到城外去了。这件事传到了驻扎在城外的各地将领们的耳朵里。 范增吃了一惊,暗想:“出什么事了吗?” 经打探才知道,似乎是宋义为儿子宋襄当齐宰相一事,已经交涉成功,出城是要到无盐去给齐使者和宋襄送行的。接着又有一名探报回来报告说,宋义正在无盐举行盛大的送别宴会。 “算个什么东西嘛!” 范增心里骂了一句。 其时正值秋雨连绵。这一天雨下得更大。寒气逼人,楚军的士气极为消沉,再这样长期停滞不前,楚军简直就要像被雨淋透的黄土一般彻底崩溃了。范增终于下决心赶到项羽跟前,将情况据实以告。 “宋义私自与齐进行外交活动,屯兵不动的原因正在于此。” 项羽木然地停了一会儿。他对宋义口里吐出来的如何如何忠心爱国的骗人言辞,也早就听得烦透了,只是还有所顾忌,没有公开表现出对宋义的不满而已。 “全都是私事吗?” 项羽为压抑满腔怒火,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边吐边自言自语:宋义徇私,只顾徇私了!宋义以往的言行全都是为私的吧?项羽又仰起脖子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墙上贴着帛书,上面写的是宋义中军帐发出的军令状。昨天项羽才去中军帐找宋义讨要说法,今天就在全军贴上这条军令,由此看来,宋义肯定是冲着项羽才写出这么个东西来的。上面的文字,依据《史记·项羽本纪》的记载是这样的: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疆不可使者,皆斩之。 项羽也明知道这是在讲自己。 被如此暗讽仍能保持沉默,可见这位大汉的忍耐力实属罕见。也许可以说,这正是项羽对宋义出身门第有所顾忌的反映,同时也可以看到,面对一直以来俨然以国家栋梁之材自居的宋义的那套把戏,他已忍气呑声退让到了何种地步。 宋义头天晚上即已返回安阳。 项羽的行动如短剑般迅猛快捷。 项羽准确得知宋义已返回大营的消息,当天夜里就单骑急驰离开自己的军营,天色未明即抵至城门,怒吼着让门卫将城门打开,飞速穿过街道,来到宋义下榻之处。 “有紧急情况,必须当面参见上将军。” 说完,他推开卫士就冲进寝帐,将帷帐撩开。寝床里,宋义那木臼似的脑袋动了一下,抬起肥胖的上半身,懵懵征怔地望着项羽。 “怎么,是鲁公吗?” 宋义话音刚落,项羽手中的刀就重重地落到了他的头上。宋义木臼一样的圆脑袋被砍了下来,周围溅满了鲜红的血迹。 随后,项羽和范增的士兵都赶了过来,将安阳的大本营稳稳地控制在自己手里。项羽把全军各路将领召集到宋义的住处,当场宣布说:“宋义与齐串通,将楚据为已有。王已知情,下密诏给羽本人。据此已将其诛杀。”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尸体,说:“有异议吗?”诸将皆慑服跪拜,其中有人声音颤抖地说:起初立楚王的就是项将军一家,如今有人谋反,该当诛杀。将军之正确无人怀疑。 “所言甚是。”项羽点点头,说道,“早前举兵江南吴中,渡长江涉淮水之时,哪里有宋义这等骗人之辈!皆为兴楚而集结之决死之士。”说完竟泪如泉涌。 在场的人看到项羽流泪,心中都很感动99lib.,一齐脱掉右肩冲着项羽发誓,高呼:“大楚!” 项羽不失时机,立即派出一支骑兵部队朝齐飞驰而去。 如果不赶紧将宋义儿子宋襄杀掉,说不定宋襄就会动员齐讨伐楚。在宋襄到达齐国界一带时,骑兵部队追上去,将宋襄及其家族属下人等全部斩尽杀绝。 紧接着,项羽也向怀王派出使者。接到报告,怀王吓得几乎仰倒在地,而且内心十分恐惧。由于实在是太恐惧了,他赶紧抢在使者提出要求之前,恭恭敬敬地念出项羽的名字,敕命其担任上将军。 项羽又重新掌管了本该由他掌管的整个楚军。可以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权力斗争。 一朝大权在手,项羽即刻下令全军火速前进,要在北方的巨鹿与秦章邯的三十余万大军展开一场决战。而此时项羽的兵力才只有七万左右。 第九章 巨鹿之战 冬天已经来临。 项羽及其所率大军,在枯木突兀的黄土地上一路向北出征。愈走天气愈寒冷,天空则愈来愈湛蓝。项羽此前尚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 “这个人缺点很多,但他仍是一块刚出土未经雕琢的璞玉,其可贵之处就正在于此。” 谋将范增老人等人心里都有这个看法。范增按先前的编制当了一支军队的主将,但自从项羽杀死上将军宋义,自己担任上将军并成了楚出征大军的主帅之后,他便主动辞去将任,又像原来那样回到项羽的帐前,成为其智囊。 中原正呈现出热闹非凡的局面。 早先战国时期的旧诸侯国..都纷纷恢复旧名,开始割据。实际上就是一些类似流浪汉的人将血统可疑的人拥立为王,再自封为侯;或者是废掉已立的王再换上另外一个人,有时还自己当上王等等。 范增尽管年事已高,但在行军途中仍然坚持骑马。有时还会喊上几声:“马儿呀,马儿!” 他怜恤地催促马儿快快前行。这些地方都充分表现出范增的慈悲心肠。 “啊,好没意思呀!” 有时,他也会自言自浯地大声来上这么一句。什么没意思呢?是说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个所谓的王国没意思吗? “王哟,王!” 有时他还会冷不丁地自己喊上两声。这个时候的王显然不是指怀王,很可能是指突然一步登天当上王的那些人。 “吾非为汝等得以成王,而于马上为风吹雨打。” 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位老庄之徒。 “吾憎秦。” 刚说出这三个字,他马上又说:“秦自作自受也!” 他所说的意思是,所谓法家帝国本是由人刻意制造出来的。他只是在诅咒用人自己造出来的法网,将几千万人民像捆住小鸟翅膀似的紧紧束缚这一事实。 “将其溃之,我事乃成。” 意思是说,至于击溃之后要建什么样的国,已不关我范增的事。然而应该达到的目标是:渔夫可归于沼泽,农夫得憩其田圃,商人使之居于市,役人收刑罚之具于仓而为守民。 他还曾在马上哼唱般地诵出《老子》中的一段文字:盈而持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室,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范增虽全力热衷于打倒秦朝,但从本质上讲,他肯定还是一个以退隐山林和无私无欲为理想的、性情开朗的虚无主义者。 他不像宋义之类老于世故的人,对项羽的行事还是很满意的。 项羽根本没有当王或宰相的念头,其身份只是楚怀王指挥下的一员大将,从早到晚一心想的就是征战沙场,攻城略地。范增把这位项羽看成一块尚未经过雕琬的璞玉,甚至感到这位跟自己孙子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十分可爱。 “项羽还年轻无知。” 范增从年轻时就开始周游天下,对各诸侯王国的政治形势和动向一直非常关心,有时会产生一种忍俊不禁的心理。 “究竟项羽是天真幼稚,还是生来就对这些事情不关心呢?”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历经春秋战国的动荡时期,培育出了一大批所谓贤者策士之类有才能的情报通和游说家。以往战国时期就有一批野心勃勃之士,曾遍访各国实权人物,在国与国之间就彼此的关系进行游说,或者搞到一方的情报,再投奔到另一个实权者的手下将其出卖。与其说这是生存之道,还不如说是一种才能,此类莫名其妙的人终生追求的目标当中包含有这种才能,他们最喜欢以此表现自己,有时甚至不惜身家性命,终日沉湎其中,由此形成了一种可称之为贤者策士的文化。 也许可以说,范增就是一个沉湎于这种才干之中的人。 范增的前半生属于战国时代,后半生则作为亡国之民,在秦的统治下四处碰壁。至陈胜揭竿而起引发全面动乱之时,他已年届七十,本来应该在故乡的安乐窝里耕种微薄的土地,过着隐居的生活,但还是跑到项梁跟前出谋划策,因获得信赖而最终当上项梁的谋士。可以说,范增就是由于自身才能的剌激,才走上这条路的。 从范增的角度来看,有些事甚是不解,甚至还有过这样的想法:“政治谋略才是最有趣味的,然而项羽对这种事却很少关心,难道他是被打仗的嗜好给迷住了吗?不过,项羽尚处在璞玉状态,自己还不能满足,不管怎么说,既然项羽正在走上北方的主战场,在说明战争状况时,自己还必须提前讲一些与战争紧密相关的政治形势。” 在北上的军旅途中,就像当年项梁既当叔父又兼家庭教师一样,范增就以这样的身份,将北方魏的各种情况先作了介绍。 “这里有叫张耳、陈余的两个人呢!” 这次北上行军刚开始时,范增在营帐里就说起过这两个人物。 “是坏家伙吗?” 每次听见人名时,项羽首先都要问是好人还是坏人,范增很难一下子说清楚。 张耳、陈余同为生活在战国末期的策士。魏的遗民们曾将他们二人称为贤者,有一点不会错,那就是秦帝国成立之前,二人就已经在魏很有名气了。二人的共同之处是均出生在大梁,属于同一个乡里,年轻时都娶了有钱人家的女儿,有丰富的从事各种活动的资金来源。待到后来,当秦的始皇帝灭掉魏时,知道此二人在魏人中影响很大,便在各地发出告示,公布悬赏金额是:“捉住张耳者千金,捉住陈余者五百金”。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二人之间并非一般的朋友关系,而是生死与共的刎颈之交,在秦强盛时期,二人不断改换姓名逃亡的时候,也总是在一起行动。 借着此次天下大乱,二人又大肆活动起来,很早就投奔到首先叛乱的陈王(陈胜)手下,并在那里获得了一个小小的官职,即在派出去打仗的将军手下当左右校尉。不久陈王的主力军大败,二人当即鼓动顶头上司的将军向旧赵之地进军,并拥立将军为赵王。由于建议立王有功,二人自然都飞黄腾达。张耳当上右丞相,陈余则担任大将军。可以说,在纷繁动荡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情况正是瞬间冒出来的一伙伙短命王国的典型。 在此期间,由于他们所拥立的赵王被一名里通秦国的将军所杀,张耳陈余又找出一个具有早前战国时代赵王室血统的人,将其抬出来重新立为赵王。 “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嘛!” 项羽听着介绍,脸色逐渐变得阴沉起来,连讲话的范增都感到有些畏惧。按项羽生就的脾气,仅凭这种啰里啰唆的话,就足以让他感到不痛快“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里,肯定有骗人或虚张声势的地方。”就是说,事情本身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不过,情况也未必全都如此。”范增又补充了一句。 范增说,虽说有两个稀世罕见的策士在给硬造出来的赵王抬轿子,但集结在其手下的赵兵却是货真价实的。赵兵的士气十分高涨,目标就是打倒秦,再次振兴共同的故国赵,他们的战斗意志可决不逊于项将军所率领的楚军。 然而遗憾的是,赵这个国家正因上面提到的内部纷争而一天比一天衰弱。看准这个时机,秦大军统帅章邯将军当即开始行动。章邯已经在定陶将项梁的楚军消灭,并杀死了项梁。彻底打败项梁之后,章邯所得到的感受是:“楚已被粉碎到如此地步,东山再起已经不大可能了。”这便成了其决定下一步方针的依据,即全力北上,将日渐衰弱的赵彻底击个粉碎。 战国时期,赵国国都在邯郸(河北省南部)。 这座城市的名字对日本人来说十分熟悉,因为这里就是“邯郸一梦”故事发生的地点。传说有一位叫卢生的书生,一名老道士交给他一个青瓷枕头,他便枕在上面睡了一觉。在梦中,卢生娶了一名漂亮的女子,还中了进士,很快就加官晋爵,在家中连续生得五子,在朝廷则当上皇帝的大臣,最终有十几个孙儿绕膝,高龄八十方人土为安。卢生打了一个大哈欠睁开双眼,往旁边锅里一瞧,老道十煮的一锅可称为黄粱的小米饭还没有熟。“哎呀,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啊!”卢生吃了一惊,竟在打个盹的工夫里度过了一生。不过,这段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唐开元七年,距项羽北上这一年(公元前207年),大约要往后再推九百年。 上面这段邯郸故事里出现的事物,在项羽那个时代大多尚未出现。青瓷工艺到唐代才完全成熟,在项羽时代则根本不存在。录用官吏的科举考试也是从隋朝才开始的。隋以后所谓的书生,一般指的就是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或者是落榜的人。经过这样纲纪严明的朝代,再回顾历史,项羽那个时代的书生确实是够丰富多彩的:有奔走四方的策士,有为征战沙场的将军书写军令状的校尉,还有像老范增这样的谋士。 总之,上面故事里的人也好,物也好,很多在项羽时代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让大地和世人闹腾不休的某些事件。 还有一个事实是项羽时代早就存在的,那就是作为商业都市的邯郸的邯郸作为连接远在西方根据地的关中与华北平原的交通枢纽,自古代起就已经是一座都市。进入战国时期以后,赵又将国都定在这里。据说从战国时期的某个时候开始,人数就已经达到二十万,从当时全世界的城市水准来看,也可以算做一座大都市了。 张耳陈余转瞬间硬造出来的赵国,也把这里作为都城。 秦章邯将军对赵的进攻,是作好各个阶段的准备,以坚实可靠的方法进行的。进攻目标首先指向邯郸。章邯集中了难以置信的兵力,对这座城池实施轮番进攻,最终将其彻底击溃,整座城宛如被夷为平地。 这个时期,无数冒出来参与反叛的王侯或将相之中,真正获得名将声誉的人还没有出现。项羽此时还躲在叔父项梁声望的背后,其本领尚不为世人所知。而正向关中挺进的刘邦属下的各路将领,也都是在后来方以丰富多彩的形式崭露头角,并在中国的历史上创出辉煌业缋的,不过当时还都是尚未正式踏上历史舞台的乡间小吏而已。 从这一点来讲,秦章邯则已显露出惊人的胆略和才干。虽然后来因起义军占据历史的正统地位,章邯的存在几乎不为人们所瞩目,但不管怎么说,他所率领的四处征讨的大军,毕竟在叛乱的火海之中将敌人各个击破,同时又极为出色地保持了对整个军队的驾驭能力,必须承认章邯不仅颇具才能,而且他在指挥千军万马时,具有相当了不起的人格魅力。 他指挥的特点在于充分发挥灵活性与机动性,一旦选准所要攻击的点,作出决策,便集中大规模兵力向其发动全面进攻。还有,他善于把工兵的作用充分运用到主战场上。 他在思考有关邯郸的情况。他的看法是:“城郭本身就是敌人。” 之所以会有这个想法,其根据并不单纯。 就中小城郭来说,正如在当前大反叛时代从诸多城郭所见到的那样,城里的人会杀死郡守或县令,推举出一名冠有上个时代名称的首领,凝聚在该城的乡土观念之下,守住自己的城池不被秦攻破。 邯郸作为一座商业性的大都市,在守城过程中,所釆用的做法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是一般的中小城郭,其本身即可以成为附近一带乡土观念的象征,保卫该座城就会激起高昂的乡土意识。但邯郸的情况却大不相同。邯郸尽管以前曾是赵的国都,但其地位远远不止于此,它在中原地区还具有重要的流通作用。从赵以外的各种地方,都会有商人或手艺人加人到这里的流通机制中来,从而使邯郸具有了一种向各诸侯国开放的特性。因此,若只打着充满村野气息、极为单纯的乡土意识的旗号,人们就不会欢呼雀跃,人心就根本无法凝聚起来。 然而张耳陈余却自有办法,他们将一个不明底细的年轻人捧为赵王,硬拼凑出一支出行时的仪仗行列,与军队一起进入这座城郭,同时宣布:“从现在起,邯郸即是赵的都城!” 并将整座城严格管制起来。商人们并不觉得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因为战乱会使这里失去流通作用,仓库会受到士兵的袭击,所以事态的发展并不受欢迎,更何况一旦宣布邯郸为赵都,就会成为秦攻击的目标,蒙受更为惨痛的战祸。 尽管如此,对于那些居住在邯郸的、具有强烈赵人意识的人们来说,这可能会使他们极度兴奋,就像让他们喝了酒劲很大的烧酒,一个个变得酩酊大醉一般。然而,不管张耳也好,陈余也好,都不是赵人。 “那家伙不是魏人(大梁曾是魏的国都)吗?外来的人随便立个赵王,再借此把赵据为己有,这恐怕就是他们的狼子野心吧!”城里所有人都暗自抱有这个想法。 “邯郸人都害怕张耳陈余的军队,只是表面服从罢了。”章邯则有自己的看法。 话虽这样说,邯郸作为都市,毕竟具有令人生畏的天然防御能力,可以说是一座极难攻陷的城池。又高又厚的城墙,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这座城市,再软弱无能的士兵固守在这里,也能将城外的大军抵挡上几个月。对于以机动能力为唯一制胜方法的章邯来说,若大军被死死地钉在邯郸,那就无异于在战场上自取灭亡了。 关于邯郸这座城巿,章邯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即使张耳陈余的军队被赶出去,因其处于十分重要的战略地理位置,也会有人再次进入城内,充分利用这里的城郭条件,显示其强大的军事威力。 章邯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将邯郸重重包围,并为此出动了远远超出所需数量的大军,只在一个地方开了个口子。 这个时候陈余还在其他地方。只有张耳侍奉赵王,握有一支守备部队待在邯郸城内。 张耳也好,陈余也好,不管叫什么名字,他们都曾经在战国末期当过说客,现在仍未摆脱说客的限制,都很缺乏战场上的经验。当他们重新确定出历史上赵国的版图时,也不是靠武力,而主要是靠政治谋略和口舌之功,因此,他们颇为自鸣得意地说:“不战而获旧赵之三十余城邑。” 张耳望着秦铺天盖地的黑色旌旗,首先考虑到的是打仗毫无意义,他首先说服自己,再费尽唇舌地说服他人,拥着赵王向北望风而逃。这种结果早已在章邯的算计之中。 “他们大概是要逃进北方的巨鹿。” 章邯作出预言,立即分三批向北派出大规模作战部队。这批北上军队的第一支部队叫上军,率领上军的上将军就是以智勇双全闻名的王离,其次是由以勇猛著称的苏角率领的中军,再次便是由秦尚为诸侯国时遗留下来的老将涉间率领的殿军。 章邯特地将主力部队留在身边,驻扎在城内,并让邯郸二十几万居民全数搬迁到一个叫河内的地方。 “不杀。”他要秦兵彻底执行这条命令,消除市民对这方面的不安,差不多只用两天时间就把邯郸变成一座空城,又用士兵加上征集来的民工共几万名劳力,把所有城墙悉数毁掉。 他终于将邯郸彻底铲平了。 可以说,章邯的做法确实是够彻底的。 顺便说一句,现在的邯郸已是一座有近四十万人口的城市,但其重建的时间却要从汉朝时算起。赵那个时代的邯郸位于现在邯郸城以南四公里的地方,地名叫做“赵王城”。现在仍然保留着当年那一大片土城遗址,只是章邯毁掉的许多地方已经变成了荒野。 巨鹿这座城市,在邯郸东北大约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可算是处在华北平原最中心的位置。 巨鹿附近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肥沃之地。巨鹿城作为农产品的集散地,或者说作为一处官府所在地,一直以来就很繁荣。秦帝国建立后,又将管理大片地区的“郡”官衙设在这里,巨鹿便成为附近一带越来越重要的城可以说是一个大都市。 赵王和张耳逃到这里不久,章邯手下的上将军王离等就追上来,将整座城池团团围住。 张耳只好紧闭城门。 “巨鹿兵多粮足,不会被攻陷的。” 张耳安慰赵王,又向四面八方急速派出密使请求支援。对各路反叛势力做这种求援的工作,本来就是身为策士的张耳的拿手好戏。有关这一历史时期各地的反叛势力, href='9038/im'>《史记》里有过简洁的表述。 相立为侯王,合从乡西,名为伐秦,不胜数。 首先指出胡乱拥立的侯王多得数不胜数,其次指他们彼此之间合从(即合纵,指建立同盟),最后讲他们都口口声声高喊“伐秦”。 最后一句话里很可能包含着作者对事态的一种讽刺。在诸多胡乱自立的侯王当中,有很多人都是在秦势力鞭长莫及之处,为贪图一时的痛快和欲望而当上侯王的,各种反叛势力所共同标榜的“伐秦”,实际上已只是一块招牌,说穿了,统统都是在牟取私利而已。 所谓合纵,在当时已是一个为人们经常使用的十分熟悉的用语。到了战国的后半期,只有处在边境地带的秦强独大。中原六国(韩、魏、赵、燕、楚、齐)便结成了攻守同盟,六国的地理位置是由北向南纵向连接在一起的。合纵指的就是这六国的纵向联合。尽管这是一个大的历史时代背景下的外交用语,但在秦末那个年代,诸多势力还都处在一伙伙流寇自成一体的阶段,彼此之间竟然能够频繁使用这一用语,则正是秦军与六国各军事派别之间对抗局面的真实写照。 “出于合纵的缘由,各地的王侯肯定会派兵来的。”张耳安慰赵王说。在张耳看来,这才是正中要害。只要其他各诸侯国能踊跃派兵到巨鹿平原,与秦之间最后的一场大决战就将在这里发生。“我们这些人就等于成了捕获强秦的活诱饵。”张耳说。确实,张耳等人所在的赵只是一个弱国而已。然而巨鹿城有一项很有利的条件:储有足够吃上几个月的粮食。只要坚守住城门,就始终会是秦军垂涎的目标。张耳的惴惴不安与偷偷高兴的心理,就正是建立在不用自己精心策划,即可成为吸引秦大军的诱饵这一点上。秦章邯喜欢集中大规模兵力作战的方式,很可能会将全部兵力都投入到巨鹿平原来。秦就会将其在大本营关中盆地的补充兵员全部出动,章邯这支庞大的征战队伍就变成了秦的全部武力。倘若在这里将章邯军彻底击溃,不消攻人秦都咸阳,秦帝国就会彻底垮掉。 “这就是我们心甘情愿充当倒秦诱饵的原因。”张耳仍在对赵王做说服工作。 “由此一战,巨鹿的名字很可能会流传到遥远的后世呢!”张耳还补充上这么一句。只是要想成为诱饵,必得有援军到来方能成立,否则便只能算做一座孤城。 张耳外交本领很高。当他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之际,即已作好了预案,特别向各方势力阐述了巨鹿之战的重大意义。就是说,如果巨鹿被灭掉,楚、魏、齐都只能危如累卵般,落个被各个击破的下场,因此对各国而言,这也是一场生死存亡之战,诸如此类对各种势力既劝说又恫吓的言辞自然也不会忘记。具有外交本领的张耳的确是忙得团团转。 秦的章邯将军对这场巨鹿之战的意义,也与张耳有相同的感受。只不过站在章邯的立场,他所作的解释却与张耳所设想的刚好相反。那就是以巨鹿作为诱饵,把全部反叛军都集中到这座城外来,然后以排山倒海之势一举将其彻底击溃。秦的祸患由此一战即可彻底根除,二世皇帝以后肯定可以尽享升平之乐了。 “此次巨鹿之战将会成为秦的最后一战。”章邯心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当完成对巨鹿城的包围时,章邯亲率主力大军到达战场,将大本营设在巨鹿以南一个叫棘原的小城(河北省平乡县附近),对前线实施督导和鼓励。 “要从长计议。” 章邯对王离等人嘱咐道,“要让巨鹿吃不上粮食。”秦军本身也有弱点,就是无法从关中补充更多的新兵。章邯为此很担心士兵受到损伤。 “必须注意士兵的生命安全!” 他命令王离等在巨鹿城周围临时修筑了许多坚固的小城堡,夜间让士兵们都进驻到这些小城堡里面。 此外还开始了一项大工程,就是建造甬道。 所谓甬,本是指可装十斗粮食的那种大斗。甬道就是像斗那样在道路两边加上围板。 章邯命令在道路两侧建起又长又高的瓦顶板心泥墙,来保护行进中的士兵免受敌人的袭击。这种甬道的发起人从记载上看是始皇帝。他把关中的重要道路都改修成这种甬道,作为皇帝的专用道。理由是为了捍卫皇帝的尊严,不准平民百姓看到皇帝,例如当他要从帝都咸阳前往骊山行幸时,何时前往何时返回都不得让人看见,甬道就是为此而修建的。不过章邯却拿来用到了军事上。 这个情报,范增在行军途中就得到了。“章邯这人,可比传说中的厉害多了!”范增心中想道。自然,人们也可能想到,章邯要着手修建这种大得出奇的、专为打仗用的土木工程,很可能是在极不自觉的情况下受到始皇帝的影响,而这位始皇帝本该被称为史上绝无仅有的工程狂。总而言之,他是希望能借助这种类似将大地都变成城堡的甬道,来保证输送兵员的安全,也期望能大大提高后勤补给方面的安全。章邯指挥作战的特点,是极其重视后勤补给线的建立及持久的安全,因此,犹如血管般通向前线各临时城堡的长长的甬道,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张耳紧急发出的檄文,确确实实激起了各方的反应。 甚至连代都有了反应。代是北方的一个小国,早在战国时期曾是毗邻赵的一个诸侯国,赵襄王时被吞并而不复存在。在当时那种动荡时期,代也自立为国了。当然,代的自立完全是由张耳一手策划的,他让自己的儿子张敖带上军队驻扎在代,借煽动当地本土意识来召募兵员,让其撑起一国。当由张敖率领一万多名士兵从代国赶到巨鹿时,巨鹿城内处于消沉状态的士气犹如死灰复燃一般,立时重新旺盛起来。张耳自然很高兴,又马上命人写出檄文,向四面八方急速派出使者。檄文上面写的意思是:“连代这样的最尔小国都赶到巨鹿来救援了。” 可是,巨鹿城周围已被秦军层层围住,代军无法靠近,根本谈不上人城,只能在秦军背后徘徊不前,最终只得在秦军兵力达不到的要害之地修筑营垒,钻进去守候。因为从营垒一出来就会遭到秦军的攻击,这情形就像海螺缩进壳里一样,等待涨潮时候的到来。然而,究竟有没有涨潮的那一天,谁都无法保证。 凭借张耳的外交手腕,援军接连不断地赶来了。 有北方燕的军队,也有齐的军队。然而,秦军把巨鹿重重包围,仿佛要把整个巨鹿平原变成城堡对城堡之战,面对这种大规模围攻,所有前来增援的军队都很吃惊,都学着代的样子,在各处筑起简易的营垒,以等待有利时机的到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出兵都是出于情义,所以都极力避免伤亡。而且巨鹿的陷落只是早晚的事,到那时如何成功地逃离战场,才是他们反复下功夫的重点,说起来,他们就是日复一日地成了战争的旁观“援军不像援军,简直就像专门为逃跑才到巨鹿来的嘛!”城内的张耳懊恼不已。 他是一名外交家,不是一员武将。要摆脱这种险恶的胶着状态,除了发动猛烈的武力攻势外,再没有别的好办法了,但眼下却是一筹莫展。 “巨鹿肯定会陷落的。” 这种看法不仅作为敌方的章邯有,前来救援自己的友军方面甚至更为强烈,其例证就表现在张耳的好朋友陈余身上。 陈余并不在巨鹿城内。 他组织了一支军队,与一个叫李良的原赵国的将军进行交战,将李良打败后,却又将其放跑了。李良曾与秦暗中勾结,弑杀了前赵王。由于这些情况,从赵军还在邯郸城内那个阶段开始,他就与张耳分开行动了。当赵王和张耳逃进巨鹿城内时,他还在其他地方。 当巨鹿城告急之时,陈余正在北方一个叫常山(河北省境内)的地方养精蓄锐,并在当地得到几万名新兵。张耳派来求援的密使曾多次来到陈余所在的常山小城。他每次都答应马上行动,并让向张耳大人问好,但就是迟迟不肯动身。 权力有时会令人鬼迷心窍。此时的陈余就处于这种状况。 “赵王和张耳早晚要死在巨鹿。” 这种蛊惑人心的嘀咕,是不是已经迷住陈余的心窍,实在是令人怀疑。赶到巨鹿战场周边来支援的代、燕以及齐国带兵的将领,也都愤愤不平地说:“最关键的赵的大军不来,为什么偏要我们拼死命地前来救援呢?” 陈余便成了众人怀疑的焦点,毕竟经受不住一催再催,好不容易才开始有所动作,只往南前进了一点点。然而来到巨鹿以北要害之地后,他却又按兵不动了。 说到张耳和陈余,以前在赵和魏的地盘上时,这两个人总是被相提并论,两人的交情已到了传奇化的程度。即使在强秦悬赏隐姓埋名逃亡的二人的项上人头时,也照样流传着各式各样脍炙人口的佳话。二人本来是一对结拜兄弟,但因年龄相差较大,张耳居于上位,陈余便像对父亲一样来对待张耳,张耳则给予陈余超乎父亲般的关爱,二人之间结成的就是这种世上罕见的、生死与共的情义。 不过,现在义父当了右丞相,义子则当上大将军。他们的远大抱负算是实现了一半。可是,他们的初衷是否就是这种世俗所谓的荣华富贵呢? “打倒秦王朝!” 这一目标在当时有些不够现实,从这一意义上讲,甚至很有些形而上的色彩,但却使处于贫寒之中的二人奋发向上,热血沸腾,结为刎颈之交。不过,倘若透过表面现象来看实质,恐怕还应当说,是他们当时尚未能享受到荣华富贵,产生了怀才不遇的心理,才使二人建立起火热的友谊,或者说使之诅咒秦而怜悯天下苍生。一旦担任赵的要职,他们立即就现原形一般露出了本来面目。这种为人处事的善变作风,在张耳身上尚不甚明显,而在陈余身上则几乎是展露无遗。 “为何不由我自己来当赵王呢?” 一种新念头死死地缠住陈余,使他的想法和行动都开始变得怪异。现在的这个赵王,只不过是二人从路边随便捡来一个人,给他戴上王冠而已,事成之后要么将其赶走,要么将其杀掉,反正必将是二者取其一。接下来的候补者就只有他们二人了。张耳本来就年长,陈余很久以来一直以父亲之礼来对待他,自然张耳顺势就可以当上赵王。而权力欲就像一把魔术钳子,死死地钳住了陈余的脑袋,他满脑子想的就只有这件事。不过,事态的急剧变化,却也在陈余面前展开了一幅最具魅力的远景,眼看着成为自己泮脚石的赵王和张耳都被扔进一只锅里,也就是说,秦大将章邯已将巨鹿城外的大地当成一只大锅,正在用熊熊烈火将他们煮死。 就陈余来讲,只消偷偷躲在一旁,笑着坐山观虎斗,即可万事大吉。 城中粮食开始告罄,士兵和老百姓甚至连站起来走路都很困难了。身陷如此困境,张耳已对陈余怒不可遏。他特地挑选自已的亲戚张黡和陈余的亲戚陈泽作为最后一次前去催促的使者,趁深更半夜将城门打开一条小缝,让他们俩往北急驰而去。这二人化装突破秦军重围,一路快马加鞭,抵达陈余营垒。 “右丞相(张耳)说,什么叫刎颈之交,不就是生死与共吗?如今吾之死正濒于旦夕之间,尽管如此,公仍屯军北郊而旁观,岂非无信而太甚吗?” 陈余对此自有一番理论。他说:秦军共有三十余万,其中二十余万布阵在巨鹿大地之上。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我的士兵只有两万,若现在就行动,无异于往饿虎口里送肉,只能白白葬送全军性命。还不如容我日后再为赵王和张耳大人报仇。如果现在死掉了,还由谁来报仇呢?说完就不再理睬了。 使者二人以激烈的言辞劝说道:在讲究信的道义面前,日后之事又有何意义呢?倘若全军覆没,对张君(张耳)岂非无信可立了吗?有鉴于此,陈余也终于招架不住,只得提出一项折中方案。 “那就只派五千人去吧!”仅此而已。 这项折中方案给五千人带来的是悲惨的结果。两名前来催促的使者率领这支人马想要进入城内,谁知半路上遭到秦大军重兵包围,无一人生还。 在巨鹿城内及其郊外大地上,赵军饥饿日甚一日,赵国正面临覆灭的危险。 楚军也出动大军前来救援,前面我们已经讲到过,还曾讲过因上将军宋义中途按兵不动,故而被项羽在愤慨之余将其斩首,并由项羽掌握了全军的指挥大权。 项羽只身闯进宋义的住所将其斩首,应该有许多动机,其中包括项羽性子直、易冲动及极端好战,还有人们对宋义一意孤行的明哲保身外交的愤慨等等。但就诸多将领和全军士卒来说,能够接受项羽所采取的非常措施,意义格外重大。 楚军已彻底休息了四十多天,附近的粮食已被吃得一干二净,饥寒交迫的士卒开始发牢骚,维持军队秩序已难上加难,而且随时可能发生暴乱、逃亡之类非常事态,处于紧急关头。 楚军本属于那种为找到食物而四处流动的流民队伍,本该提供食物的宋义从根本上放弃了应履行的义务,实际上就等于违反了契约。众将都十分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安抚部下的不满和牢骚,就在这个时候,项羽只身奋起,采取了非常措施。从破坏了属于区区小节的尊卑有序来讲,项羽的行动也许可以算做违背伦理道德的行为,但有一传统观念要说清楚,时逢乱世,为一大群流民队伍提供食物本是为将最大义务,若将这种义务作为基础来看,可以说正是项羽取代宋义,才使这一基础有了可靠的保证。 项羽将获得粮食作为目标,从他早前用来说服宋义的话语里就能看得十分清楚。这在《史记·项羽本纪》里也有记载,其原文是:士卒食芋菽(甘薯和大豆),军无见粮(现成的粮食)。引兵渡河(黄河)因赵食…… 意思是说,赶快率领士兵渡过黄河,到战场上去吃赵的粮食吧!措辞虽然有点粗俗,但却很符合流民军队理所当然的运动规律,就是要从粮食枯竭的地方运动到食物丰富的地方去。项羽并没有玩弄什么花言巧语。 项羽将宋义斩首之后,当即昭示全军,粮食就在赵的大地上,由此士气才好不容易得以恢复。人们都来了精神,朝北方赵的大片土地前进。可以说,他们这种奋勇向前的心理还多半是出于饥饿。项羽始终骑在马上。 属于公卿身份的上将军宋义总是使用华丽的座车,而项羽却从不用这种东西。头一天即将出发之际,宋义的座车被浇上油点上火丢弃在路边。坚硬的木材跟油一起燃烧,冒出的浓烟高高升起,走出几里地之外再回头望去,也能看到背后高空中的烟柱把天上的云彩都给染成了茶褐色。 项羽根本不想如宋义那样,靠装饰来特地显示自己的权威。宋义为了让人们亲眼看到自己是旧楚第一号贵族子弟,竟然有时在军旅之中也采用公卿贵族的华丽装束,有时还特意将车子装点得十分豪华,让很多扈从的车辆排成一字长蛇阵,摆出一副像是王的威严架势。 宋义自有其理由:“只有这样,楚人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他老早就曾对跟前的人透露过这种想法。 战国时期,楚与居住在华中和华北地区的汉民族相比,具有强烈的贵族崇拜意识,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楚人对高贵种族具有一种带宗教色彩的尊崇观念,甚至还有贵族当上巫师:“楚人只有这样才行。” 宋义企图以这种强加于人的办法来抓住士卒的心,这表明他总算还了解一点楚人的习俗。 不过,项羽却从来不用这。 项羽总是一身武将打仗时惯常的装束,摇摇晃晃地骑在马。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他那伟岸的身躯,比任何车驾或华美的服饰都更能打动士卒的心。 说到项羽的身躯,早在吴中(苏州)时,他那高大健壮的个子就给人们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简直就像一匹高头大马走在路上。后来随着战斗的洗礼,项羽的大小肌肉都宛如我们现代人所说的钢块一般,变得十分坚韧,他骑在马上,一个随便的小动作都能让人感到有种铿锵有力的韵律。 “可惜只有一点不足,就是很少运用智慧。” 范增这号人常将这位年轻人与其叔父项梁相比,才会有这种不满的心理。但若让项羽来讲,他却认为范增的什么智慧之类纯属徒劳无益的雕虫小技,有时也只不过是上了年纪、老成持重的人消磨时间的话题而已。面对这种乱世之秋,要么取胜,要么败北,需要的只是挥剑一举定乾坤的勇气和力量。 “智慧十分重要。” 项羽曾这样说过,仿佛是在嘲讽范增。 不过,说到底似乎还是要相信——“智慧只在善后时才有用,对胜败本身是不起作用的。” 仿佛这才是他始终如一的信条。 项羽这种对武力的信仰,决非来自教导过他的项梁,从项梁甚至具有某种智者的繁琐,便可略知一二。项羽就是这个样子。 只能说,项羽天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人。他的有趣之处,还在于他的天性中既没有怯懦也没有不安,还与楚人一样相信鬼神。他是极为自然地相信这些鬼神,或者说,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抱有这种信仰。项羽就是以本来面目存在于天地之间的,按照范增对世人的划分方法,对这种人该如何处置呢?索性放到人类以外的范畴里去吗?总之,实在是非常困惑。 “唉,反正还是个小毛娃子嘛!” 范增只能说给自己听,再勉强设定出一条与项羽接触的标准。 “我要是不帮助他,他可能就会一事无成。” 随着不断地向北推进,巨鹿平原的情况逐渐明朗化。在这片大地上的秦军有二十多万。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各国前来支援的军队在城外左一处右一处设置营垒,都是五千或一两万人的队伍,连城内的兵力加到一起,也不足八万人。项羽这支军队是七万人。 “简直毫无优势可言。” 范增经过观察,得出这样的结论,因而行军路上,他一直都在绞尽脑汁地思索是否还有什么意外的良策。在当时,胜负全靠敌我双方兵力来决定。将帅的工作就是增加自己这方士兵的人数,为此,开战前就使尽了一切外交上的手段。范增思索的方案也集中在这个方向,可惜士兵来源已经枯竭,已经根本无计可施。 当然,士卒们对这种状况尚一无所知。一般都是告诉士卒,敌军的数量很少很少。在军中不得议论敌我双方的强弱,则更是军队都普遍采用的一条军规,而项羽军在这方面执行得尤为严格。 “赶快抵达赵的广阔平原。” 跟关心敌我双方的强弱相比,这件事在楚军士兵的头脑里占据了主要位置。赵那里有食物。楚军士兵本来就性情豪爽,深刻思考并不是他们的长项。他们很喜欢放声高歌,行军途中,动不动就来一段惊天动地的大合唱,这正是楚人的癖好,北方军队里是很难见到这种情形的。 对范增而言,章邯所筑的甬道也是一道让他感到棘手的难题。当这方面的详细情报送到手时,范增便来到项羽的住处,用枯树枝折成甬道的形状让他看。 “章邯军的强大,主要是靠这些甬道来保证的。” 讲完这第一句,刚要全面论述战场状况时,项羽就把范增的话给打断了:章邯军的强大在甬道,把甬道破坏掉不就成了吗? “就是毁掉嘛!” “可是……” 范增又说,若是能毁掉,那谁也不用大动干戈了。巨鹿城外各国派来的支援部队哪怕只想向甬道靠近一点点,立即会遭到秦军的袭击。不过,项羽根本不听这些枝枝节节的问题,只说了一句:“毁掉,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他也只是说道:至于方法,就是边战边毁嘛!为了毁掉那些甬道,每支军队都要带上工兵部队。在这次作战当中,范增所干的事就是负责指挥这些工兵部队了。 当项羽所率大军到达黄河岸边时,已是人冬之际,寒气愈发逼人了。 河水减少,河道变窄,荒芜的河滩呈现出一片褐黄的颜色,煞似冬季里那一派肃杀景象。 “这就是黄河吗?” 项羽立马于土丘之上,望着滚滚流动的黄河水,此时的河水犹如用干黄树皮煎出来的浓汁一般,尽管河道很窄,却具有一种雄浑气势。 早就被派到黄河一线的黥布军和蒲将军所率领的部队已经收集到一大批小船,准备全军一举渡过黄河。至此,巨鹿平原的情况已详细掌握。 “燕、代、齐,所有的士兵都躲在壳子里,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已经知道楚军只有七万人。即便将军亲临战场,也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出力。” 说话的是蒲将军。这位将军是在早前项梁渡过淮水时,率领乡党壮丁加入到旗下来的,除了耿直之外,并没有什么能耐。 项羽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对楚人来讲,楚人本身就是力量。要把这一条铭记在心!” 他又回头望着幕僚说了几个字:就这一条!项羽讲话历来简短。意思就是说,要把自己讲的话传达到全军! 项羽军一齐渡过黄河。过去以后,到巨鹿战场还有三天行程。项羽有一次把全军都集合起来,首度向士卒们亮明了真实情况,告诉他们楚军士兵的人数很少。 当时,项羽让人在河边土丘上插满了旌旗,自己则站在土丘的最高处。 他开口对士卒讲的第一句就是:“你们不要想活着再渡过这条黄河!” 自己也当然作好了战死的思想准备。为了表示这种决心,他把全部船只通通都沉入了水底,接着又说到有关粮食的问题,只给每个人分配够三天用的军粮,刚好是赶到巨鹿城所需的时间,又把向士兵所作的向赵索取食物的保证,也宣布作废。 第二步行动是,项羽站在土丘上亲自搬起做饭用的甑,使劲摔到地上砸个粉碎,又抡起锤子将锅敲破。这就等于让大家知道,三天后即将战死沙场,做饭用的器具已不再需要。 士兵们也都争先恐后地照着项羽的样子去做。七万人一起砸锅摔甑的过程中,一种激烈的情绪犹如翻江倒海,在人们心头掀起万丈波澜。楚人与中原人大不相同,往往容易产生强烈的感伤心理。这么多人在共同行动,自然会产生出共同的激烈的感伤情绪,于是万众一心。 在最近这一段时间里,华北大地始终是晴空万里。 巨鹿的旷野是一片广袤无垠的黄土地,一直延伸到肉眼可及的遥远的地平线,但若仔细看去,却会发现大地上会随心所欲地隆起一座座小土山,或者十分陡峭地陷下去,造出一道道犹如地缝般的沟壑,真是景象万千。 所有的小土山上都有秦军的营垒。每个营垒里面都有以万为单位的士兵驻守着,营垒到营垒之间则有甬道相连。 恰似整个郊外大地都成了要塞。令人感到滑稽的是,以长长的甬道连接在一起的秦的要塞群之间,竟然穿插分布着一些由燕、代或齐派来的援军修筑的营垒。而且他们都俨然做出一副打仗的样子,各自都有旌旗在空中迎风招展。 真是一幅敌我双方同在巨鹿苍穹下杂居的有趣景观,但这里却未发生战斗,面对士气低落到极点的各国联军,数量上具有压倒优势的秦军恐怕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吧! 就在这样的荒郊野岭之上,出现了楚军的一队人马,这是在他们从黄河岸边出发三天之后的一个早晨。这队人马就是黥布所率领的三万先锋部队,比项羽及其所率主力大军提前半个时辰到达,此时,正是秦军跟各小国军队的营垒里,升起做早饭的袅袅炊烟。 黥布遵照项羽的命令,没有去攻打营垒,而是直奔甬道。项羽并非只是个有勇无谋的人,故而才让黥布及其所率部队专门向甬道发起攻击的。 章邯所修筑的甬道,一般都配有负责保护的营帐。但也有的地方附近并没有营帐,只有甬道像一条死蛇似的可怜地横躺在那里。黥布就瞅准这样的地方,让主力部队杀将过去。士兵和工兵就抡起工具将甬道彻底捣毁。 大约破坏掉几里(一里约合405米)长之后,再把石块和大块木头扔进未破坏掉的甬道里堵上。为了守住破坏掉的地方,还紧急建起了楚军的营盘。就秦军而言,这样不仅使补给线路遭到打击,而且也产生了新的危险,倘若丢弃不管,楚军士兵还会沿着甬道偷袭秦的营垒。 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霎时间就传到了秦军的各个营垒。 驻扎在这一带的秦将当中,有一个名叫苏角的高傲的家伙。他在章邯帐下也以勇猛著称,但由于始终处于绝对优势,他在警戒和侦察方面都有所放松。楚军士兵从很远的南边渡过黄河,现正在北上,等苏角好不容易知道这些情况时,已经是昨天夜里的事了。 “楚即便来了,又能奈我何呢?” 苏角暗想。按照他的想象,楚也跟其他小国派来的军队属于同一类货色,肯定会像田鼠一样挖出洞穴钻到里面去。再观察一下情况也无大碍,这位老兄抱定的就是这样一种不屑一顾的心理。待到早晨一看才知道,原来出现在这一大片荒郊野岭的楚兵,一到达就傻乎乎地将全军暴露无遗,立即动手破坏甬道,他反倒有点替楚军士兵担心了。 “这就是所谓的荆蛮(对楚人的蔑称),实在是太可怜了!根本就不懂得打仗的道理。岂不是在自取灭亡吗?” 苏角就这样嘟囔了几句,才向现场附近的各个营垒发出作战命令。这样只能是一个接一个地分散投入兵力。 小股投入兵力,只能被敌人各个击破。 正因为如此,最早出现在正全力破坏甬道的黥布军面前的秦军士兵,只能是一支小股部队。黥布往下拉了拉头盔,将剌有墨刑的额头遮住,立即让士兵把破坏工具丢掉,排成整齐的队列向秦军发起突袭。秦军起初以为摆出阵容吓唬一下,楚人就会落荒而逃的,谁知却遭到了出乎意料的猛攻,便后撤了好几里地。虽说仅是一次小规模退却,但自从在定陶杀死项梁以来,秦军可谓屡战屡胜,对他们来说,这是第一次退却。 我们暂且把黥布毁掉甬道的地方称做破坏点。这些破坏点在秦军所占领地域的最南端,那一带沟壑纵横,对于握有大规模军队的一方来说,行动上会带来诸多不便,根本不是可以有效展开兵力的战场。 可是,恰恰是这种地方成了秦的痛点。其实也就像用一根细针扎了秦军一下而已,但造成的心理上的疼痛却飞快地传到了秦的整个大军。秦军不得不反复向这些破坏点派出兵力,又接连不断地向远处的营垒发出投入战斗的命令。他们依照远近顺序先后抵达战场。在这片战场上,由于要在沟壑与沟壑之间狭窄的空间里调动部队,对敌人很难一下子形成巨大的压力。当然,对黥布军来说,反倒是不幸中之大幸。黥布军的正面之敌只能是一支小股部队,永远不会碰上大队人马。不过秦军可以轮番上阵轮流休息,以解除士兵的疲劳,黥布军便只能像小车轮似的气喘吁吁地不停旋转,不能有一刻停下来的工夫。 每击退一次敌人,就有愈来愈多的士兵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当场倒下去。 正当黥布军因为疲劳而开始运转不灵时,战场的南端出现了项羽的主力大军。虽说只有区区四万人,但整个秦军的中枢神经却感受到了甚为剧烈的疼痛。这位身为南部战线主将的苏角立即快马加鞭亲自奔赴战场,也立即向其他战场的主将王离和涉间告急,以求获得支援。从整个战局来看,黥布所剌激的这个小小痛点,已迫使全部秦军将这里当成了主战场。 项羽从黄河岸边的低洼地带赶了上来。 他到达战场南端,凝神朝前方望去,只见在地形逐渐升高的中央部位有一座很大的土山,仿佛是一只黄牛横卧在那里。冬日里凄迷的枯草将大地覆盖上宛如牛皮般的颜色。在那块也可称之为卧牛阜的高地上,似乎有一支秦军主将的营帐,无数面旗帜在北风中翻滚。 项羽正在从容不迫地审视着战场。 从他的视线里,能反映出他在作何种程度的缜密思考呢?人们不得而知。但这么一看,他就对这种自然形式之下的两军气势一目了然。项羽产生了想拿下这块高地的念头。 与此同时,项羽策马扬尘而去。他手下随行的一队人马对主帅的这一举动大吃一惊,一齐飞驰着赶紧追上去,很快就形成一股排山倒海之势,转瞬间就蜂拥而上卧牛高地,将山上的秦兵追得四散逃命,随即将这里全部占领。 紧接着,秦将苏角就急速赶到了战场。 “为什么将那个小山包送给敌人?” 他二话没说,手起刀落,亲手把逃回来的一名战将斩于马下。按照中国这片大地上的军法,战场上指挥打仗的将领历来都要受到后方的严厉监督,倘若失败或策略有误,当场就要受到处罚,这一切也都是迫不得已。 从这一阶段开始,战斗变得激烈起来了。 秦军虽说从地势上无法全力展开,但毕竟是一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庞大队伍,因此尚显得游刃有余,就像撒下一张大网在捕捉一群小鱼一样。 楚军士兵一般个头都比较矮小,动作敏捷,真的好像成了栖息在急流险滩之间的小鱼了。秦军士兵的戎装是清一色的黑颜色,黑压压地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在涌动的波涛一般。而在这黑駿駿的漩涡之中,身着红色戎装的楚军士兵却犹如紧贴着漩涡一般,始终在不停地游动。 从土山上望过去,是如此这般的一幅景象,但若说起楚军士兵那一张张脸,用我们现代人的话来讲,简直像脑袋被电给击中了似的,全都失去了正常人的模样。每个人都变得异常地疯狂凶悍,即使面对秦的大军也似乎毫无惧色。秦军则把这些楚人一小块一小块地分割开,再一块块地包围起来,从四周向里面射箭,或是一齐用长矛刺杀过去。不.过,刺杀来刺杀去的秦军却对楚人的疯狂劲头渐渐地害怕起来。 秦军的目标是要对楚军实施分片包围,因而到处都有无数反复运动着的璇涡。 与此相反,楚军士兵的行动却只需最短距离的直线运动,好像一旦用锥子刺破了一处包围网,便立即从内侧突破,再返回来,当即从外面把包围网打散。这样的过程,有的队伍甚至反反复复地进行了八九次。然而最终的结果是确定无疑的,因疲劳和兵力耗损,楚军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说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数量寡少的楚军正在进行名副其实的殊死搏斗,从各地来的援军却只在一旁看热闹。他们各自的营垒里都有大树或瞭望用的塔楼,上面负责观望的人把远处的战况报告给下面的将领,只是在反复报告观望到的情况而已,任何一座营垒都不想向楚军伸出援助之手,都在屏住呼吸,等待时光一刻一刻地过去。 无需复杂的解释。对他们这些中原各国的士兵来说,只能认为那帮荆蛮全都发疯了。明明是必败无疑,却硬要徒劳无益地出兵,最后连累大家落个同归于尽的下场,只要脑子里还有点知识的人,谁都不会干这种事的。 反过来讲,项羽及其手下那些楚人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出人意料,不合情理。 项羽正威严地伫立在卧牛高地之上。 这位男子汉也是一个舍生忘死之人,跟手下的楚人完全一样。项羽还跟普通人一样,也会想到自己的未来。关于这场战斗,他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 “我只有一死了之。” 纵使项羽再有本事,面对这场也许连赌博都称不上的毫无本钱的战斗,他也不敢想象会力挽狂澜,大获全胜。 不过,此刻这位男子汉正处在另外一个层次,正提神运气,体味着另外一种境界。项羽想道,在这场战斗里,不是自己在打仗,而是会有鬼神从自己身体里蹦出来,这鬼神会像疯子一样冲上去跟秦军对垒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来的项羽已经死去,只有鬼神站在眼前。因为怕死的本尊已经死去,整个身体犹如有一股清风吹进五脏六腑般地清爽,项羽就是以这种心情望着下面正在进行的战斗。 很快,他就开始行动了。 一鞭子抽下去,战马嘶鸣,仿佛要蹬掉岩石一般从小土山上飞驰而下。在这个举动之前,他究竟有过什么样的考虑,谁也说不清楚。 反正在此之前已将一支五千人的预备队交给了范增。项羽作为主帅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这一件了,接下来就只管策马飞奔。一见项羽采取这种异乎寻常的行动,挤满卧牛高地一侧斜坡的楚军主力部队立即紧随其后跟了上去,好像整个斜坡都在往下滑动一般。 当项羽还在高地上观察战场时,就看到了一个人。 “把那家伙杀死!” 他想的就是这件事。 那个人是个彪形大汉,身裹黑皮戎服,戴着金黄色头盔,骑在装饰着无数闪闪发光的黄金小饰品的马上,被许多旗帜簇拥在中间。此人正是苏角。 项羽纵马跃过沟壑,吋而跑到沟底,然后再跑上来,厉声吆喝着斥退成群结队的秦兵,径直飞驰向前。项羽在军装上喜欢白颜色,白银头盔,白革戎装,再加上胯下一匹飞驰的灰白色战马。因此,人人都得出一个印象,好似有一道白光正在秦军阵地上飞速穿过。 当这个银光闪烁的光团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在场的所有秦兵都失去了抵抗能力,不敢想象这就是敌军将领,转瞬间即好似目瞪心迷,被旋风般凄厉的气势吓得团团转,没命地东躲西藏,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空当。这是秦兵在给风驰电掣般策马飞奔的项羽腾出一条路。让出一条道路的秦军士兵,个个都现出一副茫然若失的神色。 苏角周围的人也跟那些秦兵没什么两样。当苏角定下神时,项羽已来到跟前。 飞奔而来的项羽差点就要撞上马上的苏角。苏角吓了一跳,还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赶紧闪身抬起左臂抵挡。只见银光一闪,项羽的宝剑当即落到苏角的头上,砍开了他的头盔;再一闪,苏角脑袋瓜被劈成两半。 跟在后面的秦军顿时乱作一团。楚军以和项羽一同的势头猛杀过来。项羽手握长矛,将前后左右的秦兵杀得片甲不.99lib?留,杀着杀着,忽然之间周围显得亮堂起来。秦军士兵眼看着越来越稀少,已经完全崩溃。 在当时,一旦失去主将,全军立时土崩瓦解。对于士兵来讲,主将不单单是负责指挥,其存在本身就是军队。如果主将被杀死,整个军队也就不成立了。 范增从卧牛高地上看到这种兵败如山倒的场面,便让整个预备队全线出击。正在陷入苦战的黥布也重整旗鼓开始反击。范增则亮开嗓门朝四下里的秦军喊道:“快把兵器丢下!快投降!投降!” 根本不像七十老翁的声音,还让众人一块来喊。范增采取的这套办法也挽救了楚军。敌人虽说已溃不成军,但毕竟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倘若后方的王离和涉间赶到,说不定还会卷土重来再度厮杀。 范增实在是用计巧妙。秦军士兵如获救一般赶紧扔掉兵器,乖乖地坐到地上。范增把他们全部交由蒲将军和当阳君管理,并把他们统统撤到了南方。 楚军只休息了大约两刻工夫。在此期间,他们把丢弃在甬道里的坛坛罐罐全部打破,吃里面的腌肉,喝喝水,以解除疲劳。 没过多久,秦将王离就率军来到了战场,可一听到苏角军投降的消息,立时就慌了手脚。 项羽下令全军出击,这次他也是一马当先挥剑上阵。对楚军来说,项羽就是这支大军,是不能让他战死沙场的。 于是全军奋勇向前,拼死厮杀,或砍落人头,或生擒活捉,乱战之中,像逮小鸡一样抓住了王离。 就在杀得昏天黑地之时,秦涉间军又赶到了,但一见到自己伙伴们的惨状,未动一刀一枪就开始后撒溃逃。虽然涉间曾喝令予以制止,但要把一下子惊慌失措的军队再重新振作起来,可就比登天还难了。涉间同几名骑马的部属被丢在了战场上。这位秦将命令身边那几名骑马的部属赶快后撒,然后跑进旁边一座房子里,放火烧死了自己。想想仅在几个时刻之前秦军的那种声势浩大的阵容,眼前的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随后,战场上遍地是盘膝而坐的投降士兵。巨鹿城获救了。 赵王和张耳从南城门连滚带爬般地来到项羽跟前。 项羽在南门附近选了一座景致不错的小土山,在斜坡上安营扎寨。赵王等人从营门鱼贯而人,膝行来到项羽面前,明明项羽还只不过是楚的一名将军,他却要煞有介事地像家臣一样卑躬屈膝地向前跪拜。赵王等采用什么样的礼节都不算过分。他们身后跟随着从各地派来的援军的将军们,一个个像俘虏似的无精打采地抬不起头来,都在那里等着项羽问话。 在这段时间里,项羽别别扭扭地就是一声不吭,究竟是满心欢喜的样子好呢?还是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态更合适呢?还是装成很有德的样子拉着他们的手,亲切地祝贺大家平安无事呢?项羽自己实在搞不清楚,只有鼓着半个脸蛋坐在那里,任凭谁看上去,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这个人只打了半天的仗,差不多就可以十拿九稳地得到天下了。” 侍立在一旁的范增心中想道。 “不过,其实才刚刚幸免于难,这个人可能没感觉到胜利的喜悦,更不要说什么天下不天下的事了。他肯定就没有产生过这个念头,哪怕只是在头脑里设想一下也好。” 范增想到这里,不禁感到项羽这个年轻人十分可爱,而项羽却绷着脸,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嘴巴里含了一块小石子。 “将军!”范增在项羽耳边悄声说道,“这位称王的人,还有那些称侯称将的人,多亏了巨鹿一战,现在全都成了将军的属下了。” 然而,项羽却毫无反应。原来,他对不伦不类卑躬屈膝跪拜在自己面前的这帮家伙根本就没放在心上,现在占据他大脑的,只有敌军主帅章邯。 章邯的大本营设在棘原,离巨鹿不算太远。巨鹿大败的消息可能早就报到他那里去了。虽然不知道他现在还存有多少兵力,但肯定会精心策划,出来反击的。 只要打垮章邯,这片大地上就不会再有秦军存在,剩下的就只有竭尽全力攻人关中了。确实在巨鹿打了胜仗,并救出了眼前这帮灰溜溜的家伙。现在就只有这些战果。而只要章邯还存在这个世上,这帮家伙再怎么跪拜也没有任何意义。这就是项羽脑海里正在思考的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楚军战死者名单的报告送了上来。项羽对楚人的感情异常之深,这在楚人中间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他有吋会抬高声调说上一句:“啊,这个人也死了吗?” 看到不同的名字,他脸上就会现出不同的表情,却唯独不见他落泪。 第十章 秦章邯将军 秦军的主帅章邯深受士兵的尊敬和信赖。 “只要有章邯将军,就一定会打胜仗。” 这是其手下诸将和士卒们的共同心声。并不是章邯故作姿态才获取他们的心的,而是“只要跟着他,就一定会打胜仗”这一信念,使人们的心凝聚在一起。 由于战争的消磨,章邯本来略胖的体形,已经变得像筋腱拧成的鞭子那样柔韧坚实,先前圆乎乎的脸蛋都好似换成了另外一副模bbr>样,两腮凹陷下去,仿佛上面的肉被削掉一块,下巴也显得突出了。他前额突出,脸部看上去宛如经过锤炼的铁块一般刚毅。他总是歪着头,像是在思索什么问题,很像一位手艺高强的匠人,从不说一句废话。 章邯就是一名浑身上下透着手艺人气质的武将,例如,他就把战争作为自己的作品,一心想着如何打胜仗的问题,对后方的朝廷,他从不花费精力去动政治方面的脑筋。 而在咸阳,他还是一名位列九卿之末的少府,说来本身就处于政治之中的。现在他成为一名征战沙场的专职将军,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讨厌在政治方面去花费心思。 咸阳目前正处于一种极不正常的政治状况之中。宦官赵高垄断了一切政治大权,将二世皇帝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大臣和士大夫们想要匡正这种无法无天状态,结果要么被赶走,要么被砍掉了脑袋。章邯不愿意去考虑后方的这些事情。他抱定一个宗旨:只管部署打仗,再豁出命去打,打一个又一个胜仗,专心致志地将反叛军彻底击溃,这样才能保证秦帝国的安宁。 刚出征时,章邯屡传捷报,确实让秦都城咸阳高兴了一阵子。在那段时间里,二世皇帝对战况多少还关心一些,从一件事即可以得到证明一他曾派过两个人去辅佐章邯。但后来随着战争的节节胜利,他可能觉得这是秦帝国官军的本分吧,就再也没关心过了。不过更起作用的还是宦官赵高所讲的一番话,他对二世皇帝说:“臣已多次向陛下禀告过,朕的字义乃是万物之吉兆。吉兆是不可以让凡夫俗子看到的,纵然居上也要深在禁中,犹如天龙潜于渊底,不可现玉体于众人。” 没过多久,连战况也由赵高酌情编排,向皇帝报告了。身在前线的章邯再也得不到二世皇帝胡亥的任何反应,其原因即在于此。 战争初期,二世皇帝派去辅佐章邯的那两个人都是长史(三公的属官),一名叫司马欣,一名叫董翳。 在咸阳一带,司马欣以其官名长史代替姓氏,被称做“长史欣”。按照秦的官位制度,最高官职叫三公,其次为九卿。身为三公属官的长史,一般都选用擅长处理实际工作的有本事的人物。司马欣就特别机灵,很有才气,不过也只有属官之才,不是能当主官的材料。但章邯特别器重这位长史欣。 长史欣在军营中的工作,主要是搜集和选择情报。 章邯用兵的方法,就是将大部分精力用到搜集和分析情报上,所谓情报,包括敌人后方的政治动态及敌军将领的性格、政治立场一类的情况,也包括战场情报等。 “长史欣来了,我就只负责作出决定,真是太难得了!” 章邯十分高兴。 不过欣并没有只停留在章邯的要求上,在属于大后方的咸阳的宫廷里也安插了奸细,开始大量搜集那里的情报。 “不可如此!” 章邯曾严厉训斥过,但欣却说:这些情况如今对将军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旦落人过河拆桥的境地,一切都晚了。这种担心未必没有道理。 可是,大后方的情报对章邯就像毒酒一样有害,让他心烦意乱,有时还会心灰意冷地连仗都不想打了。 “可不许让我知道!” 搜集不搜集那是你的事!实际上章邯等于默认了这一点。 当然,欣还是有忍不住的时候。有一次,他和章邯在大帐里一起吃饭,终于还是避开厨师悄悄地透露了一件事。 “这件事要是不讲出来,我可能就憋出病来了。”这是有关马和鹿的一件事。 说到赵高在咸阳宫廷里的所作所为,一言以蔽之,就是专门在人事问题上实行恐怖手段。以法家学说作为立国基础的秦,甚至连官员们的日常行为都有很细的法律条文严格加以约束,惩罚的规则简直多如牛毛。赵高这样将秦法全部记在心里的人,只需紧紧盯住每个官员的一举一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跟法挂上钩,然后或者罢官斥退,或者处以极刑。赵高用这种办法不知清除了多少大小官吏,人们逐渐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原来,最要紧的保命原则不在于犯不犯法,而在于你能否讨得赵高的欢心。只要能讨得欢心,犯法也好,不犯法也好,赵高都决不会加害于你。倘若不能讨得欢心,即便没有适用的法律,他也会以皇帝圣旨的名义将你处死。 赵高就是如此这般地把大臣们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秦所有的官府衙门。 “不过,这帮大臣们对自己究竟服从到什么程度呢?”这件事始终让赵高放心不下。肯定没有人心服口服!他这个本来就偏执成性的去势者,心里十分清楚,有谁会对宦官表示尊敬呢? 赵高对世上的人既不爱也不相信,根本不指望会让他人心服口服。只要他们表面上服服帖帖就行,只要能彻底地让他们感到害怕,始终保持表面上服从的样子,那就跟心服口服没有什么区别了,这就是他的政治信条。然而他却起了个想试验一下的念头。只要先试验一下,关键时刻就会起作用。他最终的目标就是发动宫廷政变,废掉二世皇帝,由自己来当皇帝。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现在必须把大臣们紧紧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从二世皇帝胡亥在位的某个时期开始,就再没有百官朝拜这一说了。 皇帝周围只剩下一群女人,还有一群似人非人的宦官。有一次赵高想好好测试一下这些宦官和宫廷女官,便让人拉一头鹿到二世皇帝胡亥面前来。 “做什么?” 胡亥很不理解赵高的意图。 “这是一匹马。” 从赵高向二世皇帝奏上这句话的那一刻起,他的测试就开始了。二世皇帝苦笑了一下,说:赵高,你说什么?这不是一只鹿吗?左右都不吭声。其中有个人抬高嗓门喊了一声:“皇上。”然后说道:“皇上不知道那是一匹马吗?” 说完,他还冲着赵高偷偷咧嘴笑了一下。有几个呆头呆脑的人竟然满脸狐疑地说:就是皇上所讲的,确实是一只鹿。这几个人后来统统被赵高像割茅草一样找借口给判了死刑。从那时起,大臣们对赵高都惧怕到了极点。大凡权力是以众人惶恐不安为代价而一味膨胀时,所发生的事件往往都似曾相识,说来也都是带有离奇色彩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 长史欣把这件事讲完时,章邯当即小声说道:“这简直就像在听故事嘛!” 方才所讲的故事,恐怕就是发生在咸阳的活生生的事实,倘若信以为真,自己满腔热血地在战场上所做的一切也全都付诸东流了。面对这种自家人却无法救自家人的情报,章邯对内心的信念不禁怀疑起来。 “欣哪!最好还是给我讲讲敌人的情报。”章邯说。 “敌人?是章邯将军的敌人吗?” 长史欣这种明知故问的、纯属理论性的发问方式,很有点像秦人模仿韩非子的味道。敌人即指反叛军,当然不可能是章邯个人的敌人。 “不,我说的敌人是指秦帝国的敌人。” “我懂了。可是,把秦帝国的敌人当成敌人在进行殊死搏斗的,不就只剩下章邯将军一人了吗?咸阳那些人,心里可能根本就没有把各地反叛闹事当成一回事。” “将军还是考虑一下自己的命运吧!”这才是长史欣的心里话。 实际上,咸阳朝廷对前线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从战场送来的报告都被赵高压下,死死攥在手里,只是不断地向二世皇帝报告说,各地的叛军不过就是一帮土匪贼寇,正被官军一一平定。假如二世皇帝真正了解函谷关以东的准确战况,他再怎么昏庸,也会像五雷轰顶一样感到情况危急的,就会立即上朝,召集百官了解现状,很可能从那一天起就会亲理朝政了。 果真如此的话,赵高一直封锁情报的险恶用心就会大白于天下,肯定当天就会彻底失势。就赵高而言,靠着整天报告天下太平的方式,将胡亥死死地禁闭在宫廷深处,乃是绝对必要的。 如此一来,二世皇帝胡亥对章邯的鞍马之劳必将一无所知。 章邯将巨鹿城包围得水泄不通。 他把这座不算大的城池十分小心地层层包围起来,甚至还用上了攻城用的土木建筑工事。正当胜利在望、布阵接近完成之时,突然像刮来一阵风似的,楚军出现了,将围攻部队的前沿阵地搞得支离破碎,还发疯般地连续发动进攻,最终活捉了前线将军王离,在战场上杀死了苏角,涉间则在败军之际自杀身亡。对于在后方大本营的章邯来说,这种事简直难以置他设在棘原城外的大本营,原本是借用建在一座小土丘上的民宅。这是一处很大的农家宅院,四周都是用土垒的围墙。主人和手下人等都搬到了别处,唯有大约五十头的猪还留在院子里,随着风向的变换,不时有难闻的臭味阵阵袭来。它们一饿就会叽叽吱吱地叫个不停。章邯每次都要命身边的兵士们去给猪喂食。 有一天的下午,天气特别寒冷。尽管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却好似形同虚设,裉本没有一点热乎气。章邯想活动一下身体,便在有些发暗的黄土墙里边缓步走了几圈。 就在这时,长史欣从身后跟了上来。为了给章邯个知会,欣干咳了一声。章邯回身看了一眼,欣当即止步施礼,这才放轻脚步靠近。“下面报告的事情,本不该拿来惊动将军的。”说完,他又故意停了一会儿。 “又是咸阳的事?” 章邯心里开始有了想法,尽管长史欣这个人在这方面的才干帮了自己很大的忙,但才干本身也是要有所节制的。 “王离大人在乱军之中被敌军士兵绳梱索绑,涉间大人因走投无路而自杀身亡,苏角大人则被追杀上来的敌将连头盔一起劈开,当场阵亡。” “你说什么?” 章邯仿佛悬空一般脚底下一软。长史欣赶紧抢前一步,扶住章邯,又简要地报告了有关的情况,说是楚军全军都像发疯似的厮杀过来,与我军相比,他们在人数上虽然极少,但由于这种疯狂进攻的态势,将军的前沿阵地已如秋风扫落叶般不复存在了。 章邯脑袋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嘟哝了一句。有关楚军正在接近的消息,从长史欣的情报那里已经详细了解,但也得到情报说,其主帅宋义并不主张开战,他便根本没放在心上。 不幸的是,章邯完全不了解楚军的内部情况。楚军内部已经发生重大人事变动,宋义已经被一个叫项羽的人杀死,项羽坐上了主帅的位置。章邯对这些情况都一无所知。 纵使掌握了这些情报,章邯大概也不会改变对楚军的看法。因为章邯和长史欣对项羽的了解还停留在一个固定的框框内,认为项羽只是定陶一战被章邯打败而死的项梁的侄子,根本就成不了什么气候。 这种先人为主的观念一下子崩溃了,自己的主力军又全军覆灭,章邯的思考能力一时停滞,脑子里仿佛罩上一层浓雾,再也无法考虑任何问题。过了一会儿,章邯才说了一句:“需要兵力。” 巨鹿一战死去成千上万的人。在感情上,章邯所感受到的只是数量上的消失,还没有感受到对那些死者的悲哀。其实章邯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但在一瞬间被逼到濒临毁灭的深渊,他仿佛连思考能力都没有了,事到如今,只剩下兵力问题还可以思考一下。退却也好,决战也好,反正都需要兵力。 “该把余下的将兵收拢一下。” 必须立即向四面八方派人飞马传达讯息,要告诉那些从巨鹿战场逃散,而又居无定所、走投无路的士兵,章邯还健在,让他们重新鼓起勇气,一下子就可以把他们掌握在自己手里。章邯的坚定目标当然是要击溃楚军。为此,恢复士卒们的信念一只要有章邯在,楚军就将灭亡,秦就会再次繁荣昌盛一是十分重要的。 “这方面的事情由我来想办法。欣哪!想让你立刻火速到咸阳跑一趟。朝见皇帝,如实奏上失败的情况,请求再派一些兵来,你能替我把这些话传达到吗?” 章邯好像终于找到了头绪,脚跟一转,返身走进书房去了。他一直没有听到长史欣的回音,扭头一看,原来长史欣还站在那里一动未动,便说:“赶快!” 他像下驱逐令似的,把长史欣轰出了大本营。 使者长史欣率领一支轻骑朝咸阳急奔。路途遥远,他一路上坡穿过函谷关,快马加鞭日夜奔驰,有时还要经过深山峡谷中的羊肠小道,走在那里,仿佛就要从悬崖上掉下去似的。关中盆地就在云雾缭绕的正前方。他路上时而骑马,时而换乘舟船,终于到了咸阳城里,必须更换衣服才能进入宫门。 他先回到自己的宅邸,妻妾们吃了一惊,七嘴八舌地问道:“已经把那些贼人都赶跑了吗?” 由此可知,赵高对情报的封锁不仅蒙骗了皇帝,也影响到了市井小民。 “哪有这么简单。” 就要国破家亡啦!长史欣很想这样大喊一声,但又担心把真相告诉她们,她们肯定会憋不住乱讲出去的。赵高必将加害于她们。 “啊,还好,战事还有一些进展。”只讲了这么句话,他便更衣登上了马车。到达宫廷的司马门,他向卫士报告要朝见皇帝,所有卫士跟长史欣都很熟悉,但他们却好像害怕什么似的不肯理睬。 “怎么回事?”长史欣大声斥道,随后又说,“我是章邯将军从前线紧急派回来的特使呀!” 尽管亮明了身份,卫士们还是一声不吭,做出一副根本不认识他的样子。倘若把未经赵高许可的人放进去,保不准就会遭到报复。 长史欣只好暂时回到家中,再另作打算。要想会见赵高,必须先获得许可。可是长史欣又找不到能帮忙见到赵高的人。他为官是赵高大权在握之前,在政治形势已经完全变化的今天,他过去的人际关系已亳无用处。 “有谁认识能讨取赵高公公欢心的人呢?” 第二天,长史欣便着手寻找能帮忙传话的人。岂料,事情的发展却让欣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巨鹿打了败仗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咸阳的大街小巷。市面上,人们议论的也只有这一个话题。长史欣家的丫环奴婢们将这一消息传给他的妻妾,整幢房子里就吵吵嚷嚷地热闹开了。长史欣想尽办法,才将她们蒙骗住。 消息也传到了赵高的耳朵里。 他胆子再大,也不敢不把这个打败仗的消息报告给皇帝,于是立即赶往深宫后院,对胡亥皇帝说:“臣请陛下对章邯予以斥责。” 关于战败的报告,就这样极为简单地上奏完毕。假若让皇帝认识到帝国有覆灭的危险,就麻烦了。 赵高尽管对军事不甚明了,但到了现今这个阶段,他也十分清楚,既然章邯军队已经打了败仗,秦也就来日无多了,也完全可以估计到,楚军正日益强大,完全可以颠覆秦王朝,下一个朝代必将掌握在楚人手里。他现在考虑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己;不仅要保住自己,还想留下来,继续当下一朝代即楚帝国的贵族,如果可能,还想当咸阳所在的这片关中大盆地的王。为了能当上关中王,就必须有所建树,立下头功。只要替楚杀死二世皇帝胡亥,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赵高所处的位置比任何人都优越,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胡亥,但要等待时机。虽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可以肯定,当楚军以排山倒海之势进入函谷关内的那一天,赵高就可以立即发动政变,将二世皇帝杀死,再将皇帝的人头献给楚的将军,即可以实现在新帝国获得一席之地的愿望。赵高早已得知,楚的特别行动部队正在往关中这边挺进,主帅是一个叫刘邦的人。 赵高想,要向刘邦派出密使。倘若不提前跟这个人打交道,就会铸成大错。说来已是后话了,赵高还是按计划派出一名密使到了刘邦那里,是想达成上面提到的秘密交易。 “在此之前,就让胡亥在我手里先活一会儿吧!”尽管赵高在这样想,但面对眼前的胡亥,口里还得说:反正天下会太平无事的。不过,前线将军的失败要不即刻予以申斥,他们就会麻痹大意,重蹈失败的覆辙。 “要即刻吗?” 被赵高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胡亥问了一句。 “应当即派出谴责的敕使,这是秦的成法。” 二世皇帝环顾一下左右人等,选出一名敕使,按赵高所讲的,当场就命其出发了。 又过了一天,赵高才知道相当于章邯参军的长史欣已经回到咸阳。据说欣几天前就回来了,又听说,为了能朝见皇帝,他还站在司马门前纠缠不休,到现在还一直偷偷找人,想见到自己。 “如果让他见到胡亥,一切都将化为泡影。”赵高不禁紧张得冒出了冷汗。 与此同时,长史欣已经绝望,不再下功夫寻找可帮忙之人。虽找到过两三个据说善于向赵高阿谀奉承的人物,但他们都不敢出头,都拒绝了长史欣的请求。 “赵高就这么可怕吗?” 长史欣终于一点一点地把事情看清楚了。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主要是因为赵高本是一个谙熟秦法的人。秦法的细则多如牛毛,甚至包括不许官吏私自介绍其他官吏之类的条文。所以,这种事万一不合赵高的胃口,就难保他不找出一条适合的法律对从中帮忙的人处以极刑。顺便说一句,这帮接受长史欣密访的家伙早已把全部情况报告给赵高,赵高已完全了解了长史欣的大致意图。 “还不如索性就让他站在司马门那里呢!”有的人还出了这么个锼主意。 赵高现在的身份已不再是宦官,已不再负责照管皇帝及他那帮女人的身边事务,现在已经是一名堂堂的卿了,所处职位乃是九卿之中的郎中令,可独揽宫中一切事务,掌管各处城门的护卫和开关。有人给长史欣出主意说:只要站在司马门外,不断地念叨郎中令赵高的名字,总该有点结果吧?在有过长期属官经历的长史欣看来,尽管宫廷是早前工作过的场所,却好似到了别的国家。 不管怎么说,长史欣还是在司马门耐心地跟他们谈判。这一回,从门内有了回话:“就在车里听候吩咐吧!” “这是郎中令赵高大人的垂示吗?” “是的,已经把你的名字通报到郎中令大人那里。这就等于是大人的口谕。” 因为有护卫头领的这番话,长史欣就等了下去。这样一等,就是三天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护卫的头领已经换班,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名男子看上去一脸凶相,他冷不防用力拉住长史欣的手,将其拽出车外,嘴里吼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哪?长史欣吃了一惊,连忙讲明情况,但那头领却说:没有人听你这些废话!长史欣当即回过味来,猛然间明白了:“赵高是想把我绳之以法!” 长史欣连忙跳上马车,朝驭者大喊一声:快跑!他根本顾不上回家,穿过咸阳的街头,朝遥远的函谷关落荒而逃。这是要回到章邯的大本营去。跑着跑着,他突然发现路不对了,谁知迷路却帮他捡回了一条命。赵高派出的追兵立即紧随其后,但他们走了一条大道,没有抓住长史欣。 巨鹿的一场败仗给章邯带来了致命的创伤,但常胜将军的名声却帮了他的忙。很多残兵败将和流民听到章邯的鼎鼎大名后,都纷纷集合到了他的旗下。 “只要有章邯将军在,秦的天下就会维持下去。”这就是他们的希望。 项羽也确实唯独不敢对章邯掉以轻心。自巨鹿那场出人意料的大胜仗之后,胜利一方的楚军耗损严重,军困马乏,实在没有力量再与章邯作进一步的决战。这为章邯军恢复实力提供了有利条件。 章邯用兵向来扎实沉稳,令他近前的人都感到焦急。 他把大本营从坐落在巨鹿西南的棘原(河北省平乡县附近)城外搬到城内,固守城池一动不动。 在巨鹿之战出人意料的获胜之后,项羽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他撒出巨鹿城,后退到比棘原城还要往南的漳水南边,在那里安营扎寨。项羽军有一个烦恼,如何才能让在巨鹿俘虏的十多万秦兵吃饱肚子? 如果让他们挨饿,就会引起暴动,可是若配发武器,让他们与章邯军打仗,又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反戈一击,掉转矛头来对付楚军。如此庞大的一群俘虏,最好还是放在后方。但楚军就再也不能向前推进包围棘原,因为这一大群俘虏说不定会从背后发动袭击,谁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杀掉怎么样?” 项羽只是没有说出口,但此意时常溢于言表。 项羽的谋将范增老人每次开会都要反复强调:可不能杀呀!章邯军的士兵也许还会跑来投降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如果现在把俘虏杀死,本打算归降过来的敌人就会绝望,这样反而会令敌军士气高涨。 项羽军变得滞重难行,上述情况即为主要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讲,对项羽军而言,巨鹿之战的战果成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另一方面,类似亍前哨战性质的小仗,又反反复复地打过无数次。无论是一场多么小的战斗,项羽都要策马飞奔上前线,亲自在阵前指挥。看到项羽的英姿,楚军士兵每一次都奋不顾身地战斗,其发疯般的劲头就跟在巨鹿战场上一样。 楚军是逢战必胜。章邯军则每一次都得逃进棘原城里去,伤亡一直很少。这使章邯的名气日渐下降,而项羽的声望大为提高。 然而,现在两军主力都处于停滞状态,可以说,正以漳水为界处于胶着状态。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了,直到大地回春,这种状况仍未发生变化。 在中原地区,民心已经完全不在秦帝国一边。章邯军尽管日益孤立,却仍能与反叛军保持势均力敌的状态,实可谓一大奇观。 与这里的形势大为不同,作为楚军特别行动部队的刘邦军正在朝关中方向步步进逼,这一直让项羽感到焦虑不安。楚怀王当初曾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项羽被章邯牵制在华北大地寸步难行,就他的野心来说,实在是大为不利。 只能说这是一种徒劳无益,或令人哭笑不得的局面。项羽把有“章邯”之名的秦帝,的全部兵力都牢牢地牵制在漳水北岸,借此天赐良机,刘邦方能如鱼得水般地轻松前进。他所率领的那支军队人数很少,只能算是一支杂牌军。但就是这样一支军队,却能在秦残余势力控制的范围之内,优哉游哉地顺利朝函谷关进发,打个比方,就好像项羽是存心想让刘邦去当关中王,才在这里流血流汗的。 “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事情呢?” 愣头愣脑冒出这么一句的,正是闯进项羽营帐的赵上将军陈余。 自巨鹿那场大仗以来,各路兵马的主将都变得服服帖帖的,在项羽面前只能垂首侍立,从不敢随意吭气,却唯有这位年届四十、一脸麻子的陈余与众不同,有时会故作亲密地以朋友般的口吻跟项羽讲话,有时还摆出一副老前辈的面孔,讲一些蹩脚的笑话或是提出忠告等等。 项羽对这位老兄很有点不耐烦。范增也说:“陈余这号人,到处都有。对这种人,还是不要给他好脸色吧!” 现在的项羽已不再是巨鹿之战以前的那个项羽,而是天下所有反叛军的总首领了。如果他还像从前那个项羽一样喜怒形于色,陈余这号人说不定早就当场出走,躲到背地里搞什么名堂去了。 陈余很久以前就是一名鼓动反秦的志士。就像前面说过的,他曾跟早期的盟友张耳一起游走于各诸侯国之间,也曾被重金悬赏过人头。当其结拜兄弟张耳侍奉赵王,被长期围困在巨鹿城内时,他却拥大军于老远的城外,迟迟不肯救援,待到项羽率楚军彻底击溃围攻巨鹿的章邯军之后,仍旧对上述行为毫无羞愧之意,反倒如鱼得水,不断想出计谋搬到项羽主持的会议上来。 陈余以前从来没有跟项羽见过面,却能像多年故交一般,以十分亲密的口吻与他讲话,这正是这号人物惯用的套交情的手段,恐怕也是一种对付其他势力的小小的政治伎俩。 “那家伙在巨鹿战场上根本就没动过一刀一枪!” 这几乎是项羽讨厌陈余的唯一理由。项羽有一点超出常人一他特别喜欢勇敢的人,评价人时总是以此为首要标准,因此,一听到陈余讲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阿羽将军哪!”陈余开口了,“你只顾跟章邯打仗了,这可是没完没了的事哩!” 像这种话,他也能说出口。 陈余还说:打仗就是为政治嘛!章邯跟将军打的这场仗,恐怕已经没有任何政治理由了吧?章邯也是太爱打仗了,真是个笨蛋! 怎么是笨蛋呢?项羽再也不想听陈余之流对章邯评头论足了,不过还是控制住情绪,回头望着范增说:“你来跟陈将军讲。” 把陈余推给范增,项羽就进到里面去了。秉性聪明的项羽其实早就明白,陈余是想对章邯做劝降工作,为得到批准才来找自己的。项羽也感到很有必要劝降章邯,不过,章邯这么好的敌手,竟要用外交手段去钓住,项羽实在不愿意在这种谈判上出头露面。 “派一位使者到章邯那里去吧!” 陈余对范增说:这封信就由我来写好了。不用问,连我都知道章邯将军对秦是一片赤胆忠心。 “不过,假使接受这份赤胆忠心的朝廷已经彻底腐朽,那就毫无用处了。照理,章邯对自己的处境早就该有数了。” 陈余自然不会十分了解咸阳秦皇室的内幕,但这位早已看透了先秦六国以来胜败兴衰演变的策士,对于万里之遥、地处西方云烟的咸阳的动静,总还多少掌握一些。 “余将军,你说要给章邯写信,可你过去跟他打过交道吗?” 范增语带讥讽地问道。只见陈余摇了摇头,说从未见过面,“不过”,他竖起右手一根指头,又竖起左手一根指头。从战国时代起,这99lib?种手势就常常为那些鼓吹连横和合纵的人士所使用,特别是在其滔滔不绝发表宏篇大论的时候。看来那意思好像是一根手指代表章邯,另一根则表示自己,范增看着看着,竟觉得这手指头莫名其妙地带上某种实实在在的含义了。只听陈余又说道:“与章邯干戈相交,实在是历时已久。”这难道还不算超乎亲密朋友的交章邯仍坐镇棘原城内。 各式各样的秦朝旗帜插在城墙上,井然有序,沿着墙头一字排开;城内军纪有条不紊,士气保持旺盛,粮食也绰绰有佘。这一切均赖于章邯早前的周密部署。 城外的警戒军队也严阵以待,防止敌方奸细混入,还负责看守田地。 有一天,警戒线上的哨兵抓住了陈余的军使。章邯会见了这位使者,并收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真可称得上是一篇名文。 它首先从秦历代名将的命运说起。陈余在信中说: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回忆一下秦白起将军(?~公元前257年)吧!白起军功卓著,在南方平定鄙与郢,在北方则破马服君之大军并悉数坑之,攻城略地之功举不胜数。然而,白起当年被王(秦昭王)夺其爵,逐出咸阳,又受命自杀。 我们再回忆一下近在眼前的蒙恬将军(?~公元前210年)吧!陈余说,蒙恬受始皇帝之命攻齐,有大功,随后又率兵三十万讨匈奴于塞外,补修长城以镇国境。尽管如此,始皇帝死后,他陷于宦官赵高之诈略,被迫自杀身亡。 为何在秦会如此呢?陈余问道,又说,据说一旦功劳太大,就再无土地予以酬劳,便会托故于法,以诛杀化解难题。此乃秦之传统做法,将军本系秦人,谅已知之。 陈余又把秦将的命运从历史说到现在。现在是人心背离秦王朝,挥舞反叛旗帜的将领日见增多。将军的军队也因耗损而日见减少。这就是天将灭秦的一项证据。 陈余接下去又说:“据实而论,我辈已悉知宦官赵高在秦宫廷的胡作非为。” 陈余当然不可能知道详情。但是凭一名练达策士的感觉,陈余胡编乱造写出来的东西,竟与事实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陈余写的意思大致是,既然赵高一手垄断了咸阳宫廷内外的大权,章邯越忠诚,就越会遭到赵高的憎恨;所立战功越多,就越会成为赵高的眼中钉肉中剌。皇帝一声令下,将军就要遭受腰斩之刑,将军的家族成员就会与早前白起和蒙恬的家族一样,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章邯想,确实如此。陈余所讲的问题决非只是预言和观测,从咸阳传过来的风声,已经开始涉及章邯自身的安全。 不仅仅是现在,历来秦的政治斗争就是极其惨烈的。有功之臣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当成罪人。章邯原本是一个极少担心生命安危的人,始终抱有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决心,然而若是像早先秦的大臣将军们所遭受的命运那样,被强迫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再被治罪处以死刑,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的。 陈余还在继续:“章邯将军啊!如今将军应与诸侯合纵,调转大军进攻咸阳。究竟是会同诸侯分割秦地,图得南面称孤之身份好呢?抑或以罪人之身而被腰斩好呢?” 这位陈余所讲的情景,与参军长史欣从咸阳逃回来时所讲的颇为相似。 长史欣在章邯面前曾大发感慨,哭诉道:“将军哪!公建功亦受诛,不建功亦受诛啊!” 章邯自然还记得这番话。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面临的命运,正如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尽管如此,章邯这个人也从不喜欢仅为自身的利益而随意选择命运,纵使到了如此紧要的关头,他也不为所动。 “不可为其所迷惑。” 读完陈余的书简,长史欣当即说道:为士卒着想,应毫不犹豫地到项羽营垒去,担任他所率大军的一翼。 “欣呀,方才阁下的话,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是说为士卒着想吗?” 为士卒着想?章邯吃惊地重复了这几个字。对犹豫不决的章邯来说,这句话仿佛醍蘭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长史欣所说的士卒,主要是指被项羽军抓去的那些俘虏。只要章邯能当上项羽的将军,他们就可以一如既往地将章邯奉为首领。 当时,早前的白起也好,蒙恬也好,所有被称为名将的人在士卒中间都深得人心。有的人是慈悲心肠,也有人是靠装扮成这样来获取人心,但章邯从没有这样的念头,毋宁说他是那种能获得士卒主动拥护的人。正因为如此,在他的头脑里,士卒只表现为不断变化的数字,从不对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生死表示怜悯。自章邯出函谷关以来,在他所指挥的大小战斗中,战死的将士估计可达数万名,但从未见过他为此而忧伤或心情沉重。这样说,并不表示他是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人,他只是看上去缺少一些温情而已。 为士卒着想会促使他下决心投奔敌营,是源于他性格的另外一个方面。 这位生来就很少顾及自我的将军,只要是为某种崇高的目的采取行动,就总是能保持一种昂扬的气势。既然已经放弃为秦帝国而战的目标,那就应该重新看待这些士卒,倘若能为了他们而牺牲掉自己一个人,陈余和长史欣所推荐的那条生路,岂不就很有意义了吗? “明白了,欣。”章邯说道。 “太好了,将军终于下决心了。其余的事就全交给我好了。” 作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属官,长史欣主动承担了这项工作,看来,这的确是应由下属来干的事情。他与章邯也很有些相像的地方。单靠长史欣一人是无法采取什么倒戈行动的,但既然顶头上司章邯已经作出决定,那他也只好像生来就是个叛逆者似的,全力以赴地去实施了。可是,章邯却未能立即投降。 虽然他曾多次派使者与楚军接触,但顶羽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亳无出面的迹象。 非但如此,项羽还两度发动新的战斗,在三户(河南省境内)击败秦军,顺便又在迂水河畔将秦军打得大败。人们可以想到,项羽可能不想把功劳归于陈余,因为是他首先给章邯发去的书简。这从后来发生的事情即可略察一二,自此以后,项羽就对陈余百般刁难,硬是不给他出头露面的机会。 时至七月,酷暑难熬之际,项羽才终于接受了章邯投降的请求。关于受降事宜,项羽交待给属下的理由是:“就我楚军而言,粮食也很缺乏。再继续打仗并不得当。” 关于陈余写信劝降的功劳,一句也没有提到。不过,在这一时期,粮食的窘迫却是严酷的现实,项羽军早已快把附近地区的粮食吃光了。 会面的地点由项羽指定,即设在“殷墟”。从章邯方面来讲,出棘原城南下,经漳水一处名叫三户的渡口再往南,即可抵达殷墟。 殷墟,指的是古代殷王朝遗址。殷墟作为地名,在秦帝国就已经存在了,现在也是个考古学遗址的名字。人们能了解到这一点,应该说全凭 href='9038/im'>《史记》的记载。 一般所说的殷王朝时代,系指公元前1600年至公元前1028年这段时间,这被作为中国历史上一个神话般的朝代来看待,极少有人认为它是真实存在过的。 而殷王朝的真实存在被正式确认,却极富戏剧性,可以说就发生在一瞬间。那是在1899年,一位名叫刘鹗的学者,在北京的一家药店里买了一块兽骨,药房将其称为“龙骨”,他惊讶地发现骨片上面刻有来历不明的文字,由此掀开了中国考古学新的一页。他把这块骨头拿给研究古代文字的专家罗振玉等人去看。上面出现了 href='9038/im'>《史记》记载的殷王朝国王的名字,经过仔细考证,断定为此前并不为人所知的殷代的文字。这项研究后来又以“甲骨文字的研究”为题,由日本的贝塚茂树博士等人继续进行。但不管怎么说,在药店“发现”甲骨的时候,根据药店的指证,就已经知道是从殷墟出土,不久许多学者又从殷墟挖掘出了大量的甲骨残片。 殷墟从考古学的角度被正式发掘,乃是1928年由北伐成功进入北京城内的国民政府军经手的。在近代中国,每当革命获得成功,都要进行确定上古时代的考古学发掘。从事这项工作,其兴趣自在别的课题。当时的国民政府在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之前,曾连续十五次对殷墟进行发掘,后来的国民党政府在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中被打败之后,就将这些出土文物转运到了台湾。 那以后,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二年,又再度掀起大规模发掘殷墟的高潮,接连不断地发表了成功发掘出青铜器等一系列宝贵文物的重大消息。也许应该说,在殷那么久远的年代,就已经有令人惊叹的文明存在,这一事实对中国人恢复民族自信心起到了不可言喻的作用。 殷墟有许多宫殿、住宅等的遗迹,也有很多墓葬。新中国成立后被发掘出来的王室墓葬里面,就横七竖八地排放着许多殉葬者的骸骨,其中既有佩带着玉制装饰品被活埋的侍臣的骸骨,也有未戴任何饰物、头部被切割开的人骨,仿佛被捆绑在一起似的排放在一座墓室里。每一座大的墓葬里都能见到这类尸骨,三百具、五百具,甚至发掘出过埋有一千具尸骨的墓葬。这些陪葬者的尸骨究竟要表达什么,至今仍找不出答案。 郭沫若曾根据这种现象,把殷及紧随其后的周确定为奴隶制时代,但又产生了一个疑问,这种难以解释的大量的殉葬者,如杲是奴隶主死后仍要其陪伴在身边的奴隶,那为什么要如此浪费奴隶这类财富呢?在殷那个年代,人口并不多,整个王国的军队恐怕也不过几千人,不禁令人怀疑:为陪葬而杀死如此多的奴隶,“奴隶制”经济岂不就无法维系下去了吗? 还可以认为是战争中捕获的异民族的俘虏。当这块大陆处在殷代的时候,还是多民族混居在一起的,不时有对抗和战争发生。战争中被抓获的俘虏,有技术的可以作为奴隶。即便如此,若从食物分配能力这一角度来考虑,将那些没有技术的人全都活埋到王的墓室里,这种处置办法也许还是划算的。 在殷那个时代,掌权人物的庞大墓室好像都有根据需要可以随时打开的人口。即使墓室已经修好,也可以像摆放供品一样,将陪葬者不断地活埋进去,每一次地底下都要热闹一番。不管怎么说,像殷代那样将活人大量陪葬到墓室里面去的事例,在世界其他地区的古代社会是看不到的。 项羽时代,人们对殷墟的认识,还只是依据附近一带的民间传说,将这里视为殷的古都,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这里是一片广漠的黄土地带,从西部的黄土高原往东,地势逐渐降低,呈波浪般起伏,形成许多高低不平的丘陵和深浅不一的峡谷。紧靠殷墟的北部有洹水流过,项羽等不久也将渡过这条河流。尽管洹水时常泛滥,但形成殷墟中心部位、曾建有殷的宫殿的小屯山岗却没有受到洪水的侵害。从项羽时代又过去两千一百多年,根据发掘,才知道这个山岗就是殷朝宫殿的遗址,不过当项羽登上这座山岗的时候,这里还只是夏日里一片引人瞩目的繁茂绿草。 项羽就把会见地点定在了这座山岗之上。 章邯作为降将,沿着这座山岗的小路大汗淋漓地往上走去。随从的人除了长史欣之外,只有董翳一人。 “那棵树是榆树吗?” 章邯指着山岗顶上问道。郁郁葱葱的林木在山岗顶部画出一道鲜明的轮廓。长史欣抬头看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榆树。 “这位将军的思绪又跑到哪儿去了呢?”长史欣望着章邯那张看似悠闲自在的面孔,感到有些奇怪。榆树也罢,别的什么也罢,都无关紧要,在山冈上那片林木之中所要举行的,将是投降与受降的仪式。长史欣本以为章邯也许会伤心得连腿都迈不动,哪里知道他脸上的表情纵使不能说是愉快,却也犹如商人刚出手一大批货物般轻松。 当然,章邯还是自有道理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故事,说的是早先因赵高的奸计而被迫自杀的蒙恬将军,曾将塞外荒草地带的匈奴一步步驱赶到北方的大沙漠,为了防止他们再度进犯,就在塞外地区栽种上榆树,建成了一条高大的林木带。章邯爬上山岗时,只是想起了这个故事,才那样问的。不过,到了这步田地,还在以极为平常的表情关心究竟是什么树木,这也许与章邯的薄情不无关系。 在半山腰处,章邯让长史欣和董翳先留在那里。 他独自朝山上走去。小路的两侧有楚军士兵一字排开。楚兵之中既有人公然露出憎恨的神态,也有人以憧憬般的目光望着章邯,他们心里都在想:这就是被称为筹算如神的章邯将军吗? 项羽在林中铺了一张皮坐垫,等候章邯的到来。 章邯刚想把剑卸掉,项羽连忙高声说道:就那样好了!也给了他一张相同的坐垫。这早就不是以降将来对待章邯了,而当项羽张开还残留着小儿味道的双唇说“我一直很尊敬将军”,并称赞其作战风格时,章邯仿佛当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霎时间,一股悲怜的心情涌上心头,章邯宛如少女般地流出了泪水。秦皇室中有谁跟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呢? “我为秦打仗,仗打得越多,在宫廷的罪就越重。将军可能知道宦官赵高吧?” 章邯向项羽诉说道。章邯不是那种喜欢愁眉苦脸地向人诉苦的人,却在初次见到的敌将面前完全乱了阵脚。会出现这种状况,可能是他身为降将,产生了某种异常的亢奋,但项羽为人处事的品格中肯定有某种东西,才使章邯如此动情的。 至于项羽如何尊重章邯,从不让他担任自己的部将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来。 他决定用王的称呼,将章邯称为雍王。 项羽虽然形式上还只是楚怀王家臣性质的上将军,无权随意决定让别人当比自己地位还高的“王”,但实际上他的地位已在楚王之上了,只需事后得到楚王的追认即可。 身为雍王的章邯被留在了项羽的大本营。指挥二十多万旧秦军的任务,就让新任命的楚上将军司马欣来承担了。 项羽已经从章邯大军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剩下的就是全力以赴向西挺进了。必须攻破函谷关,冲入关中,把秦帝都咸阳搅个天翻地覆。黄河之滨就在眼前。 这条创造了北方中华文明的大河,弯成了一个大大的“几”字形在这片大地上滚滚向前流淌。这条大河从非汉民族地区的塞北荒漠地带流过来,向南一直流到关中盆地人口处的潼关,再以几乎九十度的直角转向东方奔腾而下,滋润着广阔的中原沃野。 项羽军沿着黄河向西前进,将两岸储藏粮食的官仓全部控制在自己手里,前进途中随时都可以得到粮食,终于经洛阳到达新安(河南省新安)。 多么富饶啊! 项羽望着跟故乡发黑的水田完全不同的黄土地上的田野,感受到了这片大地五谷丰登的景象。汉民族文明在黄土地带已多次历经盛衰反复,正因为如此,身为楚人的项羽一见到满目黄澄澄的土壤,便不由分说地认定这就是文明的发祥地。 黄土本是由风从亚洲北部半干燥地区带过来的沙尘堆积而成的,颗粒细小,捧在手掌上,就会轻轻地流淌下去,土层平均厚度达二三十米,也可达七十多米。 黄土层含有大量植物生长所必需的矿物质,具有良好的水土保持功能,最适宜于农业耕种,培育出中国巨大的农业文明,但也容易遭受水土流失。一旦水土流失,就会造成塌陷,形成侧壁几乎垂直的沟谷,有的地方还会平地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 新安这里就有许多水土流失造成的黄土沟壑。有的深谷,倘若人不小心跌落下去,甚至会丢掉性命。 项羽军在一步步走人这片地区之前,军纪就已经败坏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兵士之间发生的吵架斗殴、械斗致伤及胡作非为数不胜数,有的部队甚至完全失去了控制。 项羽军中的那些楚人士兵原本都是流民,可以说,未被秦征去服劳役的几乎一个也没有。当初服劳役时,他们始终受到秦兵的监管,秦兵的傲慢残暴简直难以想象,楚人都被当成奴隶对待,稍有疏忽就会用棍棒给打个半死。楚军士兵里充满了这种仇恨,如今立场颠倒过来了,便开始以过去秦兵残酷折磨自己的办法,向归顺过来的秦兵进行报复。 楚军士兵完全将秦兵当成了奴隶。趁秦兵休息时,他们就突然前去骚扰,见谁略有反抗之色,就会一拥而上,狠狠地痛打一通,有时甚至会致人死命。秦兵产生了憎恶与狐疑的心理,很快就蔓延开来,反叛的愿望开始悄悄出现。 “我们会怎么样呢?” 这种疑虑一直在动摇秦兵的心理。他们要跟楚军一起攻人其故国之地的秦(关中),只这.99lib?一条就让人很不心甘情愿。这样说,并不等于秦的士兵就对秦帝国抱有多么强烈的忠诚之心。反倒可以说,他们更倾向于认为楚人人关未必会获得成功,他们一直在惶惶不安地作着猜测,一旦楚人败给关中的秦军,楚人就会再次把这些归顺的秦兵作为俘虏带回到中原去,这些秦兵俘虏留在关中的家属肯定会被秦帝国杀害。 “干脆起来造反吧?” 他们私下议论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反正归顺过来的秦兵数目庞大,有二十多万人,反叛未必没有成功的希望。然而秦兵还都是赤手空拳,说是被带进关中就会配发兵器,但现在仍是两手空空。更何况,还没有领头人率先出来造反。 结果就发生了一件麻烦事。据说,有一天夜里,在秦兵宿营地巡逻的一名楚军校尉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把听到的这些话逐级上报到项羽那里。 范增着实大吃了一惊。 所谓秦兵,历来就给外人以一种“个个都很强悍”的强烈印象,即便成了俘虏,也不由得让人感到恐怖。二十多万人再赤手空拳,也比负责看管的楚军人多势众,要带领这帮俘虏一同行军,实在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项羽下了决心:“章邯、长史欣,还有董翳,先把这三人严密看管起来。”又命道:“欣和翳,加上章邯,不许让他们与秦兵有任何接触!”接着,便向范增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 范增将黥布召进大本营,密商了一会儿。 以上的一切,均发生在这支大军即将到达新安之时。 到达新安之后,二十多万秦军俘虏宿营地的分配,全部由黥布手下的将校一手决定。 秦军俘虏一律被安排到城外野营,而且是在沟壑纵横的地方。那里有无数呈四方形的、四壁垂直的黄土深坑,一眼就可以望到坑底。 夜深人静之时,黥布的那支军队开始秘密行动。他们蹑手蹑脚地出现在没有黄土深坑的平原上,把那些俘虏的宿营地从三面包围,只在一面留出缺口。 紧接着,他们齐声呼喊着一步一步缩小包围网。二十余万名秦兵以为这是深夜敌军来袭,顿时陷入一片惊恐慌乱之中。他们朝同一方向拼命跑去,奔逃中互相踩踏,很快就在漆黑的夜幕中被赶到了悬崖,接连不断的人群就像雪崩一样从那里摔落到坑底。最初掉到底下的人粉身碎骨,当场死亡,随后的又有人落到最先摔下去的人上面,随之掉下去的人,将底下的人砸得体无完肤。在无数人体的重压之下,坑底的人开始窒息,秦兵不断掉下去,人体被挤压得犹如一张木板。二十多万大活人,转眼之间就从地面上消失了。 对人类的大屠杀,在世界历史上还是有若干先例的。 尽管发生过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或民族实施灭绝人寰的、有计划的集体大屠杀,但在同一族群内部的屠杀,而且是二十余万人的规模,在整个古代史上似乎也是罕见的。 还有,项羽所采取的那种设计精妙的做法也是空前绝后的。一般的大屠杀都会使用兵器,但对实施杀戮一方来讲,无疑是耗时费力的体力劳动。而项羽所采取的这种狡猾的方法,即让被杀害的一方恐慌,自愿地跑上灭亡之路,在历史上绝无仅有。 第二天早上,项羽军全部投入到掘土工程中去,他们带上锹镐锄耙之类的工具来到悬崖边上,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才把二十余万秦兵的尸体全部用土埋上,完成了历史上一次最大的活埋任务。 范增作为军师,本来是该制止这项举动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项羽本是一个人格丰富的人,但自此次新安事件之后,在吸引人心和保持兵力方面,其凝聚力已开始减弱。从这些情况来看,范增在制造和维持项羽威信的方面似乎已经迟钝了。何以见得呢?恰恰有迹象表明,范增曾主动参与策划这场大屠杀的方案。 而在另一方面,借口为士卒着想前来投降的章邯,在上述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早上,就知道自己的士卒已经全部进入黄土里了。尽管如此,章邯仍旧活了下来。 自此以后,不知是否受到这次事件刺激的缘故,章邯当年的那种气魄已经不见踪影,只是身体一再发胖,那张脸也像被水淹死的人一样胀得溜圆。司马欣和董翳也没有闹什么自杀,头顶着显赫的爵位,在项羽手下得享永年。不过,从他们再也没干与其能力相称的事情来看,二十余万秦军士兵的死亡也许早就让他们心灰意冷了。 后来,当刘邦属下的韩信在刘邦面前谈论起项羽的一生时,还曾详细论述了活埋二十余万降兵的这一残暴举动,是如何使项羽尽失天下民心的,随后又谈及唯有章邯、长史欣和董翳三人死里逃生一事,说道:“秦(关中)的父老皆怨此三人,其怨彻于骨髓!” 韩信又进一步分析说,秦灭亡之后,关中也仍旧沿用通称,以地域之名称为秦。关中各地到处都是那二十余万秦兵的父老兄妹。他们对项羽和章邯,还有司马欣和董翳,简直是恨之人骨,而与项羽分庭抗礼的刘邦则愈发受欢迎。 韩信最后说道:“沛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啦!” 章邯后来死在韩信手里。生前,他曾多次激动地对人说过:“还有像我这样对秦赤胆忠心的人吗?” 所谓的赤胆忠心究竟是什么?章邯的前半生当之无愧地作出了回答,但他的后半生却成了发人深省的教材。 第十一章 张良登场 在这段日子里,刘邦的军队正在向秦的腹地关中运动,但远不如北方的项羽军进展神速。 首先,两军士卒有强弱之分。项羽军以楚人为中坚,他们属于使用原始泰语的种族。张良到了晚年,已当了皇帝的刘邦为平定东部的叛乱而御驾亲征之时,这位著名的刘邦军师曾讲过一句名言:楚人剝疾,愿勿与楚人争锋。 这是在提醒刘邦,意思是说楚人敏捷强悍,最好还是避免与楚人直接交战。身材矮小的楚人在战场上驰骋纵横,根本不顾死活。这不仅是张良对于楚人种族的印象,也是当时人们共有的看法。 这一时期,对秦而言,无论项羽军还是刘邦军,一律都称之为“楚军”。 不过,项羽军中纯粹的楚人占绝大多数,从这一点来讲,刘邦的军队是支杂牌军。其士兵大部分都是先前追随陈胜的流民或已故项梁的属下,他们各失其主,流落各地,也可以说,这些人只是为找到食物才集聚到刘邦麾下的。 “这员大将有本事吗?” 这是那些极易改换门庭的士兵们所关心的问题之一。他们所说的本事,其内容十分具体,主要不是指作战能力,而是指主将要有魔怪般的身躯和臂力,或者具有那种胆小的人一看就会吓得魂飞魄散的堂堂仪表。从这一点上讲,项羽就对士兵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刘邦虽然是个超凡脱俗的大丈夫,能给士卒们一种安全感,却没有亲自跃马挥戈、上阵杀敌的本事。因此,尽管刘邦军一路上不断地收拢流民和残兵败将,队伍不断壮大,却没有项羽军那样迅速扩大的能力。 不过,刘邦军也自有其长处。 刘邦在军营里创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动活泼的景象。人们都说:“沛公真是位少见的长者。” 所谓长者,指的是能容人的人,从不计较别人的细小过失和缺点,而是充分肯定每个人的长处和功绩,总能使之各得其所。人们若有机会与长者本人接触,就会感到他那种无与伦比的博大胸怀和慈悲心肠。把这片大地上人人都在讲,但又很难具体说明的德,用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来表示,就是人们心目中的长者,而刘邦就属于这样一种人。 换句话说,刘邦的本事也仅此而已。 一般情况下,一股势力的形成都以同一血统的庞大家族的经济实力和人员为核心,而生于沛县偏僻农家的刘邦却不具备这种条件。在某种程度上讲,刘邦家也是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自耕农家庭,有兄弟,也有相应的经济力量。可是,刘邦被父兄视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而遭到疏远,根本不可能把本家族拖人乱世之中,作为势力的中坚,从一开始,他就不得不寻求族外人来组成势力核心。 可以说,正是这一点才使得刘邦成为刘邦的。刘邦从没想过要在自已家族扎根,从年轻时起就到社会上找出路,是以社会为家成长起来的,靠着知心朋友的帮助才填饱肚皮,年届四十还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应该说,这种状况对他在为人处事上培育“德”是大有裨益的。 刘邦生于战国时期,深受时代的影响,快到三十岁时才亲眼看到秦的统一。所谓战国这种叫法,本身就意味着各诸侯国之间征战不休,然而也表示社会在各方面均已走向成熟。 而在日本列岛上,很久以后才有众多人口居住在这里,因此比中国晚七八百年才出现统一的国家,故而日本战国时期的出现也要晚许多。然而,尽管跨越了相隔久远的历史年代,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却依然很多。 必须看到,战国时代的出现有其先决性的条件,即与古代社会相比,农业生产力有了飞跃,自耕农的数量猛增,人们从奴隶状态下解放出来,并趁势迸发出一种自主精神,由此,又形成了亚洲地域意义上的个体的人。 随着这种个体的人的出现涌现出各种思想和诸多发明。在这样的社会土壤中,便出现了包括战国前的春秋时代在内的诸子百家,他们犹如雨后春笋般陆续问世,形成了中国思想史上空前绝后的灿烂时代。 而具有从战国到秦灭亡这一历史时期特征的“士”,也产生于上述土壤。这一时代的士,并不是指日本江户时期那种承袭世禄的人。他们是从农民中自立而生的一种自由人,自己的知识和精神若能派上用场,便入世做官,不如意便隐匿于市井之间,或云游四海而为游士,有时也寄食于权势之家充当食客,不过,其生存方式却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靠自己的德和义而决定进退或生死,全然没有过去那种奴隶般的隶属性。在本书中,笔者很快就要提到张良这个人物,他即是继承了早先战国时期那种士的浓厚特质。投靠项羽成为军师的范增也属于同一出身,乃是一位一言一行均浸透了这种特质的代表人物。 将刘邦这个人说成是出身于士,又当如何呢? 士乃是有知识的人。就这一点来说,刘邦并不属于这种人。写成文字的“士”,正如“仕”这个字是由其派生出来一样,本是指尽力为人做事的人,但刘邦却是从年轻时起就从没想过要为别人效力。正如我们所说过的,他并不属于拥有万亩良田、支配众多农民的豪门贵族,除了德与侠义之外,再没有任何本事。从这点来看,刘邦还是近于游侠。 后来的太平时期,游侠是作为一种特立独行的人而存在的,不过,从战国到文中所说的这个时代,在乡村和市井之间具有某种势力的人,却都明显具有侠的气概。 在秦强盛时期,地方官府所雇用的当地出身的官吏之中,具有某种社会势力的人便不仅仅是一个办事的平庸之辈,而要具有俠的气概,竭力保护他在当地的那些朋友。 本来,在中国的农耕社会中,存在着一种带有古代色彩的无政府主义氛围,民间社会的状态也大抵如此。存在于民间的里,都会筑起护卫全里的藩墙,推举称为父老的居民代表来自我管理,只要存在这种情况,就不需要朝廷一类的东西;朝廷纵然作为一种必要体制建立起来,也尽量不给各个里或村落施加压力,这是自古以来人们心目中最理想的政治——尧舜之世。然而,实际上从未有过这种轻如鸿毛、柔若慈母的朝廷。苛敛诛求乃是王朝的常态,王朝的这种祸害比被朝廷视为“贼”的草寇之害更甚。 农民们一直煞费苦心,想方设法摆脱或是尽量减少所受的王朝之害。这种煞费苦心的代表就是“父老”,这些父老依赖的对象并不是朝廷派来的“官”,而是当地出身的“吏”。虽说是吏,也必须具有侠义心肠。比如身在沛城的这种吏,便是刘邦的党羽萧何、曹参,或是刘邦极为喜欢的夏侯婴以及任敖等人。他们不是后代的那种吏,而是一种以抑强扶弱为己任,如同游侠头领的隐蔽身份。他们都拥有几个暗地里帮忙的农民团体,也掌握了这些农民团体所在的整个村落。 刘邦就位于这一体系的最顶端。 本来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的刘邦,为什么会组成一个庞大的体系呢?进一步讲,虽说刘邦军远不如项羽军,却也是仅次于其的一支军队,并在滚雪球般地不断壮大,且眼下正在向西挺进,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奥秘呢? 此事实在令人费解。这个问题甚至常常成为学术上探讨的课题。西屿定生氏的论文《中国古代帝国建立的考察一汉高祖及其功臣们》(1949年,日本,《历史学研究》141号),可以说就是这种学术研究的开端。 对此,守屋美都雄氏曾在《关于汉高祖集团的性格》(1952年,日本,《历史学研究》158、159号)一文中予以批判,并颇有建树。 有关这两篇文章的介绍,及赞成或反对的意见,我们在此不作赘述,但西屿氏关注到刘邦初期其内部组织的称呼,却可以说是一个功缋。中涓、舍人、卒、客其隶属关系就是以这样一种称呼来划分的。所谓中涓,也称之为涓人。 本来是侍奉国王,并在其身边负责清扫一类工作的人,还兼任传达君命与转呈奏章的任务。 所谓家臣,原本是豪门贵族家内的奴隶,而豪门贵族一旦得势,伺候在身边的奴隶便作为其意志的代言人,对外界也同样拥有很大的权力。这即是中涓本来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而刘邦既不是豪门贵族,也不是富户出身,他身边所用的中涓一语的意义及内容,笔者认为似乎是从本来的中涓派生出来的。 舍人也同样。这是古代周王室的一个官职名称,似乎是侍奉在王的身边负责财务的人。以后,这个词又走出王室,指那些在豪门贵族身边负责庶务的人,到战国时期,也被用来指寄食于豪门贵族门下之类的意思。 卒本来是指仆人。但在战国时被称为“卒”的人,却指受到豪门贵族扶持的士。 客也是士,却是指寄身于豪门贵族的那些人,豪门贵族有时也会称其为先生,并对其学识、精神和技能表现出应有的尊重。 战国或战国之前,这些用语是用来称呼负责王侯日常生活的各种执事的,但在刘邦那个时代,却被用来称呼刘邦这类游侠首领的随从了。 总之,刘邦是在沛城及其附近以侠义度日,游手好闲一直混到了年近四十,因而加入他的侠义组织的人很多,这就有必要按着这些人的亲疏程度和任职现状,像上面所讲的那样,给他们挂上古已有之的职务名称,把他们组织起来。需要指出的是,所谓游侠首领的随从,并非只刘邦一家独有,很可能是普天之下尽皆如此。 顺便联想到日本的战国时代,譬如称霸三河的德川家的情况,所谓中涓、舍人和卒,总的来说,恐怕就相当于世代臣事于德川家的家臣。当德川家康前几代在三河的松平乡时,土地是山林,既没有开辟水田的水源,也几乎没有田,他们靠山林养兵来到下面的平川,历经数代才将势力扩大到水田地区。那时德川家的政务便是由具有“老中”、“若年寄”这种独特职位名称的人全权负责的。担任这些职务的仅限于世代臣事德川家的人,虽然能代行主人的权力,俸禄却很低。随着松平家族势力的扩大及不断并吞土地,又出现了新加人进来的世袭家臣,并获得了与老资格的家臣不相上下的尊重,被冠以“安城以来”、“冈崎以来”等称呼。但当德川家康最终取得天下之时,又将许多固有诸侯(大名)列人自己一伙,称之为旁系诸侯(“外样大名”)。这些人即相当于刘邦军里的宾客。而德川家在完全取得天下之后,也依旧原封不动地使用三河土豪时代行政上的职务名称。 德川家康临死时曾留下遗言,不准改变三河以来的传统习惯,行政上的权力交由相当于中国古代的“中涓、舍人和卒”来掌管,而对相当于“客”的旁系诸侯,尽管给予了大片封地,却不让其参与政治。 由以上事实可以看到,德川家康对那些可说是家奴后裔的家臣们十分信赖和重视。不过,日本战国时代,三河国世袭家臣们的忠心,是以对主人盲目的隶属心态为内涵而形成的。中国战国时期到秦灭亡期间存在的刘邦及其嫡系的关系,则是以侠义这种相互扶助的精神——这种精神在后来的中国已不复存在——为纽带而形成的,这些人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觉醒的。但并非说侠义就是一种十分可贵的精神,在古代那种动荡不安,王朝不足以信赖,甚或具有虎狼之害的社会里,下层民众为了生存,只有靠侠义之心求得相互救助。可以说,侠义精神正是来源于此。 刘邦组织体系里的这些中涓、舍人和卒等,随着这个组织的发展壮大,又分别用战国时期各诸侯王国所使用的官职名称——将军、都尉、骑都尉、左司马、车司马、骑司马、御史及太仆等——来加以称呼,如同车轮旋转一样,通过不同的职务来使这一军事组织运转。这件事,我们就讲到这里为止。 下面还是来讲张良。 张良,字子房。刘邦和跟前的那些人全都出身卑贱,唯独张良是个例外。张良很快就成了刘邦的“客”,担任军师,总算使不善战的刘邦军开始有模有样地朝着胜利转变。 张良原本是韩国人。 所谓韩国,乃是战国七雄之一,领土包括现在的山西省东南部至河南省中部这一片肥沃的中原,但到战国末期却成了最难防守的一个国家。由于国界一边与不断扩张的强秦接壤,另一边又与颇有蛮性遗风的楚国相邻,外交上多苦涩艰难,战事不断,常常陷于苦战,因这些先天注定的外患压力,其内政也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之中。 韩所处的这种环境,制造出了一种思想上的土壤,即令人思索“国家究竟是什么”这个根本性的问题。比张良早半个世纪,这个诸侯国的王族中就出了一个叫韩非子的人。 尽人皆知,韩非子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可以说,他的思想及国家学说就是从韩内部的现实中产生的。 不仅是韩,战国时期,各诸侯国的国家权力也都是建筑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上,各种势力费尽心机地你争我夺,而这些势力之间的利害关系又错综复杂到了极点。韩非子认为,如果能一扫那些如同动物内脏般的活生生的现实,并只靠法制和能力来行使君主权,韩也就根本不存在亡国的问题了。 自然,他把儒家当成了思想上的敌人。 在当时,这片大地上的社会结构与十八十九世纪建立的近代国家当然大不相同。首先,君主之侧有中涓、舍人等近臣,..他们哄骗君主,以一己私利为准则,操纵君主的权力。大臣们都有自己的势力,从自身势力的利害关系出发来判断事物,从事工商的人(当时被视为非生产性的游民)与这些势力相勾结以牟取私利,以十九世纪以后的观点来说,整个国家仿佛都成了一个贪污渎职的集团。与此相适应的是,中国自太古以来就存在着一种秩序和伦理,对于父母兄弟、血缘亲族及乡里长老而言,毋宁说这种秩序和伦理既合于礼,又合于孝。儒家学派就是在对此大加肯定的基础上建立起伦理学说的。 韩非子认为,在协调血统和乡里关系的基础上煞费苦心建立起来的君主权力,其功能甚小,危急时刻,命令权和指挥权都很难下达到所有角落。 从这种怀疑的观点出发,他才创立了以简洁明快的法治理天下的法家思想。他的思想建立在老子思想的基础之上。无论在哲学方面,还是政治方面,老子的思想都可以说是一种虚无思想。老子在政治上讲求无为而治,韩非子恰恰将老子思想推向了政治学说。不过,即这种思想尚停留在坐而论道的阶段。老子也好,韩非子也好,都给自己的思想设置了一个绝对的前提条件,即民必须永远是无知无欲的,被看做自然物的民,感觉不到君存在及统治是沉重的压力,老子和韩非子认为,让民感到沉重压力的政治是不可取的。作为一种思想,这才是其最具魅力的部分。不过也可以说这种政治宛如无底的壶一样,在现实中是毫无用处的。 本来,秦王政(后来的始皇帝)乃是一位法家的信奉者,据说在读过韩非子的《孤愤》、《五蠹》等著作之后,他十分激动,甚至兴奋地说:“若得见此著者,死而足矣。” 从秦王政的气质来看,他感受至深的部分大概有这样两点:一是按韩非子的思想去做,民就会转化为自然物;一是君主权力并不建立在调整各种势力的关系之上,而是直接触及天下每一个百姓。事实上,秦王政建立秦帝国后就果断地实行了韩非子的思想,甚至起用了法家学者李斯来当大臣。不过,始皇帝在视民为自然物这一点上做过了头,毫不留情地驱使民去服劳役,导致在其死后,自然物们掀起了大规模的叛乱。 顺便说一句,韩非子的学说在其故国韩并未被接受,他曾出使秦,在咸阳的宫殿里见到了始皇帝。始皇帝对韩非子十分崇敬,但崇敬之余又考虑到留下此人的危险,就像抛弃废物一样将其杀掉了。 在人们对韩非户还有所记忆的年代,张良就在韩降生了。 张良的父亲张平是一位侍奉过两代国王的宰相,其袓父张开地也作为宰相为三代韩王效力。张良作为韩的遗民,乃是典型的旧贵族出身。 张良的父亲张平是一位侍奉韩末代之王悼惠王的名臣。对于秦施加的强大压力,他在和与战两方面都费尽了心机,终因过度劳累而死去。张平死后,韩也随即灭亡,那位末代之王——安也成了秦的俘虏,国名消失,韩的故地便成了统一中国的秦的颍川郡。其时为公元前230年。 作为诸侯王国的韩灭亡之时,张良还是位弱冠之人,尚未人世为官,他紧张地望着蜂拥而至的秦军肆意践踏国土,心中燃起的对秦的强烈仇恨,绝非一般人可比。他发誓要用一生来报仇雪恨,从他的外貌上,很难想象得到他有这么刻骨铭心的愿望。他身材痩小,体弱多病,面颊白白净净,吹弹可破,倘若扮上女装,就是位绝代佳人。 韩灭亡后,张良的弟弟紧跟着就离开了人世。张良尽管年方弱冠,却已成为家长,得主持弟弟的葬礼。但他却说:“不愿为葬礼而耗费钱财。” 因此他不举行正式葬礼,而是散尽家财以招揽四方宾客。这里的客是指剌客,目标就是刺杀秦王。在当时,人们十分重视感情,周游各地的侠义之士很多,这些侠义之士有一条最基本的信念,一旦感受到知遇之恩,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所以,决不能说张良的这种做法是荒唐之举。不过,秦王成为秦帝国的始皇帝后,护卫也森严起来,剌客已很难接近他。 张良便赴淮阳(河南省境内),从师学礼去了。 在当时,所说的礼并非是儒家所倡导的那套礼的体系,而是接触贵人时那些进退有度的礼仪做法,张良打算先把必要的礼仪学到手,将来采取某种欺骗策略亲自接近始皇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良一直在专心致志地思考这种策略。 用什么办法才能掩人耳目呢? 这位仿佛浑身都是头脑的年轻人不停地思考,像磨刀一样在磨炼自己,无法说清这究竟是一种悲怆还是别的什么。 “东夷有位力大无比的人。”有人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张良。 在当,称为东夷一东方蛮夷之地——的地区,地理上的概念很模糊,可能会令人想到渤海湾沿岸一带。张良千里迢迢地跑到那个地方,见过一位被称为仓海君的酋长,也看到了自己要寻找的大力士一他有着一副铁塔般的身躯。张良请求仓海君把这位大力士送给自己,仓海君应允了。 这位大力士与张良语言不通,但对张良那明澈透骨般的品格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那意思是说:“只要是您的吩咐,什么我都听从。” 这位大力士虽然身为蛮地的夷人,却有一颗与这个沸腾的时代共同跳动的心,具有后世少见的俠肝义胆,愿为知己而死。 张良和大力士一路上走了好几个月。力士愈发为张良的为人所吸引,尊敬与爱戴之情有增无减,甚至冒出过这样的想法:这个人该不会是神仙吧?张良身上确有令人如此想象之处。 他从年少之时就迷上了老子的思想,一直不厌其烦地进行自我修炼,一点一点地消除了内心深处那些世俗的野心、出入头地的欲望以及沽名钓誉之类俗不可耐的东西。他以思想来规诫自己,每天都要长时间地修炼被称为道引的道家呼吸之术。道引也可以写作导引,即运用固定的方法进行深呼吸,也就是将大气导入身体内部,借此达到与宇宙合一、平定心绪及去除诸种欲望的目的。像张良这样聪明的人竟一直在认真地进行这种修炼。老子的教诲并不像后来的禅家那样,甚至要求达到“悟”这种至难的境界。 老子是要让幼儿最大限度地接近宇宙。因此,日常的生活态度以幼儿的最为理想,主张要像幼儿那样柔弱,只要反复进行道引,很快就能将自己带到近乎幼儿般的透明状志。 张良仅仅为了向秦复仇,就像后世的数学家一样,只为了求得一个答案而考虑出多种数学算式,反反复复地寻找蒙蔽人的策略。这种古怪的热情说不定会导致人格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但他始终身体力行地追求那种使自己透明化的思想境界,才得以摆脱这种危险。顺便提一句,张良在过早到来的晚年,不仅仅是坚持道引,甚至还断绝了谷物,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就是:“要使身体轻如鸿毛,方能成为神仙。”最终因体质衰弱而离开人世。由此也可以看出,张良身上具有一种极端执著于与生俱来之物的气质,他能深深吸引住东夷的那位大力士,肯定也是由于他具有某种孜孜以求的坚定信念,使力士感受到了仙风道骨般的神韵。 张良这位年轻人,后来被誉为卓越的军事家。 张良一半的能力,肯定是在与东夷那位大力士共同流浪时培养出来的。为了探知唯一的敌人始皇帝的动态,张良供养了许多刺探情报的人,将他们撒向四面八方,连续不断地把纷繁杂乱的情报收集到手边,从瓦砾堆中寻找璞玉一般挑选出准确的情报。除了始皇帝的亲信之外,普天之下也许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张良这样详细掌握始皇帝的动态了。 始皇帝从统一天下(公元前221年)的第二年起,便开始了他最喜欢的外出巡幸。第四年春天,他到山东一带巡幸,经过一处叫博浪沙的地方时,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对此有简明的记载。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为盗所惊。 上面所说的盗,就是张良和东夷那位大力士。 博浪沙地处河南省。自太古以来,黄河就连年泛滥不绝,博浪沙的奇景就是黄河泛滥所留下的遗迹,泛滥过后留下黄沙,形成如波浪般起伏的沙漠,附近地区也荒无人烟。 向山东行进的始皇帝,其出行仪仗队列及护卫队伍将通过这片沙漠中的道路。张良得知此事,便与那位大力士一同潜伏在沙丘背后。 那位大力士手持张良让铁匠给打制的重一百二十斤(合现在的二十七公斤)、拴着链条的大铁锤。不久,当始皇帝的仪仗队列走近时,力士猛然站起身来,抡转铁锤,向始皇帝砸去。出手很漂亮,可惜并未击中始皇帝的车,而是命中了紧随其后的车辆,把车轮砸得粉碎。 “糟了!” 知道事情不妙,张良赶紧逃走。按照和力士事先的约定,两人分头朝不同的方向逃去,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始皇帝大怒,传令天下搜捕刺客,张良遂更名改姓四处逃避,最后到下邳(江苏省境内)藏匿起来。 下邳是古代下邳国的都城,秦时也曾变成下邳县县衙所在地,在这一带称得上是一座规模相当大的城池。城中细流如网,小桥比比皆是。 有一天早晨,张良的心情异常地好,信步走到一座桥头之时,有个衣衫襤褛的老人走近,故意将鞋子丢到桥下,回过头来望着张良喊了一声“小子(孺子)”,努着下巴吩咐道,“给我捡回来!” 张良一时间深感不快,然而抱着复仇的念头潜伏于此地,与人公开争执就会带来不利的后果。更何况,在中国这片大地之上,在以敬老为重要道德内容的儒家学说诞生之前,尊重老人就早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了。张良转变念头,放下身架,两眼望着老人。只见这位老人身体痩弱,容貌丑陋,脸上毫无表情,一张嘴便露出几颗残存的牙齿,每颗牙都焦黄焦黄的,简直像某种矿物质一般。 张良走到桥下拾起鞋子,刚要递给老人,老人却抬起一只脚说:“给我穿上!” 张良很有心术,面对这种蛮不讲理的态度,仍能心平气和。他的教祖老子教导,要采取如柳枝随风摇摆般柔和的态度。张良极其自然地弯下身去,将鞋子穿到老人的一只脚上,这种表现可能就是道引中修炼出来的所谓呼吸吧! 老人很可能是当时尚处于原始阶段的老庄的信徒。老庄崇尚无为。老人似乎感受到张良的举动和表情上都有一种训练有素的无为,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没过一会儿,他又返了回来。 “小子!”老人再一次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教给你点东西。五天后,天一亮就到这儿来!” 当对方展现出这种说来就是“阳”的态度,张良随即敏捷地变成“阴”,长跪在地上,为避害只好如此。 “遵命。” 见张良垂下头去,老人似乎感到十分满意。 张良遵照命令,于五天后的一大早如期来到桥头,一眼就看到老人早已等在那里,得到的只是老人怒目圆睁的呵斥。 “和老人见面竟然迟到,成何体统!” 随后又听老人说道:再重来一次!五天之后,张良半夜里就动身到桥头守候。不大工夫老人就赶来了,交给张良一个包袱,据说这是一部兵书。以上就是司马迁访问下邳时,从熟悉当地历史掌故的老者或张良子孙口里得到的有关张良的传说之一。 据说这部书上题有四个大字:《太公兵法》。 所谓太公,就是因垂钓而闻名的太公望吕尚,是周文王发现的名将。当时,他已经是一位相当模糊的古代人物了,不过,在传说中似乎仍然非常有名气。 传说中张良从老人那里得到的《太公兵法》,是不是真的存在,人们并不十分清楚。 顺便说明一下,《六韬》这部据说为太公望吕尚所著的兵书还是有的。这部兵书不是当时的产物,是到汉以后许久,才被人假托太公望之名编写而成的。即使有关张良的这个传说是真实的,这部兵书也不会是《六韬》。 “读了这部书,日后你就能成为王者之师。” 老人在桥头说道。当张良想问老人的大名及住址时,老人不慌不忙地说道:十三年之后你会见到我。老人的预言是:十三年后,你将经过济北的谷城山(山东省境内),在山脚下会看到一块黄色的石头,那块黄石就是我。 据说,张良十三年后经过济北的谷城山,真的看到了那块黄石。张良将其带回汉都城的宅邸,十分敬重地供奉起来。据说,张良死后,其家人曾将黄石与他那小小遗骸>葬在一处。今天若能发现张良的墓葬,进行发掘,黄石是否真的存在即可大白于天下。但也不能排除一种可能,即这个黄石之说,或许是张良自己编造出来的瞒天过海的手段。 以后张良便一直住在下邳,投身于游侠的行列,预先组织起自己的势力,以备他日之需。然而他并不像刘邦那样是个能当头领的材料,只能指望得到那些有实力的侠义之徒的信任,与之结下肝胆相照的兄弟之盟。不过,仅从一件事上就能看出张良具有相应的势力和侠义心肠——他搭救了一个突然跑来的楚人逃犯的性命,将其窝藏起来。 后来才知道,这位楚人竟是项羽的一位叔父。在众多的叔伯父当中,项羽只得到了项梁的抚养,后来随之一同举兵起事,此外他还有几位叔伯父,其中有一位叫项伯的十分忠厚的人,在项羽形成一股势力之后,他就寄身于楚军,再也没有离开过。张良在下邳搭救的逃犯正是这位项伯。项伯不忘此次救命之恩,为了向张良报恩,后来还引出一段极具戏剧性的故事,连刘邦也跟着捡了一条命。考虑到当时的侠义之心、人们的日常习惯以及两者之间的联系,可以说侠义精神本身就具有戏剧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张良光辉灿烂的一生,很可能正是源于侠义这种非同寻常的伦理观。 不久,始皇帝驾崩,加上陈胜起义,天下顿时陷入了烽烟四起的混乱局面。 四处漂泊的苦役和流民很快就聚集在陈胜的旗下,形成一股巨大的势力,直到自称陈王的时候,张良都未能作出迅速的反应。从对秦复仇的志向来说,他本应即刻起兵的,但他却没有足以吸收流民的实力,好不容易才将下邳一带的百余名年轻人聚拢到一起。 张良率领这支小部队一路行军,想投奔到陈胜的麾下,但中途却得知陈胜已被秦军击败战死,还得知一个叫景驹的人取代陈胜,被推为首领。 “真是无路可走了。要么就到景驹那儿去?” 张良内心曾冒出这个想法,却提不起兴致。在这段时间里,连张良这样的人也和普通人一样,情绪波动得十分厉害。尽管伐秦的大好时机已经到来,他却无法跟上急速发展的时势。秦帝国的根基如同一口锅底已经破裂的大锅,完全丧失了元气。陈胜战死之后,失去主帅的反叛军犹如破缸里冲出来的水,不断地向四面八方流动,战国时期的旧王国也开始在各自的故地复活,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王族后代。当时最为关键的,是缺乏强有力的领导人。 张良一时间也曾想过自立旗号,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不是那块材料。” 在这件事上,张良早就把自已看透了,实在是令人惋惜。他如饥似渴地想找到的,就是一位可以为之出谋划策的、能成大器的人物。 说句实在活,张良推迟出山,很可能就是奔走四方、见过太多人的缘故。每听到什么地方有率领几百几千游民的首领,他就要前去会上一会,谁知竟都是些徒有虚名的无耻之徒。张良认为,哪怕对方是酒襄饭袋也无妨,只要能听取采纳自己的意见即可,但是,哪一个头领都是靠雕虫小技把头脑填塞得犹如粪桶一般,根本没有听取他人意见的雅量,只图眼前的粮食和人马。 “我愿授你兵法。” 尽管张良这样讲,也没有一个人肯听。 “方才我所说的兵法,并不是出自我个人的才学。” 大概就是在各地和这些首领接触的过程中,张良才不得不讲出兵法乃为神授之说的吧!张良过于年轻英俊,身材也痩小,更尚无名气,盘踞在哪座城池的首领,都不肯把命运寄托在这类无名者的说教上。 出于无奈,张良只好聚集少年,组织起一支上百人的队伍开始行动。但他无法解决吃饭问题,结果只好投奔陈胜的继任人景驹。 有一座叫留的小城。 这是自春秋以来就有的一座小城,位于现在江苏省沛县的东南,跟刘邦出身的沛差不多。当时,景驹正在这座小城里。 张良在直奔留城的途中路过沛地。这时刘邦已被称为“沛公”,不过仍旧是一支只有数千人的小股势力,正在不断地进攻这一带势单力薄的秦朝势力。 “且慢,这位刘某的名字过去听到过。”虽然张良只了解这么一点点情况,还是主动派人,请求见上一面。 刘邦是个性情爽快的人,不仅马上答应会见,还敬张良为上宾,听取了他的意见。 “所谓听,竟是这么一回事吗?”张良望着正在洗耳恭听的刘邦,顿时有一种新鲜感,备感欣慰。 刘邦满面春风,一直注视着张良,将高大的身躯倾向这位年轻人,对他所讲的每一句话都用心地听着,仿佛要吞进肚子里去。这不是在故作姿态。刘邦有一个长处,早在出生之前,他似乎就把小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以虚怀若谷之心望着眼前的张良,而且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听着听着,刘邦就明白了:“这个人有真才实学。”虚心大概会使人变得聪明。 其实,要说刘邦的可取之处,也就仅此一点。张良侃侃而谈,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快,仿佛正在向一个巨大无比的容器里灌水一样。 最后,刘邦说:“我是一个粗人,先生若不嫌弃,可以做我的宾客吗?” 话音中略带一点乡土味,但的确是发自内心的请求。 “十分荣幸。” 张良红着脸说道。内心不禁感到一丝狼狈,因为他已经向景驹提出了申请,希望投靠到他的旗下。 “景驹之流,有什么本事!”张良把自己狠骂了一通。侠义之士从无二言,然而眼前就有个刘邦,要让这位刘邦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在如此宏图大志面前,对景驹的不义就是小事一桩了。 刘邦给张良“宾客”的待遇,还在军事建制上暂时给了他一个厩将的官衔。所谓厩将,本是旧楚国的官名,并不直接参加打仗,但可作为将领出席最高军事会议。这真可谓是正中张良下怀,第一次见面就能给予一个恰如其分的职务,刘邦的眼力应当受到充分肯定。 在这段时间里,刘邦只能算是初起阶段,还是一小股盗贼的头目,也还没有见过项梁。 之后刘邦才去薛(山东省境内)跟项梁会面,并投入他的麾下。不久,项梁就根据范增的建议,找到一个亡楚的王孙——尽管其来历十分令人怀疑,立为与亡楚末代君王称号相同的怀王,使楚国得以复兴,此时刘邦已等于成了楚的一员部将。 张良则是这一员部将的幕僚。 “沛公若只当一员部将,势必难成大事。” 当时,张良有过这个想法。 本来,刘邦投到项梁旗下时,最多也不过带来两三千人。后来,虽然凭着项梁的好意又借了一些人马,但实力仍然有限。既然要依据直接指挥的人数来确定刘邦在楚军中的地位,那就只有大量招兵买马了。 “楚已经再次复兴了。”张良给刘邦出主意说,“也应当让韩再次复兴。如果把韩的势力置于公的指挥之下,公就能在楚军中占据更大的席位。” 刘邦知道张良出身于亡韩的宰相之家,心想,若把这个人放回韩的故地——秦的颍川郡,让他立韩的王孙为韩王,再把那些遗民吸收过来,岂不就可以得到巨大的战斗力了吗? “是吗?” 刘邦显得很高兴。 “不过,这件事需要以楚的名义公开进行。”张良这样说,是因为他担心如果刘邦背地里做这种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就会遭到记恨,刘邦在楚军中的地位反而会变得更加无足轻重。 “如果私下里进行,就变成私人军队了。” “说得对。” 刘邦原本就不是那种人。 刘邦将这项策略讲给项梁,项梁颇为高兴,并答应尽楚之全力,积极支持这项计划。 张良潜人韩故地颍川郡。他家曾是一个拥有三百名家丁的豪门望族,即使只靠一家一族的组织力量,结果也是很可观的。 有一位亡韩公子,人称横阳君成,此吋就隐藏在民间。张良找出这位成公子,与刘邦取得联系,刘邦当即如实向项梁报告。项梁十分高兴,立即以楚的名义立这位成为韩王,并任命张良为申徒(韩的官名,即大臣)。 张良打着韩王成的旗号得到一千余人,又灵活机动地运用这支小部队,攻占了旧韩的数座城池。这位看上去显得可怜兮兮的书生,此乃头一遭经历打仗。 岂料,真正打起仗来却并不那么顺利。起初,攻击目标是秦军的空白之地,故而获得成功,而当秦的官军摆开阵式赶过来之后,如同掌中流沙一般,所有攻占的城池又都丢掉了。 “张良受挫了吗?” 刘邦接到这项战报后曾泛起疑问,对张良的信任却丝毫没有动摇,反倒说了这样一句话:“让他干这种武将的事,实在是于心不忍哪!” 而另一方面,张良则接受这场战斗的教训,改变了方针,选拔有才干的、能孤军作战的指挥官,把部队分为几个独立的战斗队,进行游动作战。 在中国的战史上,一般认为张良在旧韩土地上的这次行动,可能就是后世所谓建立在明确战略意识上的游击战最早的先例。 张良的此种战法,对于秦军来说,犹如眼前有无数火花在飞舞一般。他们只能疲于奔命。张良用这种战法把秦军的大量部队拖在颍川郡,使之动弹不得。 这件事也提高了刘邦在楚军中的身价。 不过,项梁之死却使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 称得上是常胜将军的项梁突然在定陶城战败而死,韩王成马上慌了手脚,甚至以为作为后盾的楚军已完全崩溃,便把张良丢弃在游击战的战场上,自己逃之夭夭,不久即出现在楚怀王跟前。当时他简直就像一个神经错乱的人,从此再也派不上用场,最后成了一个在怀王营中吃闲饭的人。 那以后,项羽杀死宋义做了上将军,楚军内部的混乱局面方得到收拾,进入了由项羽代表楚军的时代。 “向西进军,先人关中者为关中王。” 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在怀王这项约定之下,楚军被分成了两路(项羽的主力军和刘邦的特别行动部队)。因为项羽率领的是主力军,所以在这场竞争中处于有利地位,然而,在不得不转向北方与秦章邯将军作战这一点上,对项羽十分不利。项羽在北方经过浴血奋战,终于迫使章邯将军投降,消除了长期阻碍他西进的绊脚石。与此相应的是,项羽晚了一步迸人关中。 在此期间,向西挺进的刘邦军也未必算得上进展顺利。对于刘邦来说,怀王选他为西进军的统帅,真可谓天赐之福,虽说如此,却并不等于怀王及其亲信就对刘邦怀有善意,他们害怕项羽的暴虐,理由仅此而已。 “如果让项羽最先进入秦地,他就会像先前干过的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大肆杀bbr>戮,天下对楚的期望岂不就丧失殆尽了吗?” 也就是说,人们心中都有这样一种疑虑。 “若是刘邦,他既有长者风度,又不会干出像项羽那样暴虐的勾当来。” 他只是由于这个,才被选为西进统帅的。 说是天赐,但刘邦军中兵马的数量却比项羽军要少许多,简直难以称得上是一支军队;从士兵的素质来看,也近乎是乌合之众。所谓西进,即是沿着现在的陇海铁路线一路向西进军,前进途中有无数秦的坚固城池像念珠一样排成一长串,每一座城池都让刘邦军感到棘手。这种作战纯属徒劳无功,简直就如以卵击石。尽管如此,刘邦仍不屈不挠,沿途不断吸收陈胜等的残兵败将,有时被打败,有时大获全胜,其作战的轨迹恰似醉汉的脚步,真让人捏一把汗。 “刘邦太弱了。”张良内心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只是他这段时间不在刘邦军营之中,而是在韩地四处奔跑,忙着打游击战。说到他的功劳,最多也只不过是把阻挡刘邦前进的秦兵尽可能多地吸引到自己这方面来。总之,张良在历史上留下印迹的、充分展示其才干的阶段,尚未到来。 让我们先放下笔,在此观看一下地图。 “西进关中!” 尽管用这个口号来鼓舞全军的士气,但在地图上仔细一瞧,刘邦军一会儿北进一会儿南进的行军路线,凸现出来的竟像是一幅剪影画。 本来刘邦军的出发地点是怀王所在的彭城(现在江苏省的徐州),但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向西前进。首先,他被彭城西北方向的昌邑(山东省金乡县)所吸引,开始进攻这座小城。城里屯聚着大量秦兵,武器粮草也十分充足。眼下正值天寒地冻之时,和北上的项羽军一样,整个楚军都在为取暖用的烧柴而发愁。自天下发生叛乱以来,秦军的状况也在不断改变,也有重整旗鼓的时候,而反叛军无论是肚皮也好,士气也好,目前都处在最低落的时期。总之,楚军并不是乘胜前进直指关中的,纵然表面上轰轰烈烈,却也开始露出一点败迹,若不着手进行这种争夺粮食的作战,反叛军说不定就会自消自灭。 “倘若连个昌邑都攻不下来,就将一事无成了。” 刘邦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他直奔西北方向企图夺取昌邑,这种做法并不是正规军的战略,而是流寇的本色。目标不是城池,而是希望得到粮食、兵器以及御寒的衣物。 哪里知道,围攻又遭到了失败。 昌邑的秦兵不仅牢牢地守住城池,甚至还打开城门出击。面临这种局势,刘邦也无路可走了。士兵如鸟兽散,刘邦本人也溜之大吉。 “还是先取栗(河南省境内)才对。” 刘邦并没有特别的主意,逃跑途中想起当初曾认为还是取栗城为好,于是收拾残兵败将,长途跋涉向南方奔去。 赶到栗城时,早有军队围住城池,一打探才知道原来是友军,又派人仔细了解,原来是怀王派出的另外一支军队。探问军中主将为何人时,方得知是一位叫“刚武侯”的人。 “怀王怎么会干出这种言而无信的事!”刘邦心中甚是不满。此次西进的统帅明明是自己,怎么又会另外派出一支素不相识的军队呢?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嘛! “什么刚武侯,无非是讨了个冠冕堂皇的头衔而已,不过是什么地方的江洋大盗头子罢了!索性将他赶走,把手下的兵将全都合并过来。” 有人出了这样一个主意,刘邦拍了一下大腿,认为有道理,当即表示赞成,高声说道:就这样决定了!刘邦的嗓门之大,连进言者都感到十分意外。派人前去邀请,刚武侯竟欣然而至,刘邦当场将其拿下,郑重地送回怀王驾前,同时收编了他的四千人马。 “扩大了。”刘邦十分高兴。 不过,必须要让他们吃上饱饭。攻占眼前的栗城,方能解决这些人的吃饭问题,可靠这支杂牌军的力量是难以攻陷的。 不久,其他系统的流民军听说栗城十分富足,也奔了过来。为首的叫皇欣,号称是魏国的将军。 刘邦及其幕僚均非军事上的行家,极易改变主意。 “既然有了这么大的兵力,与其攻打栗这样的小城,还不如再次回头向北,把昌邑夺下来呢!” 于是,就像丢下刚要到嘴的肥肉一样,刘邦又从栗城撒退北上,各路兵马一块儿包围了昌邑。 不过,依然未能拔下昌邑。 “怎么办?向西进吗?” 刘邦和他那伙幕僚主意又改变了。 结果,还是向西开进。这种情形恰似一只钻不进粮仓的老鼠,把散落在墙外的米这里吃一粒,那里叼一口,再跑到别的仓库去。 途中经过一个叫高阳(河南省境内)的小城。这座小城在流民的势力范围内。 高阳城里住着一位怪人。城里人都称其为“狂生”。 “狂”这个词,后世的思想家和文人常常用来表达自己超脱现实的心情,成了一个时髦的漂亮词,而在当时,城里人送的这个称呼,肯定是一个朴素的贬义词:这位“狂生”的大名叫郦食其。郦是个难读的汉字,只用于地名和姓氏上,文字本身没有意义。他的名字叫食其,将食特地发音为“乂”的例子还很少见,只是在人名上偶尔有这种用法。这个音后来就消失了,在现代汉语和日本的汉字读音里都没有继承下来。郦食其,仅从其姓名来看,就已经带有一股性情古怪的味道。 郦食其世世代代为高阳人士,家境贫寒。他自幼喜欢读书,很有口 624d." >才,无论对谁,态度都十分高傲。他的学派属于儒家。在与诸子百家时代相距不甚遥远的当时,百家的思想都分别以学派的形式被继承下来,以孔子为鼻祖的儒家学派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没有如后世那样成为全国性的信仰。儒者都有一个毛病,总爱絮絮叨叨地对人的服饰、仪容及行为举止进行挑剔,因而常常会令人避之唯恐不及,或产生厌恶的心理。 郦食其是这座小城的守门人。他虽然对被称为礼的宫中礼仪都很精通,但身份却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门官,或许可以说,这种境遇也使他成了一个性情古怪的人。 他看守的城门口,经常有各式各样的流民军通过。他总是逐一打量那些将军,给予一番苛刻的评价。当正要西进的刘邦从城门下通过时,郦食其不禁吃了一惊。 “唯沛公与众不同。” 他又说道:只有沛公具有宽宏大量的长者风范,看上去能听取他人的意见。听取他人意见确实是刘邦的一大长处,但竟能对此一眼看穿,恐怕也说明郦食其决非等闲之辈吧! 当天下午,刘邦在另外一座小城安营扎寨。 郦食其准备向这位刘邦指教一番,便找到刘邦卫队里一个高阳城出身的小官,请他牵线搭桥帮助见面。 “哎呀,这可是白费劲哪!” 同乡的小官对衣着虽然粗糙却穿戴整齐、一派懦者风度的郦食其说了这么一句,又告诉他,沛公讨厌儒生是远近闻名的,纵然能获得接见,也不会谈出什么名堂。 “我是为沛公着想,才要见他的。” 他又说:我并非是为自己而求见,你若阻拦,就等于不为沛公办事,这样还行吗?那人一听,只好答应引见。 刘邦住在当地一家富户的宅院里,刚刚结束一天的行军,一心只盼着一件乐事:“接下来就是吃饭啦!”这位生性不知愁滋味的汉子从来就没有吃不下饭的时候,他就是有这么个优点,即使不趁此乱世出外闯荡,单凭大饱口福这一乐趣,也不会百无聊赖地度过一生。他对女人的欲望也很强烈,行军路上总是带着几个中意的女人,由她们打理自己身边的事情。当时,女人一旦为男人所亲近,就总是叽叽呱呱地吵得人心烦,有时还会变得凶悍异常,成为沉重的包袱。但刘邦可以听得下去,根本没有什么厌烦的样子,有时还会露出喜欢她们那样做的神态。 到了傍晚,刘邦坐在廊檐下,地上放着一个水盆,左右各有一名女人在给他洗脚。 “今晚该谁陪我啦?” 听到刘邦这么一问,两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好像还没有确定下来。 “那就抽个签吧!” 刘邦命令道。如果由自己指定其中一个,另一个心里肯定会不舒服。让她们以随便抽个签的方式来决定,确实很像刘邦做出来的事。 郦食其恰好在这时走了进来。刘邦并没有因为这位高阳门官走进来就停止洗脚。 “噢,这就是刚才有人引见的那个人吗?” 刘邦带着这种漫不经心的表情,朝郦食其看了一眼。 在这种场合,儒家的礼节是很烦人的。刘邦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人了。郦食其必须要行符合身份的跪拜之礼。但他却故意采用了会见同辈友人时的礼节,只是站在原地两手抱了抱拳。因为郦食其对刘邦的无礼十分恼火。 “沛公!”他厉声说道,“足下正想诛灭无道的秦国。果真如此吗?” “果真如此。” 刘邦说着,仍在爱抚着两个女人的肩头。 “我比足下还要年长,还准备向足下传授点东西。立于此地的郦食其并非高阳门官,而是一位长者。足下若打定主意真想灭秦,还是不要坐在廊檐下一动不动地会见长者为好。” “啊!” 刘邦慌忙从两个女人手里把布夺过来,自己擦完脚,马上到里面更换礼服。 他重新引领郦食其坐到上座,自己则退到下手压低身段,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此人果然不出我所料。” 郦食其十分满意,为刘邦献出了秘策。 “这一带有一座叫陈留的城,足下可知道?” “只知道这座城的名字。” “那里有粮食。”郦食其说。 陈留有座官仓,秦将全县收缴的谷物都储藏在这座粮仓里。如果把这座小城攻下来,士卒就可以免受饥饿了。老儒生讲出了自己的计策,还说自己熟悉陈留城内的情况,有信心从内部使陈留瓦解,并讲明了具体做法。 “这条计策太宝贵了,承蒙赐教。” 刘邦用词十分谦恭,又邀请郦食其做自己的宾客。郦食其来时也有这个打算。 自此以后,刘邦就把他当成一位幕僚,经过几天的观察,发现这个人能言善辩,其能力远——超过一直追随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亲信,心想日后可以让他掌管外交,于是决定将郦食其称为“广野君”,这是一个贵族式的称呼。因他的弟弟郦商也颇有点本事,刘邦便将其任命为将军,给他一部分兵力负责攻打陈留。郦氏兄弟大显身手,一面攻打陈留,一面进行策反,终使守军全部归顺。刘邦将陈留归顺过来的士兵全部交由郦商将军指挥,并命人把谷物都屯放到刘邦军的兵站里。 有一种叫木天寥的树木,入夏时开出五个瓣的白花,夏末则结出黄色果实。据说,将这种树木晒干后再点燃,一股香味就会随着阵阵清风向四处飘散,立时会把四面八方的猫儿全部招来。刘邦这支军队新囤积了一大批粮食的消息传向四面八方,转眼间就有成百上千的流民投奔过来。 刘邦在西进途中,所到之处都会得到像郦食其这样具有奇才的人士,全靠让他们建立奇功而不断扩张势力。对于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他不惜给予重赏。刘邦的特点是宽宏大量、慷慨大方,足可以弥补他自身的无能。尽管关键的战事一向不甚顺利,但这支军队却始终士气高昂。 顺便说一句,郦食其为刘邦在外交上大显身手还是稍后的事。他出使各方,最后终因欺骗齐的田广而落得个在大锅里被煮死的下场。应该说,作为一位身处乱世的外交家,这才是光辉灿烂的结局。 张良仍然留在韩地。 他在那里独当一面,不仅负责游击战,还不断向各地派出侦探搜集情报,对整个局势比任何人都了然于胸。 项羽在北方大败秦章邯将军,又开始向关中进军,与刘邦军竞争,张良也很快知道这些情况了。 “若项羽先进入关中,沛公就只有居其下风。如果沛公是个甘居下风的人还好说,但他根本就不是那种肯任人摆布的人。拥戴沛公的人心里都只有沛公,如此一来,日后必将形成与项羽抗争的局面。为了和项羽抗争,沛公必须首先建立拥有雄厚实力的地盘。为此就要提前下手,将关中的要害之地、关中的财富,还有关中的士兵,统统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些就是张良内心的盘算。一般认为张良思想的基础都是来自《太公兵法》,上述的盘算就是一个极好的证明。他总是考虑到长远的未来,提前采取措施作出周密安排,一步一步地打下基础,做到防患于未然。张良一生始终不渝地固守这一信条。这也是后世假托于太公望的《六韬》的基本思想方法。 在张良看来,刘邦打仗用兵之道一不仅是刘邦,在当时几乎所有将军都是如此一也只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战法而已。 到了阳春三月,刘邦鼓足勇气包围了开封。开封并不是一座大的城池,但自开封向西,有许多座秦设有官仓的重要都市。因此,秦就以开封城为最前线集结了大量军队,至于开封以西地区,可以说山山水水都构成了要塞。开封的守卫自然也是固若金汤。尽管发动了强攻,但看样子很难拔下。 这些事全都一件件传到了张良的耳朵里。 “靠他一个人的本事,实在是成不了大事。” 张良开始形成这样的概念,而且在北方又出现了对刘邦军十分不利的消息。 在中原的北部,将亡赵重新扶植起来的流民军中,有一个叫司马卬的主将带领一支单独部队,不知他是出于何种考虑,竟然显露出要南下直奔关中的势头。流民军都以秦为共同敌人,基本上是通力合作的,都对怀王表现出敬重之意,将其视为各路反叛军的代表。即使赵司马卬向关中进军,刘邦也不能将其称为异己,还必须为友军的灵活机动而高兴。然而,一旦司马卬进入关中,刘邦就将无法以信昭告于天下。 “还是去辅佐沛公吧?”张良想。但是,一时又无法从韩地的游击战中脱身,他本来体质就很虚弱,最终还是没敢高估自己,打消了前去牵着刘邦鼻子走的念头。 “说起来……”张良仍在思索,“还是沛公的基本方针不对。” 不过张良又想,为了让刘邦能认识到自身的失误,心甘情愿地听从自己的意见,现在还必须让他多吃一些苦头。就在这期间,刘邦军的情况越发不妙了。 “还是得过去!”张良终于下了决心。 为了不使在韩地打游击的部队因自己的离去而陷入困境,张良作了周密部署,又派出使者送信给刘邦,说明自己主动参战的愿望,得到对方的充分理解之后,这才动身前往关中。 张良悄悄地抽身离开了韩地的战场。 他挑选了几名强悍的人同行,骑上一头毛驴开始长途跋涉。当时,走远路是很危险的,纵使碰到作为友军的流民军,有时也会被剥光衣服,甚至还会被杀掉。张良无论路过什么地方,都要用心良苦地使当地人顺服,在能够安全通过之前,决不敢轻举妄动。 他很快就到达了开封城外,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刘邦的营寨。 “是子房先生吗?” 平素从不轻易起身的刘邦像条狗一样跑了出来。在众多的宾客之中,刘邦最喜欢张良,就是整天把张良放在身边,也没有看够的时候。再加上如今两人身处不同的战场,没见面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刘邦高兴地拉着张良的手,把他让到屋内。 “沛公能这样就足够啦!”张良心里也很高兴。 第十二章 进入关中 关于刘邦这个人,早先有内藤湖南博士,最近有贝冢茂树博士,都使用了同一种颇为含蓄的表达方式来称呼他,那就是“先天造就的中国人”。 在中国的悠久历史中,从默默无闻的农民一跃发迹而建立起王朝的,除了刘邦之外,再无第二个人。此外,还有明太祖朱元璋,尽管同样出身卑贱,但朱元璋的情况却略有不同,他曾做过流浪的托钵僧,多少有些文化,还能赋诗作文。刘邦这个人却没有那些额外的本事,他是从这片大地上土生土长起来的,身上带有纯正的乡土气质,不会因为家庭环境的优越和良好的教养而损害或丧失这些富有活力的东西,完完全全是以生就的本色来到这个乱世上的。 刘邦曾想为自己增添一些后天形成的东西,就像我们提过的那样,他很崇拜战国时期可称得上是魏国贵族兼大侠客的信陵君,很想学一些信陵君的那种独具一格的侠义之心。此外,他就只能作为一个凡夫俗子来思考和行事了。平日里,从外表来看,他就跟一个茫然无知的老农夫一模一样。 “我所不能的地方,就交给别人去干。” 刘邦就是凭这项本事在世上周旋的。他具备世俗人都具有的盘算利害得失的能力,但他把这点功夫深深藏在内心,从不外露。整体上看,他就像一个空空的大口袋一样虚心。在人们的印象里,那空空如也的大口袋在一步步地膨胀。当初他作为数百人的首领在沼泽地里四处逃窜的时候,就是如此这般地虚怀若谷,如今已是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反而越发虚怀若谷了。 刘邦及麾下的各路人马正在关中高原以东的平原四处转战,时而围城,时而在野外打仗,有胜有败,却始终不能轻而易举地接近关中这个预定的目标。 张良在刘邦的军帐之中。 张良把在旧韩地界苦心经营起来的游击战的指挥权转交给他人,自己来到刘邦的军营,而此时刘邦正屯兵开封城外。虽然包围了城池,但开封的城墙很坚固,强悍的秦兵站在城头上开弓放箭,刘邦军无计可施,唯有实行人海战术,进行长期99lib?围困。刘邦军是流民队伍,兵器总在慢慢减少,精巧锐利的兵器则又为秦军所独占。先前始皇帝为了防止被灭亡的六国重新披挂上阵,曾把天下的兵器全部收缴到咸阳,熔化后铸造成大鼎,此举对秦军来说可谓万幸,但却苦了刘邦,他们尤其缺乏安在箭头上的重镞。 在当时,镞已经不是铜一类的软金属,而是类似黄铜的那种硬合金,是一种民间无法制造的东西。 “开封这样的城池,还是暂先放弃吧!” 张良劝说刘邦把目光转向南方。南方的旧韩地界不仅小城多,极易攻克,还有无数与张良息息相关的游击战部队和探报。张良的策略都是一些常识性的手段,就是运用这些力量使敌人产生动摇,以刘邦的主力部队将那些小城池逐一攻破,把城里的兵器夺到手,使攻击能力逐步充实,再去抵挡敌人的大队人马。刘邦简单地赞成了张良的意见。尽管张良的真正本领还不为刘邦所了解,但其中一处奇妙的地方把他给迷住了。刘邦心里说:这家伙的表情总是冷冰冰的。 这并不是在说张良冷酷无情。张良这个人有一副清秀的面庞,任何场合下都不露声色,真有点像一条蚕食嫩叶的小白虫子,总是无眠无休地思考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研判双方的心理,分析双方的地理及时间等。刘邦心想: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怪人。正像刘邦所喜欢的魏信陵君那样, 5218." >刘邦帐前聚集了不少各类怪人,张良仅是其中之一。 “还是让张良来干吧!” 刘邦决定暂时把权力委托出去。一旦委托出去,刘邦就彻底执行,把全军的指挥权慷慨大方地全部授予了张良。 面对刘邦的这种慷慨大方,张良也不能不感到惊讶。他本来只是个书本上的兵法家,并不熟悉军事,根本就没有自信,然而一下子便被授予指挥大权,整支大军要以生命与敌人交锋,由此产生的责任感及沉重感,使得他在数日之间就完全变了个样,跟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有了相同的感受。 张良从开封城外分批派兵南下,让他们时而分散,时而集结,像拾取落在地上的栗子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攻克了在原来韩国地域内的小城。 不过,落在地上的栗子归根结底还只是栗子。刘邦帐下的其他将军都耐不住性子了,觉得张良好像是在浪费时光,干一些无用的事。既然要与项羽竞争谁先到达关中,那就不允许慢腾腾地在路上磨蹭。 张良舍弃开封而争夺南方大片土地。这是要孤立开封吗? 对张良抱有善意的人们是这样猜想的,但这种猜想并不符合实际。坚固的秦城由东到西像念珠一样排成一长串,开封作为其中的一个,与其他念珠是联系在一起的,决非孤立无援。 张良的目的却并不在于此。最终的目的自然是攻人关中,但张良一直认为必须先使刘邦军强大起来,先要缴获秦的兵器;其次是要攻陷秦兵力薄弱的小城,使士兵产生一种每战必胜的自信心;还要将秦军从每座城里引诱出来,在野外进行决战,像项羽在北方巨鹿原野上那样速战速决,这样在敌我双方中都会提高刘邦军的声威。 刘邦军过去的行动,都只是漂浮在敌占区上。 张良一直有这个看法。这样一来,刘邦与自恃兵强马壮的项羽军的差距就越来越大,如果灭掉了秦国,沛公在整个楚军中的发言权就会小得可怜,日常的战斗也就难以进行了。看到刘邦军比项羽军要势单力薄,秦军反而会振奋精神,士气高涨,以盛气凌人之势攻打过来。正因为如此,很多时候,本来可以不败的战斗也失利了。 张良的这种“捡栗子战法”大大刺激了秦军。秦军按捺不住,纷纷出城,开始组建野战部队以打击刘邦军。秦将杨熊被任命为这支野战部队的主将。“看来这一回的确是按着我的算计来了。”正在南方作战的张良得到这项情报时,脑海里不禁闪出了这个看法。 本来,张良在收集情报这种实实在在的工作中所投入的财力和人力,远远超出了当时的常识,对秦的动态,他比秦人了解得还要详细。 “秦杨熊将军来到白马,等待集结兵力。” 张良连这种情报都得到了。所谓白马,乃是今天河南省滑县西面的一个地名,张良趁杨熊的野战部队尚未扩大之际,挥军北上发动进攻,对各路将领分别面授机宜,反复采取佯动、奇袭和包围等多种战法对敌予以沉重打击。杨熊为这种意外的打击大惊失色,率少数兵力逃到了曲遇(河南省境内),而张良早已估计到杨熊会逃到这里,调动预备部队进一步将其击溃。秦军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四散逃命,杨熊则只身逃进设有官仓的荥阳城。 “秦军大败。” 这项败北的情报似乎给秦都咸阳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连那位受到宦官赵高的蒙骗、整天在深宫后院淫逸享乐的二世皇帝胡亥都听到了。二世皇帝这才知道事志的严重和紧迫,他既狼狈又恐惧,决定拿在关东大地上战败的那员战将杨熊问罪,遂命道:“杀!” 胡亥自即位以来,如果说处理过秦帝国的政务,那就只有这一桩了。 皇帝的使臣进入荥阳城,把杨熊拉到城外的野地上,在众人围观之下宣读罪状,砍掉了他的脑袋。 这一胜利不仅使刘邦军的声势壮大,也成为刘邦信任张良的基础。 “用兵这件事,只要慎重地反复研究取胜的手段,就一定会打胜仗的。”张良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对自己的作战方式愈发有了信心。 在这次大获全胜之后,张良又把指挥权交还到刘邦手上。大军的统帅,必须是举重若轻的人才能胜仟,张良在这几个月里,已经痩得两只眼球都突出来了。 “我很吃力。” 张良对刘邦说道。刘邦笑容满面地说:本以为把一切都托付给公,我就逍遥自在了。不过,作为将帅,有那么多的事要去操心吗? 接着又说道:“我只是在马上打了个盹儿。” 张良听到这句话,不禁再次感受到刘邦的胸怀是多么宽广。 “果然不假,没想到这个人的肚子里还有这么一套机关呢!”张良代行主帅大权之后,立即遇上了很多麻烦。因为他是一个自有主张的人,刘邦帐下那些协助他的将领本来各有才干,可称得上是群星璀璨,却为多方揣度张良的意图而煞费苦心,结果还只能是待命而动,完全失去了根据自我判断采取行动的主动性。这种弊端在萧何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萧何早就名声在外,在后勤补给和军政事务方面,其能力都在张良之上。由于张良作战讲究奇正交织、变幻莫测,萧何往往闹不清要将粮草送往何处,结果便陷入了并非恶意的怠工状态,张良每次都要急速派人到后方同萧何联系,以传达命令和指示,弄得张良疲惫不堪,萧何也是筋疲力尽。然而,指挥权归还给刘邦之后,帐下的人们为了弥补刘邦的不足,立即各自作出判断,在刘邦前后左右充满活力地行动起来,尽管这些行动有时会发生矛盾,或者违反基本战略准则,却不会给全军带来不必要的疲劳。 “由我指挥,一开始会取得几次胜利,使得士气大振,但很快就会由于其他原因而使全军陷入弛缓状态,说不定还会造成大军不攻自溃。” 张良坦率地讲出了自己的弱点。应该说,坦率正是这位军事家最突出的特点。张良事先让刘邦明确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可以防止他对自己产生恐惧心理。总而言之,在取得上述为数不多的胜利之后,张良重新回到谋士行列,专心致志地从事他所喜爱的情报搜集工作。 刘邦本来就是一个目光敏锐的人,在这一点上,他不时有所表现。 “恐怕会有意外之人最先进入关中。” 这个情报与北方赵国的单独行动部队主将司马卬的动态同时传来,刘邦当即采取了一项十分果断的措施。司马卬果然显现出从北方接近黄河,再进入关中的态势。这种情况本来是有办法通过外交途径协商解决的,但刘邦却火速派出一支部队抢占平阴渡口,威胁友军司马卬军队,以武力阻止其渡过黄河。 刘邦的主力正在距该渡口甚远的南方,而且正在南下途中。不用说,南下正是根据张良的建议。刘邦善纳张良之言,将其作为新的战略方针,终于南下攻至现今河南省西南部的南阳城(南阳郡三十六县的郡衙所在地),只打一仗就把城中秦的守将赶跑了。靠着这场胜仗,刘邦军一下子就获得了南阳城的武器和南阳郡一带广大地区的谷物,士兵们填饱了肚皮,还补充了装备,旌旗飘舞,令人眼花缭乱。 “这回总该可以进入关中了。”刘邦心中有些迫不及待,随即进行军事部署,命令全军开始向西进入关中。战马奔腾,士兵们甩开大步。此时,夏日即将过去。 “西进!” 张良并没有听到这项号令。决定西进之时,他不在刘邦营帐之中,正在遥远的后方热衷于搜集情报。得知刘邦军主力已开始西进,他不禁大吃一惊,立即找来百名壮丁,轮换抬轿追赶刘邦。在张良看来,还是应当继续南下。 弃宛城于不顾,将有大害。 这正是张良最担心的一点,他连脸色都变了。 当南阳城遭到刘邦攻击时,秦南阳郡守以这座城池不宜防守为由,立刻向南方逃窜,龟缩到作为宛县县城的宛城,似乎要在这里闭关固守。刘邦看到这种情形,想起了过去张良曾主张舍弃开封之事,认为这一理论完全适用于宛城。 “宛这么个小城,放过去不必管它!”不过,开封和宛城的条件大不相同。以下的想象完全可以成立。当刘邦军西进抵达通往关中的险要路段时,自然要与守卫的秦军发生战斗。倘若在这种时候,后面宛城的秦军快速出动,从背后进行袭击,刘邦军就会在狭窄的险要路段上进退维谷,被逼得掉人山谷,落个全军,没的下场。西进并无大碍,然而,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首先攻占宛城。 张良追上刘邦的车,得到允许后进入车内,将攻占宛城的必要性作了详细说明。 “噢,是这样吗?”在张良尚未说尽详细理由之前,刘邦即下令全军暂时停止前进,像丢弃一只旧草鞋一样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可以说,刘邦的虚怀若谷正是令人赞叹之处。一般认为,一支庞大的队伍一旦作出发动进攻的部署,并指令部队向各自的目标快速前进之时,是很难停顿下来的。而刘邦却能在这一点上泰然处之。 “西进之事以后再说。还是先进攻宛城。” 刘邦撤销前面的命令,全军大掉头,将宛城团团围住。 宛城很久以前曾是楚国领土,从战国的某个时期起就成了韩国的土地,因此,城内有许多人知道亡韩宰相之子张良。张良在刘邦帐下积极抚慰亡韩民众一事,更广为人知。有一位曾当过郡守舍人(管家)的陈恢,对张良的这些情况也有所耳闻,便劝说其主人投降,并主动要求充当使者。 陈恢在宛城的城墙上表明军使身份,并很快顺着梯子来到城下,与刘邦见了面。陈恢这个人身材不高,刘邦一眼就看出他颇像个懦夫,他最初只是像驴似的喘着粗气,发不出声来。 “接受郡守投降,对沛公来说是件有利的事。” 陈恢打算就得失问题进行一番论述。早在战国时期,充斥于各诸侯王国的策士和周游天下的说客们就盛行过这种辩论,其格式、方法早已定型,就连陈恢这样的人,只要一张口,都能按照固定的模式摆出一大套理论。 又过了一会儿,陈恢的嗓子里才冒出了声音。 陈恢一口韩国的口音。难以听懂的地方,就由张良为刘邦翻译。 “沛公啊,人们早就听说过,楚怀王曾经约定过,最先进入关中咸阳者为关中王。可是,公眼前的宛城,在南阳郡也是一座最大的城池,城墙高大,可充军的百姓很多,不仅粮草充足,而且还有几十座与此相连的城池。官吏差役和城里百姓以为投降都会被杀,都准备为守城而决一死战。公若攻打这座城,决非短短数日即可攻下,这必定会拖住后腿,不容公顺利进入关中。” 有板有眼的一席话,正中刘邦的要害。“在下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吗?”陈恢反问道。 “君所说的极是。” “从道理上讲”,刘邦也只能这样回答。“反过来,从公的角度来加以考虑”,这种说法也是固定模式。陈恢以硬要人知恩回报的口吻说:干脆公就封郡守为侯吧!封侯就可以让他照旧留在宛城,担负守卫这一带的任务,再将郡守辖下全副武装的精锐秦兵尽皆编入公之麾下,令其加人西进行列。这样不仅一举解决了公所面临的一系列难题,前方阻挡公进攻路线的城池听到宛城的先例之后,也都会争先恐后地前来归顺,全部成为公的人马。“有道理。”刘邦深为佩服。 刘邦原本不过是一介草寇。自参加反叛以来,还从没有接受过正规的秦军投降,更何况还要接受郡守这样一个大官主动送来的降表,郡守所管辖的地盘,那可是大到可以和战国时期诸侯王国的领土相匹敌的。更何况,刘邦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竟然要封郡守为从前封建诸侯制下的“侯”,最重要的是,来自秦那边的主动求降还从来没有过。天下大势确实已经今非昔比了。 “秦人已经心虚了。”刘邦心里作出了这样的判断,“正是张良的白马一战,挫掉了这一带秦人的锐气。” 尽管刘邦内心将功劳归于张良,但作用更大的恐怕还是项羽。因为去年年底,项羽在北方的巨鹿让秦的野战大军吃了个大败仗。在今年的酷暑里,又发生了一桩尤为重大的事件,独力支撑着在平原地区四处征战的章邯将军向项羽投降,并被授予楚国的雍王称号。这个风声也传到了这里,本地郡守的想法也随之转向投降和改换门庭,在几个月之前,这种情况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刘邦自然答应了他的条件,在城外会见了郡守,不仅将这个胆小的秦帝国的地方官吏称为殷侯,而且连充当使者的陈恢也一并行赏,封以千户之邑。 “秦的大厦开始崩塌了。”这种切实的感受令刘邦心潮澎湃。 “不过,还只是极小部分的崩塌。” 这一点,刘邦也想到了。在此之前,真是步履维艰,常常想到秦帝国实在是很难打垮,他还曾想过,靠现在这种局面,是很难推动整个形势的。 刘邦年轻时就狂妄至极得令人厌恶,现在已年过四旬,加上树起反叛大旗以来的千辛万苦,他就像历经磨难的老狐狸一样,对眼前的小事已不再沾沾自喜。 不久,刘邦大军便离开宛城,红色旌旗迎风招展,浩浩荡荡地向西挺进。 炎炎烈日把士兵们的甲胄烤得烫人。刘邦随着车子在摇晃。这位不拘小节的人几乎半裸着身子歪歪斜斜地躺着,有时还把脚浸泡在凉水里。说到中国这片大地的文化,尽管后来发展到儒家学说,礼教才变得越来越严格,但之前很久,赤身露体就是受人鄙视的,即使是一人独处,裸体也被认为是野蛮人的行径,但刘邦对此却毫不介意。唯有手下谋士来见时,他才慌忙装饰一下外表,戴上原来那顶竹皮制的刘氏冠,将衣服披到肩上。 果真能进入关中吗?在这次行军途中,刘邦依然心存疑问。 关中盆地是秦这个半开化诸侯王国兴起的地方,秦统一天下建成帝国之后,也从未迁至异地,这里成了帝国的发源地,咸阳则从王都升格为帝都,统治着整个天下。 刘邦等各路反叛军你争我夺、闹腾得热火朝天的舞台,从关中高地来看,乃是在函谷关以东的地方,即所谓的中原地区。说到中原,即是指自古以来汉民族的发祥地。按今天的行政区划来说,其范围就是以河南省为中心,东至山东省西部,西至关中地区。但从自然地理条件来讲,关中位置特殊,是中原西部的一个巨大高地,北方和西方均与游牧民族的居住区域相连接,似乎总能听到羌族和匈奴等所谓夷狄的胡笳声,令人印象深刻。 由中原进入关中高地的时候,有天险阻拦。天险之一就是函谷关,上面有人力修建的要塞工事。到达函谷关之前,还有开封、荥阳、洛阳等一连串的城池。将这些城池逐一攻破之后,才好不容易到达函谷关。 “攻破函谷关,最先进入关中者为关中王。” 楚怀王说过的这句话,从字面上也可以看出攻破函谷关的难度。刘邦当初也是沿着东流的黄河沿岸向西前进的,但所到之处遭遇大小城郭的阻挡,最终还是采纳张良的主意,远离黄河南下到宛城。就是说,刘邦离函谷关更遥远了。 张良这个人的思考能力的确非同寻常。为进入关中,谁都只会想到经由函谷关这条路,但张良却摆脱了这一思维。 尽管关中被称为“天府之国”,但却有许多天险环绕四周,有“金城千里”的美称,对外界来讲,关中不仅仅有函谷关,还有另外几个关口。南部就有一个武关,令人意外的是,它平时竟不为世人所知。 “不能只拘泥于函谷关,从武关进入岂不更好吗?” 张良说服了刘邦。 不管怎么说,张良毕竟是个韩人,熟悉从韩地翻山越岭通往关中高地的近路。有一条叫丹川的小河从关中方向流到亡韩的西边,沿这条小河往上走,就可以到达天险武关。这个情况,张良当然是知道的。 由宛城向西前进的刘邦军,采取了张良所建议的路线。 “所谓官吏,实在是懦弱!” 刘邦不能不得出这个结论。西进沿途的大小城池,全都效仿南阳郡守,一个接一个地归顺了汉军。若是以前的那种封建诸侯制,当有刘邦这样的外敌人侵时,每个领地的王的身边都会有一支家臣队伍集结起来进行抵御,连领地内的平民百姓都要出来支援,上上下下都十分顽强。可是,在秦的制度下,根据法家学说将封建诸侯制彻底废除,设置了郡县,以官僚为行政长官,这一体系最适合在国泰民安时加以执行,而一旦帝国陷入危难之中,那些官僚就只求明哲保身,根本不想死守自己的官衙,其下属及平民百姓也从来不把官僚视为主人而尽忠。至少,到现在这个阶段,官僚体制的弱点已开始显露出来。 地处关中的朝廷也是如此。咸阳的宫廷根本就不是由皇帝的那帮家臣家将组成的,而是由大臣和官吏来操纵各府衙,所谓忠君报国这种莫名其妙的潜能,很难被发掘出来。在诸如始皇帝那样出类拔萃的天子在世之时,秦的这种制度运转起来,好像远比封建诸侯制要精妙得多,但到了二世皇帝胡亥的时候却一事无成,因为他根本不了解运用官僚体制这一庞大机构的诀窍。 刘邦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了武关。这项战报立即飞马送到咸阳,使宫廷里和城内外都陷入一片混乱。这时,宦官赵高已经当上宰相,一手把持着所有官府机构。 “这下子秦可要灭亡了。” 他比任何人察觉得都要早,甚至想积极站在灭秦势力一方,给人侵者一种好印象。在中国宦官史上,宰相赵高被视为宦祸的首要代表人物。他具有大量典型的宦官特征,像小孩子干坏事一样,一心想着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耍弄权谋之术。但他缺乏那种瞻前顾后的政治嗅觉,所干的事情全都十分凶残。 总之,赵高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忙乱的岁月。首先,他必须杀掉二世皇帝胡亥。 理由有两条。为使胡亥远离朝政,他一直千方百计掩饰中原战斗失利的情况,如今一下子真相大白了。这件事十分可怕。虽说胡亥昏庸无度,但也会大为震怒的,必然要处死赵高。赵高要先下手为强,将胡亥杀掉。赵高想出来的办法总是就事论事。另一个理由也与此相似一杀胡亥以夺取印玺,然后以印玺为资本同刘邦进行谈判,开出的条件就是将关中一分为二,由两人各为一方之王。但赵高始终没有想到,像刘邦这样一位成竹在胸的人是否会接受他这种神话般的想法。赵高年轻时就主动阉割当了宦官,曾做过胡亥少年时的宫廷教师,并非不学无术。但是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安分的念头,最终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和行为,如恶虎扑食般,一意孤行地干尽了坏事。 在此期间,胡亥不在咸阳宫中,而是在郊外。因为数天前他曾做了一个不祥之梦,请专职的占梦博士来占了一卦,说是流经东南郊外的泾水有河神作祟,因此才移驾泾水河畔的离宫即望夷宫,每天下河进行那种以洗浴敬神灵的祓禊。由此可知,祓禊并非只是中国南方和古代日本的古老习俗,正像胡亥在做的那样,原本是中国古代举行的极普通的、带有风土韵味的仪式之一。 赵高曾收了一个叫阎乐的人做上门女婿,他把所有秘密都讲给这年轻人听。 赵高的欲望和策略虽然都带些孩子气,但还是相当地精密,他首先诈称“有贼人潜人宫中”,令阎乐率领卒吏千余人,为捉贼而突然闯人望夷口。 赵高为防备心腹阎乐变心,已事先将其亲生母亲扣作人质。因此,阎乐就不得不完全按照赵高的意图行事。他冒死闯人宫门,把阻挡其进入者尽皆射杀,终于闯至胡亥的寝宫,射进去两根箭。胡亥大怒,招呼左右,却无一人前来护驾。他们早已察知这一异常举动是赵高策划的宫廷政变,惧怕事后遭到赵高的杀戮,哪里还敢前去护卫胡亥。 阎乐仗剑闯入寝宫之内,胡亥这时才知道是赵高叛乱,他回望逃生的唯一的内侍宦宫,有气无力地责备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会出现这种事态啊? 那个宦官答道:正因为小的没有告诉陛下,才保住了自己的这条小命,如果向陛下说出来,绝对相信赵高大人的陛下,恐怕早就把小的杀了。这些情况 href='9038/im'>《史记》里都有记载,是否果有其事姑且不论,对于胡亥这个皇帝、秦帝国末期的总体状况以及这次事件的本质,能以对话的方式如此戏剧性地予以剖析,是绝无仅有的。假定这是事实,那就只能说,若是事情达到极限,可能连此类对话的细节也会自然而然地被戏剧化吧! 后来,胡亥被拉到阎乐面前,乞求饶命, href='9038/im'>《史记》里亦有生动的描写。 胡亥向阎乐恳求说,希望见到丞相。阎乐没有答应。胡亥声泪俱下地哀求道:我希望只给一个郡的辖地,去当个王。但当即被阎乐一口回绝。胡亥又进一步哀求说:“王若无望,愿为万户侯。”阎乐又晃晃脑袋。最后胡亥甚至请求愿与妻儿同为黔首(普通百姓),阎乐却说:“丞相命我之事,就是要让你一死。”根本不予理睬,令其自杀了事。 赵高随后又立胡亥兄长之子子婴为秦王,而没有立其为皇帝。谁知子婴早就厌恶赵高,拒绝为王,也根本不愿走出自家宫院,甚至即位必需的朝拜宗庙的仪式也柜绝参加。 赵高忙得不亦乐乎,几乎与此同时,他又派出使者,想与刘邦缔结秘密协议。 刘邦军虽然攻破了武关,但并不等于进入了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均遭遇到秦军的顽强抵抗。 说到秦,宫廷内部、达官显贵或将军全都腐败透顶,人心惶惶,而民间百姓所具有的身为秦人的民族意识却十分强烈。随着刘邦进入关中,他们的作战意志反而更加旺盛。恐怕正因为关中是秦人故国吧! 张良对此也深感意外,有一天夜里,他对刘邦坦率地说出了心里话:“不能不考虑到秦人也是人。” 张良所讲的意思是,自己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向秦复仇,原本在自己眼里,秦人都是可憎而又可恶的,然而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抱有一种平常的心态:他们也是人。张良又说:秦人爱自己的土地如此之甚,若不从这个事实出发思考问题,一切都会不可收拾。 张良的战法变得更为狡猾了。 例如,他尽管成功地攻破了武关,但还有比武关更难攻破的天险蛲关,秦在这里筑起多道城墙,在峰谷之间凿建城门,紧闭两扇沉重的大门,阻挡人侵者。 张良对蛲关这里的守将从出身到性情都作了充分调查。这些士兵十分骁勇,但出身既非士亦非农。 “是混账商人(贾竖)之子。” 张良向刘邦介绍说。从春秋到战国,进而包括当时以至后世,既然国家是以农为本,商人就一概被视为无益有害之物,而且,商人并不十分注重商业道德,容易被人视为与欺诈成性的骗子同类。张良才以轻蔑的口吻称其为“贾竖”。随后又向刘邦进言道:这种人最容易见利忘义,务必以重金收买,方可打消其迎战的念头。 刘邦对打恶仗早已感到头痛,便听从张良的建议,派遣可称得上是外交名人的郦食其作为使者去做劝降工作。守将大喜,不仅接受了贿赂,甚至还说:“让我们齐心协力来攻取咸阳吧!” 于是大开城门。刘邦为人心善,准备把这员秦将纳入自己帐下,但被张良给阻止了。 “这是个骗局。” 张良说:对方是贪婪的贾竖之子,即使骗人,也无损于他的信誉。虽然他贪得重金打开了城门,但其士兵却另当别论,大多数士兵都想保卫关中,照理是不会服从将领的,应当从买通的城门里冲过去征讨秦军。“哎呀呀!”刘邦不能不感到惊讶,“这个人还有这么一手啊!”刘邦原本一直认为张良是个品德高尚的美男子,这时不由得把他的脸蛋又重新端详了一番。张良的计策并不墨守成规,刘邦也深感意外,对他刮目相看。刘邦在想,先前曾允许南阳郡守投降,还要封其为侯,并让他的士兵加入自己的军队,是不是要将这套做法也运用到眼前这座蛲关来呢?结果却并非如此。 刘邦以瞒天过海之计攻秦军于不备,秦军的将士全都十分狼狈,丢下蛲关朝咸阳方向一路溃散逃命。刘邦派出轻骑兵为先头部队快速追击,在蓝田将他们逮住,彻底将其打垮。 “追击是不能手下留情的。” 张良以激烈的言辞向刘邦说道。 张良认为,如果刘邦军在这样的战场上不能让秦军士兵闻风丧胆,就会招致他们的藐视,反而会增强他们的抵抗能力。 与此相反的是,张良建议刘邦发布命令,严禁士兵劫掠秦平民百姓的财物,严禁杀戮无辜。 “违令者斩。” 这条军令原原本本地得到执行。对犯罪的士兵毫不姑息,拉到军阵中央斩首示众。这一消息不陉而走,很快在秦的父老乡亲中间传播开来,大大缓和了关中百姓对刘邦军的恐惧心理。 “楚未必可恶。” 秦的父老之中,甚至还有人把这句话讲给所在里和邑的老百姓听。由于士卒都出自里和邑,秦兵对刘邦军同仇敌忾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张良早就看到了这一点。 不过,张良反而加大了攻势,毫不留情地向秦军发动进攻,接连将其击败。回想当初,进入关中的刘邦军人数并不多,实际人数只有两万左右,张良便大张旗鼓地虚张声势,布下疑兵,装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因兵力甚少,一旦停止活动就会暴露真相。张良必须不断地发动进攻和进行偷袭,借以动摇敌人的军心。即使秦军士兵受到家乡父老的暗示,攻势已明显大减,张良也还是照样发动进攻,紧追不舍,务求歼灭。 “张良,适可而止吧!” 刘邦对张良这种穷追不舍的劲头有些不悦,但张良根本不予理睬,从刘邦手下抽出大小部队,一批接一批地派出去进攻秦军。在张良看来,除了在战场上连续发动进攻,狠狠予以打击,使秦人产生一种彻底的失败感之外,再也没有办法可以铲除他们的抵抗心理。在关中这片战场上,张良采取了此前任何一位军事家都没有采用过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策略,对非战斗人员耐心进行安抚,对军人则坚决予以打击。这一策略成了后世的楷模。以后,在这片大地上,企图使革命获得成功的众多人物都运用了这个策略。 在此期间,有一个人正像幽灵一样在战场上徘徊,这个人就是赵高的密使。虽然他屡次遭到逮捕,但最终还是进入了刘邦的军营。 “还是双雄并立,共当汉中王吧!” 密使向刘邦提了一项要求。刘邦宛如听到什么怪物叫声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密使的脸,对他的要求却不作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你肚子早就饿了吧?” .他将这个密使交给军吏带下去用饭。刘邦知道,现在早已过了采取政治策略的阶段,赵高登场的一幂早就结束了。密使慌着嚷了一句:“我想听个回话。”声音就如同不合季节的苍蝇在拍打翅膀一般。军吏敷衍道:“刘将军实在太忙了。”很快就传来了赵高被杀的报告。密使被赶了出去。 关中的上空,远非这个季节该有的黄沙漫天飞舞。沙粒在大地上奔腾,像灰尘一样铺满原野,被卷入沙尘之中的人马都好似披上了一身黄土。刘邦阵营这边就正如黄沙弥漫中的景色一样,对眼下的形势根本看不清楚。赵高真的被杀了吗?假定被杀,那又是谁杀的呢?杀人者至关重要。那个凶手照理已成为咸阳的主宰,但那人究竟是谁呢? 张良费尽心机想探听明白。 过了几天,或许是大漠以北已经下了雨,黄沙突然停止了。从咸阳返回来的探报禀报说:三世子婴杀了赵高。 探报还回禀了如下情况,说是赵高在秦的宗庙为子婴安排登基大典,而主角子婴却未离开自己的宫院,只是一味地斋戒。等得不耐烦的赵高腆着紧裹官袍的大肚皮,亲自来到子婴的斋宫。子婴早就埋伏好了刺客。刺客突然跳上前去,抱住赵高那肥胖的身躯,把匕首捅进了他的后背。赵高具有猛虎一般的生命力,虽然被刺中,还能猛然反转身来,大吼一声把刺客撞得老远。子婴无奈,自己挥起长剑直刺赵高腹部,更有其他刺客一个接一个地压到赵高身上,割断他的喉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怪物一般的家伙送上了黄泉之路。 子婴当了秦王。 未称“皇帝”,是因为已经失去天下,原六国已各自为王,皇帝之实已不复存在。这种降格也可以说是赵高的方案。赵高降生到这个世上之后,主动阉割,当了宦官,以此为代价制造了一个皇帝,又制造了一个王。也就是说,他一直是徒手捉刀在控制着权力。像这号人物,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几乎没有一个善始善终的先例,可以说,赵高就是这类典型藏书网的第一人。 刘邦在关中作战已一个多月。虽然一直在打胜仗,但他内心却反而有些不踏实了。 “何时才能进入咸阳呢?” 在追击自关中蓝田溃逃的秦兵时,听说在西北方那座山的背后就是秦的都城咸阳。后来一问知道,骑马到咸阳只有两天的路程。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接近咸阳,因追击溃逃之敌而再次远去,最后还是在咸阳北部打了一仗。 他率领主力部队好不容易才到达霸上时,已是深秋十月。咸阳位于关中代表性的河流渭水之滨。在咸阳的东边,有一条叫霸(灞)水的渭水支流从那里流过。霸水发源于刘邦打过仗的蓝田谷,向北流人咸阳盆地,很快即流入渭水。刘邦到达的就是这条霸水边上高起的河岸地区,不过当时霸上已经被原封不动地套用为地名。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波浪般起伏的低矮丘陵,除霸上外,全是不毛之地,当地人将附近一带称为白鹿原。 在霸上这里,刘邦接待了秦王子婴的降使。 “竟会有这等事?” 事情发生得实在是既简单又意外,刘邦甚至冒出了年轻时的那种油腔滑调。铺天盖地一个偌大的秦帝国,最后竟然会因为这么一场小小的战事就崩溃了吗?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态,再怎么自问,刘邦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杀掉子婴!” 这种意见在众将之中如火山爆发般冒了出来,其中也有战场上杀气未消的因素,不过,秦确实已被憎恨到了这个地步。 为研究如何处理子婴,刘邦在路旁的一家民房里召开了军机会议。刘邦对秦王既不感到憎恨,也不感到悲伤,有的只是关于利弊得失的大概估计,又不能在众将情绪激昂之时过早地讲出来,只能仰bbr>?99lib?着那张大脸,呆呆地坐在那里。 “张良这个家伙!”刘邦感到奇怪,“他脸蛋红得像个大苹果。”张良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刘邦满脑子翻来覆去的都是这么个看法。 张良俯着涨红的脸,一言不发,让刘邦感到十分好笑。张良脑袋后边好像被火烤似的热得发荧,简直如坐针毡。 “是该杀!”张良想。刘邦属下人才济济,可除少数人之外,净是些身袠战袍、脑满肠肥、一心想着荣华富贵的人。也许因为张良自己是贵族出身,这种欲望似乎早在出生之前就已置诸脑后,其满腔心血都倾注到了复仇这一不可捉摸的顽固念头之上。仅仅为了完成这桩心事,他送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又一度想在博浪沙把始皇帝连人带车砸个粉碎,却没有成功,尔后又在逃亡与潜伏之中不知度过了多少岁月。尽管刺杀始皇帝未能得手,但现在已将其孙子秦王的军队全部击溃,已经发展到这位秦王乞求投降的地步。他认为无须商议,理应杀掉秦王。 “如若不杀,以往的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张良这样想。他既不为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刘邦,辅佐刘邦只是为了向秦复仇。不过,自打由开封城南下以来,张良已开始从事类似于刘邦军师的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说起来,他就是以刘邦为一张白纸,在上面构思战局,排兵布阵予以实施,再观察最后的结果。这项工作纯粹属于一种才干,才干是要在无休无止的追求过程中方能表现出来的,张良感受到了其中的无穷乐趣。倘若是这样,张良就不会就此抽身把刘邦撇下不管,而是想看到其大功告成的那一天。从刘邦的角度来说,他尚未大功告成。因为还有个项羽,虽说与刘邦同为楚将,但并不等于二雄可以并立,迟早会发生争斗,不到一方倒毙,此事就永远不会完结。就是因为控制了关中这里,刘邦才会与项羽首开战端的。 如此说来,秦王子婴是不该杀掉的。 “应该留下子婴,使秦之父老安然度日,从而得到他们的信任。” 接下来,不知道刘邦是否能保住关中,但从道理上讲,关中是应该保住的。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城郭,粮食也很丰富,以此为根据地,就不难得到天下。无论如何,刘邦应首先得到这片土地上的民心,正因为如此,不能将子婴杀掉。 不过,张良还没有调理好自己的感情,可以作这种发言,只是独自垂着头一言不发。 “我要去解个手啦!” 刘邦高声对左右说道,起身离开了座位,他感到气氛实在太沉闷了。一到屋外,护卫们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围到身边,但刘邦却朝一棵枣树那边走了过去,在地上撒了一大泡尿。 返回座位时,已经有人在发言了,是郦食其,这位雄辩家主张不杀。 “好吧!” 刘邦采纳了他的主张。 郦食其所讲的不杀的理由是,怀王把刘邦派到关中,正是看中了刘邦对人的宽宏大量。而且,敌方的王已经投降,反而要将其杀死,这种行为实在不值得称道。话很简单扼要,但抓住了事情的要害,讲清了道理。 然而,主张处死的人颇有点不满意的样子。敌方的王乃是一件棘手之物,留下来,将会成为那些企图使秦东山再起的人的主心骨。若不杀掉以铲除祸根,日后恐怕就很难对付。这就是主杀派的基本理由,刘邦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一直在想,反正秦王子婴逃不出早晚要被杀掉的命运,不过,不是由我刘邦动手,而是留给怀王或项羽去杀,岂不更好?但并没有说出“子房先生,你怎么看?”为了慎重起见,刘邦问道。张良拱手一揖说:臣以为当如沛公所言。刘邦听后十分高兴,说:“那就给子婴留条活命。”军机会议这才结束。 翌日,秦王子婴来到离霸上不远的一个叫轵道的小驿站。作为降者,他乘着白马拉的白木车,一到驿站便连忙下车拜见刘邦。他脖子上挂着一条丝绦,垂到胸前,绳头上系着一个白木盒,装着从二世皇帝承袭下来的玺、符和节。玺是皇帝的大印,符是皇帝派出使臣时所用的铜制对牌,节的用途也类似于符,是皇帝使用的盖有玺印的关卡通行证。这三样东西是皇帝为驱使秦帝国官员而行使绝对权力的工具,将这几样东西交给敌方主将,就是自己离开皇位的具体证明。刘邦接受了这三样东西,但不能占为己有,决定送到远在彭城(江苏省徐州)的怀土手里。 把子婴这个活人留在军中,说不准士卒就会干出什么事来,因此,刘邦便将他交给刑吏负责。 刘邦原班人马继续向西方的咸阳进军。 “为什么要进入咸阳城呢?还是不进为好。” 张良的脑子里在这样想,而流寇出身的刘邦却认为,若不进入集天下财宝和美女于一城的咸阳,那又为何要灭秦呢? 咸阳自秦还是诸侯王国时起就是历代的都城,正冲着九峻山的南麓,位于渭水北岸。所谓阳,就是指山的南边,河的北岸,因为这个位置刚好双双皆(咸)为阳,故定名为咸阳。 诸侯王国时代的秦,风行的礼仪是讲究朴实,因此,咸阳也并不是一座多么大的王都。 始皇帝统一天下后,为使之与帝国首都名实相符,曾下大力气将旧貌换新颜。在中国历史上,始皇帝是把纪念碑赋予政治意义的第一人。在他还是一位王的时候,每征服中原一个王侯,便在咸阳建立一座与那个王侯宫殿一模一样的建筑物,让这一排排仿造的宫殿与南面的渭水的交相辉映。 为了使咸阳越来越富足,他将天下十二万户富豪强制性地迁居咸阳,让他们竞相媲美,看谁家的馆第最为豪华。著名的阿房宫就建造在咸阳正对面的渭水南岸,可惜这项工程尚未璦工就进入了胡亥时代,进而又到了子婴时代。就刘邦来说,他很希望当成征服者,亲眼看看这些建筑物,可能的话,还真想住上一住。刘邦终于进入了秦宫。 此时此刻,这位刘邦简直兴奋得异乎寻常,对家什器皿和金银珠宝都不那么关心,而看到数以千计的宫女却红了双眼。 第十三章 鸿门宴 细看《汉书·食货志》一节中的文字便可知道,刘邦进入关中的第二年,这个地区曾发生过一次灾荒,其严重程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据该书记载,尽管关中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沃野千里之地,但那年这一地区可供人食用的谷物却仅仅收了五千石,饿死的人数达到了总人口的刘邦进入关中之时,正是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灾荒发生之前的八个月,然而还是早有征兆的。关中已经出现饥饿现象,家家户户的存粮均已所剩无几。 刘邦军的大批涌人让缺粮现象更为严重。尽管刘邦将全军集结于霸上,不准进入咸阳市区,又明令禁止一切掠夺行为,但是,刘邦军的本质接近于流寇毛贼,所以根本无法取缔士卒小偷小摸的行为;此外,还有作为军事行动的正规的粮食调拨,这一切全要靠抢走关中农民手里那些少得可怜的存粮来加以解决。 刘邦现在已经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自己已经成为“关中王”。来到正在战祸与饥馑之中苦苦挣扎的关中后,尽管刘邦是骤然之间作为王凌驾于这片家园之上的,但若过度强取豪夺,农民们就不得不逃往关外,一旦全部逃光,王权之类也就似有若无了。刘邦本来就有思虑过度的毛病,加之,他生来就是农民,所以这一点上比任何人都清楚。 秦是以法治国的,所实施的法律烦琐而又严厉,秦政权本身就颇像一台制造罪犯的机器。居住在这片大地上的老百姓喜欢听凭天道循环的大自然的摆布,生来就不喜欢被拘束在法这个人工制造的大网里面。所谓法治,乃是以粮食的充盈和人间的和平为前提的。在兵荒马乱、饿殍千里、民不聊生的状况下,为了生存就不得不做出犯法的事情,就会一个不漏地被捕吏抓住而失去生路。刘邦对此中的人情冷暖有过切身的感受。 他在控制关中的第二个月,便将所有地方的父老召集到一起,公开宣布:“所有秦的法律,一概废除。” 还宣布:“现与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抵命,伤人者或窃人财物者,分别处以适当的刑罚。只此几条。” 禁止掠夺,加上前面宣布的彻底废除秦法,以及简化法律等做法,都极大地提高了刘邦在关中的威望。 关中大地具备使巨大专制权力得以成立的一切条件。也就是说,这是一片政治至上的土地,从这一意义上讲,也是一块盼望出现好皇帝的土地。对于农民来说,王权之害比普通流寇盗贼之害甚之又甚。所谓好皇帝,就是宣称建立为害相对较小的王权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刘邦岂不就成了人们所盼望的那种好皇帝吗? 刘邦完全掌握了这种时代的脉搏。他甚至曾说道:“我就是为铲除秦政之害而来的。” 然而遗憾的是,刘邦在日后一步步创建王朝的时候,却早已把“约法三章”之事置诸脑后。在这片大地上,每个小地域都建有国家的时代——春秋战国时代,可以做到不是靠法律而是靠传统习惯来治国。然而在进行统一天下、建立帝国这一巨大无比的工程时,大部分朝代都不得不效仿第一个创造这种奇迹的秦帝国的做法。 刘邦早在此之前就宽恕了所有秦的官吏,运用其原来的行政组织,在顺利地继承统治方面获得成功。这也使乡村父老和大小官吏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在许许多多具体问题上,他也大获民心。 比如说,因刘邦实施新政而欢欣鼓舞的父老们,络绎不绝地送来猪和牛等奉献给刘邦,但他却婉言谢绝了。虽然谢绝,他还是一一亲自接见来人,当场讲明拒绝接受的道理。 “秦的父老们!”刘邦缓缓地说道,“我们仓库里积存的军粮虽然不是很多,但还不至于让士卒忍饥挨饿。忍饥挨饿的却是乡村的父老乡亲们哪!” 这番话如闪电一般迅速传遍了关中的所有角落,使乡民欢呼沸腾起来。他们期待的超出想象的轻徭薄赋的王权,也许就会由刘邦建立起来。刘邦恰恰顺应了这种民意。 父老们对刘邦的期望大增,心里都在想:“如果沛公不能当上我们的秦王,那可如何是好?” 刘邦的威望甚至高到了这种程度。 到了这个时期,关中的父老和官吏们对楚军的内情已经看得十分清楚,既知道楚怀王曾约定先入关中者为关中王,也了解到刘邦的竞争对手项羽是楚军实际上的掌权者,项羽是因为在北方大片土地上与章邯作战,才迟迟未得进入关中的。他们还了解到,等到项羽进入关中之后,由各路将领共同商议(实际上是项羽一个人说了算),才能决定刘邦能否成为关中王。当地人们都很明白,基于上述理由,刘邦的地位还是极不稳固的。刘邦耳朵里每天都能听到这样的说法:“——但愿沛公您能当上关中王。” 刘邦原本是一个极易受人蛊惑的人。他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话语,甚至会突然环顾左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仅在三年之前,他还为故乡的老百姓所厌恶,受到自家长兄的蔑视,被嫂嫂公然当成累赘对待,还作为秦帝国的一名逃犯,隐藏在沼泽地中当过流寇,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今竟然被秦故地的人们哀求着做关中王,怎能不认为这是在做梦呢?刘邦十分兴奋,有时激动得真想拍案大吼一通。 他的营帐之中,有一个端茶扫地干杂活的小个子男人,不大的脸盘肿得发青,总是面无表情。刘邦已经不记得是在哪里收下这个人的,甚至连他的名字也叫不上来了。 “他是哪里的人?” 后来,刘邦曾问过左右,被问的人当即一愣,答道:他不是从沛县就一直跟随将军吗?因为他是沛城人,靠得住,就让他在营中干了杂务,不过,印象如此淡薄的人还确实罕见。 有一次,这位小个子把趁乱跑进大帐的猪赶出去之后,冲着刘邦叫了一声:“将军!” 只有这次才让刘邦吃了一惊,真有一种听到跳蚤开口说话的感觉。这位小个子也是想飞黄腾达的,一边干着杂务,一边盯着机会,万一有个什么计策献上去,刚好成为一项妙计,刘邦一高兴,保不准就会把自己给抬举上去。 “干什么嘛!” “小人以为将军还是应该做关中王。到处都是一片盼望之声啊!” “小跳蚤在讲什么嘛!”刘邦心想。不过,他有一个习惯,无论是谁向自己献策,都要尊之为师、待之以礼的,因此,他转而正襟危坐地说:“把心里话说出来吧!” “只要派兵到函谷关锁住关门,中原的人马就无法进到这里。这样不就可以做关中王了吗?” 如果刘邦碰巧头脑冷静,一定会对这项充满孩子气的建议捧腹大笑的。然而他正高兴得有些飘飘然,就听进去了。 “是啊,也许就该这样。” 打个比方说,就好比趁别人家里没人,偷偷溜进屋去,只要把门一关,自己就成了这家的主人了。这简直就是个愚不可及的方案,但此时的刘邦已完全忘乎所以,便招手把这个小个子叫到跟前,颇为高兴地叫了一声:“鲰生!” 这不是名字,鲰是指小鱼,等于是叫了一声矮公,是突然冒出来的绰号。刘邦说:那就接受你的这项建议吧!不过,可不能向外人泄露哟!一传出去,恐怕大部分人都会反对,还会令人无地自容。这点理智,刘邦自然还是有的,不过现在他头脑有些发热,也是不容置疑的。刘邦当即叫来一名战将,派其火速将函谷关关口封住。 项羽的进军路线,基本上是沿着现在的陇海铁路,沿途有奔腾的黄河和一连串的城池,应该说这正是进攻关中大门口的一般途径。项羽一直以火急火燎、急于攻陷秦都城的气势向西挺进,终于赶到函谷关时,已经是隆冬腊月。从受怀王之命与刘邦一起自彭城发兵之日算起,已有一年零三个月,降服秦章邯将军之后又过了三个月,才好不容易一步步抵达秦老巢的关口。 函谷关后来被移到了其他地方。 那个时代函谷关所在的位置,后来被称为古关,周围树木稀少,为裸露着黄土层的断崖和隆起的山岗所环绕,地面上分不清究竟是岩石还是干泥巴,有一条路勉强从中间通过。关隘完全被建成了坚固的要塞,从整体外观来看,函谷关恰似处于函(匣子)中。 项羽并不是看到山上这道关隘之后,才知道有此异常情况的。 在前一天,也就是抵达函谷关的前一天下午,先头部队的传令信使慌慌张张地快马急驰而来,报告的大意是说,刘邦已经在关中,且已派兵将函谷关严密封锁,城头上无数红色旌旗迎风招展,挡住了一切外来的军队。 项羽比刘邦迟到了整整两个月。 到最后关 5934." >头,项羽才知道关中发生了意外变化,可见项羽军对情报的反应是多么迟钝。反过来,仅从这件事就可以理解,关中天险锁闭的地理条件,其特珠性是多么显而易见;关中的局势要泄露到中原去,又是多么困难。 项羽勃然大怒,然而对报告却是半信半疑。 “未必吧?” 项羽心里尚有些怀疑。他倾巢出动,正是出于他的个性,在认识事物方面,项羽所坚守的原则是耳闻不如一见。这种性格屡次使他受益,在有些事上却曾给他带来致命的损害。接近函谷关,道路马上变得狭窄了,地势的变化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殆不见日”。 当头顶的一小片天空被夕阳染红的时候,项羽确实看到了比天空还要红的旌旗,正在函谷关城头上成排地迎风飘扬。红色是刘邦军的标志。 “这个臭农夫!”项羽哼了一句。 “只有破关而人啦!”谋士范增在一旁扯着破锣嗓子说。 项羽根本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态。 他从来没把布衣出身的刘邦放在眼里,更何况,他还知道许多刘邦不会打仗和胆小如鼠的事例,这样的事多过冬天里干枯的小树枝。就是这么个刘邦,竟然能突破天险打败秦军,抢先进入关中,可以说项羽是连做梦都未曾想到。 “那种人竟然还要当关中王?” 项羽是不能允许发生这种事情的。楚军本来就是叔父项梁和自己创建的,刘邦之流不就是带领一支七拼八凑的小股部队,半路上跑来借一席之地的吗? 项羽的憎恶转向了刘邦,对于远在后方彭城的怀王,就更加恨之人骨,甚至想把他千刀万剐。由于怀王不让自己走直线,派自己与遥远北方的秦军作战,因而延误了时间。项羽早已牢骚满腹,看到眼前的这一结果,不禁怒火满腔,连肺都要气炸了。 “那当然!” 项羽赞成范增攻关的主张,第二天一大早,这片狭窄的地段集中了大大小小的弓弩兵器和大批人马,以排山倒海之势发起猛攻,将关门彻底攻破。 函谷关内侧的道路更加狭窄,仅能通过一辆战车。两侧是悬崖峭壁,人马就像被挤在一起似的,从这条羊肠小路上通过,确实宛如在匣子里前进。 项羽军是一支有十万人马的大军,从函谷关到关中咽喉部位的潼关,一路上都是艰难险阻,徒步一般要走一天半,现在因人马数量过大,需要两天半的时间。 一出潼关,就好似从一条长长的隧道里钻出来,眼前豁然开朗,映人眼帘的是伸向西北天际的千里沃野。看到这一景象时,士卒们欢声雷动,随着越来越多的队伍进入关中,欢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眼前就是被称为天府之国的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 “刘邦已在霸上安营扎寨。” 范增得到的是这样一份情报。 接着又不断有情报传来,足以描绘出刘邦的嘴脸。 ——要发动进攻,将刘邦杀死。 范增心无旁骛,只把方针凝聚在这一点上。项羽认为刘邦之流也不过如同秋后的蚂蚱,对范增来说却刚好相反。范增心里明白,刘邦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并能巧妙地加以采用。尽管这个人原是沛城一个难以糊口的无业游民,但凭他那不可思议的才干,其能量说不定有时比项羽还要大上一百倍。 “刘邦是个可怕的家伙。” 范增骑着马,凑近坐骑上的项羽说。 “听说在沛城的时候,那个家伙十分好色,简直令人避之不及,还野心勃勃。时至今日,虽然身在关中,他却将咸阳的金楼玉宇一律贴上封条,对秦宫中的那些美女根本不屑一顾,还特地在人烟稀少的灞水河边的高地上扎下营寨,煞有介事地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这都是因为他胸怀夺取天下的远大抱负。” “蠢货!” 项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蚂蚱是休想变成雄鹰的。 “应一鼓作气,趁势杀死刘邦。”范增说。 “这位老先生太絮叨了。” 项羽心里有些不耐烦了。不就是让刘邦全军覆没嘛!没有必要迫不及待地说个没完。 “借口是什么?” 项羽问了一句。一定要师出有名。刘邦现在是友军主帅,并不是敌人。 “借口?” 范增笑了,笑得一脸皱紋,就像拧干了的湿手巾,说:随便找个借口就行,关键是要杀掉刘邦。 “首先,派兵固守函谷关,阻挡楚的上将军您人关。仅凭这一条,就完全可以把刘邦扔进油锅里烹死。” 此外,更有别的借口从对方营垒主动送上门来。这天傍晚,有人从刘邦军营派了一名密使来到范增的住所,楚军拿住那个农夫打扮的人一瞧,才知道原来是刘邦军左司马曹无伤派来的使者。 “愿助项将军一臂之力。” 密使低声转达曹无伤的口信。曹无伤知道项羽军足有刘邦军的五倍多,早就看透了刘邦的命运。与曹无伤有同样心情的人,刘邦军中自然不占少数。曹无伤在密信中写的意思是:“刘邦置项将军于不顾,已即位为关中王,并将咸阳的珍宝据为己有。” 曹无伤告阴状,就是想在项羽得胜之后,能当上一个侯。范增将这个密使留在营中,向项羽报告说:就这一条罪状,刘邦也该被处以车裂之刑。 项羽不打算会见刘邦,也不派出使者,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大军全面展开。他发现一片被称为新丰台的台地上有一块叫鸿门的高地,便把大本营扎在那里,将十万大军两翼展开,面对霸上的刘邦军,形成一个扇面形的阵势。布阵完毕,已是日落时分。与刘邦军的距离不过四十里地。 “明天早晨要让士卒饱餐一顿!” 在完成布阵的黄昏时刻,项羽这道口头命令下达到各个部队。命令全军饱餐一顿,意味着饭后马上就要发动进攻,这早已成为惯例,所以各路人马都十分紧张,还伴着一股打垮刘邦军,冲进咸阳大捞一把金银财宝的亢奋情绪。士气十分旺盛,有如开水沸腾一般。本来项羽就不禁止掠夺。他知道,倘若下令禁止,士气就会一落千丈。 人夜之后,项羽军的阵容愈发显得壮观。数万堆篝火在大地上点燃,一眼望不到边,染红了整个天空。 刘邦吓得魂飞魄散。自项羽军攻破函谷关进入关中以来,刘邦就不曾有片刻清闲。本来刘邦是应当亲自到函谷关去迎接的,可是竟不知不觉地犯了错误,反而把关门紧闭,还与之以乱箭交锋。 “多么壮观的篝火啊!” 刘邦忐忑不安地望着眼前的壮观场面,感到完全错过了时机,秋后算账的日子到了,脑子里掠过“干脆逃跑”的念头。落荒而逃历来是刘邦的拿手好戏,除此之外,再没有摆脱眼下困境的办法。 刘邦想起了张良。 关中平定之后,那位专门喜欢打仗的张良已经失去用武之地。这种待人之道正是刘邦的老毛病,需要的时候就会真心实意地向对方表示极大的热忱,态度上也是百依百顺,让他干什么难堪的事也都心甘情愿,而一旦不再需要,转眼间就会把对方忘得一干二净。这倒不是什么冷酷无情或只讲功利的实用主义。刘邦性格中的这种奥妙之处很难加以说明,或许是豪气中带有欠缺,要么就应该算是一种天真烂漫的表现。因为有这种天真烂漫的表现,谁都能原谅刘邦这另外的一面。 然而张良却不喜欢刘邦的这另外一面。由于他的冷酷无情,张良的神经几乎受到无形的伤害,当即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对这个人已经没有用处了。” 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接着便像影子一样悄悄地退避三舍,不再主动靠近刘邦的营帐。 然而,现在刘邦又再次想到了张良。 日落之后,刘邦心急如焚地命人去寻找张良,没有马上找到。 从形式上讲,张良是在负责管辖韩王的士兵,有直属于自己的一百余名部下。这些部下都是亡韩遗民的子弟,与其他流寇盗贼出身的部队不同,他们老实得简直不适合当兵。他们主要担负为张良搜集情报的任务。尽管是一支无声无息的部队,他们却把张良看得如同神仙一般,只要张良一声令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与其他鲁莽不经的部队相比,他们在战场上反倒表现得更为坚强。 他们殊死守卫张良,甚至刘邦派人来时,也不告诉张良所在的地点,顶多说上一句:“一下子说不清楚。” 他们的态度十分明确,认为自己是侍从张良的,与上边的刘邦没有直接关系,甚至一度表示怀疑,来者当真是刘邦派来的吗? 张良住在间小屋子里,只有身边的几名心腹知道。小屋外面有守卫严加把守,他正在会见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 男人戴着头巾,卷曲的头发已经半白,很不讲究地挽在头顶,两个眼窝像胡人一样凹陷进去,一对小眼睛闪着固执的光芒。他话语不多,常常以笑作为回答。笑起来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也是因为他有一副与年龄很不相称的皓齿。 这个人就是项羽的叔父。 对于项羽来说,他乃是养育自己的宗亲,虽说还有共同起兵的已故叔父项梁,然而亡楚名门贵族的血缘关系本来就很复杂,嫡庶交织在一起,有伯父、仲父、叔父和季父等多人,叔伯兄弟也不少。他们之中的几个人,在起兵之后都到了项羽的营中。 与张良秘密会面的人正是项羽先父最小的弟弟,在项羽军营里被称为“项伯”。 项伯名缠,本来另有字,但因人们都称其为伯伯——虽然称最小的叔父为伯有些奇怪——为免去麻烦,就以“伯”作了自己的字。他性格上确实有拘谨的一面,不过也有上面所说的那种不拘小节的一面。总之,他那干干瘦瘦的体型让人觉得十分精明干练,还有一种快刀斩乱麻般的果敢作风。 项伯从年轻时起就不务正业。 楚国灭亡,项氏家族本来就为秦所仇视,因此,全族人只得四散逃命。项伯也不得不辗转各地,过着流浪的日子,所以半辈子都没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还曾杀过人。 原先战国时期的名门子弟,秦统一之后,全都走上了流亡的道路,张良的前半生也大抵如此。张良在博浪沙偷袭始皇帝没有成功,遂流亡各地四处藏匿,更名改姓躲在下邳,在那里过上了类似侠客的日子,这也与项伯十分相似。有一次,项伯因杀人之罪遭到追捕,逃到下邳后,经人介绍求助于张良。 “豁出性命也要保护你。”张良慨然应允。 对于张良来说,项伯并不是多么亲密的朋友。窝藏这个人既不是出自利害关系,也不是因为友情。 “我这个人是具有侠义心肠的。” 应该说,这是张良对自己和他人的一种表白。唯其如此,才十分果断地采取了这一行动。这就叫做侠。 这种伦理不是所谓行侠仗义或好管闲事之类,在后来的日本也好,欧洲也好,都找不到类似的精神。与十六世纪耶稣团体的殉教精神相比,立场虽然不同,但就其本质来说,果敢这一点是大同小异的。 战国时期正处于群雄争霸阶段,如前面说过的那样,既是古代商品经济发达的时代,又是思想活跃的年代。各种各样的因素交织在一起,在中国历史上以史无前例的新鲜活力造就了独立的个人,以后,这种新鲜活力又以惊人的速度减弱下来。但不管怎样,从战国到秦朝,王朝不足以信赖,至秦代,因为绝对权力像饿虎一样害人,个人与个人之间就不得不相互建立起横向联系,以求得共同安全。 一旦彼此联系起来,侠义精神就会发生作用,抛弃所有明哲保身和计较利害得失的人性弱点,达到与对方唇齿相依的境界。对于侠义之士来说,没有道理可言,目的本身就是道理。在中国,唯有这种侠义精神和习俗传到后世,从形式到内容经过千变万化,成为中国楕神史上别具一格的、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总而言之,张良受友人之托保护了项伯。还是要指出,张良并不是因为看中项伯才这样做的。可以说乃是一种别无他图的侠义之心,而侠的本质也就正在于此。 保护起项伯之后,张良很快便对项伯产生了好感,也就更加热心地保护他。 后来,天下大乱,项伯前去追随项梁所率领的大军,项梁死后,又作为侄子项羽的一员部将东征西讨,驰骋沙场。 他隐约听说过张良在刘邦军中,而自下邳分别之后,彼此远隔天涯,音信全无。 当项羽杀人关中,在新丰台安营扎寨之时,项伯得知本军将于明晨向霸上的刘邦军发起总攻,暗自想道:“报答张良侠义之心的时候到了。” 项伯内心的判断是:“倘若置之不理,张良必死无疑。” 接下来,项伯抛却一切顾虑。他也必须表明自己的俠义之心。夜里,他悄悄离开军营,飞马疾驰,单人独骑一口气跑进张良营地,偷偷地跟张良见了面。 “跟我一块儿逃走吧!” 项伯没有多说,只是重复这句话。毋庸赘言,刘邦军败北是明摆着的事实,张良会战死在乱军之中,也是不言自明的。项伯说:还是逃走吧!但没有讲是要逃到项羽军中卖身投靠。他知道张良不是那种人,自己也不愿亲口劝人背叛。项伯甚至早就打定了主意,既然自己背着项羽与敌人接触,如果因此与项羽失和,那就只有丢掉自己的名分,和张良一起逃走。他打定这样的主意,也出于侠义精神。 “是明天总攻吗?” 对于张良来说,倒是这个情报对自己的冲击更大。至于是否逃走,张良明确阐述了自己的立场:“我的打算是先复兴韩,再拥立出韩王,为其尽忠效力。既然为复兴韩而投靠了刘邦,逃走便是不义之举。总之,我想把公告诉我的明天早晨发动总攻的消息告诉刘邦,不要紧吧?” “不要紧。” 项伯说。在这种情况下,项伯只是为尽侠义之心,除了这一极为单纯而明确的目的,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这将泄露项羽军的机密,然而从报答张良大恩这件个人的大事来看,泄密只不过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那么,公能作为一名证人,和我一同前往沛公的大营吗?” “当然可以。” 至于一同前往具有什么样的含义,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杲,项伯统统不去管了。 二人当即快马加鞭来到刘邦大本营。张良首先让项伯在另外的房间稍候,自己前去谒见刘邦,转告了明天项羽军将要发起总攻的消息。 刘邦吓得瞠目结舌。 他浑身上下仿佛瘫了一般,下巴都抬不起来了。 “是……是明天吗?” 他实在没想到项羽对自己的愤怒竟会强烈到如此程度。 “究竟是谁给主公出主意,往函谷关派兵的?” “是鲰生。” 刘邦只说是个不值一提的家伙,至于鲰生居然还是个经常在这间屋子里端茶扫地的人,刘邦就没有说出口,因为实在太丢面子。张良望着刘邦的脸,发觉情况不对,心里在想:这个人贪心一来,简直就像个孩子,恐怕还是其本人决定派兵的吧? “既然敢于封锁函谷关向项羽挑战,主公一定是有战而胜之的把握啦!”张良并不讨厌刘邦的这种性格,讲这句话也不是在讽剌。接下来张良又问:怎么样?主公现在仍然觉得能打赢吗?刘邦立时现出一副无地自容的可怜相,口里说:“实在是……” 他声音小了许多,又说:拜托,还有什么好主意,能摆脱眼下这种走投无路的局面吗? 张良也无计可施。事已至此,只有抓住项伯,请他做个息事宁人的调解人。刘邦听到项伯的名字,大感意外,喘着粗气凑过来问道:与卿是什么关系呀?张良便把许久以前的那件事讲了一遍。 “这下可得救了。” 刘邦心里松了一口气。如果项伯是一个竟至于用这种办法来报答张良搭救之恩的君子,或许将来对自己也会有点用处。不过项伯的侠义之心只限于用在张良身上,这一点刘邦也很清楚。为此,他想请求张良让自己也加人到这支侠的行列中去,他突然想到了一种仪式。刘邦本来就出自被人们称为游侠的行列,因此对这方面的仪式十分熟悉。 “子房,快告诉我,项伯公年龄比卿大吗?” “大。” “比我也大吗?”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早在儒家学说普?99lib.及之前,按年龄排序就已经很讲究了。 “看起来很年轻,实际上,臣估计他可能已近五十岁了。” “这么说,比我还大,是我的兄长啦。” 刘邦全然不顾项伯的意愿,硬是一心想和他结拜为兄弟。只要结义为兄弟,这义就比血缘关系还要牢固。刘邦以为这样项伯就肯定会豁出性命来保护自己了。 张良来到另一个房间,要求项伯跟刘邦见上一面。不愧是项伯,只回答说:这件事,我想还是不必了吧! 张良说:“这才是当前救我的唯一途径。”因此,项伯只好起身去跟刘邦见面。刘邦又重新更换了一套服饰。 项伯进入房间,大意感外的是,首次见面的刘邦早已在远处的下座行跪拜之礼,接着便膝行靠近前来,拉住项伯的手,请他坐到上座,以兄长之礼进行参拜。结拜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大杯。 “要结拜为兄弟吗?” 项伯终于意识到了,为慎重起见,他朝张良那边望了一眼。张良像初恋少女以目传情似的,以无言的方式向项伯表达了恳求之意。项伯无奈之下只好接受。过了一会儿,张良从作陪席位上站起身来,为二人斟酒,充当了牵线搭桥的角色。项伯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这样,项伯就与刘邦成了结义兄弟了。” 事态的变化真可以说是意想不到。项羽军的一员战将在发起总攻击的前夜,和敌军主将结义成了兄弟,这可算怎么一回事呢?不过,项伯并不是一个深人考虑全局的人,以一种极为坦荡的表情与刘邦又千了几杯,相互给对方看了看杯底,再相视一笑,每杯都表达了祝福之意。酒过三巡之后,作为弟弟的刘邦讲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小弟是被项将军误会了。” 刘邦说:自己纯属偶然才首先进入关中,但并不准备将这块地方占为己有,一心恭候项羽将军的到来,并准备按其命令行事。没有把秦的官物据为己有,也正是出于这个目的。为了献给项将军,更将所有官民的户籍记录在案,府库上加了封条,连自己都没有亲眼看看其中的究竟。至于向函谷关派兵守卫,那完全是为了防止流寇人关。 “结果这一切全都事与愿违,成了被误会的根源。如此一来,我刘邦死也不能瞑目。”刘邦说。 “这分明是在让我替他求饶嘛!” 项伯心中想道。他也很怀疑刘邦的话是否真实,不过,既然已经结拜为兄弟,不管所讲的内情真实与否,关键还是求救这一条。总之,这位结拜兄弟可能就是请求自己把这些话传达给项羽。 “知道啦!”项伯说。 “我今晚回营向阿羽将军说说看。不过,从阿羽的性格来看,很可能会让将军亲自到他面前去,听听将军亲口说出来的话。明天早晨,还是尽快到鸿门的大本营来一趟吧!” 项伯跑了四十里路,返回鸿门的大本营时,已经是夜深人静了。 项羽早已人睡。项伯求侍卫硬是把他喊醒了。项羽睁开双眼,可是仍然睡意未消,显得很不耐烦。 “谁呀?有什么事吗?” 项羽吼了一声,但一听说是项伯,马上就不再吭声,很快起身穿好衣服。项羽被认为性情粗暴,但是对家族长者十分讲究礼仪,简直判若二人。这使人感到他具有良好的家教,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可怜。 项伯一直等在帐外,把冻僵的脸用力搓了一会儿,才进入帐内,随即走进侄子的寝帐。他先讲了大体经过,接着就转达了刘邦的话。 “叔父大人见到刘邦啦?” 项羽吃了一惊,不过,对叔父的行为却没有丝毫责怪。项羽很喜欢这位单纯而又好动的叔父,叔父的伦理观念对自己性格的某些方面也有很大影响,所以十分看重叔父。项羽这种爽快的性情是刘邦所没有的。然而,项羽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要请这位叔父替自己进行最高级别的政治筹划。 “叔父大人,事情已经决定下来了!” 关于总攻之事,项羽以很不耐烦的口吻说了这么一句。深更半夜的,即便是仅仅听到有这么一件事,范增恐怕也会大为光火的。“在任何情况下,错误都应该加以纠正。”项伯只从理论上讲问题。 “难道是我错了吗?” 项羽脸上越发显得不高兴了。 “错了。将军你还是好好听清楚。正是因为沛公率先进入关中,我们才能轻轻松松地来到这片秦的故地。刘邦没有邪念,只有大功一件。进攻他,本身就是背信弃义。” 项羽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说到义,后世曾被纳人伦理道德,但在当时却是一个很有新鲜感的词语,对项羽这样一位长期过着市井无赖生活的人来说,这个义字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尽管平素他曾干过不少背义的事情,可一旦被人当面指出背义行为,马上就会老老实实进行反省自问的。更何况指责他的是他平素尊敬的项伯。 项羽有些困惑不解,正因为如此,就愈发显得不高兴。 “那么,叔父说该怎么办呢?” 项伯答道:刘邦明天就会赶到这里。能不能请你先听听他的解释呢?就是这么一件事。听到这里,项羽如释重负一般,说道:“就这么办吧!仗是什么时候都能打的。” 项羽就是这样一个好说话的人。甚至可以说,只要有令人心情愉快的场面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眼前就好。项羽最讨厌的就是让人不谕快的场面,或者不符合他心意的谈话方式和内容。 项羽立即叫来范增。项伯出去,范增进来,二人刚好打了个照面。范增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亚父。” 项羽以少有的微笑打了一声招呼。 这位年届古稀的老人过去曾在居巢小城专门评论时局,项羽在叔父项梁死后,继续把他留在军中发挥作用,但因他常与自己的思考角度不同,故而当初对这位老人说的话颇有些厌烦。谁知后来范增的计策一个接一个地获得成功,项羽甚感意外,遂将范增作为唯一的谋士敬重有加,最终甚至使用起“亚于父者”这一至尊至敬的称呼。血统乃是伦理体系的根本条件,在中国这片大地上,儒家时代尚未到来以前就已经是这样了。因此,最真挚的交友方式就是结义为兄弟,而含有对长者最高敬意的称呼叫做亚父。不过,亚父这个词,除项羽称呼范增之外,在其他场合并不多见。“事情竟然到了这种地步。”项羽将项伯突然跑来的整桩事,告诉给范增。 “虽说口口声声叫我亚父,可实际上还是重视本家叔父的话嘛!” 范增心中不免发起了牢骚。但是,对于项羽的性格,这位老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且自有另外一套见解。项羽有时会像闪电一样骤然改变方针,其动机并非出自功利性的盘算,而是出自一种妙不可言的冲动。 比如,曾经那样顽强地使项羽陷入困境的秦章邯将军,一旦放下武器,投身拜倒在他面前乞求投降,项羽内心就产生了抑制不住的爱惜之情,不仅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还给予了连章邯本人都感到困惑不解的优厚待遇。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对章邯旧部二十万官兵却完全相反,项羽只是听说他们对楚军抱有不满,就以极为残忍的手段进行了大屠杀。项羽也有爱人之心和恻隐之情,甚至远远超出他人。不过,如果项羽本人感觉不到对方的美及可怜,就会如同把盖子紧紧拧住一般,决不流露出这种感情。项羽所感受到的美,幅度很小,就像那道从门缝里射进来的又窄又细的阳光。且仅仅在他的自尊心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现,对方始终不渝地抓住他的慈悲心肠不放时,才会流露怜惜之意。虽说如此,这位项羽却并不愚蠢,从不为人们的阿谀奉承所动,所以只能说,在这段时间里,项羽性格上的奥妙之处实在是妙不可言。 “将军所言,老臣明白。”范增特地冲着项羽点了点头,“只是大王的——”范增(别人也是如此)用了这个敬称,“大将胸怀过于宽广,眼里没有看到刘邦的本质,这正是我感到遗憾的地方。” 确实不错,项羽对刘邦的评价很低,只看到他是个不善于打仗的懦夫。 范增所讲的大将胸怀,多少也是一种溢美之辞。自尊心过强的人往往都会目中无人,范增所讲的不过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已经说过,范增反倒是宁愿将刘邦视为一个可怕的人物。事情还远不止如此,在范增心目中,刘邦这个人总是有异乎寻常的好运气。在相信王乃天授之物的中国古代形而上学理论里,总是把这种好运气看成上天的安排。范增对刘邦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毕竟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所以,应该杀掉刘邦。” 范增内心得出这一结论。尽管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试图用别的方式来说服项羽。值得庆幸的是,刘邦马上就会来到这座军营,预先埋伏下刀斧手,再见机行事将其杀掉即可。 “把祸根,”范增仿佛在描绘现场的情景,比画着这里是刘邦柔软的咽喉,那边是长剑,口中断然说道,“当场斩断!” 项羽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早晨,刘邦乘坐马车离开霸上。 在车内陪同的是身材痩小的张良,坐在驭手台旁边的是樊哙。樊哙岩石般结实的身体上披挂着上等甲胄。 “今天,我可能会死的。” 樊哙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充满了献身的决心和跃跃欲试的激昂。樊哙长有一身超出常人的坚韧筋骨,极易冲动,有时甚至会误事。他个头很大,欲望却很小,在沛城以屠狗为业的时候,也从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与一般人大不一样,倒是也有寂寞无聊的时候。自从认识刘邦之后,他就一心跟着刘邦东奔西走,似乎只要待在刘邦身边,沉重的寂寞感就会消失,甚至离开刘邦,他在这个世上就活不下去。 “今天我是要死的。” 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樊哙没有飞黄腾达的念头。他一直在想,刘邦若是死了,自己也跟着去死,只要能让刘邦活着,自己就是死上千百次也在所不惜。跟随刘邦马车前后的人,总共也不过百余骑。 指挥者——扈从的是当过沛县县衙驭手的夏侯婴,以及靳疆和纪信等。他们也或多或少具有樊哙那样的情感,紧紧和刘邦联结在一起。使他们怀有这种情感的刘邦,或许就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反过来讲,也许是他们与众不同。 刘邦在车内摇晃着长长的上半身。 从霸上的土丘来到大道上,向左就是咸阳,而刘邦等人却朝右拐去。 道路通向遥远的潼关、函谷关,不过要去的鸿门自然近许多,就在眼前。 虽然正值隆冬季节,马车的右前方却是一片绿色,高高耸起的麵山给人以一种奇迹般的感觉,此外便是一望无边的黄土地带,像是那片绿色田野的陪衬。马车飞快地驰过骊山北麓的时候,刘邦感到有点头晕目眩。 “昨天晚99lib?上没睡好觉。” 刘邦无精打采地向张良说道。他脸色煞白,脑袋好像从脖子上耷拉下来似的晃个不停。 “是个坦率的人。” 张良想。或者说,刘邦之所以为刘邦,正是因为他敢于坦率面对自己的弱点。 “那个看上去就是始皇帝的陵墓。” 张良用手指了一下,想让刘邦不要那么紧张。 “看到了。” 刘邦点了点头。从那座陵墓的赋役中逃出来的自己,终于把秦推翻了。 正是这个自己,此刻就像被拖往刑场一样,正在走向项羽的军营。对于这件事,睡在地下的始皇帝会作何感想呢? “灭秦的人果真是我吗?”刘邦心里十分干脆地回答了自己:“不是我。” 刘邦深知自己在这一点上的分量。回顾既往,始皇帝死后,大大小小的流民团体数量不断增加,自己终于成了其中一个大首领,然而项羽的吸收能力更加巨大,在人数上,自己根本无法与他相比。而且,由于项羽在黄河以北吸引了秦军主力,自己才能趁此机会南下河南,从南部的薄弱环节(武关)进入关中。刘邦也十分清楚,甚至百分之九十的功劳都应该归于项羽。他知道项羽对自己首先进入关中十分恼火,这种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连刘邦都想为之击掌称是。他本来就在某些方面很聪明很敏感,对这种事情自是了然于胸。 不过,此刻在车中摇摇晃晃的刘邦,似乎感到自己的灵魂有一半开始出壳了。 “自举兵以来,总觉得好像是浮在半空中,飘到这里来的。”回首往事,刘邦不禁有一种感觉:自己就像始终飘荡在滚油锅之上,转瞬之间就会落入锅里。 “真好像是在随波逐流嘛!” 不知是魂魄在想,还是刘邦在想。其最终结局就是一死,而且迫在眉睫。 “被人给算计了。” 刘邦也想到了这样一点。自己就像是被数万、数十万人捧着,随着飞快滚动的千军万马的洪流,晕晕乎乎地从天上飞到这里来的。说起被算计,恐怕也包括被楚怀王耍弄在内。怀王只不过是项氏所立之王,根本没有任何实质内容,既无武力,也无家臣,只要项氏想叫他去死,他就不能活着。怀王和他身边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他们惧怕项羽,不知道项羽会做出什么事来,因此,故意让项羽去攻打北方的秦军,而指名让兵力弱小的刘邦向西进军。宣布先入关中者为关中王,正是怀王恐惧心理的产物,其中也夹带着让刘邦建立头功,以扼制项羽之毒的企图。想到这些原委,刘邦才终于有所醒悟:自己算个什么?原来不过就是怀王的一个小卒子嘛。 刘邦在走向死亡的恐惧之中浮想联翩。 “虽说如此,自己此前屡次化险为夷,如今还有能逃脱一死的办法吗?” 只有一个办法。 事到如今,作出这种抉择虽说已晚,但还是应当早早心甘情愿地为项羽当一名忠臣良将,只有这一个办法。 “可是,那……” 刘邦转念想到自己的无能,不禁感到哭笑不得。说起主帅麾下的一名部将,那是要有真本事的。而刘邦却是个胆小鬼,不会带兵打仗,动作迟缓,且大字不识几个,根本不可能成为项羽驱使下的一员战将。 连刘邦都感到自身的存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那些流民竟然集聚到了他的身边。唯有他能让人吃上饱饭的传言扩散到四面八方,流民成倍地增了又增,不容忽视,这大部分都是萧何的功劳,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刘邦让他们填饱肚皮的。刘邦才是为那些流民解决吃饭问题的象征,正因为如此,他也就成了项羽的对立面。而对于项羽来说,不管刘邦是否有意抢先进入关中,他的存在都是不能被允许的。 刘邦对这一切十分清楚。 “张子房,”刘邦有气无力地对张良说,“也许我当初在沛城里混一辈子反倒好啦!” “这——”张良在寻找可安慰刘邦的话语,过了一会儿,才以同情的目光望着刘邦说:“恐怕是天命吧!” 只有这么一句话。张良试图为刘邦考虑个退路,可是脑海里无论摆出哪个方案,都逃不出该做项羽刀下之鬼的下场。 张良说:正因为是天命,所以只能时而反抗,时而哭求,时而屈服,时而打上一仗,挣扎着与项羽顽强对垒,别无他途。这一次还是应该不顾体面,向项羽苦苦哀求,要讲自己是如何忠心耿耿,也可以不顾脸面地号啕大哭,诉说衷肠,引发对方的惻隐之心,从而打动他。现在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位于黄土台地上的鸿门,其地形宛如一座迷宫,因为雨水的长年侵蚀,粉末状的黄土到处都有下陷,未下陷的地方就像低矮的城墙,构成千般模样的断崖,仿佛是由一只巨大的妖魔用爪子遍地抓挠出来的。项羽的帅营位于一块可以直接利用这些断崖的地方,其地势就好像是一座在野外打仗时用的城堡,宛如大自然专门为项羽修筑起来的一般,正等待着这位刘邦的到来。 从秦都城咸阳通往潼关、函谷关的官道,就是从这种错综复杂的地形中开挖出来的,出去不远,就一步步地形成了上坡。这里已经建起了一座营寨大门。 刘邦命停下马车,让樊哙等人在军门外等候,只由张良一人陪同走了进去,被直接引进帷帐之中。 刘邦选择接近人口处的下座位置,屈膝垂首侍立在那里。 不一会儿,项羽在一群幕僚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声音响亮地抖动着佩剑,两眼紧紧盯着刘邦,接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叉开双腿站在俯身叩拜的刘邦头顶前,咆哮着一阵痛骂。项羽本来是想借着这个势头,亲手把刘邦的脑袋砍下来的。 “刘邦,你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特别是……” 项羽吼叫道:特别是在函谷关设防;在咸阳独断专行,对秦子婴的处理(免其一死)竟然不向我这个上将军禀报;还有,竟敢随意改变秦法而颁布你刘邦的法律。对这三件事,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吗? 刘邦匍匐着跪倒在地,仿佛要舐到项羽战靴的尖头一般把脸伏到地面,声音颤抖地一件件道出本意,为自己分辩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王,而且是为了把关中交给大王,臣刘邦怎敢有非分之想呢? “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项羽看到刘邦那副苦苦哀求的可怜相,顿吋怒气全消。 刘邦更是把头贴到地面上,说道:自己为大王竭尽全力攻城略地,好不容易才把秦打败,但没想到使大王有如此疑心,尽管刘邦无德,这件事恐怕还是有小人中伤吧?经刘邦这么一说,项羽当即平静下来,仿佛潮水已经退去。 “中伤?”项羽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刘邦的说法,“中伤的是一个叫曹无伤的人。” 甚至把刘邦手下背叛者的姓名都给公开了,或许项羽内心一下子对刘邦产生了好感。 “是左司马曹无伤吗?” 刘邦感到莫名其妙,因为此人对自己并无仇恨。哪里算是中伤,难道不正是实情吗? 项羽那巨雷般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否则的话……”项羽的意思是,倘若无人告密,我对公是不会怀疑的。 项羽的声音开始渐渐远去,尽管刘邦脸贴着地,但全身都感觉到了。怪物暂时离开了,但刘邦心中仍然悬着一块石头。不过他还是想把头抬起来一点。 “沛公啊!” 因为项羽再一次称公,刘邦连忙以头叩地,发出咚咚的响声。 “赶紧入席吧!” 项羽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就在这时,项伯出现了,拉住了刘邦的手。酒宴早已准备停当。 酒席宴上,项羽面东而坐,请叔父项伯作陪,也面朝东,因为正是项伯才使自己与刘邦结下这个缘份的,并不等于项伯就是项羽阵营中的第二号人物。让项伯在这里作陪,只能说明项羽对刘邦开始有了好感。 亚父范增才是项羽阵营中最重要的人物。他悄悄地移动痩小的身躯,面南而坐。刘邦则被安排到面北的席位上。自然,刚好与范增正面相对。仅从方位上讲,这个位置就已经很具戏剧性了。 张良是刘邦带来的唯一作陪的人。他的表情优雅平静,犹如一位在夜晚的微风中纳凉的贵妇人,被安排在面朝西的席位上。 这些坐席的中央是一块很大的空地,端酒上菜的人如走马灯一般流转,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关中的老百姓却正处于饥饿之中。 然而,这里此刻正摆满丰盛的美味佳肴,真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所谓招待宴会,从战国之前就是这片大地上的最高礼仪,宛如宗教仪式一般,只不过是抽掉了神的内容,仅仅剩下人在相互祝福、把酒言欢而已。宴席的内容也都是借着招待权势者而完善起来的。 范增不知是饭量小还是上了年纪,只捡了几块软的东西送进口里,不大动筷子。 项羽胃口很大,石子般的牙齿嚼个不停,狼吞虎咽。 这位大汉身材高大,为了滋养浑身上下沉甸甸的肌肉,似乎一般的摄取量还远远不够;酒量也很大,摆在眼前的种类繁多的大小酒具,转眼间就见底了。 刘邦也是一位生来就食量大如牛的吃家,与他那强烈的欲望刚好成正比,但这一天却只是拿着筷子在盘子上比画来比画去,很少大吃大喝。 “真是个蠢货!” 范增十分恼火,但不是针对刘邦。 范增为项羽失去锐气而焦急万分。如果刘邦刚来时衣冠严整,神气十足,且不肯失去尊严,项羽恐怕早就一跃而起,挥剑将刘邦拦腰斩断了。项羽对于胆敢反抗或是昂首挺胸的对手,历来都是当场火冒三丈,谁知刘邦一进来竟忙不迭地五体投地、苦苦哀求。项羽一下子就泄了气。 “狡猾的刘邦深知项羽的脾气,竟用了以柔克刚之法。” 范增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 他的第二步计策,就是在酒宴上将刘邦杀掉,事前还反复叮嘱说:当机会到来时,我就敲响腰间佩带的玦(古时佩带的玉器,半环形,有缺口),这就是信号,大王即刻下令埋伏在帐外的武士动手。 不一会儿,范增就看到了机会,几次敲响了玉玦。 出人意料的是,项羽只管一个劲儿地往那张大嘴里送肉,毫不理会。这天的菜有猪肘子,是项羽最喜欢吃的东西。虽说如此,项羽却并非是因为下颚的咀嚼运动而耳目失灵,他早已打消了动手的念头。他并没有相信刘邦的辩解,首先,对辩解的内容就没好好听,也根本没往心里去。项羽历来就是凭两只眼睛看人,对于变得如同丧家犬的刘邦,项羽按冃己的判断看透了他的本质,心想:我怎能杀掉一个如此可怜的家伙呢?这种想法一直在他脑海中萦回,望着宴席上坐在南边的刘邦,他的看法也丝毫没有改变,反倒对范增几次发信号的玦声感到厌烦了。范增忍耐不住了。 “项羽真蠢。这小子生性就很难令人捉摸,这种禀赋平素像小米粒那么大,一旦有个什么剌激,就会无限度地膨胀开去,形成项羽本身的人格,让他自掘坟墓。不,其实早就掘好了!” 范增真想当场大声喊叫出来。这种冲动促使他离开坐席,一到帐外就赶紧找人。 “阿庄!阿庄!” 他冲着暗处,像吆唤狗样悄声喊道。 他马上就找到了相当于护卫队长的项庄。项庄是项羽的本家兄弟之一,虽无将帅之才,但很机警,力气也大,作为项羽身边的护卫,可以说是十分理想。范增喜欢这个年轻人,因为他比项羽更了解自己的意图。范增已经垂垂老矣,对人世间已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却唯有一个愿望,他将自己考虑成熟并逐一实施的策略看做一种游戏,希望将其作为一件艺术品,十分完美地加以完成。这项构想的素材不用说就是项羽。在这种情况下,比如今天的宴会上,倘若素材本身随意表演,范增就将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项庄已经完全掌握,范增也很放心,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单独向项庄面授了机宜。 “如果千条妙计全部化为泡影,最后就只有靠尊公的一剑了。” 就是说,让项庄趁着在宴会上表演舞剑的机会,把刘邦刺死。项庄擅长剑术,而舞剑尤为出色。 “若是尊公动手,大王也不会怪罪的。” 范增极力解释说:如果是别人动手,就不知道项羽会作出何种反应,但因为是本家兄弟,项羽说不定反而会向他人夸奖尊公勇敢呢! 项庄进入帐内,脚底抹油一般来到宴席的中央。据说他是项羽的本家兄弟,在刘邦看来,他的出现也实属正常。“为祝愿沛公长寿,我来舞一趟剑吧!”项庄姿态优雅地致辞问候,然后拔出了长剑。 刘邦早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转眼间,项庄就开始徐徐挥动寒光闪闪的长剑,舞了起来,视线偶尔转向别处,但每舞一段都会将锐利的目光射向刘邦。 这时有人放下酒杯站了起来,正是面如铜锈般发青的项伯。 “一个人舞,不能算是舞剑。” 说完,项羽就十分敏捷地在场地中间转了半圈,随即拔剑与项庄对舞起来。突然发现侄子项庄有行剌的意思,叔父项伯就巧妙地站到刘邦前面加以保护。 “可是,能保护到什么时候呢?”张良心想,“已经束手无策。只有靠樊哙的勇气了。” 张良想到此处,中途离开了坐席。 他急匆匆来到营门口,只见樊哙正左手持盾,叉开双腿站在那里,像是在封锁营门一样。张良告诉他情况紧急,又说:“卿献身的时候到了!” 樊哙一听,巨大的身躯一下子就冲进了营门。项羽的卫士想要上前阻挡,被樊哙用盾推到一边。他闯入帐内,如同一道雷电突然从天而降,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樊哙双腿叉开,怒目圆睁,紧盯着正对面的项羽,口里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我一直很尊重大王。可是,没想到全错啦!” 樊哙生来就拙嘴笨舌,此时却仿佛换了一个人,大喊大叫,发出了连珠炮般的质问:大王为什么就不明白沛公对大王的忠诚呢?如果对忠臣良将还要报以诛杀之罪,那么,天下人心还会归顺大王吗?项羽的反应却极为反常,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朗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来人哪!给这位备席上肉!” 这句话表明,项羽可能心中颇为满意。项羽看到阴沉着脸缩在那里的刘邦和张良,兴致早已不在酒席宴上,出人意料地冒出这么一个角色,如晴天霹雳般使气氛骤然为之一变,项羽不禁感到十分高兴。项羽本身就是这种性格,因此很喜欢这种跟自己同一类型的人。虽然喜欢,但此等类型的勇夫却形同恶鬼,平时是很少能见到的。樊哙却出色地扮演了一个投其所好的典型人物,竟让项羽激动得有些浑身发抖了。 “壮士!这才是个壮士嘛!” 项羽嘴里还反复念叨:我今天才算真正看到了壮士!壮士这个词,在很久以后传人日本的时候,语义上已经起了变化,专指那些冒充志士的歹徒。他们平日里装模作样,其实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个人打算,整天追求蝇头小利,平素在政治上高喊豪言壮语,实际上却是以恐吓为生。不过在当时,壮士一词尚被认为是个耳目一新的词语,常常会令人闻风丧胆。这是在经历战国时期之后,社会上所产生的一种极为罕见的典型精神,指的是为了些许的俠义就当场断送自己性命的年轻人。 张良心想:这惊险的一幕已经过去一大半了。当智谋与策略全都无济于事之时,就只有将全然与世间道理相悖的非理性之物——项伯也好,樊哙也好——掷于大地之上,使其闪闪发光了。只有这样,说不定刘邦才能幸免于难。 樊哙的出现使整个酒宴陷入一片混乱。刘邦趁机离开坐席跑了出去。谁都以为他是去了茅房。 人们哪里知道,刘邦早已逃之夭夭了。接下来就是由张良来收拾残局了。 他献上代刘邦保管的礼物给项羽的白璧一对,范增的玉斗(酒杯)一双,并特地做出温文尔雅的样子,从容拜辞而去。张良走后,面对客已归去的宴席,范增一个人神色难堪地站在那里,他迅速抽出宝剑,把赠送给自已的玉斗击个粉碎。 “竖子!” 范增狠狠地骂了一句已经不在席间的项羽,口中说道:天下将为刘邦所得。这帮人(项羽的族人及手下那些干将)不久将全部成为刘邦的俘虏!回头想来,竖子终究不过是个竖子而已。 第十四章 去汉中 项羽继续屯兵关中。 营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淮阴(江苏省境内)人,名叫韩信。 韩信的存在可谓似有若无,后来他自己回忆当时的情况,说:“我在项王帐下供职之时,位不过是个郞中(侍从),说到工作,不过是执戟(持长矛护卫左右的职务)侍立而已。” 总之,不过就是数目众多的亲兵卫队中的一个普通校尉而已。流浪汉出身的韩信被选用千这项差事,恐怕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他那十分显眼的高大身材。 项羽镇服刘邦而成为关中第一号人物之后,他的十万大军个个如猛兽一般扑向秦都城咸阳。 “城里面珠宝如山。尔等尽情享用吧!” 项羽为掠夺大开方便之门。 咸阳的旧宫殿到被称之为阿房宫的新宫殿,再到渭水河畔的其他殿舍和亲王大臣的府邸,以及秦的始皇帝从天下各地强行搬迁来的富贾豪门的宅院等等,无不成为他们手中的猎物。项羽心里很清楚,掠夺才是士兵的唯一乐趣。他们忍受沙场上的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是想要亲眼看看咸阳之美,掠夺大把大把的财宝,可能的话,还要闯人后宫搂上个美人。 韩信也被这波涛汹涌般的掠夺者的洪流卷入咸阳城,还被卷进了著名的阿房宫。将军级的人物加人到掠夺者的行列中,指挥属下把一切都占为己有,掠夺仿佛已经达到了发疯的程度。当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抬出美女要献给自己的将军时,其他将领手下的士兵就从一旁跑过来,将其夺走。 “这就是那间有名的大殿吗?” 韩信被士兵推挤着卷进来时,虽然已是隆冬季节,这座大殿的巨大空间却因贪得无厌的火热气氛而沸腾起来。这座大殿当初本是始皇帝为了容纳万名朝臣而建造的。大殿里圆柱林立,数都数不清,全部镶着金箔,而那些无物可抢的士兵就攀登到圆柱上,甚至连那些金箔都要给挖下来。 韩信知道麵山的始皇帝陵也遭到了大肆破坏。据说始皇帝曾下令把比地上财富还多的金银珠宝埋藏到陵墓底下。有一半项羽军直奔这座人工丘陵,不顾一切地挥动锹镐挖掘这座陵墓。不过,他们并没有将全部物品洗劫一空,余下的部分,在两千年之后,正由中国的考古学者在逐步发掘。 没过多久,项羽就下令在阿房宫和其他处所架上干柴,燃起熊熊大火。 火势凶猛,甚至连渭水河都要被煮得沸腾了。韩信顶着大风缓步而行。 这个人也许可称之为另外一种类型的懒汉,连掠夺都懒于动手,一件东西也不拿,一个女人也不碰。 不是韩信的道德品格使其如此的。说到韩信,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原本还有那么一点点道德观念。 “最先进入咸阳的刘邦,为什么没有举行如此盛大的庆典呢?” 韩信在思索。就他来讲,最大的兴趣莫过于军队,认为打完胜仗之后的疯狂掠夺和奸淫烧杀,只能看成是一种庆贺活动,甚至可以反过来认为,只有如此才能提高士气。 “因为刘邦的兵力太弱了。” 韩信的目光始终在冷酷地注视着事情的真相。他想:刘邦害怕的可能是即将到来的项羽大军,担心抢先劫掠会遭致项羽及其手下各路将领的仇恨。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才不让士兵进入咸阳,并且封闭了府库,丝毫未动宫中男女的性命和财产。韩信还只不过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小步卒,但却能高人一等地忖度刘邦的心事。有些自作聪明的人可能会以深解其意的口吻说:“刘邦有望得到天下。为牢牢抓住关中民心,才严禁士兵胡作非为的。” 然而韩信的感觉却与众不同,无法同意这样的观点。他内心的看法是:“刘邦这个家伙,如果有项羽的处境和强大兵力,恐怕也早就干出同样的事来了。关键是兵力的大小嘛!” 韩信也有复杂微妙的一面。不过,在这种场合,他毕竟还是个只能大而化之思考问题的人,就像用一把偌大的斧头砍东西一样,在政治上还缺乏敏锐的嗅觉。 他的故乡在淮阴,现在称为清江市。市区附近有淮河流过,沼泽很多,远近是盛产大米的沃野良田,富饶的物产让淮阴变成了都市。秦将这座城郭定为郡的首府以后,人口急剧增加,商业也随之繁荣起来。 韩信就出生在这座繁华小城的一个陋巷里,在贫困中长大成人。既然是这样的境遇,就应该学习经商或供职于官府,但他无所事事,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也就是说,总是跑到朋友家里去混饭吃,长此以往,便彻底失去了信用,不过,他仍能不断结识新的知己,坐吃闲饭。 在此期间,有很多关于他的奇闻轶事。有一位在淮河边漂洗纱布的老婆婆,看不过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整天饥肠辘辘,便像喂狗一样每天给他送饭吃,一连送了几十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漂布活计将完的时候,韩信向老婆婆施礼道谢,说总有一天要报恩,老婆婆用叱责般的口吻说道:别说大话了吧!我只是因为你饿得难受,才给你口饭吃,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得到你的什么报答。 韩信那副样子就是该骂。那么大的个子,衣不遮体,腰间总是咣咣啷啷地挂着一把长剑,城里城外地闲逛。有一次,一个性情粗野的屠夫嘲弄韩信,当着众人的面撒野,恫吓道:用你那把长剑往我这儿扎一?下看,要是不敢扎,你就从我的裤裆下面爬过去。这时,韩信乖乖地从屠夫的胯下爬了过去。城里的人们都说韩信是个懦夫,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可是,后来当韩信当上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驰骋天下后,人们又将韩信受胯下之辱作为美谈,认为这正说明了韩信的大智大勇。然而,胆小怕事不正是韩信虚弱本质的一面吗? 多年之后,每当他审视敌情之时,由亍他那极端胆怯的性格,总是谨慎地把所有的情报文书过滤之后,才进行思考和判断。他性格上的这一特征也使得自家的防御体系十分严密,无懈可击。 只是他的性格之中存在着一对很大的矛盾,二者泰然共处,相安无事。 一方面,他喜欢需要勇气的紧迫感,对这种似乎具有强烈剌激的紧张感的憧憬,使他认为唯有自己才是军事天才,早在流浪时期,就为自己塑造了一个佩着咣啷作响的长剑漫步街头的形象。他还有赌博的才千,在赌场上变得十分冷静,犹如一盆清水,然而与众不同的是,一旦他直觉上认为会输,就决不下注,为此不惜受辱。这决不属于忍耐的美德,倒应该说是厚颜无耻,就像前面那段故事所讲的,当他面对那个块头高大的年轻人时,知道根本无法抵抗,便厚着脸皮像狗一样从人家的胯下钻过去,也不过就是如此。只是在钻的时候,韩信所特有的冷静和厚脸皮,使他镇定自若地保持精神和动作的自然,使一部分看热闹的人为之感叹。当然,这也是韩信基于自身的军事才能,为日后的长远打算而作的妥协。他的想法很平常,对方背后有一帮党徒在撑腰,若与这些家伙争吵起来,不是丢掉性命,就是不能在淮阴城里住下去。此外,在从人家胯下钻过去时,或许还有一种他最喜欢的紧张急迫的快感。从胯下钻过去本身就是一种非赌博的赌博,也是一种紧张急迫的体验,他的全身似乎浸泡于懦弱这种又甜又酸的液体之中,又有一种与之相矛盾的飘飘欲仙感。 在最早向秦造反的陈胜叛乱波及全国的时候,韩信并没有投身其中,这颇有些不可思议。可能是相对于陈胜反叛所波及的地域来说,淮阴处于靠南一点的位置,韩信无法立即投奔过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当时在淮阴南面的长江以南地区组织起来的项梁军,令他更感兴趣。陈胜军的扩展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势不可挡,然而毕竟是由一群群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颇有不合韩信胃口的地方。项梁所亨之军似乎也与之相仿,但项梁本人是个有头脑的首领,因而他的军队采取了近似古代正规军的体制。可以说,喜爱正规军队这一点,既是韩信的长处,也是他的不足之处。在长年漂泊的过程中,他充满遐想,而他的军事才能就是在此基础上培养起来的。 “只要给我十万大军——” 当韩信在如此空想的时候,他那想像力非凡的脑海里已泛起万里江山。十万大军均按韩信的意志部署,进退有度,时而密集,时而疏散;同时,他通过丰富的想象,以超出现实的感受设定一支敌军,与其展开惊天动地的厮杀,战则必胜。韩信始终处于这种想象之中。 他这个人所欠缺的正是一种感觉一种以旺盛的精力、微妙的方式,运用魅力与别人打交道的感觉。因此,他在漂泊中也没有加人到所谓游侠的行列。与此相反,刘邦却属于一名游侠,掌握了一个将人与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具有刘邦特色的庞大组织。刘邦这个组织因不断吸收流民而膨胀起来,然而韩信却无法吸收流民,更何况他既不具备做首领的性格,也缺乏做首领的能力。 他的性格和才能决定他只能受雇于既成的军队,因此他对比较有模有样的项梁军很感兴趣,当项梁渡过淮河时,他便投身于项梁军中。因其不是率领一支流民队伍前来会合的,说起来,只是个人性质的供职,故而待遇十分低下。 项梁因战败而死去后,韩信又继续为项羽效力。韩信哪怕是个百人流民队伍的头头,也肯定会在项羽或谋士范增眼里多少有些印象。项羽和范增在这一点上都有所疏忽。他们只知道韩信那庞大的肉体特征,而没有注意到他肉体的内部。 反过来说,对人才的感觉迟钝,也是项羽军的一个特点。项羽军的头领们只认一个死理:论到勇,有项羽一人已经足够;说到智,有范增一人也已绰绰有余。他们从来就不认为有必要发现干练之才。韩信积极进行了自荐活动。但是,项羽和范增的总体上的感觉是,这个淮阴大汉充其量只能用那庞大的身躯做个低级护卫校尉,就算得其所哉。 韩信内心颇为郁闷。 毫无名气的韩信在咸阳街头走着。风很大,项羽军放的火升起数团火陷,火舌一会儿冲向北,一会儿又突然转向西。烈焰冲天,像一条巨大的火龙张牙舞爪,盘旋着向空中飞去。 在火光映照之下,韩信如同与火舌戏耍一般穿东过西,四处闲逛。烟火不时向韩信袭来,但他像怪物一样每次都能敏捷地躲闪避开。不过,他基本上是在悠闲散步,虽然处于烈火周围,但总是能抢在风头之前,找到火舌烧不到的方位。他没有多动脑筋,似乎是凭着浑身上下的感觉极其自然地做出这些动作的。 不知不觉就远离了宫殿和官府街区,混乱之中,他又被卷到富商豪宅街区的一隅。这里各处也都燃起了大火,火势蔓延过来,大肆劫掠的士兵们就像成群的老鼠,立即向后逃窜。 “我也捞上点什么吧?” 韩信心想,不过他并没有什么想抢的东西,只是想要一个能做一手好菜的奴仆,让他背上锅,自己就可以偶尔吃上一顿美味佳肴。韩信边走边想,他进了一处宅院,这时才注意到仅一墙之隔的邻居家已经着了火,便连忙跑进一间住人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个很高的土炕,用手一摸,发现炕底下的火坑已经冰凉。下边的炕洞里似乎有什么动静。 “是人。” 想到这里,韩信急忙向后退了几步,为了表明自己并无害人之意,首先主动报名说:我是淮阴人,名叫韩信,是项羽的郎中,你要是愿意,就给我当个仆人如何?韩信并没说出“这总比被士兵们杀掉要好”的话来,再加上他那圆润的嗓音和诱人的话语,不会给人以伤害之意,他的意思自然会完全被对方理解。 从炕洞里爬出来的,是一个浑身上下沾满烟灰的女人。 “女人?” 韩信感到失望,又觉得女人也只好凑合了。谁知仔细一瞧,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柳眉细长,杏眼圆睁,闪着亮光。从容貌看来,好像是羌族人的后代。不过,原先秦关中这个地方靠近羌人的草原地区,历史上交往频繁,常有异族通婚的现象,所以关中人很多都有些像羌人。所谓羌人,很可能是属于藏族吧? “如果洗去烟灰,说不定还是一位小家碧玉呢!” 韩信在想,不过,他没有特别动心。韩信是个受所定目标约束的人,尽管是个女人,但还是准备按当初的想法,让她做自己的仆人。 “这家哪儿有布棉袄呀?” 韩信问道。女孩马上领悟了韩信的意思,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裹着男仆穿的那种布袄返了回来。她身材瘦高,看起来很有点像个少年,至少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走街串巷还是扮成个少年更为安全些。 女孩从不开口。韩信以为她可能是个哑巴,可是每次问话,女子都是要么点点头,要么一个劲儿地摇头。看来女孩不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就是侄女,可能是因为什么缘故没跑出去才留下来的。韩信对于女孩的出身毫不介意,让她背起了一口大锅。 “羌!” 韩信叫了一声,把一时间随意喊出的名字当成了这位女孩的称呼。 “什么时候不满意了,你随时都可以逃走。不过,只要跟着我,我会保护你的。” 项羽仍然在鸿门的大营里,一边望着咸阳那染红西方天空的大火,一边用心思考着战后的措施。 可是项羽所制定的措施,能否称得上是名副其实、深思熟虑的方案呢?提到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刘邦保护过的秦的降王子婴拉到军营广场上,当众砍掉脑袋,以及将秦都咸阳烧个片瓦不留。在项羽来说,这样做才算把秦帝国完全从大地上抹掉。 “这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把戏!” 就连本来没有多少政治嗅觉的韩信都这样看。虽然痛快,但是若项羽要继承秦这个一统天下的帝国,控制关中这一要害之地和千里沃野是必不可少的,如此一来,就必须先得到关中的民心,更需要组成天下行政大网的官府。而项羽竟将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切全都付之一炬,这又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这时,项羽自然是在审时度势。就在这时,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劝道:还是应该把都城设在关中呀! 这个人又说:“战国时代的秦为什么强大,只有一条,就是因为秦有关中做腹地。不管其他诸侯国如何联合抗秦,也进不了关中这块要害之地;相反,秦却可以随心所欲地从关中向外派兵征战。无论派出多少大军,关中的沃野良田都能够保证粮草供应。始皇帝得天下也正是因为有关中做腹地。大王应照此办理,在关中雄踞天下。” 这个人所讲的话并不属于什么真知灼见,只不过是任何人都能想到的常识。然而,唯独项羽却不按常识行事。 虽然如此,也不等于项羽就有自己独特的政治地理观念。 “真想回到故乡的楚地。” 就是这样一种极为异常的强烈感情在支配着他。他转战南北,终于来到这块可称为内陆西部低谷的关中盆地,心中却不由得想到离开旧楚的吴中(苏州),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楚人在江南靠种稻创立了自己独特的文化,与中原和关中不同,以大米为主食。项羽已许久没有吃到大米,仅仅想吃白米饭这一点,就使得他的思乡之情犹如大海般汹涌澎湃。 “关中能建都吗?” 在这种疑惑之中,项羽也觉得关中的景物与沂水、淮水及长江下游相比,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这里十分干燥,甚至连草木的绿色也与温和多雨的楚地大不相同,给人的感觉极其浅淡乏味。总之,一切都与项羽的感觉格格不人,他这位极易冲动的人,无论如何都想离开关中,返回大小河流密布、沼泽湖泊遍野的土地上去。 虽然故乡江南是理应回去的土地,但对天下来说实在是过于偏南了,彭城(徐州)还可以考虑。彭城原是旧楚西部的一座小城,那里能纾解项羽的思乡之情。 但是,彭城是楚的临时都城,拥有作为君主的楚怀王的宫殿。不过,既然秦已灭亡,在项羽的价值观中,怀王的存在就是多余的了。如果项羽想回到彭城,就必得把怀王移驾到另外一个地方。 “把话说在前面,bbr>我可没有留在关中的想法。” 当项羽如同发表宣言一般讲出这句话吋,在场的人都无法察知他的真实意图,因此没有强烈的反应。对于这些攻破不计其数的大小城池的各路将领来讲,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历尽千辛万苦打到关中来的。“那么,大王要在哪里定都呢?”有个人挺身而出,由于过分激动而抬高了嗓门问道。“彭城。”项羽回答说,“我要在彭城做西楚之王。”这句话使众人愈发吃惊。 难道做关中王,就不能从地理上成为诸王的盟主吗?这就等于项羽要把抓在手里的珠宝放弃掉。他在这里突然宣布立国的所谓“西楚”,按现在的省名来说,大概就是安徽省的一部分,加上江苏、浙江两省原楚国版图的大部分地区。其中大部分地区种稻,北部有部分地区种植小麦。虽然夏天高温潮湿,还算适于农作物生长,但从当时的防御思想来说,在一望无际的辽阔大地上进行防守,是十分困难的。 “理由为何?” 挺身而出的那个人逼问项羽。 项羽对此人的无礼十分恼怒,但既然被问到理由,也就只好急中生智,随便说上两句搪塞的话。 “打个比方来说——明白吗?我得了天下,得到荣华富贵而不衣锦还乡——听着!就好像锦衣夜行一样。” 听到这番话时,那个人十分吃惊,没想到有偌大名气的项羽,居然幼稚得如此可怜,只好沮丧地返回坐位,嘴里还嘟囔着说:世上都说楚人是猴子,说得真好!最后又仰天大笑,口里说道:简直像猴子头上扣了一顶冠。听完这句话,项羽勃然大怒。莫说是项羽,任谁都会如此的。 当时正是战国时期刚刚结束,商品经济繁荣时期,社会上对每一个人的个件都是很宽容的。可以说,那是中国历史上崇尚宽容的最后一个时代。 在那个时代里,头上长角身上带剌的人、半癫半狂的人等,都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世上。尽管如此,像这位敢于在项羽面前说出这么一番话的人,真可谓是凤毛麟角。 项羽当即命人在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锅,把那个人扔了进去。那个人被烹死了,但直到临死,还在不停地嘲笑项羽。项羽开始论功行赏了。 对他而言,最头疼的是如何处理作为傀儡的怀王。 “他当真具有旧楚王族的血统吗?” 项羽早前曾问过范增。当初抬出“楚王”是范增向已故项梁建议的,据说是范增从某地带来的一个牧羊人。范增是个谋士,所以,也许实际上就是他出谋划策,给一个普通人戴上了一顶王冠,很难保证这位老人不会做那种事。对项羽提出的问题,范增并没有就其本意作出回答,而只是很简洁地说:“只要人们拥戴,就是王。” 在推翻秦以前,为了聚集旧楚的臣民,拥立一个所谓旧楚的王孙为王,通过其敕书号令项羽以下诸将是十分必要的。但如今既然秦已灭亡,那么这个招牌是否还需要保留呢?项羽心里想,唯有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自己,才有资格登上皇帝的宝座。不过还不能立即采取行动。 于是,他便把怀王供起来,尊称为“义帝”。 “义”,指的是为真理而超越世俗人情的道德形态。在这个词的语义中,后世又加进了“从外部借来之物”的意思。在当时,这个词已经有了“尽管在实行上有些勉强”的含义。而这个词最基本的含义则是“永远处于正确的状态”。可是这里所讲的正确,并不只是由个人道德观念来判断,而更重要的是要经由大家的认可。在当时,作为这种场合下的一个用语,其含意就是“众所尊戴曰义”。 就这一点来说,命名怀王为义帝,是颇具深意的。 而且还是位帝。 称帝号的创始人,不用说,是始皇帝,但帝乃是指位于王之上而统治整个天下的独一无二的人。 与如何处理怀王的问题一样,使项羽大伤脑筋的,还有对刘邦的安排。“亚父,公意如何?”项羽问道。范增献上一计,项羽拍腿叫好。 刘邦的命运便被决定了。 范增所献之计是,将巴蜀和汉中(不是关中)连成一片的那块地方分给刘邦,并封为那里的王。 那是一块偏僻的地方。至于那个地方位于西南高大山脉的哪一带的山脚下,有哪种文化的人在栖息,从关中到那里要走哪条路,这一切连项羽也摸不着头脑。总之,那里完全处于中原人的一般地理常识之外。 无论巴也好,蜀也好,还有汉,统统都是一个地区的名字。巴的古字来自类似蚯蚓一类小虫子的形体。中原人就用这类字来称呼这些地区,仅此一点也能使人感到,这里很像是少数民族栖息的荒凉偏僻之地。蜀也同样带有个虫字,是被视为虫一样的人所居住的地方。时至今日,情况才完全有了转变。巴是四川省的重庆地区,蜀则是同一省份的成都地区。在中国历史上,从这一带开化的某一时期起,凡是提到巴蜀,指的就是现在的四川省。不过,即使是现在,这一带也仍然以少数民族居多。汉中也是地地道道的穷乡僻壤。按现在的说法就是陝西省的南郑一带,与巴蜀有所不同,虽说离关中不是很远,但途中的艰难险阻绝非言语所能表达。 也就是说,刘邦已被排挤出约定的关中,成了汉中王。关和汉这两个字在日本发音相同,但在当时却完全不一样,即使是现在,关也仍然是——犯,而汉则被读为发音上也没有相同之处。 “巴蜀、汉中,这是两个什么样的地方?” 项羽问道,范增当即笑着答道:什么样的地方也不是,只要刘邦把大军带到那里去,仅在半路上就会跑掉一大半的。 “兵士们会逃跑吗?” 项羽笑了起来。兵士们全都逃掉,只剩下刘邦孤身一人,想象中的这幅图景大大刺激了他的幽默神经。 “那地方让人受不了吧?”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秦那个时候流放犯人的地方。臣听说,无论多么凶恶的坏人,一听说要被送往汉中和巴蜀,吓得浑身都打哆嗉。” “就是说,刘邦很难再出来啦?”项羽问道。 “他会死在那里的。”范增说。 他所持的观点是,倘若不杀死刘邦,日后必然会悔之莫及。但他心里明白,把那个与项羽争雄的刘邦死死地困在宛如巨大牢笼般的地方,这和砍掉他的脑袋也没有什么两样。 问题是要将关中分给谁,这可是一块宝地。既然项羽十分讨厌可以称霸天下的这块要地,甚至还烹杀了进谏者,所以范增也就没再勉强相劝。作为一项替代方案,他建议将关中一分为三,分给身为亡秦降将的章邯及其旧同僚司马欣和董翳,并分别立三人为王。封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塞王,董翳为翟王。范增这项提案的理由是:“还是以秦人(关中的民)治秦人为好。” 项羽也当场拍板定案。 这些论功行赏的决定,每作出一项就公布一次。韩信听到这些封赏时,心想:“范增虽是个好谋士,却但不是一个治理天下、兴国安邦的栋梁之才。”不过,韩信也不具备这种才能。他在大火焚烧的咸阳城中,无意得到了的那个女孩,从她的各种表情以及反应当中,韩信对关中秦人的感情已经有所了解。 那个女孩很会做饭菜,又不辞劳苦,作为一个奴婢,实在起了不少作用。 “阿羌,你生在富贵人家,却还这么劳心出力,很不错嘛。”韩信很佩服地说,女孩当即拼命摇头。再一问,女孩才说出自己是那家女仆的女儿。其大致情况似乎是这样的,主人一家和佣人们在逃离咸阳的途中被杀死大半,她为了看护重病的母亲才留在宅院里的,而她的母亲也在楚兵大肆烧杀劫掠之中死去。她将母亲的遗体埋在院子里,自己则躲藏在炕洞里,就在这时韩信出现了。 “是婢女吗?婢女能像你这样贤淑有礼吗?”韩信说,“咸阳不愧为秦长久以来的都城。” 令韩信感慨的是,这座古老的帝王之都,连奴婢一等的人都具有某些高雅的气质。 “我在淮阴城也一直是自称为士的,可实际上过的日子还不如个奴仆。” 韩信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知是出于何种想法,从当天夜里开始,他就让女孩陪着过夜了。看来似乎也不是轻薄奴婢,或许是因为韩信有了性欲,才喜欢上这位遭遇与自己颇为相似的女子,也可能只是喜欢她颧骨凸出、很像羌人的容貌。 这位女子寡言少语,甚至曾被认为是个哑巴,可是当她从韩信口里得知章邯等三人已将关中大地三分天下、各自为王的消息时,拼命摇着头说:“秦人全都会哭的。” 她还以狂妄的语气说道:肯定会天下大乱的。项羽曾经在新安活埋秦降兵二十万,而那些士兵的父母妻儿和亲戚朋友在关中数都数不清。他们不会忘掉仅仅两个月前的事,也知道尚留在世上苟延残喘的就只有身为主将的章邯,及仅次一等的司马欣和董翳等三个人。整个关中分明已将仇恨都集中到了这三个人身上,然而这三个人竟然飞黄腾达,并三分关中各自为王,这是先秦的遗民绝对不能容忍的。 “都想吃那三个人的肉呢!”女子说。 “仰慕沛公的情绪会越来越高涨的。”女子的语气十分激昂,仿佛大地会震撼一般。 “会是这样吗?” 韩信来到咸阳尚不足旬日,对关中的民心仍不大了解,但方才的话语与其说是出自女子之口,莫若说宛如大地裂了一道细缝,有地下的神灵在开口说话一般,令人感到恐惧和压抑。 范增搞错啦! 韩信心里得出了答案,同时也想到:“难道刘邦不会很快就返回来吗?” 按照范增的策略,他的如意算盘似乎是将刘邦困在巴蜀汉中,而把章邯等安排在进出汉中的大门担任防守任务,万一刘邦出来,就让他们予以堵截打击。可是,既然关中民心早已背离章邯等人;如果刘邦乘机进行煽动,老百姓就会群起而攻之,章邯等人在这片土地上肯定就待不下去了。刘邦一定会回来的。 项羽论功行赏,一个接一个地予以公布。 结果,包括项羽和刘邦在内共立了十八位王。秦的法家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以及由官僚代替王侯等一系列治国新政全部被废除,重新回到战国时代的封建诸侯制。尽管连项羽和范增都不认为这是最佳的新秩序,但还是不得不满足各地流民集团头领们的愿望和期待,因为他们从起兵之日起就抱定一个目的,要么在旧诸侯国里自称为王,要么就是找出一个王子王孙拥立为土,借以招兵买马,二者必取其一。他们就是这样将秦推翻的。于是,一眨间工夫就造出了一大群王,例如什么西魏王、河南王、韩王、殷王、代王、常山王、九江王、衡山王、临江王、辽东王、燕王、胶东王、齐王以及济北王等等。 他们也造出了许多侯。至于都有哪些人成了侯,其数目繁多,简直无法一一列举。 这次论功行赏,除了项羽本人和三名关中王之外,无论是当上王侯的,还是不幸落选的,统统都满腹怨气。 项羽评功的标准过于简单。很多有功缋的人都被排除在外,比如在幕后组织流民的、以自身名气吸引流民的,以及巧施妙计取胜的,等等。项羽所承认的有功之臣全都是在战场上出头露面打仗的勇将们,而对于那些身在后方、对凝聚将士信念作出巨大贡献的人不屑一顾。义帝就是其中之一。 “义帝等不需要封地。” 这是项羽所讲的第一个理由,正是依据这种不符合常理的,或者说孩子气的标准。不错,义帝确实没有真刀真枪地打过一次仗。不过,范增还是十分委婉地指出了其中的可非议之处。倘若一不留神,针锋相对地对项羽提出反对意见,纵然是范增,也难免不会被丢到油锅里去。 “再没有土地了。不过,既然亚父话已至此,就把南方的一片土地送给义帝吧!” 项羽也有心胸宽广的一面。然而,在其过于宽广的心胸里,也容纳着比他人要多出数倍的孩子般的稚气,使他有时十分勇敢,有时又表露出非同一般的纯真。可是,当孩子所具有的功利心和残酷性出现的时候,任凭谁都无法阻挡。 项羽说,就把郴那块地方送给义帝。这里所说的郴,依现今地理而论,乃是长沙以南数百公里的一片山地,今天依然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区地带。在当时,以犬为祖先、以烧荒种田来维持生计的瑶族,在郴这块地方人数最多。此外,还有为保卫领地而不惜付出整个部族生命的苗族,以及自古以来熟知水稻耕作,而不与其他民族同化的侗族,等等。侗族人十分固执地坚持使用古泰语,有时还会被称做赤石蛮。 总而言之,这是一片蛮荒之地。 义帝无奈,只好离开彭城前往该地。 项羽对于如此处理义帝,马上就感到后悔了。 “如果让他还活在世上,日久天长,难道不会生出是非吗?” 想到这里,他又赶紧派兵追了上去,在长江岸边将义帝杀掉。刘邦及所率领的大军也很可怜。 他率领三万人马向横卧在西南方的崇山峻岭前进。 就在刘,军出发之前,韩信对项羽已经彻底失望,毅然私自逃离了鸿门的军营。他在这里只是一个卑贱之躯。这样一个人存在与否,对整个大军毫无影响。 “我早就把项羽看透了。” 当韩信对女子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女子那冰冷的表情转眼间就化成了一团笑容。 虽说是看透了,却并不等于预见到项羽将会失去天下。反倒项羽的存在就是整个天下,且已膨胀到势不可挡的地步。既然如此,韩信从这里脱逃,就等于失去了落脚之地。 然而,韩信毕竟想干一番事业,脑子里始终抱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如果自己的才干尚未得到展示,就终老人世,岂不等于虚度此生了吗?这种冥顽不化的固执,又原封不动地发展成为对项羽和范增的憎恨。自然,项羽和范增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决不会想到远离视野的一个小小人物竟会如此憎恨自己。 “要到汉王那里去吗?”女子问道。 提到汉中,这个地名似乎来源于一条流经那里的叫汉水的河流。这个地区大多数情况下也被简称为汉。对于新成为汉中王的刘邦,人们都称其为汉王。这个先秦犯人流放地的名称,后来竟变成了对中国这片大地的统称,还用来称呼这片大地上具有共同文化的一个民族,现在也仍在沿用。 对此,韩信也好,那个女子也好,甚至包括刘邦本人及其谋士张良,肯定都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然而韩信内心却对一件事抱有不可动摇的预测:“至少,汉还是能够再占据关中的。” 项羽撤离汉中,奔赴遥远的彭城。关中则只留下了章邯等三个不得人心的王,被包围在秦人的汪洋大海之中。韩信通过女子,详详细细地了解到关中民心是如何一面倒地倾向刘邦,因此心里在想:他日刘邦只要能返回关中,定会得到老百姓的热烈欢迎,消灭章邯等人将不费吹灰之力。在韩信看来,只要刘邦稳坐关中这片中国的富饶之地,尔后就有利即出战中原,不利便退守关中,与楚相争,其前景也会无比绚烂。 话虽如此,汉刘邦的势力却很小,而楚项羽的势力之大则是无人能望其项背的。再加上刘邦是个胆小鬼,似乎也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战法。在楚汉之争持续过程中,刘邦连十分之一的获胜把握都没有。可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找出获胜的办法呢? 韩信将赌注压在刘邦身上的理由无非就是这些。只是还有个条件:刘邦只有识我韩信之才,方能交上好运,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韩信就是如此狂妄自大。 许多人都看透了流落到巴蜀、汉中去的汉军的前途。正因为如此,韩信谋个一官半职的事情就极其容易了,通过几个同乡牵线搭桥,请他们一级一级地向上介绍,终于会见了一个最高层的人物。这位就是萧何。 “萧何?” 韩信大失所望。他早就听说过,萧何总揽汉军军务、粮草补给及所占地区的治理等所有大权,但无论怎么说,毕竟只是个文官,一旦进入萧何的体系,岂不就只能当个军吏了吗? 汉军开始穿越关中平原向西南前进,第二天夜晚,韩信在营寨里见到了萧何。冬天即将过去,但尚无一丝春意,与遥远的大漠北方相连的星空,向冰天雪地的黄土大地洒下数点银光。 萧何的住处是两栋民房,墙壁都是用黄土坯垒成的。 周围的家家户户也都住有各队的士兵,但大多数还是随军役夫。道路上、田野里,到处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满载粮秣的车辆。负责这方面事务的萧何声名远扬,似乎就生存在这些物资之中,令人想到全军物资供应丰富,队伍秩序井然。 韩信进去的时候,只见萧何正在灯下削着木简,在往上面写什么东西。 “这位萧何,比想象的还要其貌不扬。” 韩信跪坐在席子的一角,观察灯光照亮的地方。他听说,正是这位萧何,在如此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心甘情愿地为刘邦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尽忠效力,才使刘邦的势力发展到现在这种规模的。然而萧何身上却没有一丝一亳所谓英雄豪杰的味道,看上去与从前那位县衙小吏没有一点变化。 过了一会儿,萧何端着烛台站起身来,主动来到韩信身边。他步履轻盈地坐到韩信面前时,越发显得干瘪痩小了。 “听说韩信君是淮阴生人啊?” 声音很小,但音质圆润,好像有些低沉,韩信觉得,单凭这个声音,就可以断定萧何是个待人有耐性的人。 不知为什么,这位萧何似乎总能使人变得爱开口讲话。萧何本人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对方停顿的时候,时而表示钦佩之意,时而深深点头,或者只是歪着头微微一笑,使得平素不善言辞的韩信讲出了心头所有的郁闷和苦恼。 韩信所讲的,全都是对项羽及其首脑层的不满。不用说,自己未受重用的私愤是根本原因,但韩信的头脑稍加过滤,他对项羽的看法就带有了合理的客观性,理论上也没有丝毫含糊之处。 “哈哈,楚王原来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吗?” 萧何也深知项羽其人。不过,这种感叹的方式并不是在装糊涂,因为韩信口中所描绘的项羽的形象,似乎透露出凭萧何眼力无法观察到的内部情况,韩信的看法本身并无暗藏玄机之处,萧何听起来也能完全理解。 最后,萧何问道:君慕汉王之德来投本军,希望做什么事呢?比如,是为使于千里呢?还是于战场之上指挥大军进退,或是仗戟为大军开路先锋呢?韩信马上回答道:“如能让我挥令全军进退,则甚感荣幸。” 因为这句话口气太大,简直不着边际,萧何不知是感到太突然,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低头停了片刻。这位原本只是项羽军中一名低级校尉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向萧何提出要执掌刘邦军的整个指挥大权,这似乎不是自己所能回答的问题。萧何感到十分困惑,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来是该将其赶走的,但萧何却很老实地说自己“失礼”,是因为有个头晕的毛病。萧何又说:“关于君的希望,容改日奏明汉王。在此之前的一段日子里,如果方便的话,就请先做我的帮手吧!” 萧何说这番话,并不算对韩信的回答,然而,韩信若当场被萧何赶出去,连明天的早饭都将没有着落,只好对萧何的话暂且表示接受。不过,这个时候的韩信,已经又回到平素那种寡言少语、郁郁寡欢的样子。 “在这里,说不定我也没有出头之日。”韩信心想。 那天夜里,韩信带着扮成男仆模样的女子,披着满天星斗向远处走去。这是为了把她送到一处农村的亲戚家,中途,他把贵重物品全都送给了女子。也许就此天各一方了。 “你不是个奴婢吧?” 女子停住了脚步。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夜里也看得很清楚。在与这位女子接触的过程中,韩信渐渐觉得她可能是那个大户人家某个儿子的媳妇,然而韩信本身却害怕得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说不定这位女子会自杀的。秦国自战国时期就是一个对违背道德毫不徇情的可怕社会。道德全部纳人法律,如果女人不守贞节,无论情节如何,一律毫无顾忌地当众处以惨不忍睹的刑罚。秦法曾一度被刘邦废止,但项羽又宣布其废止无效,因而仍在沿用。由于秦法残忍无度,秦的妇女都对失节恐惧万分,甚至比看到饿虎扑食还要害怕。 “丈夫把你丢下,自己逃跑了吗?” “不,逃跑的是公婆。”女子小声答道。 “你丈夫呢?” “被章邯征兵到关东(函谷关以东的中原地区)去了。” “现在在哪里?” “在新安的万人坑里。” 说完这句话,女子当场就脚步踉跄,扑倒在地上。 构成欧亚大陆屋脊的,是地球上包括喜马拉雅山脉和昆仑山脉在内的巨大褶皱,但这些山脉的走势都是向东延伸,进入中国内陆地区时,才显得有些减弱。尽管如此,仍然形成了岷山的崇山峻岭,再进一步延伸到陕西,形成高耸人云的秦岭山脉,进而更形成大巴山脉,令人望而生畏。可以说,无论哪座山脉,都是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的余脉。 刘邦及其所率汉军穿越关中盆地,翻越海拔三千米的暗黄色群山,必经之路只有两条。那就是褒谷道和陈仓道。只是这两条通道都无法称其为道路。 “秦之栈道”。 这是中原人传说中的那种道路,仿佛只有在神话般遥远的国度里才能看得到它的存在。它下边就是万丈深渊,是在悬崖绝壁的半山腰中凿出来的一条窄窄的桟道,下面由圆木支撑,上面再铺上成排的原木。栈道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要去巴蜀,还必须翻越大巴山脉,这里就有后世唐代诗人李白所咏叹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蜀栈道。 要翻越这些高山,通过这些桟道,汉军人人都是艰难前行,恐怕后世的登山家也无法与之相比吧!乘坐的、拉车的马以及大小车辆,全都留在关中的一个地方,所有辎重都由士兵背在身上,连随军夫役也背上了东西。桟道环绕山涧,有时脚底下有云雾飘过,每天都要有几名士卒惨叫着跌进深渊。 士卒大多是从小生长在黄河、淮河或长江两岸地区平坦的环境里。他们仅仅看到那呈死人肌肤颜色的山谷,就吓得浑身发抖。绕着山谷艰难行走,他们越来越感到前途渺茫,怀疑翻过这鬼门关一样的天然险阻之后,又会碰上什么。一想到这些,人们的脚步马上就迟缓下来。几天之后,逃亡者多了起来,成群结队地逃。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些将领也开始溜之大吉。只要将领说要逃跑,属下的人立即有如获得大赦一般,欢呼着紧随其后撒腿逃去。照这样下去,在到达汉中盆地之前,汉军岂不就要有好几成逃得无影无踪了吗? 连最忠于刘邦的护卫队长樊哙都落下了眼泪。他在想:我等拼死拼活地一路打仗,到头来就只是盼望能回到故乡。如果一个劲地在这种鬼地方转来转去,就别想再活着看到泗水河了,还不如干脆死了呢! 新来的韩信心情更是无法言喻。特意从称霸天下的楚军改换门庭投奔过来,谁知竟走进了如此狼狈不堪的军队里。更何况,韩信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反而竟被萧何任命为连敖,当了一个管大营杂役的小小军校。连敖可能有百人之多。在一个宿营地里,韩信和其中的十几个伙伴商量后,从大本营的箱笼里偷出酒和菜,围成一圈坐在地下,热热闹闹地大吃大喝起来。他们并不是想酒喝,而是自暴自弃,借酒消愁。 不用说,韩信和他的同伙都触犯了军法,要被判以斩首之刑。依照这片大地上的习惯,处斩是要召集众人观看的。刘邦本人当然更要亲临现场监斩。 “那个家伙就是刘邦吗?” 被五花大绑的韩信看到了刘邦。过去,因为职务上的关系,他曾见过刘邦几次,但刘邦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显得格外呆头呆脑。韩信心里已经得出结论:自己的命运与志向如此格格不人,而且还要到汉中如此偏僻之地,作为最底层的小小军吏度过一生,与其这样,还不如就此死掉为好。从这一点来看,韩信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实在有点出人意料。 夏侯婴正从死囚韩信的面前走过。 夏侯婴曾是沛城的一个马车夫,不知是否职业的关系,指挥战车交战也很得法,曾多次引导战事胜利,实际上他却并不那么喜欢指挥军队,一有空闲就为刘邦当驭手。刘邦被项羽封为巴蜀汉中之王的时候,为了健全机制,当一个真正的王,曾向属下授了一大堆爵位。刘邦个人的护卫樊哙也被称为舞阳侯,如同樊哙还干本行工作一样,尽管驭手夏侯婴也被授予滕公的称号,却依然留在驭手台上把鞭子甩得山响。可是,在这次艰难的行军当中,马车已派不上用场,他有时就与樊哙轮流着背上刘邦走路。 正是由于这个,夏侯婴才一直留在刘邦身边的。 韩信等人被处刑的时候,夏侯婴另有公干去了别处。办完事回来一看,刘邦正在监督对违反军法的人执行死刑。已经有十三个人被斩首,下一个就要轮到韩信。夏侯婴朝韩信看了一眼,心中暗想:“这个家伙绝非等闲之辈。” 他跑到刘邦跟前,贴着耳朵悄声说道:“主上,您不想得天下了吗?”刘邦这个人对属下而言,乃是一个非常容易说上话的人。夏侯婴说:主上,您没有看出来吗?瞧那个人的长相,将来会有大用场的。因此,刘邦急忙制止刽子手,并亲自给韩信松了绑。 不仅如此,刘邦还把韩信叫到另外一个房间,听取他对战略战术的看法,是否真的理解姑且不论,总之是高声表示佩服。也许是作为一种表示吧,他让韩信当了一个叫治粟都尉的官。这是一个保管和收支军粮及军用钱币的官职,可以说就是管理后勤的一名校尉。韩信并不高兴,反倒甚感伤心。 “这样安排,还不如被砍去脑袋。” 韩信对那些做连敖时的同僚们说道。同僚们都认为韩信是个半疯半傻的人,哄堂大笑。这个家伙捡了一条命,而且成了有头有脸的都尉,还口口声声不满足,可能是脑袋出了什么毛病吧? 韩信则认为自己是个似有若无的人。 他没有多大的生存欲望,更不敢去巴望什么飞黄腾达。虽说如此,却也并非是个厌世者,他只是一心想凭借真正的大地和成群的生命,在战场上检验一下脑海中反复涌现的无数战局,这才是他期盼在今生今世实现的愿望。在想象的战局中,韩信总是大获全胜。只要这些战局还未能在战场上获得检验,想象就总是不停地涌现,根本无法阻止,他甚至觉得,如果置之不理,脑袋恐怕就会炸裂的。 说到行军中的治粟都尉,其实际工作实在无聊,只是随军夫役的头目,只是督促那些背负重荷的夫役在栈道上一步步前行。每天早晨一起来,他就必须首先清点夫役的人数。有些人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劳动,黑夜里带上粮食逃命去了。 “连我都想逃命去呢!” 韩信每天早上都要阴沉着脸清点人数。 韩信开始做兵站的这项工作之后,与这方面的最高长官萧何的接触,开始变得频繁起来。 “为什么刘邦会重用这样一个没有作为的人呢?” 确如韩信心中所想,萧何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很平凡的官僚,大多数情况下都超不出这个印象。在这类问题上,与韩信相比,刘邦可以说是个高瞻远瞩的人。对于萧何,刘邦好像看到了韩信所看不到的某些方面,更有甚者,他对待萧何有时就犹如幼儿依赖父母。这种态度始终如一,从无变化。萧何一直身在后方,一次仗也未曾打过。在这个军事就是一切的阶段,对于刘邦和整个汉军来说,萧何的存在反倒非同寻常。刘邦竟如此破格地器重这样一位萧何,韩信实在难以理解。 刘邦最终得到巴蜀汉中而称汉王的时候,萧何被任命为丞相。所谓丞相,乃是文官之中的最高官职,但要说到他所做的工作,依旧是负责粮秣给养和部队营房的分配,或是向汉的新领地巴蜀、汉中派去先遣队,为行政管理奠定基础。 有一次,遇到一个大的陡坡,坡道直上直下,似乎一直要冲向地底下去似的。在坡上,韩信和夫役们一起盘算如何下坡。如果人背着东西往下走,因负重而重心提高,人肯定会栽到谷底去。 就在这时,萧何刚好从旁边经过。萧何虽贵为丞相,可是他总是轻车简从,从不讲究排场,只带着两个扛粮食的夫役和一个杂役。萧何拍了拍韩信的肩膀,笑着说:“信君,你可能是个天才,不过说到打仗,现在这里就是战场哟!” 说完,他便很轻松地顺着陡坡走了下去,身段就像捕鸟的猎手一样轻这些事情正说明了萧何的良苦用心。 萧何极为细心地掌握着全军的动99lib.态,似乎连夫役的细微琐事,都逃不出他的眼睛。进言刘邦,让称得上是征战狂人的韩信当了治粟都尉的,也正是这位萧何。战争的基础是后勤补给,再怎么擅长排兵布阵的将军,如果不把后勤补给列为考虑的主要因素,也终究不过是个门外汉。让一个不懂兵家之道而只善于征战沙场的人打仗,就会使自家军队蒙受意想不到的灾祸。萧何看多了这类人物和局面,心中十分清楚。让韩信做治粟都尉,也可以说是萧何的良苦用心之一。 萧何的良苦用心,自然也包括为刘邦打算在内,他如同制成一张无形的网,早就将所有人都保护起来了。对这次难于上青天的行军,高喊吃不消、对前途感到绝望的,正是刘邦本人。他本来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既无体力又无耐力,曾多次大声叫苦说:“再也受不了啦!” 当自暴自弃的劲头上来时,刘邦甚至还说,不如干脆返回关中与项羽决一死战。这时萧何就会飞快地向张良使个眼色。萧何知道,除了张良那些充满智慧的话语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能劝慰刘邦。“主上,这只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场面而已。”张良开口说道,只这一句话,刘邦的情绪就镇定下来了。 顺便说一句,在这次长途跋涉中,张良所表现出来的机智是非同一般的。他打算把刘邦送到汉中之后,自己再返回来。他自身的主人乃是韩王成,成王由项羽分给一块属于旧韩的狭小领地,并受命建都于阳翟(河南省禹县)。张良作为韩王家臣的统领,为服侍其左右,只好去阳翟。 几天之后,在即将抵达汉中盆地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刘邦站在高处回首眺望,看见后续部队如同缺了齿的梳子,稀稀拉拉地已不成队伍。很快有人飞马前来报告:某某人已经跑掉,某某人和某某人的营盘也空了等等。没过一会儿,将军们悄悄逃走的报告又传到了中军大帐。 “这是怎么回事?” 刘邦大伤脑筋。倘若讲出剩下来的重要人物,数得出的只有当初沛县起兵时的周勃、夏侯婴,童年时期的好友卢绾,狱吏出身的曹参等等。正在一个一个数的时候,又传进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报告,说:“萧何也跑了。” 刘邦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他本来就是一个危机感迟钝的人,无论有什么不利的报告传来,都像昆虫装死一样略显痴呆地愣上一会儿,嘟嚷一句:会这样吗?再环顾一下左右,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不过,唯独这次大不一样。体力也是一个原因,他实在是疲惫不堪,而且汉中已近在眼前。明知道那是一个只要进去,就再也无法脱身的地方,如同掉进天涯海角一个黑洞洞的地穴里,但也只有向前。随着一步步地接近,他的情绪愈来愈低落,行动也迟缓下来,再加上天天腹泻。刘邦本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萧何,萧何也不可能独有什么别样的心情和强健的体魄,想一想,他觉得萧何逃走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就算要逃,也不应该把我一个人丢下嘛!”刘邦对萧何的绝情感到十分可恨。 “追!把萧何抓回来!” 刘邦跑到帐外挥着双手吼道。如果没有萧何,刘邦的军队就要化为乌有,至少会变成一伙彻头彻尾的流寇。他是以逢战必败出了名的,不过,对吃败仗却并不十分害怕,只是跟普通人的感受差不多。然而,这次他却惶恐不安。 当萧何很快返回来的时候,刘邦先是一蹦八丈高地叫骂,马上又哈哈大笑,一转脸又火冒三丈,几乎完全失去了节制。萧何安慰他说:“我不是逃走。我是去追赶一个逃跑的人。” 刘邦越发猜疑起来,亮开嗓门吼了一句:“追的什么人?” “韩信。” 当听到这句话时,刘邦宛如坠入十里雾中,越发对萧何疑窦丛生了。 屈指一算,已经有十几个将军逃之夭夭。萧何谁都没有去追,却要去追一水充其量不过是小小治粟都尉的韩信,难道这还不是逃跑的借口吗? 刘邦用这些话来责问萧何。 “主上啊!” 萧何请刘邦坐下,然后才细细说道:那些所谓的将军,即使成群结队地跑也亳不足惜。而韩信却另当别论,如果大王只满足于巴蜀汉中这么样一小块地方的势力,韩信就不需要了。可是,要出师中原与楚争霸天下,那韩信就是万万不可少的了。 刘邦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这个韩信,就那么有本事吗?” “不过,主上!” 萧何说道:“关于韩信,主上还没充分认识他。如果不下决心予以重用,他可能还会逃跑的” 刘邦脸上现出并不感兴趣的样子。这位刘邦只舍不得萧何,韩信之类是无所谓的。 “那好,看在卿的面上,就下决心让韩信当个将军吧!” “不行不行!只是个普通的将军,韩信是留不下来的!” 萧何像市场上的商人讨价还价似的,连忙说道。刘邦也不假思索地说:“那么,就让他当个大将军吧!” 所谓大将军,乃是统率各路将领的职务。到了这一步,萧何才用当时的俗语回答了一句:“幸甚。” 这两个字表示的就是“甚感荣幸”的意思,用以表达最大限度的感谢和满意之情。 刘邦拍拍手,简直就像叫小狗似的,将帐外的连敖们喊了进来,正想命人将韩信带到这里,告诉他从即日起就是大将军了。 “这样可不行。” 萧何慌忙上前阻止,口中说道:大王如此行事,对人既显得无礼,又显得傲慢,任命人为大将军,竟如同送给小孩子一件玩物一般。若是我等从沛时起就一直跟随左右的人,这样做倒也无妨,但外来的有才干之人,越有才干就越会因畏首畏尾而逃掉。萧何最后说道:“应当选择吉日良辰,由主上亲自斋戒净身,挑选地点,摆设神坛,令百官列队恭迎,以行任命韩信之礼。” 刘邦当即完全照此办理。进入汉中之后,刘邦首先举行的大仪式,就是让韩信登坛拜将。 第十五章 彭城溃败 韩信这个人,从外表上很难看清楚。 比如有个叫龙且的熟谙兵法的武将,多年之后在决战沙场之际,有幸亲眼见到韩信,就曾脱口问道:“敌将就是韩信吗?” 龙且又以嘲笑韩信二字的口气,向左右说道:“要是那个人,我老早就知道了,是个极易交手的人物。” “极易交手”这个词,在这种场合乃是一个极其单纯的评价用语,意思就是与其在阵前交手易如反掌。龙且又进一步说道:本将军以前就知道韩信胆小如鼠,那家伙转眼间就会落荒而逃的!龙且原本出生于楚,一直在项羽军中,成为项羽手下的一名将军。在韩信还是项羽军中一名默默无闻的低级校尉时,他就认识韩信。人们往往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就等于了解这个人的一切。龙且就犯了这个错误,结果是大败于韩信。 军事才能与教育和培养都没有直接关系,只是纯属偶然地寄寓到某个人身上的。才能本是一种极其稀有,且极为特殊的东西,究竟会寄寓在什么人的身上,譬如像龙且这样,即便是早年曾与韩信一起待过的同僚也无法察觉。 就是这位韩信,登上了正式任命的拜将神坛。 刘邦宣布,从即日起任命韩信为汉大将军,数万名士卒参加了这一庄严仪式。任凭谁看到坛上的韩信,都不会想到这是位名将,唯有萧何内心早就认定了这一点,可以说这反倒成了独树一帜的看法。萧何一生中从不在热闹的场合出现,总是避开显眼的行动,不讲自己的功缋,一心保持躲在刘邦背后的姿态和位置,但仅从在韩信身上发现大将之才这一点来看,他也决非等闲之辈。 至于刘邦本人,虽然因听信萧何之言才让韩信当了大将军,但身为任命仪式上的主人,却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此职位非韩信莫属。 仪式结束之后,刘邦作为主君,为招待韩信举办了一场小型酒宴。作陪的人是轻易不开口的萧何,以及更为沉默寡言的夏侯婴。、前面已经讲过,战国时期,社会上确立了中国式的个体及个体的尊严。而在其后的中国历史上,这种风气渐渐衰落下去。个体的尊严只限于士的阶层。所谓士,当某一个人自觉已经有了这种觉悟时,即已成为士,并不是有谁规定下来的身份。总而言之,在刘邦那个时代,战国之风仍在盛行,虽说刘邦以汉王身份任命韩信为大将军,但并不认为韩信是隶属于自己的一个手下人,从礼仪上讲,始终将其作为一名具有独立人格和自尊心的士来以礼相待。连一向以不拘礼节著称的刘邦也只能如此。 “将军!” 刘邦摆好了姿势,郑重其事地向韩信求教。他说:因为萧何曾就君之事,喋喋不休地加以推荐,所以我才任命君为将军的,可是我并不十分了解将军,将军对我本人有何赐教吗? 韩信也以适度的分寸向刘邦施了礼,他首先对任命自己为将军的汉王表示感谢,并深施一礼。 接下来便是一问一答。在古代社会,逻辑与修辞都高度发达,因此,韩信可以毫无障碍地讲述自己的想法。在后来尊崇儒家的年代里,再没有大臣敢向其君主提出质疑,而在当时,君臣之间的关系在这方面还很随便,可以互为谈话伙伴。 “现在大王如欲向东争霸天下,对手将会是谁呢?” 韩信从目前的事实出发一这是当时阐述问题的人常用的一种破题法一开始发问。 “项羽嘛。” 刘邦迟迟疑疑地答道。不过,刘邦对于自己的答话并不十分认真。项羽本身就是天下,刘邦不过犹如大地尽头一小片土地上一个执掌兵权的封疆头领而已,从这一点来说,如果项羽本人听到刘邦的答话,岂不会笑掉大牙吗? 韩信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他那好像有什么东西给撑得向外突起的前额下,一对眼睛宛如迎着黑夜的鹿一般,开始放出两道蓝光。 “这人的眼睛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不仅刘邦,连与韩信很亲近的萧何,也有这个看法。韩信那双眼睛既不锐利,也不阴森怕人,只是令人感到恰似暗蓝色的深潭,清澈透底,至于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天知道。 韩信此刻却正处于忘我的状态。 对对方的畏惧、顾虑、关心,或者是爱情、尊敬等等,这些人的感情和行为,好似蒸发了一般,统统都从韩信的心里消失了。韩信这个人常常是这样,似乎一旦开始动脑筋思考,或是讨论起什么问题,就会失去自我,感情也变得格外单纯。说得极端一点,他或许是具有什么特别的精神品格吧! “大王啊,首先,在勇悍这一点上,还有仁强这一点上,还是把大王和项羽两位放到秤上称一称吧!” 韩信主张以这两方面为基础,称一称二者的重量。所谓勇悍,就是一种超乎勇敢的积极的精神能力,具体来讲,就是指在战场上的勇猛程度;仁强则是指超越仁的伦理情感,指的是不仅对部下要有慈悲心肠,而且要表现出粗鲁而疯狂般的亲爱之情。勇悍与仁强,乍一看二者是矛盾的,但诞生了。当时,论到王的资格,至少普遍都是这样理解的。 只是,韩信的这项提问只能说是无礼。甚至连萧何都想要起身阻止韩信,但刘邦可能是被韩信那双异样的眼睛给迷住了,竟一本正经地动起了脑筋。没过一会儿,他就说:“我不及项羽。” “臣也有同感。” 韩信——冰冰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臣有跟随项王的经验,所以深知其勇悍。那个人一旦发怒,随意斥贲众人时,数以千计的勇者都匍匐在地,没有一个人敢抬头。他虽然如此勇悍,却不具备放手让有本事的将军们纵情驰骋沙场的性格。如此一来,他的勇悍就不是战将之勇悍,而是成了匹夫之勇。” 刘邦虽说无言以对,却长出了一口气。他在鸿门宴上曾亲身领教过项羽那犹如晴天霹雳的愤怒劲头,只要一听到项羽这个名字,就觉得浑身发抖。韩信却对自己说那是匹夫之勇。 “是吗?那是匹夫之勇吗?” 刘邦有一种好似被从某种符咒里解救出来的感觉。 “项羽在仁强方面怎么样呢?” “说到他的仁强,这可是个很微妙的问题,没有接触过的人是不会了解的。他尽管对敌人如猛虎下山,但对士卒讲话时却十分和蔼可亲,这种表现该如何评价才好呢?士卒们远离家乡,在战场上殊死搏斗,东征西讨亳无乐趣,只有痛苦数不胜数。他们对仁充满了渴望,而且是渴望一军主帅之仁。当感受到项王言谈和蔼的态度和对人充满关切之情时,他们的心情就会像严冬冰天雪地里的野兽来到阳光普照的地方一样。唯有在这种时候,所有的人才会心甘情愿地为项王而死。楚人本来就有这样一种容易冲动的性格。” “项羽的仁强,对属下的将军们也是这样吗?” “一样的。倘若有人得了病,他就会流着眼泪站到床头前,还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病人吃。” “是这样吗?”刘邦只知道项羽的勇悍。项羽勇悍过了头,竟然能把几十万投降的敌军士兵毫不在乎地活活埋掉;发起脾气来就把属下痛骂一顿。刘邦一直以为项羽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没想到事情刚好相反,项羽对自己人的亲爱之情竟是如此强烈。看到属下受疾病折磨而落泪,这种感情在刘邦身上是没有的。在项羽的感情世界里,世上的这些人,要么是自己的朋友,要么是自己的敌人,二者必居其一,非敌非友的人是没有的。由于对敌人永远仇恨,对朋友永远热爱,论功行赏也是以爱憎分明的标准来进行的。项羽身上好像没有非敌非友这种暧昧的感触。可是,当刘邦回顾自身时,除了觉得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再无任何感想。对于敌人和背叛自己的人,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恨,反过来讲,对属下也从未给过热情洋溢的爱。 “我原来是个无用之人啊!”刘邦都感到自己好笑了。 韩信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位刘邦,仿佛是要看透他的心思。 “大王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到底还是比不上项羽。”刘邦表情严肃地说。 韩信至此应该很佩服刘邦了吧?如果对项羽说这番话,肯定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扔进油锅里去了。不过,韩信可不会为别人的这种表现所感动,他历来就是对此无动于衷的。在这一点上,他与张良有根本的不同。 韩信把刘邦看成是个容易说上话的人,既然有这种看法,对刘邦的整体评价就成了一种单纯的记号,只会在记号之上再累加新的思考。世上有哪个糊涂人会为记号而激动不已呢? “不过,说到项王所具有的仁强,”韩信说,“那只是妇人之仁。” 听到韩信说出这句话时,刘邦大为震惊,萧何和夏侯婴也都为之瞠目。 “项王是那样爱惜属下的将军,可是,一旦轮到针对他们的功缋赐予封土和爵位的时候,却迟疑不决,表现吝啬,即使是非授不可的印信也不肯撒手,摸过来摸过去地简直都要摸圆了。虽说还算是仁,但也太吝惜物件了。应当说这正是妇人之仁。” “在这一点上,我是超脱的。”刘邦心想。 “所以说,项王之强悍,归根结底也是不堪一击的。” “项羽不堪一击吗?” 刘邦如同得到救星般问了一句。 “还不能这么说。” “刚才将军不是说不堪一击吗?” “臣只是说要看对手是谁,才会不堪一击。” “所说的对手是谁?”刘邦急不可待地问道。 “是大王。” 韩信就像农夫凝视着藤蔓上悬挂的瓜一样,脸上毫无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刘邦。 “大王啊!”韩信说,“大王最关键的就是要与项王反其道而行之。凡是天下擅长用兵之人,大王都要积极任用。只要能建功立业,就毫不吝惜地封赏天下的城邑。如此这般,项王的强悍就会不攻自破。” 接下来,韩信又列举了四项项羽不可挽回的失策。一是舍弃关中良田沃野和重要关隘而奔向遥远的东部,将难以防御大敌的彭城作为根据地。二是不与当初拥立的义帝商谈论功行赏之事,自作主张,只给崇敬自己或自己所爱之人大封爵位,对于即使有功但与项王疏远之人,或是一无所封,或是所封甚薄。因此,虽然新出现的王侯因恐惧项羽之威而加入其盟下,但事实上不知何时就会反叛离去。第三,征战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干尽人间坏事。人心由此背离项王。韩信还说,第四件事是将义帝赶到江南遥远的南方,就如犯人被流放一般。(在此期间,义帝被项羽杀死的消息尚未传来。) “大王啊!”韩信说,“大王的属下来到如此偏僻的不毛之地,他们都怀恋东方的故土,几乎都要发疯了。倘若大王能率领他们以正义之名讨伐项羽,再昭告于天下,直取关中,则士兵必欢欣鼓舞,其势亦不可挡,普天之下怨声载道的民心,必将归顺于大王。” 韩信又反复强调说,首先要攻取秦的故地(关中),还说必定能大获全胜,随后又列举了关中民心背离新王章邯的事实。讲完之后,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阐述了进取关中的作战计划。 在这段时间里,刘邦时而正襟危坐,时而放松腿脚。韩信虽说也是个大个子,但与刘邦却无法相比。特别是刘邦的躯体像蟒蛇一样长,上身摇摇晃晃,有时还令人感到滑稽可笑;脸的下半部被漆黑的胡子遮掩着,因此从外貌上很难看出其贤愚;胡须之中,始终湿润的嘴唇隐约可见;两眼给人的印象远没有那么充满智慧,厚厚的嘴唇显得贪而无厌。刚开始,韩信内心深感不安,暗想:“这样一个人能得天下吗?” 可是,刘邦一旦露出微笑,马上又变成一副可爱的面孔。虽说可爱,却也跟美男子或小孩子般的天真大不相同。韩信看来,倒觉得刘邦是一个可亲的愚人。当然并不是说他鏖,而是说他这个人总是一览无余,没有鲜明的主张和立场,就像一个大袋子,没装东西的袋子形状不固定,也没有自己的思考和主张,唯一的好处是有容量,这反而比贤者更能成为栋梁吧。贤者自己的思考力不论多么优秀,也总有界限,袋子却能容纳贤者为己所用。 “刘邦这种人,应该叫口袋呢,还是叫成一团黏土呢?”在韩信的眼里,随着谈话的进行,刘邦这个人逐渐显现出极为清新的面目。第一印象中,刘邦好像是由一团泥构成的近乎人形、模模糊糊的样子,可是当韩信讲完话,这团泥一下子又变成了大活人。刘邦挥起右拳,由于兴奋过了头,竟一下子砸到了旁边的小书几上,口里高声叫道:“将军啊,我得到你真是太晚了!” 刘邦仿佛通过韩信才好不容易认识了自己,至少找到了重新改造自己的方向,甚至还得到了整个方针和日程,从明天起就应当付诸行动,在这一点上,贵族出身的张良就显得有些顾虑重重了。韩信原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庶人,言谈直率,无所顾忌,而且具有正确观察事物的能力和习性,这种观察甚至是冷酷无情的。刘邦未能通过张良发现自己,而是通过韩信才找到了自己。这里面的原因很多,也许正是因为韩信与刘邦均是同一阶层出身,韩信所使用的语言生动感人,对于有同一感觉的刘邦来说,就像磁石一般,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刘邦军(汉军)开始出发了。 时值初秋,山地里的中午热得像火烤一样,夜里则有严冬般的寒气从山涧谷底袭来,星空也好似被凝固了。 当初汉军进入汉中之际,早已自行断绝退路,烧毁栈道,以显示不再重返关中的决心。这件事使远在中原的项羽感到放心。也让为防备刘邦而被封为关中王的亡秦之将章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刘邦钻进汉中,就准备老死在那里了。”章邯还曾向人这样说。 秦朝末期,章邯曾以常胜将军之名纵横天下,连他都对刘邦作出这样的判断,无非因为他是秦人,对地理情况了如指掌。汉中与关中之间横亘着比登天还要难的崇山峻岭,根本无路可通。唯有一条桟道悬在仿佛与天相接的悬崖峭壁之上,狭窄的通道仅能放下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再向前迈进。在汉军进入汉中时,为防备项羽军从背后袭击,早已动手将这条栈道彻底烧毁。只要刘邦长不出翅膀,就休想再回到外界来。岂料,刘邦现在得到了韩信。 韩信担负起进入关中的重任,首先从修复桟道的工程做起。对军队来说,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工程。 “为了返回东方嘛!” 韩信用这句话激励士兵,让他们砍伐木材,背在身上踩着裸露的岩石向上登攀,凿开岩石斜搭起支柱,再在上面修起桟道。“地崩山摧壮士死”,这是后世李白咏叹蜀道难的诗句,也确实有很多士兵就像树木的果实一样滚落下去,坠人万丈深渊,白白丢了性命。 士兵们即使不能返回故乡,也还是希望能回到人世间来,因此不顾艰难险阻,夜以继日地拼命干活。令人感到很难理解的是,到处都有韩信的身影。他出没于所有的工程现场,激励士兵们,人们甚至怀疑究竟有几个韩信。这位韩信确有作为一名将军所必备的仁强的性格。在这项万分艰巨的工程之中,士兵们与韩信之间建立了爱的纽带,与这位将军一同回归故里的期盼,犹如在他们心中点燃了一盏明灯。 关中通常都被称为秦,用以作为地名。 项羽将关中一分为三,封给了曾为亡秦将军的三个王(章邯、司马欣、董翳),因此,这块地方后来也被称为三秦。 三秦之中,章邯的封土是秦旧都咸阳以西所有的地方,其都城根据项羽的命令设在废丘(陕西省兴平)。废丘就在紧靠咸阳的南边,不过是个乡村小城堡。 章邯版图的西部有一座叫宝鸡的小城。 古时秦文公在这一带狩猎,曾得到一块奇异的石头。据说石头如流星一样闪闪发光,能发出如雄鸡啼鸣般的声音,很可能是天上坠落下来的陨石。文公感到神奇,便建立一座祠堂供奉其中。祠堂被称为宝鸡祠或陈宝祠,不久就成了小城的名字。 在这座宝鸡城的旁边,沿着渭水河岸,有一个巨大的地窖,是一座挖穿黄土层修建的收藏官用谷物的粮仓,名字叫做陈仓。渭水发源于西部的陇西,向东流经陈仓到咸阳。在过去的岁月里,这座陈仓一直储藏着咸阳数量庞大的人口的口粮,现在,章邯都城废丘的粮食也屯集在这里。 听说发现汉军要夺取陈仓时,章邯曾判断这是谎报。 “天上不会掉下汉军来,地下也不会冒出来嘛!” 章邯把前来报警的人申斥了一顿。 他在这种情况下大发雷霆,实在不像过去的那个章邯。 章邯在秦末率领一支机动大军与各地起义军作战的时候,总能保持温文尔雅的风度,喜怒从不形于色,可是近来却好像换了个人,脸色怕人,有吋会突然哈哈大笑,有时又会无缘无故地大发雷霆。 不过,这次的发怒却是有理由的。不可能突然有汉军出现,可是,在被汉军包围之前,宝鸡和陈仓守军的耳目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 汉军的这个奇迹正是出自韩信的战略。韩信组织了一支特别的队伍,令其提前潜人宝鸡附近,充分向农民们宣传,把所有的农民都争取到自己这边来了。 没有一个农民向官府报告汉军的出现,他们就是如此憎恨章邯;同时,他们对占领关中后不抢不夺的刘邦及其军队十分怀念,就像久旱盼甘霖一样,等待刘邦早一天从汉中回来收复关中。关中的农民全都站在刘邦一边,对刘邦的战事来说,形成了采取战略行动之前的一项政治策略。这种做法逐步为后世历代革命军所接受。 在此之后,韩信大军才悄悄地进入关中平原。总而言之,他们既是从天而降,又是从地下冒出来的。韩信军转眼之间就像洪水一样席卷大地,夺取了宝鸡和陈仓。 章邯立即发兵陈仓,但章邯军的进军路线和动向早就被各地农民报到了韩信那里。韩信设下陷阱,像捕捉一只小兔子似的,逮住章邯军穷追猛打。章邯焦急万分,亲自率军西进,然而,只打了一仗就溃不成军,大败而走,撤退到一座叫好畔的小城,最终又逃进废丘。而韩信则拦住附近的河水,运用水攻,使废丘孤立无援,结果章邯被迫自杀。章邯过去曾是那样一位被人称赞的将才,最后的下场也未免过于简单了。在此期间,汉军的另一支军队正在栎阳攻打司马欣,并在高奴攻打董翳,二者均被消灭。这三个人与其说是被消灭,还不如说是自消自灭。最后的结果,是士兵们丢下王而各自逃命。 关中的人们欢欣鼓舞地迎接刘邦。 这块土地因连年歉收和烧杀劫掠,已经荒废得不成样子,秦旧都咸阳城也因项羽军的一把大火而被烧成一片废墟。因此,刘邦暂时先把都城设在司马欣待过的栎阳。 栎阳位于现在西安东北方向的高陵附近,是一座很小的城池,有许多早先司马欣赶造的宫殿和官署房舍。 关中的父老从各地村镇赶到这座临时都城,为刘邦祝捷,异口同声地要求刘邦做关中王。刘邦以礼仪为由没有接受。不过,在再三恳求这一传统礼仪下,刘邦最终以不得已而为之的形式,做了关中王。这就是所谓农民推戴的王,由此,一个颇有农民起义领袖味道的王诞生了。 另一方面,专门负责民政事务的萧何正忙得不可开交。他要查点早前进入咸阳时所没收的秦行政方面的文书档案,录用亡秦的官吏,又要听取来自四面八方的父老们所陈述的实情,专心致志地研究如何广施德政。 像萧何这样擅长处理民政事务的人物,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说是很罕见的。他的权限比后来任何一个专司民政事务的大臣都要大,比任何一个都大公无私,比任何一个都具有自主性,从不受主上的制约。刘邦把一切都委托给萧何。尽管被委以如此重任,这位萧何却从不结党营私,从不中饱私囊。 刘邦创立了国名,叫做——“汉”。 在做汉中王的时候,那个汉还只不过是一个地域的名称,如今把它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关中。 “为了将关中这个地方千秋万代地作为汉的根据地,大王应该建立社稷。” 萧何献上了一计。听人一说,刘邦随即意识到了。在历史上,不要说是王,就连诸侯也在其领地的中心建有社稷。 “一旦到了建国的时候,纷纷扰扰的麻烦事还真不少呢!”刘邦口里说着,脸上却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所谓社本来并不是神社,而是指神本身,特别是指象征其国土的守护神,小到村和里,大到整个国土,全都要供奉名叫“社”的神。 稷也同样是神,是五谷之神。与社的字义相同,既指神,也指其祠堂。把祭祀土地神和农业神作为国家宗庙的思想或风俗,在后来的中国发生了质的变化,并逐步走向衰落,但却原原本本地传到了古代日本。在这里,让我们顺挺提一下日本的情况。伊势神宫是在古代权力之下动用大量人力所建造的庙宇,但最先夢祀的却是太阳神。到后来的什么时候,又开始一同祭祀同等规格的农业神,这就是稷。不久,又将伊势神宫的内宫(即祭祀天照大神的皇大神宫)和外宫(即祭祀谷物之神丰受大神的丰受大神宫)定为律令国家的社稷。律令时代的日本不仅输人了佛教,可以说也输入了国家的社稷。 再顺便插一句,在当时的中国,所谓的里就是规定为二十五户人家的村落。前面已经说过,每一个里都有一个社做当地的守护神。每一个里的社都有建筑物。 然而,王国本身的社稷却没有建筑物。只有这种称为社的神圣空间。 在这个社里,设立了特别的空间,认为神就居住在那里(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若说建筑,不过是有主祭者居住的房舍和祭祀用的房屋)。只崇拜空间,这在日本的原始神道中也是如此。但在古代的中国,有所谓为了在那里接受天之阳气(日光和风雨)和地之阴气(霜和露)而创立的阴阳学说,并依据这一学说作出神学上的说明,就这一点来讲,与日本的原始神道是不同的。 灭亡的秦朝,也有从早先诸侯时代继承下来的社稷。 一个王国灭亡后,新王国的建设者就要将前一个王朝社稷的树木尽皆伐掉,不留下一点社的痕迹。毁灭社稷的说法就出自这里。 刘邦废除了亡秦的社稷。虽说是废除,但并不是破坏,而是在过去的神圣空间里建造有屋顶的房子,使之不再接受天之阳气。这就是从古代即开始实行的对亡国社稷的处置办法。建筑物的北侧只开一个窗户,是为了使地之阴气从窗子跑出去而不滞留在里面,这也是“毁灭社稷”的处置方法之一。 项羽所实行的论功行赏没有取得好的成效,日益暴露出严重的后果。本来,项羽军(楚军)乃是一个由各国自立的王,以及他们所任命的多如繁星的侯的集合体,项羽在秦灭亡之时并没有封那么多的王和侯。他将自己喜欢的人重新封为王侯,而将原先自称为王的那些人,统统排斥到了其他地区,或者从王侯的身份降下来;有时还会像对待韩王那样,杀掉了事。 可以说,项羽的论功行赏只为他招来了混乱和反叛,或者是招致对他的彻底失望。 比如,以齐(山东半岛及其深人大陆部分)为例来说,项羽就把这一大片地方像切肉一样分得七零八落。 战国的齐王家族是田氏。不用说,这支王族已被秦所灭。后来,趁秦末大反叛的混乱之机,旧齐王族之一田儋自立为齐王,但被秦大将章邯在进攻中杀死。不过,齐地还有很多田姓的人。旧王族的田荣和田横均以将军的身份跑到了别国。在田儋被杀死的时候,一个叫田假的人做了王,因此田荣便挥军返回故国,攻打田假。田假仓皇出逃,寻求项梁项羽的保护,被藏了起来。后来,田荣立一个叫田市的人为王,自己则当了宰相。 这样一个政治情况复杂的齐,恐怕是什么人都难以收拾的。而唯独项羽有这个本事,以单纯的手法快刀斩乱麻般地解决了问题。他在论功行赏的时候,首先像用牛刀大砍大剁一样,把齐地分成了三块。 而且,项羽很不喜欢身为齐实权人物的宰相田荣。 “那个家伙,当初项梁叔父在定陶大战的时候,曾经多次求他派兵增援,可他就是不来。应该说,他就跟亲手杀死叔父没有什么区别。” 基于这样一种说法,从一开始项羽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有给他恩赏。 而且,项羽也没有承认宰相田荣所拥立的齐王田市,并将其降为胶东(山东半岛的最尖端)的领主。 在众多的田姓族人里,有一个叫田都的人。在项羽大战巨鹿之时,虽说规模不大,但这个人毕竟曾率领一支齐兵赶到了战场。项羽便让这个无名之辈一下子当上了齐王。 “齐的那帮家伙当中,只有田都还算跟我一块儿打过仗。” 这就是唯一的理由。另外还有一个叫田安的人。这个人一直在项羽军营中供职,不仅担任与齐的联络,为人也确有可爱之处。项羽让这个连齐人都不知其名的旧贵族一跃当上了王,封他到已经一分为三的齐的一小块残余之地济北。 未被放在眼里的宰相田荣自然怒不可遏。他没有把自己拥立的“齐王”田市送到新的领地,而是让他继续留在齐都临淄(山东省境内)当王。临淄是战国时期齐的都城,从那时起就是一座很大的城郭,秦统一后,作为郡都,也是一座繁华的都市。 宰相田荣很快就背叛了项羽,率军攻打因项羽一句话就当上齐王的田都,迫使其逃走。为宰相田荣所拥立的旧王田市惧怕项羽发怒,搬迁到新的封地胶东,但田荣对此十分恼怒,派兵将其杀死。田荣这个人物确实十分厉害,在诛杀同族的血光之中自立为齐王。 邻国的赵,此时也正为论功行赏而卷起混乱与愤懣的漩涡。旧赵的功臣陈余只从项羽那里得到三县之地。另一方面,陈余的旧友——后来反目成仇的张耳,则得到了旧赵的地盘,并且当上王,获得常山王的称号。 陈余对这种偏爱一方的做法十分恼火,便网罗旧赵军发动叛乱。陈余首先攻打张耳。张耳逃走,投奔到远方刘邦的麾下。陈余就像从库房中寻找旧工具一样,将原来的赵王歇找出来,立为未经项羽认可的“赵王”,自己则占领一块叫代的地方,成了代王。自立本身就是反楚。既然齐和赵均已自立,那就只有联合起来与项羽对抗了。乱世又再次降临人间。 齐和赵这些黄河以北的小国反叛楚项羽的消息传来,再也没有比这更让刘邦高兴的事了。 刘邦在这段时间里——或许还包括其后——最为害怕的就是项羽,他完全控制了关中以后,说句实在话,当时内心里与其说是高兴,还不如说是对处在自己背后的项羽的担心。 “自己只是想得到关中,没有丝毫背叛大王的念头。”刘邦频繁地四下里活动,想把这个意思传到项羽的耳朵里。张良在这项活动中出了很大的力。他忙得不可开交。在跟随刘邦一度进入汉中之后,他立刻返回中原,在自己的主人韩王成手下干事。韩王成当然是处于项羽的管辖之下。他本来的都城是在阳翟(河南省禹县),而且在先前项羽论功行赏之时,这一既成事实也得到了公认,但是项羽的心里其实并不是很满意。 “这两个家伙(韩王成及其宰相张良)过于接近刘邦。至于那个张良,不就是刘邦鮝养的谋士吗?” 这种令人不快的看法始终停留在项羽的脑海里。因此,项羽一方面答应将禹县分封给韩王,以使其放心,另一方面却又不让他前往自己的封地,而将其留在自己的营中。张良要见韩王成,就不得不去项羽的军营,便硬着头皮去了一趟。他会见了项羽,并说道:“刘邦将军只是想得到关中,决没有出函谷关侵犯大王版图之事。”张良详细讲述了刘邦的心意和情况,项羽就十分天真地相信了,却也不等于上了张良的当。项羽本来就过于藐视刘邦,一直认为像刘邦这样的人还想东进(出函谷关进入中原),从实力来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况且项羽眼前已经起火,必须着手去镇压各地的叛乱。项羽对于镇压这些叛乱还是很有自信的。 有一点需要指出,项羽虽然有作为一员猛将的自信,但是他所率的楚军却有一大缺陷,当部将们各自为战的时候,未必个个都是强而有力的。 “先把齐扫平。” 基于这样一种方针,项羽便将一支大军交给一个叫萧公角的部将,让他带上充足的粮草,出师征北。齐原来的宰相田荣又重新成为王。田荣手下有一个叫彭越的人,是一个手段高强的野心家。 恐怕应该说,彭越是一个流氓恶棍的总头领,田荣之流无法比拟。 “本人是得到彭越关照的。” 只此一句话,在秦末那个混乱的年代,据说齐一带的群盗都要吓得浑身发抖。 彭越本是山阳昌邑(山东省金乡县)人,追根究底地讲,只是从一名山林大盗迅速起家,乘秦末天下大乱之机招兵买马,扩充势力,在项羽进入关中前后,他已发展成属下有万余人的势力。彭越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不想从属于任何人,一心想要自立,虽与项羽在某种程度上串通一气,但并不亲近。齐田荣反叛项羽之后,彭越立即快速予以协助,并甘愿称臣当了一名将军,他并不是对田荣效忠,而是认为田荣容易对付;背叛项羽也不是因为讨厌项羽,而只是想可能的话就取代项羽,由自己来统领天下。他的确强悍,但品格过于鄙俗。刘邦所具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滑稽感,让很多人喜欢他,而喜欢彭越的人,即使在这样的乱世,恐怕也是很少见的吧! 彭越接受的任务是近似流动作战的活动。他主要以梁那个地方(河南省南半部)为舞台,大肆吞噬楚的领地。项羽对此难以忍受,便派萧公角去伐齐,首先是为了消灭彭越。 可是,彭越方面很强,萧公角反而遭到惨败。 这项战报传来的时候,刚好刘邦在关中称汉王的快报也传了过来。 “干脆调转矛头消灭刘邦吧?” 项羽脑海里一时之间闪出这个念头。不过转念一想,刘邦之流随时都可以消灭,便亲率大军北上伐齐。 回首往事,项羽不惜舍弃关中,在自己喜欢的新都彭城养兵蓄锐,才不过半个年头。 项羽大军开往北方的时候已是深秋,即将入冬的山峦和辽阔大地呈现出一片褐黄的颜色,大队人马为其增添了一道色彩缤纷的风景线。楚军真不愧为天下主力军,旌旗和军装都极为华美,金色、红色、蓝色的旌旗随风猎猎翻动,遮天蔽日。尤其是在项羽亲自率领下的时候,全军都好像我们现代人所讲的通上电流一般,生机勃勃,龙腾虎跃。排山倒海般杀人齐地的项羽军,其强大势头无人能与之匹敌。彭越及所率军队犹如一群苍蝇,哄然而散,四处逃命,齐军在各地均被打得落花流水,最终“齐王”田荣只好只身逃走,途中落人农民手里,被砍掉了脑袋。 “知道厉害了吗?” 项羽转战齐地期间,多次讲过这句话。他对归顺自己的人是无比地“仁强”,反过来,对那些敢于反抗自己的人,则像恶魔一样残忍。项羽的感情实在是丰富过了头。在他眼里,不仅仅是田荣,连齐的老人、女人和孩子,统统都是反对自己的。对于这些根本不会打仗的人,他下令碰到就杀,还烧毁村庄,在各地把数以千计的人绑在一起活埋。当时所谓的“坑”成了项羽的拿手好戏。 “想活命,就不许反叛!” 这是唯一一条刻在项羽政治信条上的铁的法则。只要有一个人反叛,必然对那一地区的所有男女进行大屠杀。项羽期待着靠这种办法让千千万万的人永远不敢反叛,永远对自己俯首帖耳。可以说,在项羽看来,那不是期待,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单纯的数理问题。 正由于这个,项羽打起仗来十分繁忙,不过不是忙在两军交锋上,而是把主要精力用在大肆杀戮上。 项羽把被田荣赶走的原齐王田假从楚召回,让他当上了王,但齐人憎恨项羽,不承认田假为王,到处都爆发了农民起义。这次对齐的讨伐,终于让项羽尝到了苦头。 另一方面,在关中的刘邦听说项羽进入了齐地,认为这正是进攻中原的大好时机。 将有关项羽的最详细的情报送到刘邦眼前的,正是从项羽营垒归来的张良。因为项羽在即将向齐发兵之际,杀掉了张良的主公韩王成。张良才只身一人逃回到刘邦身边。 “实在是太不幸了。” 韩王成死于非命,刘邦向张良表示哀悼。在这种场合,这个人脸上的表情比任何人都显得真诚,也许是发自内心地对韩王的死感到悲伤,也可能是在为张良失去主公,致使其多年苦心经营的复兴韩的运动归于泡影而哀叹。刘邦这个人是农民出身,所以表情很朴实。 张良名副其实地成了刘邦的臣。 刘邦当即封张良为侯,称之为成信侯。 “陛下要东进吗?” 张良的意思是,讨伐项羽的时机已到。 “当然要!” 刘邦也来了精神。 从此以后,刘邦就把张良时时留在身边,让他做了帐前军师。全军的主帅是韩信,在后方负责全部后勤供应的是萧何。在中国历史上,就各司其职的意义来讲,能比这三人做得更出色的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了。 这些事情均发生在公元前206年到公元前205年期间。 在西方,巨大的罗马平民化文明已经进入成熟期,而在地球的另一边,刘邦所在的中国却正以其高度发达的文明而自豪,尽管这种文明与罗马文明在本质上并不相同。或者说,在人们细致人微地感受文明方面,当时的中国是举世无双的。 但是,刘邦所属的中国社会是一个彻底的灌溉农业社会,掌握国家大权的人只要能控制住水,就能控制住水所涉及的全部领域,这一点与古希腊古罗马颇为不同。这件事在项羽的言行中也已经有所表现。譬如,项羽打算要把早已成为障碍的义帝赶到一个甚至可称为南方蛮地的叫郴的地方,事前就曾派了一名使臣到义帝那里去,使臣所讲的理由便是:古代帝王,据说其领土均方圆千里,但其都城必定是上游(河川的上游)。 郴之地正符合处于上游这一条件。 在这里,项羽就让使臣特别强调了“上游”这件事。 只要控制河的上游,下游农民用水就受到控制,如要反抗,就会因失去水而造成田地干涸,那一带的人就会饿死。正如项羽使臣所说的那样,古代王朝所统治的土地,的确都是这种情形。 在中国,旱田的五谷、水田的稻菽、草原的游牧、河川和沿海的渔业、山里的冶金等等,所有这些古代技术的群体在流动渗透和杂居过程中,彼此互相影响,因此早在公元前就创造出了巨大的文明。可是,因为中国基本上一直是灌溉农业社会,每一个农民都不可能以个体单独存在,其独立性得不到尊重和保护,以致最终未能发展成古希腊、古罗马式的平民。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文明的发展已经落后,而只不过是生产社会的情况不同而已。 反过来说,由于灌溉农业社会在古代就已经高度发达,因而在一定面积上,远比古希腊和古罗马更能养活较多的人口。由于有这些情况,农民聚集在不同的地区,造成人口密度增加,相应地削弱了每个人的个性,与古希腊和古罗马相比,在人的独立性这一点上淡薄了许多。 然而,一旦发生什么大的变故,所有地区的农民就能大规模地、高密度地聚集到一定的地域,其规模之大超出地球上任何一个社会。这一点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社会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这种现象在这片大地上甚至屡屡创造出政治奇迹,比如称为易姓革命的改朝换代就是如此。刘邦及其军队就正活跃在此时的中国大地上。 他们从汉中的偏僻之地爬上来,在地理上属于棚架结构的关中台地上停留了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其中的一部分作为特别行动队伍先行出发,出武关向南迂回,抵达南阳(河南省境内)。说到南阳,就是当初刘邦进攻关中时,出人意料地取道南路迂回所经过的那个地区。 管辖这里的是一个叫王陵的人。 王陵与刘邦是同乡,都是沛县人。原来刘邦在沛城终日闲逛无所事事之时,王陵就已经是地痞无赖的总头领了,说起来还是刘邦的师兄辈。王陵本人则一直把刘邦看成小字辈。刘邦势力的扩大,自然令王陵感到很不舒服。 “那样一个家伙竟然——” 王陵经常这样讲,根本不愿在刘邦面前甘居下风,宁可自己控制一股势力,虽说如此,他却也没有臣服于项羽。对于这种情况,刘邦并不在意,始终对王陵以礼相待,经常派使臣前去慰问。因此,王陵很快也被软化。刘邦就像上次经过这里时一样,将南阳附近像用毛刷轻轻刷过一遍似的大体平定之后,便把王陵邀请过来,将这里划归为这位有些棘手的前辈。自那以后,刘邦也没有让王陵归属于自己,而是继续给予同盟者的礼遇。在这类问题上,刘邦并不是出于策略上的冷静想法,而是来自于乡村人那种十分符合本性的自然情感。由于采取了这样一种方针,王陵对刘邦所抱有的尖酸傲慢也就逐步消除了。后来,这位平素颇具诗人气质,又有老大派头的人,在刘邦死后当上了右丞相,谨守刘邦的遗托,对刘邦妻子吕氏家族的飞扬跋扈,始终刚直不阿。从得到王陵这样一位具有侠义心肠的人物来看,也可以知道刘邦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乡村无赖汉。 接着,刘邦又特地派一支部队去南阳与王陵接触,这是为了托王陵保护他的双亲和妻子儿女。刘氏家族还在沛城郊外丰的中阳里继续过着普通农家的生活。那一带已经被纳人项羽的版图之中。刘邦担心本族人被抓起来杀掉或当做人质,从而威胁到自己的行动。但要将他们拜托给别人保护,还是要依靠王陵这样年轻时就同吃一口井水的亲近人等。在汉民族当中,以私人关系托付这类事,托的一方与受托的一方都伴有一种其他民族所没有的感激之情。也就是说,他们所推崇的神圣精神之一就是侠义,这种侠义精神得到激发,才会闪现出..雷电般的光芒。王陵也十分激动地接受了这项嘱托。 因此,王陵向沛派出了敢死队。营救行动获得成功,但项羽发觉此事,便抓住王陵的母亲,扔到开水锅里活活煮死。王陵以牺牲老母完成侠义之举,刘邦终生都欠下了他一笔债。 过了一个月左右,到了十月,刘邦及其主力部队离开关中台地,穿过函谷关,来到中原低地。如前所述,张良此时已返回营中。 刘邦在临晋(陕西省境内)的渡口渡过了黄河上游湍急的水面,然后东进,当即有项羽所封的“魏王”豹首先投降过来。这未必就是豹的意志,因为豹手下的将士和农民都痛恨项羽的暴虐,并不热衷于替项羽堵截刘邦,所以豹只有归顺刘邦这一条路了。即使从这一件事来看,刘邦显然也在逐步占有天时地利。 另外,项羽杀掉先前的韩王,又立一个叫郑昌的人为王,但韩国百姓都不熟悉这位新王,因此郑昌便成了孤家寡人。他曾率一支小部队抗击,即刻就被刘邦军以气吞山河之势打得大败而归。河南王申阳(过去是张耳之臣)也投降过来。有一个叫司马印的人,曾是赵的将军,能征善战,被项羽提拔当了殷王。司马印在殷这块土地上也是形同虚设,曾与刘邦交过一次锋,但转眼间就成了俘虏。 刘邦军把这些降兵降将都收入自己的旗下,从而迅速扩大,同时又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出函谷关尚不足一个月就抵达了洛阳。 这种幸运也有天时的因素,而主帅韩信指挥作战有方,也起了巨大的作用。 “难道我就可以这般大获全胜了吗?” 在这段时间里,刘邦已为这种幸运所陶醉。他是一个经常吃败仗的人。胜利的喜悦颇有点类似饱食,渐渐使刘邦的思考能力变得呆滞,造成精神松懈。他肯定没有注意到是天时使其如此一帆风顺的,也没有注意到天时这个东西正像大海的潮水一样,是有涨有落的。 “韩信这个家伙了不起。” 刘邦心里得出这个结论。的确,韩信的统率能力和打仗的本领都是无与伦比的。有一天夜晚,刘邦来到韩信营帐,大大褒扬了一番。 不过,韩信却并未因此而高兴。 “哪里,只是具体情况不同而已。” 韩信说,表情并不愉快,仿佛半个脸蛋的血都凝固了。坦白地讲,韩信本来是想打一场有巧妙布局的漂亮仗,但这一切全都没有用上,似乎胜利总是随随便便就从对方主动跑到自己这边来。作为一个总是渴望对军队进行一番巧妙指挥的主帅,这一点不仅不合他的本意,也使他开始失去自信,甚至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怀疑所谓兵家之事并不是自身早年曾烂熟于心的东西。这种恐惧心理应该说是对自己才能的怀疑,而韩信本来就是勇气和怯懦等量并存的,这种怀疑又深深地浸入了怯懦的核心。 “为什么这样也能获胜呢?” 韩信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思索其中的原因。本来,他很快就会从这些经验中得出哲理和法则,可是在这个时候,韩信对刘邦的褒奖感到有些腻烦,简直是心乱如麻。 “将军所说的情况不同,指的是什么?”刘邦问道。 “感到好像不是凭臣的力量。” “那么,是谁的力量呢?” 若是一般人就会说是大王之德,以讨刘邦的欢心,但韩信生来就不会看脸色行事,只好沉默以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用兵本身总该像是一种鲜活的东西啊!可以把前面的这场仗说成是一只活羊,臣甚至连一个赶羊的牧童都不是。臣觉得似乎明白了这样一种道理。” “想不到他还这么谦虚。” 刘邦对此刻的韩信作了这样一种解释,虽说如此,并不等于刘邦有了什么特别深切的感受,只是感到韩信身上多少带有一些神秘的色彩。刘邦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帅——正当胜利之时,还会毫不掩饰地歪头表示怀疑。 当刘邦军进入洛水河畔的洛阳城时,从该城南边一处叫新城的地方,赶来三位父老祝贺胜利。前面已经说过,与上层的权力及其交替无关,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当地称为父老的平民代表。无论什么样的将军占领城郭,他们都要前来祝捷。 只是这次他们迎接刘邦的场面稍有不同。他们听说刘邦在关中严令士兵不准掠夺和杀戮,因而大受欢迎;更听说项羽作恶多端,造成人心惶惶。他们普遍抱有一种心理,即只要是对抗项羽的,无论是谁都一律欢迎。因此,全城的人都对刘邦入城感到欢欣鼓舞,喜悦之情洋溢在脸上。 这些父老的代表是一位叫董公的长者,他诉说道:“项王竟派兵追赶前往郴地的义帝,在长江岸边把义帝弑杀了。如此违背天理的行径,难道还能容许吗?” 刘邦在途中就已经听到这个消息,他认为这是被抬出来当傀儡的人必然要遭到的可悲下场,因此并不感到突然。然而在一旁的张良却低声说道:“陛下为什么不表示惊讶?应该放声痛哭才好。” 刘邦理解张良的用意,按照吊唁者的礼仪,慌忙脱下外衣,露出贴身穿的衣服,号啕大哭起来。这在礼仪上叫.99lib.哭礼。岂料,这很快就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悲伤,止不住的眼泪一串接一串地流淌下来。 董公和其他父老们看到如此情景,十分感动。 既然刘邦已经哭起来,张良就必须采取后续行动,通令全军发丧,让所有士卒都身着缟素。丧事用白,乃是当时的礼节。洛阳城内城外的所有士兵都穿上白色孝服,一时蔚为壮观,而服丧本身又变成对项羽的大规模示威,也向所在地区表明了汉军乃是正义之师。 刘邦整整举行了三天的哭礼。刘邦本人不出房门一步,只是一直在哭。 接下来,他还向四面八方发出了檄文。 文章不像后代橄文那样冗长,十分简短。文章开头说:我等曾与项羽共同拥立义帝,面北称臣。如今项羽将义帝流放江南,并弑杀义帝,此举实属大逆不道。据《史记·高祖本纪》记载,结尾一句是:“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从诸侯王”,就是“刘邦跟随众人”的意思,刘邦尽量回避了命令语调。刘邦不过是众多王中的一个,接受檄文的人与他身份相同。谦卑地说“随同大家一起”,可以说正是充满礼仪意识的表现。“楚之杀义帝者”这种表达方式也很柔和,尽管在谴责项羽,但并未直接点出项羽的名字,这一点也很符合礼所讲究的委婉风格。 不过,不管是委婉还是别的什么,事实上就是刘邦担任盟主,邀集各地的王、侯以及其他势力讨伐项羽不义的宣言书,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檄文同时也是对项羽发出的宣战文告。 三月的洛阳雨很多。天一晴,天空马上变得碧蓝如洗,柳絮则如鹅毛般纷纷扬扬。 项羽和刘邦一楚和汉一腥风血雨般的激烈厮杀,可以说,就是从这座洛阳城的三月天开始的。 刘邦及其所率大军开始向东挺进。 随着一路征尘,士兵增加了许多。在魏、汉、赵、燕、齐这些地域,对项羽的论功行赏心怀不满的王侯及其手下士兵,陆续加人刘邦的东征大军,因此道路上和沿途的大小城池都成了兵的世界。 下面的数字有谁会相信呢? 刘邦军转瞬间就达到了五十六万人。 刘邦当初离开关中,一步一步行>走在通往汉中的栈道上时,只有区区三万人。虽然途中也有士兵逃亡,但可以说,这三万将士才是与刘邦同呼吸共命运的中坚。在返回关中、出师中原之际,刘邦在关中招募了壮丁。 这些壮丁全都是秦人。至此刘邦的士兵才达到了六万人。 只有六万人的刘邦军,现在遇上了麻烦。以六万来控制其他五十万,应该说是不可能的。联合部队的将军们藐视刘邦军势单力薄,轻易不肯听从刘邦和韩信的命令。 “维持己方军队,比攻打敌人还难。” 张良等为控制住局面费尽心机。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采取将各地的王侯留在刘邦营帐的做法,可以说王侯就是变相的人质,只把士兵收归韩信的统率之下。 刘邦和张良夜以继日地忙着接待这些妄自尊大的人质。行军中,每天晚上都要举行宴会。刘邦作为东道主,举足轻重。日复一日,终于笼络住了他们的心。这些人里有很多是山林大盗出身,有的人一喝醉就随口乱叫刘邦的名字:“刘邦!” 也有的人胡搅蛮缠,自己声称:“我这是酒后无德呀!” 不过,刘邦全都能忍受下来,并好言劝慰道:决不是酒后无德,而是酒后酣畅,高兴得手舞足蹈嘛!自然,东道主刘邦自己唱着民谣蹦蹦跳跳的时候更多。这个身材高大的人喝得酩酊大醉后,立时就会难受得宛如一条龙在宴席上胡乱翻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头。 韩信那边则一切进展顺利。 韩信反复晓喻全军将士。他说:“我们必须攻陷项羽的根据地彭城。究竟是哪一国的兵士能率先攻下彭城呢?天下人都在洗耳恭听,等待传来这项捷报。” 韩信就是以这些话反反复复地激励全军。 要驾驭这支鱼龙混杂的庞大队伍,只能采取一个办法,指出具体目标,使之相互竞争,让他们你争我夺抢翻了天,朝目标勇往直前。 这种情况,在韩信的军帐里也大同小异。他不断地以“须议军机大事”为由,把新归顺的小头领们像人质一样集中在一起。只是韩信与刘邦不同,并不给他们一滴酒。 “如果我们吃肉饮酒,士兵们就会失去奋勇杀敌的气势,而军队的生命就在于气势。” 韩信向小头领们训话,要求他们自制。 因此,韩信的军帐里像僧院一样安静而整洁。小头领们起初对此还不大信服,但渐渐地就被韩信给迷住了。军机会议上常常是议论纷纷。不论多么寡言少语的人,韩信都有办法让他们发表意见。但最终的结论,却是这支大军根本不需要什么战法,只要前进就行。 “要尽快组织队伍攻打彭城。这就是唯一的目标。”韩信再三重复。“十之八九,项羽可能不在彭城。”韩信作出这样的估计。 确实,项羽是倾彭城全部兵力前往伐齐去了,已经杀死齐王田荣,烧毁了齐所有的城池。喜好采用活埋手段的项羽,将投降的齐兵全部埋进了土里。 然而,这更加激发了齐人的反抗势头。已故田荣之弟田横和田荣之子田广借助齐人的激烈反抗,展开了疯狂的反击战。他们不只是进行游击战,还曾一度夺回被项羽抢占的城阳。项羽为了扑灭齐如星火燎原般燃起的反抗烈火,不得不将大军化整为零,编成无数支小分队分散到各地。 彭城,即徐州,绚丽的历史上有繁荣也有流血。该城地处辽阔平原的中央位置,道路四通八达,水路运输也很便利,从春秋战国成为宋的领地时起,就是农产品、食盐以及其他商品的集散地。城里面人口密集,富豪之家也很多。主要交通千道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徐州,加上城里经常储存大量粮食,往往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发兵徐州。” 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这句话不知究竟出现过多少次。刘邦军的这次征战,即开了如此大规模决战的先河。 项羽将首都设在诸如彭城这样难以防守的城郭,充分反映了他的攻击型性格。扼守在彭城,可以很快地向四面八方派出军队。只是敌人从四面八方攻来的时候该如何防御,项羽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生来就是这么一种性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转人防御的时候。 四月,当刘邦及其盟军共五十六万人如洪水一般杀到彭城的时候,城墻之类的防御设施已根本不起作用。转眼之间四面的城门即被攻破,大批士兵蜂拥而入,全都杀红了眼。疯狂的士兵逢人便杀,只要见到女人,甚至连老太婆都要奸淫。至于财宝,连一块布头都不放过,全部劫掠一空,到财主家的掠夺者为了争夺物品和女人还互相残杀,韩信好不容易苦心经营起来的治军体制,就像挡在洪水面前的一块门板,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齐兵要在彭城对项羽在齐的杀戮进行报复,将所有的活物尽皆杀死。刘邦在关中征募的那些旧秦士兵,也要在彭城报项羽在新安和咸阳烧杀抢掠之仇,就是杀光抢光,也还感到意犹未尽。 韩兵对项羽也怀有仇恨。燕兵和赵兵则想在这里得到财宝抱回家乡。他们一路直奔彭城,被迫废寝忘食,快速前进,似乎不由自主地把在这座彭城的疯狂屠杀和大肆劫掠,当成了活在世上的唯一目标。 韩信面对这洪水般的疯狂局面,只能徒叹奈何,早已不成其为主帅了。事到如今他才认识到,过于庞大的鱼龙混杂的军队,根本不能算是军队,有时还后悔自己为控制住这支七拼八凑的军队,把彭城这个地方吹过了头,说成好像是个什么特殊的地方。总之,作为军队生命的军纪已完全失去了约束能力。 “平息这种疯狂肆虐的局面,除了靠敌人项羽之外,恐怕再没有任何人能办到了。” 这虽然是一种迂回理论,但韩信确实是这样想的。当一支军队的军纪失去约束力,每一个士兵都化为草寇的时候,要收拾这种局面,反倒是只有靠敌人才能解决。刘邦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他在行军途中拉住那些大首领们,整天泡在酒里,一路喝到了这里。 谁都不会想到,连刘邦都会陷在酒里不能自拔,喝得醉醺醺地进了彭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项羽的宫殿。宫殿里,大大小小的头领们正在到处追逐那些美女,刘邦也加入其中,和他们一起乱喊乱叫起来。他又恢复了当年的本性,抓住女人就往角落里拖。张良头脑里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已经不愿再见到刘邦,只好在城里的一个角落找到一处空房舍,躺在屋里休息,让从早年就一直跟随自己的家臣把守门户。 唯有驭手出身的夏侯婴还敢于对刘邦吼上一通。然而每次刘邦都不听,还会反过来吼上一句:“正是天赐之地嘛!” 没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刘邦似乎是在说,攻陷项羽的都城乃是最后的胜利,以这种形式表达对胜利的喜悦之情,难道不正是人之常情吗? 然而,对于项羽来说,彭城只不过是个空巢。 他和他的精锐之师都还健在,此刻正在北方的齐地。 项羽得知彭城陷落,当即从全军勉勉强强凑足三万兵力,亲自率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南下。 在齐地的项羽军虽有数十万之众,但为了对付田横和田广的流动式作战,已被分散成无数支小股部队,进行大规模集结要花费很多时间。鉴于这种情况,可知这三万兵力不过是留在项羽大本营的预备队而已。他也百分之百地知道,敌人是超过五十万的大军。尽管如此,项羽仍然只带上三万人马紧急出发了,由此即可看出他具有可怕的勇气。 项羽简直气得发疯了。部队也受到他这股愤怒情绪的感染,几乎是一路飞跑。 彭城西郊有一座叫萧的小城,这里也有超过+万的刘邦盟军在驻守。可是,入夜之后,他们遭受到猛烈冲击时,甚至还以为发生了山崩地裂,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处于项羽军的刀剑和马蹄之下了,顷刻之间就被冲杀得七零八落,全线崩溃。抱头鼠窜的人全都直奔彭城而去。项羽军在后面追赶,像割草一样砍掉他们的脑袋,并且穷追不舍,与逃迸彭城城门的敌人同时冲进城内,转眼间城内就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 “项王回来啦!” 这喊声像具有魔力一般直剌汉军的后背。很多汉军还没来得及动刀动枪,就先掉了脑袋。所有人都丧失了斗志,没有一个人想再停下脚步。五十六万军队已失去了一支完整大军的面目。人人都为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在一团漆黑之中狂奔,恨不得一步逃出彭城,都想离开这座城池,越远越好。 自古以来就有数不清的战事。但是,没有哪一次胜利能像项羽在彭城这样长驱直人,也没有哪一次失败能像刘邦及其盟军那样溃不成军。只遭到区区三万名来势凶猛的项羽军的袭击,一支刚刚还在夸耀阵容强大的偌大的联盟军,转眼之间就如遭受狂风吹袭一般灰飞烟灭了。 韩信也只身落荒而逃。 “事到临头,不逃走还能干什么?” 韩信十分恼火,逃跑中多次产生这种想法。幸亏他腿长,腰肌还算很强健。逃跑过程中,他从没想到刘邦会如何。他只是将自己的才能为刘邦所用,并不存在对刘邦个人的所谓忠心问题。 只有张良在其部属的保护下,乘着马车安安静静地撤退出来,一路上每逢遇到刘邦卫队的士兵,都要打听一下:“汉王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知道,连回答问话的人都很少。人人面无血色,简直像后脑壳被钩子吊起来似的,伸长了脖子,低着头,两脚腾空,只管飞跑,随即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十六章 刘邦逃亡 下面我们要讲一段过去的故事。 在沛县县城,若提起养马的李三,那可是一位有名气的人物,不过对他还有记忆的人可能已经不多了。他在城外一面干庄稼活,一面贩卖马匹,但他个子很小,像只猴子似的,因此,走在路上总是被马遮挡着,看不见人影,显得很滑稽。 李三买来小马驹饲养成良马,他在这方面很有一套。他就是靠卖这些良马维持生计的,但没有一点贪心,所以一直很贫寒。他很喜爱马,简直是不顾一切地爱。其爱马之心似乎感染了马,在他像爱孩子般的疼爱下,每匹马都成了宝马良驹。到了秦的末期,县衙和郡衙的官吏都以骑李三的马为自豪,常常说:“这匹马就是从李三手里买来的。” 但是,李三的马很难成为军马。他的马首先是不强悍。相比之下,文官和当地的富豪们乘上李三的马,连人都增添光彩,看起来都像是品格出众的君子。再进一步讲,那些马既不能下地耕田,也不适合驮运东西。因此,也有评价说,那根本就不算是马。他们所讲的理由是:“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要为人驮运东西或跑路的。只供有身份的人乘坐的良马,就应该另外起个什么名字。” “一点不错。” 每当遇上不好的评论,李三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他尊重马,像仆人一样伺候马,而且爱得过了头,或许是由于这些,马也有了气派,再也干不成粗活了。借用李三的话说,马本来就是一种弱不禁风的温顺动物,把它们驱赶到战场上,本身就是错误的。 “想要强悍的马,可以到匈奴那里去买嘛!”他常常会自言自语地说上这么一句。 李三是有血有肉的人,因此也有几个跟普通人一样的孩子。李三却没有像对待马那样细心周到地把他们抚育好,这应该归咎亍他对抚育孩子没有兴趣。最小的女儿叫娴娴,像小马驹一样机灵。可是,作为父亲的李三却气得不行,甚至抱怨说:“这个丫头怎么没学点马的温顺劲儿呢?” 李三老死以后,大儿子接过了田里的活计,老二则当了长工。饲养马的事业就荒废了。拆掉了马棚,连料槽也不要了。孩子们对先父一辈子痴迷养马已经腻烦透了,连马的气味都讨厌。 李三让孩子们从小就干农活,自己则成了养马迷,根本没有时间照看农田,田里的负担都加在了孩子们身上。李三去世后,他们终于可以把马和马的气味全部轰走,每个人心里都好像清爽了许多。 丧葬仪式全部由经营殡仪馆的周勃承担下来。 “真正悲伤的不是他家里人,而是那个小子呢!”周勃悄声在伙伴的耳边说道。 那个小子,指的是一个年轻人,只见他趴在李家大门口的一根细柱子上,缠着葬礼用的白布,泣不成声,抽噎不止,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这悲伤的暴风雨之中,有时一不小心就从上面滑落下来,滑到地上不肯起来,抱着柱脚哭个不停。 这位年轻人就是夏侯婴。 说到夏侯这个复姓人家,原本在沛城是一个蛮有名的大户,由于连续几代闹分家,连袓上本家都分得七零八落了。婴一家在夏侯族谱分支中也排在末尾,因此不能住在城里,便住到了城外别人家一所看庄稼地的小房子里。 夏侯婴从少年时代就喜欢马,也许说喜欢爱马的李三老爷子更为准确些。婴从十三岁起,就整天钻在李三的马棚里。 “我很想雇你,可是我没有雇人的能力。”李三叹息道。 少年的夏侯婴可没有这个打算。他的理由很简单,帮着家里干农活,一有闲空就跑到李三的马棚去帮忙,从没想过要什么工钱。一般人似乎都有种愿意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的本性,而夏侯婴的这种怪毛病似乎严重得过了头。譬如,李三口吃,夏侯婴也学上了这个毛病。他甚至连李三甩鼻涕的方式都要学。他对李三极为尊敬,最后就好像水滴石穿一样,李三的东西仿佛都流到夏侯婴秉性深处积存起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夏侯婴的个子高得简直无法形容。李三越老个头就越缩,夏侯婴似乎觉得居高临下望着这位师父很不礼貌,和李三说话时总是要躬下身子。 夏侯婴长到二十四五岁还没有成家,靠着到各处的农家给人打工度日,但他和李三的关系却一如既往。有一次,县令买了李三的马。 “顺便再雇个驭手好吗?” 李三说出夏侯婴的名字,县令便雇夏侯婴当了驭手,还让他兼管县衙的马厩。虽说是驭手,却也算是个吏。夏侯婴越发感到李三恩重如山。夏侯婴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历史上不惜以死相报恩人的风气最为鼎盛的时期。 碰上这样一位自己尊敬的人死去,夏侯婴的悲痛该是多么强烈,从以上的情况也可察知一二。 “让人看见多不好,别哭啦!” 夏侯婴抱着柱子倒地痛哭,李三最小的姑娘娴娴踢着他那偌大的屁股说,意思是让他赶快起来。就娴娴来说,爱马的父亲死了,家里的人也并不那么呼天抢地,唯独非亲非故的夏侯婴伤心得哭个不休,这简直就像是让李家当众丢脸一样。虽说如此,娴娴还是和其他兄妹不同。她并不喜欢怪僻的父亲,但对父亲之死还是很悲痛的,也对兄嫂们的薄情感到十分气愤。为了说给他们听,她才故意冲着夏侯婴的屁股狠狠大骂了一通。 “你在胡说什么?” 夏侯婴站起来猛地打了娴娴一拳。娴娴大感意外。 平日里夏侯婴是很老实的。身为贫家子弟的夏侯婴,对同样身处贫家的小姑娘娴娴,总是像仆人一样地恭恭敬敬,开口必先叫一声“小娘子”。 “你干什么呀?” “你少摆大派头吧!”夏侯婴说。 “师父在世的时候,看在师父的份上,我一直不吭气。既然师父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我早就一肚子气了。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师父的仇 654c." >敌!” 说着说着,语尾都说不清了,最后竟完全被哭声所代替。 葬礼持续了三天。一到晚上,夏侯婴总是把李三的孩子们召集到一起,向他们讲李三的人品是多么高贵。刚开始,他们都对夏侯婴报以冷笑,有的人甚至还想起身离去,但夏侯婴却狠狠地打他一耳光,几乎把对方的嘴都打歪了,又让他乖乖地坐好。 一开始时,娴娴也曾顶过几句嘴。可是,随着夏侯婴讲出先父的往事,她渐渐地觉得先父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物,跟自己眼里见到的父亲大不相同。最后,在葬礼结束的那天,她甚至对夏侯婴说:你每天晚上都来,再给我多讲讲。 “你不是李三老爷子的女儿吗?”夏侯婴说,“不听别人讲,难道就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好处吗?一个人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夏侯婴进而又说:“这个家已经没有马的气味,我再也不会来啦!” 家去啦! 令人想不到的是,李三一死,夏侯婴就改换门庭,一头扎进了刘邦的怀抱。 衙门的事一完,他就跟着刘邦到处转悠。李三和刘邦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对夏侯婴来说,二人之间的不同根本就无所谓,他对人总能像磁石一样紧贴着不放,似乎总能保持着精神上的吸附力。 “刘先生是多么了不起呀!” 听到这里,娴娴束紧腰,重新盘好腿,口里道:那么,就只好我找你。 娴娴来时,他每次必讲这句话,有时还说:“那个人是天上的云彩,看不清,摸不着啊!” 娴娴却很讨厌刘邦。不仅是娴娴,可以说,沛城的女人没有一个认为刘邦可爱,这个人一年到头只知道在街上东游西逛,爱讲大话,只顾外表,装束打扮给人的感觉也像个乡村里的老太公,满身土气,还是个不爱干活的懒汉;而且贪心不足,凡是有利可图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这个满脸胡子的人。 “那么贪心不足,有什么好的?”娴娴说。 “因为贪心不足,这种人才是可靠的。如果什么都不想,那不就成了纯粹的隐士了吗?”夏侯婴说。 衙门休息的时候,夏侯婴就会让刘邦坐上衙门的马车。这是一种渎职行为。然而县令高坐在云端之上,根本不知道刘邦乘坐自己的马车。无论是身为县吏小头头的萧何,还是比萧何低一级的曹参,他们都是刘邦的小兄弟,对此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为什么要跟父亲学养马呢?”娴娴还责怪过夏侯婴。 夏侯婴早就成了一个相信天命的人。他说:自己亏得李三老爷子的关照,才懂得了有关马的一切。又幸亏懂得了马,才能伺候刘邦先生。这正是老天爷安排的嘛! “你不是县令的马夫吗?” 娴娴说:县令才是你伺候的主人,不该是刘邦吧。你从刘邦那里拿过一文钱的俸禄吗?反倒是拉出自己的马,让那个一文不名的刘邦高高兴兴地享用,不就是仅此而已吗? “你说什么呀!”夏侯婴说。 “我是士嘛!” “士?” 对于娴娴来说,这可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贫寒农家的儿子,怎么会是士呢?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一点都不错,你眼前这个夏侯婴就是一位士。” 话虽这么说,刘邦这个人的确还有许多令人不解的地方。竟能使夏侯婴这些人具有了士的意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告诉你,士是全凭自我感觉的,讲的是能自主选择主人的人。对于县令来说,我只不过是个马夫,可是伺候刘邦先生的时候,却是名正言顺的士。为什么呢?我并不觉得是自己选择县令当主人的,却是自己选择刘邦先生当主人,所以我才是士。今后,我会作为士而生,作为士而死的。”夏侯婴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以下的故事,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就是当刘邦还是个地痞无赖,在沛以外的地方也还是个无名鼠辈时,为了消磨时间,在县衙里舞刀弄剑,嬉戏打闹,结果误伤了夏侯婴。县令就想借这个机会把刘邦抓起来,让被害人夏侯婴提供受到刘邦伤害的证词。岂料,夏侯婴为包庇刘邦,死也不肯开口,为此被判伪证罪投入监牢,还受到鞭笞之刑。尽管坐了一年多的大牢,他却没有叫过一声苦。夏侯婴的确是一位士,因为士以外的人是不会具有这种伦理意识的。 就在这期间,出现了秦末天下大乱的局面,夏侯婴便追随刘邦四处奔走。没过多久,形势一变再变,刘邦竟因此当上了汉中之王,进而又占领了关中,此后这位夏侯婴又被列为侯,但他本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仍然扬鞭驱马,从未离开为刘邦驾车的位置。 娴娴则一直待在夏侯婴的老家,侍奉他的老父亲。 这并不等于已经结了婚。在当时,连一般平民百姓嫁娶的仪式都有了固定的繁琐模式,而关键人物夏侯婴的意愿却并不明确。他的老父亲也不知该怎样做才好,结婚仪式根本就无法操办。夏侯婴却一直在随同汉军转战他乡。 不久,住在沛城郊外丰邑刘家的刘邦家人一老父亲和妻子儿女,由王陵的秘密部队接到汉军,娴娴也要求跟这家人一起到了汉军的所在地。汉军当时正在往西行军的途中。 “小娘子。”夏侯婴还同过去一样,像称呼主人家姑娘一样叫她。 “这人为什么不娶我呢?是因为目前正处于战事最紧张的时候吗?”娴娴想。 可是,军中也有带家眷的。有这种情况的士兵比将军还多。他们以前都是流民,那些家眷也吃军队的粮饷。因此,夏侯婴将娴娴放在军中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之处,不过,毕竟会对夏侯婴的工作带来一些负担。因为他是驭手,总要和刘邦在一起。驭手独身是最理想的。 关于驭手这件事,娴娴觉得很奇怪,夏侯婴竟然还在干这种差事。根据在沛听到的传闻,夏侯婴已经位列侯的身份,但娴娴遇到他的时候,只见他正夹在两匹马之间洗脚,那个姿势十分可爱。 “小娘子!”他吃惊地喊了一声,这声音正是从马肚子下面传出来的。夏侯婴从两匹马中间走了出来,娴娴向他问道:“你不是列侯了吗?” “是列为侯了。”、夏侯婴只讲出了事实,并不表示对此兴高采烈。 “以侯的身份当马夫?” “是马夫嘛!”看样子,他是想说一辈子都当马夫。 “娴娴,你干什么来了?” “我?”娴娴冷不防冒出一句:“是想给你生儿子才来的。” 兵士们已经围成了一道人墙,听到娴娴的这句话,不禁哄然大笑起来。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因为夏侯婴回答得一本正经,那些士卒里甚至有人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了。人人都喜欢夏侯婴。就在这时,刘邦出现了。 “那是你媳妇吗?” 刘邦说话时,一直在上下打量着娴娴那优美的体形。夏侯婴知道刘邦好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不是自己的媳妇,刘邦就会霸占这小娘子的。 “是我媳妇。”夏侯婴慌忙说道。 “我可没听说你有了媳妇。” 刘邦耷拉着下嘴唇回头看着夏侯婴。每当产生喜欢的念头时,他总是这副模样。夏侯婴赶忙将认识李三老爷子以来的情况说了一遍。 “噢。” 刘邦天真地笑了。在这种场合,明明心里已燃起某种欲望,却仍能十分自然地展露出这种笑容,这就是刘邦的本事,也许他就是具有一种像大海一样广阔而率真的胸怀。 “要说是养马的李三,我还记得。是他的女儿吗?……不过,你的脸蛋,”刘邦望着娴娴说,“我还没从窗户里偷看过。” 所谓从窗户里偷看,就是指新郎新娘入洞房后,那些伙伴们一起挤到窗户底下偷听里面说的悄悄话,这是沛当地的一种婚礼习俗。刘邦所说的意思是:没听说做了新娘嘛! 夏侯婴慌了神,抓耳挠腮地说道:“这事还没办。” “这么一个黄花闺女总是独守空房,可太显眼了。” 刘邦故意弯下腰,凑到娴娴跟前,像看新鲜水果似的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个够。 “快办吧!”是说快点办喜事。 “现在刚好是仲春季节嘛。” 刘邦挥舞手臂,比画着天空和原野。的确,正是天地之间春意正浓的季节。说到婚礼,那是很花费时间的,不过自周朝以来,帝王们就规定农民在仲春季节里结婚可以不举行仪式。男女只要相会,当场就可以成为夫妻,所依据的理由是,仲春时节连牲畜都是要发情的。刘邦说的就是这个。 “娴娴啊,从今晚起,你就是夏侯婴的媳妇啦!” 刘邦像只公鸡一样迈动双腿,又往前凑了凑,脸都贴到娴娴的耳朵垂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立即有如洗心革面般换成了另一副表情。当娴娴抬起头时,眼前已不见了人影。 “现在明白了,他确实是个阿婴该紧紧跟随的人。” 娴娴心中不禁有些茫然,也感到总箅一块石头落了地。 到底是仲春季节。滔滔黄河奔腾着向东流去,让人心旷神怡。倘若在秋天看着河水,甚至会产生一种畏惧的心理,眼前一片雾雷弥漫,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 夏侯婴和娴娴远离大军扎营的那些村落,坐在一片未开垦的高地上。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草芽儿含着露水,但夏侯婴把冬天穿的皮衣垫在下面,二人并未被打湿。这件裘衣是夏侯婴从士卒手里分来的掠夺品。说起掠夺品,娴娴也穿着一件深绿色的绢织上衣,那是夏侯婴在士卒们中间随便转悠时分到手的。衣服的袖子比胳膊长出一尺多,下摆也长得拖到地上,领子是黑色。在当时,男人不穿内裤,女人不穿内裙,交合很方便,据?t>说那时男女间的故事要比后世多得多。 夏侯婴是个大汉,像西方胡人那样盘腿而坐。娴娴撩起下摆坐在夏侯婴的腿上。因为个子小,看起来她很像是一只蝉停在树上。说到蝉,娴娴小的时候是捉蝉好手,黑夜里,她点上火把捉过那些翅膀透亮的蝉。 远远望去,一堆堆的篝火像点缀在大地上的星星,沿着河流连成一长串。 “脖子真细……” 在夏侯婴两条大腿根处缩着身子的娴娴,平常总是亮着嗓门说话,简直就像夏末吱吱叫个不停的蝉一样不可捉摸。夏侯婴对她喜爱得好似发疯一般,不过举动上表现得并不是很激烈。 “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那一瞬间,夏侯婴想到自己已经完全进入娴娴体内,故作镇定地说出了这句话。娴娴则把脸埋进了夏侯婴的心窝。所谓早就盼着这一天,是说自己终于可以为李三老爷子生个外孙了。 “世上的人,一辈子只能干一件事。李三老爷子通过马教我明白了这件事。我只能以追随刘邦公,了此一生。” “这个人,这种时候,在说什么呀……” 疼痛与甜蜜交织在一起,在强烈的眩晕般的感觉中,娴娴脑海中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开始对先父有所理解了。然而若在平素,她说不定就会条件反射般地说出一大堆反驳的理由,比如因为先父的那种癖好,孩子们都在跟着挨饿。为了几年才能培育出的几匹马,要花费多少劳力?还要浪费农田,种上可做饲料的草本植物,这值得吗?如果有工夫做这种事,还不如扛长工给别人种田,对养家糊口还会有不少帮助。然而此时此刻,夏侯婴的声音听起来却像轻轻敲打按音阶悬挂的石罄一样,有一种甜蜜悦耳的韵律。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对夏侯婴来说,这种自言自语也是出于一种需要,是为了从头脑中排除掉自己正在进行淫欲之事的意识。然而他最后还是迸发出一种像是从大地深处喷发出来的感觉,随后便烟消云散般化为平静了。第二天早晨,夏侯婴把娴娴带到吕氏跟前,郑重其事地致上谢辞说:虽然成了我的妻子,但还是希望夫人让她做些擦桌子扫地之类的活儿。 吕氏,名雉,字娥妁,不用说,正是刘邦之妻。正如前面已经讲过的,乃是单父(山东省境内)乡间豪绅吕公的女儿。 因为刘邦在遥远的汉中做了汉王,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王后。不过,她依然过着农妇的生活。直到前不久,她还依旧是沛县丰邑中阳里靠种庄稼地过活的刘家的小儿子媳妇,在大嫂的支使下,终日忙着干农活和烧饭等家务。刘邦一直不在家。当传说她丈夫当了盗贼的时候,她就被说成是强盗的老婆。听说刘邦当了将军,丰邑的人们对她的态度才有了一些变化。可是,只有大嫂的态度一如既往。大嫂把她当成一个累赘来对待,当奴婢来使唤。吕氏对此记恨在心,很久以后都没有忘记。 看到吕氏的人,都为她那一头如漆一样乌黑锃亮的浓密头发而惊讶。在当时,头发浓而黑,乃是美人的首要条件。因此,在稍微阔气一点的人家,妇女装饰上假发被看做是一件平常的事情。 对吕氏来说,可怕的人唯有大嫂一个。 “总有一天,我要让她好看!” 吕氏心里一直抱着这种念头。她的性格颇有酷烈之处,而在这个时期,对于她身上的这一特点,不仅别人未发现,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她内心深处,对其他人统统都视如草芥。例如,王陵的秘密部队为救刘邦一家,来到沛县丰邑中阳里的时候,大哥大嫂二人当然都想跟她一起前往。刘邦家族的人留在中阳里是很危险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项羽抓去做人质。 可是,当大嫂两手抓住车要坐上来的时候,吕氏却把她推了下去。 “与大嫂有什么关系?” 吕氏叉着腿站在车上,接下来甩出的一句话是:就在中阳里待着吧!又说:待到死吧!别觉得自己了不起!说完即扬尘而去。娴娴当时就坐在同一辆车上。 “真是个不通人情的女人。” 娴娴心里想道,却不能明显地表露出这种心情。吕氏过去是流寇盗贼的老婆,如今已是风风光光的王后了。 吕氏对自己身边的人爱之甚深,不仅对自己的骨肉偏爱,甚至奴婢也喜爱有加。说到娴娴,当初吕氏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但当她不久成为夏侯婴的妻子,并对吕氏表示出侍奉的姿态时,吕氏立即就疼爱有加了。 有一次,吕氏送给娴娴一只带玉的簪子,似乎是刘邦在什么地方掠夺来的,怎么看都是王妃头上所用之物。 “你也是侯的夫人嘛!” 吕氏这样一说,尚未脱去小姑娘气质的娴娴抖动着小小的身躯笑了起来,自己不是养马人的女儿、马夫的老婆吗?以她的感觉来讲,无论找出什么理由,夏侯婴都没有位列为侯,更谈不上自己是侯的夫人。行军仍在继续,女人们个个都像泥人似的,跟在行军队伍后面整日赶路。娴娴跟着行军时的那一身装束比哪个女人都脏,打个比方说,就像泗水河畔异族的妇女捉小鱼时的那副模样。 有个人受刘邦之命在照料着刘邦一家人,他就是审食其。 审食其也是沛县人。 他是刘邦在沛终日游手好闲时成为刘邦党羽的,那张脸像树节一样总是绷着,与这副威严的形象相反,他却从不喜欢逞威风,反倒更喜欢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务。在沛的时候,一有大规模的丧葬仪式,开殡仪馆的周勃必定要叫上审食其前去帮忙。另一方面,审食其又是一个极富感情的人,当刘邦因吕公的好意娶了吕公的女儿时,他就曾说过:“刘公这回也成了堂堂男子汉啦!” 刘邦当时只不过是个无名的地痞无赖,审食其对刘邦因吕氏而沾光感到非常高兴,每次看到刘邦都喜极而泣,连一向不务正业的刘邦也感到很为难。在一段时间里,沛城人见到这位审食其从对面走过来,就会赶忙逃进旁边的小巷子里躲开。刘邦举兵的时候,周勃说:“一定要把审食其也算上。他是长子,可能不愿出来,但我有办法说服他,总会有用场的。” 这位开殡仪馆的人,可能就是知道审食其善于办丧事吧。 审食其在汉军里当了个押运粮草部队的小头头。吕氏等人来到军旅行列之后,刘邦就让审食其当了照料她们的总管,在这些方面,刘邦还是很识bbr>.99lib.人的。这位专爱帮人办丧葬仪式的审食其,后来当了辟阳侯,又过了许多年,竟做了汉帝国的宰相。 以上都是汉军占领项羽都城彭城之前,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在这个时期——攻陷彭城之前,刘邦和汉军简直像乘着彩云,奇迹般地神速东进。 前面..已经说过,仅六万人的汉军,由于有各方的王侯军和流民军争先恐后地加入,一下子猛增到五十六万人。 前面还提到过,楚项羽率军北征,其都城彭城只留下少数守卫部队,已近于一座空城。 我们在前面也还讲过,项羽接到这项十万火急的报告,就像弹篑一样跳了起来,从附近一带凑足了仅三万人的兵力,紧急赶往彭城,一仗就将彭城攻陷,再一仗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将五十六万汉军打得落花流水,四散溃逃。 刘邦落荒而逃,死死抓住马车,夏侯婴不停地挥鞭纵马急驰,在一团漆黑之中逃命而去。 所谓兵败如山倒,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四散逃走的五十六万兵将,都把项羽当成了凶神恶煞一般。他们对项羽的恐惧心理,许久许久都未能消除。 那些一度参加汉军的自称或被称为王侯的人,也都一边倒地归顺了项羽。他们伏身跪倒在项羽面前,口里连连赔罪说:再不敢背叛大王。项羽也因为正值紧急时刻,放过了这帮投降的人,让他们扯起楚军的旗号。正因为如此,刘邦和项羽的人数来了个大翻转。 属于刘邦嫡系的六万汉军也四散奔逃,一边逃命,一边还在各自寻找刘邦。听说刘邦向北逃去的人,就一路向北急追;听说向南撤去的,就朝南面的睢水方向拼命奔逃。情报混乱,很多人在二者之间徘徊,有超过两万的人拿不准逃跑方向,白白断送了性命。 “韩信就在南边,在睢水附近。” 刘邦听到这一消息,沿途收拾残兵败将,朝南逃去。 的确如情报所说,韩信在睢水河边的湿洼地带布下了一个小小的军阵。 在刘邦眼里看来,韩信简直就像一尊巨大的神像。可惜的是,韩信再怎么值得信赖,他手下也只有五千士兵。 而四十余万的项羽大军正朝韩信这支小小的队伍杀将过来。 “大王,快逃吧!” 韩信大声喊道,又对刘邦说:臣将在睢水一线进行抵挡,争取赢得大王您足以脱身的时间。然而项羽一方却并不等待。楚军杀了过来。韩信一战再战,终于抵挡不住,全线溃败。兵士们只有跳人身后的睢水。 由于刘邦逃脱得早了一会儿,故而夏侯婴能用船把马车载运到对岸。在这睢水之畔,他们与由审食其保护南下的刘邦老父亲、妻子儿女等碰到了一起。夏侯婴也老远就看到了自己的老婆娴娴。但他没有召唤妻子,而是驾着载着刘邦的马车,顺着岸边的斜坡向下飞跑。刘邦始终是惊魂未定。 “有船吗?有船吗?” 刘邦在岸边连声大叫。夏侯婴无言以对,船可不是能叫出来的。他指挥刘邦的士兵找船。审食其保护的吕氏等一行人也在找船。在这会儿工夫里,士兵们在两伙人之间跑来跑去,很快就捜集来几只船送到刘邦脚下。夏侯婴先将两匹马赶了上去。 “王还没上船,怎么就让马先上去啦?” 刘邦张大嘴巴在喊,分明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令人感到有些滑稽。夏侯婴佯装听不见,继续把两匹马的腿一条一条地绑到木桩子上。大王能平安脱逃,不是唯有靠马的四条腿了吗? 刘邦背后传来了楚汉两军激战的厮杀声。 吕氏那一伙人,由审食其给找到了船,实际是娴娴在芦荡中间弄得满身泥,转来转去找到的一只船。她向外拖着船,水都浸到了腰间,心想:不碍事吧?那天夜里夏侯婴留给自己的东西,不会因为身体受凉而掉下去吧? 水岸边那些芦苇根部的泥,不知为什么,看上去都是发紫的颜色。 “这个颜色真讨厌。” 娴娴一边拖船一边冒出这么个想法。这个女人好胜心很强,可是无论做什么事时,都会有感叹像气泡一样冒出来。紫色被认为犯朱红,是人们所不喜欢的颜色。 仔细观望唯水的主河道才发现,河水竟是泛黄的颜色。这种黄色娴娴也不喜欢,觉得好像还是故乡沛河的水更为清澈,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此刻已有些暮霭朦胧了。 两伙人先后都到了河面上,但因为靠近岸边的河水流速很急,吕氏的那只小船一下子就被冲到下游去了,这时由审食其和娴娴划桨摇橹,吕氏不经意间往四下里看了一眼,口里突然发出一声怪叫。 她把长子和长女忘到岸上了。 “返回岸边!” 审食其当即作出决断,并示意娴娴。娴娴点了点头,换了一只手把桨,逆水向上游划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娴娴心想。吕氏做农妇时就养成了习惯,总是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从不想让别人看管,因此,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两个孩子未上船。大家都在一心忙活自己分担的任务。审食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内心甚是紧张,甚至感到脸都要胀裂了。河对岸已经能看到楚军骑兵的影子。 “不过,有点不对劲吧?” 娴娴想到了一件事,赶紧告诉给审食其。那一儿一女早就不在吕氏身边了。她模模糊糊记得两个孩子似乎已经跑上了刘邦的那条船,不过并没有太往脑子里记,因此,她也拿不准。 “要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审食其嘴里嘟囔着,手中抓着缆绳头跳到了岸上。大家把吕氏和老父亲留在船上,一起在岸上四处寻找,就在这时,楚的骑兵如潮水般出现在眼前,连同船上的吕氏和老父亲,众人全部成了俘虏。楚兵马上就知道了捉获的这些人的身份。 “这真是该死啊!” 审食其心中只有叫苦。既然被当成了人质,今后肯定会成为刘邦的累赘。虽说如此,却也不能劝说刘邦的老父亲和妻子一死了事。 夏侯婴那边,则对事情的经过全然没有一点印象,不知道太子和公主怎么会跑上自己这条船。上船的时候,人们都像疯了似的在岸边四处乱跑,可是这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却没有人照料,只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掩面而泣。 不是刘邦一把揽在怀里,把他们抱上船的吗? 刘邦本人则正待在搭载到船上的马车里,咬牙切齿地注视着远去的岸边。从他那焦急的样子来看,船速实在是太慢了。刘邦那张大脸仿佛是涂了一层黄土,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不停地眨动。不过,他没有朝两个孩子看过一眼。 这一天,风刮得很猛。在刘邦他们向中流划去的时候,风沙漫天飘舞,对处于败势的汉军实在是有如天助。风越来越猛,直刮得天昏地暗,这种天气使逃离战场的刘邦躲开了楚军的视线。 “这可太好啦!” 刘邦内心十分感激风伯的帮助。他从年轻时起就总会碰上这种好运气。由于大风的缘故,河水被吹得波浪翻滚。船身很小,被一辆马车挤得满满的。 当时的马车,还是古代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左右两个车轮的上方安装一个粗糙的类似大木箱的壳子。严格地说,也不是箱子,只是一块半张床大小的平板,上面装有扶手(似乎应当叫横木)。两旁的橫木叫较,前面的横木叫轼。 车上没有座位。乘车的人都要站着,用两匹马拉车,但由于不停地上下颠簸,乘车人不得不用一只手紧紧抓住车较。 车板只有半张床大小,乘车人和驭手都站在同一块平板上。即使称做驭手台,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台子。 驭手一只手抓住两匹马的缰绳,一只手——着鞭子,因为两手都占着,无论车怎么摇晃,也不能扶车较或轼,只有始终用两条腿保持身体的平衡。 尊贵人物的马车总是平平稳稳地缓缓前进,平日里是可以的,可一旦碰上不得不急驶的情况,驭手就成了杂技师。若是技术差的驭手,自己都会前仰后合地从车上掉下去,严重时还会被车轮碾死。因此,无论是尊贵人物的座车,还是沙场上的战车(结构近似上面提到的座车),若是没有好驭手,连高贵的乘车人自身的性命都会搭上。 就这一点而言,夏侯婴的驳术是很了不起的,只要坐上这家伙的车,连刘邦都觉得尽可放心。 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在船头那边,弯着身子抓住船帮。大个子夏侯婴蹲在他们背后,一个劲儿地找话说。 小99lib?女孩生于十三年前,小男孩生于十年前。小女孩后来被称为鲁元公主。 小男孩名字叫盈。后来成为汉帝国的第二代皇帝,称为惠帝。 刘邦对这个男孩根本就没寄予任何期望。 他还常常跟人说:“那小子不成器。” 刘盈长得比姐姐鲁元还俊俏,皮肤白皙,眼眉和睫毛都很浓密。只是脸盘显得单薄,长得不丰满,下巴尖细;性情脆弱,容易伤感,对什么事稍有感触就会偷偷流眼泪。这个小男孩心地十二分地善良。 “所谓仁弱,就是他那个样子。” 刘邦到了多少年之后也还这样说,有一段时间还想要废掉他的太子地位,但在老臣们的进谏之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所谓仁弱,人们还没有听惯这个词儿,指的是像妇女那样的慈悲心肠。与“仁强”一样,都是当时的口头语言。 在小船前进的过程中,夏侯婴开始盘算起下一步的问题,他想:照现在这个样子,即使到了南岸不也是亳无办法吗?对岸也是楚地。那里是敌人的地盘,没有一个人会救刘邦。 “逃跑的方向搞错了。”夏侯婴心里得出了结论。 与其南下,还不如调头去远在北方的沛,那儿若有危险,就转往刘邦当流寇盗贼时代建有山寨的砀(江苏省杨山县南),如此岂不更好?那里还有刘邦的老熟人。 夏侯婴并非是个有智谋的人。自他舍身追随刘邦以来,一心只为刘邦着想,自然也能想出一些办法来。刘邦则拿不出任何办法。 他总是需要有人为自己出谋划策。倘若有人绞尽脑汁说出个什么办法,刘邦马上就会采用。当有多人献计献策的时候,就选择其中的上策。这种选择能力,刘邦还是有的。而刘邦最大的本事,恐怕还在于他具有一种让人总是乐于为他出谋划策的人格魅力。然而,当此关头,能为他出谋划策的也就只剩下夏侯婴一个人了。 夏侯婴向刘邦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向北?” 刘邦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这不等于要返回对岸的战场上去吗?只有闯过北岸烽火连天的战场,才有可能到北方的沛一带去。 “幸亏有老天保佑,趁着天黑,可以往下游跑得远一些,再登上北岸,迂回向北快跑,那里楚兵可能也很稀少,这样总还会有办法的。” 采取这个方案需要有勇气。但是,除了死里逃生这一条路之外,可能再也不会碰到什么新的机遇了。 “阿婴,就照你说的办吧!” 这种表现正是刘邦的长处。夏侯婴也因自已的方案被接受而大为振奋。他们在黑暗中顺着睢水而下。 这时,夏侯婴一直期待着能遇上吕氏一行人的船,但最终还是未能见到。因此,夏侯婴心乱如麻,冲着刘邦说:“还是找找吧!” “不用管。” 对于刘邦来说,吕氏怎样都没关系。这不是薄情,而是在这种场合,对于汉军来说,自己能保全性命才是第一等的大事,纵使吕氏得救,自己却丢掉性命,那也就一切都完了。 “他们有审食其跟着。” 刘邦这句话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的。的确,有审食其这个独撑一面的人跟随,总会有办法的。 他们趁着黑夜重新登上北岸,一路向北逃去。 后来可就苦了。哪怕看到前方有一只火把,他们也会惊恐万分,急忙改道而逃,真可说是草木皆兵。天一亮就得把马车赶进树林之中,躲在草丛里打个盹儿。 从唯水北岸到沛的距离,按现今日本的地理来说,就是从熊本到福冈那么远,但因为只能在夜间行动,所以要走好几天。 途中与楚军遭遇过几次。每次都是不战而逃,但每一次都会减少几名护卫亲兵。当初随行的有十几个人,而当接近沛县时,车子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了。 “阿婴,只有你靠得住啊!” 刘邦也感慨良深,声音简直就像屠宰场上的病马在临死前发出哀鸣一般。夏侯婴想到没有眼前这位首领就活不下去,立即激起无比的勇气,仿佛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凭着历练的感觉,他早就心如明镜般地预料到了危险,只是在草丛伏地打盹时,才会偶尔闪出一个念头:“娴娴不会有事吧?” 然而转念又一想,担心也没有用。 当一步步接近沛附近时,他才知道,不要说老家那里,连这边城内外也全都是楚军了。 “阿婴,这是怎么回事嘛?” 刘邦绝望之极,又变成了一个孩子,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王对好欺负的孩子咧着大嘴叫骂一样,申斥起夏侯婴来。对于夏侯婴来说,这种感觉也不算很坏。 夏侯婴过去一直相信自己比刘邦机灵,但此时此刻却要用心深思了。虽说沛附近到都处是楚军的刀光剑影,但毕竟还有许多亲戚和熟人,敌我双方的情况都容易掌握。 “干脆到下邑(江苏省砀山县东面)去吧!” “去哪儿都行。” 刘邦嘴上唠唠叨叨地抱怨,但最后还是得听夏侯婴的。根据夏侯婴听来的消息,下邑那儿也有自己人。那些人为了参加汉军攻打彭城的战役,从单父(山东省境内)动身赶往战场,途中听到败战的消息,便在下邑驻扎下来。那是一支极小的队伍。首领的名字叫吕泽。 吕泽是刘邦妻子吕氏的长兄,跟随刘邦从关中出来之后,中途在故乡单父招兵买马,采取了单独行动,因此没有赶上彭城陷落,现在这却成了一大幸事。下邑是吕泽之父吕公多年居住并广施恩德的地方,对于吕泽来说,不是个危险的地方。 “吕泽兄在那儿吗?” 刘邦颇有点扫兴。 在汉中时,刘邦曾十分慷慨地大施封赏,像驭手夏侯婴位列侯爵一样,吕泽当然也被封为侯,称为周吕侯。而当初身为汉王的自己,如今竟要只身前往乞求吕泽的保护。 倘若这位不是吕氏的长兄,也不至于心情如此沉重,不过其中确实有些微妙之处。 夏侯婴在这些细微之处还是蛮机灵的。 “让周吕侯防守下邑,大王到西边的砀去,躲进沼泽地里,再迅速派人到各地召集残兵败将。砀这个地方,再怎么说也对大王有很深的缘分嘛!” “阿婴,你的智谋真可以比得上张良啦!”刘邦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从沛前往下邑,必须绕道西南。 通过沛附近时,二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由于夏侯婴到处收集情报,还是让楚军知道汉王逃到了这一带,他们便开始加紧搜索。 有时,连夜里也不能行动了。 最后终于脱离了危险地区,来到通往西南下邑的大道,刘邦才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人的脸色。这一带是典型的冲积平原,真正是一望无际的平地。 他们开始大白天驾着马车赶路。 这件事惹出了麻烦。在接近下邑的时候,迎面来了一队百人左右的楚军,有步兵,也有骑兵。 “阿婴!” 刘邦惊恐万分,抬起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了夏侯婴的脖子。 “没关系。” 夏侯婴说。此时,他被刘邦搂得气都要上不来了,心里反而更踏实了。夏侯婴扬起长鞭不停地抽打那两匹马。那个时代的鞭子梢上带有一块铁剌。用力抽打,马的屁股就会被打伤出血,因此平时夏侯婴轻易不用鞭子。 “东!” 夏侯婴大吼一声。这是马的名字。这两匹马是夏侯婴走遍良马产地关中才弄到手的,一匹取名叫东,另一匹取名叫西。夏侯婴叫完东,马上又叫西。正所谓“良马不待策綴(鞭上的铁刺)而行,驽马虽策綴之而不进”,夏侯婴的马因为被鞭子抽打而受惊,发疯似的奔跑起来,但因夏侯婴连连呼唤自己的名字,或许由此知道事态非比寻常,不待鞭打,一直跑了下去。夏侯婴不再使用鞭子,而是不停地吆喝马的名字。只吆唤名字,两匹马就撒开四蹄一路飞奔下去。 刘邦紧紧抓住右边的车较。小小的盈和姐姐则紧紧抱住左面的车较。 楚军吃惊地让开道路,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过之后,才有人注意到车上一脸美髯的那个人就是刘邦。 他们尾随车子扬起的尘土,开始追赶。箭飞了过来。刘邦绝望了。 然而,就刘邦的本性来讲,这种绝望不会真正往心里去,却在紧要关头像火一样冲上头顶。 不久,马跑累了,车轮滚动的速度慢了下来。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孕和他姐姐坐在车上。刘邦注意到这一点,立即抓住盈后脑勺的头发,将他扔到车外去,接着又拽开死死抓住车较的女儿的手,将女儿也丢到车下面去了。 夏侯婴惊呆了,急忙将车停住,跳下去拉起二人,又扔到车上来,继续奔跑。 “阿婴,别乱来!”刘邦火了。 “扔掉孩子是有考虑的。” “什么考虑?” “为了减轻车子的重量。” 刘邦的行为,从古代中国的伦理观念来看,无可厚非。无论是儒家学说诞生以前还是以后的伦理观念,全都是以父母为根本,子女不过是枝叶,孝的思想永远是以父母为中心。如今是父亲有了危难,子女不能视若无睹地待在车上,可能的话,应当自己主动跳下车去,方能称为孝道。刘邦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帮助两个不想跳下车的孩子尽孝道而已。说得露骨些,只要老子尚在,多少孩子都能生出来,而身为老子的刘邦却是不能再生出一个来的。 刘邦反反复复地扔了好几次孩子。 夏侯婴也反反复复地停车,拾上来好几次。 终于,刘邦像扔球一样把刘盈高高举起,用力扔到飞驰而过的道边的田地里。夏侯婴立刻停住车。 “不准停车!我斩了你!” 刘邦把手放到剑柄上,但夏侯婴仍飞快地跳下车去,抱回刘盈,再次策马向前奔跑。刘邦再也无能为力了。如果杀了夏侯婴,就无法让马车飞跑了。 他们好不容易才跑到了下邑,见到了吕泽。 刘邦对夏侯婴绝对信任,但在吕泽面前却判若两人,装腔作势,全然像个大人物一样步履悠闲地走到吕泽跟前,搂着他的肩膀说:“你平安无事,太好了。” 他对吕泽的幸运表示高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位刘邦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前还狼狈得数次扔掉孩子。 “在彭城,我们做的事情有些太大意了。” 刘邦面带微笑,口里说要到碌去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两眼却盯着下邑的城墙说:“那些城墙太低,很不坚固。干脆你也来砀吧!”反倒像是在施恩于人了。刘邦身后除夏侯婴之外,再无一兵一卒。 内兄吕泽有一千左右的士兵。优势与劣势完全颠倒了。当此之际,吕泽可以有两条路选择,一是杀死刘邦而自立,一是捉住刘邦献给项羽请赏,无论哪条都很自然。吕家本来在单父就是自成一体的一小股势力,并不是刘邦的属下。 不过,吕泽还是被慑伏了。 吕泽已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他和妹妹吕氏全然不同,头发稀疏,根本盖不住他那个像烂瓜一样的小脑壳,嘴唇向上翘起,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只要有人煽动,保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来,虽说如此,他也不是那种自己就能想出毒辣招数的人。 刘邦就像用自己宽大的衣袖把小个子吕泽裹挟起来一样,直接指挥起吕泽的兵卒,而把吕泽放到了犹如客人的位置上。 他们都到了砀。 说到砀这个字,与荡同音,是水随意流动的意思。 就像字义所讲的那样,这一带有许多河流,泛滥的河水就原样形成沼泽,干燥的地方就变成了丘陵。丘陵之中有一座砀山,砀山北边有芒山。这些数不清的沼泽如果利用得当,在御敌方面比城墙还要方便,刘邦过去当盗贼逃进这里的时候,秦朝的县官就感到十分棘手。 刘邦在这里潜伏时,流散到四方的自己人就渐渐聚栊过来。 在这段时间里,萧何一直留在关中。 “只要有他在,就总会想办法给我送士兵来的。” 刘邦想到了萧何,尽管如此,他还是提不起精神来。所有士兵都丢掉了武器,将军们也失去了战马,根本算不上军队的样子。一天夜里,当周勃、夏侯婴、卢绾等这些自沛起兵以来一直不分彼此的人共聚一堂之时,刘邦颇显沮丧地环顾所有这些在座的人,说道:“一个个都是不管用的无能之辈。” 他表情认真地发出感慨:这实在不是可共谋天下大事的班底。然而周勃等人却并不觉得受到伤害。相较之下,看到眼角含泪、彻底灰心丧气的刘邦,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一种亲爱之情。 第十七章 汉王使臣 刘邦嘴巴很损,总爱讲一些骂人的话。 “废物一样的东西!” 他经常对自己的部下劈头盖脸地骂上一句,不过对随何的痛骂有时却完全出自个人的好恶。 “讨厌的家伙。” 这样的话,忍不住就会脱口而出。 随何是侍候在刘邦左右的一个小官。什么时候录用的随何,连刘邦自己也没有记住,只觉得好像是在举旗起事的数月之后,这个长着一副高傲面孔的小个子就在身边了。 随何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穿上了懦服的鹤,兢兢业业地做着谒者(负贲接待宾客的人)的工作,说起来就相当于一个杂役的头目。要说到尽忠职守,那可是再也没有像他那样一丝不苟的人了。在刘邦遭遇彭城大败、逃进沼泽地里四处躲藏的时候,他也是在乱军之中拼死拼活地找到刘邦,尔后又像苍蝇似的围着刘邦飞来飞去,勤勤恳恳地侍候在左右。 “随何是个了不起的人。”刘邦的幕僚们都齐口称赞。 “总之是个不错的人嘛。” 倘若再有人出来偏袒随何,刘邦就会大叫着说:那是很正常的。接下来还会说上一句:“那样还不好,又该算什么?” 刘邦在满口脏话骂人或大发脾气的时候,反而会展现出一种可爱之处。 仔细一想,身为众人首领的刘邦,其本质恐怕就在于此吧! 随何是个儒生,才刚刚三十出头,乳臭未干,却颇有懦者之风地留起了胡须,无论在什么场合都端端正正地戴着冠,通过自我训练,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的举止。在当时,儒家学说还没有像后世那样一手遮天。 战国时期,在被称为诸子百家的众多学派当中,儒家学说与以博爱和非攻的独特理论为武器进行说教的墨子学说一样,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要说,无论是战国时期,还是刘邦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崇尚礼仪的儒家学说为立国之本的王侯还从未出现。 “只顾装饰外表!” 刘邦曾作过这样的评价。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儒生身穿柔软的懦服,像妇女总是在意发型一样不断以手指扶冠,生怕有一点点不正,笑的时候也只是轻启双唇,微露一点笑容,决不会张开嘴放声大笑。 仁和忠恕成为儒生们的伦理核心。 所谓忠,不是后世日本那种意义,只是单纯地指诚心。所谓恕,则是指对他人的同情。处于原始学术团体时代的儒生,由于必须要以身体来显示儒家学说的本质,因而大多是运用动作来演示,或表现具体的技巧。人心本是一个容器。作为一个儒生,为了在外貌上显示出这股忠恕之水已把容器装得满满的,就必须不断地做出煞似可怜的表情和姿态,随何这位谒者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那个家伙!” 在刘邦看来,瞧上随何一眼都会感到肉麻。不过,随何本人却没有半点疏漏之处。 秦则对儒生进行了镇压。始皇帝发动了有名的焚书坑儒事件,而被活埋的儒生却主要限于首都咸阳附近,其他地方都逃过了一劫。到了乱世,儒生们便奔走四方谋取功名。 提到谋取功名,主张博爱和非攻的墨子门徒就很难找到升官的门路,而在这方面,儒家学说却处于有利的地位,因为儒家学说才是效力于长者的途径,有利于向长者教授积德之道。儒家学说内含家族和睦的原理,对待父母俨然如侍奉神灵一般,对于王,则完善礼仪以增强其尊严。为使其显示德之昭昭,就要求随侍仪仗要庄严肃穆,出入也要大摆排场地演奏音乐。所以一旦当上王侯,就不得不聘请儒生负责典礼仪式。随何的职务就是谒者,也属于掌管典礼仪式行列中的一员。 不过,刘邦却很讨厌那些典礼仪式,将其全部视为徒有其表的花架子。首先,对于那些掌管典礼仪式的儒生,刘邦就很不喜欢他们那种读书人的高傲神气。 “这帮家伙!” 曾有一次,刘邦突然从一个儒生的头上把冠给扯了下来,还往里面撒了一泡尿。恐怕就是刘邦的自卑感在起作用。他出身卑贱,天性就不通礼仪,而且大字不识几个。 “什么儒生,不就是一帮像妇人那样忸怩作态的家伙吗?我看看你有宝贝蛋儿吗?” 说完,刘邦冷不防伸手抓住了随何的裤裆,又把鸽子蛋一样的阴囊里的两个东西揉搓了一下,此时的随何是又疼又气,然而还是縮着身子强忍住了。 “真有皋(睾丸二字中睾的原写法)哇!”刘邦嘲弄了一句。这里有两重意思。 随何是一处叫六(安徽省境内)那个地方的人。传统故事中说,在中国的神话时代,当帝王舜在位的时候,有一位叫皋陶的人物就是六那个地方的人,他当了舜的大臣,制定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法律,并建立了监狱。六的人都以皋陶为自豪,人人都认为自己是皋陶的子孙,所以,刘邦就把随何也算了进去,把男子胯下的那个小袋子称为“皋”。此外,皋陶二字,除了是上边所说的传说中的人名之外,还是个普通99lib?的名词,指敲鼓的鼓槌儿。总之,就是男人命根子的意思。 随何从没有在刘邦面前发过火。 “为什么不发火?难道儒家学说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吗?” 刘邦这么一问,随何当即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说:“不是。孔夫子的教导是建筑在愤慨之上的。即使是讲述先王之道,能够像喜欢女人那样喜欢听道的人也很少,对这种现象的愤慨是儒家学说的基础,可以说,儒家学说就正是愤慨的集大成者。” “又是这一套!”对随何煞似一本正经的说法,刘邦现出不耐烦的表情,接着说,“我可不喜欢你们的这套理论。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收起那张忸怩作态的脸,有时也像男子汉一样发发火呢?” “大王经常奚落我。不过,这些都只能是触及人的皮毛,对于人伦的本质却没有形成挑战。对于只涉及皮毛的奚落,..我作为一个儒家弟子,怎么能一件一件地都去生气呢?” “你瞎扯什么呀?” 刘邦摇摇头扭身走了,每当谈话纠缠不清时,他总是这个样子。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总之刘邦是逃了又逃,跑了又跑,最后才一步步地来到砀(江苏省境内),在那里着手收栊残兵败将。 “还是应该再往西走。” 有人又提出这项建议,刘邦便率领戎装已经破烂不堪的士兵再往西走,进入了虞(河南省虞>城县)的城郭。 据说虞是自尧、舜、禹的神话时代就一直延续下来的一座城池,水运方便,水利发达,作为后方依托地带的农村也很富裕,如果在这里收拢残兵败将,暂时不会有稂食短缺的问题。 刘邦与韩信和张良也都联络上了。他们确实很有本事,都不是赤手空拳逃出来的,分别在各地收拢残兵败将,不约而同地都在向西运动。 “还要再往西移动。”张良传过来话说。 具体来说,就是要控制黄河流域最大的谷物集聚地荥阳,将这里作为栖身之地。荥阳仓库的谷物能够供数十万兵马食用,而且与西部高原地带,即刘邦本来的根据地关中高地之间的交通也很方便。 萧何在留守关中高地。 刘邦在彭城大败的消息早已传到了萧何那里,他正抓紧时间在关中大批大批地招募壮丁。萧何已经传过话来,说即将把这些新招募的士兵送到荥阳。而且,虽没有特地商量过,韩信却十分聪明地看清了形势,正率大军奔赴荥阳。张良也是如此。张良等人还向正在虞城的刘邦传过来话说:“只要能在荥阳及其西邻的成皋城头上飘起汉军的红旗,不出几日就能得到十万大军。” “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刘邦无精打采地分别给了这么一句回话,在虞城一路逃命的疲劳显现出来,刘邦患上了重感冒,满脸浸着汗水,干什么都倦怠无力,一想到什么事,马上就担心自己还会吃败仗,不安的心理已经完全堵塞了他的思路。 “项羽这个家伙很难打败。” 这种想法就像溃烂的伤口一样在逐日扩大。他常常梦到自彭城失败后逃命时的可怕情景,有时甚至惊吓得跳起来。 有两句话已经成了刘邦的口头禅,一句是:“累死了!”还有一句就是:“没用的家伙!” 一天夜里,刘邦在营帐里环顾左右,只有儒生出身的杂务总管随何和另外几个人。他懒洋洋地蠕动下巴说:“怎么尽是些没用的人在我身边呀!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出使千里,为我开辟鸿运吗?”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陛下!” 从一个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刚毅的声音,刘邦都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身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刘邦一直认为错生为男胎的那个随何,此时的随何两眼闪出锐利的光芒,简直判若两人。 “陛下刚才的话,我等无法理解,感到里面好像已经有了什么想法。” “有。”刘邦显得很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可讲给我等听听吗?” “讲也是白讲嘛!” 刘邦回答说,不过很快又开口讲了起来,说的是项羽部下黥布的事。 这个时期,黥布对项羽和刘邦之间的战争似乎并不热心,看样子是不准备随楚军征战,而仿佛是要坐守根据地,在局外保持中立。 “黥布的动向很有些怪异。难道他不忠于项羽了吗?”刘邦说。 关于黥布,本书前面已经涉及一点点。 他不是旧贵族出身,而是出身于庶民,这一点与刘邦相似;也曾有前科,当过盗贼的头领,这些也都和刘邦一样。 所不同的是,尽管出身都不够光彩,但刘邦身上还有他自己相应的德,而黥布身上这种德恐怕就少又少了。 在当时的刑罚,比死刑轻的是切断双足的跟腱,或是以墨剌身,要在身体上留下特征,使人一看就知道是犯过罪的人。例如,战国时代的思想家墨子,有一种说法就指他是一个受过黥刑的人,墨子这个称呼即由此而来。 所谓黥,就是指以墨刺身的刑法。称为布的这个人,本来姓英,但人们都不叫他英布,而是管他叫黥布,可以说,这里面就包含着对受刑者的轻蔑和恐惧。令人想不到的是,受刑者本人却颇以此为自豪。 当时很流行相面,这一点前面也曾说过。关于黥布,也曾有过一段传说,说是他还在少年的时候,有个人看到他的长相,曾预言说:这个孩子长大是要受刑的,但受刑之后,肯定会当上王。到了壮年以后,他果然受到了黥刑,据说黥布当时竟高兴得跳了起来,无论走到哪里逢人便讲,惹得众人哑然失笑。 “简直是个既贪得无厌,又残暴凶狠的家伙。” 这种评价,随何也早就听人说过。 极为偶然的是,没想到黥布和随何竟是同乡,都是六的人。 到了秦朝末期,黥布被驱赶到骊山服劳役,并不是像刘邦那样作为亭长带领数百名民夫去的,而是作为一名囚犯,被刑吏用皮鞭赶着到现场的,始终在囚犯组织之内干运土的活儿。这份活计对黥布很有利。几乎所有的犯人都是地痦流氓、强盗贼寇以及游手好闲的懒汉之类的人,也有各地的头面人物,因此,他便起劲地跑来跑去与这些人结识,并勾结在一起,不久,就率领他们逃亡,跑到长江(扬子江)附近结伙为盗。 “黥布成为首领,归根到底还是 56e0." >因为他受了黥刑。” 随何等人这样认为。 农民揭竿而起的陈胜把秦末搅得天下大乱时,黥布就想乘此机会自立旗号。在扬子江;——的鄱阳湖一带,黥布说服拥有官僚势力的鄱阳县令吴芮,得到他的同意,还娶了他的女儿,同时全盘接管了吴芮的人事组织,以此为基础,有如星火燎原般迅速扩大了势力。正像这份简历所展现出来的那样,黥布与当时的众多豪杰相反,并没有投到陈胜麾下成为其部将,而是始终保持独立的态势,这或许就是因为他具有相当强烈的自立愿望。 “谁稀罕去投靠陈胜之流!” 黥布很可能是出于这样一种自负的心理。自然也还有另外一种情由,陈胜势力最活跃的地区与黥布所在的长江中游一带,从地理上讲,相距十分遥远。 不过,情况在不断地发生变化。项梁在长江下游一带起义,自称为楚,势力急速发展,当他率领手下大军渡过长江的时候,黥布便主动投到其旗下。他没有保持独立,首先是因为力量太小。黥布对自己的本事和勇猛是有自信的,但他实在太缺少在这片大地上的那种独特的政治威望,也就是说,他没有条件在农村扎根,无法获得信任和期望,更不能从农民那里搾取粮食,保证自己的军队填饱肚皮。 时代像湍急的大河般奔腾向前,历史每天都在掀开新的一页。项梁的楚军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统帅项梁在定陶战死之后,楚军中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权力之争,结果是项梁的侄子项羽以世袭的方式继承了项梁的位置。 “竟然是项羽这么个小毛孩子!” 黥布内心大感意外。如果让他在如火如荼的战场上厮杀,其本领绝不逊色于项羽,但在内部勾心斗角、进行权力斗争之类的事情上,无论在性格方面,还是在资质方面,他就统统甘拜下风了。 “干脆还是闹独立吧?” 当时黥布曾这样想过,然而,他在农民中威望不高,即使独立,也没办法养活士兵。农民们对待项羽就像崇敬鬼神一样,认为他具有超出凡人的品格,对黥布则只是感到恐怖,而不是畏惧。在项梁时代的某个时期里,黥布和刘邦曾是同僚。黥布根本没把不懂带兵打仗的刘邦放在眼里,但刘邦不知不觉之间竟发展成一支独立的势力,黥布却感到颇有些神秘莫测。刘邦主要是被关中农民视为一位宽宏大量的长者,说起来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政治品格,从性格上来讲,黥布对这一点是无法理解的。 总之,在新统帅项羽重新组建楚军的时候,他听其自然,满足于现状,作为项羽的一员部将留了下来。 在秦灭亡之后的论功行赏中,项羽封了十八个王。其中,黥布被封为九江王。九江是包括黥布的根据地鄱阳县和他的故乡六在内的一个广阔区域,可能是出于锦上添花的目的,他把国都设在了六城。 “王”,尽管有了这一称号,他也仍不过是西楚王项羽的一名属下,处于一种很不安定的地位,项羽稍不高兴,他的脑袋说不定就得搬家。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如少年时代相面者所相的那样,黥布尽管是受黥刑之人,却仍当上了王。 但是,当上九江王之后,黥布对项羽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项羽的势力依然很强大,但背叛他的人也很多。在北方,齐和赵表现出明显的反楚气势,西方的关中则成为刘邦的一大后方补给基地,这些势力若起来争斗,肯定会被项羽击破,但说来却会像苍蝇一样,无论轰赶多少次,也是轰不完的。既然项羽在西方和北方都面临敌人,用于讨伐的兵力就总是不够用,于是对九江王黥布的军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然而,黥布却按兵不动。当项羽远征北方齐地的时候,黥布也是诈称有病不肯出征,只是派去几千名士兵应付差事。 项羽远征在外时也是这样,刘邦军曾趁机直袭其首都彭城,并一时将该城占领。黥布同样没有去救援。 幸而项羽又收复了首都彭城,然而九江的黥布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成了项羽及其幕僚们的一大心事。项羽曾接连几次向六城派出使者予以诘难,反倒使黥布更坚定了自己的态度。 “说不定要遭项羽杀害。” 黥布想,对于几次召唤的命令,也是假托各种理由未予从命。 从某种意义上说,黥布已经成了第三种势力,或者说是想要成为第三势力,要么就是正在犹豫吧? 这位黥布的中立,却给刘邦提供了一裉救命稻草。 “要想办法争取黥布。” 刘邦想。要把黥布拉到自己一方来,这点智慧刘邦还是有的。更何况正值刘邦大败,在目前的大环境下,他可以说正处于溺水之际。早前攻占彭城之时,以沸腾之势争先恐后赶来加盟的各种势力,现在也几乎都拜倒在项羽脚下,变成了消灭刘邦的爪牙。对犹如丧家之犬的刘邦,黥布还会不会感到有吸引力呢? “怎么样?” 刘邦环视在座的所有幕僚。不知什么时候,集聚在他周围的人多了起来。 “有谁能出使远方的淮南(六城位于淮河之南)去说服黥布吗?” 刘邦故意把视线避开随何,朝在场的人扫视了一圈儿,然而所有的人都把眼皮垂下去。唯有随何扬起头,等待刘邦的视线再次回到自己身上。不一会儿,当目光相碰之时,随何以有些令人生厌的沉着语气说道:“还是由我去跑一趟吧!” 刘邦显得很不高兴地说:“这可不是走在队列前面奏乐哟!” 这样讲,乃是他认为儒生只能干这类事情。 随何也没心思在不爱听大道理的刘邦面前鼓弄长舌,只简单说了一句:“陛下忘了我是六出身的人了吗?” “是有这么回事呀!” 刘邦很容易就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当即决定由随何出使淮南。 在此期间,由于项羽发动猛烈攻势,进逼虞城,刘邦闻风而逃,一路向西逃进黄河南岸的荥阳城。 张良和韩信已将这一带全部筑成了要塞。 前面已经数次提到,从先秦时代起,直到秦帝国,地处中原黄河沿岸的这座荥阳城,包括其西邻的成皋城,乃是当政者租税——特别是谷物——的一大聚积地,正因为如此,城墙既高又厚,城门壁垒森严,外敌很难攻下。 本来已是固若金汤之城,张良和韩信又绞尽脑汁修筑了坚固而严密的防御工事,并且在与周围的大小城池之间,修筑了长长的甬道,相互联系,方便兵员来往和粮食的运输。为使甬道本身也可以作为胸墙,进行防御作战,他们又进一步加高了墙壁。 与萧何镇守的关中台地之间,军事交通也便捷了许多。萧何将关中的粮食经由函谷关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而且萧何征募的关中士兵也早就在荥阳和成皋接受训练了。 “就是这里吗?这就是我的城郭吗?” 刘邦以欢欣雀跃的心情进入了荥阳的城门。随何一直跟随到城门外面,然后在此与刘邦告别,向南面的六出发了。 刘邦和张良在荣阳城内又再次见面了,这是彭城战败后两人首次重逢。 “自彭城以来,可真是历尽波折啊!本以为汉的气数已尽了呢!” 刘邦感慨地说。但张良依旧是举止文静,宛如晚春艳阳之下微微摇曳的细柳,只说了一句:兵家之事就是有如波浪起伏的呀!他盯着刘邦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陛下好像已经恢复啦!” 看样子,他想说的是,关键问题在于保持刘邦的健康及气魄。 刘邦说:已经派人到黥布那里去了。 “使者为何人?” “随何。” 刘邦说出随何二字的时候,张良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刘邦心里想:选错人了吗?但并未表现于色,接着说了一句:他是六出身的人。 “随何什么时候出发的?” “刚才,就是刚刚从荥阳城外出发的。可是,随何这个家伙为什么不愿进城呢?” “这个嘛。” 张良说罢,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张良推测,随何肯定想到进城就会见到我张良,怕我提出要去。这次使命就是如此重要。随何甚至避开张良,主动去承担这项使命,倘若真是这样,那他就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随何会死?” 刘邦为之一惊。 “儒生竟然也不怕死吗?” “即便是妇人,有时也会为荣誉而献身呢!” “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从虞城出发呢?” “千里出使的人,有坚强后盾才有信心。若从虞城那个破落不堪的营垒出发,对对方的压力就小了。他是想亲眼看到汉荥阳城的防御是坚不可摧的,哪怕是一眼也好。” “张子房!”刘邦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句,“随何能说服黥布吗?” “恐怕很难。” 张良答得很干脆。刘邦吃了一惊,说道:这么说,还是应该让卿去啦? 不过张良却断然地摇摇头。 “谁去都一样。既然是跟黥布这样一个难对付的人打交道——” 张良说:纵然对黥布的策反工作不顺利,也要在荥阳、皋城以及敖仓一线加强防御,与背后的关中始终保持联系。项羽若来,就与之巧妙周旋,必须将项羽军彻底阻截在这一带。现在不应再抱任何幻想。 “即便如此,我大汉还是很弱的呀!” 刘邦说,却完全把自己放诸脑后。 “汉的软弱,全是由将军们的无能造成的。” “不是的。我们有韩信呢!” 据张良所言,韩信的卓越才能远远超出了刘邦的想象,张良还建议要进一步加强对韩信的信赖。 随何正日夜兼程奔往南方。 数日之后,他得到已被项羽大军包围的荥阳及几座与之相连的城池的消息。 “那样的城郭,完全可以坚守一百天。” 随何脑海里浮现出刘邦的那些城郭,虽然在一片平原之上,但却像连绵的小山一样彼此有甬道相连。就是说,到刘邦命运的终结,至少还有一百天的期限。 随何决不敬爱刘邦。 但是,人们所说的儒生,与崇尚非攻的墨子之徒及主张无为的老庄之徒并不相同,倘若一语道破,他们乃是以仕途为目的。儒生至少要取得功名,才能使自己的思想充分发挥作用。 同乡的黥布并不适合当自己辅佐的主人。黥布过于残忍,根本不可能接受以仁爱和忠恕为核心的儒家主张,项羽也与黥布不相上下,此三人中,唯独刘邦本质上尚有些仁的錐形之类的东西,不管他如何讨厌儒生的装模作样,至少还有某种不可言喻的可爱之处与仁相吻合。随何一直觉得,刘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接受儒家的主张。 随何一心想让刘邦成为胜者。至少觉得若项羽获胜,则后果不堪设想。 项羽对于成为属下的人,往往爱得如同至亲骨肉,而对于背叛自己或亳无干系的人,则可以使出任何残暴的手段。当初他曾在新安的黄土层塌陷地带,将投降后编人楚军的旧秦士兵二十万人全部活埋,这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残忍行径,距离仁这一道德准则又何止十万八千里。 尤有甚者,他先将楚义帝赶往南方的蛮荒之地,随后又派人追上去将其弑杀。这种残暴的不义之举,与讲究伦理感情的忠恕,又哪里有一丝一亳的相似之处呢? 对前往南方的随何来说,还有一桩令他头疼的事——“黥布曾干过别人干不出来的勾当。” 当初在新安活埋二十万秦兵之后,指挥填土掩埋的人就是黥布;在后面追赶手无寸铁的义帝,并将其杀死在长江船上,虽然是项羽下达的命令,但执行者也是黥布。当然,一弑杀义帝时并不是黥布亲自操刀,而是让同伙下的手。所说的同伙,就是以前与黥布一同举旗造反的亡秦鄱阳县令吴芮,黥布的这位岳父靠着他的关系,此时已从项羽那里得到衡山王的称号。尽管是吴芮下的手,但受命执行的却是黥布。也可以说,当初项羽是将黥布作为工具,利用其残忍的性格来干出这种事的。 随何就是要说服这样一个黥布,并准备将其拉到自己这一方来。 “是不是找错人了呢?” 虽说是主动向刘邦请缨,但随何一路上始终感到心情压抑,血液变得像烂泥巴一样混浊而沉重。 他反复在记忆中搜寻儒家典籍中的内容,以衡量自己的行为是否有误。随何若是主张不战不杀的墨子之徒,肯定就不会承揽这项任务了。可以想见,纵是老庄之徒,恐怕也会另作考虑的吧。无论是墨子还是老庄,其思想都是远远超越现实的,其哲理都很精深。而唯独儒家,特别是当时儒家学说尚处于原始阶段,还很难说其理论有多么严密,主要是通过礼乐,在庸俗的现实中建立起正常的秩序。 “啊,算啦!为了能使刘邦成为胜者,就是虎狼,也得和他握手。” 随何自我劝解道。他率领车骑继续赶路。 为了不辱汉王之名,他请求刘邦多派一些随员。刘邦虽然讥笑他确实不失懦者身份,喜欢讲排场,但还是给他配备了一个相当可观的阵容,仅官吏就多达二十人。 使节团团长是随何,加上随何的侍从、使节团成员的侍从,再加上护卫部队,以及行李物品的搬运夫等等,组成了一个三百余人的庞大使节团。 随何作为一名儒家信徒,对下属人员的服装也不厌其烦地作出了严格的要求。 当能望到六的城墙的时候,即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全部换上崭新服装和甲冑。 “严整的服饰,就等于向九江王展示一种令其望而生畏的威严。” 随何说:这就叫做礼。可以说这正是儒家学说的本质之一。当一行人进入六城内的时候,城里人都为他们那绚丽的行装而瞠目结舌。 随何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事先已派人告知黥布要求会见,但所派之人已老早就在城门口守候随何,靠近马车说道:“不行了。”接下来又说:“黥布没有点头答应。” “难道谈判会无功而返吗?”一丝不祥的阴影从随何的脑海里掠过。不过,对于随何来说,比这更重要的是那位先遣人员讲话的方式。这个人本来与随何是同僚。然而这一次随何却临时成了上司。 “对我要尊重,要符合我的身份!” 随何以十分严厉的口气责备道,又说:这就是礼!接着便列举一大堆理由说:你们对我有礼,我才尊贵。我作为汉王使者,如果不尊贵,那就等于是在侮辱汉王,进而对九江王也是一种侮辱。再进一步说,我们千里迢迢来进行的谈判也就会失败。 “所谓礼,就是指这些事情嘛!” 针对随何的这种讲法,那个人很不高兴地说:“明明是黥布说不要见面,还有什么狗屁礼不礼的?” 尽管有风从车上吹过,随何对这种鄙俗的声音却装做未曾听见的样子。 六这座小城,如前所述,是随何的故乡。 城里旧友和亲戚很多,其中有一个姓杨的人,既是他的亲戚,又是当年的朋友。随何便借他的宅邸作为下榻之地。 杨某长得很胖,很早以前就为黥布效力,职务是太宰。 太宰这个官,古代一般指大臣,而在当时内容已经发生变化,指专管王的膳食和宴会的官员。六似乎是一个有古老文化积淀的地方,才造就出像随何和杨某这样的人物,一位适合于做谒者,一位适合于做太宰。 “我奉有君命。” 随何对杨某这位故交使用了极为符合礼仪的对待外人的语言,并事先讲明,想在任务完成之前一直保持这种态度。当然,有一点勿庸赘言,请求会见黥布,还是要通过这位太宰。孰料,黥布的回答十分冷淡。 更糟糕的是,楚(项羽)的使者也来到了这里,每天都在与黥布进行接触,黥布本来就被人怀疑在冷淡项羽,此刻就更不便接见汉王刘邦的使者了。 “看来真的毫无希望。”杨太宰说。 但随何却不为所动,口中说道:大王错了。 “杨太宰,请您听清楚。大王会见楚的使者而疏远汉的使者,不过是认定楚强大而汉弱小罢了!只要不改变这种认识,大王必将灭亡,事实如此明显,简直是一目了然。您能如此转告给大王吗?” “我不过是个太宰。”杨某仿佛很为难。 “我的工作就是大王用膳时,在耳边问上一句味道如何,若再三提政治方面的事,就超越本分了。” “杨太宰哟!您是说大王灭亡也无所谓吗?”随何的表情十分严厉,眼中犹如透出一道逼人的寒光。 “我已决心要以死相拼。不是对汉王,而是对九江王。如果听到我所讲的道理不对,那就把我送到这座城里的闹市上砍掉头颅,再将尸首展示给楚的使者好了。这样也可以表明大王对楚的忠义之心嘛!” 随何首先讲的是作为使者的自己,尸骨有什么价值,而没有强调准备向黥布说的外交上的内容。他并不只是要求黥布先听自己讲什么,而是说如果认为讲得无用,还可以将自己斩首示众,自己的尸骨在对楚的外交上具有非同寻常的价值。随何的这番话,完完全全地迎合了黥布那唯利是图的想法。 “唔,果然不错。这个家伙难道就是为提供尸体才来的吗?” 黥布听了杨太宰的传话,立刻命人召来随何及其二十名使节团成员,又遮遮掩掩地补充了一句:“要郑重其事的啊!”这是因为黥布觉得有两条腿的奇货送上门来了。 这是一件要避人耳目的事。 因此,随何一行进入黥布宫殿时,已经是日落之后了。 前庭里,军士们守卫的篝火在熊熊燃烧,但回廊很暗,只有走在前面的杨太宰手里提着一盏灯,人们靠着这仅有的一点光亮左弯右拐。四周一团漆黑,如果不相互扯着衣袖,人们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人们所说的死,就是如此昏天黑地吗?”想到这里,随何不禁感到一阵恐惧。 黥布正在寝宫里。 这位大汉转战各地,得到女人,就像储存物品一样放入后宫。既有打败秦章邯将军得到的巨鹿女子,也有随项羽杀入关中,掠夺秦都城咸阳时得到的秦后宫的美女,还有刚举兵之时在九江一带得到的楚女。同这些女人在语言上很难沟通,但黥布根本没有同她们交流的必要,只消到日落之后,从中选取一人,不管不顾地进行无言的爱抚就是了。 不过,这个夜晚却有些反常,黥布完全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让女人感到十分诧异。 想想看,到底该不该见汉的使者呢…… 对这件不言自明的事,他竟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再怎么问也无法得出答案,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不知不觉地离开了那个女人。黥布在战场上像恶魔一样凶悍,若论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计,却又变得十分小心谨慎,甚至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尽管如此,他却抱有很大的野心。 黥布这个人,眼下确实是在觊觎天下,尽管若干年后才有证据显示这还有一位项羽,从其年轻默默无闻之日起,就曾认认真真地想过,始皇帝之后应由自己来接掌天下。不过,几乎所有在如此乱世之中浮沉的英雄豪杰,都只抱有与自身胸怀相称的欲望,真正想得天下的却为数不多,因为这可是一个苍天一样的庞然大物。不错,黥布就是这为数不多中的一个。 在项梁战死的时候,黥布曾留下一件憾事,心里常常抱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把项羽杀掉呢?” 这种悔不当初的心情像溃烂的伤口,一直在不断地扩,大。回想当年,黥布投到项羽叔父项梁的麾下,东征西讨,身经百战。项梁不久之后拥立楚怀王(后来的义帝),自称为武信君,对黥布则特别给予了当阳君的称号。对于黥布在战场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势不可挡的武勇,项梁不得不以这样一种形式予以承认。黥布则一直以为,武信君若战死,当然就要由我当阳君接任。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项羽为众望所归。 黥布没有想到刘邦及其势力会发展得那么快。 据说,就是这个刘邦,趁项羽出外征战之际攻陷彭城,那时在这个沛城出身的无赖周围竟聚集了五十多万的各路人马。可以说,当时正是黥布的惊恐心理将他赶到了局外人的位置上。如果让楚汉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如此一来,天下岂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不过,楚却不允许黥布保持中立。 汉也派来了名叫随何的使者,企图把自己拉到他们那一边去。 现在最好还是暂时不动。黥布一直认为,天下大势必然会朝自己一方倾斜的。然而,这个如意算盘唯一的,而且是致命的缺陷,就是自己不具有足以维持中立的强大军事力量。九江王的封地小得简直就像鸟巢,说到军力,充其量能动员一万人。 一个个方案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结果还是回到原地。如果与楚对抗,肯定会遭到灭顶之灾,倘若想逃脱身败名裂的下场,就只有跟随此刻来到六城的使者,一同到项羽阵营去。 “得罪了项羽,说不定就会带来大麻烦。” 这位黥布野心很大,相比之下胆子却极小,对于自己过早地向第三势力转化,也感到有些后悔。他年轻时就喜欢赌博。那个时候,如果看到一个豪赌之人,竟然敢于以九江这么一点点本钱来赌整个天下,他肯定会捧腹大笑。那个企图进行豪赌的蠢人就是自己,直到现在这个紧急关头,他才对这件事有了清醒的认识。 黥布把女人打发走了。 门外传来宦官的声音,禀报的意思是,来客已等待许久。 随何等人被安排在一个很暗的房间里等候。 房间里有高出地面的地板。地板上铺着坐垫,随何等人被请到一个角落坐下。青铜灯台上点着五盏星星般的小灯,这种亮度下只能勉强识别出对方的脸庞。 屋子周围似乎有警卫的军士,不时传来剑戟相碰的声响。 不一会儿,对面很远的一扇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同时,有人搬来了十座灯台,全部置放在随何等人的周围。通过这些灯光,黥布那边可以清楚地看到随何等人的面孔,甚至连他们动一动眉毛都能看清,可是随何若不瞪大眼睛凝视,就看不清黥布的表情。 “我嘛,”黥布开口了,发出一种像安放沉重物体似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就是九江王。” 因为自己是刘邦的代表,随何并没有施以大礼,而是慢条斯理地就当前的节气之类寒暄了一番,祝福黥布健康,并摆出刘邦嘱托赠送的礼物,又对这些礼品逐一加以说明。在这繁琐的过程当中,黥布再也耐不住性子,打断了随何的讲话。 “这些话从杨太宰那儿已经听说过了。因此才想见你们的。” 按这样一位巨汉来说,他讲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也许是由于灯光的关系,屋子里的空气简直像黄河水底一样沉重,跟这种气氛一致的是黥布那张古铜色的大脸,这张大脸就在随何的眼前,却看不到嘴唇在动,只有微弱的声音传进随何的耳膜。 “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人哪?” 按照随何的想象,一个活埋了二十万旧秦士兵的人,肯定会长着一副怪相,连血管都会鼓起无数的筋包,显得虎虎有生气,然而眼前的这位大汉虽说长相怪异,脸盘棱角分明,仿佛是在一块大瓦片上用刻刀雕出来的,却令人联想到一个发高烧后刚刚爬起来的病人。 “这是一个绞尽脑汁,一心向利的人。” 随何对黥布总箅有了个基本了解,原来他只是像饿虎扑食一样在求利,为了利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黥布为了利而机关算尽,已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为了把这号人物掌握在自己手里,除去利之外,随何已无话可说。 战国之后,这片大地,由一问一答形成的雄辩之术已十分发达。随何首先就黥布与楚项羽的关系发问:“大王对于楚来说,是什么地位呢?” “我吗?” 黥布低声答道:“我对楚要面北称臣。” “可惜呀,大王并不是项王的家臣。在楚该属于同等规格的诸侯吧?” 随何搬出形式逻辑进行挑战。 “所谓楚就是项王。我们并不是同格。我只是臣事于项王。” “在下全明白了。” 随何深施一礼,微微露出符合儒生身份的笑容,接过 9ee5." >黥布的话头说道:不过,大王臣事于楚可是名实不符呢!随何一一列举出事实:黥布不参加项羽北上伐齐,只派出数千士兵;刘邦袭击彭城之时,黥布也是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等等。这些全是由黥布本人拍板干出来的,他根本无法提出异议。 “这就是说,大王的称臣只不过是徒具其名而已。” 黥布脸上失去了气势。 “大王啊!”随何厉声说道,“您是想以虚名称臣,只凭这一条来依靠于楚。古往今来,凡采取这种态度之人,尚无一个得以保全终身。” “真的吗?” “我随何乃是一名儒生。” 他所属的学派,正如孔子本人所展现的那样,一向都是崇尚历史的,随何对黥布强调的就是这一点。 “从过去的许多实例都可以看出,大王是准备一有机会就叛楚而行的,这是有目共睹的。” “世间都是这样看的吗?”黥布诚恳地问道。 “在项王脚下的彭城,连三岁的小孩子都在这样说。像大王这样的人物,当上王也会如此耳不聪目不明了吗?” “实在是没有想到。”黥布整个身子都好像萎缩了。 “大王啊!请把您的立场和此刻的心情,”随何把两只拳头放在膝前的桌案上,做了一个好像摆上东西的动作,接着说道,“全都摆到这张桌面上来吧!大王也可以把您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来看一下嘛!桌案上的这位大王,正打算有一天要反楚。但是,又滞碍难反,其理由何在?楚过于强大……理由即在于此。若反过来再仔细一想,强弱本来就是相对的。因为大王认为楚强,反过来汉就是弱的一方了。汉果真是弱的一方吗?” 说完这番话后,随何沉默了一会儿。 黥布将身体探向前方,等待随何下边的话。 “汉的防御力量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随何说:汉王刘邦收拢散落四方的各路诸侯,撤退到荥阳、成皋一线,把这两座城池建成巨大的要塞。深挖沟,高筑垒,满山遍野都布上荆棘(防护栏),所有要塞均派兵登高把守,如此大规模的防御,如此坚固强大的工事,实属史无前例。为巩固如此强大的防线,后方有富饶的巴蜀、汉中和关中作为依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军粮沿黄河或通过陆路运到荥阳与成皋,足以养得兵强马壮。随何不愧为儒家门生,所言字字珠玑。 “另一方面,纵使楚前去攻打,也要从首都彭城发兵,虽不能说是孤军万里,但至少也要深人敌国八九百里。” 随何这番话的意思是说,楚的后勤补给线拉得太长。 “这中间,有反楚流寇出没的梁的地界,为支援远在前方围城进攻的部队,老弱民夫必得从彭城组成千里之长的运粮行列。楚军即使将荥阳、成皋重重包围,只要汉坚守不出,作为楚来说,欲战不能,欲退又怕对方随后追击,想解围也难以解除,更何况一旦后方补给不足,全军将士都要忍饥挨饿。” 随何所讲的每一句话,都会使黥布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幅势力范围的地图,一路讲下去,势力范围的地图就像影子一样一步步发生变化。 “至于四方的诸侯,”随何转换了话题,“憎恨项王者居多。即使不是僧恨,担心楚胜而自己会被灭掉者也占十之八九。汉楚之争若僵持不下,他们都会争先恐后地前来援汉,所以据守从荥阳、成皋到关中一线各大要塞的汉军,决不是孤军奋战。” “确实如此。” 黥布的想法开始出现变化。 “大王啊!”随何说,“假定大王反楚,把淮南(黥布领地的美称)这里的兵力全部用上去攻打项羽,请恕在下不客气地说上一句,对于项王来说,也只是像踝子骨被小狗咬了一口那样,无关痛痒。要说那般强大的楚竟会因此而灭亡,我随何决不敢苟同。” “诚如公所言,我的力量还是很微弱的。”黥布也敞开了胸怀。 “汉王对大王的力量也没有寄予太大的期望。只是大王现在如能亮明反楚的旗帜,项羽就只好满足于将齐平定下来,而肯定不敢将大军转向荥阳、成皋。恐怕这才是大王扬名于天下之道吧?” 随何所讲的这一预言不久就落空了。项羽可不是一介儒生所讲的那种人。 “只要把项羽钉在齐地,天下便自然而然地归汉所有。如果现在就跟汉王站到一起,那样一位慷慨大方的人,肯定会将大片封土割给大王的。” 黥布已完全沉醉在随何的说辞里。本来,他该说要考虑一下的,这次却当场就作出了答复。 “就按公所说的办吧!” 黥布托故“有早睡的习惯”,转身离去了,但他吩咐官员们把饭菜送到另外一个房间,盛情款待随何及其手下人等。随何略感到有些不安,黥布这样一个人,会仅仅因为自己的一番演说就决定进退吗? 因为城里有楚的使者,这一夜,随何他们的睡房就被安排在这座宫殿随何的卧室有高出地面一大截的卧榻,卧榻旁边有一扇窗户,窗外的草丛中有虫儿在鸣叫,吵得人不能人睡,不过这种叫声很快就停止了。因为士兵已经开始巡逻。作为警戒来讲,巡逻的人数未免有些过多。 第二天夜里,士兵人数又有所增加。 “想杀掉我们吗?” 随何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觉得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从虞城出发以来的紧张也得以缓和,正因为如此,再次想到黥布的性格时,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从第二天开始,他们连大白天在庭院里走动都受到禁止,甚至去茅厕也有卫兵跟随。 “很明显是打算杀死我们嘛!” 向随何哭诉的,是一个名叫沈鸿的年轻随员。他也是一名儒生,长着一张活像那种专供食用的狗的小脸,出身于临近鄱阳湖的庐山脚下,抛下妻子跟随刘邦转战各地,家中还没有一个孩子。他没有弟弟,如果死在这里,家中就会绝后,连祭祀袓先的人都没有了。 “我不怕死,只是害怕不孝。”说完,沈鸿又哭了起来。 随何因为正逢乱世而尚未成家,不要说孩子,连妻子都没有。 “如果说在孝上欠了债,我不更是如此吗?” 尽管有随何这句话,但沈鸿仍然没有停止哭泣。不得已,随何只好敲着地板说:“你还是个士吗?士就是要在非常场合有非常觉悟的人嘛!在为士之前,首先应当是儒家之徒。儒家之徒就必须祭祀先袓。”沈鸿说。由此竟变成了一场意想不到的争论。沈鸿的本意,仿佛是可能的话就先逃走,跑回故乡去,为袓先而搂抱妻子。他虽然在哭泣,两眼却充满了愤怒。从这一点看,在狂热的儒家信徒的精神之中,性这个东西似乎还是被包含在孝敬祖先这一伦理范畴之内。 随何和一个警卫士兵交上了朋友。 数日之后,据那名卫兵讲,现在楚的使者已经入宫,正在谒见大王。 随何一直坚持以“非常时刻”这几个字在激励自已。他已下定决心,与其坐以待毙,莫如先采取非常之举。于是,送上一块行李中带来的帛笼络那名卫兵,让他引路带到黥布接见楚人的房门口。 接下来,就只有闯进去这一条路了。 房间里充满了令人不快的气氛。楚的使者正亮开嗓门,喋喋不休地指责黥布态度不明朗。面对突然闯进来的随何,黥布满脸茫然,肥厚的下唇立时垂了下去。 坐成一排的楚使者同时摆开了防身的架势,岂料随何一下子就坐上了比正使还要尊贵的正上座。 “我是汉王的使者。九江王已经归汉。楚人还是走开为好。” 当随何说出这句话时,黥布愕然失色,其紧张程度比楚使者更甚。他先前为随何的巧言善辩所陶醉,曾当场答应归顺于汉,事后却产生动摇,反倒转向了楚。 幸好楚的那群使者性情急躁,一怒之下,竟离席而去。随何不失时机地对黥布说:“事情已经决定了。和大王公开向楚宣战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其态度殷勤谦恭到了极点。 黥布只好乖乖顺从,同时迅速派兵追赶上去,将楚的使者全部杀死。但仍有几个人成为漏网之鱼,将事情的经过报告给项羽。 当时,项羽的先锋部队正在围攻荥阳、成皋二城。其攻势之猛烈,令汉军士卒惊恐万分。项羽正忙得分不开身。 他本人正在虞城东方的下邑附近,为扫荡各路杂牌军而忙得焦头烂额,听到黥布反叛的消息,他立即拨出大军给手下的名将龙且,并令同族的项声予以策应,一举包围了黥布所在的六城。 在这一点上,随何曾有过预测,当时他说:“大王若叛楚,就会使项羽停留在齐地,无法调动兵力。”现在的情况却刚好相反。 “上了腐懦的大当。” 黥布深感后悔,但已追悔莫及。他督促士卒奋力抵抗,但士卒们都极为惧怕楚军,仗才打了一半,每到夜里就有许多人逃过去投奔楚军,没过多久整座城池就陷落了。 黥布一下子乱了方寸,率领残兵败将一路向北逃窜,直奔荥阳的汉军。途中多次中过楚军的埋伏,每次都损兵折将,终于溃不成军,仅剩下极少数兵马和随何等人坚持赶路,一个个丢盔卸甲,连战车也丢弃不顾了。 他们白天躲人丛林,黑夜继续逃命,听到楚军马蹄声就惊恐万状,专挑小路蹒跚前行,如此这般的狼狈相,令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就是当年强大楚军的先锋官、威震敌军的黥布。 “这个人的威武勇猛,只有在得势之时才能充分发挥啊!”随何心想。 就在他们接近荥阳城的时候,楚军士气正旺,从四面八方切断了汉军的甬道,这一点也与随何曾在黥布面前夸夸其谈的大不一样。“对随何不能有什么怨恨。使者都会像随何这个样子的。”尽管黥布心里表示理解,但又打定主意以后决不再相信儒生。他们嘴里吐出来的一串串珠玉般的话语,不正是因为远离实际,才显得美妙动听吗? 黥布冒着犹如穿越火海一般的危险,历经千辛万苦才进入了荥阳城内。 去见刘邦时,却让他彻底失望了。刘邦一向喜欢让别人给他洗脚。 这个时候,他正坐在当时一种叫做“床”的小椅子上,劈开两条大腿,让两个侍女给他洗脚。 他就以这种姿势接见了九江王黥布。本来,汉王也好,九江王也好,二者都是王,身份是平等的。而且,黥布正是为了汉才丢掉了军队,只身一人来到这里。作为刘邦来说,当然应该重整衣冠,安排正式场合,带上侍臣,郑重其事地与黥布会面。难道能接受刘邦之流的这种待遇吗?黥布真是太可怜了。 “死了算啦!” 黥布真想自杀。刘邦如此傲慢无礼,自己受到如此无理的待遇,面对如此悲惨处境,除了自杀,再没有别的解脱方式。刘邦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刘邦这个人本来就不讲究礼仪,他左右的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然而,对于特别重要的人物,他也曾几次用过大礼,仿佛摇身一变换了个人似的。他的确想过要以礼相待黥布。 不过,还有一种感情每了更大的作用,对随何那种近乎小孩子气的厌恶心理,竟然冲昏了作为大人的刘邦的头脑,使他在待人标准上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人们最喜欢刘邦的,似乎正是他身上那种浓厚的小孩子气。即便如此,在这种场合,他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当随何趾高气扬地回到城里向刘邦报告的时候,刘邦就觉得此人面目可憎,心想:“这个讨厌鬼!” 他就是带着这种感情在让侍女给自己洗脚的时候,会见了随何的战利品薪布。 刘邦极其讨厌儒生,仅从下面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在整个天下跑到刘邦手里之后,他曾给黥布以相当高的待遇,却唯独对随何没有表示。 尽管受到如此冷遇,随何仍然以忠恕为本,默默地恪尽职守。不过,有一次刘邦在酒宴上却借喝醉——机会,大放厥词地说:“随何之类的腐懦,能干些什么呀!” 随何还跟以前一样,正在全权负责宴席的工作,但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挺身走到刘邦面前说道:“陛下好像是在讲过去的事情嘛!不过——” 接着,他就把刘邦攻击彭城时的那件事作为例子搬了出来。当时,项羽北上伐齐,暂时离开了首都彭城,刘邦于是长驱直人,一下子攻占了彭城。此时九江王黥布正在南方。就刘邦来讲,应当另外派出一支部队将黥布也推翻,但却没有那种余力。 “假定陛下有这种余力,”随何继续推理,“请陛下设想一下,假定发步兵五万、骑兵五千,以这样一支军队去攻打黥布。那时的陛下可有力量将黥布推翻吗?” 这实在是一个随何能想出来的严密的预设条件。 关于自己的实力,刘邦一向都是坦然面对,尽管这段话是对过去的一种假定,也丝毫没有夸大其词。略微考虑了一下,刘邦说:“没有。” 说出这两个字,就等于刘邦已承认黥布的价值已超出五万步兵和五千骑兵。 随何仅凭一张嘴,就把这位黥布给带到汉军阵营里来了,其功绩若换算成一支大军的人数,难道不是已经超出上面的数字了吗?随何并没有借这件事炫耀功劳的意思,只是以他惯有的嗜好立论推理,运用修辞手法反复加以论述,锲而不舍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刘邦终于彻底认输,向随何赔礼道歉,给他安排了一个护军中尉的官职。 会见自己时,刘邦正在洗脚,黥布陷入这样一种丢人的境地,真想自杀。 引见结束之后,他来到为自己安排的房舍一看才发现,室内的构造、各种日用器具、早晚膳食以及侍从官员等等,都与刘邦完全相同,由此知道刘邦对自己礼遇有加,心中大为高兴。可能因此就保住面子了吧! 顺便说一句,黥布出来时把妻子儿女都撇在了九江。项羽兵进九江之后,将他们全部斩尽杀绝。 黥布的这场赌博,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第十八章 陈平之毒 陈平是阳武县(河南省境内)人。 “穷到他那个地步真是罕见。” 乡里人都这么说,但从他的外貌来看,却很难想象会是这样。白皙的面皮,一双大眼睛,一看就是个聪明长相。在当时有这样一副仪表是多么重要,后世人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羨慕陈平这副漂亮模样的人,曾问过陈平的嫂子:“给陈平吃什么好东西,让他长得那么健壮,那么帅气呀?” 嫂嫂素姚则一直很嫌恶陈平。 “糠呗!”她说,“那可真是一个饭桶。” 可是呀,有时候也给他吃点米麦渣子呢!嫂嫂说的这些话,是陈平二十岁之前的事,在他的老家成了一个很有名的故事。他的老家在乡下,名字叫户牖乡。 他的故乡是典型的黄土地带的农村。大地像黄牛的脊背一样蜿蜒起伏,原野被开垦成漂亮的农田,树木稀少,到了秋天,村子完全处于蓝天之下。只有他一家孤零零地待在里的围廓之外。由此可知,这是一户不知何时从外乡飘落来的人家。陈家双亲早早就离开了人世,兄长陈伯终日在仅有的三十亩大田里摸爬滚打。作为弟弟的陈平,照理应该给哥哥当长工一起下地干活儿,可是当他想动手拿起锹镐时,却遭到哥哥陈伯的训斥。 “算啦!你还是好好做学问吧!” 陈伯个头很小,甚至可称为矮人,脸像猴屁股一样通红,笑起来,薄薄的脸皮就涨得愈发地红,但他与陈平不同,是一位令人可怜的大好人。 也许因为没有孩子,体格与头脑跟自己截然不同的弟弟令他颇感自豪,还经常对素姚说:“全里的人都看不起我和我这个家。可是我有阿平。” 不过,这位素姚每次都很生气。 “这个人,为了阿平,保不准卖身当奴都心甘情愿!” 站在她的角度来看,嫁入这样穷困的人家已经是很不幸了,还要把一个无论怎么忙都不肯拔一根草的怪人留在家里养活,简直更让人咽不下这口气。陈平由哥哥资助麦子和布匹,每天到阳武小镇跟一位有学问的师父读书,他在家的时候,来客也很多。一有客人,嫂嫂素姚也不能置之不理,总得拿出些开水拌糊锅巴之类的东西来应付。 “那个小东西,根本就不晓得知恩图报呀!” 素姚向里中的女人们大发牢骚。 “可能是想当什么大人物吧?他浑身的血,闹不好就跟蛇一样冷冰冰呢!” 让兄长像牛马一样劳作,自己却全然无动于衷,整天像大财主家的少爷一样到镇上去做学问。这不是有寻常心肠的人能干出来的。 素姚小巧玲珑,四肢像发条一样灵活。她尽管不像嘴头上说得那么能干,若高兴起来,也能像疯子一样扑到地里干活。她播种亚麻种子最拿手,在腋下夹着葫芦瓢,看着风向抓出种子撒向地里,右肘一闪一闪地煞是好看。素姚播种时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旋律,就像在里中祠堂的祭祀仪式上翩翩起舞一样。 本来陈家是没有麻田的。素姚曾给别人家雇去播种过亚麻,换回一些麦子和小米。有一年,就是在这个播种亚麻种子的季节里,发生了一件事。 陈平那天到阳武镇去了。回来的路上,太阳已经西下。所经过的田地均已笼罩在暮色之中,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暗红色的薄雾里手舞足蹈,几乎与如此美妙的情景融合到了一起。陈平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很快就发现那是嫂嫂素姚。 “她竟然这么可爱吗?” 陈平蹑手蹑脚,踩着松软的土地试着走近前去。素姚毫无察觉。这位小叔子伸出长长的手臂,活像欣赏甜瓜似的,用两只手掌轻轻地搂着嫂嫂的圆腰,把她抱了起来。 素姚像个小动物一般,两腿一下子离开了地面,回头一看才发现是陈平。她的脚尖又触到了地上,而自己正被陈平粗大的手臂抱在怀里,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同一时刻。 素姚也不能解释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她没有出声,像是等待似的倒在地上,可能她平素就对陈平有强烈的兴趣,也可能并非如此,而是像青蛙被蛇给迷住了似的,极其自然地瘫软无力,如委身于大地一般伸展开肢体,任凭陈平随心所欲。关于这件事,陈平并没有自责的心理。他很喜欢老子所说的顺其自然。 “平居家之时盗其嫂。” 许久许久以后,陈平仍遭到人们的议论,可能是有村里人目睹了当时那一幕吧? 陈平也许要归入好色之徒的行列。 陈平属于老子学派,有一次曾在居于阳武镇的师父跟前读《老子》。“谷神不死,谓是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子》的这段文字以说出女阴(牝)这样形而下的用语,表现了高度形而上的思想。老子说的是:如溪谷之中的流水无穷无尽一样,尽管牝乍一看完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它的能力却是绵绵无尽期的,所谓天地之根就正是这样一种东西。当读到这一章节时,陈平的想像力并没有飞向老子引向的形而上的境界,而是像嗅出玄牝粘膜那种鲜活味道一样为其所俘虏,每读一次都要长长出一口气。陈平很喜欢老子。老子的顺其自然说与孔子学派所倡导的道不同,很有魅力,陈平听讲座的时候,可以完全沉醉于其中。 然而陈平生性中就有一部分与老子很不合拍,宛如油落到水上一样。例如,老子就倡导无为。不过,陈平却恰恰讨厌无为。 进而,老子还嘲笑儒家之徒倡导虚构的仁,并企图以人为本的办法来改变整个社会,提倡的最高理想,是人与社会都要同宇宙深处绝对的本体融为一体,主张每一个人都要像幼儿一样返回到无为的自然状态中去;还主张作用只会产生反作用。从本性来讲,陈平很难接受这一点。这位陈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总想由自己做主,在当今世上干出一番事业。他渴求接近权力,以展示一下自己的这种才能,这种急不可待仿佛令他全身的毛孔都向外喷发出一种焦躁的气味。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喜爱老子,本身就近乎是矛盾的,但也并非决不可能。本性越是与柔顺随和的思想不相吻合的人,反而越是憧憬这种思想的始袓与教义,事实难道不正是如此吗? 陈平办理丧葬仪式很有一套。 在这片大地上,儒家学说普及以前,人们就很重视葬礼,其隆重程度简直令人吃惊。葬礼要求人们有处理事务的能力,善于运筹操办,还要调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而实施统一的指挥,能出色完成这件事的人就会得到全乡人的拥护。过去项梁以统一指挥丧葬仪式的方式,挑选出属下的各位将领,刘邦的大将周勃也是经办殡葬业出身,想到这两件事,就可以多少嗅出一些其中的奥秘。 “把孙女嫁给陈平吧!” 这是里中第一等的财主张负老人提出的,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陈平在处理丧葬仪式方面的出色表现。 全家族的人无不反对这件事。根本就没有谁家肯把姑娘嫁给货真价实的穷家二儿子的,因此,陈平过了二十岁还是独身一人。 张负老人带领全家族的反对者来到陈家门前。陈家的门上没有门扇,只挂着一张草席,但门前的土路上却有许多道很深的车辙,很像是一件雕饰品,都是来这里造访的贵人们的马车轧出来的。 “你们看看这个!房子虽然破旧,但是只要有陈平住在里面,贵人们就会前来拜访。那样一个美男子大丈夫怎么会永远贫贱呢?有过这样的先例吗?” 老人说的这番话,与当时以貌取人的通病不无关系。 “既然老人家如此信任,那就……” 姑娘的父亲张仲也屈服了。陈平被看好前途无量,但也等于是受到了轻视。这位张负老人的孙女,可是一个五次外嫁,五次死去丈夫的女子,不仅人愚笨,连皮肤都像晒干了的青菜一样粗糙。 陈平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桩婚事,他早已感受到了成为张家女婿的魅力。 由于娶了这样一位妻子,陈平在里中的地位提高了许多。这年秋天,在位于里中心的祠堂举行祭祀时,受到众人的推举,陈平当上了宰领。宰字的原义,在《白虎通》中指的是“切断也”。这个职务就是将里人进献的肉,在祭祀过后用菜刀切成一块一块的,要求做到公平。倘若到了游牧民族部落里,这项宰的任务平常都是由家长以威严而平等的精神来执行的,但在汉民族的乡里风俗中,自古以来就有这种做法,不禁令人想到中国的民族文化深受游牧民族习惯的影响99lib.。 总而言之,陈平十分出色地完成了宰的职责。里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到陈平的肉燉子旁边,人人都要夸奖他几句,可是陈平并不感到高兴。 “把天下这块肉分给我吧!我也会像现在这样处理得十分完满的。”他心里想的是这件事。 秦朝末年,自陈胜起义以来,天下完全处于兵荒马乱之中。陈平他们所居住的地区,早前曾是魏的故地。陈胜将一个叫魏咎的人立为魏王,此人原为亡魏的公子,后来沦为一般庶民。陈平刚好乘上了这股天下大乱的东风。 说来也是这个道理,陈平以一介乡下里人的身份,是不可能发动起一股可称得上势力的力量,只能率领里中二十个少年到魏咎麾下出力。幸好魏咎看中了陈平这位美男子的风采,让他做了掌管王车乘事务的官员。陈平本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因此不断地向魏王建言献策,可是这位骤然间造出来的魏王连陈平在说些什么都弄不明白。 说到魏咎的家臣家将,也大多是流寇盗贼和地痞无赖,在他们眼里看来,陈平就像是一个怪模怪样的高傲书生,可是心术很多,似乎又是个不能不防的人。他们便起劲地向魏王进谗言。 对危险的预知能力过强,既是陈平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一听到有人进谗言,他就连夜收拾行装从魏逃了出去。 当时,刚好项羽的势力正在以惊人之势迅速发展。他便前去加入了项羽军,每战都小有建树。 “是个相当机灵的家伙。” 项羽心里有了初步印象,开始向他投去关注的目光。 项羽终于打败秦军,又将刘邦赶出关中,在对手下各路将领大肆论功行赏时,对陈平给予了卿的待遇。 项羽的论功行赏,不公平之处甚多,唯独对陈平给予了过高的封赏。众将议论纷纷,认为陈平并没有立过可享受卿这种礼遇的战功,这件事传到了项羽的耳朵里。项羽说:“看看他的风采吧!” 仅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陈平确实是以其眉清目秀的漂亮脸蛋,再加上仪表堂堂的身躯得到了好处。户牖乡的张负老人当初说的话一点都没错。项羽平定天下,将彭城作为根据地,待到后来,由于北方的齐起来闹事,又进行过北伐。汉王刘邦乘此空隙领兵东进,如探襄取物般一举攻克彭城,这些情况前面已经讲过。项羽为收复彭城而率军急速返回,途中接到紧急战报,殷又发动了叛乱。由于身边没有合适的将领可派往殷去进行讨伐,便起用了陈平。 “陈平啊!只当个普普通通的卿,士卒对你是不会心服口服的。” 说完,项羽还特别给了他一个尊称,称陈平为信武君。尽管此时,各地的那些王都胡乱封君,身价早已大大贬值。 陈平率领士兵奔赴遥远的殷地,转眼间就将其平定,返回到项羽的帐前。 “到底是一个无愧于自身风采的家伙。” 项羽大为高兴,让陈平做了都尉。按现代日本的军队来说,大体相当于中佐或大佐。 “只把我看成这种水平吗?” 陈平反而感到甚为失望。按常识来说,离开家乡时手下仅有二十人的陈平,由于项羽的提拔,当上了楚军的都尉,就已经近乎奇迹了。但是,陈平对项羽却估价不高。他内心的看法是:“归根结底,这位项羽还是不识人。” 陈平认为自己的能力远不止于此,根本不该作为一名都尉带着一支小部队在战场上拼命厮杀,而是要身在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或是以政治谋略左右大局的变化。 当然,项羽方面也有具体情况。即便是项羽发现了陈平的才干,自己的大帐里也早就有了一位叫范增的军师。 “亚父”就是项羽对范增老人的称呼,表明把这位老人当成了仅次于父亲的人。项羽对这位老人抱有极大的尊敬和信赖,根本不会做出再配置一位军师这样的失礼之事。项羽为人的一个长处就在于最重视这种情义。当然,也有缺点,他对于范增所提出来的计策,并没有像信任其本人那样全部采用。 “要么下决心争取范增的认可。” 陈平想到了这个主意,之后,他曾多次接触范增,申述自己的见解。范增已年逾古稀,据说年轻时十分善辩,但现在除了非讲不可的话,已不肯轻易开口。比如,陈平有一次来献计献策,头头是道地讲得十分起劲,当时范增也是两眼半睁半闭地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像是睡着了一样,听完后才睁开眼睛问了一句:“就这些吗?” 有一次陈平忍耐不住,曾反问道:“老人家心里是把我看成才子吧?”这里所说的才子,当然是用在贬义上。范增突然耸了耸肩,只是眼角挂笑,一句话都没说。 “是的。你是个才子。” 大概是要表达这个意思吧! “范增对我有误解。” 陈平随意对范增的心思作了猜测,自编自演又自作自受地找了一通苦来吃。他不禁在想,在范增眼里,自己就像耍把戏一样在卖弄智谋;说到本性,则是浮夸浅薄,华而不实;作为一个人,更是少有值得信赖的地方。当然,陈平似乎也觉得自己在这些方面确实存在一些问题,然而他却有自己的解释。他暗自辩解一恣意想象,且自问自答地一说,因为自己没有用武之地,所以内心急躁,这种急躁给范增留下了一种轻率的印象。这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说到聪明绝顶,那次陈平代替项羽去讨伐殷的叛乱,其实并没采取更多的军事行动,而是与反叛者进行谈判,擅自做主放他们一条生路,表面上却向项羽报告说进行了武力平定。 哪里知道,殷又再次竖起了反叛的旗帜。 据得到的情报说,照理早已被陈平杀死的一伙江洋大盗头目,又卷土重来占领了殷的地盘,且正在与反楚势力进行勾结。 “陈平这个人,竟然连主上都敢诓骗啊!” 范增是否曾向项羽讲过这句话,众说纷纭,反正据说项羽十分恼怒。陈平霎时间就下了逃跑的决心。 溜之大吉已经成了这位陈平一项特殊的本领,不过并非总是出自他的意愿。 其证据就是,他把营帐清理得整整齐齐,将从项羽那里拜领的都尉印绶和所得到的金银饰品尽皆封存在箱内,并派人专门予以送回。 陈平带领故乡户牖的六名少年逃走,在黄河岸边雇了一只小船。当小船行到河心时,船老大看到陈平的衣着打扮与众不同,判定他是一个正在落难途中的败军之将,便与船夫们互递暗号,准备动手杀人夺下金银财物。 陈平意识到情况危急,赶紧主动扒下衣服,全部脱光之后,说了声:“看吧!” 他全身赤条条地给船老大看。知道他们身上一无所有,船老大极为失望,把他们甩到对岸的芦苇丛中,毫不留恋地掉转船头去了。 陈平为寻找刘邦及其军队,穿越一望无际的原野,涉过大大小小的河流,历尽千辛万苦。 此间正值刘邦彭城大败之后,刘邦辗转四方,仍在不停地收栊军队,又在荥阳城(河南省境内)加强防御工事,准备坚守城池。陈平采取了投降的方式。 幸亏刘邦营中有个叫魏无知的人。他原本是亡魏的一个旧贵族,陈平在魏咎驾前效力时,两人很亲近。 “我叫陈平,与魏无知将军是故交。我要见这位魏将军。” 陈平被汉军士兵捉住后讲出这个理由,当时就一迭声地呼喊着魏无知的名字穿过军营大门,终于在汉军营内见到了这位旧友。 魏无知长得又肥又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活像一条春天在大海中游动的软骨鱼,更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本事。不过,他对陈平十分喜爱,几乎达到狂热的程度,与陈平的哥哥陈伯颇有些相似之处。陈平这个人,命中注定总会在关键时刻碰上如此喜爱他的人。 “啊!太好啦!” 魏无知抱住陈平,高兴得眼里流出了热泪。面对此情此景,连刘邦的中涓(近侍小吏)们都吃了一惊。 “你来投奔汉军,应当说是我汉王陛下又交上了好运。陛下也肯定会高兴的。” 由于有魏无知的这句话,中渭们似乎也认识到来了一位难得的非凡人物。因为中涓们是以这样一种心情去禀报的,魏无知那股热情一下子传到了刘邦的身上。 刘邦接见了陈平,只见了一眼,心中就断定:“这家伙可不是一条普通的鱼。” 他特意令人准备饭菜摆酒设宴,不只是招待陈平,还让陈平带来的那几位无名少年一起作陪。刘邦这号不懂礼仪的人物,就只能做到这样了。尽管如此,少年们仍然深受感动,连筷子上夹的肉都不时地掉落下来。 陈平也在拼命地观察刘邦。然而此时刘邦对他的态度却十分淡漠,酒足饭饱之后,又开口说道:“陈先生,已经命人准备子房间。请好好休息一下吧!” 以这种颇似乡村大财主的郑重语调讲话,在刘邦来说,还是极为罕见的。陈平心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要抓住刘邦的心,必须趁热打铁抓住这第一次见面的机会。当然,陈平并不是要向刘邦献媚。 “大王啊,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休息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平的两只大眼睛噙满了泪水,白皙的脸庞涨成了粉红色。刘邦深受感动,向陈平道了歉,命人将房间收拾干净,摆出了要听他讲话的架势。陈平使出浑身力气讲述形势,作出分析,又指出项羽军的长处和弱点,反复阐明汉王所应采取的方针。 “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听完之后,刘邦心里得出这一结论。然而,饭后的刘邦却像吞食兔子后的蟒蛇一样,浑身的动作和神经都变得十分迟钝,面对陈平透彻的论述,拫本无法作出精辟的回应。 “汝此前一直在楚军营之中。” 一个低沉而又懒洋洋的声音从黑胡须里钻了出来,就像有一条葫芦的枝蔓从里面爬出来似的,唯有用词清清楚楚,陈平内心为之一雳,不过还是先答了声:“是的。” “有官职吗?” 陈平心中越发失望了。事前早已通过魏无知报告在楚时的官职,刚才谈话之中也提到过一两次。刘邦该不是一个超乎世间所讲的愚钝之人吧? “不过,主帅越是愚钝,属下就越好办事。作为一名主帅来讲,刘邦不是比项羽更合适吗?” 陈平又从反面想了一下。 “有官职。” “是什么官职呀?”刘邦还在悠闲地发问。 “是都尉。” “噢。那样的话,从今天起就任都尉吧!” 刘邦淡淡地讲出这句话。此时的陈平不是感到高兴,而是感到可怕,有一种仿佛被吸进一个巨大洞穴的感觉;不过,同时又感受到了刘邦的宽厚。项羽给属下官职和封地时,就像老太婆舍不得往外拿小钱似的,显得十分吝啬,而刘邦的随随便便也在世间早就有了定论。世上有评论说,刘邦还未分清对方的善恶贤愚,就赠予财物,或是赐予高贵的身份。陈平现在有了亲身体会,知道这项传闻竟是意外地准确。 “不满意吗?” 不知什么时候,刘邦仔细观察起陈平的脸来了。陈平慌忙答道:“哪里哪里!对一个对汉没有半点功劳的逃亡之人来说,实在是不胜荣耀。” “也未必吧?”刘邦抠鼻屎似的说道,“尽管同样是都尉,可能还是觉得楚的都尉重,汉的都尉轻吧!”说完便放声大笑起来。刘邦如此清楚世人的看法,让陈平感到惊讶,打消了方才那种想法,出现了另外一种认识:“反正刘邦不那么聪明就是了。不过也不能小瞧他,否则就会吃大苦头。” 在这段时间里,刘邦的心情十分低落,特别是在彭城被项羽打得惨败,穿越沼泽地带逃跑的时候,他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手下缺乏人才。 “归根到底,我手下都是一群废物!” 虽说现在汉军正在重整旗鼓,但一想到能否真正战胜项羽,实在是没有把握。刘邦的特点就是能够头脑清醒地对自己作出评价。他对自己的评价总是很低,认为一个刘邦连半个项羽都抵不上。弥补这一点的本应是手下的那些将领们,但是,也许由于刘邦搜罗人才的工作太粗糙,除去张良和韩信,大多数人看来似乎都比不上项羽麾下的将军们。 就再没有别人了吗? 正在刘邦求贤若渴的时候,陈平突然出现在面前。 自然,他现在还不了解陈平的本事。只是看到他那副有如初升太阳般光鲜照人的容貌,以及他那与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帅身份十分相称的堂堂仪表,就对他作出了很高的评价。而且,连一向吝啬的项羽都让他做了都尉,亦可肯定这必是一个很会打仗的人。 剩下的问题,就是刘邦手下的诸位将领能否把这个新来的陈平作为伙伴来欢迎。 “会不会嫉妒他呢?” 刘邦脑海里曾闪过这个想法,但从第二天起,还是让陈平做了陪自己一同坐车的参乘。应当说这是一种破格的宠遇,陈平的名字和面孔很快就为全军所知哓。 这件事对于推出陈平很有利。然而对于那些老资格的将领们来说,却是一件再烦心不过的事了。 “顶多不就是个楚军的逃兵吗?” 刘邦始终未予理睬这种说法。 这次他又打箅让陈平从事具体的军务。 刘邦军中有一位张良旧时的主人,是早先韩的旧贵族出身,称为韩王信(与韩信不是同一个人)。他主要统领原韩地出身的士兵,刘邦决定派陈平为这支韩军的副将,辅佐韩王信。 这个时期刘邦已转移到黄河沿岸一带,进入了准备与项羽进行决战的最大据点荥阳城。 韩王信的军队作为荥阳城外围的守备,在广武(河南省境内)安营扎寨,负贲作战和该地区的行政。尽管实权已掌握在陈平手中,但荥阳城内却传出陈平凭借手中大权频频受贿的流言。据说属下将军们给陈平赠送厚礼,就可以得到好的官职,不赠送的就遭冷遇,不得见天日。韩军中对陈平的非难之声高涨起来。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好像是个盗嫂之徒。”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本来没有走出乡里范围的传言突然在韩军营中盛传开来。 “陈平曾两次易主。对于像魏咎、项羽等旧主,竟然反戈相向,恩将仇报。这样一种人,实在不应予以信任。” 军中开始出现这样的看法,一种以昔日恶行拼凑起来的陈平形象,在人们中间口耳相传。 陈平的这种形象也传进了荥阳城内。汉军中的许多老资格将领经过共同商议,决定推资格最老的周勃和灌婴作为代表,让他们二人去找刘邦,要求驱逐陈平。 周勃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言善辩之人。 至于身为睢阳(河南省商丘县)人的灌婴,在刘邦尚为沛公时代就当了中涓,中途改入武将行列,在汉军中被誉为本领高强的将军之一。他年轻时曾以卖绢帛度日,因此有三寸不烂之舌。 “一点不错,陈平的确是一位美男子。但对于陛下来说,其价值犹如王冠上的一块饰玉,不过是件装饰品而已。” 灌婴首先指出,仅凭其仪表就宠用是不明智的,接着对陈平进行人身攻击,列举的理由包括:陈平与其嫂之事;他两易其主,现今已是第三次;还作为韩军的副将收受贿赂,以礼物的多少确定将军们职务的高低,最后甚至说道:“所谓反复无常的乱臣贼子,讲的恐怕就是这种人吧!”总之,这可以说是致命的谗言谤语。刘邦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呀?” 刘邦会产生这种想法,其实也不无来由。刘邦尽管重用陈平,但也对他那惹人瞩目的才智感到有些不安,也一直在想,这种聪明不该是出自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更重要的是,如果是出自其他人之口,刘邦可能还不会产生太大的动摇,他十分信赖质朴寡言的周勃和文武双全的灌婴,既然是这两个人站出来讲话,也就不能不有所考虑了。 他立刻召来介绍人魏无知,引用前面那两个人的话狠狠斥责了一顿。魏无知深感意外,低头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如果现在尾生和孝己(均系古人)还活在世上,陛下会起用他们吗?” 尾生为履约而守在桥下溺水而死,孝己系殷高宗之子,被公认为孝子。刘邦沉默不语。魏无知必须拯救陈平。他拼命地搜肠刮肚,起劲地进行很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辩护。正因为魏无知平素总是一副不起眼的样子,在刘邦听来简直就成了滔滔不绝的雄辩。 “当前陛下正处于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尾生之信,孝己之孝,此二者没有任何益处。为挽救陛下的困境,如果只靠平庸之智,寻常之勇,势将一事无成。臣是把陈平作为可以应对各种神奇变数的人推荐给陛下的。” “讲得很有道理。” 刘邦的可取之处,恐怕就在于他很像一架天平,一时倾向了周勃、灌婴之言,因魏无知这番言论,又返回到了原来的平衡状态。 不过,既然已有老臣一度出面告发,那就不能不召来陈平本人进行盘问。刘邦赶紧派特使去召陈平。 “—切都结束了吗?” 陈平跟使者见面时,心里这样嘀咕了一句。像洗手甩干水珠一样,他会干净利索地丢掉对现有地位的留恋。这或许就是学习老庄的功劳。 陈平赶赴荥阳城,途中见到了魏无知派来送信的人,将告发的内容统统都告诉了他。其中,最意外的是嫂嫂的那件事。陈平没有自责之心,只是怀念起兄长陈伯。陈伯现在仍然在遥远的家乡扑在那三十亩土地上。他心想真正遵从老子所说之“道”的,或许就是自己的哥哥了。 “事到如今,也很想念嫂嫂。” 陈平没有把素姚作为一个女人留在脑海里,而是依然把她作为家族序列中的长嫂来思念的,这一点也许正是陈平的奇特之处。对于他来说,那件事也早已在大自然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能就与故乡的冬雨降落、春草萌生、秋霜染白原野一样,同属于某种自然现象吧!兄长陈伯后来也听到了这件事的传闻。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责难弟弟一句话,藏书网却斥责素姚对陈平的态度恶劣,随后便把她逐出了家门。据说后来素姚又在别的村子嫁了人。 对于陈平来说,一切都不再是什么问题。陈平跪拜在刘邦面前。 “先生。”刘邦以对待外人的客气叫了一声,仿佛陈平已不再是手下的一员战将。 “先生像牧童换乘马匹一样,已经换了几个主人。难道不该说这是用心不专吗?”刘邦委婉地问道。 “陈平的心只有一个。” “是什么样的心呀?” “是一颗希望用我言论之心。” 陈平说:魏王咎丝毫未用过自己的主张,不了解士为何要对主人尽心尽力,结果只好离开魏王而寄希望于项王。 “项羽又怎么样呢?” “说到项羽的为人,就是不懂得信任人。项王所信任和宠爱之人,只有项氏家族及其内兄内弟。” 事实的确如此。陈平说:项羽几乎与所有楚人一样,异常重视血缘关系,因此,当项羽名震天下之时,项氏族人就像桃李上的蚂蚁一样,从旧楚草丛中爬出来,麇集在地上,集聚到他的跟前,而他则不问贤愚,一律予以重用。现在楚营中有权有势的人,全都是项氏家族的人。对于异姓人等,他则壁垒高筑,有时佯装不知,有时心存疑虑。好不容易才打破这道壁垒的人,恐怕就只有身为军师的老范增一人吧! “在这一点上,臣听说汉王是大不相同的。” 确实,刘邦从不依恋刘氏族人,对在故乡的长兄并不亲近,对大嫂终生都记恨在心,对长兄嫂的孩子们也没有任何关照。总之,刘邦就是一个如此反常、如此缺乏感情的人,甚至于在被敌军追赶逃命的时候,把自己的长子一连几次推下车去。 “我不爱自己.。我只爱天下。” 不知这是不是肺腑之言,反正刘邦很难得地讲出了一句如此精炼的话语。 “有人说你接受贿赂。这件事是真的吗?” 一军之中,凡干出中饱私襄营生的将军,从没有一个人会有所建树。刘邦心里正在等待,若陈平在这一点上无法作出解释,当场就把他赶走。 “是的。” 此话一出,刘邦不禁心头为之一震。只是有一点需要说明,陈平说,我并没有以贿赂来决定将军们地位的高低,唯有在提拔真有本事的人时,才会令其带来金银财物,这倒是确有其事。 “臣是一丝不挂投入汉之军门的。” 陈平说:如果没有钱,就不能让自己有一副严整的仪容,也无法对直属的部将行赏。总之,统领一支大军是需要钱的,我只是将这些钱提前准备出来,所收的钱财,现在绝大部分都没有使用,全部都封存在箱子里。若陛下认为臣之策不足取,可以将这笔钱上交给有关库务主管,臣将离开汉营。 “平啊!”刘邦抬高嗓门叫了一声,站起身来用力拍拍陈平的肩头,说道,“从今天起,命汝担任护军中尉。” 所谓护军中尉,乃是掌管部分王权的人,负责监督全军的将领,比都尉自然要高出许多。刘邦当即将这项新的人事任命公告全军。周勃和灌婴也都乖乖地表示服从。他们肯定也知道,正因为陈平天资聪颖,刘邦使用这个可算是一剂毒药的人物,必有相当重要的理由及盘算。 天下的目光一时间都集中到了荥阳城。“瞧瞧那座像老鼠洞一样的城郭!要一举给我拿下!”项羽就是这样如鞭笞一般督促激励着全军。整个大地都布满了楚军。 刘邦真的就像一只钻进洞里的老鼠。他与绝大部分兵力都龟缩在这座城里,像蚌合上外売一样四门紧闭,实施防御作战。黄河岸边有一座敖仓。 自秦代以来,由黄河水路运来的租税谷物在这里上岸,就储存在敖仓。 敖仓在一座不高的小山上。说是小山,其实也不过是因黄河泛滥,黄土层(黄色石灰质土壤)裸露而形成的一座土丘,土质呈粉末状,很容易挖掘。 关于敖仓以及其他同类粮仓,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多次。在小山上挖出一个巨大的洞穴,这就是仓。因为是黄土层,所以不必担心有地下水渗出。只是那些微小的黄土颗粒全部含有水分,因此以防潮材料将大洞周围涂得严严实实,再加进木炭及其他材料使之吸潮,然后才将谷物直接倒人巨大的洞穴里面。上面当然要建起一个巨大的屋顶。就是这样一种结构。敖仓所在的小山上,有无数诸如此类的穴仓。这就是荥阳城汉军生命的源泉。 汉军将敖仓所在的这座小山也全部建成了要塞。从敖仓这里到荥阳城之间,横穿原野筑起了一条宛如城墙的长长的甬道。前面已经说过甬道,就是指在两侧筑有砖墙的道路,兵员和运输人员往来都可以避开敌人。每隔一定距离都有砖砌的高大箭楼,可以射杀接近的敌军。 这条连接荥阳城和敖仓的甬道,是汉军的大动脉。 同时也成了弱点。 “只要毁掉甬道,荥阳城就会陷入饥饿。”连不懂军事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项羽将荥阳城重重包围,不断派出新组建的强攻部队去袭击甬道,每次都用巨大的木槌捣毁一部分甬道。 主要由灌婴率领手下人马保卫甬道。绢帛商出身的灌婴在势单力薄的汉军之中,恐怕算是一员难得的战将了。每当以机敏和勇猛闻名于世的楚军前来袭击时,他都暴露在雨点般的弩箭之中,大声吆喝所有士兵顽强防守。灌婴坚守在岗位上,夜里几乎没有合过眼。到了白天,看不到敌人影子的时候,他才偷闲睡上一会儿。 项羽还曾亲临现场,指挥这场进攻..甬道的战斗。 当时的攻势异常猛烈,简直杀得天昏地暗。如此看来,人们心中不禁要问,难道项羽在阵前和不在阵前,楚军士兵的气势竟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吗? “攻下荥阳,即可平定天下。” 项羽的军师范增说过这样一句话,所以楚军士卒的斗志个个都非比寻正因为如此,才形成了旷日持久的攻防之战。 刘邦困守荥阳城,是在公元前205年五月进入暑季的时候,战事结束则是在翌年的五月。 开战后第七个月十二月份,荥阳城里的兵将和市民即开始忍饥挨饿。因为楚军不间断地袭击甬道,运送粮食的能力已大大降低。 新的一年开始后,甬道已几乎被破坏得七零八落。即使要运一点点粮食,也必须由灌婴率大军与固守在甬道的楚军进行激战才得以进行。 “这次荥阳城大概也要守不住了吧?” 一向不会轻易感到失望的刘邦内心也发虚了,就像被寒风吹得透心凉一样,无论看到什么,都会让他气馁。“我是没法战胜项羽的。”这种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 他现在的处境,在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战略家看来,恐怕都是悲观的。至于荥阳城,说起来简直就是在孤军奋战,虽然曾派人前往各地拉拢极少数所谓英雄豪杰和流寇头目开展反楚活动,但均收效甚微,远远构不成策应守城的条件。一般来说,坚守孤城时,只有在强大援军早晚会来的条件下,才有可能一味死守。而这座城根本就没有那种指望。当然,为了保持城内的士气,还是要制造出种种虚幻的景象,使军士们幻想自己的战斗会有美好的未来。不过,这种幻想的破灭肯定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不用说,刘邦也自有优势。 他身在最前线。他的后方(西方)就是最可靠的根据地。从黄河逆流西上就是函谷关,这座关隘也早已归他所有。过了函谷关便是广阔的关中平原,那里有萧何在广施善政,牢牢把握着民心,摆脱了一段时期以来的灾荒,呈现出五谷丰登的景象,最前线需要的兵员也通过萧何之手源源不断地送来。可以说,在这场赌博中,刘邦总是能得到补充的资金。 虽说如此,刘邦的考虑却并不那么乐观,荥阳城陷落,逃回关中也未必了事。如果在这里吃了败仗,就会有士兵看透刘邦、尽皆散去的危险。 所谓打仗,本来就是个气势问题。刘邦一方的气势衰败,强楚一方就会趁此大好时机,一举攻人关中。 进入十二月,刘邦本来期待黥布能牵制项羽,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黥布只身一人逃进了荥阳城,来的时候既丢失了领地,又抛掉bbr>.了士卒,并没有为刘邦增加战斗力。 到了新的一年的正月,刘邦再也撑不住了。 堂堂的刘邦是不能投降的。在尚有余力之际,他以这种余力为背景向项羽提出罢兵和解。 “我愿把荥阳城以西作为汉的领土。至于整个夫下,大王啊,那就全都归您所有了。” 讲出这样的条件,确实是莫大的耻辱,但就刘邦来说,恐怕总比全部输光要好。 汉的使者来到项羽军营,礼仪十分周全,言辞极为恳切,使项羽的情绪完全缓和下来。 “这样也很好。” 项羽接见汉使节团时这样想。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项羽本来就是一个世上少有的极易冲动的人,一遇到别人对自己必恭必敬,或是当面坦承弱小无能而哀求宽恕时,心肠总会软下来。 “这小娃子的毛病又犯啦!” 老范增对这位动不动就心慈手软的项羽早就恨得牙痒痒了。范增命人将使节团领到别的房间去休息,然后便对项羽说教起来。 “楚有任何非要和解的弱点吗?” 范增真想痛斥一番,但顾忌到项羽的体面,还是先从汉军的状况说起。他说:“汉早就如同一个濒死的病人了。如果罢兵和解,他们就会获得关中财富而再次强大起来。只要刘邦还在,大王您就不是天下第一人。现在正该举楚之全力,将刘邦彻底消灭。” 项羽对范增是很温顺的,按范增的意思回答刘邦的使者:“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不能接受!” 使节团又同声苦苦哀求起来。他们说如此一来,汉王就太可怜了,汉王是衷心希望接受大王封侯的。“和解不行。”项羽只讲了这几个字。 刘邦的使者说:“那么,能请大王派出使者,到荥阳直接向汉王传达旨意吗?” 唯独这一环节,是陈平的计策。 “有道理。” 项羽想。再怎么壁垒分明的敌我双方,如果接待了对方派来的使者,自己一方也该派出答谢的使臣才符合礼仪。 “什么时候派,还无法确定日期,不过一定会派的。” 项羽心里十分高兴地说。虽然说是使臣,却也可以借机侦察一下荥阳城的虚实。 老范增也表示赞成,事后还说:“要再次发起大规模进攻,打得他们再无还手之力,如此之后,再派出兼有侦察任务的使臣方为上策。” 也就是说,项羽和范增都中了陈平深谋远虑的圈套。 刘邦听完使者的报告,带领陈平登上了观察敌情的望楼。极目远望,被当成战场的原野依然是一派冬天的景色,但长在望楼砖缝里的褐色杂草已经吐出鲜嫩的绿芽。 刘邦摘下一片嫩芽放一到嘴里。 “是春天的气味。” 刘邦露出孩子般的笑脸。说不定他想起了在沛城郊外里中的少年时代,不过,陈平却不得不承认:面对如此紧急关头,这位刘邦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是个坚强的人。 “陈平,有什么起死回生之策吗?”此时,刘邦的面孔却是死板板的。 “有倒是有。” 陈平说“有些难办”,之后便定定地望着刘邦,那意思是说难办,就是成功与失败两种可能同时存在。他又说:即使失败了,陛下也不会失望吧? “不失望。” “还有一个难处,就是陛下。” 陈平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是否在怀疑我的人格?如果受到陛下的怀疑,陈平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不怀疑。” “那就用毒。” 刘邦现出诧异的神色。说到项羽这类人物,厨房管理一定很严,厨师也肯定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外部的人根本无法下毒,更何况在当时,以微毒药就能把人杀死的事,可以说只存在于传说中,现实当中是不会有的。陈平微微摇了摇头,说:“不是那种毒。而是一种厉害千百倍的毒。陛下相信我吗?” “是指成功吗?” “指我的人格。” “要让我说多少次呀?”刘邦撇起厚厚的嘴唇,心想,“相信。” “那好,就请陛下拨给臣一万斤黄金。” 刘邦当即召来掌管此事的人,命其查清库里尚存多少黄金,结果是还有五万斤左右。 “给你四万斤吧!” 从这句话,就能看刘邦的度量有多大。 “关于支出的用项无法一一禀明,可以吗?” “我明白。你随意用吧!” 从这天起,陈平就开始积极从事幕后活动。 汉军之中有许多曾在楚军干过的士卒。陈平从中挑选出精明强千的人组成一支二百人的秘密行动队伍。这二百人全都归陈平直接调遣。陈平亲自接见他们每一个人,仔细地布置所担负的使命,教给具体的活动办法,发给大量活动经费。 “大家都看清楚!我的两只眼睛就是这个样子。”陈平张开眼皮,眼睛睁得跟牛那么大,瞳孔在中央闪烁,像往外冒出火星一般。 “你们潜人楚军,会建立什么样的功绩,我就是用这双眼睛在仔细盯着。只要建功,就赏以重金。万一遇难,将把黄金送到你们家人的手里。” 陈平接着又说:“不要吝惜黄金。在楚军中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就散发给他们。决不能让他们察觉到你是汉的奸细。要说是这一带父老属下的人。父老都厌恶项羽的暴虐。即使盗用父老之名,事后也会得到谅解的。” 运用这种反间计,目的只有一个,要使项羽怀疑其属下众将的忠心。 陈平本人也化装成奸细,潜入楚军之中,向旧时的朋友赠以重金。 过了半个月左右,刘邦才再次见到陈平。 “怎么样?” “一切进展顺利。” 陈平第一次说起了反间工作的内容。当然,这项工作一直是放在陈平脑海里的整个计谋的一部分。 “项王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他为人也是这样,对亲近的人及其属下决不会粗暴以待,对众将总是以礼相接,虽说是家臣家将,也从不轻侮谩辱。” 陈平突然间颂扬起项羽来了,此举让刘邦也颇感到意外。对于属下来说,刘邦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可能是他从无狭隘之心,也很少有嫉妒之心的缘故。纵使是表扬敌人项羽,刘邦还是很严肃地点点头,口里说道:“很可能是这样的,项羽确实很出众。” “说到这方面,陛下就不讲究礼了,对待贤者和勇者还使用城里地痞无赖一类的语言。” “说到地痞无赖一类,我本来就是个地痞无赖嘛!”刘邦说。 “贤者和勇者自尊心很强。因此,说到聚集在陛下身边的将领,除去少数几位之外,都是些废物一样的人。他们是冲着陛下慷慨大方才跑来的,所以一心贪图私利,缺少节义,愿为陛下献身者寥寥无几。” “啊,是这样。” 这种直言不讳的看法无论是出自何人之口,刘邦全不恼怒。可以说,这正是此位说来无能之人的大德之一。说到属下人等,项王手下的众将可不一样。陈平一一列举出入名。 以亚父为首,又列举出钟离昧、龙且、周殷等等,陈平说:这些人不仅是作为将军很出众,还能报答项羽对臣下的礼和爱,既廉洁又无私,每一位都是顶天立地的人物。 “我知道。”刘邦说。 “不过,项王也有致命的弱点。”陈平说道,“那就是猜疑之心。”陈平就是针对项羽这项最薄弱的环节,集中力量来进行反间的。 “陈平啊,不妨也告诉我一些嘛!所谓反间工作,究竟是在干什么嘛?”刘邦第一次问起这件事。 陈平详详细细地作了说明。上面提到的楚军中那四位杰出的将领,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封赏,尽管按汉的习俗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就是说,项羽没有给这几位功勋卓著的人割地封王。这都是由于项羽的吝啬。 上述四人对这件事都心怀不满,抱怨说:尽管出了力,却仍旧像用的猎犬一样。由于这些原因,他们早就与汉串通好了。消灭项氏之后,个个都能当上王。这些全是汉王与他们约好的。 陈平就是将这类谣言不断地散布到楚军的每一个角落。 “就是那四个人?” 刘邦说:“让项羽相信他们早就与我串通好了吗?” “太可怜了。” 刘邦想起了钟离昧那张像是用青铜铸出来的大脸,他还是战死沙场为好。一条好汉竟要受到莫须有的怀疑,岂不太可惜了吗? 陈平脸上现出异样的神色,口里说:知道陛下会有这种感慨,所以我才事先那样再三地叮嘱。赌博是要有气魄的。若是赢,自可另当别论;明明连吃败仗,却还要同情对手,仅凭这一点,陛下就会失掉一切的。 “这家伙真是能说会道!” 刘邦心里这样想,表面上却故意做出笑脸赔礼。 “可是,其他三个人先不去说,范增这根最大的顶梁柱会因这些谣言倒下去吗?” 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范增的存在,不仅是刘邦,就连整个汉军都早已是又敬又怕了。 “关于亚父,只能再进一步试试。” 春意渐浓,漫山遍野都披上了绿色的盛装。 楚军的攻击依然猛烈,汉军的饥饿日益严重。陈平下那么大功夫苦心经营的反间苦肉计,也没有产生明显的效果。根据陈平所得到的情报,项羽似乎只怀疑钟离昧等一向在前线的那些将领,正在派人探查事情的真相。 “那种毒投下去之后是要等上一段时间的,缺点就是不能立即见效。” 陈平心中也没底了,担心不久荥阳城就会陷落。 不过,却出现了一个新的征候。 项羽往城中射箭送来一封书信,称“将派使者”。 汉军也射书过去,表明已经知道此事。 尽管只是陈平一个人的想法,但他仍旧抱有期待:这会不会是项羽或楚军中毒的一个征兆呢? 也许是类似吃了青竹笋,长出个疙瘩之类的轻微症状?不过,这一次陈平的预感还真的应验了。 项羽的确开始对众将起了疑心。 “向刘邦派出使者。” 现阶段,即使项羽已经讲出这句话,也没有理由非得急急忙忙地派出拒绝和平的使者。而且,即便要探察城内虚实,也不是迫在眉睫之事。突然想到派遣使者,是因为项羽认为,如果自己的将领暗地里通汉,从汉军将领们的动态就能观察出来。 项羽这个人,正如陈平所说,只要是有血缘关系的,就无条件地予以信任。这一次的正副使者,也全选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人。随员自然都是外姓人。中国的社会确实是按家族至上的原理形成的,但即使是同样的家族至上,楚人的情况也还有某些本质上的不同。楚人象族内部似乎很少出现背叛者。 “有这样一些谣传,你们听说过吗?” 项羽向正副使者问道。两个人都听说过这种传闻。 “听是听说过,但都是那些爱说长道短的兵士们的瞎议论,我等并不相律” “我也不相信。”项羽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不过,包括这件事在内,要仔细观察一下!” 正是这句话给他带来了不幸。对这两名有血缘关系的使者来说,属于楚军栋梁之才的范增、钟离昧这些陈平所说的廉洁忠义之士,归根结底都是毫不相干的外姓人。以宗族内部的团结意识来说,有个先人为主的观念,就是对外姓人绝不能麻痹大意。面对当前情况,正因为事情的性质非同一般,这个先人为主的观念就更加突出了。 使者们一进入荥阳城内,立即受到非常热情的欢迎和款待。 “这是怎么回事?” 热情得简直令人怀疑这不是进入了交战国,而是到了友国。使者先被领到漂亮的休息场所,然后才被引进刘邦的临时王宫,来到豪华的宴会厅。这一切都是按照陈平的吩咐安排的。陈平的相貌已尽人皆知,因而没有露面。 刘邦在宴会厅的人口处迎接楚使节团,和他们一一搭肩问候,迎进厅内。 听说荥阳城已处于饥饿之中,然而宴会上美味佳肴之丰盛,有些甚至是使者们从未见到过的。 “这是太宰。” 使者们交换着眼神点头称奇。太宰这个奇特的说法,可能是出自当时的俗语,指同时具备牛、羊、猪三种肉的一道菜。 更为奢侈的是,宴席的一角甚至准备了煮食品的青铜鼎和切菜板,厨师即席烹制出入们喜欢的菜肴。 “非常欢迎诸位使节此次的光临。” 平素不大注意礼仪的刘邦,满脸挂笑地首先致辞。 使者们则甚为困惑,因为不得不谈到拒绝和谈的理由。不过,谈还是要谈的,便首先问候了一句:“项王问大王无恙否?” 刚讲出这句话,刘邦的脸色骤然大变。 他的态度一下子变得非常粗暴,口中说道:“怎么?你们是项王的人吗?我还以为是范增老人派来的使者呢!”说完就叫来宴会的主持人,命道:“把饭菜撤掉!” 汉方作陪的官员也多数退席,换上了另外的饭菜,都是一些极为粗糙的食品。 使者们由此了解到了实情。 他们草草办完公事,立刻回到项羽帐前,喝退左右,把在荥阳城内亲眼目睹的事实作了禀报。 项羽果然对范增起了疑心。 碰巧得很,第二天范增就向项羽阐述发动急攻的必要。他说:“看荥阳城朝不保夕的样子,已与垂死的病人毫无二致。再长期围困下去,反而会挫伤自己的士气。恐怕已经到了急速进攻的时候了。先锋只要由某某担任就可以了。” “果然如此。这是和刘邦预谋好的。” 项羽想。可是,对方一直是自己尊为亚父的人,自己无论在表情上还是在声音里都不能流露出疑心,只回答说:先考虑一下吧!并没有接受这项建议。 不仅如此,范增离去之后,他的营帐马上就从靠近城墙的地方撤到了最后一道阵地。此外,项羽不仅没有叫范增参加第二天的军事会议,连会议结果也没有通报给他。由于项羽这些无言的措施,范增已不是第一线的将军,也不再是军师了。 “出什么事了吗?” 范增派人向项羽的心腹打探,很快就知道了上面讲过的那些事实。范增受到极大的打击。“是因为这种事吗?”范增根本就不想进行辩解。 “诚信是把那个小娃子和我联结在一起的唯一纽带。既然他已经把这条纽带割断,就不应该再待下去了。” 说句实在话,范增从二月初就知道项羽对众将的态度变得冷淡了。钟离昧、龙且,还有周殷都曾偷偷地拜访过范增,哭诉项羽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进行监视。 说到这些眼线,其实都是项氏家族的人。最厉害的是项羽把这些眼线都分别任命为他们的副将,无一例外。每天这几位将军都要与眼线见面,和眼线一同研究军情。一个正常人是无法忍受这种环境的。 “如同在冰窖里一样。” 钟离昧等人说。关于钟离昧这位人物,后来还有一段故事。他改换门庭之后,到了刘邦属下韩信的营帐,作为客卿饱食终日,后来他被卷入一桩案子里,遭到意外之灾,以自刎结束了一生。 范增作为一个可以治理天下的人才,具有无与伦比的智慧与才能,但是他没有发现这股使自己及那几位宿将走上末日的莫名其妙的毒气,竟是由荣阳城内的陈平那里施放出来的。 起初,范增还在想:“不过就是项羽族人里那些爱耍小聪明的家伙,在搞什么阴谋吧?” 他心里很清楚,眼下的荥阳城就像覆石之卵一样,即将被砸得粉碎。用不了多久,汉将灭亡,刘邦将死无葬身之地。楚的天下到来,一大群项氏族人就会成为王侯,分享胜利的果实。当此之际,立下最大战功、应当分享最大果实的元老宿将就会成为障碍。而在眼下就要提前采取措施,要么使他们失去权势,要么就迫使其辞职,甚或罗织罪名将他们杀掉,总之是要用什么办法将他们全部除掉。这正是吝啬鬼和善于耍小聪明的人的如意算盘。 范增选择了离开。 数日之后,他谒见项羽,交还了印缦,并对项羽道贺说:“可以说,天下已为大王平定了。”的确,汉将在荥阳彻底覆灭。 “臣觉得为大王效力似乎已该告终止了。今后大王完全能亲自治理好天下。” 范增说:臣要辞职,返回故乡居巢。范增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不止。然而他那副老得像树节一样的面孔已经没有表示愤怒的能力了。在旁人看来,他的满腔怒火仿佛变成一种悲哀,在整个面部时隐时现。范增不禁老泪纵横,内心责备自己为什么要悲愤而泣,可惜耄耋之年的老人已经失去了这种控制能力。 范增只带了一名仆人,独骑离开了项羽的军营。 他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一种说法是在他前往彭城途中,因积愤爆发而骤然身亡,还有一种传说是因为疽发而死去。 总而言之,因为项羽失去范增,荥阳城避过了一场急袭,但毕竟还是逃脱不了城池陷落的命运。在这段时间里,陈平十分繁忙,正在为刘邦如何巧妙地将城郭送人敌人的手里而作着精心的准备。 第十九章 爱讲坏话的纪信 荥阳城的城墙北边,黄河拐个弯向东流去。修筑城墙的长砖不是在日头底下晒成的,而是烧制出来的,从近处看过去,呈现出深灰色。到了晴天的傍晚时分,远远望去,则呈现出一种烟雾迷蒙般的紫色。 城墙也很厚。 据说站在城头上,即使闭上眼睛沿着城墙走,也不会掉下来。城内街道的规模也不小,就是把汉军守城部队都算在内,也不愁没有房子住。 “这座城确实不错,可惜长不了啦!” 困守孤城的一军之主刘邦,从一开始就抱有这个想法,仿佛这里根本就与自己无关。 就这位刘邦的性格来讲,他很不适应困守孤城的作战,一直在盘算如何才能从这种瓮中之鳖的状态下逃脱。 无奈,围城的项羽大军过于强大。荥阳城作为一座孤城,其弱点更是显而易见。补充城内近十万军民食粮的通道,只有与黄河岸边的敖仓相连接的一条甬道,若遭到破坏,城内就会陷入饥饿。攻防近一年的战争,主要是围绕这条漫长的甬道进行的。汉的出击部队先是死守甬道,又与楚军殊死搏斗,在反复争夺的过程中,力量消耗殆尽。到了原野上春花开放的季节,比花还要鲜艳的楚军旗帜已经插满了整条甬道。 刘邦每天早晨的必修课是乘坐马车,到荥阳街道转上一圈。 这实在是一种极为朴素的领军之法,就是为了向士兵和城内老百姓们表明:“我就是这样精神十足!” 刘邦的车,车篷是用黄色的绢帛制成的。只要看到那位背靠横木、一脸黑胡须的大汉,谁都知道那就是刘邦。饥饿已使这座城池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只有城墙上的士兵还在为防御而坚持战斗。 待在城里的士兵则蹲在屋内或路边上,市民也几乎都不愿走出屋子。守城刚开始的时候,流在路边上的粪尿臭气熏天,但最近粪便味儿却不浓了。 死尸的臭味令人掩鼻。因为饿死的人无法送到郊外去,像垃圾一样堆放在空地上。在冬天的几个月里,尸体冻僵了,倒还不箅太大的问题,可是一到春天,尸体腐烂,皮肉就会融化。 “尸体被堆放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情况还算是好的。” 刘邦心想。情况开始恶化,已经有人出来吃刚刚死去的人的了。再发展下去,还会出现易子而食的现象。 刘邦的膳食也明显不那么丰盛了。 “肚子一饿就想女人,这是什么道理?”这位刘邦曾十分认真地问身边的一位学者。 “大概是老天让这样的吧!”这位学者回答,“江南有很多樟树,树老势衰之时,枝头都会鲜花盛开,结出黑色的果实。因为樟树必须留下下一代。” 根据这个说法,刘邦的躯体一是上了年纪,二是失去了营养的补充,也许正是为了留下下一代,而遵照天命变得好色的。 “有道理。” 刘邦生来就对这种事情甚感兴趣。 刘邦这个人,尽管处于如此困窘的状况,宫闱之中也从没断过妇人。不过,他即便正在爱恋着妇人,也可以立即转过头来处理公务,还没有达到那种痴迷妇人而回避属下人等的程度。虽说如此,却并不等于说他有什么自律精神或喜好工作之类,总之,他爱妇人就只是跟吃饭一样,吃饱肚子放下饭碗就没事了。 城里有各种各样的人。价值观也五花八门。 比如,现下就有这么一个人在攻击刘邦,他说:“陛下错了。” 这个人叫纪信。 “还有这么一个人吗?” 刘邦听说纪信在讲自己的坏话时,既想不起这个人名字,也回忆不起他长什么模样。有人禀报说:纪信是指挥十五名士兵的一个下士,是沛县人士。 “是沛的纪信吗?” “陛下想起来了吗?”密告的人更起劲了。 “不,想不起来了。” 刘邦尚有一点极模糊的记忆。幼时的朋友——现已当上将军的卢绾,早前曾推荐过三十几名沛的年轻人,似乎觉得其中有一个叫纪信的。 “是个大高个子吗?” “是个极矮的小个子。” 早前卢绾推荐沛的那些人时,曾以十分得意的神情说:无论怎么说,还是乡党之人值得信赖。刘邦却不以为然。对他来说,沛城的人还说得过去。沛城乡下老家丰邑的那帮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评价刘邦只不过是个地痞无赖,举兵之后,不仅从未帮助过刘邦,还曾拥戴一个叫雍齿的人,背弃过刘邦。 “乡党有什么好的!” 这句话已成了刘邦的口头禅,也正是他与众不同之处。这块辽阔无边的土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可以说是一个乡党联合的社会,只要是同乡,就会无条件地予以信任,受到信任的一方一般也不会背叛。卢绾就正是基于这种常识而说的,但刘邦根本没有考虑这一点。他与项羽不同,从不重用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不依据他人的出生地来决定重用与否。因此,天下之士不分玉石——尽管玉不多——肯定都会心甘情愿地聚集到他的旗下来。 由于卢绾的关照,卢绾所推荐的沛县子弟从一开始就当上了下级校尉,负贲指挥那些流民。流民们经过战火的考验,也都成了坚强善战的士卒,纵然是十人二十人的队伍,半瓶醋的人也是驾驭不了的,但当官长是沛县人时,士兵们便认为肯定与刘邦有关系,有时连亳无道理的命令也乖乖地服从了。 困守孤城也有穷极无聊的一面。 “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啊!”这也为刘邦提供了重新思考的机会。例如,就有一位叫郦食其的儒生。“那个家伙的热情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刘邦不禁陷入了沉思。 这年正月里的一天,天气寒冷,连城内的井水都结成了冰。这天夜里,刘邦只点了一盏灯,和一个名叫戚的宠姬嬉戏耍闹,儒生郦食其躬着长长的身子走了进来,他六十开外,眼窝深陷,一笑就变成两个深深的黑窟窿。 在这座被围困的孤城里,郦食其也少了一颗牙齿。 “噢,是郦生来了吗?” 这种场合的生,就是尊称先生的意思。刘邦第一次会见这位郦生的时候,正让女人给自己洗脚,这件事前面已经提过。郦食其对刘邦的无礼十分恼怒,以后刘邦就总以先生或生来称呼他。郦生长期当高阳城门的门官,年复一年,终于过了花甲之年,足可见他本是一个清心寡欲之人。有一次郦食其在刘邦面前吃醉了酒,向邻席的一个人说:“要说我在这个世上的心愿,就是要靠陛下将儒家学说传播于天下啦!” 坐在上座的刘 90a6." >邦听到郦生说的这句话,不由得扑哧一笑,把酒都喷了出去。 “先生来我这里,是有什么见教吧?” 刘邦把戚姬赶到别的房间,又点亮了几盏灯,与郦食其相对而坐。郦食其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灯光照在颧骨上,映出像漏雨留下的污痕样的黑斑。 “大王恐怕是很难战胜项王的。” 郦食其冷不防开口说道。这是一位爱揭短的老人,可是刘邦从没有因这类事情恼怒过,就像听人密报纪信讲自己的坏话也不发火一样。是刘邦没有自尊心呢,还是他的自尊心装到靴子里去了呢? “我确实敌不过项羽。”刘邦坦然说道。 “这座荥阳城迟早也要陷落吧?” “说来可怜,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困守孤城是要有长远打算的。陛下心有成算吗?” “没有。”刘邦在这种场合,总是像幼儿一样实话实说。 “陛下能听听臣郦食其讲几句话吗?” “很高兴听。” “陛下可知道先王之道这句话?” “是儒家之言吗?” 刘邦露出厌恶的神色。儒家学说将古时圣王们的思想称为先王之道,总是不厌其烦地要求为王者效法。 “不,这可是一句金玉良言。” 郦食其开始讲《书经》里的一段故事。他说:远古之时,有一位名字叫汤的为善之王,是殷的始袓,当讨伐夏桀这个暴君之时,将桀灭掉之后,仍封其子孙在杞(河南省境内)为诸侯,以不绝夏的祭祀。这是因为汤王乃为至德之人。 郦食其又说:周武王也有不断绝先祖祭祀的思想,虽然曾讨伐暴君殷纣王并将殷灭掉,但其后仍寻找古代圣王的子孙,予以适当封赏。说到这些,秦可谓是暴虐之极。灭亡了六国,却不给那些王孙封赏土地,由此造成六国的祭祀全部断绝。天下苍生对此充满怨恨。 “是在怨恨吗?” 刘邦脑海的一角,闪出一个犹如油污的小小疑点,不过没有讲出口。假定天下不再怨恨,儒家推崇祭祀的主张就站不住脚。说到主张,倘若其核心部分不列人谎言,岂不就无法成立了吗? “一点不错,诚如先生所言。” 刘邦将疑点又咽了回去,催着郦生快往下说。 “有鉴于此,陛下应努力寻找六国的王孙。如果将君主大印授予他们,六国的君臣和万民都会敬仰陛下的大德,人人都会高高兴兴地盼望大王作为天下之主登上宝座。强楚也会折弓伏盾,对陛下俯首称臣的。” “……是吗?” 刘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美滋滋地驾上了郦食其吐出来的祥云。这就是所谓主张的可怕之处吧!因为刘邦根本不知道,所谓主张,那可是像海市蜃楼一样,只要拔除一颗钉子,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确实有道理,如果能做到这样,强楚之类就毫不足惧啦!”刘邦虽然处于楚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但从郦食其像大蛘吐气一样吹出来的美好主张来看,当前这种处境似乎简直就是小事一桩了。 “立即命人刻出六国君主之印。” 刘邦将人叫来,命其办理这件事。刘邦拥有王权。印是王权的化身,他身边随时都有刻印的匠人。 “要连夜刻出来!” 刘邦一面下令,一面又对郦食其说:老先生恐怕要辛苦一趟了,能替我带上这些印去出使六国吗?不用说,郦食其一心想把儒家学说传布天下,他就是靠着这腔热血活在世上的。在他的头脑里,辛劳也该算做一种愉悦,纵然暴尸荒郊野岭也在所不辞。 郦食其离开房间之后,刘邦突然感到饥肠辘辘,似乎欢乐的情绪也会大大促进消化,他口中叫道:“剩的酒菜也好,快给我拿来!”装菜的盘子一送上来,刘邦就拉开架式大吃大嚼起来。就在这时,没有胡须的张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子房啊!” 刘邦想把喜悦分给张良,一边动着筷子,一边把刚才郦食其献策和自己采纳的情况,详细地讲了一遍,张良听后立时脸色大变。 “大王的事业,到此也就宣告结束啦!” 刘邦对张良的才华是深信不疑的。看到张良并不高兴,他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问道:“为什么结束了呢?” 张良伸手从刘邦手里抽出筷子,以筷子为道具开始阐述道理。 张良是老庄派,在对现实的认识上甚至比老庄派还要朴实,具有一种坦然面对的精神。他承认与一千多年以前的先王时代相比,经济、文化和人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儒家之徒所崇尚的古也好,夏也好,殷也好,社会都很小,王权所及的范围也极有限,农业人口少,战事规模也不大。人心朴实率真,笃信鬼神,对王的服从心也很强。 张良说:历史已经走过了春秋战国时代,人们智慧发达,思想活跃,社会的规模也是殷汤王和周武王在位时所不能比的。以为只要能找到被秦灭亡的六国后代子孙,就可以复辟王国,恢复祭祀鼓舞人心,只不过是一种神话而已。 “可是,子房。”刘邦说。 “那些王孙不是会乐得额手称庆吗?就我来讲,是想让天下皆大欢喜,以压倒强楚。” “大王啊!” 张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因为刘邦还没有从郦食其主张的虚幻故事里醒悟过来。 “诚如大王所讲,必须要使天下皆大欢喜。但是,靠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办法,实际上额手称庆的只有六国的后代子孙。而反过来讲,就会有人陷入悲惨的境地,保不准还会有好几万人。” “什么人会悲惨哪?” “陛下的几万名士卒。” 听到张良这么一讲,刘邦顿时恍然大悟。不过,张良又加上一句:“还有天下的游士。” 张良使用了这样一种表达方式,指刘邦的属下人等。他们原本都是天下的游士,离开了旧六国之一的故乡,抛下了葬有祖坟的山峦,告别了父母妻子,在天下四处流浪漂泊,又跟随刘邦转战东西。 “其道理很简单,就是希望通过追随大王而得到土地,哪怕是寸土也好。” 只要不是无法理喻的怪人,谁都会这样的。 “谁知大王却要听信郦生的劝说而仿效先王之道,兴韩,复魏,立燕、赵、齐、楚各国的后代子孙,倘若果真如此,这些游士就必定会舍弃大王而重返故乡,为各自的国王尽忠效力。道理很简单,这些游士都想返回祖坟所在的故土。如果他们尽皆散去,大王究竟还想同谁一道去夺取天下呢?” “这个臭郦生!” 刘邦站起来大声骂了一句,然后又气愤地说:我的大业差一点就成了泡影啦!他赶紧叫来左右的人,询问刻印的情况。说是已经开始动手刻“赵王之印”这类的字样了,于是下令立即将这些字全部磨掉。刘邦实在是被项羽折磨得痛苦不堪了,才产生了一种幻想,甚至将稻草一样的东西都当成了整个天下。 他让张良退下去,即刻命人唤来郦食其。他没有斥责这位思想家,只是告诉他:难得你如此献言献策,不过,我还是决定不予采用。老儒生吃了一惊,连忙问明理由,只听刘邦说道:“是做了一场梦。” 说到困守孤城,每天只消一味地忍耐,对一些细小现象和点滴想法也会抓住不放,并寄予极大的期望。即使是刘邦,也很轻易就会为莫名其妙的想法所迷惑。 “虽说如此,郦生嘛,也还是有他的长处,还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这就是刘邦心里对郦生所下的结论。从来不想得到一寸土地,只想将心中的正义广布于天下,这样的人心难道还不是颇有意思吗? “张良也很有意思。” 刘邦想。这个一年到头爱感风寒的人,拋开所欲所求而一心辅佐刘邦,以使刘邦获取天下为唯一乐趣。他毫无私心,对事物也看得分明,更能对刘邦直言善谏,拖住刘邦悬空的脚,使之安稳地站立。 “人就是千差万别呀!”刘邦颇有感触。 荥阳城里的老百姓可遭了大灾。 他们与刘邦亳无瓜葛。刘邦突然来到这座城里,将这里当成了与楚进行决战的大本营,因此,他们也不得不与士卒们一道进行死守孤城的战斗。 为了慰问安抚城里的这些老百姓,刘邦每天都要会见城里的父老们。每个街坊都有三位父老作为代表,还要从中选出三位父老作为全荥阳城的代表。刘邦对每位父老都是坦诚相见。 “项羽这个人,不知道究竟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刘邦总是向他们重复这句话。荥阳人都知道,在同是这条黄河岸边的新安,项羽就曾将二十万旧秦军活活埋掉。如果荥阳城落到了项羽的手里,说不定所有老百姓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刘邦只有反反复复讲明这条道理,并要求他们全力协助汉,此外再无别的办法可以说服这些老百姓。 “城里的这些人才是最可怜的。” 刘邦不得不暗自承认这一点。刘邦的这种心情,父老们感同身受。人们都认为刘邦才是一位有德之王。只凭他抱有这么一点点的怜悯之情,就被人们认为是有德之人,这正是中国自殷汤王和周武王以来的传统。掌握一定权力的人只要具有一颗普通人的怜悯之心,民就心满意足了。对于民来说,正规的王朝才是一大祸害。王朝专会大肆掠夺。掠夺过头的时候,草莽中就会杀出叛军来。而一般情况下,王朝的军队一官军一掠夺得更凶,叛军则与农民紧密相连,反倒比较太平,这种说法似乎已经成了人所共知的真理。 项羽和刘邦的争斗虽然属于反叛军之间的兵戈相向,但因为项羽势力强大,其军队也染上了一些官军的恶习,所以掠夺更甚。另一方面,刘邦军弱小,颇近似于上面所说的叛乱军。他们若遭到农民的唾弃,马上就会失去立足之地,因此对荥阳城的人们也很和善。荥阳的父老们都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总是说:“为了大王的天下,我等千辛万苦在所不辞。”话虽这样说,却并不等于发自内心,恐怕真正的想法还是要让项羽和刘邦统统都从这个世上走得远远的。在一小块地方内为人们办事的父老,其存在也许就跟远古传说中的政治形态大体相似,或许还和老庄之徒所理想的自然社会的政治相一致。每当有王或侯出现,甚至有一个皇帝冒出来的时候,你争我夺的规模就会扩大,惨绝人寰的灾祸就会更令人难以忍受。 刘邦并没有巡视过城内的所有战斗岗位,这是将军们该做的事情,倘若由大王亲自去做,就会剥夺将军们对士卒的恩威。而且,这片大地上的权威观念也不允许他这样做。如果王风尘仆仆亲自巡视所有阵地,反而会被士兵们小瞧,以为那位王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不过,也许由于长期困守孤城,刘邦的情绪也有些反常了。一天晚上,他带着驳手夏侯婴一个人,沿着城墙走到各处查看。 当遇上有人查问时,夏侯婴便回应:“大王驾到!” 刘邦登上某个方位的城楼,又从通往下一段城墙的露天台阶往下走,因为天黑,刘邦一脚踏空了,从台阶上滚落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十分难看。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声音:“整天只顾跟女人胡混了,所以才会挨刘邦有时就是这个样子,偌大年纪的他竟如孩童一般。” “我就是那样整天胡混吗?” 刘邦既不恼怒,也不查明对方是谁,虚怀若谷地回了一句。 “全城都在挨饿!” 那个人说。仔细一看,那人正在对面五六尺远的旗杆下蹲着。刘邦借着头顶望楼探出来的篝火的光亮,看清了那人是一身戎装。 “我是汉王呢!” 刘邦为慎重起见,说明了身份。对方说:我知道。驭手夏侯婴走近用松明照了一下。原来是个小矮子。 “你是越人吗?”刘邦问道。吴越地方矮小的人很多。“不是。听听我的口音就知道啦。”说完,那人站起身来。 “不错,是沛城人哪!”刘邦颇感意外。 “不对,是丰邑人。” 丢下这句话,此人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说到丰邑,自然是指刘邦的故乡,未必就是再往下一级的中阳里吧?若是中阳里人,刘邦从长相上也能认得出来。 第二天早晨,刘邦找来了幼时的朋友卢绾。 “昨天夜里,遇到纪信了。” 刘邦连蒙带猜地说道。因为沛附近出身的兵士里,要举出在城内屡屡讲刘邦坏话的人,恐怕就只有纪信了。 “他说是丰邑人。那一带的人似乎都不喜欢我这个人。当然,你除外。” “因为在故乡,陛下给人们的印象也只是个无赖或盗贼嘛!沾陛下的光,我的名声也糟糕得很。”卢绾也直言不讳。 “现在还很糟糕吧?”刘邦的眼神像是在遥望远方,心中涌起了对故乡田野和河川的思恋之情。 “是的。”卢绾说,“有一段时间好像糟糕得很呢!因为雍齿和王陵都讲了很多陛下的坏话嘛。” “雍齿吗?” 刘邦脸上露出了笑容,仿佛是在嘲讽邻居家的一条小狗。 “站在那个家伙的角度来说,也可能是出于无奈吧!” 雍齿本是从前的无赖同伙,但一直出了名地厌恶刘邦。在刚刚举兵的时候,刘邦曾把丰邑托付给了雍齿,而这位讨厌刘邦的人却与陈胜属下的周市暗地里勾结,将丰邑献给周市,从而背叛了刘邦。据说雍齿似乎是为了使丰邑抱成一团,才拼命讲刘邦坏话的。在丰邑一提到刘邦,都说他是个笨蛋、毫无节操、胆小鬼,简直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恶棍,这种评价几乎渗进了丰邑的每一寸土地。王陵过去也是乡党的头面人物。在刘邦填不饱肚皮的那段时间里,给他饭、保护他的,都是这个王陵,作为乡党的一个无赖,他比刘邦名气还大,资格要老。在刘邦起兵的时候,王陵曾大感意外,简直是笑掉了大牙,不屑一顾地说:“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王陵还曾对手下的党羽及势力范围内的农村三令五申,严禁他们支持刘邦。后来,刘邦的势力眼看着一天天壮大,王陵比谁都困惑不解。虽说如此,处于乱世之中,毕竟还得依附于一个大的势力,王陵便投靠了他人,而对刘邦始终敬而远之。然而,没过多久他还是投到了刘邦的麾下。 雍齿也加入进来了。刘邦如此不计前嫌,宽宏大量,滑稽可笑,甚至对雍齿这号人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憎恶之意。天下平定之后,他第一个奖赏雍齿,封其为什方侯。虽说在很大程度上,这纯属一种控制大局的政治策略,但仍能看出容忍正是刘邦的一大特点。说到王陵,刘邦对他更是礼遇有加,使其成为汉的柱石,到第二代的惠帝时,王陵还当上了右丞相。 以下也是多年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刘邦唯独没有饶恕丰邑的人们,这与他的宽广胸怀是矛盾的,但他生来就性格固执,一旦怀恨在心,就像胆结石一样很难融化掉。后来他怀念起沛,对沛的父老说:“即使我的肉体入土万年,魂魄也照样会怀念沛的。沛将永世免除赋役。” 可是,对最该关心的出生地丰邑,刘邦却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 “希望丰邑也能得到与沛同样的恩赐。” 当沛的父老提出这项恳求时,刘邦讲了一段话:世上的人,哪有不思念故乡的呢!对于我来说,怀恋丰邑要超过沛,但是这种爱早已变成了恨。因此,刘邦还是没有答应。不过,由于沛的父老再三恳求,后来还是给了丰邑与沛同样的恩典。 “那位叫纪信的矮公,怎么不是王陵或雍齿的部下呢?”刘邦问卢绾。原来,沛和沛附近的子弟,都是王陵或者雍齿在当地募兵时加人汉军的,自然应该成为他们的部下。 “纪信是谁的部下?” “该是灌婴吧?” 灌婴本系绢帛商人出身,为保卫甬道与楚军进行了果敢顽强的战斗。不过,他并不是沛的人士。 “调查一下,他为什么成了异乡人灌婴的部下?”刘邦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卢绾。 纪信确实是丰邑人,但并不是从动乱一开始就当上兵的,就在王陵或雍齿前来募兵时,他还死死守住仅有的一点田地,拒绝应征。他说:“我有老父在家。怎么能当毫无益处的兵呢?” 纪信依旧靠摆弄土地过活。他对世上的人都看着不顺眼,对雍齿或王陵也从来是恶言相向。里的父老甚为担心,也曾对纪信说过:“你可千万不能当兵啊!” 即使有官员前来募兵,父老也总是把纪信的名字从名簿上删掉。站在父老的立场来看,以纪信的性格,只要当上兵,肯定会说上司的坏话,无论他有几个脑袋也是不够的,才想方设法保护他。 “务农是天职。可决不能有野心哪!”父老常常这样告诫纪信。 “光会说送人情的话!” 甚至对这位父老,纪信在背地里也要恶狠狠地讲上一句坏话。纪信有一个叫周苛的朋友,同样是小个子,但周苛性情温和敦厚,几乎从不对他人评头论足。父老把周苛也从募兵的名册上删了出去,因为事前已跟周苛讲好,就是为了使纪信不要轻举妄动地跳出来。“纪信哪!你为什么老是说人家的坏话呢?”有一次在村头沼泽旁边割草,周苛一边干活一边这样问纪信。 “我是那么讲话吗?” 纪信反问道。对于纪信来说,无论周苛说什么,他都会表示赞成。周苛这句多少带有指责性的问话,让他吃了一惊,觉得就像一块石头开口说话了。 “纪信啊,在这个世上,你难道就喜次你自己吗?”这天,周苛的话多了起来。如果在这个世上只喜欢自己,就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周苛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说,除了自己之外,你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啦?”周苛反复强调这一点。 “阿苛呀!”纪信有些气恼地说,“你该了解我的脾气的。我最讨厌的就是我自己。” “这下子可麻烦啦!”周苛心里想。好恶论变成了语言游戏。 “问你件别的事吧。就是说,你是想得到别人的认可,对吧?可世上所有的人偏偏都不理睬你,这才是你气恼的原因。比如,连父老都不认可你的本事。想把你紧紧地绑在乡里的这块土地上,直到蹬腿死去为止。这原本是父老发自内心的亲切关怀,可你却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总是谩骂父老。” “你忘了吗?我还有个上了年纪的老父亲呢!不当兵,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周苛,你真是迟钝,连眼前的我是个什么人都看不清楚。” “不错,我确实很笨。” 周苛稍稍思考了一下。说句实在话,周苛很想丢开乡里赶快去当兵,话又说回来了,总不能把纪信扔下不管。周苛心想倘若能带他一同前往,可能会把他那好放毒烟的脾气改改,至少先把那个放烟的出口给死死堵住。 “我问你,你喜欢刘邦先生吗?”周苛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喜欢。” 纪信说出这三个字时,第一次停下了手中的镰刀,似乎有些动心。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那个家伙是个笨蛋嘛!不过,他也能成为那么大的大笨蛋,似乎大大小小伶俐聪明的人都跑到他跟前去了呢!说到这儿,像雍齿这号人光是能打仗,只是为了捞便宜才挤到一块去的。王陵算个什么东西?只是个小小的混蛋罢了!要不,就是个臭水泡子一样的混蛋。说到这一点,刘邦就好像是泗水河泛滥,淹没整个原野那样的一个特大号混蛋,没有个边儿。” “这么说,你心里还是喜欢刘邦的吧?” 周苛说这句话的时候,纪信回过头来,脸上露出好像憋了一口气的样子。 “这家伙还是喜欢刘邦的呀!” 周苛心里作出这样的判断。他过去一直在捉摸:纪信如此焦躁,恐怕就是整天急着在这世上找出一个能喜欢的人吧?这次说不定就猜中了。世上有人喜欢孔子;也有人抱定宗旨,为了许久以前的墨子,一生挨饿也在所不惜。纪信若能归属于这类学术团体,说不定内心早就有了归宿,但不幸的是他不识字,只有想喜欢人的那种天性。这就让人想到,纪信这种爱讲坏话的毛病,是不是因为天性找不到目标,才四处点火、惹是生非呢? 纪信的父亲一直卧病在床,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当时是周苛挖的墓穴。在墓穴边上,纪信哭得死去活来,满脸都是泥水。下葬之后,这位小个子也没有离开墓冢,以一种俗称茭白的菰草铺地为床,在周苛帮助搭建的简陋的小棚子底下忍受着风霜雨露。他披头散发,不洗手脚,很快就满脸污垢,成了个泥人。 他整天趴在坟头上哭。这种真诚的孝心在乡里受到好评。而当这种好评传到纪信的耳朵里时,他却脸色骤变,冒起火来了。 “人世间总是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像我这样没有出息的人,还谈什么孝心呀?” 他抓住周苛,把传出风言风语的某某人大骂了一通。 “这还不是孝心吗?” 周苛心里想:真是个有理说不清的家伙。 “阿苛,你看看我的脸!” 纪信狠狠地往自己右脸蛋上打了一巴掌,劈劈啪啪地打着脸蛋说:你看看!这个家伙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在我们这个里种上一辈子地?不要说国家和整个天下,连个小小的乡村都不想要,不过我纪信至少还想在世上那些混人面前,亮一亮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就是一个讨人嫌的家伙!还说他有什么真诚的孝心,世上的人简直就是昏了头了!就是这张脸,你们瞧瞧吧! “疯了吗?” 连一向最了解纪信的周苛都慌了神。纪信又抓起旁边的一块石头,举起来就往头上砸。血喷涌而出,顺着他的额头流到面颊上,就像越人勾画的脸谱一样,满脸通红。他还想再举起石头来把头盖骨砸破。周苛好不容易夺下石头,倘若丢下不管,说不定纪信就会脑桨横流、一命呜呼的。 纪信哭得更凶了,一边哭口里一边说:“就是因为有患病的父亲,我才一直赖在这个里的土地上。要是没有生病的父亲,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当上兵了。当上兵,可能早就碰上狗屁飞箭死了。我那生病的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人世,再没有什么力量可阻挡我了。我悲伤的就是这个,哭就是因为这个呀!” 不久,周苛和纪信便离开丰邑,前去投奔刘邦的大军。 那时刚好碰上刘邦彭城大败,在沼泽地中东躲西藏、艰难度日,寻找这样一位败军之将是十分困难的。二人忍饥挨饿在各地流浪,听说刘邦正困守在荥阳城内,便参加了这场孤立无援的守城之战。 无论由谁来看,他们都是加人了前景不妙的一方,虽不能下定论说二人愚昧,但肯定是绝不聪明。更不聪明的是,如果落脚到同乡的王陵或雍齿的旗下,很可能会得到优厚的待遇,但他们却厌恶这两个人而选择去追随灌婴。由于灌婴军是保卫甬道的第一线部队,每天他们都要在如雨点般飞来的弩箭之中跑来跑去,只有换班的时候才返回荥阳城里,在望楼上睡上一觉。那天夜里,刘邦偶然碰上纪信,正是他头一天从前线返回来休息的时候。 卢绾自然不认识纪信。这一天,他不让属下人去找,而是事先跟灌婴打了招呼,自己亲自到城墙和望楼上四处转悠打听。他的找法也很直白,就是到处问:“有一个叫纪信的人在什么地方?就是平常总说陛下坏话的那小子。” 因此整个城墙上下立时传开了。当卢绾走近一座望楼时,一个士兵马上跑下来说:“我就是。” 卢绾并不觉得纪信个头特别小,这也许是因为他的脸盘大得像一块切菜板。实际上,这个人是周苛。他出来冒名顶替是作好了思想准备的,代人受过也毫不在乎。幸好纪信今天早晨进入了前线的甬道。周苛心里明白,如果纪信被拉去,不知道他在那些尊贵的人面前会怎样大放厥词呢!这样一来,他当然就会被处以斩首之刑。总之,周苛出来冒名顶替是有一番打算的,他要为纪信开脱:爱说坏话是纪信生来就有的一种病,但是他的灵魂如同冰一样透明而纯洁。尽管事情闹得有些复杂,但纪信对陛下的耿耿忠心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对这样一个好人,如果还说要杀,那就先冲小人来吧。战国时,社会上形成了极为自然的伦理,其中就有友情这一奇妙的观念,这种观念很强烈,与其说是伦理,还不如说是一种宗教感情。 周苛被卢绾用绳索捆上,带到刘邦面前。吃惊的反倒是刘邦,立即命人松绑,并赐予座位。 “是叫你来解解闷的。”刘邦说。 “只是想听听你在如何说我的坏话。不过,听说你还是沛县丰邑人氏哩!” “刘邦这个人,就是这种声调吗?” 周苛好似在做梦一般,脑袋里模糊一片,根本无法考虑什么问题。刘邦的模样还是认得的,但在咫尺之间看到,这还是第一次,更何况还第一次听到了刘邦的声音。这声音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宛如在树林之中静听远方的号角声。 “讲讲丰邑的情况吧!” 刘邦说完又问了周苛所在的里。刘邦知道在那个里的旁边有一条小河,还知道里的大门旁边有一座土桥。出人意料的是,他连土桥边上野生的一颗小漆树都还记得。 “那个里,本来都是一些善良的人哪!” 刘邦说。那棵野生的漆树,若是触着它,就会起斑瘆。但是,里人却不想把它砍掉,说是难得有飞过的鸟儿把种子落在这个地界上。 “不过,对我来说,那可是一块令人心酸的土地。人们大概都在讲我的坏话吧?” “……对陛下的,”周苛张开了轻易不说话的口,“那些坏话,就像摇篮曲一样,是从小听着长大的。” “是这次天下大乱之前的事吧!” “大乱之后也是这样的。” 不用说,大乱之后,大部分编造出来的坏话都是由雍齿和王陵到处散播的。 “你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坏话?” “陛下!” 周苛忽然流出了眼泪。由于无法控制住感情,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我并不是纪信,纪信现在正同楚军打仗。我叫周苛,恕我冒昧,我和纪信的关系就如同陛下和卢绾将军一样。我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在此之前,陛下能听听其中的原委吗? 本来这会儿就闲得无聊,刘邦花时间听了周苛的陈述。 听完之后,刘邦举起大掌猛地拍案,说道:“我明白啦!” 刘邦当即准备提拔周苛当亲兵卫队的队长,但周苛却谢绝了。他说:谢谢陛下的错爱,但自己被提拔就等于超越了纪信,现在这样的身份就已经很好了。周苛说完便施礼告退了。刘邦心中留下了宛如一阵清风吹过的印象。他在想:“连周苛都是这样一个人,纪信肯定也是个有趣的家伙。” 过了几天,刘邦再次派卢绾去找纪信。 卢绾在城墙上见到了纪信。 “瞧瞧,真是个够讨厌的家伙。” 卢绾有这个想法,是因为看到纪信穿着军中配发的粗糙戎装,戎装上的皮革已经磨得破破烂烂的,像一堆垃圾似的——在那里,?99lib?只有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纯属多余地满脸堆笑,对卢绾的问话也不好好回答。 “陛下曾把周苛叫去问过话,从周苛那儿听到了吧?我身为一路大军的将军,亲自来到你这样一个卒伍之辈的面前。自不待言,乃是遵照陛下尊贵的旨意。尔等还是小心点为好。” “很对不起。”一旁的周苛开腔了。 “纪信这个家伙,即便听到将军这样讲也不愿开口,他可是忍了又忍的。” 周苛语中暗含的意思是,只凭能忍到这种程度,将军您也该把他看做是个好小伙子。倘若让他松开下巴,还不知道会怎样把卢绾骂个狗血淋头呢! 卢绾说:我下面说的话要当成是大王的口谕,你还是到宫里来当个中涓吧!不过,这只是讲给周苛的。尽管刘邦对纪信也很感兴趣,但宫廷里的秘密很多,不宜安排多嘴多舌的人。 周苛谢过大王的恩典,然后又表示拒绝:不过,最好还是保持现在这个样子。 “是真心吗?” 卢绾问。中涓的地位虽不算高,但总在刘邦的视线之内,有时也可能会被提拔为将军。周苛确实很高兴,但他还是说:不能让纪信就这样在原来的位置上不动,我自己一个人高升。 卢绾返身到刘邦那里去了一趟,又跑来了。 “陛下重新有旨,既然说得那么恳切,就先这样吧!不过,你们两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是中涓了。你们随时都可以进入宫内负责接待客人。也就是说,你们有资格随时到陛下跟前去。” 卢绾向灌婴传达了这个意思。灌婴觉得既然这两个人已经有资格想见就能见到汉王,那就不能再让他们当下士,一下子就把二人提升为自己的副将。 自此以后,二人都负责掌管灌婴的士兵,作为甬道的守备队长与楚军作战。虽说士兵们大多数都是流民或山林大盗出身,但因长期处于乱世,个个都成了打仗的能手。而纪信和周苛说来还近乎门外汉,然而纪信凭借机敏的感觉,在防御战中起了很大作用,老实厚道的周苛则很善于统领士兵。 泡桐树花开时节,荥阳城的困守也到了最艰难的时候。汉军的有利条件是控制着北方关中的粮仓地带,更有利的条件大概就是关中有萧何了。萧何代替刘邦出色地完成了抚慰关中民心的工作,将关中的物资和兵员沿着黄河输送到遥远的荥阳城。在困守孤城的初期,荥阳因而得到补给。荥阳以父老为首的人等都说:“荥阳从来没有这样繁荣过。”到了困守的中期,因为项羽将萧何的兵站线路给封锁了,荥阳城的粮食就只有通过甬道从敖仓运送过来,到了后期,连这条路也被项羽彻底切断。 “总是这样困守孤城,将毫无价值。” 张良从一开始就有这个看法。 困守孤城作战,是以有大量援军前来支援为条件和期待的,眼下汉军的状况只不过像是逃进洞穴的野兽,洞口被项羽堵住,一副只能坐以待毙的态势。 “总的来看,汉王死守在这里孤军奋战,原本就是错的。”这种孤军奋战在最初阶段对提高士气很有作用。不过,到了现在,就等于汉王主动陷进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张良考虑了一个最为理想的方案。 首先将刘邦送回关中,在当地以及汉中、巴蜀大量招募兵员,再亲率援军从项羽的重重包围之中解救这座荥阳城。 荥阳现有的粮食很快就要吃光了。如果将兵员减少到五分之一,还能保证吃到刘邦前来救援。至于那五分之四的兵力,只有靠某种魔术般的办法,使之消失得无影无踪。提到魔术,刘邦从这座城里消失,也需要借助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 “这可能是个梦想,”张良向刘邦献策说,“不过,只有把这个梦想变成现实,才是汉军免于在荥阳这里自取灭亡的唯一出路。” “怎么办才好呢?” “陈平是个善于出奇制胜之人。恐怕只有和他商议一下才会有办法。如果陈平能想出一项计策,陛下就要全盘采纳,连半句话都不要修正。” 张良并不喜欢陈平的人品。不过,对他那善于出奇制胜的才能却给予了恰如其分的评价。出奇制胜要靠其自身的一整套理论来圆满完成。张良当然知道,倘若他人从旁置喙,出奇制胜也就不能成立了。 陈平再一次以刘邦中军大帐主角的身份登场了。刘邦将包括自身命运在内的一切都托付给了陈平。“这项计策,至少要有两名勇于献身之士。”其中要有一人作为出奇制胜的源头。要通过源头之死来展开妙计,陈平首先在刘邦身边物色可以成为妙计源头的人物。 “连卢绾都不中用啊!” 陈平心想,他环顾文武官员,尽是些张良所说的连寸土之地都垂涎三尺的贪得无厌之徒,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像一条小虫子那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荥阳城头。 唯有周苛。陈平早就听说过纪信和周苛的那件事,但还只认识周苛。因为只有周苛时常到刘邦所在的宫廷内院打扫。 有一天,陈平把周苛召进帐里,没有讲这项奇计的全部内容,但透露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问他是否愿意应承。 周苛低下头去,没有即刻回答。 “这小子,想逃避吗?” 陈平后悔亮出了底牌。但周苛脸上很快就露出了笑容。 “小人以为是个好办法。只是不知道纪信会有什么想法。” 周苛说是必须同纪信商量一下,才能作出答复。陈平知道周苛是要返回他所在的阵地,便慌忙将其止住。若把这个极其机密的计划随便在阵地上泄露出去,就会落得个满盘皆输。 “还是把纪信叫到这里来吧!不,不是这里,叫到陛下跟前去。”陈平说。他是想在刘邦面前跟纪信谈话。陈平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甚至想到:如果纪信拒不接受,出于保密的需要,就要将其监押起来。 纪信正在甬道里指挥士兵作战,刘邦的钦命特使出现在面前。 “是要找我吗?” 纪信好不容易才蹦出这几个字,随后就是一阵头晕目眩。他为自己如此失态而感到丢脸,冲着特使大声嚷道:“少来胡说!”接下来才讲出理由:“眼前楚兵就要爬上来啦!有事等换了班再说!” 夜幕低垂,纪信换了班正在城墙上休息,钦命特使又再次跑了过来。 这一次纪信乖多了,连戎装都没换就跟着特使一块儿走了,他整个下半身都像瘫了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脚底下还在打战。 “究竟是什么事呢?” 纪信心里反复在琢磨。 “刘邦之流,算个什么东西嘛!” 他内心曾冒出这个想法,但话并没有出口,又咽了回去。纪信想回顾一下自己历来对刘邦这个人物的一言一行。在丰邑的时候,由于人们一个劲儿地说刘邦的坏话,自己反倒成了袒护刘邦的人。 当初与其说是袒护刘邦,还不如说他心里只是觉得,不应当对好不容易才从丰邑出去的人讲那么多坏话。不过,当雍齿暂时占据丰邑一带,与魏私下里勾结,露出企图独立的势头,不久又跟刘邦交战,那时自己还曾发疯般地偏袒过刘邦。为什么要与魏那样的异国私自串通?丰的人为什么要敌视丰出身的刘邦?一想到这些,纪信就对丰的那帮家伙恨得咬牙切齿。当然,那时的纪信只不过是一介农夫。 自参加荥阳的守城作战以来,作为一个士兵,纪信始终出力卖命,但在感情上对刘邦总是格格不入。 “刘邦未必知道在卒伍之间,还有我这样爱戴他的人。”想到这里,他对刘邦的所作所为又想大骂一通。不用说,对刘邦手下所有的心腹、谋臣和将军们更是看着不顺眼,认为那些家伙只是为贪图私利而出力效劳。每当想到这些,所有的文臣武将看起来都像盗贼一样,甚至也觉得拥有这帮盗贼、乘坐金黄华盖马车的刘邦十分可恶,尽管是在背后出言不逊,却也将他骂了个遍。不过,这都是因为纪信太爱戴刘邦了,极度亢奋,才引起的逆反心理,大概就和小孩子抽筋一样,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了吧! “就是这么回事。”纪信也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刘邦掌握着许多密探。一名密探把纪信这个无名下士背地里说的坏话全都灌到了刘邦的耳朵里,刘邦竟因此对纪信产生了兴趣。纪信听到这件事时,差一点没晕过去,他实在是太高兴了,像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竟然成了刘邦的一个话题,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他战战兢兢了,谁知道后来刘邦还给了他一个中涓的待遇。自那以后,尽管周苛曾出入过宫廷内院,但纪信却从未使用过这种特权,反倒总是一个人在那里闷闷不乐。这岂不正是与纪信完全相符的精神写照吗?令人想不到的是,钦命特使此刻正要把自己带到刘邦跟前去。 终于来到了内宫。 在场的有陈平。出人意料的是,周苛也在陈平身边。“周苛,我什么时候被下油锅啊?”纪信上来就嚷了一句。就在这时,刘邦走了进来。多年以后,儒家学者建立了一套礼仪制度,刘邦的出入也随之庄重了许多,不过在这个时期,他还像是邻家的一位大伯一样,随随便便走进来。尽管如此,纪信已是浑身打战了。 “纪信,以前在城墙上见过面嘛!” 刘邦刚说了一句,纪信就把脸扭向了一边,如果他一本正经地跪倒在地,说不定就会因高兴而发疯的。 “这小子浑身长着反骨,也许最终还是不可用啊!” 看到纪信的长相和一举一动,刘邦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陈平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竟失去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将如此机密的计策告诉眼前这个人。他看了看周苛。周苛的眼神似乎给了肯定的答复:纪信就是这样一个人,是完全可以信赖的。 周苛当上御史大夫,被任命为荥阳城的最高统领。 关于这项安排,其中还有一段原委。那就是刘邦先逃离荥阳,随后那些将军和文官们再逃走,现有兵力的五分之四逃掉之后,再由周苛留下来指挥余下的军队。残留的守军大多是荥阳及其近郊出身的人。在刘邦等人成功脱逃之后,周苛方可执掌荥阳的指挥权。总之,他是一支被遗弃的部队的最高统领,是一个必死无疑的角色。 为周苛配备了两名将军。一名叫枞公,是一位稳重认真之极的人物,另一名就是魏王豹。 魏王豹是过去六国之一的魏的一名公子,与兄长咎一同趁秦末之乱图谋复辟魏。咎经过一番苦战之后,投降秦章邯将军,最后以自焚了结一生。 豹则诡计多端,鲜有为人之实,将项羽和刘邦把玩在股掌之间,像耍把戏一样在这乱世之上闯来荡去。起初他曾亡命于楚,并接受楚的保护,恢复了旧魏国的地盘。后来,当刘邦趁项羽北征,急袭并一举攻占彭城之时,豹又转身投靠了刘邦。尔后,刘邦因大败而逃进荥阳城内,他又诈称回归故里而背叛刘邦,占据了黄河渡口。刘邦遂拨出军队给韩信,命其捉拿豹,又命人将豹带至荥阳。有趣的是,刘邦并没有将这位反复无常的魏王豹送人阴曹地府,竟然照旧使用。 “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荥阳是守不住的!” 周苛带着这个想法找枞公商议,十分果断地杀了魏王豹。可以说,周苛完全具备作为死守部队主将的天资。 纪信变成了刘邦。 他是当替身。作为刘邦的替身,他个子实在太矮,为了混淆视听,在车底座上放了一个台子,站上去就足以掩人耳目了。 为这位替身配了两千名士兵。但这是让妇人化装成的士兵。陈平全身心地投入这项出奇制胜的妙计之中。城里的妇人们都很不心甘情愿,但汉军把收藏的财宝分给她们,直到行动当天都充分保障她们的饭食。靠这些办法把她们牢牢地吸引住了。冒充刘邦的纪信始终不开口。他只是在考虑事成之后,如何能使妇人们平安逃脱。他打开库房,又给妇人们追加了许多财宝,还教她们在逃跑的时候,要一边扔财宝一边跑,从后面追上来的楚兵就会因捡财宝而耽搁时间。因为纪信随意打开库房,陈平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陈平!”纪信伸手按下陈平的头,口里说:给我跪下!意思是说,我不是纪信,是汉王!陈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纪信说:“很正常。”还说:身为汉王,若不受到尊崇,怎么能作为汉王来一展身手呢? 刘邦逃离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 那一天,纪信扮成刘邦出城,去向项羽投降。 “刘邦啊!拜托啦!” 当天,真正的刘邦扮成了一个农夫,在内宫门前与纪信所扮的刘邦分手时,他还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纪信已经乘上刘邦的金色华盖马车,从车上伸出手说:“陛下呀!别忘了,并不是所有丰邑的人都厌恶刘邦呢!”就纪信来讲,这种毫不激动的平静语调是前所未有的。 “你可是喜欢我的呀!” “那也未必。” 纪信又恢复了平日的尖嗓门。 “乡里的父老常讲一句话。说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如白驹过隙。今天能以这样一种抱负去死,难道还不该当成一大快事吗?” 夜深人静之后,纪信与两千名女兵一同赶往荥阳城的东门。城楼上有老朋友周苛将军。周苛估摸纪信已经大功告成,便从楼台上放出带火的弓箭。在相反方向的西城门待机而动的刘邦等人,一看到带火的弓箭就立即逃往城外。陈平所谓出奇制胜的妙计就是这样安排的。东城门被打开了。 纪信特意让车轮发出响动,冲了出去。头戴汉王冠的纪信站在车台偏右的位置上。车台的..左面,作为汉王在此的标志,有一杆类似帅旗模样的装饰物在随风飘扬,煞似一条染红了的粍牛尾巴。 车后面有妇人们伪装的二千名兵士徒手随行。 “我是汉王!城中粮草已绝,特来投降!”纪信高声叫道。 楚兵起初颇感迷惑,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即齐声高呼“万岁”,有的人甚至抱在一起跳起舞来。对于楚兵来说,这场战事也是十分艰难的。其艰难程度,纪信此刻也完全看出来了。 围攻城池之战结束了。这种喜悦之情连同欢呼之声,很快就传遍全体楚军,像海啸一样震撼着天地。 楚军各部队都丢下阵地,开始向东城门靠拢。趁着这个空隙,刘邦与张良、黥布、陈平等十余骑一同从西门逃了出去。 陈平的妙计成功了。估量刘邦等已逃脱之后,其他将军也率领部队逃走,天近黎明的时候,城里就只剩下周苛与其指挥的残留部队了。 纪信的马车被楚军骑兵包围着向前行进。女兵们已经逃散,没有一个人随行。楚军前线的士兵没有一个人认得刘邦的相貌。纪信就在未被识破的状况下继续前进,将近黎明时分才好不容易到达项羽军营的门前。这时才被营门的卫兵们识破是个冒牌货。 “你是什么人?” 项羽瞧着被拖到面前的纪信,不禁怒火中烧。纪信也是第一次见到项羽,对他那充满豪气的相貌和体格感到吃惊,心想:“照这个样子,汉王是绝对敌不过他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怜悯起刘邦来。同时,出于对项羽的憎恨,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大声吼道:“受骗了吧,项羽!” 纪信火山爆发般地痛骂了一通,最后只剩下声嘶力竭、根本不成其意的叫骂声了。 “把他烧死!” 项羽命人把附近能找到的干柴全部堆起,把五花大绑的纪信扔到高高的柴堆上,点燃了大火。在熊熊的烈火中,纪信一直没有停止对项羽的叫骂,但很快就化成了灰烬。 周苛将军坚守荥阳城,顽强抵抗楚军的进攻,因此,荥阳城并没有马上被攻陷。项羽也实在忙得无法分身,顾不上管荥阳城的战事。由于昌邑人彭越带领一支到处流动的军队切断了楚的供应线,项羽不得不暂时放下荥阳城去对付彭越。但是,彭越军善于流动作战,镇压起来费时费力,荥阳城才得以苟延残喘。 没过多久,荥阳城还是陷落了。 周苛被生擒活捉,推到项羽面前。项羽由侍从嘴里得知这个周苛就是先前那个纪信的好朋友,而且对周苛的不凡气概甚为吃惊,便说道:“还是来做我的将军吧?” 项羽这个举动实属罕见,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被生擒活捉的将领总是要当场砍掉脑袋的。而项羽见周苛没有反应,又接着提高了条件:封你为上将军,赐你为万户侯。 岂料周苛却有如纪信的灵魂附体一般,咆哮起来。 “谁给你这样的人当将军!” 周苛高声吼道:汉王必胜!你还是降汉吧!舍不得你那条小命的话,现在就赶紧滚到汉王跟前去吧! 此时此刻,刘邦历经失败,刚刚勉强找到一丝东山再起的生机。 项羽怒不可遏, 5c06." >将周苛扔进油锅里活活烹死。 第二十章 背水一战 韩信一直在四处转战。 他虽说是汉的上将军,但却根本不在刘邦身边。 他始终是一支远离中心战场的作战部队的主将。中心战场自然是指刘邦所在的战场。他只是以刘邦为中心的整个战斗格局的一部分,在远离刘邦战场的外围形成一个更大的势力圈,在连续不停的转战中,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他每战必胜。 “真是不同凡响啊!” 人们都这样说。因为在并不强大的汉军之中,只有韩信和他的军队独放异彩。 “韩信不会自己称王吧?” 刘邦身边的人虽然嘴上没有讲出这句话来,却都以略带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一位儒者出身的、名叫郦食其的老人可说就是其中之一,这位老人被人半是尊敬半是轻蔑地称为“郦生”。在某个人的姓或名字后面加上“生”来称呼,到后来是指书生,当时却跟称先生差不多。 郦生很喜欢韩信。 “那简直是个桀骜不驯的细高个子呀!” 郦生嘴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喜爱之情。他了牵制韩信。相反,本意是考虑到有张耳的帮助,韩信可能会进展得更顺利。 张耳早先本是个大首领,在赵国和魏国名震一时。在秦朝正兴盛的时候,他就豁出命去从事反秦活动,正因为有了这些经历和老资格,那些骤然冒出来,活跃在当今乱世上的英雄豪杰们都对他敬重三分。当刘邦之流还是个无名鼠辈之时,也曾因仰慕张耳的大名而赶到遥远的外黄(河南省境内)去,作为一名门下客在那里闲逛了几个月。 “还是张耳合适,张耳合适。” 刘邦心里反复这样想道。 张耳是魏人,所以韩信在魏也肯定会进展顺利。张耳在赵也游历过好长时间,因此有很多赵人仰慕他的德,在赵也会一切顺利的。对张耳本人来说,也等于是衣锦还乡。最重要的是,张耳的人品影响对他人很大,是再合适不过的控制韩信的人选。 按照袁生所献的计策,刘邦从南面的武关离开脚下这片高原,沿着原领地的旷野向东南方向前进,进入宛城和叶城,试图从南边给项羽个小小的刺激。 项羽吃了一惊,心想:“这家伙简直像只苍蝇!” 项羽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然而,若不猛扑过去把刘邦打个落花流水,他就咽不下这口气,因此赶紧南下,解除了对荥阳城的包围。项羽所采取的行动,并不符合“作战要绝对冷静”这一要求,只能说是感情用事。 另一方面,韩信已基本上把魏平定了。在此前后,刘邦下了一道“废除魏国名”的命令。早有传闻说韩信想当魏王,这道命令也许就是为了事先堵死这条路。由于这段原委,魏的全部领域就改称为“河东郡”。 这不单单是个改变名称的问题,同时也是个证据,表明刘邦大本营的国家思想正在从封建诸侯制转向郡县制。郡县制原是秦的始皇帝创立的制度,尽管汉要灭秦,但还是在魏承袭了秦的遗制。在此期间,韩信一直在河东郡的安邑。 刚好在这个时候,老迈的张耳率领一支新组建的队伍赶来了。张耳内心有些不安,暗想:“自己在这个时候去安邑,韩信会不会以为要受监视,心里不痛快呢?” 事实上,韩信的做法截然相反。 他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欢迎宴会,诚心诚意地款待张耳。 “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韩信先开口说道。 放心什么呢?张耳没有回答,打定主意细心观察韩信的表情。 “能够放心地干事情了。” 说这句话时,韩信脸上挂着饱经风霜般的笑容。 “我的德不够。”韩信又说。 他还讲到:正因为如此,在镇抚魏的问题上很棘手,不过有大人您来到这里,魏的上下人等就会心甘情愿地归顺于汉了。韩信给张耳留下的印象也很好,看上去是一个生来就以工作为重的人。 汉王刘邦早已有一道命令下达到这里。 “先讨伐代,接下去是赵。可能的话,把燕和齐也要并入版图!”这真是一道贪得无厌的命令。 所谓代国,本是一块极小的地盘。以现在的地理位置来讲,就是指太原和大同两市之间的代县和繁峙县一带。代在春秋时期属于晋国,到了战国时期又属于赵国。在地理位置上受军阀割据的影响,一直处于半独立的状态。 “代距匈奴领地很近,这将是一次相当规模的远征。” 韩信对张耳说,随即制作了大量保证供水的水桶,准备足了军粮。从重视后勤补给这类军队日常生活保障方面的问题来看,韩信并不是一个只靠奇谋异术的军事指挥家。 韩信干得很漂亮。 农历闰九月征北灭代,活捉宰相夏说(代国事实上的统治者。代王就是辅佐赵王的陈余)。韩信并没有把他杀掉。 “不许杀掉!” 这也是刘邦的方针。不杀敌军统帅有利于争取敌军士卒的心,可以把他们立即编人自己的部队。韩信的军队壮大了许多。 然而,在主战场方面,刘邦却正在为兵员不足而大伤脑筋,听到韩信胜利的消息,立即发来指示:“把兵送到这边来!” 韩信照办不误,但这也给人一种印象,觉得韩信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了给刘邦补充兵员。 接着,韩信进入了赵国。 赵国的赵王只是徒有虚名。 赵国事实上的主人是陈余。关于陈余的情况,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 他是张耳早先的盟友,后来两人同时成了赵的头号人物,关系开始恶化,张耳便投奔到刘邦旗下,彼此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陈余还真有点旧志士出身的派头,在个人方面也颇有受人欢迎的魅力;但在决策大局时就显得魄力不足,优柔寡断。在赵国,就有人批评他说:“陈余是个聪明人,可惜他把大部分智慧都用到维持体面和追逐私利上去了。这样一来就跟蠢人没什么差别了。” 也有人说:“陈余的人品,说穿了恐怕就和在乡下教书的村夫子差不多吧!不过,即使他当了村夫子,孩子们也不会来的,因为他太利欲熏心了。” 当然,这种评价也许有些过分。 面对韩信军队即将到来的消息,陈余十分谨慎小心,首先着手调查:“韩信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多报告里都说:“一句话,只不过是淮阴的一个无名小卒。” 这正符合陈余的心意。陈余本来就不想放在心上的。自己从秦朝时起就四处奔走,在秦末之乱中转战八方,比较起来,韩信只不过是个稚气未除的小毛孩子。 关于韩信军队的人数,也众说纷纭。起初,有人报告说十万,但随着搜集来的情报不断增多,最后竟减到了两万。 “这就对了!小毛孩子怎么可能率领十万大军!” 陈余大大松了一口气。韩信军队实际上并没有两万,这个数字跟真实情况还是比较接近的,因为韩信的兵力被刘邦调走得太多了。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来,韩信军队从原来的魏国向代、赵两个小国北部行军的路线,如今已通了铁路(同蒲线)。 以现在的行政区划来讲,就是山西省。几乎整个境内都是黄土高原,有几条山脉南北并行,山脉和峡谷都覆盖着很厚的黄土层,树木也很稀少。其间有一条汾河流过,恰似由北向南将高原劈成两半。汾河两岸都是黑黢黢的断崖,有很多如波浪般起伏的灰色山丘。河水不断地冲刷,大量的泥沙淤积在两岸,形成大片沃土。韩信和他的队伍所通过的道路,就正好是沿着汾河河谷向前延伸的。 从地名来讲,韩信军就是经曲沃、平阳(现在的临汾)、介休,穿过榆次(在太原以南),从这一带向东拐去。黄土高原渐次降低,不久河北平原就展现在眼前,他们来到现在的石家庄市附近。 只有这条通往河北平原的路被称为最后一道难关,路的前方,刚好被从北方绵延过来的太行山的南端遮挡住了。 这一带的地形堪称奇特无比。简直就像老天爷用尖刀把山地橫七竖八地切开一般,峡谷又细又长。尽管这些峡谷形成了天然开凿的山路或通道,但绝大多数都无法容得下兵马并排通行,必须排成一字长蛇阵才能走过去。这一带都把这种天然通道叫做.t>——陉。 其中以称为井陉的天然通道最为出名,韩信军队要想到河北平原去,非得走井陉这条路不可。自古以来,在快到平原之前,这里就形成了一道关口,人们管它叫土门关,也称其为井陉口。 自古就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只要扼守住井陉口,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都休想从这里通过。” 赵的军机会议上也得出了这个结论。赵把大军展开以静待动,想趁韩信如爬行一般刚要从井陉口来到平原上时,当场把他活捉。 从井陘口出来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叫泜水的河流,渡过这条河,有一座名叫井陉的小城。 这座城很小,周围的城墙很粗糙,是用就近的黄土和成泥,晒干后马马虎虎垒起来的。 当时,赵的国都在襄国(旧称信都),但陈余还是把军队集结到这座作~为预定战场的井陉城附近。所集结的人数号称有二十万,由陈余亲自指挥,还带上了徒有虚名的赵王。赵王本是旧王族的后裔,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好人。 正值金秋十月。据说,陈余来到井——城布完阵之后,为军容的威武雄壮和阵形之完美无瑕陶醉不已。尽管主阵地在井陉城,但在周围一带还是配备了兵员,修筑了各式各样的小型工事。仿佛要为这一庞大阵容锦上添花一般,从阵前流过的泜水刚好形成了天然的外壕。陈余还对上将军李左车说:“多年来,我一直为建立赵国而不遗余力,看来这项工作终于有了成果。请看我这阵势有多么漂亮!” 陈余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美男子,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站到他跟前的人都会自惭形秽。 陈余从年轻时起就是个儒家信徒,始终注意容颜仪表的端庄,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陈余喜欢抽象地思考问题,在他眼里看来,眼下这漂亮的阵容恐怕正是一种美吧! “广武君。”陈余以尊称叫了李左车一声。 “这才叫王者之师啊!” “神经有点不正常了吧?” 李左车心想。陈余年轻时办事就很不可靠,明明与张耳结下了刎颈之交,但有一次在战场上一心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竟故意将张耳置于死地而不顾。他追求飞黄腾达的欲望异常强烈,甚至为此多次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当了赵的主宰者之后,又装起豁达大度的圣人君子来了。李左车虽说是这位陈余所收容和提拔起来的人,但对他的那种狗屁逻辑和陈腐说教,却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 “广武君,看到如此精美壮观的阵形,你该明白自己的作战方案是错误的了吧?” 确实,大军在这里展开之前,李左车曾制定了一项作战方案,却遭到陈余的否决。 “韩信的不利之处,正在于他要通过井陉这道难关。” 当时李左车说。韩信的辎重部队要通过狭窄的小路赶到这里。如果把这支辎重部队与主力部队切断联系,他们就成了一支孤军,我们不用动一刀一枪,就能使他们坐以待毙。请拨给我三万士兵,我们抄近路接近韩信军队,首先把他们的粮食夺过来,再把主力部队分割成若干段,使他们彻底失去战斗力。然而陈余却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你说的是什么呀?” 陈余一开口就讲了一大套陈腐不堪的基本理论。他说:兵书上讲,兵的数量若是十倍于敌,就把对方包围起来;若是二倍,就主动出击。现在我们是十倍于敌,再加上敌人是孤军深人,已经疲惫不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若用智取,肯定会被邻国看成是胆小鬼,从而遭到人家的蔑视。陈余说:“大军应堂堂正正地进行战斗。”这不是在作战,简直是在图虚名。 李左车作为一位战术家,甚至连其他国家都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不违抗陈余的意志,只在内心里感到不安:“这人还不知道韩信的厉害。” 李左车曾对韩信以往的作战情况作过周密调查,知道韩信绝非等闲之辈。 “对韩信不可小瞧。”李左车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而陈余却变了脸色,没有再讲下去。 陈余这个人有个毛病,在这种场合,往往会无缘无故地显现出一副傲慢不逊的样子。他虽然经历过几次战斗,但并无军事才能,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很怕被人知道。方才也不例外,他故意摆架子,正是由于他担心李左车会触及这块见不得人的地方。李左车也只好保持沉默了。 而在另一方面,韩信对李左车却很尊敬,甚至还有点害怕。 韩信进行作战准备,先决条件是细致周到的情报搜集工作。张耳过去曾是赵的显要人物,在陈余身边有许多老朋友。韩信给这些人甜头,求他们将陈余军中的情报一一送出,上面那份情报早就传进了他的耳朵。韩信心想:“只要井陉那条小路能畅通无阻,这一仗看来就有把握了。” 靠着这份情报,他放心大胆地通过了井陉那条狭窄的山路。在快到井陉口还有四十里路的山里,他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安营扎寨,同时作好最后的进攻准备。 由于韩信作了万无一失的准备,这次战役成了流传后世的著名的“背水一战”。他首先组成一支奇袭用的两千人队伍,让每个人都拿一面作为汉军标志的红旗,命令他们:“避开敌人,悄悄穿过山里面的小路,赶到能从山上望到敌人井陉城的地方埋伏起来!” 韩信向这支部队发布的另一道命令是: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我假装失败,率军逃走。这时敌人可能会倾巢出动,丢下井陉城和所有营寨前来追赶,你们要不失时机地冲进敌城和营寨,一面挨一面地竖起汉的红色旗帜! 第二天的凌晨时分,韩信把全军——其实也只不过约有二万人——分成三队,趁天还没有大亮,让大家简单吃了点饭。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把所有领队的战将都叫到一起,说:“正式的早饭,等战斗结束以后再吃!” 所有将领都吃了一惊。韩信这句话的意思是:早饭前结束战斗,我们必胜。据说在场的人都在心中发出冷笑,由此可以看出,这个时期,韩信的才干甚至还没有被自己的军队充分了解。—— 他在头天晚上就让准备奇袭的部队出发了,第二天天亮之前才让一万人的主力部队出发。临出发之前,他对主力部队的将领们说:“我将最后出击。” 然后才讲出了自己的作战意图。他用干树枝在地上画出敌人军阵的部署情况及附近的地形,最后画了一条又长又粗的线,说:“这是泜水的河道。” 他对将领们说:各位要进入这条泜水河道的内侧——敌人阵地一侧——去布阵!也就是说,要背靠泜水。 “这样可就是背水作战了。” 众将都吃了一惊。背水之阵主凶,乃是兵家一戒。兵书上指出的正确布阵地点,是山陵在右,水泽在前或在左。敌方的赵军就是这样布阵的。 韩信的命令刚好违反了常识。 “如果敌军攻上来怎么办呢?” “可以背水作战。我马上率领最后一支队伍出击。” “将军到来之前,敌军就攻上来,后果会怎样呢?”岂不只能跳进背后的河里淹死了吗?韩信答道:“敌人决不会出击的。” 他好像已经把敌人看透了:敌人想要的是主帅韩信的脑袋,只要在战场上抓住韩信,汉军就四散逃命了。纵使先头部队背水布阵,敌军也不会前来进攻,因为若主动进攻把汉军击溃,韩信亲率的主力部队就会不战而逃。敌人有了这种想法,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韩信说:“再讲一遍,敌军肯定会等到我的大旗从山里出来。” 当一万人的先头部队出井陉口,来到广阔原野时,一切还都笼罩在夜幕之中。赵军见到韩信队伍的大量松明火把,便派出探报不停地仔细侦察动静,很快就弄清了他们是背靠泜水布的阵,连士卒都放声大笑起来,众口一词地说:“韩信不懂兵法!” 韩信希望得到的,正是这种嘲笑。 天空很快就开始放亮,韩信本人率领的队伍从井陘口出现了。帅旗翻滚,鼓声大作,韩信队伍向赵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势。先到的主力部队变为第二梯队,静静地待在泜水河畔。发起进攻的只是韩信和张耳亲率的部队。 “好,时机已到!”陈余向众将发出了命令。 所有城垒一下子把营门全部打开,各路队伍争先恐后地拥了出去。世上有云:大军无战法,只要有声势就足够了。甚至连李左车心里也有这个看法。赵军如波涛汹涌的海啸一般猛扑过来,很快就与韩信的队伍交上了手。 韩信与自己的部队一起当了诱饵。尽管在当时有叫“诱饵战”的战法,但由主帅及其所率部队亲自充当诱饵,却是前所未闻的事情。 刀光剑影,乱箭穿梭,这一切就发生在韩信的眼前。其直属部队虽英勇善战,但很快就败得七零八落,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大家一窝蜂逃到第二梯队的阵营里。这时再也无处可逃,因为河水挡住了去路。太阳从东方升起,湍急的河水无声地流淌着,黑糊糊的,看上去有如溶进了铅水一般。 韩信朝敌人那边拨转马头,大声喊道:“拼啊!” 再逃就只有淹死在河里,与其这样,还不如厮杀一场,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要想保住性命,就只有打败敌人这一条路,面对生死关头,每个人脑子里都只有这一个想法。 “不愿死的,杀呀!” 一直到最底层的小头头,全都异口同声地这样喊着,韩信亲率的部队和第二梯队结成一体朝敌军猛冲过去。但是,赵军兵多将广,韩信方面势单力薄,在杀气冲天的战场上,说到底还是赵军方面处于有利的地位。 就在这时,战场的一角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韩信埋伏起来的那支两千人的队伍从山里冒出来了,飞速冲人赵军的空城和营垒,并在城头和营垒顶上竖起了两千面红旗。赵军顿时陷入一片惊恐之中。 “汉军已经杀死赵王和陈余,把城垒都夺走啦!” 这是赵军将士共同的看法。士兵开始往老家奔逃,终于全线崩溃而不可收拾。陈余当时也在这些士兵里面。他一个劲地喊叫: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而实际上他自己也是想逃命的,随便哪儿都行,只要能跑掉就成。就在这会儿工夫,占领空城的队伍杀将出来,与背水而战的部队同时向赵军展开了夹击。 战斗很快宣告结束,赵王、陈余,还有李左车,统统都被生擒活捉。韩信按出发前的许诺,命令全军休息,并送上了早餐。 中午过后,韩信把赵王送到刘邦那里。至于陈余,则只好将他的生命结束,将他拉到河边,将脑袋砍下。陈余的脑袋还戴着头盔,就滚落到了地下。 李左车被捆绑着拉到韩信面前。韩信亲自为他松绑,口里说道:“我想拜将军为师。” 这使自家官兵和李左车都吃了一惊。韩信照自己所说的那样,请李左车面东而坐,自己则朝西坐下,行了师徒之礼。“真是个怪人!”张耳在心里说道。 晚上,韩信来到张耳帐中,商量对新占领的赵这块领土的治理办法。韩信又说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张耳大人,您应该做赵王。”使张耳吃惊的是,作为一名武将的韩信竟然说出了帝王般的话语。可怕的是,韩信竟和自己这个下属在一起随便谈论这种事,如果让汉王刘邦知道——他当然会知道的——不知要遭到多大怀疑呢! “这恐怕是理所当然的吧?” 韩信说。在德和人缘两方面,有资格治理赵的人,普天之下非张耳莫。 “假如是太平盛世,那将另当别论。” 韩信说:“那将由天子决定。” 然而现在是非常时期,刘邦本身也正自顾不暇。韩信先前攻下魏国后,曾把那里的士兵送给刘邦,现在又不得不再次把赵的士兵送去。韩信说:为了使赵的父老们心服口服,只有张耳当上赵王才能办到。 “为了汉的胜利,您要立即当赵王,此外没有别的选择。” “情况确实如此,不过……” 不过,天下舆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位老人心想。刘邦和他的心腹们肯定会认为:难道韩信竟骄傲得连一国之君都要决定了吗? “韩信将军,您的处境会变坏呀!” 张耳说。韩信对这句话的含义根本就无法理解。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赵人宣布:从今天起,张耳殿下就是赵王。与此同时,他又把自己的意见写下来送到刘邦跟前,以求得到刘邦的事后批准。 没过多久,刘邦那边就来了简明的答复:“照办!” 同时还把赵王的印玺也送了过来,然而这并不等于传达了刘邦的真实感情。 “如何对付齐呢?” 从井陉口之战胜利的第二天起,韩信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藏书网。真想马上趁热打铁,把北边的燕和东边的齐彻底打垮。可是,他并没有必胜的信心。 韩信找师父商量。师父指的是李左车。 尽管李左车一再推辞,但韩信却缠住不放,硬是要听听师父的意见。因此,李左车便以妇人一般柔和的嗓音答道:“让士兵休养生息至为重要。还有,向燕和齐发起远征,倘若没有充足的粮草补给,恐怕是会吃败仗的。” 韩信以孩子般的爽快劲头听从了李左车的建议。 “韩信的性格里,恐怕还缺少点什么东西吧?”张耳暗自想道。韩信对一个俘虏的敌将推崇备至,还称做师父,听到他的只言片语,竟乖乖地奉为圭臬。 “简直是个孩子!” 张耳有时这样想,可一想到井——口那次记忆犹新的胜仗,又觉得实在是不可小瞧这个人。 本来,张耳一直有个想法,以为韩信是不该有什么师父的。韩信虽说是将军,但从刘邦所在的位置来看,也只不过是一名走卒而已,只要按照刘邦的政治方针和战略意图管好一个局部,就算万事大吉了。所谓师父,大概只有被项羽尊崇为亚父的范增才配得上吧!对于刘邦来说,张良也可以被看做师父。师父的使命是负责考虑全局性的政治问题和战略方针,区区一员武将有什么必要拜师呢?如果说有必要,岂不就证明韩信是有某种野心吗? “可不能跟韩信太亲近了。” 张耳心里在提醒自己。意思是说:万一今后刘邦怀疑韩信谋反时,说不定自己也会被牵连进去的。 还有一件使张耳尤其感到滑稽的事,他在心里说:“什么李左车,他是当那块师父的料吗?” 作为一名士卒出身的将军,李左车当然熟悉粮草补给方面的问题,但他似乎根本就不具备那种看透天下大势、制定全局性政治策略的头脑。 韩信竟要跟在只有这么点水平的人屁股后头乱转,还口口声声地尊称为:“师父”。 “看来也是个名实很不相符的人。” 伟大的天才总有一颗典型的孩童般的心,张耳力图用这句话来解释韩信的所作所为。 韩信不得不跟张耳告别,把这位老人留在赵的地盘上,自己则率军南下,来到魏(河东郡)最南部的黄河附近,这才安营扎寨。 他重新把大本营设在一座叫修武(河南省境内)的小城。 修武是个具有县城规模的城郭,周朝时叫宁,是个村落,当时管村落叫邑。由于地处黄河流域,而黄河流域又是文明开发比较早的地区,所以这里土地肥沃,人口众多,最适宜于征集士兵和粮食。 韩信在这里为日后攻齐作准备。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李左车越来越看重了。 在从赵返回修武的漫长的行军途中,韩信从李左车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位师父总是现出一副木然得令人不得要领的面孔,平时沉默寡言,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谈论什么。 李左车专心致志而又十分有条理地千着部队日常事务方面的工作,比如决定宿营地点、安排粮食运送及分配等。韩信是个重视粮草补给的人,但因其只是一介书生出身,对具体事务并不熟悉。任何一次作战的成功都是日常具体事务工作积累的结果,韩信只需观察李左车的一举一动,就可以了解到具体事务工作的全貌。 比如,有一天,一名残暴的士兵伤了人,把他关进牢笼里还不老实,但后来眼看着安静下来,变得乖乖的了。 韩信问李左车这是什么缘故,李左车说:“只是把饭菜里的盐逐渐减少了。” 盐一减少,人就没有力气,李左车把这项常识当成了驾驭士兵的一个方法。这项智慧简直有点近于狡猾。当那人没有力气的时候,再让同乡的人去进行说服教育。 在修武,李左车担负了两项任务,一项是负责训练士兵,一项是具体负责收集粮食,并把粮食分别积存在去齐沿途的每一个驿站里。同时,他一面在士兵伙食里增加油,一面有组织地普及做好饭菜的技术。 “韩信将军的队伍,连吃的东西都香喷喷的!”得到这么好的评价,全仗李左车的功劳。 韩信就是管这么一个人叫师父的。对于这样一个用减盐的办法使凶暴士兵变得老实的人,韩信自然不是把他当成那种能得天下的师父来对待的。 可以说,连张耳也没能真正看清韩信这个人。 还有,韩信回到旧魏南端的修武,把这里作为养精蓄锐的根据地,这既不利于治理已经灭掉的魏,而且在盯住下一个进攻目标燕和齐时,也显得太远了一些。 唯一的理由就是修武在地理位置上靠近刘邦的战线。韩信认为在这里便于接受来自刘邦的命令或联络,然而刘邦的大本营却不这样认为。“明明韩信已经接受了伐齐的命令,却为何要返回修武呢?”谁心里都会画上个问号。 “汉的幕僚将军都不学无术,所以问题不大。不过……”连老郦生也对韩信的欠考虑行为有些担心了。说到修武,古时候,周武王为了讨伐当朝天子殷纣王,曾在这里练过兵,大功告成之后才把宁邑改名为修武的。说起来,这里正是一块与谋反联系在一起的地方。井陉口一战使韩信成了英雄。旧魏的人们在心里都把韩信看成了神仙一般,这个消息也传进了郦生的耳朵。 “这回可麻烦了!” 郦生不由得替韩信担心起来。 第二十一章 攻齐七十余城 夜里,刘邦在逃命。这是阴历六月的最后一天,昨天晚上,雨水的雾气遮住了天上的星光。 “这是第几次了?”刘邦心里在想。 那次彭城惨败逃跑时,用的是车子。驾车的夏侯婴一个劲地用鞭子抽打牲口,两匹马的屁股都血淋淋的了。车上还坐着刘邦的儿子和女儿。为了减轻车子的重量,刘邦有好几次把这两个孩子推了下去,但每次都被夏侯婴给抱了上来。 那以后,又逃了几次呢? 每次逃跑,都有车轮在急如星火地转动,唯独这次是徒步而行。项羽军队正从西边大举进攻过来,企图包围成皋城,活捉刘邦。在漆黑的夜里,哪怕是看到一棵小柏树,刘邦也会以为是遇上了楚兵,虚惊一场,甚至连听到车轮的响动都得赶紧避开。 跟随的人只有夏侯婴一个。 “陛下,陛下!” 夏侯婴有好多次被弄得狼钡不堪。夜幕沉沉,刘邦以为是路,一脚踩进去,水一下子没到了脖子上。“这是一条小河沟。”夏侯婴只好伸出长臂,把刘邦拉上来。 他们要奔的方向是黄河岸边。东去的黄河刚好从前不久才放弃的成皋城的旁边流过。离岸边已经不远了,然而,由于一团漆黑,天上连星光都没有,常常找不到路。 刘邦现在是连吃败仗。 特别是最近这五十多天里,他穷于应付败局。上个月初,他把周苛等留守部队丢在最前线的荥阳城(邻近成皋城),自己带领一小部分人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才回到可称做后方根据地的关中,招兵买马又恢复了兵力。 在此期间,他口口声声说:“一定要解救陷入项羽重围的荥阳城!” 但在实际用兵时却不去荥阳,而是直下南方遥远的宛城(河南省南阳),进入宛城后还命人四处宣传:“汉王刘邦到宛城啦!” 这本是根据一个平庸无奇的食客袁生所献上的计策而采取的行动,但从结果来看,在刘邦所串演的战略格局(如果可以这样说)里,这项万不得已的计策却成了出色的成功之作,明显地刺激了多半靠条件反射来采取行动的项羽。 “这个鼠辈!” 项羽连忙解除荥阳之围,以惊天动地之势率军南下,把刘邦的宛城团团围住。多亏项羽的这一行动,周苛等守卫荥阳城的部队才得以喘了一口气。 “项羽这小子,果然来啦!” 正在吃饭的刘邦放下筷子朝众人大笑起来,其实他内心也是很紧张的。这一仗的目的,是刘邦用自己的躯体做诱饵,以使项羽这只老虎疲于奔命。作为诱饵的刘邦,内心恐惧的程度,别人是无法理解的。 刘邦的战略——尽管是张良等幕僚们制定的——是把自己确定为弱者,一切都是从这种恐惧心理出发的。 “子房啊!下一步该怎么办哪?” 如果让项羽正面进攻狠打一通,宛城根本不堪一击。 “保证没问题!” 张良早已为项羽布下圈套,要把他再次引到别的地方去。这期间,张良业已向正在外围骚扰敌军的首领彭越交待清楚,要他在远处的下邳(江苏省邳县)坚持活动,目标是切断楚军的粮草后路。 “啊,彭越这小子,原来是在千这件事呀!” 刘邦想起来了。 彭越是盗贼出身,干起这种营生来,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不过,这个时候他正十分稀罕地率领正规部队在下邳跟楚军作战,这支楚军的主将叫项声,是项羽的本家。 “彭越之流,不过像一只小小的苍蝇罢了。” 项羽简直是趾高气扬。 谁知道,当刘邦还在宛城之时,彭越就已经把项声的楚军打得落花流水。 项羽一下子乱了方寸。 他一向以勇夸耀于天下。正因为如此,他对失败二字的厌恶心理已近于病态的程度。这次也不例外,项羽勃然大怒,立即解除对宛城的包围,为了亲自消灭彭越,朝北边急驰>而去。项羽所谓的勇,难道就是只会采取一般的战术性行动吗? 与此相比,在身为弱者的刘邦这边,考虑出来的却不是战术,而只有战略。可以打个比方来说,刘邦乃是一张大网,项羽则只是一把尖利的锥子。 “赶快趁机行动!” 刘邦心想,于是立即离开宛城,抄近路朝北飞奔,很快就钻进了黄河南岸(现今陇海铁路沿线)的成皋城。前面已经提到,成皋城和荥阳城距离很近,彼此呼应。两城都从敖仓山中的巨大粮仓获取谷物,维持其作为城郭的生命,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它们是一对孪生兄弟。 关于这两座城池,项羽的军师范增曾苦口婆心地劝说过他:“现在的情况就像苍蝇(刘邦)叮在食物(指依靠敖仓的荥阳城和成皋城)上。如果把食物收拾掉,苍蝇就失去了着落。还是把这两座城池彻底捣毁,把敖仓完全控制过来吧!” 然而项羽却没有接受。项羽只是一位战术上的勇士,从他的嗜好来看,与其采取收拾食物这种远水不解近渴的,或者说战略性的做法,还不如直接打死刘邦这只苍蝇来得更痛快。这种“老子乃是项羽”的一这在他后来那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诗里也有所表现一过激精神始终左右着他的行动。他先是北上,然后又东进,把彭越军打了个片甲不留,只是没有捉住彭越本人。 紧接着,项羽又得到报告说:刘邦已进入成皋城。 项羽当即掉头朝西飞奔。西进途中,他急如星火地攻占了荥阳城。就在这一次,守将周苛被擒,并被烹杀。 趁着这个势头,项羽又包围了刘邦潜人其中的成皋城。 “项王来啦!项王来啦!” 这一紧急报告刚一传来,刘邦就再也沉不住气了,把将士丢在成皋城内,自己从城的玉门(北门)逃了出去。 根本敌不过项羽,刘邦简直就像一只动不动就失败的丧家之犬。 当然,兵力不足也是一个原因。虽说让身在北方的韩信送来了新占领地的降服士兵,但只靠这些兵力,毕竟还是无法跟项羽决一雌雄。 刘邦和夏侯婴好不容易才赶到了黄河岸边。 当他俩在芦苇丛中找到小船时,夏侯婴高兴地嚷道:“大王您真是命不该绝呀!” 夏侯婴使劲把刘邦推到船上,自己跳到水里去推船,过了一会儿才从船尾跳上来开始划桨。夏侯婴有一副极棒的体格,浑身长满了滚瓜流油般结结实实的肌肉。 风越刮越大。 看来这阵风已经开始驱散乌云,星光从云缝里露了出来。 刘邦躺在船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尽管他生性豁达,但突然看到天上的星移斗转之时,一股悲怆之情不禁涌上心头。 昏暗的河水波涛翻滚,简直与天空浑然一体。刘邦觉得好像就要这样升到星星的世界里去似的,口里说道:“阿婴,真是太惨啦!” 他和这位阿婴,每次逃离战场时都在一起。就这样一个劲地连吃败仗,最终究竟会如何呢? “就这样到星星国里去该多好啊!” “那也不错嘛!” 夏侯婴也未尝没有跟刘邦一样的心事。不过,一想到自己当初不过是沛县衙门里的一名车夫,也就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更何况,刘邦当时不也是那座县城里的一个无赖吗? “大王可是吉人自有天相呀!” “你是说五彩祥云吗?” 简直是胡扯,刘邦说。当初不知是谁给宣扬出去的,说刘邦所到之处,总有五彩祥云罩在他头顶上。 “大王本身若是怀疑,那可就不应该啦!”夏侯婴边张帆边说。真是巧得很,风向变了。 “也该怀疑嘛!如果有什么吉人天相,就不会败成这个样子了。”刘邦说。 “失败是因为,”夏侯婴已经把帆升到顶上,“陛下这边太弱了嘛!与天相毫无关系。” 不过,这样一败再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以前,即使失败了出逃,也总还是有一些部下的。 “话又说回来了,韩信这家伙也够狠心啦!”在正常情况下,有谁能相信呢? 夏侯婴说:在这一地区,有黄河往东流去。河南岸是荥阳、成皋,明明这里正在进行凄惨而激烈的战斗,身为主君的汉王刘邦竟被项羽追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把命丢掉,然而韩信却悠闲自得地待在北岸,统率着大军装出一副毫无所闻的样子。 “再怎么说隔着黄河,其实也不过就是一条河嘛!” “那家伙就是这么个人。” 见了面,刘邦就恨不起来了。 “而且,还让那家伙给咱们送来了不少补充兵员呢!” 刘邦是统帅,不好说部下的坏话。如果说出来,再传到那小子的耳朵里去,倘若他是个有骨气的人,马上就会倒戈投向敌人怀抱的。 “虽说是送来了一些兵员,可那些魏兵根本就不顶用嘛!” 那都是韩信平魏后刚投降过来的士兵,所以对汉并没有感情,不肯拼死命去打仗。夏侯婴对这件事发火,自然是找错了对象。而对于韩信来说,刘邦只知道让他输送兵员,好不容易打了一场胜仗,也增加不了自己的兵力。费好大劲送去的士兵也因刘邦光打败仗而四散离去,连杯水车薪的作用都未能发挥出来。 “韩信好像一直在说这是白费劲呢!” “阿婴,你本来可以不说别人坏话的。” “就现在这副惨相,”夏侯婴抬起脚,使劲踩响一块船板,“难道还能表扬韩信吗?” 夏侯婴所说的惨相,是指刘邦已经失败得不能再失败了,最终只剩下了两个人。 “而且,陛下,照理我讲韩信的坏话也是没关系的。” 夏侯婴禁不住冒出了掀老底的话。 “因为说服陛下留下那家伙的,正是本人嘛!” “你还记得哪?” 那时韩信刚投奔刘邦,还是一个无名小卒,当时有十四个人触犯了军法,要处以斩首之刑,按顺序轮到了韩信。刚好夏侯婴从那儿路过,看到韩信的气概不禁吃了一惊,当即向刘邦说道:主上啊,难道您不想完成天下大业了吗?失掉那位壮士有什么好处呢? 因此刘邦才命人给韩信松了绑,并让他当了治粟都尉。 “那是在蜀时候的事了。” “这个狗屎不如的东西!” 夏侯婴说——韩信靠着炫耀他那一星半点的才干和功劳,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夏侯婴虽说是车夫出身,但却被人尊称为滕公,可惜唯独在言语方面亳无长进。 “那家伙也太忙了。”刘邦以近似睡着的声音替韩信辩护道。 迄今为止,有哪个天才做出了像韩信那样的奇迹呢?转瞬之间就平定了魏,一眨眼的工夫又占领了代,消灭赵,吞并了燕。在黄河以北的广阔领域里,韩信还没怎么动手,不就只剩下齐了吗?关于齐的问题,韩信接受赵的降将广武君(李左车)的意见,暂时停止了讨伐。广武君的意见是:“将军自南兴兵,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屡战屡胜,得到了广大的地区。然而现在已是兵困马乏。若以疲劳之师去讨伐齐那些坚固的城郭,就显得太勉强了。” 自那以后,韩信又重新回到远在南部的黄河北岸,让士兵休养生息,进行军事训练,修筑通往东方齐的粮草补给道路。 至少,刘邦听到的报告是这样的。 “陛下,”夏侯婴说,“韩信返回到黄河北岸后,陛下知道又过去多长时间了吗?” “算术我可不在行。” “我也不在行。不过这种程度的计算还是可以的。大概快有八个月了吧!” “八个月?”刘邦吃惊地坐起身来。 “这里有十个指头,对吧?” 夏侯婴把拳头伸到刘邦鼻子跟前,竖起一个指头说:韩信在井径大破赵军是去年的十月,回到黄河北岸是下一个月,从那时起,掰着指头算也只差几天就到八个月了。韩信这么长时间光睡大觉了…… “睡大觉?” “跟这也差不多。” 在此期间,刘邦这边怎么样呢?说服了黥布,为此黥布大败,并以败军之将的身份投到刘邦的荥阳城,时间是在去年的十二月。荥阳城这时已被围困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兵士和老百姓都在饥饿中挣扎。今年五月,刘邦靠陈平的妙计从荥阳城脱身逃往关中,进而又南下到了宛城。六月,也就是这个月,刘邦重新回到成皋城没几天,荥阳城就被项羽攻陷,接着成皋城被围,于是有了这场一路逃命的奔波。 “算个什么东西!”刘邦气得大吼起来。 “韩信八个月里都在观赏黄河水吗?”——在黄河水的对面,刘邦正在拼死拼活地进行战斗。由于风向的变化,韩信很可能会听到远处战场上传来的呐喊声,也会看到战火卷起的浓烟弥漫天空。 本来,刘邦感情上对韩信的疙瘩还被一层薄膜包袠着,但现在看来似乎薄膜已经完全破裂,就像脓包被戳破一样。 “看他总是摆出一副少爷面孔!” 尽管刘邦嘴里在这样高声痛骂,但在感情深处却做不到深恶痛绝。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也许刘邦生性就是如此,二是也许挨骂的韩信具有奇妙的可贵品格。 夏侯婴替他改正道:“那家伙是流浪汉出身。” 然而刘邦却说:“不,那家伙还是蛮有风度的。除了张良以外,别的人都不具备那种风度。” “张子房先生是韩国的王族出身吧?” “不是出身问题哟!出身好却心地卑劣的家伙,世上数也数不清。韩信就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超凡脱俗的风度。” “陛下。” 您这是气话呢,还是表扬呢?夏侯婴心想。 “陛下知道汉军的各位将领是怎么说韩信的吗?” 夏侯婴虽说是在刘邦身边侍奉的驭手,具有得天独厚的方便条件,以往却从来没有向刘邦耳朵里灌输过这种背后议论人的坏话。作为一名贴身侍者,心里要有一条必须遵守的最低界限,夏侯婴始终对此信守不逾,在这方面从来没有哪个人能比得上他。然而现在是特殊情况,不能不说给刘邦听。 “说他自己想称王。” “如果我是韩信,恐怕也会自己称王的。” 刘邦如同自嘲自讽般地想到眼下的处境,也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寡情。 韩信的版图已经够大的了,而作为主君的刘邦却只带着一个人从黄河以南逃了出来。假如刘邦被项羽杀掉,能跟项羽争天下的恐怕就只有韩信了吧?韩信虽然没有项羽之勇,但他的智谋却是无与伦比的。刘邦之流从舞台上消失,大概也是势所必然的吧?连刘邦都有了这种看法。 “韩信只不过是陛下手下的一员战将。他是被陛下收留,借了陛下的兵才当上主将的。” 这个阿婴,尽说些大实话!然而现在正是乱世。 确实不错,韩信是率领刘邦的士兵北渡黄河,攻克魏、赵、代三国,然后又以武力威胁燕,使其归人自己旗下的。这期间,韩信收拢当地士兵组成大军,而起家时的汉军已经为数不多。更何况,刘邦每催促一次,韩信就把降服的士兵送过来一次,如果比做买卖,似乎早就连本钱都还清了。 在这段时间里,主君刘邦却是屡战屡败,为保住性命而四处奔逃。 韩信不想自己称王,岂不反倒有点不正常了吗? “韩信好像挺喜欢围棋的。” 偏爱韩信的老儒生郦食其曾对刘邦这样说过。郦生所要说的意思是:倾注智慧决出胜负,这本身才是目的,而胜负的结果并不是目的。但刘邦却在内心里笑话他的天真:“所以你老先生才是个儒生嘛!” 纵使韩信本人抱有这种信念,随着胜利次数的增多,他的心腹们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头领毫不动心的。 “汉王因为自己没本事才一败涂地的。将军纵然装做视而不见,世人也不会谴责您的。” 将军就心安理得地来个见死不救吧!即便韩信身边有人这样偷偷地劝他,刘邦也不会感到意外。 “沛公,”夏侯婴重又操起了在沛县时的称呼,“对韩信可不能掉以轻心哟!” 那还用说!所以你这家伙才只配当个车夫,刘邦心里这样回了一句。 对眼下的韩信确实不能掉以轻心。尽管这会儿正躺在船板上,刘邦也能感到浑身都在颤抖。彼此的立场已经完全颠倒过来了。韩信正是一支庞大部队的主人,而自己虽说名义上仍是汉王,但实际率领的不就只有夏侯婴一个人吗? “人哪!” 说出这两个字,刘邦把话又咽了回去。他是想说:在别人正伤心的时候,有人把脸凑过来说,您太可怜啦!世上再也没有比这种火上硗油的家伙更叫人讨厌的了。 “在这种时候啊!” 刘邦又不往下说了。说什么好呢?根本无话可说。风吹动着船帆,在呼呼作响。 “还是来支歌吧!” 歌子就是为这种时候而存在的,刘邦说:阿婴啊,唱支歌吧! 夏侯婴迎着风唱了起来。 是一首住在泗水湖上的渔夫之歌。渔夫里面有很多越人,语言和风俗习惯都不一样。渔夫们很擅长唱歌。夏侯婴这会儿唱的,就是渔民向风伯(风神)倾诉衷肠的迎风歌,说的是没风时请给刮风,风顶帆时请让风顺帆。歌子有时像吼叫,有时又像活蹦乱跳地讨取风伯的欢心,甚至还咆哮一通,好像要翻江倒海地恫吓风伯似的。 小船继续往北漂去,目标是划向对岸。 韩信正在修武。 现在也有修武这个地名,但在当时,修武的位置还要往东一点,相当于现在河南省的获嘉。 修武是过去魏的一个县城,但在老早的殷代却被称做宁邑。这是一座从青铜器时代起就很繁荣的小城,值得大书特书。这里还有一段传说,据说在公元前十一世纪,被称为殷末暴君的纣王因实行暴虐的统治而失去人心,这时周武王便决定去伐纣。武王十分慎重地进行了北上讨伐的准备,传说就是在宁邑这里练的兵。《韩非子》里记述这件事时讲“勒兵于宁”。不久,武王获胜,并建立了周朝,于是改宁为修武以资纪念。而事过近千年之后,韩信也把这里当做基地,并正在为伐齐而进行练兵。尽管他已经耗费了八个月的漫长时间,仍然没有一点伐齐的迹象。——当初,韩信把修武作为基地这件事传到刘邦的大本营时,老郦生等暗中都捏了一把汗,心里在说:“这人太没头脑了!” 尽管周武王在 href='2283/im'>《诗经》和《书经》里均被称为圣明之人,但他讨伐的毕竟是自己的主君纣王。从这点来看,为了避免无谓的嫌疑,韩信这号人难道还不应该避开修武这座沾有某些历史因缘的小城吗? 刘邦和夏侯婴到了对岸。 “天晴了。” 刘邦仰头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看上去,夜空好像已被风擦拭得干干净净,满天的星斗美极了,仿佛刚被琢磨得晶莹透亮。步行已经不再困难。 跟当时的所有城墙一样,修武的城墙也是用黄土垒成的,一下大雨就会被淋塌,所以城墙上都栽满了草。早晨,城门一打开,二人便进了城。 城内秩序井然,街上一尘不染。据说殷朝有法律规定:凡在城内往街上随便扔东西的人,手都要被砍掉。刚被灭亡的秦朝也很严格,随便扔垃圾要被处以在脸上刺字的黥刑。不过,处在现今这种混乱年头,哪座城镇都够脏的了。可是修武却例外。刘邦心里说:“看来韩信执法还是很严谨的。” 正因为如此,刘邦就更不敢大意了。 二人在城里找到旅店,刘邦进入房间灌了一通酒就沉沉人睡了。旅店主人当然要起疑心。在当时,任何一座县城都是如此,为了防止从别处窜进盗贼,如果发现可疑的房客,一律都要向上报告。然而,由于店主人从夏侯婴那里拿到了一大笔钱,便暂时没有去告密,但也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动静。 “我是滕村的亭长。” 刘邦事前就公开了这个编造的身份。滕本是刘邦老家沛县东北的一个小村镇,也是夏侯婴的尊称(滕公),但以亭长这个卑微的职务来看,刘邦的穿戴却未免有些过于奢华了。店主人暗想:“这家伙肯定是个大强盗头子。” 不过,乱世出英雄,这些乱世带来的大强盗,难保日后不会成为王侯,既然如此,倘若一不留心去告了密,将来被当成仇敌可就吃不消了。店主人又考虑到了这一层。 刘邦稍一醉,就要躺下睡觉,刚一醒,马上又要来酒菜。 “太公您真是相貌不凡哪!” 当天晚上,送上饭菜之后,店主人不禁脱口这样说道。刘邦脸盘很大,相貌威严,黑黑的胡须美得迷人。“只有这张脸了。”刘邦苦笑道。“确实是只有这张脸了。”他自己内心里也觉得怪怪的。 “弄不好,也许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盗贼。” 店主人想,这个客人偶尔发呆时,整个面部还是显得十分轻松自然的。 如果是盗贼的话,他的这张脸恐怕就会露出更狡诈更吝啬的表情,神态也会更紧张的吧? “世道混乱,老百姓的日子非常难过。什么时候才能天下太平呢?” “两个人里有一个死了,天下就会太平的。” 刘邦以极为轻松的口吻说道,仿佛是一位农夫在谈论秋天庄稼地里的收成。 “您说的这两个人是……” “项羽和刘邦嘛!” 听到这句话,店主人连忙从席间逃了出去。 随后又拿了一些酒来,并恳求说:您方才的话,就算我没听到,好吧?怕以后会惹出麻烦。 “你见到过韩信吗?” “直呼姓名,小人可实在不敢。要是指淮阴(韩信从小长大的城市)老爷的话,他坐在马车上路过时,我倒是在路边见到过几次。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税重吗?” “不重。” “很好。” 此外刘邦还问了一些有关韩信日常的情况。 店主人被刘邦劝酒劝得也有点醉了,终于变得话多起来,说韩信平常跟士兵一样俭朴,还说道:“这件事呀,对于那样一位有身份的大人来说,就好像是一块玉上唯一一点瑕疵。” 帝王将相靠老百姓的“税赋”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这在当吋是理所当然的。农民们尽管已经很艰难了,但还是得让他们周围的人和都市里的工商人等活得滋润。倒过来说,如果你太俭朴了,反而会遭人轻侮或让人嫌弃。当时就是有这么一种倾向。 “因为韩信重视农民嘛!” 刘邦说道。这意思是:韩信没有把从农民那里征收来的钱来发展城市。 “恐怕也未必如此吧!” 醉醺醺的店主人,脸上浮现出带有这种意味的笑容。 “你想说什么?” “不,淮阴老爷大概是还没有摆脱书生气吧?” “书生气?” “就跟喝了便宜酒的书生深更半夜在大街上一边走路一边唱歌似的,听人们说,淮阴老爷就曾经和几个人搭着肩膀边走边唱哩!” “竟会有这种事?”刘邦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了。 “你亲眼见过吗?” “那怎么可能!” 店主人说:那纯粹是人们的传说,也可能是无中生有吧?讲完这件事,店主人又讲了一件更怕人的事。 韩信部队的主力军虽说都是原来魏和赵的士兵,但听说所有士兵都有变化,甚至连表情都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修武郊外有一片沙土淤积的荒野,听说正在那里进行训练的部队,进退迅速,军威森严,是以往任何一支军队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在淮阴老爷大军面前,楚和汉恐怕都不得不屈服吧?” 店主人说到这里,刘邦的脸色不禁一下子阴沉下来。楚且不说,所谓汉,指的就是刘邦本人。韩信军也是归汉军管辖的,难道修武城的人竟把它当成第三种势力了吗? “是韩信这样说的吗?” “淮阴老爷的话怎么会传到小人的耳朵里来呢!” 刘邦这天夜里只打了个盹,离天透亮还有半刻左右就起床了。“阿婴,咱们现在就去闯韩信的大营。”他把店主人叫起来,命道:“前边带路!” 韩信大本营的位置,夏侯婴早就侦察清楚了。不过,走在黎明前的街道上,若是没有这位对当地情况特别熟悉的店主人带路,就会出麻烦的。每座县城的城内都有“里”(街道),每个里都有门,日落后都要上锁。自古以来,任何城镇都禁止夜晚在街市上行走,即使被值更的人捉住杀死,过错也在夜里走路的一方。店主人毫无疑问是本地人,跟值更的那些人全都很熟悉。 “这二位是汉王老爷派来的使者。” 他这样告诉那些值更的人,顺利地通过了几道里门。 韩信的中军大帐设在旧县衙的厅堂里,点着篝火,有士兵在守卫。 “我们是汉王陛下派来的使者,找韩信有急事。” 夏侯婴那魁伟的身躯把士兵给镇住了。士兵刚要拦阻,夏侯婴大声喝道:“躲开!” 他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刘邦不紧不慢地走着。卧室前面也有士兵。夏侯婴冷不防使劲抱住那名士兵,用东西把他的嘴塞住,又用两手把士兵的胳膊背过来死死地抓住。趁这个工夫,刘邦飞快地闯进卧室。 “韩信,快起来!” 刘邦说这句话的力气很足,但声音压得很低。岂料韩信却蜷着大块头,正睡得死死的。 “那副样子,正是韩信的懒毛病呀!” 老郦生曾这样说过。所谓那副样子,是指韩信八个月还没有采取任何军事行动。郦生说:这位淮阴出生的大汉常常表现出周期性的冲动,有时还会像冬眠的蛇一样什么事也不干。看到他这副傻乎乎酣睡的样子,不由得使人想到,老儒生所说的话也未必就是胡编乱造的。 刘邦忍不住踢倒地上的一件器具。 “啊!”韩信马上跳了起来。 “为什么不去攻齐?”刘邦劈头盖脸地责问道。 刘邦这时已经把韩信放在卧室里的印符匣子给没收了。这本来就是刘邦授予的。只要有这个印符,就可以作为汉的上将军向麾下诸将下达命令,比如说,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甚至可以发布“讨伐汉王刘邦”的命令。可是,只要把印符收过来,韩信就成了亳无权力的普通人了。与此同时,拿到这个印符的刘邦就有了上将军的一切权力。 “阿婴,阿婴!”刘邦把夏侯婴喊过来,说,“赶紧把韩信手下的所有将领都集合起来!” 传令小校们立即在一片漆黑之中朝四面八方飞驰而去。 韩信呆呆地盘腿坐在卧室的地面上。床边放着那把心爱的长剑。 把他宰了! 要说韩信脑子里没有闪过这个念头,那纯粹是谎话。然而,他的身体和大脑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刘邦难道就是这号人吗?韩信从来就没有把刘邦的本事放在眼里。 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刘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宏大气魄,他十分谦恭地仰望着刘邦,脸上始终是一副傻瓜般的表情,如同小孩子正在等候父亲的吩咐一样。 “今天就去攻齐!”刘邦向韩信下达了命令。 “不过,你只能带两千兵去。” 难道就带领千人去讨伐泱泱大国齐吗? “剩下的大军由我直接指挥。” 事情很明显,汉王刘邦若不把韩信的大军强夺过来,就只能是个孤家寡人了。 韩信失望地垂下头去,但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仅赵的地盘上就有五十多座城池。再加上通过代和燕去征集新兵,大概总有办法组成一支几万人的队伍。兵士没有经过良好的训练,也只好凑合了。如果再用战术来弥补这一缺陷,岂不是还有活路吗? “当时根本就没想过要杀死刘邦。” 事过之后,韩信对当时那种情况下的自己,也感到怪有趣的。“好。”韩信说,“……臣今天就带两千人向齐进发。为了能指挥这两千人,可以把那只印符还给我吗?” “那可不行!” 刘邦没有答应,说是这两千人也要听刘邦本人的命令。韩信的任务只是率领他们出发,出发之前再把印符还给他。 韩信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刘邦。 眼下,卧室里只有刘邦一个人在韩信面前。夏侯婴在房廊里。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士卒都是韩信的部下,要杀死刘邦篡夺王位,简直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不过,韩信很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给懔服住了。要么就是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下,除非对方是自己十分憎恨的人,否则是不会采取什么异常行动的。韩信平日里的确很瞧不起刘邦,然而却一次也没有憎恨过他。 当然,无仇无恨也可以杀人。有时欲望也会使人突如其来地采取某种异常的行动,可韩信本来就极少有那种欲望。 天亮以后,所有将领都集合了。每个人都对刘邦出现在眼前感到吃惊,七嘴八舌地悄悄议论起来,被刘邦大喝一声才安静下来。 “从今天起,由我兼任你们的上将军。韩信也照样还是上将军。只不过他今天就要踏上讨伐齐国的征途。” 在场的将领们张口结舌。事态的发展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因而刘邦方才所说的话就不容易进到脑子里去。 刘邦对这种心理状态十分理解。他一声不吭。长时间的沉默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过了一会儿,估摸在场的人已经把自己的话都理解透了,刘邦这才高声叫道:“曹参!” 曹参是刘邦自沛起兵以来的老部下。 “你跟韩信一起到齐去!一切听从韩信的指挥!” 前面已经提到,曹参在沛的时候是县衙里的一名小吏,是掌管监狱的牢头,萧何一直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们二人关系极好,彼此都承认对方有能力当文官。不过,起兵后萧何一直在后方的关中,负责那里的行政和汉军的后勤补给工作,也就是说一直在当文官;与萧何相比,曹参就不仅仅负责行政方面的事务了。当然,曹参后来的确曾被任命当过左丞相或右丞相,但也常常以将军的身份征战沙场,在这段时间里,他就刚好隶属于韩信的部队。 恐怕只有曹参才能不出乱子地掣肘韩信。曹参也不会给韩信指挥作战方面带来妨碍,这就是刘邦内心的想法。此外还选派了灌婴。灌婴曾在荥阳的甬道防御战中,实实在在地出过力,人品也跟打仗时的表现一个样。 强行夺回韩信大军军权这件事,在刘邦一生中,可以说是唯一一次漂亮的表演,当人们想到刘邦的为人时,都会有一种奇怪的印象。 刘邦自己也承认,他本来就是一个毫无本事的人。从年轻时候起,身边就跟着一群人,这些人负贲运筹一切事情。而刘邦则只是驾驭在这些人之上,驾驭的方法也很高明,他只有这两种能耐。 话虽这样说,刘邦的奇怪之处,还表现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肯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在能看清敌人脸庞的军阵前面,从不躲在将士们的背后。 对付项羽也是如此。面对项羽这只猛兽,刘邦把自己的身体作为诱饵,在对方眼前晃来晃去,使企图一口咬住这个诱饵的项羽疲于奔命。对于那些手下的人来说,促使他们追随刘邦的魅力,与其说是这种披肝沥胆的豪情壮志,还不如说是刘邦能满不在乎地将一切都大胆付诸实施。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诱饵已经亲自来到韩信面前,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大发雷霆。要说刘邦是被逼到这种绝境的,也未尝不可,然而韩信和手下的将领们却都被手无寸铁的刘邦给震懔住了,这也许与刘邦身上具有的某种本领不无关系。 刘邦继续留在黄河北岸。 修武以东有一个叫小修武的镇子。刘邦把补给基地移到那里,在小镇子里囤积军粮,他自己的军营则设在修武以南靠近黄河岸边的地方,而不设在城内。 对岸的成皋城已经陷落了。 汉军将士们本已四散逃亡,但不久又听说刘邦就在北岸,又成群结队地聚拢过来。 “要过河吗?” 第一次军机会议时,刘邦十分威严地问了一句,意思是,要南渡黄河再次与项羽进行决战,不是在开玩笑。 有一个叫郑忠的郎中站出来说,这样不行。现在应该高筑垒,深挖堑,想办法扩充兵力。刘邦当然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口头上非得那样讲不可。因为这种时候若不讲点鼓舞人心的话,全军的士气就振作不起来了。 “郑忠这样看吗?”刘邦又问了一遍。 “豁出命,微臣也要劝阻。” “啊。” 刘邦态度缓和下来,语气温和地说:那就照郑忠的话办吧! 只是有一点必须明确,那就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无所作为地只取守势也是很危险的。由于刘邦在北岸一筹莫展,项羽军就会越来越膨胀,力量就会越来越强大。 因此,刘邦决定派出大批部队,到项羽军的后方进行骚扰。 也就是说,直捣楚的后方根据地(长江沿岸)。楚军从潮湿的稻作地区得到粮食,路途那么遥远,这正是它的一大弱点。现在就是要骚扰根据地,切断运粮道路,把项羽的注意力吸引到那边去。项羽把全部力量都摆到了第一线,因而后方很空虚。—— 这支长途奔袭楚军南方根据地的队伍,主将选用了两个虽不能说精明强干,但都十分忠诚的人。刘邦任命自己童年时期的朋友卢绾和本家兄长刘贾担负此项任务,命令他们立即出发。 同时,在东部,韩信及其率领的两千人已经朝目标前进。 另外刘邦还在进行一项秘密工作。 这就是派老儒生郦生出使齐国。 对于这位郦生,刘邦的营帐里也是众说纷纭。 张良等人就曾说过:“那位老爷子是不是有点活得不耐烦了?” 前面已经说过,一般人称呼的郦生——郦食其——本是高阳小城的一个看门人。假如不遇上这种乱世,他肯定会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儒生在乡下养老送终的。当时,秦军还正处于鼎盛时期。刘邦不断地收拢各方面的残兵败将,始终转战在各地。当刘邦从高阳小城经过时,刚好给郦生看到了。郦生内心断定:“沛公确实是个宽宏大度的长者。”他便投到了刘邦的帐下。 他曾经以让人知恩图报的口吻对刘邦说道:“从我这座小城经过的将军很多,看来看去哪个也没有大出息。我认为只有您才具有容纳别人意见的度量,因此才投过来的。” 当时社会上普遍把这种类型的人称为“客”。客的任务是向主帅提供意见、形势分析、政治策略以及情报等无形的东西,主帅则尊客为“先生”,对他们提供的无形的东西给予很高的评价。 郦生第一次向刘邦提供的不是意见,而是情报。他说:“再往前就是陈留(河南省境内),秦在那里储存了大批粮食,将军应该去攻打那座城池,把谷物都控制在自己手里。要进攻那座城,有这么个好办法。”刘邦照他所讲的办法攻下陈留,得到了粮食。由于得到了粮食,投奔过来的士兵就越来越多,转眼间就成了一支大军。 “这家伙可不单单是个儒生。” 刘邦感到十分难得,他以前一直认为,儒生只是一帮缠着人讲些狗屁不通的理论的家伙。刘邦在恩赏方面是很慷慨大方的,马上就提拔郦生当了广野君。 不过,一向以粗暴和讨厌儒生而闻名于世的刘邦,也并非始终如一地尊重郦生,有时就能听到他这样吆喝郦生:“喂,你来说说!” 郦生总是不断地献上计策。 献策颇多。 这四个字的评价就是由此而来的。而且,常常是三个里面就有两个是愚不可及的计策。更叫人伤脑筋的是,由于郦生的花言巧语,刘邦竟不止一次地上了这些愚蠢计策的当,每次都得由张良出面,费好大力气去做善后工作。 “郦生也真不好对付。” 张良暗中得出这一结论,然而他并不像别人那样认为这是愚蠢的计策。 也就是说,作为老庄忠实信徒的张良认为,郦生只是企图借助刘邦的力量来实现儒家理想。问题是,有些提案露骨地表明了郦生的这种用心,总是脱离现实,成了近乎空中楼阁的东西,仅此而已。 给人的感觉是,郦生越老,这种用心似乎就越明显。张良暗中认定郦生是活得不耐烦了,就是观察这些现象得出的结论。 不过,郦生自己却不这样认为。 “韩信真够可怜的。” 这就是他此次所提方案的出发点。 齐乃是一个强国。只用两千人就想取下整个齐国,简直等于以卵击石。韩信弄不好就会死在齐国战场上的。 齐本是田氏之国。被秦灭亡之后,田姓王族们都成了庶民。趁着这次天下大乱之机,一个叫田儋的人用诡计杀死了狄县(山东省境内)县令,声称:“我有原来王族的血统。从今天起我就是齐王。” 他宣布自立,并霸占了周围的领地。不过,这个人在一次与秦章邯将军的战斗中,因打败仗而丢掉了性命。以后田氏内部的权力之争便愈演愈烈,有各式各样姓田的人登台表演,一会儿你当王,一会儿他又当了宰相。 现在是田儋的本家侄子田广在当齐王,一个叫田横的身经百战的武将当了宰相。实权全都掌握在这位田横手里。 “田横是个有威望的人。”郦生曾向刘邦介绍过这个人。 由于田橫善用贤者,爱惜士,在治理民众方面很有一套办法,因而在这样混乱的世道里,齐国竟然整治得井井有条。关于田横的威望,后来还曾有过一段佳话。据说,若干年以后,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而在旅途中自杀身亡。当时同行的是他手下的两名“客”,这两个人知道田横死了,料理好后事,也双双刎颈自杀。在那个时期,田横一直带着他过去的那些士,隐居在离现在辽东半岛不远的一个小岛上,田橫死于旅途的消息传来之后,五百名士里的绝大多数也自杀了。 “田橫乃是儒家信徒。我跟他打过一些交道,我去了他肯定会见的。陛下如果让我做使者,老臣将以不战的方式将其彻底说服。只要与汉站在一边,不用士兵流血,齐国就能保证安然无恙。这些事情,就由老臣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他吧!” “凭你的一只舌头,就能把齐的七十多座城池说到汉这边来吗?”如果是正在得势之时,刘邦早就付之一笑了。战国时期曾出现过主张合纵的苏秦和主张连横的张仪,二人均以各自的雄辩和妙计向各诸侯国王游说,使那些国王对自己言听计从。这二人出现之后,后人便把研究这类富于蒙骗的外交技巧的学派称为纵横家。仅凭一只舌头就能左右国家大政方针之类的勾当,那是许久以前战国时期的老故事了,根本不可能适用亍今天。 “你明明是个儒家信徒,难道也要学纵横家的那一套吗?” “老臣可不像纵横家那样,尽干些缺德少礼的事。老臣只是想以儒者的身份,对齐王和田橫做做说服工作。” “让他试试?” 刘邦心里初步拿定了主意。原因有二,一是不成功也情有可原;二是在当前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想抓住不放。 齐是个不容小觑的大国,这一点刘邦也很清楚。齐有七十多座城池,如果都死心塌地进行防卫作战,即使动用三十万大军去平定,恐怕也得用上一年多的时间。 “去试试吧!” 刘邦毅然说道,立即让人取来印玺,给齐王写了一封亲笔书信。这件事并没有告诉正在行军途中的韩信。依照刘邦的看法,韩信沿途要增加兵力,到他有能力攻打齐国,大约还得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郦生虽已上了年岁,但腿脚却很轻快。 第三天,他准备好车马,选好要带的人,从修武出发了。 这支队伍,加上卫兵和车夫随行人员等,超过了二百人。不用说,随员里面还包括了几名齐国通和与田横关系很熟的人。 “这是到圣人和贤人之国去呀!” 儒家信徒郦生显得十分兴奋。陬是孔子的诞生地,邹则是孟子的诞生地,郦生指的就是这两件事。 相形之下,人们也盛传:“那里的人善于权变,耽于诈谋。” 看看田氏王族间的争斗就知道,他们对政敌的憎恨比对外敌还要甚,也可以说以血还血的残忍就是齐的特征。对郦生而言,这才愈发具有值得出使的价值。 黄河的河床,特别是从中游到下游这一段,随着时代的变迁也经常在改变。用现代地名来讲,从潼关到郑州、开封一带是往东流,在开封一带便开始拐弯向东北方向流去。在本书所描写的这个年代,黄河入海口与现在不同,要稍微往北一些。也就是说,从现在的天津附近流入渤海湾里面去。 郦生一行经过韩信平定的原赵国的地盘,在一个叫德州的小城附近渡过黄河。 齐把黄河当做一条天然防线。 对岸是一个拥有庞大城郭的城市,名字叫平原。对于齐国来说,平原城乃是第一线的要塞之地,城内外驻满了士兵。 “汉王使者郦食其。” 这个名字早就传遍了齐国各地。这是郦生为做好谈判的事前准备,而先期派出去的外交团队所做的工作。齐王向守卫黄河的主将们下达了命令:“汉的广野君(郦生)乃是非常尊贵的使者,如果见到他的车马,一律放下干戈,闪路让他通过!” 在郦生的眼里,齐国充满了临战气氛,似乎把所有兵力都部署到了黄河一线,军阵密度极大,每个士卒的面孔都很紧张。 “这是怎么回事呀?” 郦生向守备平原城的将领问道。对方却当即反问道:大人是汉王的使者,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呢?大家都听说汉的韩信要来进攻,所以我们才加强防卫的。 “话里有刺儿!” 郦生内心不禁紧张起来,但脸上却做出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说:“知道。不过,这项情报早就过时了。” 但对齐国人来说,并不过时。韩信在修武遭到刘邦训斥,像被催命似的,已经朝齐国进发,这项情报十天后就到了齐国。自那以后,齐国就作好了准备,全国进入最高级的戒备状态,无论韩信何时到来,都能将其全军歼灭。 “不,全权在我手里。我此行就是要为齐带来和平的。”郦生在平原城说,随后又在齐卫兵的护送下朝首都出发了。接下来通过的是历城(现在山东省的济南市),历城也可称之为第二线的要塞,是一座具有巨大城墙的城郭。 顺便介绍一下,现在的黄河就是从这座城市的北边冲刷而过的。可是在我们讲的这个时代,流过的却是另一条河流。这条河叫济水,就是在齐国的“齐”字边上,加了三点水的偏旁。齐的传统防御办法,是一旦黄河岸边的平原城溃败了,马上就由济水河畔的这座历城担负起防御任务。 历城在著名的泰山山脉北面的山脚下。北山脚这里有丰富的泉水,因此历城一济南——这一带早在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人类栖息了。 如今这座城里也驻满了士兵,当郦生的车骑快速经过时,有人朝这边扔来石头。 郦生扭头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子藏书网。 郦生心中在想:常听说齐人爱对别国人耍鬼点子,其实决非如此。只是保家卫国的愿望过于强烈罢了。对这样的国家是不该发动战争的。终于到了齐的国都临淄。 郦生一面急急赶路一面从远处望去,临淄的确如人们所称赞的那样,给人一种十分威严的感觉,修筑在低矮丘陵上的城墙又高又长,不愧是中原以东最大的一座都市。 在城外受到齐王使节的迎接,双方互相挥动旗帜,你谦我让热热闹闹地进了城门。果然名不虚传,城内十分繁华。看来临淄的繁华同早年苏秦在世时毫无变化。 比郦生早一百年左右出生的苏秦,曾是纵横家的始祖,当时虽说仅是一介游士,却说服六国,使他们结成了对付秦的军事同盟。当年他曾访问过齐的临淄,对这座都城的热闹场面作过描述,指出其户数有“七万户”。 以五口之家来计算,这座城市的人口就有三十五万,当时就已经有许多是游民了。 临淄甚为殷实富足。 这里的市民好游玩,或吹笛,或鼓瑟,或击筑,或弹琴。 此外还喜欢斗鸡、斗犬之类,还爱赌博。 街道上车马行人熙熙攘攘,往来车辆几乎要碰到一起,行人摩肩接踵,看上去,人们的衣袖仿佛组成了一道屏幕,汗水犹如降雨一般。 作为当时一大消费都市的临淄仿佛已经出现在眼前,由于经历了秦帝国的统治,郦生眼里的临淄,无论经济还是文化,都显得有点衰退。尽管如此,这里仍然没有失去作为战国时代封建割据经济代表的消费都市的特色。 在宫殿前面,郦生受到宰相田横的迎接。噢,这位就是久闻大名的田横啊? 郦生此刻的心情,仿佛已为自己的使命和脑海里大大小小的场面陶醉了,世上有云:出使千里,不辱君命。而作为一名男子汉大丈夫,能担当如此荣耀的使命,恐怕找遍历史也是不多见的吧! 更何况,这次所谓君命的内容,并不是刘邦的主意,而是根据郦生的思想制定的。那就是,国与国之间的纽带不是靠利益,而是靠道义联结在一起的,只要废利就义,就完全可以避免干戈相向。儒家的这一理想,就要靠完成此次任务而得以圆满实现。 这出大戏的对手就是宰相田横。正因为如此,面对眼前的田横,郦生甚至产生了一种充满手足之情的冲动,真想跑上前去拥抱他一下。田横有点发胖。 他脸盘很大,眼睛很小,再加上长了一些大小不等的麻子,有时就让人弄不清他究竟是往哪儿瞧。笑的时候,那张大嘴就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嘴里没有一颗牙齿。田横对郦生也竭力表现出好意,挽着郦生的手把他领进宫殿里面。 二人当即拜谒了齐王。 这位早先称做田广的青年,个子细高,长得白白净净的,再加上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样,作为国王来说,威严上稍嫌不足,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平易近人。 “郦先生。” 当他主动招呼郦生的时候,眼里含着敬慕之情,郦生险些就要热泪盈睚了。 “简直跟刘邦大不相同。” 那位汉王讨厌儒生是举世闻名的,对儒生以外的人也从来不讲客气,开口就是脏话,几乎没有一点文雅的风度。然而,跟刘邦相反,这位齐王又怎么样呢? “这才是当王的人。” 郦生心里在说。 “先生,请先到驿馆洗尘吧!” 田横亲自带路,把郦生领到了驿馆。 无论外部的建筑式样,还是内部的用品陈设,驿馆给人的感觉都如同王宫一般。郦生在这里洗掉旅途的灰尘,换过衣服。 晚上摆酒设宴。 齐王虽未到场,但自田横以下,所有齐国掌实权的人物都出来接待了。对郦生带来的随员,负责具体事务的官吏、军校,以及从车驾的驭者,直到专千力气活的脚夫,一律都按等级高低,由齐派出相对的官员或属僚人等在各处设宴招待。 一连摆了三天。 在这段时间里,不仅是郦生的想法和见解,所有各级随行人员内心的想法,统统都被齐国方面了解得一清二楚。 到第四天,当郦生拜谒齐王并开始陈述自己的意见时,关于汉想要和齐建立同盟的所有底牌,已几乎全被齐方掌握到手了。 “齐必将繁荣昌盛,万世不竭!” 郦生首先来了这样一句开场白,接下来又以华丽的辞句和严密的逻辑全面论述了一番。 “因此,必须了解民意。大王啊!您知道吗?” “不知道。”齐王表情认真地说。 “这就不好办了。以大王的地位,若能知道天下之归属,齐国的安全就有了保证。否则,纵使齐想保有百万精锐之师,贵国的安全也是不可靠的。” “天下将归向哪里呢?” “归向汉嘛!”郦生断言说道,齐王的眼里则现出了吃惊的神色。 “先生,为了齐国的利益,您能把其中的道理讲给我们听听吗?” 实际上,现在是刘邦弱小,项羽强大。看来天下归楚已成定局,事到如今,再怎么说汉会胜利,也近乎诡辩了。齐则始终保持着独立。 齐曾屡次遭到楚的威胁,项羽也曾亲率大军闯人齐的领地。根本敌不过楚,这种可怕的前景,齐国上下已经有过心惊肉跳的切身体会,而如此强大的楚,最后怎么会败给汉呢? 郦生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他首先详细地分析了楚汉双方的优势和劣势,又把楚方的致命弱点夸大其词地讲了一通,所举出的例子有:项羽心胸狭窄,不能举贤任能;性情残忍,杀人过多;特别是杀死他自己捧上台的怀王,更让世人完全清醒过来了,等等。 “与此相反,汉王则完全具有另外一种品格。” 郦生说:汉王重义,对贤能之士有大海一般宽阔的胸怀,而且从不喜好杀人。这些究竟算不算是刘邦的天性呢? 大概总要算做是他在世人眼里的品格吧!另一方面,也可以说,项羽的个性及由此而生的行为实在是太显眼了。作为项羽的对立面,刘邦就被世人赋予了一种与项羽截然不同的性格。刘邦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奥妙,有意识地扮演了社会上赋予自己的那种形象。当然,还要补充一句,刘邦天生就具有一种可塑的性格,就像手工制作中的黏土一样,很容易塑造成任何一种形态。 不过,类似这样孰优孰劣的论述,纵使把重点放到项羽方面,也是能够充分展开的,因此,齐王和田横等人都始终只把郦生那些丰富的辞令作为艺术来进行鉴赏。 只有一次例外,郦生在自己的论述中提到了粮食。当他举出具体事例,说明在粮食方面,汉处于绝对有利的地位时,齐王和田横脸上都露出了豁然开朗般的表情,意思好像在说:唔,有道理! 郦生抓住时机,赶紧说道:“与此相反,楚在军粮补给方面却是举步维艰。” 他说:楚要从遥远的南方大米产地,靠老年人(因为青壮年已被赶去当兵了)排成一字长蛇阵,把粮食运到前线去。 郦生又补充道:项羽对粮草补给问题基本上漠不关心。楚军攻占了亡秦手里的天下第一粮仓一敖仓以后,他也只派出极少数由犯人组成的队伍去守卫,所以又被汉夺了回去。不过,郦生在这里却隐瞒了一个事实,即楚军后来攻陷荣阳、成皋时,也把敖仓一起收复了。 这之后,郦生回驿馆休息。在这段时间里,齐王和田横等作出了站在汉一边的决定,并于傍晚设宴招待郦生和他的全体随行人员。宴席上,有许多齐的美女陪酒。 “真痛快!没想到如今世上还有这般快活的事情!”郦生喝得酩酊大醉。齐王和田横看上去也十分高兴,撤销了前线的守备,把大批士兵遣送还乡,众将官都回到了临淄。 酒宴连续摆了好多天。其中也有齐的儒生们设宴,甚至还有从前线返回来的将军们做东道主摆的宴席,而预定要举行的宴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排完。 一系列的宴会还没有举行完,郦生却被齐王给烹死了。 临淄街头的广场上,架好了一只青铜制作的烹猪用的大鼎,里面灌满了水,把剥光衣服的郦生扔进去,在下面用火烧。 “这是要我把在齐吃的肉,再统统还给齐吗?” 郦生尽管被捆绑着,只有头露出水面,但还是发出了这样的嘲笑。 齐王宫里接连传来了两项战报,一是韩信军已在黄河西边出现,一是已经大举渡过黄河。亳无戒备的平原城当即陷落,历城也在半天后落到韩信手里。接下来韩信军就如潮水般即将逼近临淄了。 齐王和田橫都把这一切看成一项事先串通好的诡计。就说,郦生前来哄骗齐人放松警惕,韩信则乘机发动进攻。从结果来看,肯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郦生根本就没有这种打算。韩信事先也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率军临近齐国时,事先派到齐的探报们相继返回军中,报告说郦生已经来到临淄,又一项接一项地报告说:郦生的任务是和平谈判;谈判的结果,已经决定握手言和,等等。 “好吧,我们就把军队停在赵的地盘上吧!” 韩信曾当机立断,但后来又被人挑唆着改变了主意。让他改变主意的就是刚投入帐下的一名游士一个叫蒯通的纵横家。此人坚信旧战国时代的诡辩和诡计今天还行得通,经过多年研究,竟写出了一篇这方面的论文。 只是刘邦和项羽都不肯用他的这种纵橫捭阖之术,使他在兵荒马乱的世上徘徊无主,但最后终于找到韩信,当上了韩信的谋士。 韩信这位军事天才一向缺乏政治头脑,让人怀疑他脑子里的这个部分肯定是一片空白。他认为蒯通的纵橫术就是政治上的战略战术,且深信不疑。 “郦生只不过是一个腐儒。”蒯通开口这样说道,并作出结论:“不错,他是凭三寸不烂之舌把齐给说服了。然而,如果赞扬他的成功,那就等于小瞧了军事。也就是说,如果将军的功劳还不如儒生的一只舌头,汉恐怕也就无药可救了。只要现在就去攻齐,汉的精髓尚可得救;倘若不去攻齐,给汉带来的无形灾难将无法预测。” 韩信接受蒯通的意见,从平原城的渡口渡过了黄河。 齐王和田橫只好各奔东西地逃命。临逃命之前,齐王亲自来到大鼎前面,朝郦生骂道:“藏书网你这个撒谎的骗子!” 他骂够了,又说:如果不是撒谎,你就把韩信的进攻给阻止住!若能阻止住,我就把你从鼎里给放出来! “烹吧!”郦生说。 “我在你面前讲的话统统都是真的!你是亲眼看着我郦生的眼神,亲耳听到我讲的那些话的。就这样还不了解我的为人,还要把我烹死。也就是说,你已经是个糊涂透顶的人,我不想为了向你这种人乞求饶命而到韩信军营里去。韩信是条好汉。你眼前的我是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高尚之士。士在身陷绝境时,才能领悟到人生的真谛,可是,如果我现在因惋惜自己的生命而到韩信跟前去,那就不成其为士了。来,你烹吧!被你烹死才能真正配做一名士!” 说完,他又朝齐王啐了一口唾沫。 郦生被烹死了。 齐王和田横不战而逃,齐被韩信占领了。 第二十二章 半渡之战 蒯通的蒯字,无论作为文字还是作为一个姓氏,都是很罕见的。然而,在我们书中所写的这个年代,只要一说起“蒯城的蒯”,住在黄河沿岸的人都能会意地点点头:啊,原来就是紧靠河边的那个地方呀!这是一个地名,就在后来的洛阳附近。 蒯通就是以这个地名为姓的,不过他出生的地点却是现在河北省的诼县,在本书所写的时代叫范阳。 这块大地在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诸子百家争鸣的局面,正处在一个伟大的思想时代。战国时期结束,各国都被秦帝国统一,进而到秦朝灭亡,这段时期也仍处在这一伟大的思想时代,知识分子几乎都分属于某一个学派。 当时把知识分子尊称为——“生”。 蒯通平时就被称做蒯生,正像信奉儒家的郦食其老人被称做郦生一样。 说到郦生的情况,他满腔热情奋斗的目标,就是企图借助刘邦的力量,去建立孔子的理想社会。他大嚷:“烹死我吧!” 死到临头,他还连珠炮般地怒斥齐王,也可以使我们看到一位为思想上的激情所驱使的志士的刚强形象。 蒯生则不同,他并不是儒家和道家那种大学派的门徒,只不过是战国时期纵横家的一名徒子徒孙,说来就应该称做权谋学派,所以思想上的根底很浅。他们的本领在于权变——在政治策略方面玩弄骗术,为了某国的扩张和自卫,而费尽心机地在外交上搞阴谋诡计一类的骗人把戏,因此在思想理论上根本就没有要为之奋斗的理想社会。这种人一律被称做“策士”。 策士本身不能也根本不想当帝王。属于这一学派的人都是些政治上的魔术师,他们的使命是寻找有条件当帝王的人,然后就死死地叮住这个人,为他做幕前和幕后的工作,用尽一切权术把这个人捧上拥有大片领土的统治者的宝座。 “再也没有比韩信这块料更出色的人了。”这就是蒯生心底的看法。 靠着自己天才的军事本领,韩信先是灭掉赵,并把前辈张耳立为赵王;接下来吞并了燕和代,进而又攻入齐国,并占领了齐的七十多座城池,把大本营设到了原来齐的国都临淄。其版图用现代省名来表达的话,包括了自古以来被称为中原的河南省和河北省,还要加上山东省,比远在南方的楚项羽和位于关中的汉刘邦还要大许多,而二者还正在我们当今所讲的陇海铁路沿线,反复进行着殊死搏斗。 “韩信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么大的地盘。” 蒯生心里这样想道。韩信的地位只不过是刘邦手下的一名将军,面对此种情况,有一件难办的事令蒯生颇感吃惊,那就是韩信本身也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一事实。 蒯生有一回曾谒见韩信,讲了一大套纵横学的道理。他说:“国家一说成势力也可以的一这个问题,将军应该有所考虑了。国家有实态和虚态两个方面。暗中掌握对方和我方的实态和虚态,把这两种形态做成记号或列成算式,就能估量出各自的实力。在此基础之上,再摸到对手国家的意图,算出由其背后所反映出来的国力,掌握住这些国力的来源,并吸收和转化成自己国家的目标和力量,这种方法或学问就叫做纵横学。” “噢。” 韩信只这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丝毫没有感兴趣的样子。 “将军呀!”蒯生力图使韩信醒悟过来,“您的势力之虚是什么呢?就是还只不过是汉的一员战将。” “事实不正是如此吗?我就是汉王刘邦的一名将军,此乃千真万确的事实,正是你使用的术语里所说的那个‘实’嘛!” “不,在我的学说里,这是虚。我所讲的实,是指您事实上已经成了统一赵、燕、代和齐这四国的大王,是指您已经可以与刘邦和项羽分庭抗礼。” “尽说些不讨人喜欢的话!”韩信根本不感兴趣,口里又说:“难道所谓纵横学,说穿了就是谋反学吗?” “从其他学派来看,也许就是谋反。但从我所属的学派来讲,正是必定会成功的谋反,彻底成功的谋反是不叫谋反的。从亡秦的观点来看,项羽和刘邦都是大逆不道的谋反之人。实际却并非如此,既然咒骂他们的主体秦已经被推翻了,这两位主帅就不成为谋反之人了。所谓纵横之学,就是专门处理这类问题的学问。” “真是一门可怕的学问。” “何以见得?” “年迈的儒家信徒郦生,就是被你的纵横之术给烹杀的。”郦生曾以刘邦外交使者的身份到齐国去,说服齐王与汉结成同盟。齐王大喜,放松了国境线上的武装戒备。就在这时,齐被同样是接受刘邦“向齐发动武装进攻”命令的韩信突破了毫无戒备的国境线,转眼之间就被攻陷了七十多座城池。齐王大怒,烹杀了郦生,但也可以说是韩信杀死了郦生。韩信当初考虑到郦生的安全,曾犹犹豫豫地准备放弃武力进攻,但后来被蒯生说服才下了决心,结果郦生就成了牺牲品。 “当今世上,对我抱有好感的人为数不多,郦生是其中之一呀!”韩信许久许久以后还懊悔不已,蒯生却毫不介意地说:“这就叫做权术。它所换来的,是将军您得到了齐这个泱泱大国。”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蒯生觉得韩信那颇带孩子气的感伤十分可笑。 对于韩信的非凡才干,蒯生比任何人都感到惊异。然而,也在心里画了个问号:韩信不会只是个书呆子吧? 蒯生心想,这位韩信还是一张白纸,只要不经受欲望和权术的磨炼,很可能会因为功高而走上自毁自灭的道路。 大概出于对韩信进行教育的目的,蒯生才让小娥来伺候韩信的吧!韩信把齐国旧都临淄的王宫,用来做了全军统帅的住所。下人告诉他:“这里是齐王广原来享受荣华富贵的地方。”当被领到先前齐王的寝宫时,韩信也毫无感慨,只是说:“能遮住夜里的露水就成。” 韩信穿着笨重的长靴,就上到铺有锦缎被褥的床上,把长剑拉到身边,倒头就进入了梦乡。一连几天,他连夜里也没有解下戎装。这倒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是铮铮武将,而是因为进行追剿战实在太忙。 小蛾手下有二十几名少女。 她们一律都穿着白丝绸做的衣服,无论小蛾还是她指挥下的少女,一个也不例外。白色在当时还不是遭人忌讳的颜色,尽管如此,女人们穿清一色的白衣服也未免太缺少情调了。 “这是为了使韩信不致产生毫无必要的邪念。” 蒯生向小蛾这样解释道。 小蛾是一位即公的小女儿,在齐国属于二流豪门贵族。即公这个人,当年蒯生漂泊在齐时曾得到过他的照顾,田氏家族乘秦末之乱执掌齐国大权时,他错过了紧跟这一潮流的机会。更恰当的说法是,即公一直为田氏家族所鄞视,才没有当上官,而只保住了一股极为普通的地方上的势力。 当韩信赶走齐王,做了临淄的主人时,蒯生便把这位即公和其他豪门贵族一起介绍给了韩信,想让他为建立齐的新秩序发挥作用。 “顺便我还想借您最小的那位小姐。” 蒯生——即公提出这一要求,他看中了小蛾在为人处事方面很不寻常。韩信还没有正室夫人,连妾也没有纳。 每当有人问到其中缘由时,就好像这提问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似的,韩信总是说:你认为会有那种好事之人,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淮阴城下的一名贫寒之士吗? 虽已今非昔比,但娶妻纳妾反倒是难上加难了。原来,齐国一半以上的豪门贵族都看准了韩信将来会大有出息,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做个外戚。 若是哪个缺心眼的家伙成了外戚,可就糟了。 蒯生一个人在那里忧心忡忡。在齐的镇抚工作上,假若让一个遭人怨恨的人当上外戚,诸多势力就会与韩信离心离德。 “还是即公合适。” 蒯生得出这一结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即公当年曾被田氏家族所疏远,而且从没有惹起其他势力的憎恨。 话虽如此,即公当外戚却不能算是上上之策。蒯生想,假如韩信是个有宏图大略的人,那么他的外戚就应该具有更大的势力,为此还必须等待时机。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需要有女人来照料他的日常生活。 “韩信是个怪人,好像还没有感..到这种必要,不过……” 蒯生凭感觉知道,倘若让侍奉皇帝的那些人来照料日常起居,韩信心里肯定会不痛快。而且,假如韩信随便抓了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军中的人事问题保不准就会乱成一团。在一般情况下,女系家族的人都要担任重要职务,如果这女人再有一两个善耍小聪明的兄弟或堂兄表兄之类,这号人就会在韩信帐前受到重用,而像蒯生这种凭本事立足的人,就会遭到女系家族的白眼,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这种情况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 “女人是个祸害。” 蒯生内心一直抱有这种看法。对于蒯生这样的人来说,女主人及其家族的人都应该是需要提防的对手,而若是即公的女儿,纵使当了韩信的妾,蒯生也有信心控制住即公的整个家族。 当然,就是对这位即公的女儿,蒯生也不希望韩信沾上手。如果小蛾既不被沾上手,又能得到韩信的信任,在易于行事这点上,对于翻生来说,再也没有如此这般的好事了。 从追剿残敌战场归来的韩信吃完饭,穿着一身戎装就走进了卧室。这时,他不禁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 他嘴里不由得喊出声来。自己脚下犹如涌动着一团白云,很快又围住了身前身后,接下来,韩信便被脱去长靴,两只脚被浸泡到热水里。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说话之间,几只如细帛一样柔软的小手同时在动作,韩信被脱掉了戎装,整个身体都被按进了一个大热水盆里。 “噢,蒯生所说的女人就是这些人哪?” 谜底揭开之后,韩信的兴致立即失去了一大半。事情来得太突然,韩信对别人触摸自己的身体感到很不耐烦,洗过澡,被人硬给换上绢帛睡衣时,他竟放开嗓门斥责道:这不是我的习惯! “这是我等的职责所在。” 白衣女人们的代表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手里并没有停止工作。韩信的声音逐渐软了下来,说:“只要战斗还在继续,我就不能脱掉战袍。”一个白衣人立即答道:“我等就是为陛下御寝时舒适,才来服侍的。” “你是谁?” 韩信找准说话人的方向问道。可惜屋子里有点昏暗不清,周围只有一群白白的东西在动,根本弄不清说话人是谁。 “妾身名叫小蛾。被称为即公的人就是家父。” “我不是陛下。”这是在责备小娥方才将自己称为陛下。 “啊!”小娥那边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我等把王称为陛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我并不是齐王。” “那么,齐王是哪一位呢?” 是啊,是谁呢? 严格地讲,只有传说已经逃到东部高密城(山东省境内)的那个齐王广,才称得上是陛下吧!不过,在当今这个动乱的世道里,哪个称王的人都有很多自立为王的条件,其资格都是凭借武力得到的。王一旦失去军队,人们也就不再承认他是王了。 “反正我不是王。对我而言,只有汉王才是王。” “不过,在齐这里,人们把将军您看成王也是可以的吧?” “是蒯生叫你们这样说的吗?” 这种事,韩信大体上还是猜得出来的。 “真是个爱搞鬼名堂的人。” 尽管韩信很需要蒯生,但他这号纵橫家企图把自己塑造成另一种形象,实在是令人感到厌烦,因为这就好像是用竹子刮刀做泥人似的。 “尽干些没用的事!” 韩信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好多只手摆弄到床上睡下,就要进入甜美的梦乡了。 第二天清晨也一如既往,韩信穿上战袍,又率部队到城外去了。田氏家族四散逃亡以后,他正在大规模地展开追剿残敌的作战。韩信亲自出马是为了视察前线,不过每天都有他亲自上阵的小规模战斗。 “首都临淄还跟过去一样繁华。” 多数齐人都很高兴。由于韩信指挥作战巧妙有方,临淄的热闹景象依然如故,城里人没过几天就把什么时候换的君主忘得一干二净了。韩信十分出色地驾驳着他手下的诸多将领。 特别是根据刘邦本人的命令,被安排到他帐下的曹参和灌婴,这两位客座将领对韩信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这的确称得上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曹参自刘邦兴兵起义以来就一直是他的幕僚,灌婴的资格也比韩信老得多,且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但这二位好像都坚信不移:“只要照韩信的命令去做,一切都保准不会错。” 韩信军队分成了几大股。其中一股的将领是曹参,已经把齐将田既追赶到胶东。还有一股的主将是灌婴,他已经把齐的宰相田光、齐的武将田吸以及齐实际的君主田横追得走投无路。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齐王广这时已经逃进了高密城。“这个齐王广恐怕会向楚请求援兵吧?楚项羽肯定会答应他这项要求的。”蒯生对韩信说道。 “会这样吗?” 韩信一时还难以作出判断。 本来齐国的田氏家族就不喜欢楚,曾找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跟楚闹翻过。当初曾有过这么一件事:齐国没有给当时还是楚军主帅的项梁派出援兵,项梁因此被秦军团团围住,最后战败而死。从那以后,项羽就对齐心怀不满,两年前他还大举兴兵北伐,把齐军打了个落花流水。总而言之,像齐和楚这种彼此反目的关系还很罕见,可称得上是宿敌。 正因为如此,连老儒生郦生跑来游说都获得了成功。藏书网齐本来也并不喜欢汉,但若出现不得不跟楚、汉中的一方握手言欢的局面时,齐是宁肯跟汉联合也不会要楚的。也就是说,尽管已经死去的郦生的雄辩能力不可小瞧,但根本原因还是齐对楚反感至极。眼下齐王广像一只老鼠似的逃进了乡下小城,楚项羽这号人还会给那位狼狈逃窜的齐王派援军去吗? “儒者碰上这种事态,是无法作出预测的。因为他们头脑里一开始就对国家或世道抱有某种理想的模式,还总是力图把事物纳入这条道路。” 蒯生说话时的样子十分平静,始终如湖水一般,跟他那油光光的圆脸很不相称。 “你是说,如果是纵横家就能懂吗?” “至少纵横家不做梦嘛!” 据蒯生分析,所谓两个国家的关系,当双方面临危机并找到共同敌人的时候,无论过去有什么恩怨,统统都会化为乌有,以一种超越亲兄弟般的异常友好的感情联合起来。蒯生说:国家没有什么理想,有的只是利己主义。跟儒家相反,纵横家就十分重视分析国家所具有的利己主义。对于楚项羽来说,齐一向就属于中间势力。 假如齐归汉所有,再加上韩信这个会耍小聪明(楚军是这样认为的)的用兵能手成了那里的主宰者,局面就会大不相同。本来对付一个刘邦就已经很棘手了,现在北方又出现一个强敌,倘若不丢开一切,先去消灭这股新出现的敌人,项羽的存在就岌岌可危了。幸好从惨败的齐王广那里发来了救援的请求,既然如此,项羽就不得不下决心紧急派出大军,在短时间内把韩信彻底击溃。 “项羽很可能会把所有能派出的部队都拉到我们这方来。” “项羽会亲自出马吗?” “从项王的脾气来看,我估计他是想亲自挂帅的。不过现在他正和汉王处于可说是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若马上抽出手来,形势肯定会朝着有利于汉王的方向发展。因此,我猜想他会派出手下的一员大将,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龙且。” 正像名字一样,龙且是一员可称之为小项羽的猛将,也可跟钟离昧一起被称为楚军的龙虎二将。他早先曾因汉的谋士陈平所施离间计被项羽怀疑过,情绪一度十分低落,但后来项羽发觉是敌人的奸计,向他道了歉,龙且这才在战场上表现出远超以前的勇猛势头。 “唔,有道理,很可能是龙且。” 假如是龙且带兵前来,汉军将领里就没有一个人能顶得住他的凶猛进攻。 “我这样的还差不多吧?” 韩信心里在这样想,但龙且恐怕是不会承认的。韩信当初曾是楚军里的一名下级校尉,当时若提到龙且,那简直就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在楚军的时候,韩信直到逃走以前,官职一直是郎中(军营中掌管具体事务部门属下的小官),所以能经常见到龙且。龙且本人也肯定还记得韩信,假使还记得,也肯定不会把韩信放在眼里,恐怕心里还会说:“就是那个担任郎中,整天坐立不安的缺心眼的家伙吗?” “好,我知道了。” 韩信向翻生表示感谢。他很看重这位纵横家,因为蒯的分析和预见总是正确的,并能对下一步的局势作出具体估计。 “至于用兵方面的事情,蒯生我就一无所知了。” “这方面由我负责。”韩信平静地说道。 “将军能战胜龙且吗?” 一涉及军事方面的问题,蒯生的脑袋就变成一团糨糊了。 “要交上手才能知道。总之,对龙且这个人不可掉以轻心。” “可是,将军御寝方面的情况怎么样了?”蒯生突然改变了话题。 韩信闹不清这句话的意思,定定地瞧着蒯生的脸,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说了声:“混账!”脸却情不自禁地变得通红。 从战场上返回临淄的宫殿里,韩信已经引以为乐了。 这座宫殿的寝宫是一幢齐国风格的建筑,是用木头、竹子和泥土建造起来的。墙壁也很特别,中间是细竹席,两边抹上杂有枯草的红土,外面再涂上用蛤蜊壳烧制的白灰。外面涂的这层叫垩。 地板既不是土也不是砖,跟后世的不一样。那是用木板铺成的,比地面高出一块,上面密密实实地铺着编得极为精细的席子,进屋就必须脱掉鞋子。不过,由女人们管理这间卧室之前,韩信进进出出是一向不脱靴子的。 他对柔软的绢帛帐子也毫不爱惜。 “这里是山间野岭。” 韩信起初这样告诫自己,一直以一种野营的心情在使用这间屋子。现在却大不一样了。 在小蛾的指挥下,那些白衣女子不把韩信七手八脚地按到床上睡下,是不肯罢休的。室内有十几座蜡烛灯台,在韩信睡熟之前,她们一座接一座地把火苗弄灭,最后只留下一座继续点燃着。“这样下去,对我的身体是没有好处的。”韩信在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 韩信的信条是:只有书生才能清楚地观察事物。让人照顾得连自己的起居都不用亲自动手,都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这岂不成了婴儿或年迈体衰的老人了吗?虽说这样才像个王侯日常起居的样子,但自己若总是处在让别人照料的状况下,在掌握敌我双方的思想动态方面,以往那种常能洞察一切的感觉,就会变得迟钝下去。 “我也就不成其为我了。” 韩信倘若不是原来的韩信,那岂不就成了凡夫俗子了吗?蒯生这种人,是不会了解此中情由的。 蒯生对眼下的韩信并不满意,认为他太书生气。看来蒯生是想把韩信养成甘愿过王侯生活的人,然而成了这种人以后,韩信恐怕也就不成其为韩信了。 “蒯生的一半是优秀的,而剩下的另一半,真想把它像半个烂瓜似的切下来扔掉。” 尽管韩信心里有这种想法,但既然已经完全适应了当前的这种生活,嘴上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一天夜里,韩信疲惫不堪地回到王宫,照惯例仍是全身披挂地用过晚餐。吃饭时是由男人们来侍候的。 吃完后,他进入卧室,由人服侍沐浴。 “男人真是没出息!” 韩信任人这里那里地洗着身子,口里这样自语道。他已经打定主意,像婴儿一样任人摆布了。 “将军能变得没出息就好了。”一个女子十分肯定地说。是小蛾吧? 从声音里就可以判断出来。她们都是清一色的白衣服,韩信根本分不清是哪个女子,他看到的只是一群女人。 负责应答的只有这位即公的小女儿,韩信能辨认出来的也只有这位姑娘,不过要说到她的姿容,除了她那双灵巧的小手、温柔的举止和似乎有些尖尖的下巴额之外,别的就不大清楚了。 “谁穿上白衣服都不好辨认。小蛾,只你一个人把白衣服的领口和袖口都缀上一道黑边好吗?” “我一定照陛下的吩咐去做。” “什么陛下,还是不要这样叫!” 韩信真想说出口来。小蛾机敏地觉察到这一点,说:“称陛下也不行吗?” 真是个聪明的女子,韩信禁不住瞪大了眼睛。“该怎样称呼才合适呢?”小蛾穷追不舍。 “恐怕,称哥哥也行不通。” 韩信刚说完,给他洗脚的女子扑哧一声,把背低了下去,使劲憋住没有笑出声来。看样子是小蛾。 “是小蛾在这儿吗?” “陛下认为她在哪儿呢?” 小蛾很讨人喜欢地弄尖了嗓门,看样子是在说:该不是又错认成别的女人了吧? 早晨,在透过帐子微微射进来的阳光中,韩信睁开了眼睛。他掀开帐子,探出半截身子一看,小娥正蹲在那里,准备好了漱口用的小盆。 “已经弄上黑领口了吗?”韩信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蛾。 只把领口和袖口缀了一道黑边,跟其他白衣女子相比,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了。韩信十分惊讶,不禁暗自感叹道:难道衣着打扮竟能把人如此鲜明地区别开来吗?韩信并不是哪个学说的信徒,倘若勉强说起来,在诸子百家当中,令他神往的只有老庄的“无”这种无差别的抽象境界。然而,世上所有的人,归根到底不都是一个个单独存在的吗?韩信正是以这种刮目相看的心情来打量小蛾的。 “真鲜艳哪!” “是吗?” 在众多一身白的伙伴当中,只有自己带上了一点点黑,小蛾对自己如此突出感到很不好意思。脱离伙伴、惹人瞩目,让她感到害羞,既然惹人瞩目了,就会产生一种更加炫耀自已的冲动,又不得不拼命控制这种冲动,这两种矛盾的心情肯定也使她感到紧张。 “说起世上的人哪,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漱完了口,韩信扭过脸来望着小蛾说。小蛾那雪白的胸脯十分引人注目。 “小蛾,今天晚上你也洗个澡吧!” 这里所说的洗澡,跟韩信泡在热水里洗澡根本不是一码事,意思是命她今晚与自己同床共枕。小蛾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上,让白衣女子们把漱口盆拾掇好,转眼间就逃也似的离去了。 项羽命龙且立即出发。 “给你所需要的人马!” 由于有项羽的这句话,龙且北上的军容浩浩荡荡,看上去煞似楚的主力大军。 一路上,龙且让军士们大肆宣扬拥有雄兵“二十万”。 另一方面,尽管遭到惨败,但亡齐之王田广仍在聚拢天下的耳目。 我们现在所称的山东半岛,犹如一只乌龟的头伸进大海里,把海面分成了渤海和黄海。 在这个乌龟头的脖根处,有潍水流经那里,就..t>像挂了一条项链。从这条潍水到头顶部分,可称做这个著名半岛的尖端部,齐王广所在的高密城就在这条潍水的内侧(即半岛一侧)。以潍水为一条巨大的天然屏障,完全而且,高密并不是一座孤城。 同样受到潍水和半岛的要冲之地保卫的,还有在高密东南方向的城阳,由齐相田光据守着。 令韩信伤脑筋的是,要想在半岛的尖端部集结数目庞大的部队,必须先彻底扫平潍水以西的山区地带,以除掉后顾之忧。在这点上,龙且就有充分的自由。 “是进攻韩信的临淄城呢?还是到齐王广所盘踞的高密城去与他会合呢?” 面对上述两种方案,龙且选择了后者,这肯定是因为有半岛和潍水保护的高密城更利于防御敌人。而这样一来,也就等于有悖龙且历来的风格,选择了防御路线。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看重的是高密既有利于防御也有利于出审的一面。而若选择另外一种方案——进攻临淄,围攻部队就会有背后受敌的危险,但高密却不存在这个问题。对付韩信这样的小毛孩子,龙且根本不必挑起这种赌博性的决战。 在韩信到来之前,龙且及其麾下的二十万人马即已抵达山东半岛的尖端部,尔后进入高密城,受到齐王广和他那支亳发无伤的御林军的热烈欢迎。 龙且这面也有一位宾客。 所谓宾客,也可以称之为幕僚,只靠智谋为主人效力,并不具有严格的主仆关系。 这位宾客向龙且建议的战略方针,本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东西,可以说,这一思想一直贯穿到现代历史。 概括起来讲就是:固守一块地盘(这里指山东半岛的尖端部),其他兵马则开展大规模的流动作战,骚扰韩信军队的驻地和后方,联合农民切断他们的粮道,把他们逼上因饥饿而不得不弃械投降的绝路。 韩信军的弱点,在于他们是从老远的地方长途跋涉来到齐的。用宾客的说法就是:“汉的士兵正客居于两千里地之外。” “这固然是弱点,但也是力量所在。从远处来的大军往往具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熟悉当地的情况,正因为如此,他们会为一场决战而进行殊死搏斗。” “所以说,就楚来讲,必须避免那种可能增强来自两千里外的汉军威力的战斗。要避开决战,固守潍水;同时,要鼓励那些分散在潍水以西山区地带的齐的残兵败将,不断地给他们补充兵员、兵器和粮食,把汉军一步步推向饥饿的边缘。只要采取这种方法,楚军就一定会大获全胜。” “再进一步讲,”宾客说道,“在我楚齐联军内部,由于齐兵是在本国范围内打仗,因而熟悉地理环境,在乡村里熟人很多,语言也彼此相通,但也难免带来一个弱点一在进行决战的情况下,容易临阵脱逃。” 韩信所担心的,也正是敌人取守势这一点。 “如果由齐王广主持作战,肯定会这样做的。” 楚军在兵员上占绝对优势,因而按惯例,大军的主将(这里指龙且)就是统帅,负贲统一指挥作战。 也就是说,只消考虑龙且的性格就足够了。 龙且的性格跟楚人的特点一模一样:剽悍,知进而不知退,进行激烈决战后踏平敌人的老窝,才是他们打仗的价值。从过去的战例也可以看得出来,龙且的做法跟项羽如出一辙,也是亲自挥戈上阵,一味驱赶全军急如星火地向前冲杀。 “恐怕还是要进行决战。” 韩信巴不得进行激烈的决战。 为了使龙且采取决战的方式,必须设法使他产生轻敌的心理,也就是说,必须让他瞧不起韩信。为此,韩信用重金雇了一大批间谍,分别派到潍水以东地区,让他们到处宣扬:“楚军是百战百胜的常胜大军。与此相反,汉军只不过是由赵兵、燕兵、代兵加上齐国的投降士兵拼凑起来的杂牌军。” 这种讲法并非纯属捏造,而是万人皆能认清的事实,或者说是真实情况。 “韩信原来只不过是个白面书生。当年在淮阴城下哐里哐啷地带着长剑,到处闲逛的时候,就是个出名的胆小鬼,还曾被一个屠夫吓得从胯下钻了过去。” 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宣传事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所以说,韩信对龙且将军的到来惧怕到了极点。” 唯有这句话不是事实。 韩信这位胆小鬼在有些方面颇以自己的胆小为乐事,一直热衷于把自己的胆小作为题目,思索着摆脱恐惧的方法和每一步该采取的措施。龙且对韩信并不是非常了解。“我不用你的计策。”龙且没有接受宾客的主意。 “我准备跟韩信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决战。如果用现在这种办法,始终采取守势,让韩信和他的士兵们饿死,那就不能表现出我的功劳。我们千辛万苦率大军来到齐国地盘,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不去攻打,这就跟怯阵没有什么区别了。天下耳目都已集聚到齐这块地方,先生,在这种情况下,倘若照你的主意去办,楚就会失去天下的信任。更何况韩信早先曾在楚军里待过。他的胆小已是路人皆知,这一点我最清楚。” 已经到了旧历的十一月。 韩信下令全军东进,对曹参和灌婴下的命令是:“在潍水一线停止前进!” 所有山上的树木均已光秃禿的,大地可以一眼望到头。只有松柏还在寒霜中保留着星星点点的绿色。韩信麾下的大军沿着多条道路,向东静悄悄地移动。 韩信比先锋晚一天出发。 “小蛾呀!”韩信在被窝里提出一个要求,“你再洗一次澡好不好?”也就是说,他想亲眼看一下小蛾。 前不久,小蛾在另外一个房间洗澡时,韩信就曾出人意料地闯进去一次。女人们都乱吵乱嚷地骚动起来,但韩信却满不在乎地看了一会儿。尽管光线太暗无法看清,但韩信仍能感觉到,那时她洗过之后好像还没有擦干。 “要亲眼看看吗?” 虽说是她已经委身于这个男人,但一丝不挂地任人观看,却不符合这片大地的文化传统。 与其说是好色,莫如说是韩信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求求你。” “如果让人做不心甘情愿的事,那么就请您对讨厌的事也忍耐一下吧!” “你的意思是……” “喊您陛下也没关系吧?” “那和这是两码事。” “是一码事。” 小蛾说:只有用衣服把肌体遮掩起来,陛下您才能对妾身感到某种兴趣。倘若陛下把我赤身裸体地看个够,也只会觉得犹如一碗白开水般地乏味,所以妾身担心您就再也不会感兴趣了。然而韩信仍然要求“只此一次”。 “你不是也叫了两次陛下了吗?”结果,小蛾还是照韩信所说的去做了。 一个涂着黑漆的大浴盆被搬了进来,四周摆满了烛台。韩信命女人们退下,让小蛾脱掉衣服。 “陛下!” 小蛾说:请把脸转过去。边说边缚进热水里。 水一直漫到小蛾腰最细的部位。小蛾两手捂住乳房,低垂着头。韩信用一个黑漆木勺舀水,往小蛾的脖颈、肩膀浇去,但那水在皮肤上根本沾不住,仿佛都被弹掉了似的。 “这皮肤简直不可思议。” 惊异之余,小蛾缩住身子,低头蹲在那里,愈发显得迷人,看上去宛如仙女一般。 “请你也来祈祷一下。”韩信说。 “让我的心不再为你迷恋,就好比你硬是要管我叫陛下。这会儿还可以,穿上衣服之后,如果你还喊陛下,我就要严厉地训斥你,因为我想继续保持我本来的面目。” “这位真是个不可捉摸的人。” 小蛾心里这样想,却探出粉红的脖子点了点头。 韩信再次叫她的时候,已经是双双躺在被窝里了。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我有一种感觉,我的脑袋是否会被砍掉,放在龙且的面前,都要由潍水来决定了。” 又过了两天,韩信骑马立在潍水堤岸上,仔细地观察了对岸的敌人及其背后的高密城。龙且确实想打。 这从对岸战旗的情形和士气的旺盛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照这个架势,到时候龙且也会从城里冲出来,亲自挥戈上阵的。 河面虽然不太宽,但最近几天阴雨连绵,因而水位上涨,有些地方的水流还起了漩涡。很难渡过去。 韩信改而命令实施另一个预先研究好的方案。 他从全军抽出二万人,让他们每人做一个土袋子,又召集手下的所有将领,反复说明了自己的作战方案。 “关键是捉住龙且,砍下他的脑袋。” 楚军所依仗的就是龙且的勇。只要龙且一死,恐怕谁也不想再留在齐国,都会争先恐后地逃回项羽的帐下。 “瞧,龙且就在对岸!” 韩信扬起鞭子说道。只要看军旗的数目,就能判断出龙且所在的位置。 “当龙且向我们发动进攻的时候——” 韩信说:他是不会待在后阵的,肯定要指挥先锋冲杀过来。只要抓住先锋,就能找到龙且。 有人提出疑问:“可是龙且能渡过这条河吗?” 照现在这个水量,人马都会被冲走的。 “如果把水量减到一半就能渡河了。” 韩信答道。人们都迷惑不解:“龙且能有这个本事吗?” “此话不错。” 韩信笑了,说:“我们替龙且来办。” 利用河川作战,已经成了韩信的拿手好戏。 在抢渡黄河的那次战役中,韩信并不直接使用船只,而是搜集数不清的木瓮代替舟船,在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渡河,把对手杀个措手不及。在井陉口那场战斗中,他又背靠河流布阵,致使自己那些只不过是乌合之众的士卒,以死相拼,因为除前进之外;已再无生还之路。 “韩信善用水。” 龙且研究韩信时,恰好漏掉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条战法,可以说,这正是楚齐联军的不幸所在。 这天夜里,韩信命士兵在上游最狭窄的地方用土袋子把河水堵住。二万个沉甸甸的土袋子由河底一直堆到河面,不用说,由于水流的冲击,会将土块溶化,河水会从土袋与土袋间的缝隙流过去。然而韩信的命令只需保留一个晚上,流向下游的水量差不多就会减少一半。 在下游的一个地方,韩信正站在那里。 随着天光放亮,韩信命人擂响战鼓,让兵士冲进水量大减的河里。韩信自己则率先冲在最前面。 “韩信亲自冲过来了!” 这个消息立即在对岸楚齐联军当中飞速地传开。正在其他地方的龙且,立即率全部亲兵飞马急赶过来,朝正要登上这边河岸的韩信军的侧腹部猛冲过去,韩信当即惊倒在马上,或者说,假装成这个样子。 “快,快装成惊慌失措的样子!” 韩信朝自己身边的护卫队伍命令道。于是,几十杆大旗眼看着乱了套,纷纷倒了下去,韩信军犹如溃散一般开始再次往河里退却,到了艰险的地方就假装败走,这正是韩信当初在井陉口战斗中对付赵军的老把戏,可惜一向蔑视韩信的龙且却轻而易举地上了当。 “先生!” 龙且一边催马前进,一边向身为幕僚的宾客自吹自擂。 “我说得不错吧?韩信贪生怕死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快追!” 战鼓齐鸣,一场追击战开始了。 一月的河水已经很凉,但龙且和他手下的人马仍溅起浪花冲进河里顶着没腰深的流水向前蹚去。 “要一举击败韩信!” 龙且转过头命令全军过河。然而,为了避开河的深处,这支大军也不得不分成十几列纵队,根本就没有那种蜂拥而至的凶猛气势。 韩信一爬到自己这边的岸上,立即扭头望去。龙且就在追上来的楚齐联军的队伍里。 韩信又逃了一段路,让敌人爬上岸来。大约一半敌人上岸之后,他命人点起了狼烟。上游那里正在等待这个信号。他们把土袋子堆起来的堤坝一下子掘开,让河水奔流而下,自己也飞奔着赶赴战场韩信埋伏在战场附近的其他人马也一起冲杀上去。 龙且和他的部队成了一支孤军。 “韩信乘敌之‘半渡’”。 这句话后来变成了兵法术语,但在当时还没有形成“半渡”这个词它所表达的意思应该是:“趁其渡过一半”。剩下的一半因河水骤然上涨而无法前进,有的被淹死,有的被冲走,还有的脱去甲胄朝己方岸边游回去,如此等等,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韩信以全部兵力把龙且和他的部队团团围住,犹如猎人围歼野兽一般,远近一齐射起箭来,一面缩小射箭的范围一面縮小包围圈,终于把龙且在了正中央。尽管龙且有岩石般的肩膀和充满活力的粗脖颈,却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利箭射得血肉模糊,最后连战马也不见了。龙且就这样趴在地上,死于汉军小兵小卒的乱枪之下。 作为楚军中始终独当一面的一员猛将来说,龙且的下场实在是够凄惨了。被设计陷入绝境而死,楚齐联军的那一半人只能从对岸眼巴巴地望着。至于盟友齐王广,更是张大了嘴巴无计可施。他们恐怕都有一种真实的感受,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是战斗,而很可能是一种神奇的魔术吧! 这场胜仗,使韩信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更加高大。韩信自己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但蒯通那样把韩信当成是纵横学的一块好料的人,却情不自禁地想到:韩信不是早已远远超出楚汉两家了吗? 只要韩信肯动这个念头,就完全可以作为第三股势力与项羽、刘邦势均力敌地争霸天下。 当然,蒯生的愿望还不只是这点。他脑子里想的是:要建立韩信帝国。 既然自己好不容易看中了韩信,就不能让他只满足于与项羽、刘邦之辈并驾齐驱的地步。也就是说,只有让韩信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帝国,才能体味到纵横家这一行当的最大乐趣。 要达到这一目标,有一样东西必须事先得到手,韩信在形式上要与他们具有同等资格的“王”的身份。 “齐王合适。” 蒯通心里想到了这个主意。 在追歼残敌的战斗中,韩信主力部队把齐王广一直追到城阳才生擒过来,灌婴则追击并俘虏了亡齐的宰相田光。至于田横,虽然让他成了漏网之鱼,但在赢下(山东省境内)已将他的军队打得大败,使其彻底丧失了战斗力。进而又由灌婴在千乘(山东省境内)杀死了亡齐的战将田吸。 齐国就此宣告灭亡。 剩下的就是镇抚齐人的工作了。不过,人们都说,在这片自古以来就文明昌盛的土地上,所有的人都很老练世故,很难驾驭,充满虚伪奸诈,心也易变,反复无常。 “只叫汉将军,恐怕是不易被人接受的。”蒯生向韩信进言道。 如果以汉将军的名义行事,被治理的齐人就始终不会忘记自己是失败者,世上再没有比看着胜利者住在自己国土上行使军政大权更令人愤慨的事了。不如干脆趁热打铁做上齐王,对齐人来说,韩信尽管是外乡人,但王毕竟是王,他们就不得不以臣民的身份对王表示忠诚,这是自古以来逐步形成的伦理观念。除了利用这种传统的伦理观念,以王的身份来进行统治之外,恐怕再无其他办法能把齐治理得国泰民安了。 “这件事我明白。不过,由我做齐王却不好办。”韩信说。 “话虽如此,可除了将军您之外,又有谁能当齐王呢?” “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以说,韩信自己就很矛盾。明明是一个具有远大抱负的人,一旦像现在这样事到临头,却又瞻前顾后地害起羞来。换一个角度来讲,自己是靠汉王的军队打胜仗的,这个包袱无论怎样也甩不掉,如果自立为王,岂不和谋反毫无差别了吗?在伦理观念方面,韩信很有点洁身自好,要在这方面进行调整,看来靠他一人的努力,是根本办不到的。 “仔细想来,什么远大抱负之类,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的情况则更像是一个孩子气甚重的人,只不过是想以大规模的战争来试试自己的才能而已。”韩信想。 每一仗都取得了胜利。理所当然的是,随着每次战斗的胜利,与韩信的本来面目不同,他在世上的形象已逐渐高大,独具一格了。蒯生就正想利用韩信在人们心目中的这种形象。 “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 “这大概不是真心话吧?” 尽管蒯生对韩信充满善意,但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嘲笑的表情。像蒯生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了解蕴藏在人们精神世界里的奥妙的。 “不,有一半是真的,另外的一半是野心,不过,依我看来,这一半野心也好像只是想在世上试试自已的特殊才能。”韩信讲这番话时,表情十分认真。 “将军简直是在开玩笑。”蒯生笑了。 “时至今日,将军恐怕已当不成原来的书生了。如果将军您现在不当齐王,齐肯定要土崩瓦解。一个土崩瓦解的齐,既对您本人没有好处,对汉王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这一点,将军您也会承认的吧?” “承认。”韩信脸上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如此说来,至少还是先当一个名义上的王,将军以为如何呢?” “假如只是名义上的王,汉王还不能理解我的真实意图吗?” 于是,韩信答应这件事由蒯生去付诸实施。 韩信往刘邦大本营那里派去了一队使者。 领头的姓杨,这个人曾谒见过刘邦,人们都认识他。蒯生也随队前往,但他不认识刘邦,又因为他的身份是韩信个人的宾客(私人幕僚),所以没当上正使,他只是为了在暗中操纵姓杨的正使,才挤进这伙人里来的。 在滚滚东流的黄河沿岸,刘邦和项羽一直在进行着殊死搏斗。 当初刘邦带着夏侯婴一个人从成皋城逃脱出来,到黄河北岸把韩信的士兵夺在手里,用这些士兵艰苦地维持着战事。 那以后,他又把项羽的大后方搅得不得安宁。 由99lib.于项羽像一只追逐苍蝇的猛兽,整天忙得团团转,刘邦这才瞧准对方的空隙南渡黄河,占领了与成皋城并立的荥阳城,并控制了敖仓的谷物粮食。 只有这一点稍稍对刘邦有利,整个战况则始终有利于项羽一方。项羽用大军将荥阳城团团围住,不停地发动如火如荼的进攻,企图把刘邦彻底置于死地。 在此期间,刘邦也曾身负重伤。 “已经没指望了!” 一天里,他不知有多少次抓住张良放声大哭。韩信使者人城,刚好是在这时的一个傍晚。 当时刘邦正跟张良、陈平在大本营的一个屋子里商讨对策,想找出哪怕能使战局有稍许好转的办法。根本没有能称得起正式对策的办法。 “请用晚餐吧?” 礼节周到的张良几次轻声细语地提醒刘邦,但刘邦根本不作反响,好似忘记呼吸一般陷入了沉思,有时还用双手抱住脑袋。 有人进来禀报说:韩信派的使者到了。他们被引进来之后,所传的口信是:韩信想临时当个齐王。刘邦踢翻脚边的一只壶,大声骂道:“我正在这里苦战。整天盼望韩信的援军能够到来,而你们传来的口信竟是这个!难道他是想自立为王吗?”桌子对面就是张良和陈平。 “事情不妙!” 这两位世上少有的谋臣同时想到了这一点。韩信只不过是刘邦手下的一名将军,但他的实力远远超过刘邦,他的功劳也盖过刘邦,而且远离刘邦,并拥有一支庞大的军队。别说自立,就是追随楚一举把刘邦推翻也是办得到的。 张良和陈平先后去踩刘邦的脚,意思是提醒刘邦“千万不要发火”。然而刘邦却不理解这个意思,还想大发雷霆。就在这时,张良探过上身,把嘴贴到刘邦的耳边悄声说道:“现在的形势对汉不利。倘若因陛下发火引起韩信的反感,那就会惹出大麻烦。不必让韩信到荥阳来支援。臣以为只要让他把齐守住,陛下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明白了。” 再次把脸转向使者的时候,刘邦已是放声大笑,情绪显得非常轻松。 “你们回去告诉韩信:什么临时的王,那太小器了。不管怎么说,正是十分可靠的韩信使强齐屈服的嘛!不必客气,就做个名副其实的王吧!” 张良和陈平都对刘邦的突然转变态度惊诧不已。刘邦更站起身来,拍了拍使者的肩头,同时叫来郎中,命他为韩信赶制齐王的印玺。接着又向张良说道:“子房,由你来担任送印玺的使者好吗?” 只是刘邦脸上又露出了原来那种愤怒的神色,两眼冒着凶光,半边脸抽搐着,仿佛削去一块似的。或者说,那不是愤怒,而正是对韩信这一新兴势力的恐惧也未可知。至少张良还是站起身来接受了刘邦口头上的命令,同时心中暗自想道:长此以往,韩信还能平安无事吗? 第二十三章 虞姬 二月,春天的野草尚未萌生之际,虞姬出现了。 她被项羽认识,是在项羽最繁忙的时候,即一年半以前。当时,项羽正离开首都彭城去讨伐北方的齐国,在齐的国土上大败田氏军队,并正以气吞山河之势平定齐地。就在这时,项羽发现路边蹲着一个少女。项羽勒住马头问道:“你父亲不在了吗?” 但他的楚国口音在齐没有人能听得懂。少女蹲在一间小织布房旁边的草丛中,披着一块青布在发抖。项羽还记得她那两个大大的眸子像天空一样蓝。 “给这小姑娘一辆车!” 项羽朝部下说完这句话,就策马而去。几天后,讨伐结束,项羽在宿营地里又见到这个小姑娘,竟意外地发现她的眸子漆黑,一双眼皮就像用竹片切开似的,十分水灵,与初次见到时相比,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做个害怕的样子给我看看!” 项羽突然命令道,把旁边的一块布扔了过去。 两个女侍童把那块布拾起来给少女披上。少女害怕到了极点,不用人吩咐就缩起身子,做出项羽所希望的那种姿势,只是低垂着头。 “仰起脸看我!” 项羽刚说完,少女就仰起了白白的额头,抬起眼皮,眼睛越来越大,眸子里有一点发暗的蓝色。是那次见到的小姑娘。 “是胡女吗?” 听到问话,少女使劲摇了摇头。这时她的眼皮已经垂下,又恢复了柳叶般细眉细眼的模样。 一问详细情形才知道,原来她一家本是齐田氏家族的反对派,当项羽率楚军打进来的时候,本想为楚军做内应的,谁知事情败露,父母都被田氏军队带走,似乎已被处以斩首之刑。 “姓什么?” “小人姓虞。” 少女把布还给侍从的女童,伸出来的手臂细细的,显得特别长。她的个子也很高,嘴唇略有些发青,也许是由于这些,看上去正处于妙龄。 “小虞呀!”项羽叫道。碰上女人,他时常拿姓当名字来用。 “以后你就负贲照料我的卧室吧!” 那以后,首都彭城被刘邦攻占,项羽便率领手下人马飞速南下,消灭汉军,赶走刘邦,重新占领了彭城。就在这次,项羽俘虏了没有来得及逃跑的刘邦之妻吕氏和父亲太公。项羽进行这次闪电战时,将虞姬留在了后方。后来项羽每次披挂上阵进行追击战时,总是在野外宿营,从没有在垂着翠绿帐子的卧室里安歇过。 不久,战斗告一段落,在一座小城的殿舍停歇时,宦官准备好卧室,把虞姬领了进去。项羽时隔许久才再次见到这位少女。 “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其他还什么都不了解。” 这时的项羽十分亲切,把虞姬心里那些先入为主的想法和印象都一扫而光。 项羽有一个怪毛病,对于素不相识的人,他可以像扒掉一所旧房子的土墙壁一样,随随便便地将其杀掉;然而一旦认识了,知道了姓名,哪怕只交谈过一次,他也会跟你一见如故,简在就像换了个人。从他手下的诸位将领、谋臣及士卒全都受到他真心爱护的情形,也可以看得出这一点,这种亲爱之情是刘邦对其属下的那种感情不可比拟的。他对虞姬一天比一天和蔼可亲,现在连声音都变得十分温柔了,这并非是因为项羽好色。一般来说,在好色这个问题上,反倒是刘邦更为名副其实。 虞姬脖子又细又软,皮肤白白嫩嫩,连皮下发青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被窝里,项羽往她身上一摸,手掌上觉得很滑润,好像她身上微微有油脂浸出来一般。可是她的胸脯却很平,跟小男孩的胸部差不多。然后又发现,她那充满活力的腰也细得出人意料。 “你多大了?” 项羽重新盯着虞姬的眼睛,问她的年龄。 “十四岁。” 虞姬眼里充满泪水,眸子里闪着发蓝的光。眼泪还会是蓝色的吗?项羽这样想着,继续摸到虞姬大腿中间的突起部位。虞姬的这个地方十分细嫩,已经向上鼓起,然而覆盖这块雪白丝綢一般细腻光滑的皮肤的东西,似乎还没有被上苍赐予。 “小虞!” 项羽起身把她柔软的躯体抱起来,放进另外一个被窝里。虞姬很吃惊,瞧着项羽,半天没出声。她的眼睛变得跟柳叶一般细长,白眼球闪着光,上面有眼睫毛投下的黑影。面对这过分娇媚的模样,项羽暗想:她还是个孩子嘛! 他同时也感到很狼狈。 “陛下——”虞姬高声吼叫般地说:“我不想让陛下讨厌!”说完,她一下子把被子披到身上,使劲地哭了起来。从把肉体暴露给项羽的那一刻起,虞姬的人格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就像破壳的果汁已经流出来一样。对项羽的爱萌芽了,随之也产生了一种伴随着血腥味的难以遏制的感情。就是说,虞姬已经认识到,普天之下,只有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 “小虞呀!”项羽又返回身来,仿佛要隔着被子把掌上的体温传过来似的,轻轻地拍着虞姬说:“桃花要在阳光照耀下自然开放,小女孩家也只好等到花蕾绽开的那一天啦!” “这人是鬼还是神呀?” 虞姬这时想到楚军士卒们对项羽的感受,甚至还想到:这人既然有鬼神一般的力气,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变得适应他呢? “依陛下您的力量……” 不是总有办法可想的吗?虞姬又做出央求般的样子,抹起了眼泪。“我只会打仗。如果是把刘邦这个狡猾奸诈的家伙剁得粉碎并获取天下,这件事我能办到。不过,对于你身上的这个问题嘛……”项羽用手掌捂住虞姬那块犹如刚生下来的小兔般鼓起来的地方,说:“还是交给太阳去解决吧!”刘邦一直以来就很弱。 “那个势单力薄的家伙为什么不向我屈服呢?” 项羽感到不可思议。 在项羽眼里,刘邦只知道抓吃的东西。他最喜欢秦帝国遗留下来的那个名叫敖仓的大粮仓,因而对敖仓附近的两座黄河南岸的城郭:~荥阳和成皋,自然也是始终抓住不肯放手。 “刘邦脑子里考虑的与其说是跟我打仗,还不如说是想养活他的士兵。” 项羽认为,刘邦只不过是个山林大盗头子,根本就不会打仗,有时甚至还把刘邦和汉军看得跟苍蝇一样渺小。 项羽得到虞姬之后,也仍然在忙于追赶这些苍蝇。 在得到虞姬一年零两个月之后,项羽把刘邦紧紧地围困在成皋城里,谁知却让刘邦和夏侯婴两个人逃到黄河北边去了。 “苍蝇竟把敖仓丢掉啦!” 项羽感到有些纳闷,然而到了黄河北岸的刘邦却很难缠,尽管兵力已经七零八落,进行主力决战的能力也已丧失殆尽,可他却想出个大区域作战的主意,不断地对项羽领地的邻近区域和粮草补给线进行骚扰,又是派韩信远征齐国占领地盘,又是让彭越这个老奸巨猾的盗贼头目去偷袭向楚军提供粮食的农业地区。 彭越尤其棘手。 “彭越这个家伙究竟是干什么的?” 项羽曾拍着桌子叫苦不迭。他不就是巨野的一个鼠窃狗偷之辈吗?年轻时像条水獺似的在巨野的沼泽里以打鱼为生,成年后在沼泽地安下贼窝当了强盗。在秦帝国时,他被官府追捕,是个死活也逮不住的在逃犯,又是一个明目张胆胡作非为的恶棍,靠着拉栊郡县的下级官吏,摆出一副近似地下县令的派式。趁着秦末天下大乱之机,他竟然又率领乡党少年举兵起义了。 这个老混蛋! 项羽还打听到了彭越的长相。那个彭越,头发掉了两大把,脸上的皮肤粗糙得像石头,厚厚的眼皮总是耷拉着,那副模样就像一年到头都睡不醒。虽说长相难看,他行动却很敏捷,连年轻的项羽也比不上他。 彭越不仅擅长如火花四散般的流动作战,在军纪方面也很严格。他率领的军队乍一看好像很涣散,实际上却治理得井井有条,能保证他的命令贯彻到全军的每个角落。 刘邦非常成功地驱使着这个彭越。 换句话说,也许可以认为彭越是在利用刘邦。彭越在举兵后不久就投奔了刘邦,但这并不等于他看中了刘邦,应该说是出于一种机缘。秦朝灭亡后,在一段时间里,怀王和项羽作为天下流民势力的总代表进行大规模论功行赏时,就独独把彭越给排斥在外了。 “他不就只是个盗贼吗?” 谋臣范增等人当时发表了这样的意见。然而,现实中的彭越却是一个手下有一万人的大势力,即使被封为侯也不足为怪。 “那家伙并没有灭秦之功。” 更何况,彭越根本就没在项羽跟前露过面,仅凭这一句话,项羽就照范增等人的意见把他排除在外了。 对于彭越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他丢人现眼的了,从此便对项羽怀恨在心。这种人的怨恨之深,可说已达到了病态般的程度。 只有一件事让彭越大伤脑筋,他远离项羽,无力让士兵和流民填饱肚幸好碰上齐的田荣与项羽反目,彭越便赶紧投到齐国,在那里当了一名将军。他和手下的人这才摆脱了饥饿的窘境。正由于这个缘故,他打起仗来也很卖力,曾把楚将萧公角的军队打得大败而逃。 那以后,只要是跟楚作战,无论当谁的部下,彭越都干。他率领三万多人的兵力归属刘邦,平定了战国时被称为梁(包括现在河南省开封市在内的一大片土地)的地方,夺取了外黄城(河南省境内)。这些地方都应算做是项羽直接管辖的领地。 那正好是项羽远征齐国并得到虞姬前后的事,当时项羽既不在首都彭城,也不在自己的领地之内。彭越作战的特点一直是抓住敌人的弱点。这个时期,汉王刘邦也刚刚趁机占领了项羽留在身后的彭城,他对彭越占领外黄十分高兴,作出许诺说:“包括外黄在内,梁的全境都交给你,任凭君随便处置。” 可是,汉军被从齐的地盘回师南下的项羽打得落花流水,刘邦落荒而逃。前面已经提到过,在这次逃跑过程中,刘邦曾几次把儿子和女儿推下车去。彭越也惊慌失措地从外黄向北逃去,收栊极少数亲兵在黄河沿岸一带躲藏起来。 在这一带,黄河是向正东方流去的。 黄河南岸是现在陇海铁路经过的地方。真不知道刘邦和项羽当时沿着这条线路东奔西跑地折腾了多少回。特别是以这条线上的荥阳和成皋两城为中心,项羽和刘邦进入了反反复复、无休无止的殊死搏斗阶段,这是前面写过的那一阶段之后的事情。 在陇海线上的殊死搏斗中,彭越作为一支独立活动的队伍,始终威胁着项羽的后方,不过他所盯住的却是梁的地盘。他抓住梁这块肥沃的土地不放,就是想在这里得到粮食,凭自己的本事养活士兵。自食其力才是通往独立的道路,对于像彭越这种生性不愿受拘束的人来说,除此以外别无他途,不要说楚,连汉他也是不想归顺的。 “项羽和刘邦算个什么!只有我彭越才能当天下的主人。” 当然,这只是心底的话,年届五十的他还从没说出口。 不过,既然不想归属于任何人,就只能被认为有这种打箅。可是,这个人只想以独立灵活的作战来保住自给自足的地盘,再没采取过任何夺取天下所需要的措施或计谋。 不管怎样,反正彭越对上天安排的命运好像已经笃信过了头。 “楚汉已经在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斗。刘邦和项羽早晚要两败俱伤,那时天下就会落到我彭越或正在齐的韩信的手里,二者必居其一。” 这就是他内心的盘算,证据就是他始终抓住梁这块地盘不放,以备出现那种局面时,作为自己的立足之地。对刘邦来说,彭越的这种如意算盘正好构成了不间断地援救汉的游击活动。 当然,对彭越这股势力的评价,在项羽方面却略有不同。 “有那号人在,完全可以看成是汉军的一个弱点。” “刘邦手下那帮人,都是一些低级下流的家伙。本以为只是一群狗,没想到还有老虎和狐狸。纯属一群乌合之众!” 项羽的幕僚们只要开口就是这些话。项羽心里也有这种看法。与刘邦的军队相反,楚军是一支对项羽的勇猛完全信赖的队伍,没有一员战将对天下抱有野心,仿佛都与项羽融为一体,在他的统率下,楚军一切行动都协调一致。 彭越第三次来到梁这块地方,正是刘邦逃到黄河北岸以后的那段日子。具体地说,就是在刘邦扯起嗓子吆喝韩信去攻打齐国之后,也是刘邦在黄河北岸聚拢残兵败将和召募新兵,力量又有相当扩大的时期。这时,粮食征集上来了,刘邦军的将士们的肚子也填饱了。 另一方面,项羽在从刘邦手里夺回的荣阳和成皋集结了主力部队。在他后方(即东边)六百里之遥的地方是楚都彭城,那里也是一个大的兵站基地。在这六百里之间,靠着征用来的老年人往前线不停地运送粮食。项羽的粮草补给线已经延长到了极限。 “补给困难才是项羽的弱点。” 刘邦看到了这一点。在项羽军的这条补给线的正中间,刚好有一块叫梁的小片区域被人遗忘似的丢在那里。梁是楚的领地,但守卫的人数很少,这等于把对敌亳无防备的中腹部位给突出来了。 “彭越又在梁出现了!” 接到这项紧急报告时,项羽正在成皋城。刘邦也在黄河北岸采取了行动。不用说,当然都是为了与彭越相呼应,但刘邦却再次从黄河北岸南渡,在荥阳城外布下了军阵。起初,项羽被眼前的刘邦给迷惑住了。 项羽准备进攻对面的刘邦,却发现后方彭越的情况有些反常,那里气势正旺。第二报的消息说,彭越三下五除二地攻陷了包括外黄在内的梁的十七座城池。 竟有这等事? 项羽心中将信将疑。平时的彭越只是分散成小股部队,袭击负责运送粮草的队伍,或者偷袭粮食集囤地,并抢夺粮食,一般不攻陷城池,但这次却以犹如洪水扑来之势,占领了梁这块地盘。据报告,汉的正规军参加了这次行动。刘邦的堂兄刘贾和幼时的朋友卢绾二人,当了这支独立作战队伍的将军,率领二万汉军援助彭越。他们从白马津(河南省滑县)南渡黄河,在延津(河南省境内)打败附近的楚军,随即迅速占领了梁的地界。这样一来,项羽在成皋城的主力就被切断了粮道。不仅如此,前面就是刘邦的军队,楚军刚好被夹在了中间,也存在着被夹击的危险。 “刘邦这混蛋!” 项羽对自己的敌手讨厌到了极点。本想这一次要把刘邦连根铲除的,谁知他却像过了冬的蛆虫变成苍蝇一样,成群结队地飞了出来,竟然在黄河南岸的大地上扇着翅膀嗡嗡嗡地叫起来了。 “还是先消灭彭越。由我亲自挂帅。” 项羽向幕僚们宣告说,决定留下曹咎看守成皋城。项羽对曹咎说:“即使我去了后方,面前的刘邦大概也没有能力登上城墙。” 随后又说:“无论刘邦怎样挑战,你都决不可应战。要紧闭城门,好好把城守住!只要十五天时间。我现在就出发,活活扭下彭越的项上人头,十五天之后即可返回。在那之前,你千万要谨慎行事!”虞姬也被留在成皋城内的殿舍里。 虞姬在上上个月,正值盛夏季节时,已经成了一个含苞欲放的女人。当侍女把这件事报告给项羽时,已经三十岁的项羽竟然变得满脸通红。侍女吃了一惊,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要立刻召来吗?项羽对这名侍女的态度也很温和,说道:早春的嫩芽经不住风雨,意思是:还是小心点为好。 项羽并不是对所有事情都抱有火一般的暴烈脾气,对虞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羞怯和彬彬有礼,也常常在对待诸位将领时表现出来。在某种程度上,这颇有点天真烂漫。 侍女离去后,项羽命人去叫虞姬。虞姬来到后,项羽透过衣服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身体,又好像碰到熒人的东西,挪开了手掌,在她耳边悄声说道:“秋高气爽的时候,再到我寝宫来吧!” 对其他人,则发布告示说:“今后要称虞姬为美人。” 所谓美人,就是美好的人,有时也可以用到男子身上,在当时还是个没有准确性别的词语。而在眼下这种场合,恐怕是指项羽后宫的一个等级吧!不过项羽还没有正室夫人。后宫女子的人数也没有达到制定正式等级的程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美人并不是确定身份序列的称呼,也许项羽只不过是把一名宠姬,让人以带有等级色彩的叫法来称呼罢了。 不巧的是,彭越骚扰楚军后方,刚好发生在项羽对虞姬作出上述承诺的时期,也就是即将天高气爽的时候。项羽营帐里不分昼夜都有人进进出出。项羽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仿佛早已把虞姬忘——了脑后。 出发打仗的那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项羽叫来虞姬,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说:等我十五天,回城那天晚上再……接着,一连串不堪人耳的话语连同激烈的喘息,一起灌进了虞姬的耳朵里。 尽管虞姬已经能听懂楚国的口音,但对项羽所讲的话仍不明白。不过,她的身体已经领悟到其中的含义,浑身不禁一阵痉挛。这痉挛甚至传到了全副披挂的项羽的胳膊上。项羽憋不住了,想把虞姬抱到卧室去,但又强忍住未动,放下她的身体。据说,临上阵前接触女人会遭到意想不到的失败,无论多么好色的武将都不接近妇人。 天光大亮,成皋城外全是整装待发的楚军。旌旗飘飘,五彩缤纷,项羽和近卫马队从城门飞驰而出。虞姬站在城头上,目送着人马扬起的尘土在东边遥远的田野里消失。到梁的地域,大约有四百多里。 往返就需要十四天。按项羽的估计,到达后用一天时间就可以把敌人打败,根本不必宿营,立即趁势返回成皋。从事先随意作出的这项安排,也可以看出他的武艺有多么厉害。 虽说彭越和增援他的汉军夺取了梁地界的十七座城池,但其中最主要的城郭只有外黄和唯阳。 项羽得到的情报说:“彭越军进了外黄和睢阳,并把楚军积聚的军粮烧了个精光。” 虽说军粮已被烧光,但没有听说这两座城池控制在敌人手里。可来到梁这里一看,发现这两座城上汉军军旗林立,出乎意料的是,城上的士兵见项羽来了也不逃跑。 预定的计划被打乱了。 项羽不得不实施攻城战,把城围在中间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攻城只有长期围攻这一个办法,但这根本不符合项羽軎欢短兵相接的脾气。项羽一面在外黄城周围搭起高高的攻城箭楼,一面又命人进行捣毁城墙的作业。 他本来就没有这么多闲工夫,尤其让他恼火的是,外黄城里的老百姓竟然站到汉军一边,从城墙上往下扔石头。 对城里的老百姓来说,由于汉军的强制,此举也实属万不得已。然而,项羽心里却气得炸开了锅。 “这简直是叛变、投敌!” 照项羽的脾气,世界上只能分成黑白分明的敌我双方;而刘邦却另有看法,在他眼里世界是灰色的,有时变黑,有时变白。 在外黄耽掏的天数超过了预计。 不久,城池陷落,汉兵逃走,只剩下了城里的老百姓。 这时,项羽把城内十五岁以上的男子统统串绑起来,让他们到城外去挖坑。 “我要把你们全部活埋!” 人们挖的不是百人坑、千人坑,而是万人坑。而且,这项工程还是让那些不久就要被活埋在这里的城内住民自己来干的。这是项羽的惯常做法,到现在为止,他不知已经活埋了多少条生命。 “这是理所当然的惩罚。” 项羽认为这极其正常,决定和执行时毫无怯色。 可是,巡视这项工程时,项羽看到了一个少年。 少年跟周围的人一样,也是两腿拖着绳子在抡镐刨地,不过现在却停下手来看着项羽,他的眼睛很像虞姬。 “大王,外黄城里的人只是被汉军逼迫才参加打仗的。大家都很敬慕大王,一直盼着大王的到来。” 令人难以捉摸的是,少年眼里并没有愤怒,反倒充满了对项羽的憧憬。 “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却听说就要这样把我们活埋。外黄人实在是太可怜了。如果说敬慕大、王还要被杀死,那么人们就不会再敬慕大王啦,在梁这个地方……” 少年放声大哭起来。 “在梁这个地方,不是只有外黄一座城。其余那十几座城的人如果也要遭到这种命运,恐怕也会因为怕死而拼命打仗吧?” 项羽起初一直皱着眉头,但很快脸上就现出孩子般的表情,张着嘴在听,听完便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很有道理! “小毛孩子!” 已经死去的范增早就看到项羽本质上的这一面,在背后屡次骂过这句话。不过项羽身上也确实存在着这一面。当然,他并不是个单纯的小毛孩子,而是一个内藏着雷电般能量的天才小毛孩子。 “给他松绑!” 项羽朝士兵命令道,所有老百姓也都跟着获得了自由。少年腿上的绳子也被解掉了。项羽催马往前走,回过头来把少年夸奖了一通。反过来说,项羽的幕僚里,早就没有像少年这样敢于讲真话的人了。在用兵打仗方面,项羽比任何人都突出,再加上他在性格和价值判断方面表现得过于黑白分明,因而人们对他只有畏惧和乖乖地服从,不再对他的话提出反对意见。在治军出色的同时,楚军病态般的缺陷已开始暴露。 项羽平定梁一带地区之后,随即调转马头,急行军返回西部的成皋城。楚军兵士都为项羽旺盛的行动能力累得筋疲力尽。 在行军返回的途中,一名使者从西边飞驰而来,向项羽报告了一个令人展惊的消息。 “消息说,成皋城已被刘邦占领。” “曹咎怎么样了?”项羽急忙勒住马,在鞍子上吼了一句。 使者浑身颤抖着说:“因为羞愧,已自刎而死。” 项羽压住火,又问:“司马欣和董翳他们呢?” 这些人都是配给曹咎的将领。 “两位将军也都因为战败,引咎自杀了。”使者说。 “虞姬……” 项羽刚想问下去,不过还是闭住了嘴巴。 一问详细情况才知道,原来刘邦根本不把项羽留下来的楚军放在眼里,围住成皋城后,立即朝城头上恶言恶语地破口大骂,目的就是要把曹咎引到城外来。 “胆小鬼!脓包!” 包括这些话在内,所有骂人的话,刘邦全都用上了。曹咎原先本是秦朝的一名小吏。 他在栎阳县(陕西省境内)监狱当牢头的时候,项羽的叔父项梁曾因受牵连被捕人狱。项梁与曹咎是老相识,因此求他想办法给放出去。曹咎也甘愿助一臂之力,便给狱吏司马欣写了一封书信,求他想办法放项梁..一条生路。项梁和项羽都对这件事感恩不尽。后来,项羽进入关中,请来曹咎和司马欣,让他们分别当上了将军。 汉军里有人知道这段原委。他们甚至说:“在监狱里徇私舞弊,他大概还有一手,论打仗恐怕就一窍不通了。”曹咎终于出击了。 汉军假装逃跑,不一会儿曹咎就追到了城墙上弓箭射不到的地方。这时,汉军切断他的退路,围歼他和他带出来的队伍。曹咎违背项羽的嘱咐擅自出战,吃了败仗,感到后悔莫及,最后在汜水河畔自杀身亡。“成皋城呢?”项羽问道。 “已经归汉军所有了。” “城里的人呢?” 项羽这样问,是在担心虞姬的安全,使者却以为是在问城内的老百姓,便说道:都没有被杀。 “张逸呢?” 这是一个宦官的名字,一个胖得像泡在水里的死猪似的人。项羽心里想的是:只要问明了这个宦官安全与否,虞姬等人的情况也就大体清楚了。 “还有一件事忘记禀报了。司马欣将军是在跟虞美人和张逸等失散之后才自尽的。” “他们平安无事吗?” 项羽的目光变得柔和了。 “是。张逸虽然身体那样,但腿脚很快。” “我不是在问张逸。” 项羽把自己的愤怒通报给全军,表示“一定要为曹咎等人报仇”,并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没过多久,一支护送虞姬等人的队伍赶来了。人们都劝项羽,既然失去了可依托的城郭,女人们恐怕还是撤到彭城去为好。但项羽根本不听,把马靠近虞姬坐的车,说:“到前线来!我给你看刘邦的脑袋!” 丢下这句话,项羽头也不回地策马跑去了,身上的盔甲闪闪发光。 总而言之,汉军士气大振,在汜水河畔很难得地跟楚军打了个胜仗,这使刘邦的心情也爽快了许多。 “应该乘胜前迸。” 刘邦用这句话起劲地鼓舞士卒向荥阳进军,又把盘踞在荥阳附近一座城池里的楚将钟离昧包围起来。 钟离昧与龙且不相上下,应当说,二人也可以算得上是项羽手下声名赫赫的大将,士卒里有人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就会浑身发抖。 “我军已经取了曹咎的首级。钟离昧之流算得了什么!” 刘邦让人把这句话传遍全军,想以此来消除士卒对楚的恐惧心理。 岂料,事态却骤然发生了变化,说是项羽正杀气腾腾地向成皋城靠近。汉军顿时陷入一片惊恐之中。 “项王来啦!” “项王来啦!” 这种吼叫声像平地而起的惊雷,霎时间传遍了整座军营,军心大乱,甚至还有人成群结伙地擅自逃离营寨。 刘邦也曾起过逃跑的念头,但事已至此,总得设法把越发不可收拾的全军收拢住,逃进荥阳或成皋城去,用城墙做屏障阻止项王的猛攻,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但就这样孤立无援地被困在城里,总有一天会断绝粮草的。 “这可如何是好?” 刘邦真想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 刘邦是一个特别注意粮食补给的人。这不能箅做才能。当初他还在泗水郡的沼泽地里当强盗的时候,就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那时他经常挨饿,深知饿着肚皮是根本谈不上打仗的。当了一军的统帅之后,他也始终把到处寻找粮食、让士兵吃上饱饭放在第一位,有余力时再打仗。 只有在重视粮草补给方面,他胜过项羽一筹。 “荥阳和成皋城墙上的土是不能当饭吃的。” 在这种被逼得进退维谷的情况下,刘邦的认识产生了一个飞跃,这往往是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得到的。刘邦打破“防御靠城”的观念,决心守着粮仓打一场防御之战。 “你认为如何?” 当他跟张良商议军机的时候,张良起初为这个反常的方案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想通了,认为这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妙计。虽说这项方案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适用,但仔细考虑了当前形势下敌我双方的士气、主将的优劣,以及尽管项羽的楚军来势凶猛,但后方的军粮供应中心外黄和唯阳均被彭越烧得精光,因而补给困难等情况之后,张良才想到,刘邦主张的守着饭碗保饭碗的防御作战计划,也许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站在陛下的角度,实在是难得……” 后半截话的意思是:竟能想出这么好的方案来呀!张良笑了,刘邦却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嘛!所谓“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是指他本来就有作战本领呢,还是指天生就爱围着吃的东西打转转呢?这就说不大清楚了。 张良极为稀罕地发出一阵爆豆般清脆的笑声,他恐怕是认为刘邦是为了后者吧!听到笑声,刘邦的表情实在是不大自在。 我们首先把这一带的地形简单介绍一下。 北面有滔滔黄河自西向东流去。南边距黄河不远有许多丘陵,不过因黄河的不断泛滥,丘陵的北端已被削去,田野几乎都变得很平坦。在这片靠近黄河南岸的平地上有成皋城,成皋城东南是荥阳城。在成皋和荥阳两座城之间,更确切地说,应该是略靠近黄河南岸的地方,那里地形复杂,其中隆起的部分叫广武山。在这座广武山西侧的高地上凿有许多巨大的洞穴,分别架有屋顶,形成了一个洞穴仓库群。这就是秦帝国的官营粮仓一敖仓。 “进入广武山!” 这道命令,如惊涛拍岸般传遍全军,所有部队立即争先恐后地开始爬山,力争为防守和逃跑占据有利的地形。 爬上去以后,各部队立即发疯似的打木桩、设栅栏、掘战璩等等,开始修筑防御工事。 阵地朝项羽军可能来袭的东侧展开两翼。阵地脚下这座又高又大的山峰前面(东边),有一道很大的山谷深陷下去,谷底有溪水流过。当地人把这条有小溪流过的山谷称做广武涧。 在这条山涧的对面,又有一座山峰。从东边赶来的项羽很可能在那座山峰上安营扎寨。 没过多久,项羽来了。 “刘邦这家伙已经上山了吗?” 项羽亳不介意,首先牢牢地占领了成皋城和荥阳城。广武山周围的这两大城池被楚军控制住以后,汉军就休想再下山一步,只剩下自找倒霉地往上爬一条路了。山下平地上到处都是楚军。自古以来,恐怕还没有哪支军队采用过这种战法吧! “既然不主动下来,我们就只好把他们拉下来了。” 项羽认为汉军的背后(广武山西麓)是薄弱环节,便调去一部分军队,从山脚下往上进攻。然而,在高地上设栅栏的一方占优势,楚军则处于不利地位,因为他们只能从山脚下一边排除鹿砦,一边费力地往上爬。 项羽决定只在这边留下一部分控制阵地的部队,其余的全部转到正面,登上一座刘邦当初就估计会被敌人选作阵地的山峰,采取了正面进攻的战法。眼前就是仿佛剜到地底下去的广武涧。 楚军对面的山峰建成了一座坚固的城堡,如此巨大的工事竟是在极短的时间里修筑起来的,一眼看去,山峰上似乎有一段树木丛生的城墙,细看来却是无数城楼林立,楼上,士兵们整装待发,剑拔弩张。哪怕是一只老鼠越过山涧,也会当场死于乱箭之下。 后来,当地人就把这座遗迹叫做“汉城”。 与此相反,山涧对面项羽所占的那座山峰则被称做“楚城”。 项羽原本就不是一个只喜欢防御的人。 不过,既然敌人以人工建造的工事阻止自己出击,那么,自己也只好修筑城墙,以防止敌人的偷袭和突袭。一个覆盖整个山峰的巨大城寨很快就修筑起来了。 这期间,项羽曾多次主动发起强攻。汉军则始终自甘示弱,每次都逃进大大小小的建筑物里去。 两座山峰上的汉城和楚城虽然在建筑方面分不出优劣,却有一个关键的不同之处,那就是汉城的山峰是用“饭粒”堆积起来的,楚城的山峰却从什么地方也挖不出一粒粮食。 没有证据能说明项羽比刘邦愚蠢。 项羽只有一点令人遗憾,他只知道饭是由侍童给端上来的。楚军的粮草补给一向都是由专管这项工作的人来干的,项羽本人从来没有费过脑筋。或许可以说,他一直认为:做统帅的人为这种事操心是愚磨的。 一个月后,楚城山峰上的士兵开始吃不饱了。 汉城山峰上的士兵却肥得都要流油了。 “刘邦这小子,真卑劣!” 项羽好不容易才弄清了刘邦的险恶用心。那个居心不良的家伙为什么要登上广武山?不仅如此,为什么又占领了那座山峰?还有,他为什么要把这边没有粮仓的山峰留下来,一步步诱使项羽在上面修筑城堡?……这一切统统都表明,刘邦是设了一个圈套,项羽军队在这座山峰上停留的时间越长,战斗力就越弱。 后方的梁一带是楚军粮秣的集聚地。那里也早已被彭越老头子给烧了个一干二净。在稍早时候的外黄、睢阳战役中,虽然彭越差一点没被项羽抓住,但又喘过气来,继续出没在梁这块地方。从楚都彭城运来的粮草一到,彭越的士兵就立即像一阵风似的赶来把它抢走。 “当初把彭越封为王侯就好了!” 时至今日,项羽真是后悔莫及。 彭越从来不讲什么仁义诚信。项羽也逐步看清了,这种人是不会对刘邦报以忠心的。对于彭越来说,他所需要的只是梁那块地盘和养活士兵的粮食。既然如此,当时为什么不用怀柔政策把这号恶棍给稳住呢?当然,就项羽的性格来说,他最憎恶的就是这种恶人恶事,因而像彭越这样的人在项羽旗下根本无法栖身。 “只有投靠到刘邦这类厚颜无耻的家伙手下,彭越这种臭狗屎一样的人物才能存活。” 项羽近来已经醒悟到这个道理。 尽管项羽认为当初让彭越当个王侯就好了,但倘若彭越现在就来到项羽面前俯首称臣,只消看到他那张脸,项羽肯定就会恶心的。 顺便提一句,彭越后来自有现世现报的一天。他被高袓(刘邦)封作梁王,但遭到高袓之妻吕后的嫌恶,被怀疑谋反而丢掉了脑袋。他的肉被腌起来,又像火腿似的切成碎块,一个不漏地送给了所有的诸侯,其寓意是:让我们共同来表示憎恨吧!彭越的下场是被人吃掉了。从这种说不上是滑稽还是悲惨的结局来看,他本人和他一生的经历都像一场痛快淋漓的戏剧。 项羽的楚军开始呈现出衰弱的趋势。 所谓补给困难,并不是单指士兵挨饿。附近城市和农村的老百姓也都开始饿肚皮了。几十万士兵挤在荥阳、成皋、广武这一块狭小的地方,再加上后方供应的军粮少得可怜,他们只好抢夺当地人手里的粮食。尽管人们已经把粮食装在瓦罐里埋到地底下,但士兵们仍然有办法找得到,不断地挖出来吃进肚里。 三年来,荥阳、成皋的主宰者一换再换。当汉军占领的时候,刘邦总是操心不让士兵挨饿,一旦出现吃不饱的情况,就赶紧下令从大老远的关中或黄河北岸把粮食运过来。但楚军占领时的情况就不同了,他们一面炫耀遍地都是楚军士卒的强大声势,一面又满不在乎地抢夺老百姓手里的粮食。人们对项羽的心自然而然地就凉了下来,开始想到:“如果项王坐了天下,我们恐怕都要挨饿吧?” 山下人们的同情心都集中到一直待在山上的刘邦身上,因此,当汉军的探报下山刺探楚军情报时,人们也都能主动地予以合作。 比如说:“项羽那个名叫虞姬的宠姬就在成皋城里。”一直被死死困在广武山上的刘邦能得到这条消息,全是靠当地人提供的情报。 “为了跟虞姬见面,项羽是否一直往返于广武山和成皋城之间呢?”派人调查的结果是,并没有这种迹象。项羽始终待在峰顶上的大本营里。 这正是项羽的特点! 刘邦感到可怕。他知道,项羽把一切都投入到用兵方面来了。随着作战次数的增加,项羽的这种趋势越来越明显。就像一块好玉也要经过反复琢磨一样,他始终注意把整个身心都修炼得符合一名武将的标准,而刘邦对此却甚为迷惑不解。 项羽的决心似乎非同小可。 从前面提到的有关虞姬的情报,刘邦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既然那么痴迷地爱着虞姬,就完全可以把她叫到山上来。而项羽竟然不这么做,似乎也可以看出他对待这次战役的决心。 事实上,项羽正是想以这一仗,来结束楚汉争霸这种旷日持久的战争局面。 眼下,隔了一条山涧,刘邦就在对面不足一里地的地方。项羽一直想活捉的那个刘邦就在眼前,近得几乎连吆喝声都能听到。更何况,刘邦一向视为法宝的突围和潜逃这两个招数,这次也是绝对行不通了,因为广武山四周已被楚军围得水泄不通。刘邦大概只能爬上漂浮在楚的汪洋大海之中的岛屿了吧? 令人想不到的是,刘邦却始终不出来应战。 “汝这样还算是个用兵之人吗?” 项羽每天隔着山涧大骂不止。 看来刘邦和项羽对用兵的理解大不相同。 对峙了两个月,项羽就急躁起来了。 只要能让刘邦出击,问题就好解决了。只要刘邦出来应战,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打个落花流水。 刘邦的老父亲太公和刘邦的妻子吕氏,早先被活捉过来之后,一直被幽禁在彭城里。 项羽命人把这两个人带到广武山上来。 项羽首先来到吕氏面前。可能是在幽禁中没有洗过澡的缘故,吕氏身上一股汗腥味,皮肤黄得好像涂了一层蜡。 “夫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有的话,请讲出来。” 项羽问得很认真,可是吕氏却怒目圆睁,没有回答。项羽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吕氏。 在这方面,太公表现得就太可怜了。项羽一到跟前,他就扑通一声跪在那里,叩着头一个劲地乞求怜悯。这位老父亲不过是沛县丰邑中阳里的一个普通汆民,对他来说,再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了。只要自己最小的儿子刘邦当初老老实实地当个老百姓,好好地给哥哥刘伯帮忙,现在就不会遇上这种无处说理的倒霉事了。 “您既然是汉王的父亲,那就只好请您作好精神准备了。”项羽极其自然又郑重其事地说道。 同时,他又命人做了一个很大的菜板。bbr> 第二天早上,天色放亮,太公被扒光衣服绑到菜板上,抬到楚城前面。 刘邦接到紧急报告,说是他的老父亲被绑在菜板上,挂在楚城阵前。菜板周围有一群楚军士兵,其中有两个人准备好了大菜刀,正准备动手把这个牺牲品剁成肉馅。 “难道要杀我父亲吗?” 刘邦一下子乱了方寸。在故乡中阳里,他就是个有名的不孝之子,假使有人问他是否喜欢这位老父亲,他都很难作出肯定的回答,因为这位老父亲一直把他视为眼中钉,一见面就要把他骂个狗血喷头。可是,如果父亲被人杀死,问题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刘邦眼看着就要哭出声来了,不过,这种感情的爆发还不能认为就是出自淳朴的孝心。 儒家思想一直以孝作为伦理的根本,孝还被视为治国平天下的核心思想。 在刘邦那个时代,志士仁人型或职业型的儒家信徒正越来越多。 不过,当时儒家思想还没有占统治地位,直到比刘邦晚七代的汉武帝时,才确立了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 但是,作为中国这片大地上的原始伦理习俗,儒家思想早在孔子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可以说把民间习俗搜集整理并加以过滤和规范的,才是孔子的儒家思想。在这一点上,即使是讨厌儒家信徒的刘邦,也早就有了作为习俗基本内容的孝的思想。如果不孝,就要遭到人们的唾弃,就要失去民心。 刘邦被逼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就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左右为难。当然,对于善于收买人心的刘邦来讲,还不如说哭对他更有益处。 刘邦一步一步地从汉城往前走去,钻过栅栏,越过木板桥,穿过城楼,最后站到悬崖边的一个台子上,脚底下就是深陷下去的山涧。 眼前就是父亲,被绑在略微倾斜地竖立着的菜板上,身体僵直,一动不动。 项羽也在楚城的台子上。 果然不出所料,刘邦到底出来啦! 项羽看到这个巨大的目标,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看到了吗?刘邦!” 项羽情不自禁地放大了嗓门,整个山涧都要给震裂了。 “投降吧!” 这意思是说,不投降就把你父亲太公烹死。项羽的条件未免带点孩子气,但对付不出来应战的刘邦,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刘邦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项羽呀!你忘了吗?我和你一起为怀王效力的时候,咱俩不是曾结拜为兄弟吗?既然是结义兄弟,我父亲也就是你的父亲。你这是等于要烹杀自己的父亲嘛!” 按照这个逻辑,刘邦就可以逃避天下人的谴责,就可以不被认为对父亲见死不救,倒是把不孝的恶名推到了项羽头上。 “太好啦!”刘邦嘲笑了一句,然后借着方才的话头吼道:“烹杀之后,可以把那些烹汁送给我一杯吗?” 项羽无言以对,火冒三丈,整个头都要气炸了,心想还是用剑杀死太公吧!难道还有别的解决办法吗?项羽把手放到剑柄上,准备当场斩杀太公。 不过,却被项伯给制止住了。 前面已经提到过,这位一直在项羽身边效力的人物本是项羽的叔父。项伯和刘邦的幕僚张良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而且在秦末,二人还四处游荡的时候,项伯曾被张良窝藏起来救过一命。知恩必报这种传统的伦理观念,在一般人心目中极为浓厚,超过了一切。项伯当初就曾接受张良的拜托,在鸿门宴上救过刘邦一命。 项伯十分平静地说道:“志在天下的人,都是疯子,不会去眷顾自己的妻儿老小。即使杀掉这位老父亲,刘邦也不会感到痛痒。反过来大王却要受到世人的谴责。杀死他毫无益处,倒是大王的损失更大。” 因此,项羽便断了斩杀的念头。顺便提一句,项伯后来被封为汉的射阳侯,并被赐予刘姓。当然,并不等于说他在这个时期就已经与汉串通一气了。 虽说这天预定要干的事,因项羽打消念头而宣告结束,但他本人却越来越焦躁了。 “关键不是还得靠用兵吗?” 项羽心中在想。用兵最终还是要靠个人,就是说,要跟对手舞刀弄枪地单打独斗。项羽准备约刘邦来这么一场单独较量,于是口授一封信,让身边的人写到一块帛上,系在箭头上射进汉城。 项羽在帛书里说:“因战乱而天下挨饿,人人提心吊胆,不得安宁。之所以如此,关键即在于有你我二人。” 项羽说:只要一方死去,世上就会安宁。因此,不要外人参加,只由你我二人对阵以决胜负,如何? 最后这两个字是要求刘邦回信。刘邦极为冷淡地写了封回信,只是说:“我宁愿斗智。” 项羽的要求极为简单,因此刘邦只好这样回答。 项羽仍不想放弃这种简单的挑战方式。 他屡次三番地让挑选出来的壮士下到山涧,向汉军挑衅。 “下来投降吧!” 楚的壮士仰起头朝汉城大声叫骂。 这些壮士背后的城楼上则挤满了楚军士兵,也配合着齐声嘲讽刘邦,骂他胆小如鼠,讥笑他选不出对阵的壮士。 项羽打的主意是,反反复复地进行这种壮士间的厮杀时,自己再亲自出马,指名叫刘邦出阵,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完事。 “别理他!” 起初刘邦只是付之一笑,但楚军士兵嘲讽叫骂得越来越厉害,情况起了变化,再沉默下去就要影响士气了。 “谁敢出战?” 就在刘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军中有一个被称为楼烦的汉子突然冲了出去。 这个人本来也是有名有姓的,但大家都以种族的名称来称呼他。根据史书记载,在现在的山西省,早在春秋时期就居住着北狄的一个分支,被安上了楼烦这两个汉字。他们以游牧为主,擅长骑射,不过这位楼烦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跑进汉族军队里来的。 从峰顶的汉城到山涧之间,有一条只能容一条狗上下的小路。楼烦勒动缰绳骑马下去。这几乎等于在演杂技。 看到楼烦,楚军里那名常出场的壮士又出场了,这次他也学着楼烦的样子,骑着马从楚城往下面走去。那是一条巨汉,老远就能看清他那粗悍的脖颈,他右手拿弓,马鞍旁横着长矛,腰上带着一把超长的佩剑。 楚那面的小路多是岩石。在离涧底大约还有三四层楼高的地方,有一块巨石突兀而起,从那儿往下,再骑马就很难了。楚方的汉子来到这里时才举目打量汉的楼烦。 楼烦也确实难以策马前行了。下一步马蹄应该迈向哪里呢?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对面的楚人以与那高大的身躯不相称的速度,敏捷地把箭搭到弓上,射了过来。 射出来的箭飞过窄窄的山涧,就要射中楼烦的脖子了,谁知这位北狄感觉到有箭飞来,扭身避开,同时十分机敏地拉开手中那把独特的短弓。一支箭飞了出去,楚人从鞍座上跌下来,落到岩石上,弹了回来,接着又被受惊的马卷过去,连人带马一齐落人涧底,水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可是,转眼之间,楼烦在马上却无法保持镇定了。 一眨眼的工夫,刚才楚壮士脚下的那块岩石上,又换成了另一名彪形大汉叉开腿站在那里。 整个广武山都呈红褐色,树木很少,但唯独那块岩石周围长满了细弱的灌木。灌木遮住了彪形大汉腰以下的部分。 楼烦不顾一切地又搭上一支箭。 那彪形大汉连弓都没有带。双方距离最多有几十步远,以楼烦的功夫,原可以射穿敌人身上的任何部位。然而,敌人并不是赤膊上阵。 那是一副说不清像什么的可怕形象,只见大汉身体四周好似有一团团气流在上下翻转,仿佛是燃烧的火焰。甲胄上的贴金闪闪发光,朱红的地方像一团火,头盔遮檐上的银箔反射着剌眼的阳光,而尤为阴森怕人的是他那有如两盏明灯的大眼睛。此刻他怒目圆睁,就像有几千支成捆的箭同时射人楼烦的小眼睛里,楼烦再也无法正视对方。尽管如此,他仍想拉满弓把箭射出去。这时,那彪形大汉张开血盆大口吼了一声,声音变成凄厉的杀气镇住楼烦,楼烦浑身瘫软,仿佛所有肌肉都溶化了一般。他像个蔫茄子似的从马上摔了下来,弃马不顾,宛如一条丧家之犬,顺着小路拼命往上爬去,飞快地逃进附近一座城楼里。他在城楼里还浑身抖如筛糠,再也不敢往山涧对面看上一眼,口中像说梦话似的嘟囔个不停:“项王!项王出来啦!” 刘邦一直在山顶上观看下面的情况,但不知楼烦为什么逃进城楼里去。派人去了解事情的经过,才知道站在楚城悬崖中部那块巨石上的汉子是项王。 “怎么办?” 刘邦问旁边的张良。张良依然平静如水,刘邦却沉不住气,脸色变得煞白,但决不能说这是他生来怕死。虽然刘邦每战必败,但每次他都能亲自上阵,从不像以往那些王侯只让士卒在前线冲锋陷阵,而自己却躲在后方。可以说,这正是汉军将士追随刘邦的根本原因。 可是,刘邦既不会搭弓射箭,也没有跟人剑戟相交的本领。项羽已经单枪匹马地来到岩石上。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逃避不出,汉军的士气一定会一落千丈。刘邦拿不定主意了。跟起兵当初相比,刘邦明显老了,失去血色的面颊像贴了块枯树皮,跟当年他那副颇为自豪的美髯形象已经相去甚远。 “陛下恐怕只有亲自下去跟他对阵了。” 张良这句话包含的意思是:为了得到天下,纵使被杀死,在当前情况下也只好作出这种选择了。项羽是真心实意硬要进行老老实实的——对聪明人来说简直是愚蠢透顶的——决斗的。不过,士卒们恰恰被这位一心一意要和刘邦单独交手的项羽给吸引住了。楚军士兵愈来愈把项羽看成一位武神,汉军士兵则愈发害怕项羽。如果刘邦逃避退縮,汉军士兵对项羽就会由害怕变成敬畏,对刘邦就会打心眼里瞧不起。张良的表情在说:您应该豁出命去。刘邦也有同样的心情。 唯有一件事让人松了一口气,项羽没有带弓箭。即使刘邦从山上下到那个地方去,两方之间也还有一定的距离。声音能够听得到,但项羽再怎么是个魔鬼式的人物,也得有翅膀才能飞过来。“只有把项王镇住才行。”张良说。 “我能办得到吗?” “这个嘛,根本不成问题,陛下可以在项王的罪状上大作文章。要数的话,可能会数出十条来。” 刘邦面颊上又现出了血色。 他这个人究竟是勇敢还是胆小怕死,头脑究竟是聪明还是愚笨迟钝? 唯独在这个问题上,谁也闹不清楚。 似乎他生来就有一种本领,一旦目标明确之后,就会产生勇气,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弯着高高的身躯从峰顶上的城楼走下来,穿过几道栅栏和关门,很快就来到悬崖小路上,到刚才楼烦踩着的那块岩石上站定,隔着山涧与项羽正面对峙。这时,两军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当有如远古般的沉寂笼罩住山涧和群峰时,刘邦首先开了腔:“项羽,你听着,”刘邦用手里的小树枝使劲地拍打地面,口里说道:“世上还有像你这么暴虐无道的人吗?” 接下来,刘邦就历数了项羽的十大罪状。 第一条,你违反怀王亲口作出的约定,将本应做关中王的刘邦改而发配到蜀汉之地去;第二条,你把当时身为楚军主帅的卿子冠将军宋义杀死,自己登上了上将军的宝座;第三条,未等怀王下令便擅自进入关中;第四条,在关中放火烧毁秦的宫殿,肆意破坏始皇帝的陵墓,并将其中的财宝窃为己有;第五条,不经怀王批准便自作主张地杀死秦降王子婴;第六条,以欺诈手法将秦降兵二十万在新安活埋;第七条,将自己喜欢的诸位将领分封到各地为王,而将原来那个地方的国君擅自驱逐出去;第八条,将身为主君的义帝(怀王)逐出彭城并发放到遥远的南方;第九条,暗中派人将被放逐的义帝弑杀于江南;第十条,你甚至连已经投降之人都要杀死,而且在为政方面也毫无公平可言……实在是罄竹难书。 刘邦就这样对项羽进行了控诉,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激昂,甚至在群峰之间久久回荡。 起初,对面项羽的形象在刘邦眼里显得很高大,可是随着一条条罪状的列出,他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渺小,刘邦终于陶醉在慷慨陈词的愉悦之中,有点飘飘然,甚至想手舞足蹈了,最后他又说道:“汉军本是正义之师。而讨伐像你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人,用一般人出面都怕玷污了手,自然也就没有必要由我来向你挑战。要杀掉你这样的人,用刑余的罪人是再合适不过的啦!” 照 href='9038/im'>《史记》里的说法,就是“使刑余罪人击杀项羽”,其中的“刑余罪人”,指的是受了墨刑(即在脸上刺字的刑罚,也叫“黥”)的罪人。汉军营中就有一位当年叛离项羽、现为刘邦手下将军的人,名字叫英布。英布受过墨刑,因而一直被称做黥布。按这个演变过程来理解,岂不等于就是要“让黥布去击杀项羽”了吗?刘邦这次的长篇演说被广泛流传开来,并被到全国各地细心搜集史料的司马迁写进了 href='9038/im'>《史记》。当黥布听到这句话时,他对刘邦的感情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复杂变化呢?这就只好任由人们去想象了。 在这段时间里,项羽根本不想打断刘邦那兴头十足的演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着。对这位容易激动的人来说,此种表现实属罕见,不过这会儿他并没有闲着,而是在让人进行另一项工作。在他的四周,灌木丛的枝叶一直遮到他的腰部。几个汉子正躲在浓密的树阴下忙着给他准备一件武器。 这种武器叫弩。 弩也可以看成是枪的一种,整个都是用铜制作的,有一个能射箭的略微细长的台座(长度大约有两尺左右),上面挖出一道让箭飞出去的沟漕。在弩的顶部装上一张韧性很强的弓,把一个叫牙的东西卡在弓弦上,使足力气往后拉,挂在一个叫悬刀的突起物上。再把箭放到沟漕里。悬刀同时起着枪栓的作用,瞄准目标后立即拉下悬刀,箭就飞出去了。这种器械是在这片大地上发明的,并得到了广泛的应用。秦朝以前就有人在使用,据《吴越春秋》(后汉赵晔撰)上讲,弩是在南方的楚发明的。楚这块地方在很多方面跟东南亚民族十分相近,虽说其他文化比中原地区落后,但不知什么缘故,青铜冶炼技术却一直很发达。 就在刘邦演说结束的时候,灌木丛中的弩机响了,一支样式特别的粗大的箭飞了出去,箭头上带着很重的石头。刘邦的胸部给击中了。 当然还没有到胸部被击穿的程度,因为他今天穿了一件衬有特别厚的牛皮的铠甲,把上半身保护住了。不过,他还是疼痛难忍,当即翻倒在地。 成功啦! 项羽确实看到了刘邦的末日。 “杀死刘邦。” 他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这一目的”的战法,终于获得了圆满成功。确确实实看清楚以后,项羽才慢慢地转过身去,一步步地沿着小路朝山上走去。 可是,回头一看,却发现情形不对,刘邦似乎又一点一点地把身子抬了起来。 “难道他还在动?” 项羽对刘邦没有马上咽气感到很奇怪,不过又想:大概他也活不过半个时辰了吧? “干得很好!” 把负责弩机的射手们夸奖了一番,项羽回到楼上的坐椅上。坐定之后,连这么了不起的项羽也好像成了泄了气的皮球,有好一会儿竟虚脱得失去了神志。 刘邦胸部疼得连动都不敢动,甚至动不动就昏迷过去。 “如果我不起来,全军都会垮掉。” 刘邦心里虽然这样想,身子却动弹不得。手下人抬起刘邦时,他看上去就跟死尸一样。 然而,刘邦嘴上却硬挺着说:“这些混账射手,射到我脚指头上啦!”这就是说,受伤的地方只是脚指头。他又命令就这样通告全军,说完当场又昏了过去。 当天下午,项羽第一次走下广武山。 他来到成皋城,叫来宦官,命令道:“让虞姬入浴!” 随后,明明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却命令准备晚饭,提前喝开了滴。 因为项羽是王,所以吃饭的时候要奏乐。当身后如潮涌般突然奏响金属乐器时,项羽命道:“停下!” 显然他心里不痛快。兽角酒具里盛满了酒。跟后世的酒相比,当时的酒根本就谈不到香,那是把黄米弄成粥,再往里面加上酒曲子酿成的,前后只要几天时间。因为太甜,无法多喝。 “还是楚的酒……” 项羽朝侍候的人说,意思是想喝楚酒。在荥阳、成皋这些黄——文明的发祥地,没有楚那样的米酒。项羽鼻子里仿佛又闻到了米酒酿成时的那种清香味道,心里真想回到楚地去。 吃过饭后,项羽穿过洒满夕阳的檐廊,走进卧室,由男童解下佩剑放到枕边,脱去戎装,再由侍女们换上宽松的睡衣。待这些人都离开以后,项羽钻进帐子里。 屋子里门窗紧闭,漆黑一团。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盏小灯靠近了。侍女离去,只有虞姬留下。虞姬把烛台举到额头边照着亮,一步步走近寝帐。项羽使劲吸了一口气,从帐子里面把那支蜡烛吹灭。 “简直像一阵风——” 项羽的呼吸急促得很,连虞姬都笑了。项羽抱起虞姬,把她放进被窝里。 “再也不会打仗了。” 项羽发自内心地说:从今以后,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连只顾打仗的项羽,心情都有了变化,盼望战争能在广武山这里永远结束。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堪,百姓们都在忍饥挨饿。这种情况下,项羽甚至有把一切都抛弃掉的想法。 项羽很疲乏,觉也睡不踏实,梦里还看到刘邦在动,每次睁开眼睛都吩咐虞姬:“酒!” 每一次,虞姬都亲自到宫殿的厨房里去,从坛子里舀出酒,把兽角形的觥灌满。为了不让酒溢出来,虞姬用双手捧着觥返回卧室,把觥沿慢慢移到项羽嘴边。因为那觥底是尖的,无法放下,虞姬始终用双手捧住,直到项羽把里面的酒全部喝光。虞姬手上的热量透过薄薄的兽角,把酒暖热了。 每喝完一次,项羽都要把虞姬搂过去。 刘邦胸部受的伤很重,一躺进山顶上的卧室里就动弹不得了。张良多少也懂得一些医道,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也许活不成了。” 尽管张良心里这样想,但在眼下这种场合,最重要的还是要让刘邦打起精神来。 “这种伤明天会更厉害。明天恐怕就起不来了。” 张良以略显冷淡的口吻说道,随后又说:趁今天多少还能动弹一下,赶紧到军营中去巡视一趟。否则,士卒们就会以为陛下已经被杀死,那就无法收拾了。 刘邦只好让人帮着穿上衣服,坐进一顶轿子。在轿子从这个山顶往那个山顶爬上爬下时,刘邦咬紧牙关强忍剧痛,最后终于两眼发黑,向前扑倒了,但轿子旁边的张良连忙伸出手去,把刘邦扶着重新坐好。 “子房!” 刘邦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楚,叫着张良:我不会就这样死去吧?张良开始还一个劲地说些鼓励的话,到后来干脆就装做没听见,只管向前赶路。对刘邦的这种状况,张良也实在是毫无办法。 第二十四章 辩士往来 秦朝末年,在彭城的街上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这座城是面朝黄河主干道的。流进黄河的几条小河从城内流过,两岸用石头垒起坚固的护河堤坝。路边栽着柳树,两岸店铺林立,水面上,载着各种物产的小船往来不绝。 这座城里集中了形形色色的商人。这是一座仿佛从天上往下掉金子的城郭,所以酒楼和妓馆很多,许多从外地来的不务正业的人也都在这里长期定居。还有许多店家把浆装在瓦罐里,专门供应那些腰资不丰的人。所谓浆,并不是琼桨玉液的浆,而是那种熬米饭上面的稀稀的汤,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米汤。 “把这个给我灌满!” 有一个人在桨店里拿出一个大葫芦说。 这个人就是时还默默无闻的蒯通。 蒯通后来成了韩信的谋士,但这个时候正在到处游历,了解地理,考察民情,也走访各郡县的所谓英雄豪杰。此刻不买酒而买浆,是因为路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 蒯通身上的衣服跟讨饭的乞丐差不多。他的脑壳很大,前额像寿星佬那么突出,脸上渗着黏滑的油汗,而身躯却很小,看上去简直像一根蘑菇。 “把这个给我装满!” 另一个赶路的人也从旁边伸过来一个大土钵。煮好的米汤装满后,这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很怕洒出来似的慢慢走开了。他长得细痩细痩的,像一根已经残败的干麻秆,再加上个头很高,给人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 这两个人并不相识。 不过,巧得很,他俩在一个小小目标上是一致的。 离卖浆铺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二层楼,旁边是一条很窄的小巷。二人都坐到这条小巷的石头路面上,喝起了米汤。就在这时,从楼上飘下来一阵弹瑟的声音。 这栋楼上住着歌女。看来是有财主在场,歌女正在起劲地弹瑟。这种场合用的瑟有二十五根弦,打击乐器般清脆的音响令人心旷神怡,转瞬间又转为袅袅清音,使人觉得好似在海岸边随着波浪嬉戏。 二楼上,一个很像大商人的中年男子正拉过一只枕头躺在那里。枕头是用薄薄的玉片制成的,上面蒙着一块类似丝绸的东西。他手边放着一个摆菜的小桌,一个小丫环正用筷子把菜送到商人的口里。偶尔听到那商人嘟囔一声:“酒!” 小丫环就倒满酒送到他的嘴边。 歌女一条腿半跪在横放的瑟前,腰身挺得很直,只见她刚把手落到弦上,马上又抬起来,宛如鸟儿在飞舞一般。弹出的声音非同凡响,女子的表情和手指的动作也让人百看不厌。 有时曲子中途停了下来。 巷子里就立即响起了两个男人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刚才弹瑟的水平及对曲子的感想。 商人对这两个人的评论很钦佩,从窗子里看清小巷中的人影以后,对小丫环说:“把他们请到这席上来。要郑重其事地讲哟!” 小丫环下去一传话,麻秆那位却要把她轰回去。小丫环避过锋芒,把情况又解释了一下,麻杆说:“商贾之流打发个小丫环就想把我们请去,这箅什么?” 言外之意是,得派车驾来请! 听到回禀,那商人很觉过意不去,让男仆们带上酒肴,亲自下楼来到小巷子里,向二人敬酒。 年长的蒯通先喝,接下来是麻杆喝。“对不起,两位先生席上的筷子能允许在下用一下吗?”听到商人这句话,蒯通看着麻秆说:“这个人还箅不错。”麻秆又反过来望着蒯通,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商人自己报过姓名,然后请教蒯通姓名。接下来麻秆自我介绍道:“我是侯公。” “先生是方士吗?” 商人吃了一惊,蒯通内心也感到很意外。他刚刚碰到这位又痩又高的人,所以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当年,秦的始皇帝崇尚神仙,跟一个名叫侯公的方士特别亲近。这件事甚至都传到了彭城这一带。 “不是。”侯公表情不自然地说道,“那是另外一个人。” “这么说,跟先生是同名同姓了?”商人又问了一句。 侯公显出不耐烦的样子答道:“如果两个人的姓相同,名字也相同,那就是同名同姓,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再没有比在再明白不过的问题上花费唇舌更愚蠢的了。” 侯公的思想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商人名字叫蔡鲜,经商方面的事情什么都做。经商在古时称为货殖。 “商人都是爱多嘴多舌的。” “你大概就爱多嘴多舌。” 侯公容不得一点含糊。他讲道:定陶那地方有一个大富商,三天只说一句话,但他能知道千里之外的物价,专门利用差价获利。人有千差万别,商人也是形形色色,以自己爱多嘴多舌作借口,来代表整个商人,这是不可以的。 “先生真是能言善辩哪!”商人大感意外。 “可刚才先生还主张少说为佳呢!” “并不是要谁都少说为佳。我所讲的意思只是:语言这种东西,只应在讲出来有价值的时候才去使用。” “先生平时轻易不开口吧?” “只要没事,一百天也可以不说一句话。” “先生准备以什么立于世上呢?” “辩才。” 这就是说,要做辩士。旁听的蒯通心里吃了一惊,这不和自己一样吗? “先生的愿望是什么呢?” “乱世。” 商人扑哧一声笑了。确实不错,太平盛世是轮不上纵横捭阖之士出场的。 几人就这样又吃又喝,楼上也一直飘出瑟声。这是商人有意为二人安排的。 “依在下看来,二位尽管容颜体魄各不相同,但确实是意气相投。二位是老朋友了吧?” “我们刚刚在这条小巷里坐到一块儿。”蒯通对侯公充满好感,说道。 “如此说来,那瑟……” “对了,我也被这座楼上传出来的瑟音给迷住了,心想,同样是听,再弄点酒来就更好了。可惜手里没有钱,又想到买点浆来凑合,正在铺子里买的时候,这位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跑了过来,之后我们就形影不离地一起坐到了这里。一辈子都不会再碰上这样巧的事了。” “在下想听听二位讲一讲各郡县的情况。” 这或许才是蔡鲜的真心话。了解各地方的民情、政情和知名人士,对经商来说是十分必要的。 “那么,能让我抱抱那个歌女吗?” 蒯通开口问道。这简直就是在说:你光想出耳朵听吗?没那么便宜!虽说这并不等于他特别好色,但总算提了个交换条件。 “遵命。侯公先生需要点什么呢?” “给我按摩一晚上肩膀吧!” “是让我按摩吗?” 商人脸上略显出为难的神色。 “人应该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他人做好事。我看蔡兄的手指头很大,跟整天爬在墙上的壁虎的小爪子差不多。若能用这样的手指头给按摩按摩肩膀,肩膀就像被吸住似的,肯定会很舒服。” “那就请二位上楼吧!” “好。”侯公应了一声。 蔡鲜命人把桌面收拾干净,弄上丰盛的酒菜,把二人好好款待了一番。蔡鲜从二人的话里获益良多,后来从这次谈话中得到不少启发,发了大财。二人所说的话都由这位听客变成了经商的诀窍。 “果然名不虚传,辩士就是这样的人物吗?” 蔡鲜高兴得拍起手来。他原先以为,所谓辩士,就是那种替人交涉各种事情的能言善辩的人,谁知他们竟都精通事理,了解世俗民情,他们的有些观察还动摇了商人一心追求功利的心理。 “给他个歌女什么的,实在是太便宜了。” 想到这儿,商人就用歌女酬谢了蒯通。 对待侯公,蔡鲜则让他放开身子俯卧在那里,用力给他做全身按摩,一边按摩一边提了好几个问题,希望能引出更多的话来,然而侯公却像挂了把锁似的,紧紧闭住嘴巴。 “莫非是舍不得?” 蔡鲜想到这里,手上就不愿按摩了,刚要偷懒,侯公马上呵斥道:“按讲好的条件,快给我按摩!” 侯公看上去心情不错,最后竟睡着了。蔡鲜好似得救一般松开手,刚要溜走,睡觉极轻的侯公却半睁着眼睛盯着蔡鲜,狠狠地挖苦道:“你难道是做贼的吗?” 这意思是说,只付了一半报酬就想溜掉,那就是盗贼。原以为这位细高个子是位飘逸潇洒之士,谁知跟蒯通很不一样,竟是个十分尖刻的人。蔡鲜只好一直给他按摩到深夜,听到一声“好了”,被宣告解放时,他的手和胳膊又酸又疼,腰也直不起来了,有好半天坐在那儿一动都不能动。 侯公以毫不留情面的语气对蔡鲜说:“我也曾周游天下,时常忍饥挨饿,有时两腿无力,在大雪里一步也迈不动。蒯通也不例外。就是为了对你有帮助,我们刚才才把历尽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讲给你听。当辩士的,都对自己的话以性命担保。这一切你轻而易举地就赚到手了。” 说到这儿,侯公又突然改变了语气,问道:“你累坏了吧?”一侯公这时才第一次露出了笑脸。不知是不是他那张脸又痩又扁的缘故,他的嘴角向上翘着,又使人感到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自此以后,蒯通和侯公就在一块儿旅行了。 在周游各地的过程中,两人每天都互相交谈,无形之中,从思想方法到表达形式上都逐步靠栊了。有一次,蒯通就把十多天前侯公讲的话当成自己的见解,又向侯公说了出来。 “这不是前几天我讲过的吗?” 侯公责问了一句。二人之中,侯公在独创性方面略胜一筹,而且他自己也有这样的看法,才显得有点不大高兴。 “是这么讲过吗?” 蒯通心中暗问,但又觉得好像并非如此。 “没错的。我的天性就是每一步都记得很清楚。十一天前,中午刚过,过了淮阳(河南省境内),在一个叫果留的小村旁边的瓜地里,咱们见到种瓜的农夫,向人家要瓜吃。蒯通兄,你不是还向那位农夫传授了让瓜变多的方法吗?” “是传授过。” “农夫给咱们四个瓜。” “有这回事。” “咱们又往东走了五里路,是在一棵白杨树下把这四个瓜吃掉的,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讲的。当时南边的天上还飘着一团形状像狗的白云呢。” “这些我都记得。当时我脑子里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没有讲出来。侯公老弟,正是由于你的话,我脑子里的话才全都冒出来的。跟我讲的完全是一码事嘛!” “看来,到了我们不得不分手的时候了。”侯公深思熟虑地说道。 彼此如此相似,那么两个人就等于一个人了。再进一步说,从侯公的思想来看,蒯通和侯公也就没有理由共同生活在这个世上了。侯公说:还是让我们就此作别,各自找一个好主人,用我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去帮助那个人成为天下的霸主吧。 “很有道理。”蒯通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同时仍对侯公充满了友好之情。 在快到泗水河畔一个小村庄的时候,二人从就近的店里买来一碗浆,喝光后一齐站起身来。 “我们俩恐怕都得作好思想准备,只能把舌头当成利剑了。这既有可能打垮百万大军,也有可能刺到自己身上。我们都好自为之吧!” 蒯通说完,侯公也使劲点了点头,然后二人就各奔东西了。 之后就碰上了烽烟四起的乱世。 两人都多次换过主人,经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但不久侯公就投到刘邦的帐下,蒯通则成了韩信的谋士。 世上一般的看法是:蒯通在操纵韩信。 蒯通自已却不这样认为。因为韩信有蒯通难以理解的想法,纵使蒯通想操纵韩信,也不能如愿以偿。 “韩信简直就是个憨子,一个老实而又愚蠢的糊涂蛋!”蒯通不得不在心里得出这个结论。 韩信在军事上是稀世之才,每战必胜。这位韩信本来只不过是淮阴城下一名默默无闻的书生,在潍水河畔大败项羽麾下的名将龙且所率领的楚军之后,就名扬天下了。 “刘邦自不在话下,可能连项羽也不如他吧!”这是蒯通内心的看法,可令人心焦的是,韩信对自己以军事才能得到的赫赫名声是怎样想的呢?他甚至丝亳也不想加以利用。 “要沽名!就是要沽名!” 蒯通一有机会就对韩信说: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名声,若不向天下大肆宣扬,岂不就白费了吗?可是韩信却像一个没有发现自己库房里装满了财宝、仍然整天到处奔波去赚些小钱的匠人似的,只是板着面孔一味坚持自己的观点。 “这不是我的财宝。” 对政治和外交一窍不通的韩信,还是需要蒯通的。然而他现在开始感到蒯通可怕了,因为自己每在战场上建立一次功勋,这位蒯通就要利用这次名声,编排出一整套魔术般的外交鬼把戏。 “如果对这个人言听计从,岂不要走上穷途末路吗?” 比方说,韩信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攻占了赵的五十多座城池,又以排山倒海之势攻人齐国,很快就摧毁了齐的七十多座城池,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韩信直到现在仍抱有疑问。 “还不如干脆留在赵,按兵不动。” 韩信也曾后悔,甚至还出现过这样的想法。 当时,刘邦曾特别派郦食其去说服齐王,靠了郦食其的能言善辩,汉齐结成了同盟,齐对此深信不移,解除了七十多座城池的临战状态。韩信就是钻这个空子打进去的。至少从结果来看是这么回事。 韩信也有自己的理由。他也接到了刘邦要他进攻齐的命令。那哪里是接受命令,简直就是刘邦催命鬼一般气势汹汹地逼迫韩信出发的。正是刘邦自己改变了主意,采用郦食其的计策,派他出使齐国,才未动一刀一枪使齐成为同盟的。一切都是刘邦的罪过,正是他把截然相反的两道命令下给两个人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快速到达齐国的和平使者还是把事情办成了。只是刘邦忘记撤销对韩信下达的命令,这道命令还继续有效,由此看来,韩信实施武力征服并没有违反汉的军令。然而,当韩信抵达齐国边境附近的时候,他确实是知道了和谈已经取得成功。再开战恐怕就不应该了。 “还是撤军吧?” 这才算是对齐讲信义的表现。韩信当时产生过这个念头,现在也还是认为当时若收回大军就好了。可是,韩信当时两眼盯着平原津(在山东省境内)的水,还是被觸通振振有词地给说服了。 直到现在,蒯通那铿锵有力的话语和精妙绝伦的逻辑,还清清楚楚地在韩信耳边回响。蒯通当时说:将军啊!所谓用兵,本是一项很艰辛的事情。士卒离开故乡转战在山野,很难保证战后生还,至于战而获胜就更加困难。然而,拨乱反正历来都只能靠用兵来解决。靠文事,虽说在这一地区能得到一时的和解,但日后必将事与愿违,播下战乱的种子。将军,以您的举世无双之才平定赵的五十余城,还要花去一年多的时间。用兵之难由此可见一斑。现在,一介儒生的郦食其,靠在马车的横梁上,转动三寸不烂之舌,就摧毁了齐的七十多座城池。一年多的武功还不及一只舌头,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呢? 就在那一天,翻通还讲到了其他各种各样的理由。然而,只有一句话打动了韩信的心,那就是:“用兵还不及一介靠在马车横梁上的儒生的舌头。” 于是,对郦食其的友好情谊被置诸脑后,担心世人以后会谴责自己暗算齐人的恐惧砝码,也从心灵的天平上滑落下去。韩信当即挥鞭,命令全军展开进攻。 结果,韩信当上了齐王。 当然,齐王这个头衔也是抓住刘邦的弱点硬要来的。那会儿刘邦正在广武山一带与项羽对峙,陷入苦战之中。刘邦想到,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韩信,并造成他反叛,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便很不心甘情愿地封他做了齐王。这件事也是蒯通出的主意。 “汉王会不会暗暗记恨在心呢?” 韩信蓦然间想到这个问题,并把这个意思吐露给蒯通,蒯通当即说道:“小事一桩!” 在蒯通来讲,什么顾及到刘邦的心情之类,在他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地位。尽管口头上绝不对韩信露出半句,但早已有了想法,认为刘邦之流必定要走向灭亡,既然如此,就只能积极地促使他灭亡。还有,虽说蒯通绝没有向韩信吐露过下面这件心事,但他毕竟还是一心想让韩信这个人成为天下之主的。不把自己抬举的人辅佐成天字第一号的人物,辩士的宝贵价值也就不存在了。至少,自己大半辈子历经风霜雨露遍游天下,要用自己的手把这一大片土地治理得像个样子的理想,就要化为泡影。蒯通可绝对不是只为当个汉的将军一韩信一的家臣才来辅佐他的。 韩信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身边竟会有这么一号人物。这个人有一个连韩信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宏伟计划,他一直惦记的就是要把整个天下统一起来,治理得宛如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对于韩信来说,蒯通只不过是一名弥补他不足之处的、专管外交的一介书生罢了。至于蒯通说的“小事一桩”这句话,韩信也只作了一般的理解,心想:他说的就是不必拘泥于小事的意思吧? 因此,韩信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当郦食其被愤怒谴责汉背信弃义的齐王广烹杀之时,韩信不禁致以深深的哀悼之意。然而蒯通却十分激动地说道:“这是辩士追求的最完美的境界。” 这句话的意思是,辩士的舌头有时会惹来杀身之祸,但这是身为辩士的人的最高荣誉。蒯通本身就是辩士,所以他这句话在韩信心里很起作用。 “是吗?你是说不必惋惜郦生吗?” “弄不好,这也可能是我蒯通的命运呢!” 蒯通的这句话,韩信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韩信在外交方面是外行,并不充分了解外交的重要性,尽管他一直很看重蒯通,但心底却始终把这个人所从事的工作认做一种类似跑腿的差事。虽然韩信脑子里曾闪过一个念头,认为这位跑腿的又在讲什么大话,但转念一想,蒯通毕竟是个明达事理的人,他都说郦生的死是一种美,韩信心里也就宽慰了许多。 项羽手下的名将龙且,率领号称二十万的大军深人齐国,竟然在潍水河畔与韩信的大会战中遭到惨败,自己也战死沙场。这一报告极大地震动了项羽。 “是不是应该去讨伐韩信呢?” 如果决定去,那就必须由项羽亲自率军前往。楚军只有在项羽亲自率领时才能百战百胜。可是项羽的对面就是刘邦,两军都像踩进泥潭里一样,根本无法动弹。 这期间,韩信在齐的威势日益壮大,终于平定了齐的全土,其国境已经跟项羽的势力范围(以现在的江苏省为最重要的根据地)接壤了。 项羽却正在现今的河南省跟刘邦对垒。本来后方的江苏省动不动就会遭到彭越那支独立活动部队的骚扰,现在又有韩信这一大股势力从北边压迫过来,前线的项羽军面临着可能被斩草除根的危险。 项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只要能击溃刘邦……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可是把广武山整个峰顶都修成要塞的刘邦,根本不想主动迈出一步,就是想击溃也毫无办法。 “干脆,把韩信从汉分裂出去,让他跟楚联合,如果能做到这一步,结果会怎么样呢?” 有人献出了这样一条计策。 项羽大感意外。 “跟韩信这号人?” 这可是连想都没想过的事。韩信早先曾在楚做过事,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郎中。记得他个头很高,不时地献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计策,每次都要遭到人们的嘲笑。对这么一个人,竟要项羽主动采取行动,去跟他搞什么联合,这种下策根本不符合项羽追求完美的标准。 应该由韩信那家伙主动到这里来乞求怜悯嘛! 这才是项羽内心的态度。只要向我乞求怜悯,就可饶他一命,比如在鸿门宴上就饶了刘邦一死。项羽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于在用兵方面总是高估自己的项羽来说,凡是能向自己摇尾乞怜的弱者,他都能抛却利害关系,对他们宽大为怀。 然而,此刻在齐的韩信既不是弱者,也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并不适用于项羽的上述准则。 “能让他主动提出归顺于我吗?” 项羽问道。他一向都把外交之类看成弱者才用的小把戏,这是第一次运用这种手段。然而,在当前这种情况下,项羽若是不能把韩信拉到自己一边来,不要说战胜刘邦,甚至连自己都有埋葬在广武山上这座楚城里的危险,就跟一棵小草枯死在这里没有什么区别。 “有像样的辩士吗?” “有一个叫武涉的人。” 这位人士本是盱眙(安徽省境内)人,自称对年轻时的韩信十分了解,近来已开始以此为傲。本来,他是为了能用上自己学过的纵横术(外交术),才来给项羽当属僚的,谁知项羽并不欣赏外交,因此一直没有出头的机会。 临出发时,项羽咆哮般吼道:“可不许你损害楚的威信!”武涉把车骑都装点得漂漂亮亮的,特地请求带上一支大型的千人随从队伍,朝韩信所在的齐出发了。 韩信在齐的首都临淄会见了项羽的使者武涉。 “我和将军是老相识了。” 武涉故作亲近地首先投去笑脸,但韩信却毫无记忆。仔细一问,据说当年在淮阴时,他经常跟穷酸的韩信在街市旁边的酒店里碰到一块儿,还在一起议论过天下大事。 “那可能是另一个跟我长相差不多的人吧?” 韩信还是一介贫寒之士的时候,从来不跟别人议论什么天下大事。 “不,是将军。令堂大人去世时,我还去参加了葬礼。” “我当时没有能力为母亲举行葬礼。” 韩信两眼一下子就噙满了泪水。他父亲死得早,只剩下母亲,当母亲去世时,因为没有钱,韩信根本举行不起葬礼。 “只是求里的父老给划出了一块墓地。” “那座墓我也知道。”武涉仍旧装出十分亲密的笑脸说道。 “一直就没有修墓。” 韩信又流下了眼泪。不知道他是否有所察觉,反正在旁观的蒯通看来,项羽的这位使者与其说是个辩士,还不如说只是一名江湖骗子。“这么说,我是参拜的另一座墓啦?”武涉还是说个不停。看样子韩信对这位武涉并不抱有恶意。纵使自己被错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一点还是可以肯定的,项羽的这位使者熟悉自己的故乡淮阴城。真是令人怀念哪!韩信多次重复这句话。难道韩信还蒙在鼓里吗? 看这家伙那副俗不可耐的面孔,简直是厚颜无耻,有时还偷偷地看上韩信一眼,即使只看过一次他这种眼神,也能判断出这家伙的本来面目。 “韩信毕竟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用兵之人。” 蒯通很喜欢韩信的这一面,但一想到自古以来就有许多著名人物在用兵方面出类拔萃,而在其他方面却很欠缺,最终都没能得到好下场,又愈发替韩信担心起来。 “项羽不也是这样吗?” 蒯通倒是替敌人惋惜得几乎要捶胸顿足了,因为在这个可称做是项羽命运转折点的紧要关头,他竟然派来了一个如此水平的家伙! 武涉已经进入了正题。 由于背后有项羽的声威,武涉完全以平等甚至是颇具优势的腔调和身为齐王的韩信讲话。 “世上再没有比汉王刘邦更无赖的家伙了。”武涉首先讲了一大套道德伦理。 武涉说:当年秦朝灭亡时,项王把地盘分给诸位——领,有的封为王,有的封为侯伯,以借此安抚天下,然而唯有刘邦兴兵侵人别人的领地,找上门来向项王挑畔。由此造成天下大乱,平民百姓在战乱中苦苦挣扎。然而汉王刘邦在欲望得到满足之前是决不肯罢兵的。项王有几次已把刘邦的性命掌握在手里,但因为可怜他,还是放虎归山,让他跑掉了。汉王却根本不领情,脱离危险之后,马上又找上门来跟项王大动干戈。武涉反问道:对这种人还能相信吗? “只要跟着汉王不回头,将军您最终也只能落得个束手就擒的下场。” 武涉进而又说:“汉王有项王这位可怕的敌人。正因为如此,汉王才需要您征战沙场,现在才不杀您。这就等于将军您的性命是项王给的。” 武涉还为韩信出了一个主意:“将军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反汉联楚,三分天下,将军您就会得到其中的一份。” 武涉陶醉在自己的话语里,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还是休息一下吧?” 蒯通对韩信说道。所包含的意思是,不必立即表态,应该利用休息时间把武涉拿出来的主意慎重研究一下。可是韩信却认为没有这种必要,首先把结论讲了出来:“很遗憾,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 武涉也对韩信的直截了当感到意外。 “我这次是遵照项王的旨意,千里迢迢专程赶到这里来的。尽管如此,将军却不假思索地当场就予以回绝,这——何道理呢?” “道理吗?” 韩信突然激动起来。他那张比一般人要大的脸涨得通红。 “我讨厌项王!” “讨厌这个词儿,好像是妇道人家的话。”武涉也很狼狈。“您为什么要讨厌呢?”武涉的用语又变得谦恭了。 “因为他没有重用我。” 韩信说:我在楚军营时,身份只不过是个郎中,所干的事只是宿营时的一名卫士而已。 “所有进言、献策,没有一项被采纳过。” “那可能是因为项王太忙了吧?” “当时忙的人,不只是项王自己。”韩信说:“近乎是败者的汉王要比他忙得多。” “那么,将军对汉王如何?”武涉问道。 “很喜欢。” “原因呢?” “因为汉王重用了我。” 韩信说:仅此而已。说完,就用袖子擦起面前的桌子来。这是韩信思考问题时的一个怪毛病,只见他擦得十分认真,擦了又擦,直到把桌面擦得能照出入影。从擦桌子的举动来看,尽管他是个声威大震的男子汉,却也给人一种宛如怨妇的印象。 “所谓的士,就是这么一种人。”韩信平静地说道。 “汉王授予我上将军的印绶,又从自己的军队里分出好几万士兵给我。不止这一件事。汉王有时会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有时还把自已正在吃的东西推过来让我吃。而且,汉王听得进我的建议,采用我的计策。如果没有这些,此刻正在齐地的韩信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你是作为项王的使者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你的目的不是会见从?前的韩信,而是会见现在的这个韩信,但造就现在这个韩信的,可否有项王的一份功劳呢?” 接下来韩信又主动搭话,叫了一声武涉的名字:“叫什么涉来着?”然后才继续说道:“你说认识从前的我。如果仍是从前的我,你是否还会作为项王的使者,赶到我这儿来呢?” “这个嘛……” 武涉刚讲出这几个字就无话可说了,莫名其妙地冒出了汗珠。他这个人脖子粗得出奇,就像陷进了肥硕的肩膀里一样,肌肉松弛的脸上汗流不止。谈判看来要以失败而告终。他已经在考虑如何应付项羽了。 “这么说您是恨项王啦?” “有什么可恨的呢?只不过说他没有重用我罢了。”韩信又恢复了笑脸。 “好,我明白了。”武涉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并没有真正弄懂。他又装出一副求救似的面孔说道:“刚才在下问的话,请您把它付诸流水。” “这是办不到的。纵使能够忘掉,也无法付诸流水。今天的韩信,是由过去那个韩信蜕变而成的。你让我付诸流水,等于是叫我把韩信本身付诸流水嘛!” “不过,”武涉高高拱手向韩信长揖,恳求说,“请您无论如何还是帮帮忙吧!旧时的老朋友武涉在这里向您拜托了。那些问题,请您务必再考虑一下……” “我宁死也不会改变对汉王的操守。” 韩信断然说道,最后又讲了一句话:“请替我转达对项王的问候。”谈判至此结束。 在和武涉会面的席上,韩信连酒菜都没有准备。 把武涉打发走以后,韩信实在是累得不行,便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韩信喜欢独处,考虑作战时也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待在屋里,往一种叫爵的青铜酒具里倒满度数不高的酒,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一面思考作战方案。 蒯通很了解韩信的这个特点,命女童带上爵,自己则拿着酒壶走进屋里。韩信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左手拿着爵,里面倒上了酒,但眼神却显得呆滞无光。 女童退下去了,蒯通却留了下来。 “主君。”蒯通以不大常用的尊称向韩信叫道。 “什么?”韩信吃了一惊,发现蒯通在跟前,“是蒯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韩信口里说着话,眼里却显现出正为其他事而迷惘不定的神色。其实,韩信正为自己成了值得项羽专门派使者来诱和的人,而感到既新奇又惊讶,但他无法直观地掂量出这件事的分量,也无法妥善地将其埋藏到心底。而且,他的迷惘并不是担心对武涉那样回答是否合适,而是必须赶紧采取措施,把自己在世上的这种新的形象牢牢地锁在心底,否则,今后将无法在这乱世上平安地生存下去。蒯通十分了解韩信的心理。 “是个好男儿!” 蒯通心里很赞赏韩信,也感到万分焦虑。照这样下去,是不会得到天下的。 “什么事?”韩信口里在问,目光却正为其他事而游移不决。 “有事就说吧!” “主君请安静。” 蒯通退后几步望着韩信,又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次则是以眺望云雾缭绕的远山一般的目光看着韩信,口里同时说道:“臣年轻时曾学过观相术。” “观相?”韩信的心思这才被翻通给吸引过来,“你平时暗地里观过我的相吗?” “主君的相实在令人捉摸不透。”蒯通说。这当然是天大的谎话。 “这话真叫人不爱听。”韩信既不欣赏观相,也不喜欢这种话题。 “臣可以讲出来吗?” “我根本不想听。” 然而韩信还是重新坐好,摆出一副要听的姿势。 “说吧!” “观察主君的面相,请恕臣直言,臣发现主君最多只能封侯。” 韩信愈发不高兴了。 “不过主君的背很特别。如果只观察背,那是无与伦比地尊贵,微臣还从来没有观到过这样的相。” “先生是说前后不一致吗?” “正是。”翻通点点头。 “背相说明,一旦三分天下,主君将会成为占有其中之一的大王。至于成为大王之后又会怎么样呢?臣以为恐怕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靠主君那尊贵的背,当上整个天下的主人。” “脸会怎样?” 不是说最多只能封侯吗? “三分天下之时,那种面相就会消失。主君尊贵的背相,恐怕就会把整个身体都给覆盖住的。” “蒯先生,”韩信是个聪明人,“先生的意思是要我照方才武涉说的去做吗?” “在反汉这一点上,跟武涉说的很接近。但并不等于就要和楚结成同盟。臣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和他们双方都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凭借齐地显示出最大的独立势头,对楚汉双方在黄河流域的殊死决斗隔岸观火。” “独立?” “是的,是独立。” 蒯通的意思大概是要齐王韩信脱离楚汉,拿出自己一统天下的构想,“在主君来讲,正因为您没有这种全局性的构想,所以您的面相才只停留在封侯的水平上。还是不要管面相,干脆按背相来行事吧!” “这个嘛……”韩信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惶恐,自言自语地说:“这不是让我背叛汉王吗?” “现在根本不是讲什么背叛不背叛这种区区小事的时候。”蒯通心里十分着急,但从韩信的表情来看,他已经被刚才那句话给吸引住了。 “有这么句俚语,先生听说过吗?” 韩信这会儿所引用的是: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吃了人家的食,就要为人家的事去死。时过境迁,在两千多年的后世,在日本静冈县兴津的清见寺院内,还保留着刻有这句话的石碑。当日本的德川幕府(公元1603~1867年)垮台时,旧幕府的海军拒不服从新政权,并弄坏了一艘叫咸临丸的战舰舰体,以无法抗战的状态驶进静冈县的清水港。咸临丸虽然挂起了白旗,但政府军并不饶恕它,把舰上的人几乎全部杀光。其中二十多具尸体被抛进大海里,后来尸体腐烂,甚至连船舶出入港口都受到影响,由当地的侠客首领清水次郎出面把尸体领回,埋葬在一个叫向岛的地方,并栽上一棵松树作为标记。当地人把这棵松树叫做“土左卫门松”,后来又立上一座刻有“壮士墓”三个字的墓碑,还建立了一座纪念碑。为了表示旧幕府这些壮士之死乃是义举,曾任旧幕府舰队司令的擾本武扬,就把韩信上面引用的那句俚语,..刻到了纪念碑的正面。对于咸临丸的死者们来说,这里所说的“人”,就是指德川将军。“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在这里的意思就是,吃了德川将军的饭的人,就应该为德川将军去献身。而对于此刻的韩信来说,所谓的“人”,指的乃是刘邦。韩信引用这句话的意思是,必须为刘邦而死。中国战国时代产生的“侠”这种激昂的伦理观念,正集中地表现在这句极短的话语里。 然而蒯通对此却毫不赞赏。他希望韩信做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善于欺人”的英雄。当时的所谓英雄,乃是指那些能让几十万或几百万生民吃上饱饭的人,也就是相当于“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这句话里面的——“人”。 正因为把能养活众多生民的有本事的人称做英雄,英雄采取骗人的手段也是可以原谅的,有时也可以不受义、侠之类伦理观念的束缚。 “韩信还能箅是个壮士吗?” 蒯通感到很失望,同时也很不甘心。如果现在就灰心丧气,那就等于要跟韩信同归于尽。 于是,蒯通厉声说道:“什么侠义忠信,对现在的主君您来说,这些都是自取灭亡的祸根!” “您说的哪里话!”韩信的用词倒恭敬起来了。 “人们所说的拨乱反正,不就是指要在天下行道吗?” “道之类的问题,请您在拨乱反正之后再来说吧!” 蒯通继续说道:“您已经变成一位近似奇异之人了。” 蒯通说:仅仅一年半的时间里,您就征服了魏和赵,进而又得到了齐,您的领域之大,已经超过刘邦和项羽,您的武、才、勇、略,全都远远胜过身为人主的刘邦。 说完,蒯通又即席创造了一个警句: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史记·淮阴侯列传》) 蒯通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曾听人说过,勇略功业都超过主君的人,生命都会有危险,且决不会得到奖赏。然后蒯通又举出了几个实有其事的例子。 接着,为了让韩信能真正重视这个问题,他又讲了一句警句:“猎人一旦把山野里的野兽全部抓尽,就会把一直为他驱使的猎犬杀死煮肉吃。” 在 href='9038/im'>《史记》里,这句话是:“狡兔死,走狗烹。” 在这句话前面的一段文字是:“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因此蒯通才说:请您看看越王勾践手下的总管范蠡的下场吧!“主君哪!您满心想对汉王既忠又信,然而请您回想一下张耳陈余的例子吧!这两个人在没得志的时候,甚至是一对令人嫉妒的好朋友,结成了刎颈之交,可是分别当上相和将以后,便反目成仇,张耳借汉王刘邦的武力进攻陈余,并将其杀死,当时连他的头颅和手脚都给剁下来了。乱世里所谓的忠信,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呀!”蒯通又进一步说道:“您现在已经强大无比。在这种形势下,您即使归顺于汉,汉人也只会感到害怕;假使服从于楚,楚人也未必就对您报以信任……至于最后的结局嘛——” “先生!” 韩信把话头打断。他已经让蒯通的话给吓住了,脸色变得煞白。 “请您暂时不要说了!我自己还要再考虑一下。” 让蒯通暂先退出去之后,韩信便一头栽到床上。 “几天之内,韩信大概不会再叫自己了吧?” 廳通回到自己的房舍里,让从临淄街市上买来的少女做好入浴的准备。 少女把浴槽放到后院,在周围铺上蓑衣草席子和蒲草席子,在别处烧好水,再倒进浴槽里。 首先洗头。少女把烧好的米汤倒在廳通的头发上,双手使劲搓他那个大脑壳,简直像要搓碎了似的。 “小喃!”这是在喊少女的名字。 “那个商人没撒谎吧?” 他说你很会给人洗头发,我才把你买下来的。正由于这个,你的身价才比别的女奴高,如今伸出头来才知道,你洗得的确很舒服。然后蒯通在浴槽里用布檫洗着整个身子。 “侯公现在怎么样了呢?” 蒯通脑子里突然闪出了这个问题。照说侯公现在应该在刘邦身边效力,却根本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从这点来看,他怕是连个像样的差事还没有吧? 从浴槽里出来,蒯通先在蓑衣草席上仔细地搓脚心和脚后跟,接着把脚蘸进浴槽里洗去污垢,最后再踩到柔软的蒲草席上,浑身感到痒酥酥的,甚至觉得有一种快感正从脚心涌上来。 “酒!” 蒯通吩咐了一句,少女早就准备好了。浴后喝酒,这在当时是人们的一大乐趣。 “小喃,几天以后我也许会发疯的。” 少女抬起薄薄的眼皮看着蒯通。喃字本有说个不停的意思,是谁给她取的这个名字呢?她几乎从来不吭一声。 “如果看到我疯了,你就把这件事嚷嚷出去,在整个军营里跑个遍,然后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 钱也给你。我本来就是从这乡到那乡沿路讨饭的,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钱嘛!听蒯通说到这里,小喃眼里噙着泪花,使劲摇了摇头。 “不愿意吗?” 小喃一个劲地点头。 “就照我说的意思去做吧!只要照我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如意的。” 蒯通突然想到了韩信。 又过了几天,蒯通被韩信叫去了。 跟前几天大不相同,韩信脸上现出一副十分爽快的表情,看上去眉头下面都显得很舒展。 “翻生,我还是不能背叛汉王啊!” 听到书生气十足的齐王讲出这句话,顧生当时就感到仿佛天塌下来了。一切都完了!剩下的只有虎口逃生这一条路了。既然已经从自己舌尖上吐出了劝韩信谋反的话语,这些话早晚会被人知道,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刺进自己胸膛的利剑。蒯通装起疯来。 他把自己的大便胡乱抹到脸上,在整个军营里大摇大摆地到处走动,碰到熟人就把装有马粪的壶伸过去,口里说:“这是腌韭菜和花椒。” 说完还要让人闻一闻。 韩信也知道翻通疯了,心想:“那个时候,他恐怕就已经神经不正常了吧?” 他准备把蒯通当时发表的那一大套言论统统忘掉。 几天以后,蒯通竟逃跑了。小喃还去追过他,可韩信根本就没去理睬。 到后来,韩信遭到了整个汉皇室的惧怕。他虽然是靠刘邦当上齐王的,但始终有人在背后说他谋反,终于有人出来告密,落了个遭刘邦亲自讨伐的下场。韩信虽然清白无辜,但还是得只身拜谒刘邦请求恕罪,还一度沦为囚徒,因考虑到他以往屡建功勋,遂被饶恕,降为淮阴侯。 “我很可怜韩信。” 尽管刘邦对韩信采取了同情的态度,但以吕后为首的势力却想要除掉韩信,用尽了各式各样的手段。由于这个缘故,韩信始终如坐针毡,再没有得到一天安宁。 经过反复思考,韩信最终决定谋反,但此时成功的条件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事情中途败露,韩信被吕后用计捉住,并被处以斩首之刑。要被斩首之时,韩信说:“跟蒯通当年对我说的一样,果然是这个结果!当时若是照他的话去做,又怎么会落得这般愚蠢的下场呢?” 这些话在 href='9038/im'>《史记》里的记载是:“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顺便提一句,其实,挑拨韩信并逼使他走上谋反之路的,可以说都是吕后精心策划的计谋,处韩信死刑,也是经由仰承她鼻息的臣僚之手来干的。 韩信被处以斩首之刑时,刘邦正前去讨伐谋反的巨鹿郡守,并不在京城,回来后知道这位天才已被处死,既意外又感到可惜,曾问道:“临死之前,韩信说过什么吗?” 刘邦是问心有愧的。在那种混乱的世道里,像韩信这么有本事的人对刘邦还算是尽忠守信的,在当时,这近乎是一个奇迹,刘邦比任何人都有切身的感受。 不过,当刑吏禀告了韩信临死之前所讲的话时,刘邦竟气得跳了起来。换句话说,他这才得到了能公开对韩信表示愤懑的借口。“那家伙难道早就起叛心了吗?”刘邦终于从内疚中解脱出来。 “还提到了一个叫蒯通的名字吧?” 他立即下令追捕蒯通。矮胖的蒯通很快就被捆绑着带到京城里来了,刘邦马上亲自出面审问。 “是你这个东西教唆韩信谋反的吗?” 听到这句问话,蒯通很轻蔑地把刘邦的面孔仔细观察一通,才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又大声重复了一句:“是我教的。” 蒯通早已作好了思想准备。辩士的一生远比沙场战将还要危险,他早就明白这一点,既然这意料之中的下场已经摆在眼前,至少也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可惜啦!那个不成材的小子。” 蒯通称韩信为小子,并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 “他没有用我的计策。” “为什么?”刘邦问道。 “韩信只是一个不成材的小毛孩子。” “这我知道。” “这个不成材的小毛孩子,胸中藏有举世罕见的军事才能,就像一只麻雀,身上长了一对能飞越高山的雄鹰的翅膀。” 刘邦回想起早先韩信以谋反嫌疑,被带到自己面前时的情景。 那一次,刘邦对韩信很亲切,一问一答地谈了不少问题,谈话中不时提到有关军事才能的问题。对于已经死去的战将和得到荣耀爵位的将领们,双方曾以能统率多少兵力来评价他们的本事,最后刘邦向韩信问道:“你看我怎么样呢?” 韩信不禁一笑,说:陛下最多只能当个统领十万人左右的主将吧!兵力再多就难以胜任了。 刘邦心中虽不以为然,但却甚为不悦,好像为了掩饰这种复杂心情似的,用两手使劲把面颊搓了几下,然后把手放下,朝韩信问了一句:那么你怎么样呢?韩信满不在乎地说道:唯多多益善。(兵力越多越好。)刘邦认为他讲得确实不错,可是这么有本事的韩信竟然被活活捉住,给带到自己面前来了,真是既滑稽又不可思议。刘邦问他:能统率百万、千万士兵的你,为什么会被抓到我面前来呢?韩信回答说:陛下对士兵并没有为将的本事,然而对将领却有为将的本事,因此我才以这副模样被拉到陛下面前来了。在陛下来讲“此乃天意,而绝非人的主观意志所能办到的”。 由于过分委屈,韩信是有意用这些话来点明刘邦的本事,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刘邦本人所具有的奇妙之处,究竟是否出于真心,那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他本意是想说:陛下您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刘邦脑海里想着往事,眼睛却一直望着面前的蒯通。蒯通措辞激烈地大骂韩信说:“那个小毛孩子对陛下过于忠诚了!这就是他不用我计策的唯一原因。他不知道自己翅膀的飞翔能力,是根本不需要麻雀的那份忠心的。我曾苦口婆心地劝过他: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当成雄鹰呢?为什么还要继续对陛下讲什么毫无意义的忠心呢?” “难道当时韩信是不忍心背叛我吗?” 对韩信,刘邦心里又唤起了近似于爱的感情。 “如果建立了汉朝,那些杂七杂八的鸟群里还能容得下雄鹰吗?雄鹰肯定要遭到中伤,肯定要被宰掉的。” “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吗?” 这么一来,刘邦岂不也成了杂七杂八鸟群的一员了吗? “没有,这只是我心里想的。可是,由于那小毛孩子的躯壳是麻雀,最后还是没有采用我的计策,我也害怕有人秋后算账,就假装疯癫逃跑了。如果当时用了我的那些计策,陛下您……” 蒯通煞有辩士风度地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也更加郑重地说道:您现在也就不会再待在这里啦!这时刘邦也确实火了,气呼呼地说道:“总之,是你给心地善良的韩信出的坏主意,想让他背叛我!一点不错,你才是个逆贼!” 蒯通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把他放到锅里烹死!” 刘邦向刑吏大声命令道。刑吏们飞快地朝后院跑去,把一个青铜大鼎搬到前院来。 蒯通发疯似的大声嚷道:“趁我这根舌头还能转动的时候,你们听他嘴里一个劲儿地在叫:烹吧!你们随便烹吧!……只是陛下想蛮不讲理地把老子烹死这件事,我非得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辩个清楚不可!” 蒯通大嚷大叫地说:“陛下!秦朝快灭亡时,天下英豪纷纷起义,人人都想得到天下。陛下你也是其中之一。如今陛下走运得到了天下,可是,事到如今,你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先前所有希望得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以叛逆的罪名扔到这口锅里来吗?” “不是!”刘邦答道。这种说不上是天真还是正直的心肠,正是刘邦这个人的长处。 “我蒯通既没有兵也不会动武,我只是绞尽脑汁地出谋划策,想让善于用兵的韩信夺取天下。” “难道你也能算群雄之一吗?” 刘邦望着小个子蒯通的短胳膊短腿,不禁产生了喜爱之情。 “你有多少士兵啊?” “只有一根舌头。” 蒯通说:我这根舌头有时比利剑还要厉害!刘邦第一次放声大笑起来。这倒不是佩服廳通的这句名言,而是觉得他那煞是忙碌的样子怪好玩的。眼前这位身材矮小的男人,手脚和脖子上都带着枷锁,身子连动都不能动,只有那裉舌头还在不停地转动,一会儿从嘴巴里伸出来,一会儿又缩回去,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真是够他忙活的。 “你还有什么要啰唆的吗?” “我要一直啰唆到被你们烹死为止。陛下你知道盗跖这个人吗?” “那是古代的一个大盗。” “盗跖家里也养了一条狗,它曾冲着尧狂吠不已。能把这条狗说成是不仁,能说它是叛逆吗?除了饲养它的主人之外,狗对其他人都是要叫的。” “你是盗跖的狗吗?” “我是小毛孩子的狗。” 听到蒯通这句话,刘邦不禁一笑,让刑吏给他解开枷锁,还吩咐送给他回乡的路费。 蒯通走出厅堂。小喃正在门前等着他。 “还不如死了好。” 蒯通往地下甩了一把鼻涕,口里嘟囔道:为了操纵天下才学到手的辩术,只发挥了一次作用,就是救回了自己的一条命! 第二十五章 平国侯潜逃 细高个子的辩士侯公,现在依旧投身在刘邦帐下。他的身份是客。 所谓客,当然不能算家臣。论功行赏,偶尔也有被封为王侯的,但平日里一般的客都属于等外编制,不属于等级森严的正式编制,所以既无俸禄也无封地,只是在大本营的经费里混上一碗饭吃,实际上只能箅是食客,怀里并没有用不完的金银财宝。大多数食客都很寒酸,甚至比下级军校还要贫穷,侯公自然也不例外。 那么,也许他可以算做是顾问吧!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早从战国时代开始,那些有权有势人家的门下,就都聚集了不少各有其才的食客,并从主人那里得到超乎寻常的礼遇,这从齐国孟尝君的例子就可以得到证明。据说孟尝君门下有几万名食客,他对这些食客平等相待,连供应的饭食都是一样的。食客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行家里手,包括学者、说客、辩士、旅行家和熟悉政情的专家等等。孟尝君门下甚至还有过鸡鸣狗盗之士,这早已成了有名的故事。 主人必须以谦虚和隆重的礼节来对待食客。 一般都称食客为“先生”,也可以称做“生”,因为他们虽不是自家的臣仆,却能为自己提供难得的才智。如果主人用词不当,或小瞧了自己,他们就会亳无顾忌地起身离去。在这一点上,那些食客不受所谓忠心的束——缚。 刘邦现在也有很多客。 这里要多说几句,直到近代,这种传统习惯仍然残留着。在这片大地上,当军阈割据混战的时候,军阔头子的手下就会有一大帮整天无所事事、混闲饭吃的人叫做顾问。既有仅凭一张兽医执照就当上顾问的,也有不少是从发动侵略的日本的军部派过来的正规军人,这些人的情况也与上面所说的没有什么不同。 一般情况下,主人都以谦恭的态度对待客。特别是在求教的时候,都将对方请到上席,以师宾相待,老老实实地听他讲话。然而刘邦却大大咧咧,不讲礼节,经常慢待那些客。当初老儒生郦食其想做刘邦的客时,刘邦手下的那些跟郦食其同为高阳县出身的校尉就曾劝阻过:“沛公的客可当不得呀!” “反正沛公尽干些说不出道理的事。他还曾把一位客的懦冠取下来,往里面撒了一泡尿。他就是这么一种人。” 有关刘邦的这一插曲,可以说,在中国的传统中是没有先例的。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尽管人们传说刘邦是这样一种人,但刘邦却从不把客当成自己的属僚来对待。 由于上述种种情况,侯公在刘邦军中受到很好的礼遇,只是尚没有以辩士的名义建立惊天动地的功勋的机会。 在激战的日子里,行军途中休息时,侯公都只能和其他客在一起闲聊。 “我这个人在小事情上是不顶用的。” 这已经成了侯公在同伴中的一句口头禅。客里面也有人仅仅以“这里是我的家乡”为借口,像条狗似的跑出去给军中当向导。他们是想靠耍小聪明混上个一官半职。 侯公对这些事根本不屑一顾,每天只知道吃饭,有时间就津津有味地观赏周围的景致,偶尔还大声说点什么。比如,有一次他就大声嚷了这么一句:“刘邦先生也有点老糊涂啦!” 有的客担心这句活被别人听去,就骂他:“我说,你这样还算客吗?客就应该有个客的样子!” 意思是,讲这种话,刘邦可能就不会再聘用你啦!倘若让侯公来讲,他的主张是,自古以来,当客的无论谈什么,无论攻击谁,全都没有关系。 他还说过:正因为有这种自由,客的言论才能观点分明,进而才能对主人有利;如果客只以对刘邦曲意逢迎为己任,那岂不是连女人和小孩子都能当了吗? 侯公还有一套应当称之为“客哲学”的理论。 看到有些同伙挖空心思地忙着寻找立点小功的机会,以弄上个不起眼的小官来当当,侯公就毫不客气地骂道:“干脆死了算啦!”第二句话就是:“这样还算是客吗?” 侯公本人的解释是这样的:为客之人,在构思和气概两方面,都应是盖世之才,从具有这种本事的客的楕神世界来看,刘邦这种人简直就像在一潭死水里蠕动的孑孓。 “看成孑孓恐怕太过分了吧?” 有一个同伴曾以略带责备的口吻批评侯公。 侯公说:“项王也跟他差不多,同样是蚊子的幼虫。只有这样来看待这两个入,才能确保为客的崇高境界;只有确保这种精神境界,才能在头脑里产生宏伟蓝图;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等于是白吃主人的饭了。” 也就是说,结果只能对主人不利。 “有道理!” 客里既有人跟着起哄,表示赞成侯公,也有人对侯公哲学的磅礴气势嗤之以鼻,说:“侯公,你错了。我们当客的目的,就是想日后立功以得到一官半爵,所以当客只不过是一种过渡。听你讲的意思,当客好像就是目的啦!” 侯公说:“是目的。” 侯公认为,作为客来说,应该保证刘邦不犯错误,帮助刘邦获取天下,靠这两条来安抚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这才是唯一的目的。倘若为眼前的荣耀爵位迷住了心窍,那就根本不会产生智慧。如果刘邦作为天下之主不合适,客就要把他拉下马,再去拥立其他的人。侯公甚至把话讲到了极端,他说:所谓客,就是指具有这种狠毒心肠的人。 这些都是侯公的心里话。 侯公本来是想用这些话进一步教育自己的那些伙伴,让他们都具有客的气概,谁知那些客却记住了侯公讲的“用别人代替刘邦”这句话,并在暗地里悄悄议论说:那家伙莫非要当叛臣吗?当然,客跟臣不,一码事,不存在马上当叛臣的问题,不过他们所讲的意思是,如果侯公得到了官职,也许就会发生这种事。 当时有一个叫陆贾的客。 从出生地来讲,他似乎应该追随项王,但因项羽不喜欢客,所以才一直留在刘邦营中当食客。陆贾的特长是当辩士。 他长得眉清目秀,前额又宽又帅气。身材魁梧,只走在路上就好像要卷起一阵风似的,但讲起话来声音柔和,举止行为彬彬有礼,人们只要端详陆贾,就会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有人曾问过他:“你为什么当不上将军呢?” “因为没有得到陛下的恩典。” 陆贾回答得很谦虚,因此有人就向刘邦作了推荐:只要从远处举目看到骑在马上的陆贾,士卒们大概就会感到心里踏实了许多。刘邦也认为很有道理。一向对客不拘礼节的刘邦,也唯独对这位长得白白净净的伟丈夫陆贾恭敬客气起来了。 “那就请你当一名将军吧!” 听到刘邦这句话,陆贾马上谢恩,然而却说自己不适合当将军,举出的理由是:自己缺乏当机立断的本领,鏖战时看到士兵苦苦厮杀的样子就容易心软,说不定自己会早早地先去自杀。 陆贾又进一步说道:“当将军的人需要有罕见的天资。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要有那种高尚而又可贵的愚笨劲头。” 他还说:“与此相反,具有那种可称为鬼聪明的天赋的人是不适合当将军的。虽然并不认为自己是鬼聪明,但也不愚笨;有时对风吹草动、乌云蔽日之类的事情都很敏感,远远不能适应波澜壮阔的作战场面。请允许我暂时先给陛下当一名客吧!” 陆贾用这句话谢绝了刘邦的好意。人们都称赞陆贾的谦虚精神,说:“这人多么安分守己!”陆贾受到同为客的伙伴们的格外敬重。比如吃饭的时候,只要陆贾不动筷子,有的人就低着头忍住饿;有时,只要陆贾一开口,周围的人马上就停止闲聊。自战国以来就有个习惯,客是一律平等的,然而陆贾却另当别论,甚至有的人对他以师礼相待。 只有侯公一个人对陆贾不买账。当陆贾拜辞将军职务的时候,侯公的看法也跟别人大不相同。他说:“那是个卑劣的小人。” 伙伴们都认为陆贾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气质和神韵,有人就当面质问侯公:“你根据什么说陆贾是卑劣的小人?” “你把陆贾辞谢将军的那套话再大声重复一遍!马上就能明白,这些全都是从那家伙满肚子的坏水里流出来的。” 侯公以一种极为鄙夷的语气说道:分明是明哲保身嘛!当将军的人,打了败仗大多都会被赐以死罪,有时还会被贬为兵卒。陆贾为了不让刘邦再说让他担任那种危险的职务,就把自己的缺点罗列了一大堆,可是我们把他列举的缺点反过来看一下就会发现,原来他是在讲:自己是个应该在日后立文功的人。讲到这里,侯公又指出:陆贾口头上并不说“我只想当水客就蛮好了”,而是说“想暂时先当个客”。如果我们把他的这些话像鹅卵石似的翻看一遍,就会发现关键的意思是:我想等以后有机会时,请您把我任命为职务更高的文官,我在等待这个机会。你们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呀? 侯公说道:“陆贾不过就是这么一个货色嘛!” 侯公是在嫉妒陆贾的威信。 人们都这样认为,有人还把这个意思告诉了陆贾。 陆贾做出很吃惊的样子,当即表示不相信会有这等事,说:“侯公先生乃是一位杰出的人才,跟我这号人根本不在一个档次。贤者是不会嫉妒愚者的。” “这个专会明哲保身的家伙!” 侯公后来听到陆贾那句话时,心里想道。只是被说成档次不同的杰出入才这句话,侯公明知道陆贾是估计到会传入自己的耳朵里,才故意讲的,但也并没有感到不舒服。 让我们提前介绍一下陆贾后来的情况。 陆贾后来得到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宫衔和俸禄,就是一直侍奉在高袓(刘邦)左右,专门负责讲故事一类的职务。从这点来看,大约就是相当于后来日本丰臣秀吉时期,专门负责在将军或诸侯身边讲各种故事的角色吧! “纵使能骑在马上得天下,也不能骑在马上治天下。”据说陆贾曾留下这么一句名言。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有一天,陆贾来到高祖面前,给高祖讲解 href='2283/im'>《诗经》和《书经》,称赞这两本书的内容写得好,想向身为天子的高祖暗示这里面有治世之道,却被高祖训斥了一顿。 高祖不客气地骂道:“我就是在马上得到天下的。可不是靠什么 href='2283/im'>《诗经》和《书经》才得到的!” 又说:这种书顶什么用! 听到这里,陆贾当即十分平静地讲出了上面那句名言,接下来又说:“在马上得天下后,今天只有靠文武并用继续走下去,才能长久保住陛下的江山。陛下可能知道,古时候吴王夫差就是用武过度才灭亡的。秦朝为什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灭亡了呢?就是秦只想靠刑法来治理天下,平民百姓触犯法律就要被处以死刑,结果惹得民怨沸腾。假使那么强大的秦朝不以刑法包办一切,而是以先圣之道来治理天下,恐怕这天下就不会轮到陛下您的手里了吧?” “这话倒不错。” 高祖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一旦弄清道理,就变得特别顺从,在他部下的眼里,其魅力肯定就在这些地方。 他对前面讲的话表示惭愧,像要使陆贾高兴起来似的,又说道:“干脆这样行不行?你能不能把古代各国的兴衰情况,以及秦为什么会失去天下,我为什么能得到天下等等,把这些问题给我写出来,让我能读得懂呢?” 根据刘邦的这个意思,陆贾写出《新语》这部书,就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叙述了秦亡汉兴的原因。据说,陆贾每写完一篇,就要在高祖面前朗读一篇,在场的那些身经百战的大臣们每次都欢天喜地、一遍又一遍地高呼万岁。据传《新语》共有十二篇,但现在已几乎全都散失了。不过,据说司马迁当年撰写 href='9038/im'>《史记》中有关楚汉之争的篇章时,曾有所取舍地参考过《新语》这部书,所以我们后世的人才能从司马迁的文章里读到许多有关陆贾的章节。 就这一点来看,陆贾也许比侯公更有学问,更像一个著书立说的人。他也深谙韬晦之术。 说来还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那是在高袓死后,当高祖妻子吕后及其一族人取得更大势力,开始排斥立过汗马功劳的元老重臣时,陆贾就准备离开首都,隐居到一个叫好畤的地方,并买好了田地。好畤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肥水美的地方。 退隐时,陆贾就把早先藏好的财宝取出来,以千金之价出售,给五个孩子每人平均分了二百金。 当年高祖在世时,陆贾出使南方的蛮地,根据高祖之命说服那里的君王,使他们归顺了汉,这批财宝就是在那一次由蛮王送给他的。当然,这种事在当时并不算贪污。作为一名身处乱世的辩士,陆贾能在世上立稳脚跟,既参与治世,又能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能明哲保身,让子孙也都能在他的庇护下得以平安无事。可见,陆贾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之中,已近乎成为一个理想的形象了。 陆贾作为辩士,也并非属于无能之辈。 当吕氏一族得势,并压过高祖血统的刘氏家族时,陆贾在他们两派斗争最激烈的时候躲到一边,后来又看准机会悄悄集合反吕势力,把吕氏的势力大刀阔斧地予以削弱。而且陆贾本人并没有出面,所以也没有遭到吕氏一族的怨恨。 陆贾就是这样一位人物。 他对侯公也从未说过坏话,只有两次流露过轻微批评的意思。 “侯公先生很像一名死士。” 所谓死士,本指为使事情当场作出决断而不惜豁出性命的人,陆贾在这里所说的意思是:侯公的为客之道跟死士一模一样,完全抛弃了荣华富贵和惜身保命的念头。 侯公听到这句话反而很高兴,说:“不仅仅是客。当辩士的人都应当如此。” 陆贾还说过:“侯公先生是想以战国时期围绕在孟尝君、平原君和春申君等大侠士身边的客为楷模,来要求当今世上的那些客的。” 用多少世纪以后西方的说法就是,侯公就是唐,吉诃德。然而在这片大地的文明观念里面,一直以来就注重向古代寻求评价标准,向古老的传统寻求符合伦理标准的典型人物。因此,陆贾的这句话实际上是在表扬侯公。 而眼下陆贾却说:“真是够雍容高雅的了。” 不过,陆贾马上又补充道:“战国时代一直强大的秦国,较其他六国拥有绝对的优势。六国人民对结局的看法均很悲观,六国方面的实权人物和他们的那些食客,也都怀有一股绝望的情绪。现在得天下之人已集中到两个人的身上,要么是项王,要么就是汉王。我们这些追随汉王的人只消拼命努力,争取明天跟汉王一起扬眉吐气就是了。没必要像战国时的食客那样自寻悲壮的下场。” 侯公听到这句话时,使劲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说:“陆贾就是这么个不争气的家伙!” 侯公还说:被荣华富贵和保命哲学束缚住的思想,跟腿上绑了小石头的鸟没有什么区别。意思是说,这种鸟根本无法在天空中翱翔,只能在地面上啪哒啪哒地到处乱蹦,而陆贾就正属于这种人对于刘邦来说,在广武山的这段日子,可以说正是命运的最低谷,他威望大损,在谷底黑暗的角落里到处爬来爬去,简直无法与项羽匹敌。 广武山有两处犹如肿瘤一般高高凸起的山峰,分别为楚汉所占据着。 楚汉双方都在各自的山顶上垒起石墙,动用数量庞大的木料,到处修建几乎改变整座顶峰面貌的工事,筑胸墙,建城楼,全部插上威风凛凍的旌旗,将整座山峰装点得煞是绮烂多姿。 这两座犹如肿瘤般凸起的山峰,被后世的当地樵夫们称为楚城和汉城,此事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两座山峰之间由一道深涧切开,只用弓箭很难射到对方。 汉城的有利之处是拥有秦朝遗留下来的官仓。这些在广武山上挖成的又深又大的洞穴,全都是用来储存粮食的仓库,每天都能让汉军士兵吃得饱饱的。 而修在广武山另一座山峰上的楚城,基地在遥远的后方,必须像蚂蚁一般往这里运送军粮。而这条补给线又不断受到早年为游侠头目的老彭越所率领的流动作战部队的威胁,为了保护这条补给线,只得常年分出一部分兵力。 “刘邦是抱着大饭桶,死赖在山上不动。” 项羽曾这样嘲笑对手的怯懦。然而楚城这边情况却不妙,尽管还不十分明显,但已开始出现饥饿的苗头,为了打破这种僵局,眼下只有大动干戈进行决战这一条路可走了。 不过,刘邦却根本不予理睬。 “刘邦是个胆小鬼!” 项羽从修在悬崖上的楚的胸墙朝汉城破口大骂,然而刘邦却始终不肯出来应战,战局已发展到这样的阶段一令人怀疑胆小是不是刘邦的一大战略手段。 项羽这方又出现了新的不利局面,在齐地迅速壮大并自称为“齐王”的韩信的势力,已把矛头对准了楚军薄弱的侧腹部。 “干脆背叛汉,站到楚这边来吧!”项羽曾派辩士武涉前去说服韩信,却以失败而告终。倘若从以上列举的事实来看,项羽方面的战略形势似乎已绝不容乐观。不过,项羽在战术方面却占有绝对的优势。楚军将士对项羽这位中国自古以来前所未有的人物充满迷信心理,人人都把他奉若神明,一提到他的英勇善战,全军都会兵腾马跃,从没有人怀疑他们不会打胜仗。与此相反,汉军士卒对胜利却没有什么坚定的信心。 “每战必败。” 汉军就是被这么一个刘邦统领着,总是对项羽心惊胆战,好像已经形成了习惯,只要一听说项羽出现在两军阵前,立时就溃不成军,当即四散逃命。 “汉军官兵都是混日子的。” 辩士侯公等人心里全都有这个看法。身在汉军,只要每天能得到粮食吃就行,即使汉最终一败涂地,那也无所谓。 “从旌旗的气势来看,楚军就大不一样。” 侯公望着山涧对面的楚城,每天早晨都要在心里这样嘀咕一句。楚军的军旗迎风招展,让人看上去就觉得心里舒服;楚军士兵的动作也很敏捷,每个士兵都受到那位充满英雄气概的主帅的强烈感染,人人都显得雄赳赳气昂昂的,看来他们以一当十地对付汉军士兵都不在话下。 此外,楚军还有一个更为有利的条件,那就是活捉了刘邦的生身父亲太公和他的结发妻子吕氏,掌握着对这二人的生杀予夺大权。这件事在多大程度上削弱了敌人——汉军将士的士气,简直无法作出估计。就汉军将士的立场来讲,他们都在想:纵使自己再卖力气,作为主帅的刘邦也不可能以牺牲父亲为代价去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过不了多久,肯定就会向项羽求和的。按照这片古老大地上的伦理习惯,孝具有至高无上的绝对价值。士卒们都知道,刘邦假如不惜牺牲自己的父亲去打仗,不仅不会被看成勇士,相反还会失去人们的信任和期望。 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刘邦负了重伤。 “汉王被打死了!” 汉军将士们顿时都得出这个结论,汉城上的旗帜一下子显得无精打采了。 在此之前,项羽曾来到山涧边的悬崖上跟刘邦展开唇枪舌剑,并且对刘邦说:我跟你单枪匹马地决一雌雄,让我们为天下万民的利益,铲除战乱的祸根吧!刘邦予以拒绝,并反过来把项羽臭骂了一通。刘邦虽说是个不大注重礼仪的人,但并没有庸俗下流的表现,颇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当时那种隔着山涧舞动又长又大的舌头,历数对方罪状的刻薄劲头,在刘邦这一生中还是头一遭。不管怎么说,他在用兵方面是敌不过项羽的。在防止汉军士气低落方面,除了狠狠地痛骂项羽之外,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可是,刘邦却不知道项羽已在背后藏好了弩机。弩弹动了,一个巨大的箭头飞过山涧,击中刘邦的胸部。他当即摔倒在地。 幸好那支箭没有穿透身上的坚甲,只是狠狠地击中了刘邦的胸部。刘邦险些昏死过去,但仍拼命伸出手去揉脚指头,并以让自己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打到脚上啦!” 刘邦很快就让人照料着躲进了城堡。上述经过,我们在前面已经有过描述。 侯公当时就在现场附近。刘邦倒下去时,他心里在想:“啊,汉也完蛋了吧?” 随即仿佛看到了自己走下山去的背影。侯公脑海里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换句话说,在他的想象里,这种从他大脑细胞里涌出来的类似气体的东西,甚至可以屡次三番地将自己杀死。他好像看到汉军这具巨大的尸体横躺在大地上,无数蛆虫正蠕动着从尸体里爬出来。其中一只蛆虫正是侯公自己。这些想象的情景一个接一个,有如肥皂泡般不停地涨大,侯公根本无暇去伤悼刘邦的死了。 过了一会儿,当看到刘邦接受张良的建议,在军营中巡视的时候,侯公的脑子才回到现实世界里来,心想:“刘邦没有死呀!”刘邦的脸色简直跟死人差不多。那以后,刘邦就在山上的营中卧床不起。“好像是胸骨被打断了。”也有人在背后这样嘀咕。 侯公想到刘邦的年齡。刘邦已经年过五十,如果人们传说的情况属实,他能忍受住这种创伤吗? 刘邦悄悄地跑到山下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山脚下的成皋城已落在汉军手里。项羽认为成皋城没有战略价值,早把守备部队撤走转移到其他方面去了。 刘邦在成皋城里养了一段时间的伤,不久就痊愈了,但死活也不想再回到广武山上对峙的阵地去了。 “随便怎么都行,我可不管了,刘邦心里甚至产生了这种念头。他所受的创伤远比弩机给他造成的外伤还要深刻得多。他不时地回忆起在沛县丰邑度过的少年时代,那时的田野和天空、蹲在路边的老人、展翅的蜻蜓,甚至还有溪流中小鱼那一动不动的尾鳍,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而对现实中正跟项羽进行的这场争斗,觉得就像一场迷迷蒙蒙的噩梦。” “我是自不量力了。” 刘邦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是能得到天下的那块料。他有时还想到,自己只是被跟随的人胡乱吹捧着,才到达今天这个地步的,是老天爷挑错了人。 “没有人能代替自己了吗?” 刘邦还在心中暗自问过自己,以前也曾把这个想法对张良讲过,张良只是付之一笑,根本未加理睬,事到如今,倒真想请张良来代替自已了。他此刻正在山上。 张良出身于已经灭亡的韩国的旧贵族,现正在山上代替刘邦执掌帅印。 刘邦打发人去告诉这位长得痩瘦的张良说:“我暂时先回关中。其余的事就拜托你了。” 他便化装离开了成皋城。 当此关键时刻,主帅竟离开战场回到关中,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而且刘邦刚刚康复,长途跋涉对身体也决非益事。然而,就刘邦的立场来讲,以自己这般灰心丧气之躯,继续躺在决战现场或现场附近,也确实难以忍受。他想:“还是死在关中吧!” 好久没有见到萧何了,刘邦现在也很想见到他。刘邦现在特别特别怀念萧何。得到关中以来,从守着这片黄土高原上的富饶之国跟项羽开战的那一天起,萧何就始终平安而又顺利地保障着汉军的粮草补给。对于可以说是百战百败的刘邦,萧何每次都要帮他重新振作起来。 “如果没有萧何,汉军早就完蛋了。” 刘邦也很想见到自己的儿子。 对于这个被称做什么太子的羸弱而又平庸的儿子,刘邦曾不满地说过:“那小东西不是我的儿子!” 当然,这位太子确实是刘邦和吕氏的亲生儿子,但这位尚未成年的男孩就像秋后的蚂蚱一样,总是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刘邦认为他根本就没有继承自己的血统。还有一个名叫如意的男孩,是刘邦跟一个姓戚的女子生的,这女子出生在楚国,一直被刘邦带在军营里。刘邦甚至想下决心让如意来取代太子。 这且不提,刘邦此刻要见到太子,是想提前把后事向太子交待一下。所谓后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后事呢?刘邦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后事二字宛如一块乌云,不停地在脑海里反复浮现而已。 穿过函谷关,很快就来到关中的黄土高原,眼前是一片秋收之后的田园景象。今年又是个五谷丰登之年。 关中人都热情地欢迎刘邦。关中历史上属于秦,所有人都是秦人,但他们好像早已把秦忘到九霄云外,高高兴兴地迎接汉的到来,对刘邦充满了景仰之情。 这片大地上历来就实行征兵制。以往历朝历代对战死的人都马虎从事,而萧何却独树一帜,让人把在前线战死的士兵的尸体小心翼翼地送回故乡,用官费给他们准备好棺木和入殓时的服饰,并为他们举行隆重的葬礼。 另一方面,对那些没有被征去服兵役的人,从十五岁到五十六岁,一律课以每人一百二十文的兵役费。尽管萧何采取了这样一条措施,但其所有治国安邦的政策依然进行得十分顺利,根本就没有引起不满。 在这个时期,汉在关中的政治首府一直设在栎阳。栎阳位于现在陕西省临潼县的东北部,和早前秦都城咸阳相比,只不过相当于郡府的规模。 刘邦来到栎阳以后,马上见到了太子,也会见了萧何。 萧何依然纯厚秉直如故,平凡的相貌甚至令人想到他一定很愚笨。当年刘邦还在沛城无所事事,萧何就是沛县属下的一名官吏,人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都见他在用刀子削木简,削完了又在上面写些什么。当时,秦的法律十分苛刻,像刘邦这号人不知给抓住了多少回。每一次萧何都要设法让他蒙混过去。 萧何认为,对于那些深受秦细密法网之苦的人来说,自己也只不过是在具体行事时,把网眼放大一些罢了,但人们却把这些当成了萧何有德的表现。确实,萧何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德,比如当秦末地方政权崩溃,各县相继?宣告自立旗号之时,沛的父老们就曾想拥戴萧何为首领——尽管遭到萧何的拒绝——因为他总比不务正业的刘邦要好得多。从尚未正式起兵时的情况来看,萧何取代刘邦也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至少刘邦本人见到萧何时,心里就有这种看法。 夜里,刘邦和萧何单独在一起喝酒。这时刘邦可以放心大胆地向他倾吐满腹心事了。 “干脆,请先生你来代替我,我自己真想回到沛隐居起来。” 听到刘邦这句话,萧何砰地一声把酒杯放下,那张乍一看显得很愚笨的脸气得黑里透红,口里说:“陛下,难道您把天命忘掉了吗?” 所谓天命,是指刘邦乃是这块土地上唯一的真命天子,上天已把这个意思通过各种奇异的征兆告诉世上的人们。而说到那一连串带有神秘色彩的表示刘邦乃是承受天意的宣传活动,本是刘邦一伙人在举事初期掀起来的、然而曾亲身参与其事的萧何竟信以为真,或者说,也许是逐步信以为真了。 “什么天命,哪里来的嘛!”刘邦用双手抱住了藏书网头。 “萧何,”刘邦抬起头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奇闻瑞兆,不都是你们故意宣扬出去的吗?大家跟着起哄,结果连我也忘乎所以了。我只不过是沛的一个游手好闲之人罢了。” “陛下太累了。” 萧何柔声说道。这位平凡的男子知道,疲劳的人有时跟疯子一样,嘴里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 “若不然,索性向项羽提出休战,陛下以为如何?” 给士兵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刘邦自己也可以在短时期内消除疲劳。这样一来,刘邦身上那种吃了那么多败仗都毫不气馁的奇异本领,岂不就会重放光芒了吗? “萧何呀!你一直远离战场,还根本不了解项羽的穷凶极恶。那家伙能同意休战吗?” “只有试试才能知道。” 刘邦心里也活动了。他在关中仅仅待了四天。在这四天里,他荦受萧何的建议,把栎阳的父老们请到一起,摆酒设宴,进行了极为热情的慰问。 所谓父老,本是平民百姓自治组织的代表,是一些深明事理的老爷子。汉王亲自给这些老人家挨个敬酒,这件事至少在秦朝时是不可想象的。但是,作为一个现实问题,既然这些父老是往前线输送壮丁的基本力量,刘邦也就不能不向他们表示感谢。还不得不说,今后还要全靠各位父老乡亲。这一切料理停当之后,刘邦在萧何陪送下离开函谷关,返回黄河之滨的广武山前线。 回到广武山上,刘邦把张良叫来,向他征求对萧何提出的休战计划的意见,张良说:陛下不 59a8." >妨试一试。 张良也估计到项羽很可能会拒绝。他的判断是,在这段可称为最后决战的日子里,项羽很可能抓住汉军的空子发动猛攻,只要攻破建在山上的汉城,抢到那里的粮食,楚军士气就会为之大振,就会一鼓作气地建立起项羽的天下。 “辩士里谁合适呢?” “恐怕还是陆贾吧?” 刘邦也没有异议,只是突然说了一句:“还有,那个名字很怪的人怎么样?” “名字很怪的人?” “就是那个与秦始皇信任的方士同名同姓的人。” “陛下说的是侯公吗?”张良笑了起来。 “他确实算是个具有奇才的辩士。” “不行吗?” “恐怕还是先让陆贾去更稳妥一些。” 张良心中明白,侯公就像一剂烈药,用到垂危病人的身上也许会起作用,但眼下这种场合,派他这种人出去是不合适的。不过,这些话等于是对人家的中伤,所以张良并没有说出口。 “陛下,陆贾这个人对陛下抱有特别的好感。” “这我知道。” “只要对陛下有利,即使在项羽军营里被杀死,他也不会后悔的。” “不过,”刘邦有点犹豫,“不是说侯公也具有死士的气概吗?” “即使同样是视死如归,两者的出发点也是大不相同的。” “你想说什么?” “臣想说的是,即使陆贾一事无成地回来,陛下也不要申斥他。”张良替陆贾在刘邦这里事先拿到了保票。 当陆贾以刘邦使者的身份来到楚城时,项羽的态度十分冷淡。 号称天下无敌的楚军果然名不虚传,从进城门的那一刻起,就看到军士们十分讲究礼仪,尽管军粮不足,士气却很旺盛,士兵一字排开,眼睛炯炯有神,里面都藏有一股虎豹般的剽悍之气。 “我也是楚人。” 为了使项羽感到亲近,陆贾特地说出自己的出生地,然而项羽根本没有答理他。 “楚人为什么在刘邦手下干事?” 项羽的目光好像在这样反问。 陆贾不愧是个雄辩家。他旁征博引,一会儿引用一段古典,一会儿又援引事实,虽然决不能算流畅,但讲得却也实在。他指出,古代圣贤都不崇尚战争,战争只能在一种情况之下运用,那就是用来解除民众的苦难;兴兵而使民众陷于水火之中的行为,绝非王者之道。陆贾的这番话,从逻辑到说理,到他所描绘的情景,把在座的楚方大臣们的心都给吸引住了。 中国这片大地的古老文化有一种传统,就是喜欢把伦理问题作为谈话的内容,人们在长期的战乱之中都如饥似渴地需要这方面的知识。 “真没想到,在军营里还能听到这样的谈话。”项伯等人都转过头去,跟旁边的人悄声议论起来。 “陆贾,”只有项羽的表情与众不同,“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因此应该休战,以使民众……” “这件事方才听过了。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休战。” “难道刘邦已经走上古代圣贤之道了吗?” “既然为了民众的安宁才提出休战的建议,那么,也就可以说汉王是在履行古代圣贤之道了吧!” “这是你说的啦?” “确实是我说的。” “照你的这种论证方法来看,如果拒绝刘邦提出的要求,我就成了倒行逆施的魔王喽?” ——项羽眉宇间露出愤怒。 “还有如此傲慢无礼的讲法吗?你是存心要把刘邦奉为圣明之君嘛!” “哪里,汉王他……” 陆贾狼狈了。照他那一套理论,既然在讲刘邦首先倡导古代圣贤之道,尔后才让项羽随声附和,那么,从逻辑上看,项羽所讲的话还是对的。 “你请回吧!”项羽压抑住满腔怒火,说道,“你回去告诉汉王,要想除去民众烦恼的战祸,只要一天时间就足够了!只要汉王打开城门,率领汉军出来应战,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将当场把汉王的首级挂到成皋的城门上去。天下苍生当天就可以夜不闭户了。” 陆贾一事无成地回到汉城。 他在刘邦面前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和与项羽当面交锋的情况,详详细细地报告完毕之后,说道:“请恕臣冒昧地讲到自己,臣感到心安理得的是,唯有君命丝毫没有受辱。” “是这样吗?” 刘邦点了点头。对于刘邦来说,把陆贾这样举止文雅又博学多才的人当做客来对待,这件事本身就能博得好名声。 “你对项羽称赞我了吧?” “陛下受人称赞是当之无愧的。” “这可实在难得。” 刘邦冷笑了一声。所以说儒生令人讨厌。 刘邦心里简直无法忍受,陆贾故意到项羽跟前去夸奖他的头号敌人,关键的外交任务没有完成,却还要说什么“唯有君命丝亳没有受辱”!儒家思想的本质正是这一大套令人霖惊的、专门崇尚形式的东西。 恐怕还是得侯公吧? 对侯公的为人,刘邦略知一二。他心里明白,要起用这号人,只能在九死一生、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不过,眼下不是已经到了那一步吗?整座汉城都惧怕项羽,死守阵地的时间越长,士气就越低落。全部汉军都集中到了广武山上,现在想下去也下不成了,刘邦才一门心思地想从这种愚蠢至极的境地里摆脱出来。 “把侯先生请到这里来!” 侯公来到之后,刘邦亲自让座,使二人处于平等地位,才恳求说:先生能为我到项羽那里去办一件事吗? “是去提出休战吧?” 侯公脸上刻意做出为难的样子。 “我想听听项羽和陆贾是怎样交谈的。” 侯公的用词比师宾还要随便。刘邦俱实以告,侯公听着不禁发笑,最后竟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刘邦心里有些不高兴。 “买东西却不带钱去,世上难道还有这样的笨蛋吗?更何况,跑到人家店门口去讲经论道,不白给东西就说人家违背古代圣贤之道,如果碰上这种买东西的人,陛下将会怎样对待呢?” “我会笑他的。” “陆贾就是这样的人。” 这位瘦长脸、尖下巴的侯公长着很浅的麻子,一旦变得顶顶认真起来,那张脸就像一个会说话的、被虫子咬过的细长甜瓜。 “可是,陆贾说了,他可没有使君命受辱啊!” “所说的君,是指陛下吗?” “当然是的。” “这么一来,就等于是君吩咐他空着两手到店铺里去把东西给买回来啦?所谓君命,就是不带钱而……” “这家伙,真够讨厌的!” 尽管刘邦心里有这个看法,但眼下还是非得求他不可。 “侯先生,您去肯定能成功吗?” “汉楚两军明天就可以从这座广武山上撤走。假如做不到这一点,就是把我侯公剁成肉酱也没有关系。只是我得先了解一下陛下的心思。陛下真的那么希望休战吗?” “真希望。” “如果在一不伤害陛下面子,二不伤害陛下一兵一卒,三还可以从项王那里把陛下的令尊大人和王后接回来的情况下,我可以随便提出任何条件吗?” 侯公向刘邦提出来的条件是,由汉楚两家平分天下。 “双方就以鸿沟为界。” 所谓鸿沟,就是指从离这儿不远的荥阳附近流过的那条运河。运河在荥阳城东边,引黄河水向东南方向流去,一路上不知要转多少道弯,最后注人淮河。 侯公的提案是,以这条鸿沟为界,西边归汉,东边归楚。这是一种粗线条划分疆界的办法,就像用大砍刀一刀砍出来的那样。不过,在目前情况下,为了摆脱这种危险的白热化状态,过于精密反倒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事后刘邦跟张良一商量,张良心里也认为这是一个最佳方案,但领土问题要由刘邦本人作出决断,谋臣不便插嘴。想到这里,张良便说:“关于划分领土的问题,这只能由陛下亲自作出裁定。” 张良的意思是,跟每家每户有父权的人有权拿刀子把肉分给家人一样,只有建立在广大国土上的王权,才有权把土地分给部下。现在,在中国这片大地上,项王和汉王是二雄并立。由这两位划定各自的疆界,乃是只有这两位为王之人才享有的权力,其余人等是不容置喙的。 “我是在问你,这个方案对我有利还是不利?” “对陛下十分有利。” 张良说:其理由就是,按照这个方案,荥阳、成皋和广武山一带自秦朝以来最大的粮食集囤地就归汉所有了。这在以后的战争中还会大显神威的。 “项羽不会坚持不放吧?” “对于这个大粮仓,项王一向就不大放在心上。如果项王原先也抓住这块地方不放,肯定早就把陛下打败了。” 侯公出发了。 说是出发,其实也就是来到汉城前边,沿着临时搭在悬崖上的梯子爬下去,到山涧底,再从架在激流中岩石之间的木板上走过去,最后再顺着楚城挂下来的梯子爬到山上去。 为了显示汉王使者的威严,跟陆贾那次一样,这次侯公也配了二十名打扮得 5a01." >威武雄壮的随从,还带了两名副使。 进入楚城的路上才发现,楚军士兵都很痩,每个士兵的动作都很迟缓,个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陆贾报告说“士兵仍旧英姿飒爽”,可是,难道仅仅过了十天,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当然,楚军士兵一见到侯公,一个个都在想:“又来了个怪家伙。” 上次来的陆贾风度儒雅,还像个汉王使者的样子,然而这位侯公却像个土里土气的小偷,举止粗俗,摆出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 项羽和他身边的人都在心里嘀咕:“这家伙可真是与众不同。” 上次来的陆贾,给人的感觉是他背后有刘邦做靠山,可这次的侯公却有点像孤身一人,使人感到他好像是到楚城里来卖什么东西的。 “陛下,我想在楚城里多待一些时候。” 这是侯公劈头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先不必急于会谈;二是你们可以慢慢地观察我这个人,然后再来谈判。 同陆贾那次不一样,项羽命人拿来酒肴,让手下的人为侯公接风。 侯公猛吃猛喝了一通。 “人哪,都应该争取长寿。” 说完,他讲起了有关“导引”的知识,仿佛是要公开什么袓传秘方似的。 这是一项随着四肢和头部缓慢活动,而使全身关节都活动起来的运动,也兼作呼吸术,即把空气吸进肺里再呼出去。反复做这个动作,就能达到凝神、定气和制欲的效果。 看来导引在当时还是比较流行的,散见于 href='9038/im'>《史记》中的就有“助衰养老”的词句,还传说张良晚年也曾热衷于导引,总之,可以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一种体操。 据说这套得到老子哲学印证的体操,从头至尾都是做圆周运动,右腿刚抬起来时,脸就转向左边,同时左臂缓缓地划一个弧形,右臂则运动到后背去。其间,由于加进了呼吸术,整个身心融进大气之中,所做之人表情就像个痴呆的傻瓜一般。 “说得简直神了!” 项羽手下人里,有的竟笑出了声。 “这家伙蛮讨人喜欢的。” 在场的人都这样想。而且,从这个到战场上来热心宣传养生之道的细高个子男人身上,人们感受到了某种与打仗的人风马牛不相及的精神。 “给我讲讲汉王的意见吧!” 有一天,项羽叫来侯公,马上就想进入正式话题。 可是,侯公却用手指着窗外那些叶子开始发黄的树木,讲起了天地自然之理,把项羽带进了一个异常恢弘的气氛之中。然而,项羽却并不为之所动,再次问道:“汉王是怎么说的呀?” “什么汉王,那似乎有点太渺小了。” 说完,侯公就像要把吹拂的风给抓住似的,又讲起了有关风的问题。 “侯先生是老庄信徒吗?” 项羽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时侯公才说:我没有思想理论方面的.99lib?主人。风啊,太阳啊,土呀,火呀,这些才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朋友和奴仆。 侯公要给项羽留下一个水晶般透明的印象。如果项羽只把侯公看成是汉王的使者,那么,无论侯公说些什么,项羽都会认为那是在为汉王谋取利益,也就不会以虚怀若谷之心听下去。可能的话,侯公还想让项羽得到这样的印象,即:我侯公乃是天地和命运的代言人,并没有什么只对汉王负责的狭隘的忠心。 “什么汉王,我们先不必去管他。” 侯公甚至讲出这种话来,令同来的副使都瞪大了眼睛。 “我侯公可以说是天、地、人三者的代表。不存在对汉王忠还是不忠的问题,这一点大概可以得到项王的理解吧?” “我觉得好像有点理解了。”项羽很感兴趣地拍起手来。 最后,当侯公搬出划分势力范围的理由,并说最好以鸿沟为界时,项羽也就极其自然地同意了。 至于双方撤军的具体时间和办法,侯公就把这些问题委托给项羽部下和自己的副使去全权处理,剩下来的时间就是优哉游哉地打发日子,每次抓住项羽都要大谈一通各诸侯国的地理或奇闻轶事之类。项羽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类型的人,心里感到特别愉快,便对侯公说:“干脆给我来效力吧?” “给陛下?” 侯公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口里说:“连汉王,我都不曾给他效力呢!” “所以我才来让你给我效力嘛!” “哎呀呀!……” 侯公放声大笑,然后说道:为风,为太阳,为树木效力的人,即使为项王效力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的。作为汉王的一位客,我只是吃他军粮中多出来的粮食,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心安理得的了。 “那么,你活在世上的乐趣究竟是什么呢?” “我的乐趣就是让项王能碰上好运气。” “你真会说话。” 项羽拍着侯公的肩膀笑了。 不久,侯公离开了楚城。侯公在楚城讲的那些话和所表达的思想,全都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表演给人看的。总之,那只不过是为了让项羽放心,为了使谈判成功而上演的一出戏而已。侯公以自身作赌注,想得到的仅仅是作为辩士的成功,如果对方换成别人,他肯定会表演出另一副形象和另一种思想的。 刘邦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了,拉住侯公的手说:“这是卿的功劳。” 对这种方式的成功,刘邦如此轻率地,以至于不惜暴露己方弱点地表示高兴,也许就是这一次了。也就是说,这个时期的刘邦,身心两方面均已衰弱到了如此地步。 很快就到了规定的日期,刘邦的父亲和妻子被楚军给送回来了。看到这种情景,汉军士兵一遍又一遍地高呼万岁,欢呼声简直展得地动山摇。 刘邦的高兴还表现在给了侯公很高的奖赏。他让侯公一跃而享受诸侯的待遇,授予他的尊称是“平国侯”。 “这样一来,我侯公先生也就堕落成给刘邦溜须拍马的人啦!” 侯公嘴上这样说,行动上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这个平时总是独自待在客馆角落里自言自语的人,下山后就在成皋城里借了别人的一辆车,尝了尝坐车的滋味。当时,诸侯才允许有车。可是侯公刚刚被授予爵位,还没有车,他是想坐借来的车到处转转,借以体会一下诸侯坐车的感受。 其他客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那小子算什么呀!” 非难之声高涨起来。这个一向自视清高、瞧不起别人的家伙,平时总是讲些什么为客者不能追求荣华富贵呀,要大公无私呀,客的目标就是永远当客呀之类的话,现在怎么样?他自己一朝之间就自食其言,变成另一副完全相反的模样了! 所有的客都竞相找理由大喊大叫攻击侯公,终于把侯公平素的言行告到了刘邦心腹那里,有人甚至说:“给他这么高的爵位,恐怕整个国家都会被搞垮的。” 说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侯公被赐予爵位没几天,就从山上失踪了。刘邦打发人到成皋城内去寻找,却没有找到。侯公潜逃了。 他这种厚脸皮的人大概也感到羞耻了吧?也有人这样说。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同情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们说,侯公只是想洞明世事。他借别人的马车坐一坐,也只是想体会一下诸侯的心境,似乎与他本人亳不相干,因为他本来就不打箅长期待下去。站在侯公的立场来说,只干完把天下一分为二的这件大事,就足以显示其才能了。他已经感到心满意足,至于被授予的爵位,则纯属多余之举。如果侯公拒绝接受爵位,就等于是对汉王的侮辱,反而会自身难保,因此才一声不吭地溜掉了。至于坐车到处转悠这件事,也只不过表明喜欢诙谐的侯公像小孩子淘气似的,拿成就一件大事而得到的多余部分痛痛快快地玩一通罢了。不过,事实的真相好像总有点不大对头。“从平素的表现来看,侯公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倾覆国家之人。”这句话,在那些客发动对侯公的中伤之前,就已经传到刘邦的耳朵里。尽管如此,刘邦还是想以授予爵位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次谈判成功的喜悦心情,并让身边的人给选了一个尊贵的称号,最后选定的是“平国”这个称号只不过是倾国侯的同义词罢了。这个至少是根据“倾国侯”一词引申出来的所谓尊贵称号,本身就像注人了一剂毒药似的,已经包含了刘邦高度的警惕心理和强烈的讽刺意味。据说侯公已经觉察到这件事,害怕日后天下平定之时,刘邦会加害于自己,便早早地逃之夭夭了。 如果确实如此,那就跟劂通颇为相似了。蒯通劝韩信独立而未被接受之后,怕韩信日后加害自己,就溜之大吉,重新当他的流浪汉去了。 这两位辩士不仅是好朋友,而且在做人的哲学上也颇有相似之处,二人好像同谱了一首人生之歌。如此说来,平国侯侯公潜逃的真相,可能就与上面所讲的原委相去不远了吧! 第二十六章 汉王百败 广武山上,如今已经完全实现了和解。 楚汉两军都分别派出使节团越过山涧到对方去,为协调步骤而奔波忙碌了一气,很快就达成了下面的协议:明天清晨,在太阳升起时,楚汉双方一齐从广武山上撤军。 整整一年的时间,楚汉两军都像被胶水粘住似的长期待在阵地上,这种状况明天终于可以结束了。 “不过,千万不能大意。” 刘邦的军师张良向全军将领传令道:“要让篝火比平时烧得更旺!”这完全是以防万一的安排,张良也并不认为项羽会背信弃义前来进攻。入夜之后,汉城这面的山顶全部亮如白昼。 刘邦对张良的小心谨慎感到奇怪,问道:“你的意思是项羽会来偷袭吗?” “可能不会来。”张良答道。 “为什么?”刘邦就喜欢这样一问一答地谈话。 “项王是个强者。至少他认为自己是盖世英雄。身为强者的人,即使牵涉到自己的名誉地位,也是不肯违背诺言的。” “我怎么样?” “陛下吗?”张良没有吭声,只是含蓄地笑了。“怎么样?”刘邦也笑了,又重问了一遍。 “恕我直言,陛下属于弱者。” “明白了。” 跟项羽相比,屡战屡败的人是没有资格当强者的。 “这样一来,就等于说项羽有信,而我无信了。” “陛下对我们这些人是守信用的,从来就没有违背过诺言。人们都愿意追随陛下,其原因之一就在这里。然而对项王,有时也许就得违背诺言,因为陛下是弱者。” “弱者就必须多加小心吗?” “如果我是项羽,那就要对陛下提高警惕。” “你的意思是,今天夜里我刘邦要对楚城搞突然袭击吗?” “不,不能这样做。理由嘛……根本就……” “没有打胜的希望。” 刘邦笑了,坦白的表情就跟一大盆清澈见底的水一样。从楼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山涧对面楚城里的篝火。那火光跟平时亳无变化,旌旗静静地垂下,整座山峰都显得镇定自若,如同项羽的自信心一样。 “项羽真了不起。”刘邦回头看着张良说:“我虽然没能战胜他,但并不特别后悔。和他打了无数次仗,还能不可思议地保住我这条命,只此一条就是我的幸运,郑重地说,简直就是一种骄傲。平常人碰上他的一根亳毛,就会被打得粉身碎骨呢!” “那是因为陛下您从不把自己当成强者。” 刘邦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是个不善用兵的弱者,因而从不在项羽面前忘乎所以地逞强。只要战事不利,马上就逃开。张良说,这才是刘邦迄今能保住性命的根本原因。 “的确不错。尽管作为男子汉来讲有些遗憾,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奇怪的是,就陛下的情况来讲,您把自己看成弱者才屡遭挫折,这种为人恰恰成了一种美德。” 美德? 刘邦心想:我还有什么德吗?总是一副布衣出身的样子,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样,讲话也很粗鲁,有时还像吆唤小伙计似的,把手下的将军或客人狠狠地训斥一顿。训人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理由,待人的粗鲁劲头就跟淘气的孩子王硬往一起玩的小伙伴脸上乱抹泥巴差不多。由于这些原因,有的人对刘邦产生厌烦心理,辞职离去。刘邦就曾听说,这些人离去时讲:“汉王无能无智,又无勇,而且为人过于粗暴无礼,根本够不上雅驯二字,实在是个无德之人。” “陛下您总认为自己空虚。由于您认为自己无限空虚,智者勇者才能纷至沓来。与那些无聊的智者相比,您总认为自己无智;与那些以力气大而自豪的人相比,您又觉得自己无勇。因此,连小智小勇者都能在陛下的这种空虚之中轻松自在地度过每一天。这就叫做德。” “德就是这些东西呀?” 刘邦扑哧一声笑了。 “若这么说,我也有。” “另外,陛下对贪心不足的人是宽容的。乱世之雄大多利欲熏心,聚散离合均为利欲所左右。贪心不足之辈集聚到汶军旗下,是因为他们以为只要在陛下帐前耐心等待,总有一天自己的欲望会得到满足。汉军将领十之八九都是这种人。能把这样一些人聚集到一起,这也算是德。” “这也是德吗?” “不是治世之德。每隔三五百年出现一次的乱世之时,这样非同寻常的德者才会降临到世上。” “那是我吗?” 刘邦闹不清是否在称赞自己。 “项羽如何?” “项王没有这样的德,因此才失去范增,到现在还没有军师。而且像韩信将军那么有本事的人,有一段时间也曾在他的摩下,他却没有发现韩信的才干,结果让韩信从他身边溜走了。” “韩信的问题另当别论。” 刘邦露出很恼火的样子,一上一下地蹭了蹭脸蛋。 “我现在也拿韩信没有办法。” 在广武山上的这场对峙当中,如果韩信派军队前来支援,战场形势也许一下子就会发生巨变。 “可是,韩信并不愿意站到楚的一边。仅此一点,对陛下也应铵是利大于弊了。” “那倒也是。” 刘邦脸上又恢复了平静。 在张良看来,项羽并不空虚。他是很充实的,以他的勇和才,完全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这么说,天下就成为项羽的啦?” 刘邦讲这句话时,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但张良只讲了两个字:“天意。” 然后就不再答话了。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指一切由天来决定呢?还是像刘邦全军所相信的那样,天意在刘邦呢?这次讲和的条件使项羽大为高兴。 照这次讲和的条件,虽说是楚汉二分天下,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楚的领域都要大出许多。 用我们现在地图上的地名来讲,分界线是从广武山以东的郑州市斜着向东南划去,一直延伸到中牟、通许、太康、柘城、亳县和涡阳一带。也就是说,把所谓中原地区斜着切成两半,再加上楚的原有领地,自然都归项羽所有。刘邦的汉的领域则只包括眼前的广武山和荥阳,再加上原有领地的关中高原。其中当然包括刘邦的出生地泗水郡,但其余的就属间接管辖的地区了。旧魏、旧齐这两块地盘就属于间接管辖地区,那是韩信的直属领地或处在他影响之下的地区,因此,刘邦究竟能有多大程度的自由,还必须根据今后局势的发展拭目以待。 “大王吃亏了!” 项羽的亲信中也有人这样说。这话也不无道理,由于项羽灭掉秦,派人追上去弑杀旧主怀王,因而要说这片大地上的霸王,那就非他莫属了。这位霸王只得到了半个中原,要论吃亏与否,的确是没有占到便宜。 “你在说什么呀?” 项羽咧开通红的嘴唇笑了笑。 “我只是暂时给刘邦一块领地。我的兵马现在都在饿肚子。只要撤到后方去,让兵马在丰收的秋天里把肚子吃得饱饱的,我们就会再次兵强马壮。这次讲和只是为了得到补充粮草的机会。” “下一步呢?” “把刘邦和汉军一举粉碎!” 第二天清早,太阳升起时,雾变得更浓了。 两军降下旗帜,在白茫茫的雾霭之中开始下山。楚军走东麓,汉军走西麓。项羽直奔根据地彭城,刘邦则打箅再次沿黄河逆流而上,回到遥远的关中黄土高原去。 汉军从广武山下来进入成皋城一齐吃早饭时,张良连饭也没有好好吃就来到陈平帐里。 “到陛下的大帐去吧!” 张良邀陈平出来,一边走一边说:“我要向陛下进什么言,你肯定会猜到的。” 陈平只是朝他这位皮肤白净的朋友瞥了一眼,口里一声未吭。 “猜不出来吗?” 张良与平常大不相同,呼吸急促,眼里泛着血丝。 “怎么样?” “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陈平小声说道。这个人诡计多端,有时想出的恶毒计策甚至令人怀疑他究竟是人还是鬼,不过这次——意会里好像含有某种不便说出口的东西。“汉军太弱了,”张良说,“简直弱到一筹莫展的地步了!” 听到张良的声音,士兵们都扭过头来。陈平不得不拉拉这位朋友的衣袖,此刻张良正处于罕见的兴奋状态。 “太弱了!” 张良毫无顾忌地又说了一遍。汉军太弱,贲任全在刘邦。士兵只有对他们的主帅抱有神秘的迷信心理,方能变得顽强不屈,而刘邦却不具备这一条件。 “照现在这个样子,即使让士兵回到关中休息,也绝对无法战胜项羽号令下的楚军。也许陈平将军认为还是有希望的吧?” “根本没希望。”陈平摇了摇头。 “那么,你不觉得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 “子房兄。”陈平的声音有些颤抖,“你——” “对。现在应该撇开协议追击楚军!” “讲得真吓人。” 陈平好像浑身打战似的摇了摇头。他脖子很粗,额头很硬,就跟牛头差不多。 “太勉强了,子房兄。”接下来,陈平舌头上就像装了发条似的,话多了起来:“像这种欺骗敌人的策略,与其你动脑筋,还不如由我来考虑。不过,一旦破坏了和项王之间的信誉,后果会怎样呢?” 战场的局面恐怕就会像陷入烂泥潭里一样吧? 只要遵守现在这个协议,刘邦就可以稳坐关中,把指向中原的第一线要塞扩展到荥阳;另一方面,向泗水一带派出流动作战部队,在外交方面迫使韩信就范,等待再次和楚进行决战的时机。这样会更加稳妥。 “等待?等下去会有什么结果?难道等待就能战胜项王吗?” 一片落叶从张良面前掠过。下个月就要进入冬季了。“等也毫无意义。”陈平有气无力地说。 “不过……”陈平说:“如果现在对项王不守信用,他就会像一只受伤的野猪,变得疯狂起来,汉军就不可能有从容准备的时间了。当然,若能一举消灭项王,那就另当别论。” 陈平这句话的意思是:敌方只要有项羽站到阵前,汉军全军都会抱头鼠窜,率领这样的军队能一举消灭项王吗?不消说,这正是陈平最担心的事情。 “子房兄99lib?,你本人对这场追击战持乐观态度吗?” “不。” 张良停住脚步,从正面看着陈平的眼睛。 明知不乐观,为什么还要干呢?陈平不禁有些惊讶。 陈平很喜欢张良温文尔雅且又恬静淡泊的性格,对于张良制定计划时慎重得令人心烦的特点也十分了解。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竟想进行一场孤注一掷的大赌博。而这场赌博如果失败了,就会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 “虽说没有成算,但越往后希望就越小。项王回到楚地让兵马休养生息之后,战斗力就会更强。那时就会成为一支可怕的势力了。” 张良还说:“而且项王年轻,汉王却已经临近老迈之年,等待只对项王有利,而对汉王不利。” “迄今为止,汉王已经一步一步地做了很多事情。尽管每战必败,但汉王还是在外交上下了功夫,把天下的弱者、沽名钓誉者和对现实不满的人都笼络到了一起,靠了这些条件,才好不容易发展到能和项王打个平手的程度,这从广武山上整整一年的对峙就可以得到证明。现在应该算是汉军力量的鼎盛时期了。” “现在是鼎盛时期吗?” 陈平对张良的分析感到很意外,但同时又觉得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在广武山跟项羽对峙的那段岁月里,面对粮食过剩的汉军,各地举兵的小头领们都被吸引过来,相继率领手下党羽前来投靠汉王。说得严重些,有的人前来投靠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吃饭,根本不是为了打仗。 这些人不久就会投奔到在楚地恢复战斗实力的项羽那里,其原因不言自明。 “而且还有一个理由,楚军刚刚还在饿肚皮。只要看看士兵下山的那种疲惫不堪的步履就能知道,对迄今为止一直百战百胜的项王来说,现在正是战斗力降到最低点的时候。” “你是说要以盈讨亏吗?” 陈平的声音有些激动。 “那倒不一定。” 张良接下来说道:反正我想向主上进言。因为事关重大,我一个人去讲,主上肯定拿不准主意。如果陈平将军也有同样看法,那么主上就会大胆下决心的。 刘邦有个毛病,喜欢在吃饭时接见人,嘴唇沾得油光光的,冲着来人说:“来得正好。你也吃吧!” 马上命人给端来饭菜。 今天早上,是从广武山上一年的对峙中解脱出来,进入城里后的第一顿早饭,所以刘邦显得特别高兴和活跃,离开坐席亲自往张、陈二人碗里拨肉,可是随着张良话题的展开,他那双手却不动了。 “你是叫我违反协议吗?” 刘邦很快返回座位,把脸绷得很紧。 “和项羽的关系由此也就宣告终结了。” 刘邦这句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张良觉得还是可以理解的。楚汉这两大势力的角逐,毫无疑问是项羽和刘邦之间的生死搏斗,但他们二人之间却有一种属于伦理道德方面的感情,纵使不能称做友情,也和友情颇为近似。当初,尽管是刘邦首先进入关中,但还是把霸主之位让给了后入关的项羽;在鸿门宴上,项羽根本没听范增“杀死刘邦”的劝告,刘邦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 刘邦虽然害怕项羽,但在内心深处也一直对这位死对头抱有某种感情。 至少可以说,刘邦藏书网对早先背叛自己,而现在又跟随自己的幼时同乡雍齿有一种憎恶的感情,可是对项羽这个敌人却丝毫没有这种感情,有时心头泛起鸿门宴时的情景,反而会对项羽那种与人为善的独特品格和妙不可言的人情味感到莫名的兴趣。 “我在广武山上已经把项羽弹劾了一通。如果现在违约,失去项羽的信任,我就再也无法以堂堂正正的姿态去面对那个小毛孩子了。” “一切都永不复返了。”张良说。 迄今为止,戏剧性的场面很多,其中有义,有侠,也有情。当时尽管在打仗,但也还有相应的闲情逸致,而现在这一切全都成了过去。从现在起只有一种选择,要么是刘邦抓住项羽把他的心脏剌穿,要么是项羽一刀把刘邦的头斩于马下,二者必居其一。 “即使让全军掉过头去追击项羽,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打胜。然而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如果我们不去追击,陛下的首级就要掉在项王面前。” “那么肯定吗?” “陛下,能够救陛下的只有您自己的决心了。” “好,把众将集合起来!” 刘邦猛地一下把盘子拉到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吃起肉来。在跟踪追击和进行决战这一长时间的军事行动当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一顿好饭,刘邦一面这样想,一面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嚼着。从侧面看去,他的脸又恢复了平时的本色。 项羽乘坐一顶轿子,顺着山路向下走去。 本来,照他这个人的体力,完全可以一步一个脚印,以连石头都能踩碎的劲头自己走下去的,但楚军士卒们都希望能从远处看到坐在轿子上的项羽,尽管闷得慌,最后还是用上了轿子。 一到山下,士卒们立即现出无精打采的样子。以前看不到别人,所以谁也没有注意,而现在,即使和正在田里干活的农夫相比,士兵们也显得面黄肌瘦,步履蹒跚。 “回彭城叫你们吃个饱,把肚皮都撑破!” 下面的将领们都在这样鼓励那些士兵。在沿途的平原地区也没有囤积的军粮,只好靠兵站仅有的一点粮食一站一站地吃下去。 项羽最大的失策就是让士兵饿肚子。这些士兵大多都是流民出身,只是在背井离乡出来找饭吃吋才到项羽手下当了兵。因此,这些人有个习惯,一旦没有饭吃,就要跑到别处去。而这些人直到现在还耐着性子没有离去,其原因可以说只有一个,就是对项羽的强烈崇拜心理。 他们对吃饭问题的不满,不是冲着项羽,而是冲着上面的各路将领。 他们在背后偷偷地骂道:“这些将军都是干什么的!” 将领和士兵的关系是建立在授受食物这一默契上的。为将者不能圆满履行授兵以食的天职,却还要高居在士兵的头上,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滑稽更无耻的事了。在广武山上长期坚守阵地的时候,这种怨恨就已经集中到几名不得人心的将领身上,甚至还出现了“杀死某某”的悄悄议论。 “下山就会有粮食了吧?” 士兵抱着这种期待的心情来到山下,谁知却要立即开始行军。说是到彭城就能吃饱,可是彭城远在八百里开外的地方,即使在营养充足的情况下,强行军也得十天时间。 “为什么不早点在平地上储存粮食呢?这不是某某的有意拖延吗?” 士兵们开始指名道姓地骂起将领来了。 有些人甚至成群结伙地到农民家里去抢,这就跟亡秦的官兵相去不远了。在中国这片大地上,一直到后世的多少个朝代,官军都是对人民蛮横无理,又杀又抢;而农民起义军在这方面则要求很严,尽管也有不少例外的情况。汉军和楚军本来也都是对秦造反的起义队伍。其中,楚?99lib.军由于长期坚守广武山阵地而饥肠辘辘,对各路将领也充满憎恨,这使得楚军军纪顷刻之间就松弛了。这种现象很快又引起了逃跑。 项羽来到山下以后,换上了坐骑。他把马头朝向东边,说:“什么都不要说了,赶快急行军赶到彭城。到彭城,让你们把大米和猪肉全都吃个够!” 项羽一句话就把眼前的事态平息了。不过,对楚军士卒中正在蔓延的乌七八糟的现象,项羽却毫无察觉。 刘邦此刻已经作出决断。 “马上追击项羽!” 说罢,便把刚要西进的汉军向东调过头来,然而,刘邦却没有那股扬鞭跃马、踏得尘土飞扬急追上去的勇气了。 他所说的行军根本就不叫战斗行军。那情形就跟一个半路打劫的胆小强盗蹑手蹑脚地跟在过路人的背后差不多。汉军将士们无法充分理解大本营的意图,根本弄不清下一步究竟要干什么。更不要提全军因刘邦的重大决策而处于箭在弦上的临战状态了。 事态已进入极其单纯的战术阶段。 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火速追上敌人,将其消灭。 不过,几年来一直重视政治策略和军事战略的刘邦,面对如此紧急关头,却仍想使自己的部队避免陷入单纯的战术行动,企图寻求与各股原本属于自己的势力进行联合作战。实施联合是要花费时间的。这就是说,战斗行军不再急如星火,而只能缓缓行进了。 在其他各股原属刘邦的势力中,首先要提到的就是在东北方向的齐地骤然强大起来的韩信。韩信当初只不过是刘邦手下的一员战将,但自从平定齐之后,趁当时刘邦在广武山走投无路的机会,可说是以强索硬要的方式当上了齐王。 既然当上了王,形式上就等于与刘邦平起平坐了。从法理角度来讲,论证这两者的等级差别是很困难的。只是中国历史上有个习惯,在“王”之上还有一个“霸王”,尽管在形式上都是平等的,但当了霸王的人却对其他的王具有影响力。刘邦就是根据这个习惯,以霸王的身份(尽管项羽也是霸王)让韩信坐到齐王的位置上去的。 既然当了齐王,从法理角度来讲,就等于从刘邦那里独立出去了。刘邦向这位当上齐王的韩信紧急派出特使,命其捎去话说:“楚军粮草已断,军纪松弛,项羽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我此刻正在追击项羽,准备将其消灭。拜托齐王赶快到我们这个战场上来会师!” 使者赶到韩信在齐的大本营,大约需要七八天的时间。即使韩信同意并立即发兵行动,抵达战场肯定也要用去十天时间。虽说在这段时间里有失去一切战机的危险,但面对当前这种刻不容缓的局面,刘邦却一反常态地显得从容不迫。 无论如何,也得集结一支大军。 刘邦把这件事放到最优先的位置。其实,即使不这样做,现在的汉军也远远超过了楚军,因为有各地的杂牌军加人,汉军人数已大大增加。 对正在进行流动作战的彭越,也紧急派去了特使。让特使传的口信是:“和我一块儿来攻打项羽。自秦末以来,多年的战乱由此一战即可宣告结束。希望你及时赶来会师。” 然而彭越究竟能否老老实实地赶来,还是个疑问。 这个昌邑出身的家伙老奸巨猾,素来不喜欢项羽,才来投靠刘邦,自那以后,他便一直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专门从事骚扰楚军后方的工作。他始终想自立旗号,对刘邦的所谓忠心之类,可以说一丝一亳都没有。 尽管如此,彭越的功劳却是汉军所有将领都无法相比的。他一直出没在汉军主力战区以外的地域,反复威胁楚军的粮草补给线,不断地抢夺粮食。忍无可忍的项羽曾亲率大军进攻彭越,但彭越和他的部队却像苍蝇一般逃向北方,躲进沼泽地里。一旦项羽返回大本营,彭越就再次出现在楚军的后方。可以说,广武山上的楚军最后达到食不果腹的地步,其中一半的功劳都要归到采取这套战法的彭越身上。 彭越对有些事是很不满意的。 楚汉双方在广武山上对峙的时候,说来是由于韩信派使者去敲诈勒索,刘邦出于无奈才让他当上了齐王,但当时对彭越却没有任何表示。让彭越也来当王这件事,刘邦脑子里连想都没有想过。 然而,彭越那边却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 “韩信和我,究竟谁的功劳大呀?” “刘邦这家伙,”彭越心里在嘀咕,“你小子也明明千过鼠窃狗偷的勾当,却把我看成是盗贼出身,始终小瞧我。” 本来,彭越对敌人是个英勇无畏的人,而在自己人面前却往往容易产生精神上的创伤。韩信当王那件事使彭越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再也不派人到广武山上跟刘邦进行联系了。 还有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彭越和韩信之间曾有过一项秘密协议。虽然韩信在这个问题上持消极态度,据说彭越方面却不断地带上方案前去说服韩信。 “让我们采取一致行动,对楚汉双方均保持独立的态势。” 局势发展到这个阶段,韩信和彭越均已意识到自己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的看法是:楚汉双方很可能同归于尽。 即使一方尚能苟延残喘,也是气息奄奄,无法立即东山再起。如果趁此机会兴兵讨伐,天下就会归韩信和彭越所有…… “楚汉的哪一方能免于灭顶之灾呢?” 对于这个问题的结论,韩信和彭越都认为是楚。他们认为,刘邦的汉军能勉勉强强与项羽保持势均力敌,全在于刘邦这面有占领齐地的韩信和活跃在旧魏国的彭越,如果没有这两大支柱,所谓的汉军恐怕在项羽的一击之下就会土崩瓦解。 确实如此,刘邦和张良也都有这个看法。一面跟项羽反复进行生死较量,一面不停地在整个战斗区域内培育牵制项羽的势力,这可以说是刘邦和张良的基本战略方针。只有一点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根据这种基本设想成长起来的外围势力,如今都有了自己的打算。 当然,就韩信的立场来说,还不能断言他已经有了那 4e48." >么明确的打算。如果最后活下来的是项羽,韩信就会毫不迟疑地出兵将其消灭,这种思想准备他还是有的。但万一是刘邦活下来,要自己跟这个有恩有义的人去打仗,韩信就不敢想象了。 出于这个缘故,可以说,韩信一直在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讲得严重点,也可以认为韩信正怀着有些悲痛的心情,在齐地等待刘邦被项羽杀死的消息。 项羽已经发现刘邦在跟踪追击。 “简直不是个东西!” 项羽此时的愤怒已到了顶点,身边几千名亲兵都吓得匍匐在地,一个劲地叩头。 而且,刘邦跟踪的方法也安静得令人不寒而栗。近二十万人的大军挤满了所有的道路,正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 项羽这位鼎鼎大名的沙场英雄,从不为自己的慷慨激昂所左右,因而并不立即采取行动。要打的话,还是等对方最大限度地靠近自己的根据地彭城以后,再动手也不迟,因为“补给难”这个苦头在广武山上已经尝够了。 “暂时先不去管它!” 项羽传下这道命令,同时增强了后卫部队的兵力,按原定计划继续向东前进。 两军行进的主要道路是沿着现在西淝河(黄河南边的一条支流)的那条路,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 当楚军来到一座叫固陵(河南省太康县)的小城时,接到了由彭城紧急送来的第一批粮食,于是大起炉灶,让士卒们饱饱地吃了一顿。 项羽骑着马在全军跑了一圈,想以自己的勇猛形象来鼓舞士气。项羽每巡视一次,士卒们的眼里就会闪出异样的光芒。 “刘邦到平地上来了。” 项羽说:好不容易犹犹豫豫地出来啦!我们要趁此机会,一仗就把那家伙的脑袋砍下来,斩断乱世的祸根。 可是,这一带道路两旁大多是农田,对大部队展开和人马行动都很不方便。第二天,找到了一片近乎寸草不生的荒野,地势是平缓起伏的丘陵模样。项羽打定主意把汉军引到这里来一举歼灭,于是便一面部署兵力,一面不动声色地引诱汉军前来上钩。 刘邦遥望这片辽阔的不毛之地,心里确实有些犹豫。 “子房,能往那片荒原里进军吗?” 如果把军队开进去,势必会形成一场浴血决战。而日夜盼望的韩信和彭越的援军却不见踪影。如果他们从北方南下把楚军包围起来,现在的形势和地理位置都十分理想。不过,到现在他们还没有赶来,岂非一切都化为泡影了吗? “这下子可糟了!” 刘邦还从未亲自出马,主动跟项羽在野外进行过厮杀。 “子房,我实在没有信心。” “那么,陛下能不战而逃吗?”这当然不是讽刺。 用心周到的张良早已考虑好退路,把后方的固陵城牢牢地控制在汉军手里,并把足够的粮食运了进去,准备一旦打败时让刘邦躲进城里去。 “陛下完全不必勉强行事。” 张良是位老庄学派的信徒,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他心里明白,人都有长处和短处,让不擅长指挥作战的刘邦为应付这种场面,打起精神装出一副猛将的样子,也是办不到的。 “陛下今后还有机会。而对项王来说,这次决战很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刘邦吃了一惊:“项羽他——” 他说不下去了。从实际情况来讲,难道项羽已经走投无路了吗?这十多天里,刘邦紧张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根本无法对主客观形势作出冷静的分析。 根据张良派出探报打探的结果,项羽军队里的逃跑现象层出不穷。因为项羽早已被士兵们看透了,正一步步地失去军心。 “而且,项羽军还是一支孤军。” 任何地方都指望不上会有援军到来,打一仗就伤一次元气,每伤一次元气,军心就跟着动摇一次,就会有一批人逃走。这已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张良心里明白,这种现象就是人们所说的运数已尽。 “若说孤军,我也是一样嘛!韩信和彭越都没有来。” “原因就在这里。因为陛下还有‘没有来’的韩信和彭越,而项王连‘没有来’的人都没有了。” “还有这种说法吗?” “不是说法,而是严酷的现实。只要情况起了变化,韩信和彭越还是会来的。更何况南方还有刘贾和卢绾在活动。” 刘贾是刘邦的本家兄弟,卢绾则是刘邦幼时的好朋友,人们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胜过亲兄弟。 当初刘邦几乎是只身一人逃出成皋城,又北渡黄河投奔到修武,那个时候,他曾制定了一项具有战略眼光的长远作战计划,为的是挽回当时一镢不振的局面。刘邦给刘贾和卢绾拨出一部分兵力,让他们潜人到远在南方的楚地,从事骚扰项羽故乡的作战行动,包括拔掉城池、抢夺粮食和招兵买马等等。 在那个时候,项羽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大声骂道:“这简直是趁人不在家时前去逞威风的卑劣勾当!” 有时也派军队回去讨伐过,但并没有认真想要把他们歼灭掉。项羽一直有一种看法,以为只要在主力决战的战场上战胜刘邦,那些类似散兵游勇的队伍,即便不去管它,也会自消自灭的。 然而这些散兵游勇竟然发展壮大起来,他们不断地把当地的小股势力聚扰到自己的周围,最后终于控制了楚的要地六(安徽省六安)和九江,大规模地扩充了兵力,眼下正北上跟汉军主力会合。 从这些情况可以看出,即将开始的这一仗,既不会使刘邦的兵力丧失殆尽,也不会宣告他命运的结束。刘邦从弱者的立场出发,所采取的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战略布局,现在终于开始见效了。 “你是说,我这方面反倒占有优势了吗?” “虽说只有毫厘之差,但陛下还是占有优势的。” “我已经是百战百败了。” 然而实际情况是,越失败,刘邦的兵就越多。虽说这里面有张良等人煞费苦心的一份贡献,但说到底,还是要归功于刘邦所具有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德。 “百败之上再加一败,也许就会有什么结果吧?”张良仍在给刘邦鼓劲。 这种鼓劲方法真是奇妙。不过,对眼下的刘邦,除了讲这些鼓劲的话之外,已再没有别的话好讲了。开战之前,刘邦已被项羽充溢在眼前茫茫荒野上的战斗气势给压倒了。 刘邦一面对全军作出战斗部署,一面在车里更换上甲胄,骑到一匹战马上。 稍过片刻,刘邦叫人擂响战鼓,传令发起攻击。每次开战之前,他都感到浑身发冷,好像肚子里吞进了一个大冰块,甚至觉得连血液都冻住了。可是,刘邦的上下大牙不停地磕在一起发出声响,这还是第一次。 楚军方面也起劲地擂响了战鼓。 刘邦眼看着前边的荒野失去原有的模样,完全变成漫天的尘土。项羽奉为法宝的密集突击开始了。漫天的尘土中乱箭纷飞,刀光剑影闪烁,人马都好似变成猛兽一般直冲过来。项羽的身影就在这支冲锋队伍的最前头。 汉军先锋只一个回合就被打得落花流水,第二军阵的兵马也紧跟着溃不成军,他们退下去之后,第三军阵又被冲得七零八落,不约而同地四散逃命。楚军紧追不舍,尽情地大砍大杀。 刘邦也掉转马头,落荒而逃。 第二十七章 乌江之畔 只从远处望上一眼,就能看出固陵城(现在河南省的太康)那颓败的周围是广阔的田野,也许由于大小河流频繁泛滥,郊外所有村落房屋的土墙都已倒塌,显得十分凄凉。岁月穿梭,时已深秋,草木枯黄,满目是残枝败叶。在一片裸露的黄土的海洋里,有一块略微凸起的地方,固陵城就座落在那片高地之上。 四周城墙的土坯黑得像死人的皮肤,不知是什么年代修建起来的,城楼一类的东西已经风化得半倒半塌了。 “刘邦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正在实施包围的项羽,为鼓励士卒讲了这样一句话。善于逃跑的刘邦最后只得钻进这座乡下小城。这不正是那个狡猾的家伙走上穷途末路的标志吗? “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连日来,项羽巡视每个阵地时,都勒住马头朝将领们吼叫着,把鞭子抡得山响,大声训斥士卒。 项羽以往吸引楚军将士的魅力之一,就是他平时在属下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无法言喻的可爱劲头。项羽极其喜爱自己的部下,这肯定是出自他那感情十分丰富——或者说爱憎异常分明——的性格深处。然而一旦来到阵地上,他对部下的这种喜爱就会变成措辞激烈的呵斥,使手下的将士们犹如遭到雷电轰击一般,个个变得勇猛异常。 “那就是我们的项王!” 每一个楚军将士都对项羽充满了超出敬畏的热爱之情。楚军将士们对主帅的感情,简直是以刘邦为主帅的汉军将士们无法想象的。 可是,到了眼下要进攻固陵城的这个阶段,楚军的状态却今非昔比。 虽说还没有达到要背叛项王的程度,但由于饥饿和疲劳,士气已经一噘不振,即使想奋勇杀敌,有的人却连长矛和剑戟都拿不动了。 由于先前在广武山对峙时,楚军就把军粮征得一干二净,固陵城外所有村落的人现在连口粮都没有了。村落里的人再也不希望战争,更何况他们对楚军本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楚军将士们也大失所望。当初,从广武山撤下来,朝楚根据地彭城进发时,项羽曾许下诺言:“再忍耐一下!回到彭城就让你们吃个饱!” 士卒们也都把到彭城饱餐一顿当做唯一的希望。谁知现在却被这个破败的乡下小城给卡住了。 根本指望不上有谁会把粮食给运过来。 “砍下刘邦的脑袋!把固陵城的粮食夺过来!” 在离城墙很近的前沿阵地上,将领们不停地给士卒们鼓劲打气,而在后面的军营里,很多人离开队伍趁着黑夜出去找粮食,也有人就趁机溜之大吉了。 张良此时正在固陵城里。 楚军把固陵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这给汉军带来很大的威胁。尽管如此,张良对刘邦的命运却丝毫也不感到绝望。不过,他也想过,弄不好,这座固陵小城也许会成为刘邦的葬身之地。 张良的身体向来就很虚弱。 在这漫长征战的日日夜夜里,张良也多次感染风寒而卧病不起,虽说如此,倒也没患什么不治之症。 自从固陵城被围困以后,张良就以身体倦怠为由离开刘邦的中军大帐,借了一间民房修身养性。 张良有时根本不沾一粒粮食,他的借口是:“因为平时吃得太饱了。” 其实,张良平时哪里是饮食过度,而是一向吃得很少,那些伺候张良的随从都感到十分担心,认为总是进这么点食,会影响身体健康。张良还是一门宗教的信徒。 我们在前面多次提到过,张良是道家老子的信徒。他一方面是个倾倒于《老子》这部书的学养有素之人,另一方面又具有要把《老子》按宗教方式加以实践的苦行僧味道。 要把道家解释明白是很困难的。 这个时候的道家,与后来东汉末期从五斗米道发展起来的道教并没有很深的联系。当然,也不能说道家讲究修行的这部分内容,就是那位相传比张良等人早许久许久的、古代确有其人的老子,身体力行研究出来的。 那些跟张良差不多的信徒都把老子奉为思想方面的鼻祖,又往老子思想里加进了中国所固有的属于迷信的神仙思想,还与似乎跟这种迷信不即不离的独特的修身养性方法结合起来,这一切统统混杂在一起,在张良这个时候就被称为“黄老之术”。 所谓黄老之术,也具有很强的政治学说的色彩。比如刘邦手下的曹参和陈平,尽管后来当了汉朝的宰相,但从他们当时的行藏来看,都具有很浓的黄老派色彩。 至于张良,虽说在汉朝建立后仍活了一段时间,却从不关心政治,也不享受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过着世外仙人般的清苦日子。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许他是真的想成仙吧! 斋戒! 张良被这种颗粒不沾、异乎寻常的所谓修行给迷住了心窍,汉帝国建立之后也仍然坚持不变,因而身体十分虚弱,弄得周围的人都为他担心。从这一点来看,也大体可以想象出张良那种凡人气质:比起政治来,他更喜爱哲学。 “张良真的有病吗?” 刘邦每天都自言自语。 “把张良给我叫来!” 有时他也会拍着桌子大声吼上一句,差点把桌子都给拍裂了。不过马上又改变主意,改口说道:还是不要去惊动他吧!刘邦现在十分为难。 在刘邦和项羽达成讲和协议之后,张良和陈平曾进言道:“如果就此置之不理,无异于放虎归山。应该把军队掉过头去跟踪追击!” 因此刘邦才决定追击,结果一仗就败下阵来,并被困在这座想象不到的小城里。 “这可如何是好?” 刘邦简直都想哭出声来了。 当时,陈平和张良都相继说过:楚军现在已兵疲粮尽,这是天要亡楚。然而,眼下围城的楚军分明是剽悍如故,刘邦看来,只能认为老天爷要亡的是自已,而决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过,事到如今,即使把张良叫来,说不定也亳无办法。 这种情况,刘邦也是十分清楚的。后来刘邦称赞张良的功劳时,曾讲过一句著名的话: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这并不是说张良就像韩信那样擅长统率千军万马,也不是说他像灌婴那样是一位指挥战斗部队的著名将领。首先,张良就不具备千这些事的体力,而刘邦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现在的问题是,要打败不知什么吋候就会爬上城墙的楚军,只能靠手下所有的猛将和不怕死的士兵去完成。鼓励这些将领和士兵,使他们保持不懈的战斗意志,这才是刘邦要做的事情。他心里也明白。 几天以后,他听到身边的人说:“张子房大人好像正在斋戒。”刘邦不禁惊呆了。 “那小子难道是真心在干这种事吗?” 连不谙世事的刘邦也知道,那些冒牌的仙人之流是要进行斋戒修行的。这里所说的斋戒,不只是戒荤菜,而是所有吃的东西统统都要戒,据说是为了轻身洁体,但大多数都只是做个样子,其中也有蒙骗乡巴佬的家伙,只是戒粮食,暗地里却在吃大鱼大肉。 “看来将军是真心在斋戒。” “蠢货!这不是找死吗?” 尽管刘邦没有学问一不如说,正是因为他没有学问,他从来不屑于理会儒家或道家等学问虚伪的一面。 刘邦很怕失去张良。不管怎样,为了使张良打消那种糊涂念头,刘邦当天晚上便微服来到他的住处。 张良住的房子门户紧闭。伺候他的人都在门前坐着,看到是刘邦,也不肯放他进去。 “尔等不认识我吗?” 刘邦忍不住问道。但仆从都是特别崇拜张良的刚直汉子,都摇了摇头。 “我是汉王呀!” “既然是大王,就应该有符合大王身份的装束嘛!” 他们说,张良有过命令:不管什么人来,一律不准人内! 没办法,刘邦只好从门缝往屋子里瞧了一下。 屋子里,一个很大的影子正在晃动。盘子里点了一盏羊油灯,当时,这种灯油是很昂贵的。随着灯火的摆动,盘腿而坐的影子也在晃动。即便从影子里,也能看出张良那温文尔雅的气质。 看上去他好像正在修炼呼吸术。 “这是气嘛!” 刘邦嘟嚷了一句,意思是说,张良正在做气功,也就是术语所说的行气。 道家一向是不厌其烦地讲究气的。 老子就把“无”作为存在于万物深处的根本。“无”不受任何限制,超越一切,而一切又都由此而生,由此而动。 “无”的表现之一就是气。气无所不在,充斥于天地之间。气构成所有生命之根本,气衰生命萎,气失生命消。 以世上一个人的身体来说,为了滋养内气,就要不断地吸取充斥于天地之间的无限的外气,这就是呼吸。我们可以把它叫做道家的生理学。 跟这种生理学并存的是,黄老之术特别讲究进行养气的修炼。他们将其称之为行气,也叫胎息。所谓胎息,就是要做特别深长的呼吸,把外气纳入到身体内部来。 “张良这家伙很安静嘛!” 刘邦内心惊诧不已。张良的身影随着灯光不停地晃动,有一种阴森可怕的味道,连张良本身似乎也宛若游丝地化成了气。 胎息的全套动作,是从鼻子里轻轻地把气吸进去,待肚子里的气装得满满的,就像舍不得这些宝贝似的,一下子闭住所有的呼吸器官,在心里数一百二十下,再微微开启双唇,缓缓地把气吐出去。 张良在鼻子尖上垂了根羽毛。羽毛纹丝不动。 “真是个傻瓜!” 刘邦满怀喜爱之情地在心里骂了一句,但他并不想闯进屋子里去破坏张良的修行。 “你们告诉他,明天到我帐前来一下!”说完,就蹑手蹑脚地离去了。 第二天早晨,刘邦睡了个懒觉。理由很简单,即使早早起床,形势也不会好转,项羽更不会自行拔寨撤得远远的。 刘邦正在吃早已过时的早饭,张良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你为什么要热衷于装病?” 刘邦故意大声训斥了一句。 “这跟陛下早晨睡懒觉是一样的。” 张良的意思也许在说,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恐怕也只有从长计议了。 “楚依然气势汹汹啊!” “陛下看到我屋子里的灯光了吧?” “太难闻了。”羊油确实特别难闻。 “油倒在盘子里。” “我知道。” “当那些油要烧尽的时候,通过灯芯发出一种特别强烈的油腥味,火焰也烧得格外地高。楚的天命之油也确确实实要燃尽了。” “何以见得?”刘邦停下手中的筷子。张良崇尚情报,并非自今日始。 这位亡韩贵族的后裔,在当年韩国被始皇帝灭掉之后,曾把家产全部卖掉换成金钱,雇佣壮士,企图在博浪沙丘刺死正在巡幸中的始皇帝,此举没有成功。后来他就逃到下邳(江苏省境内)躲藏起来,结交了一些游侠。这件事我们已经提到过。那些游侠里有一位名叫项伯的人,是项羽的叔父,他杀了人被到处追捕的时候,张良曾救过他一命。项伯对张良感恩不尽,由于这个缘故,当初项羽想在鸿门宴上杀害刘邦时,身在项羽军中的项伯想方设法救出了刘邦,报答了当年的恩情。这件事我们也早已讲过。 项伯现在依然在项羽的军营里。 项羽跟刘邦不同,他似乎是名门出身,而且是个讲究礼仪的人。这点在当时早就传开了。仿佛比一般人热血十倍的项羽,往往会给人一种霸道而凶残的印象,比如当他发怒时,凶得像只老虎;恨起敌人或敌占区的老百姓来,有时会做出常人难以做出的暴虐举动;还像传说中的那样,把自己曾尊奉为君主的怀王撵下台,又将其杀掉。而另一方面,他对自己人十分温柔和善,对有血缘关系的长者就更是以礼相待。有一种世代相传的说法是,项羽乃是一位出人意料的彬彬有礼的君子,这种印象恐怕就是来源于他性格的这一方面吧! 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谈论这个问题。那就是,项羽本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楚人。 楚那个地方,往往被中原地区看成是一片尚未开化的、有些怪异的地域,其实那里的人是很崇尚血缘关系的,也许是楚人的气质和思想方法里不仅继承了古代氏族社会的风俗和道德习惯,而且继承了古代那种闭塞性。 毋庸赘言,在这一点上中原人也是如此。中原地区把广阔的领域连成一个统一社会的历史是很悠久的,他们老早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倘若只抱着血缘中心主义不放,那么,整个社会也好,政治也好,军事也好,统统都不会得到顺利发展。刘邦这号人则表现得更甚,让人觉得他好像对具有血缘关系的人抱有某种生理上的厌恶,他真心尊重的乃是其他方面的才千、气质和勇气,更信赖诚实可靠的人。 项羽则刚好跟刘邦这号人相反,连他手下唯一的一位谋士范增,也由于自己的忠心遭到怀疑而离去。自那以后,集聚在项羽帐前的全都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人。而项伯作为具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在这些人里尤其受到项羽的尊重。 不过,也不能得出结论,说项伯连最核心的机密事项都参与了。 原因之一,也可能是项伯并没有那么足智多谋。 还有,在鸿门宴上,项伯在最关键的时刻破坏了范增企图杀死刘邦的计策。也可以说,这件事成了项伯遭到项羽和他身边那些心腹怀疑的一个起点。 说是怀疑,其实在对待项伯的问题上,项羽也并不特别在意。项伯乃是一位重义之人。他对张良太重情义了,救刘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由于内心抱有这样一种看法,项羽从没有就这件事直接责备过项伯。 所谓义,乃是指按传统道德观念必须如此行事的理念,这种义超出了骨肉之情和世人固有的本性(比如珍惜生命等)。 一般认为,义可能是战国时期产生的一种道德观念。后来被儒家学说接受过去,内容才变得复杂起来,走向另一个极端,就像从义字本身再创造出一个礼仪的仪字一样,儒家在很大程度上将其空洞化,使其含义降到只讲礼仪成规或交往方法等内容上去了。 不过,当时离战国时期还不箅久远,这种传统观念还没有失去初期的猛烈势头和强烈程度。 义(在中国未推行简化字之前写做“義”)这个字,从解字学观点来看,当初本是由羊和我两个字组成的。羊字从动物的羊转变成美的意思。羊我,恐怕就是“让我更美”的意思,据说古义还指“人美舞之姿”,总之,就是指抹杀人情之我,以达伦理道德之美,即宁可豁出性命也要体面。在秦朝末年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义字在庶民当中还是有口皆碑的。 人们也不得不说,正是出于义,项羽才未对他的叔父项伯加以追究,他很可能就是受了当时这种广为流行的思想的影响。然而,倘若项伯是另外一个人,项羽恐怕就决不会宽恕了。想到这一点,人们就不难看出项羽头脑里始终存在着楚人那种对本血统亲人的姑息态度。 张良在装病过程中,一直没有停止派人四出搜集情报,向身在项羽帐下的项伯也派去了密使。 从密使的报告中得知,楚军从外表上看好像并没有变化,依然气势汹汹,但实际上早已失去锐气,近乎徒有其表了。 张良并没有让密使直截了当地对项伯说:“请你背叛项羽。” 在当时,虽说也曾有过极少的使己方明显处于不利地位的叛臣叛将,但那些人最终都因遭到世人的指贲,没有一个是全尸而终的,这早已成了尽人皆知的常识。 张良让密使对项伯转达的大意是:鸿门宴那一次,由于您费心周全才救了汉王的性命,使我也能从危难之中逃脱出来。这一恩情,子子孙孙都要永远铭记在心。现在楚汉正在进行殊死决斗,前途如何,很难预料。在您看来,也许楚是不会失败的,但万一出现那种情况,还希望您亳不迟疑地到我这里来做客。我将以性命担保,保证您毫发无伤。 这项含而不露的要求,体现了张良个人的——“义”。 义,始终带有个人色彩,项伯那方面接受与否,如何理解,全都没有关系,而且对项伯和项羽之间的关系也亳不介意。张良这次只想以救人一命,来报答自己被救一命的恩情。可以说,张良和项伯之间已结成了一种只有他二人知道的秘密关系。 这种靠“义”结下的情谊,本属个人之间严格的伦理道德范畴,即使他们各自的主人——刘邦和项羽,也无权进行干涉。 项伯看来深受感动。 “楚军好像已全凭项羽一个人在支撑了。大军正在走向自我毁灭。” 项伯这句话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根本不像有意在告诉密使。然后又嘟嘟嚷囔地讲了一通粮食不足、士气极端低落的实际情——。 项伯的这种行为,从后世由儒家作为伦理道德加以彻底整顿的“义”那种严而又严的立场来看,只能认为是不可思议的。 不过,在当时,伦理道德问题并不像后世那样是写在书里的,或者说,还不是后世统治阶级直接插手,并以书籍的形式向一般老百姓大肆传播的,而是由平民百姓为在世上生存下去,使之作为一种必不可少的观念而富有活力的。从这种形式的“义”来看,项伯对项羽的所谓主从之义,简直就像硬捏在一起的东西,是经不起任何考验的。远不如个人在无形之中结成的两肋插刀的默契之义更为牢固,更起作用。 “你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从刘邦的心情来讲,自己尽管是张良的主人,但还是尽量避免向张良提出这类问题,因为保不准就会触及张良无形之中保持的侠义关系。可是现在不行了,由于眼下情况紧急,不得不问个清楚。 “是一位陛下也知道的人,相当于项王的骨肉至亲。” “是项伯吗?” 本来,听到 5218." >刘邦这句问话,张良完全可以不把这个人的名字讲出来。不过,想到今后必须求助于刘邦才能救项伯一命,张良便以宛如妇人趵温柔表情,垂下眼帘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肯定的意思。 “如果是项伯讲的,那肯定没错。” “但这并不等于项伯就背叛了项王。” “我知道。这个人不顾自身安危报答往日的恩情,从鸿门宴那件事也可以看得出来。当时,项羽简直是威震天下,而要说到我的势力,简直弱小得还不如一只鹌鹑蛋哩!在那种时候帮助我,可以说一点好处都得不到,反而还会惹出一身祸。尽管如此,项伯还能挺身而出。我看项伯才是一位真正有情有义之人。” “陛下肯帮助项伯吗?” “子房,”刘邦用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许诺说:“最重要的是,这颗脑袋明天是否还长在我的脖子上。捎带说上一句,我可以答应。” 项伯后来确实得到了优厚的待遇。刘邦不仅找到他,并封他为射阳侯,还说用项姓可能会带来诸多不便,又赐予了刘姓。 “子房啊!” 刘邦起身走进另外一个房间,把别人都打发走以后,这才说道:这样始终采取防御战的形式,最终会怎样呢? “这个嘛……” 恐怕是平分秋色吧!这就是张良所要表达的意思。 眼下,汉军对楚军抱有恐惧心理,根本不想出去对阵,应该像贝类紧闭硬壳似的,把四面城门牢牢地关住,对任何挑衅都不予理睬。 汉军有足够的粮草,即使被围困的时间拖长一些也不要紧。而另一方面的形势则跟历来的围城作战不同,围攻一方的军队却在挨饿,这简直莫名其妙。据张良估计,楚bbr>军很快就会自行解除围困,不得不把军队撤走。 但是,如果项羽主动撤退到根据地彭城去,楚军就会重新养得兵强马壮,恢复到以前那种强大的势头。 “换句话讲,倘若认为楚军撤退会对汉军有利,那就未必了。如果楚军撤退,陛下可能会永远失去得到天下的机会。” “会有这等事?” 刘邦摇了摇头,好像对张良的话大感意外。“你的意思是说,还是让项羽卡住我的脖子为好吗?”刘邦的眉梢好似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像他这样表情坦白的人,世上是不多见的。 “可是,我现在已处于坐以待毙的境地。” 照现在这个样子下去,项羽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爬上城墙,闯到城里来,把刘邦的脑袋给扭下去。 “我当初老老实实地待在沛就好了。”刘邦灰心丧气的时候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然而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感而发。 “我这个人是不配与项羽匹敌的。” “陛下。” 张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个人历来就是这样,在刚才这段时间里,他着实镇静得有些怕人。 “陛下只有一条活路。” “活路?” “平时,这件事即使对陛下讲出来,也会被束之高阁的。请恕我直言,汉军现在就像一只被猎人追赶而逃进洞穴里的熊,已经到了再无任何退路的绝境。困兽犹斗,既然如此,索性就把最后一张王牌打出来好了。” “照你>..这么说,是让北方的韩信和东边的彭越出动吗?”刘邦极为罕见地把话头抢到了前面。 这才是关键所在。 刘邦和项羽拼杀多年,在后一半时间里,在现在的陇海铁路沿线你来我往、反反复复地进行了无数次生死较量。这段时间里,韩信征赵伐燕,最后平定齐这个大国。而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韩信对正在进行殊死搏斗的刘邦开始变得冷淡。 接下来,彭越也开始疏远刘邦了。当刘邦从广武山下来,骤然决定追击项羽时,这两个人都打定主意装做视而不见,都没有到刘邦跟前来会合。刘邦心急如焚,曾几次派使者前去催促,可是他们现在也没有率军前来。 后果就是刘邦在固陵城外吃了个大败仗,紧接着,他逃进固陵城,被团团围住,然而这两个人仍没有露面,谁也说不清他们是不是存心见死不救。 刘邦即使暴跳如雷,也是说得过去的。 “是我收容那小子,把他抬举起来的!”关于韩信,刘邦可以毫无愧色地这样说。 对这个当初从项羽那里只身逃出来的、书生气十足的人,刘邦起初只让他当了个负责军粮方面的属官,但后来在萧何的推荐下让他一跃做上了将军,给他配了部将,还给他配了士卒。尽管韩信在征服华北一带时建立了古今罕见的功勋,但若追根溯源,恐怕还得归功于刘邦拨给他兵力。 当韩信把齐的大片土地全部扫平之时,正是刘邦惊恐万状地缩在荥阳城里,陷入项羽重重包围的紧急关头。韩信不但不前来增援,反而派来使者提出一项要求:请让我当齐王吧! 刘邦当时就气得乱了方寸,情不自禁地骂出声来,但由于得到张良和陈平的暗示,马上醒悟到不该发火,当即做出笑脸满口答应下来。如果那时一味发火,韩信很可能就宣布自立旗号,成为第三种势力了。 以后刘邦就再没有发过火。处在刘邦这种地位的人,纵使对身边的心腹发泄对韩信的不满,也不知会以什么方式传到韩信的耳朵里去。假如刘邦的不满传了过去,韩信就会因害怕砍头而轻而易举地宣告独立,还肯定会与项羽结成联盟。 韩信始终没有和项羽结成联盟,这只从一件事上就可以得到证明:项羽那次为讨伐韩信,把大军拨给楚军第一流的猛将龙且,并命他出征北上,韩信在潍水河畔把楚军全部歼灭,并杀死了龙且。 就在那个时候,张良曾提醒过刘邦:陛下决不要对韩信有所不满。只凭他不跟项羽结盟这一点,对陛下来说就是大有益处的。 “确实不错。” 刘邦为铭记在心,总是这样不断地告诫自己。韩信如果与项羽结成同盟,刘邦之辈恐怕转瞬之间就会化成齑粉。 更何况,虽说韩信不来增援刘邦,但他在齐地拥有大军,正在以静制动,这本身就对项羽构成了莫大的牵制。刘邦应该对此感到高兴才是。 刘邦的思想感情一直建立在这种内外形势的基础之上。真不知道刘邦是以怎样的心计使感情紧密服务于政治策略的,他对韩信始终没有讲过一句坏话。 要说牵制,彭越迄今为止的活动就正好起到了这种作用。在刘邦处于穷途末路之时,简直说不清彭越帮的忙有多大。总之,如果没有彭>越一直在项羽的后方进行骚扰,打个比方来说,刘邦之流肯定早在荥阳城那会儿,就会因战败而死无葬身之地了。 对于刘邦来说,他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感谢彭越才好。 这位盗贼出身的老将,原本是从昌邑起家的,所有兵力都是他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刘邦没有借给他一兵一卒。 当初,彭越拥有一万多名士兵,在秦末的乱世之中游移不定,没有去投靠任何人,但不久就由于某种缘故归到齐王田荣的属下,并接受了将军的印绶。这就是说,他再不是什么盗贼或流民头子,而在世上有了颇为体面的地位。齐的宿敌一直是楚。彭越曾遵照齐王的命令,多次跟项羽派来的军队作战,每次都大获全胜。 不久彭越又投到汉这边来。刘邦让他做了魏王豹麾下的一名将军。“为什么我彭越就非得在魏王手下不可呢?”这种心理表明,彭越当时肯定是一肚子不高兴。为了表达谢意而来到刘邦帐前的时候,彭越那张像吸满了水的海绵似的脸上,也没有露出特别感谢的神情。 “这个打鱼出身的糟老头子!” 刘邦内心感到很不痛快。顺便补充一句,彭越年轻时,确曾在昌邑的沼泽之中靠打鱼度日。 没过多久,刘邦又让彭越做了魏王的相国(宰相)。刘邦本以为对那个乡下老贼出身的人来说,这已经是破格提拔了,谁知彭越并不高兴,只是打发使者前来道个谢就算完事。 这也难怪,因为表面上说是魏,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机构。更何况所谓相国也只不过是个虚衔,根本没有作为宰相的具体工作。若说具体工作,也只是趁项羽不在的时候,打进他的地盘里去,哪怕能多占一尺一寸的土地也好。刘邦当时曾补充了一句:“把梁送给公。公可以随便去侵占!”彭越似乎唯独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说到梁,那本是魏的别称。战国末期,魏受秦的欺压,曾迀都大梁(现在河南省的开封)。自那以后,人们才开始把魏国也称做“梁”。 在当时,梁这个地理名称是十分暧昧的。刘邦说要把梁送给彭越,可他指的只是亡魏的旧都——大梁附近呢,还是指别称为魏的亡魏的整个版图呢? 不用说,彭越当然理解为整个亡魏的版图,尽管官衔是梁的相国,可他却盯住了魏王的全部地盘。对于刘邦来说,这也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因为那一带本来就是属于别人的,即属于楚项羽的势力范围。 “梁是我的啦!” 对异常贪婪的彭越来说,这甚至成了令他眼花缭乱的光辉目标。他的思考和行动全都集中到猎取这块土地上去了。 从结果来看,彭越为此而采取的行动,就成了对项羽后方的骚扰。 无论在包围荥阳城期间,还是在广武山上与汉军对峙期间,梁这个地方都是处在项羽的最前线和后方根据地彭城之间的中间位置,就好像在项羽庞大版图的肠子部位,有可恶的蛔虫盘踞在那里捣乱一样。彭越带着自己独立指挥的部队反复出入这片地区,有时夺取城池,有时攻占乡村,或者袭击粮秣集积地掠夺粮食。 项羽的缺点恐怕就在于根本不注意外交。如果他在这方面下点功夫,也就是说,只要把魏这块地盘送给彭越,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他拉到自己这方面来,由此一着,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刘邦孤立起来,置于死地。 项羽一向就是个只相信武力的人。 当初把刘邦围困在荥阳城的时候,彭越军如同蝗虫一般涌向项羽的后方,很快就把睢阳、外黄等十七座城池(均在河南省)攻陷。当时正在前线的项羽把大本营交给手下的将领,亲率大军掉过头来攻打彭越军队,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收复了十七座城池。彭越逃到了北方的谷城(山东省境内)。项羽白白大动了一次干戈。因为只要彭越不死,他们就还会像蝗虫似的再次涌向楚地。 “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彭越更讨厌的家伙了吧!”项羽心里很可能会产生这种感慨。这家伙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多捞一把。 作为敌人可敬重的勇敢、智谋和果断,这家伙一样也不具备。如果有谁向项羽进言,劝项羽把彭越拉过来,并把魏奉送给他,项羽肯定会怒不可遏地说:别人我不知道,彭越这小子能拉过来吗? 从刘邦这方面来看,情形也差不多。 尽管由于彭越的行动,刘邦得到了无法估量的好处,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想重用彭越。 张良身上没有一丝一毫“万事理当如此”之类的儒家信条。“不能指望韩信和彭越会讲什么伦理道德。”这就是张良内心的看法。 张良心里明白,韩信当初确实是一条好汉,连信奉儒家的郦食其都很喜欢他。然而现在的韩信已经拥有超过汉王的版图和兵力,就不能只把他当做孤立的个人来看待了。韩信这个名字,现在已经成了无数拥戴他的将领和士卒们的欲望的象征,在北方的齐地一带,这种欲望正像一团黑烟腾空而起。 说到彭越,除了贪得无厌的欲望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所谓黄老之术,就是这样按照原来的样子看待事物的。 “陛下仍然倾向于儒家理论吗?” “你在说什么呀?” 刘邦最最讨厌儒生,这难道不是普天之下尽人皆知的事实吗?“尽管如此,陛下却依然对韩信和彭越期之以义。由于陛下具有宽宏大量之德,天下半数以上的人都仰慕陛下,那些本来罪不容诛的叛将和被称为声名狼藉之徒的人物,统统都能在陛下帐前心甘情愿地出力效劳。”刘邦在后世被奉为中国人的典范,其原因恐怕也就在这些地方吧! “我只有这一条可取之处。” “然而陛下却仍然对韩信和彭越期之以义,仅此一点,就不得不说陛下之德还不够宽宏大量。” “也并非特别对这两个人期之以义。” “对韩信,当初陛下曾允许他自称齐王。” “那是韩信硬要的嘛!” “陛下好像还很不甘心哪!明明是自己部下的韩信,却要称什么王,这种不甘心的劲头,从陛下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这是因为陛下仍然以‘和韩信之间存在着君臣之义’的观点在看问题。其实,韩信早已和一座山、一片大海一样,是一股客观存在的势力了。” “子房哟!” 刘邦很清楚张良讲的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让自己给韩信大片领地,让他做个名副其实的齐王。 可是,刘邦从自己的地位出发,却不能这样做。 自从举旗兴兵以来,以萧何为首的许多共患难的忠臣良将就聚集在刘邦周围,刘邦对他们尚且没有给过任何酬劳,对韩信和彭越却要这样做,这是否合适呢? “对韩信和彭越,到现在我还觉得赏过了头。” “他们俩可不这样认为。” “你怎么知道的?” “凭陛下眼前这个张良体内的玄气知道的。”张良半开玩笑地说。 “陛下,当天下要稳固之时,添上意外的因素,转眼之间就会稳如泰山。陛下举兵之时,彭越和韩信二人都不在,而且他俩也没有跟陛下在一起经历过艰难险阻。然而在天下即将稳固的今天,没有这两个因素就不可能战胜项王,如果这两个因素背离了我们,不要说天下,连陛下的性命也难保住。当前,陛下还是不要去谈论这两个人的人格。当前陛下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洞察自然而然得到天下的道理。为洞察这种道理,陛下只有无私才能做到心明眼亮。” “我一直都是心明眼亮的!” 刘邦冷不防叫了起来。 “就是说,把整个天下都送给韩信和彭越也无所谓嘛!” “陛下真是心明眼亮了。” “我就要回沛了吧?” 刘邦开怀大笑起来。这当然不是说他想隐退回到沛去,而是表明他已经作好了这种最坏的思想准备,下定决心给韩信和彭越更大的甜头。 把从睢阳(位于河南省商丘以南)往北直到谷城(山东省东阿)的所有地盘统统都送给彭越,里面含有将来让他做真正的魏王(称呼上叫梁王)的意思。 割让给韩信的土地就更大了。从陈(河南省太康附近)一直到东部海滨的领土,全部包括在内。这样一来,这块大地上物产最丰富、人口最众多的地区就都送给这两个人了。 “两个人大概都会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都会倾注全部兵力,为打败项羽而前来参战吧?” 这是张良内心的估计。 不过,张良还暗中作出了另外一种预测,就是韩信和彭越很可能由于接受这些领地,而在将来招致杀身之祸。如果立下超过君主的功劳,且拥有比君主还多的封地,在天下尘埃落定之后,作为君主的刘邦是否还会对他们采取宽宏大量的态度呢?这就只能等待历史的答案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良的预感全是对的。虽然刘邦仍以宽大为怀,但他的妻子吕后却把这两个人视为眼中钉。不止吕后,群臣之中也有很多阴险毒辣的人,对这两个人得到的破格封赏十分不满,并散布二人要谋反之类的流言,结果二人均沿着各自不同的命运,先后被砍掉脑袋,其封土也全部被没收回来。 张良就是这样一位人物,能独具慧眼地预见到这种结局。 同样,当后来刘邦对众将实行论功行赏之时,曾对张良的功劳给予特别高的评价,准备给他以三万户的头等封邑,但他却坚决不肯接受。张良说:臣初见陛下是在留城(江苏省境内)郊外。倘能得陛下赐予那一座城池,臣就心满意足了。 最后刘邦还是满足了张良的要求。张良本系清心寡欲之人,因而摆脱了汉帝国成立之后那些功勋卓著的老臣和权倾一时的重臣的没落下场,受到了世人的敬重。就连留侯张良这样的世家,也没有传过两代。张良死后,他的儿子不疑被问以不敬之罪,被没收了封地。 “没有必要担心到韩信和彭越日后的事。” 这是张良此刻内心的想法。不管二人今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就眼下的张良来说,从二人那里拉来兵力比什么都重要。与其把对方当做人来看待,还不如干脆把他们看成犹如水力或风力的物理现象,如此方是兵家的用兵之道。 项羽周围,好像突然之间就出现了兵败如山倒的苗头。 “怎么回事?” 项羽在固陵城外的大帐里接到紧急报告,说受命镇守故乡楚地的一个名叫周殷的将领,在汉的策动下已经叛变,这时,他竟一动不动地歪着头陷入了沉思,没有当即火冒三丈,真是奇怪。 项羽已经变得有点迟钝了。 也许是太疲劳了。 “照理,周殷是受命镇守巢湖边上的舒城(安徽省境内)的。” 巢湖位于长江以北,面积比日本滋贺县的琵琶湖(694平方公里)略大一点,它把周围水流汇集到一起注人长江,因而是一个在水运方面具有重要地位的湖泊,大小湖港就有三百多个,湖的四周有好几座大的城郭,包括合肥、庐江、巢和舒城等。 几座城郭里,舒城最为重要,只要控制住这座城郭,就能把巢湖周围平原上的谷物都收上来。 在这一带,汉将刘贾很早以前就在进行骚扰活动,周殷似乎就是被这位刘贾给诱降过去的。据说他不仅诱降楚的将军,还把舒城附近一座最大的城郭一六也给夺了过去,并把六原来的主人九江王黥布重新迎到城里。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黥布作为一员客将曾寄身在刘邦手下。以勇猛著称的黥布又以主人的身份在那一带重整旗鼓,这样一来,楚最重要的地域就完全落到了汉的手里。 “总有一天要把那里重新夺回来。” 项羽嘴上这样说,声音却有气无力。 包括项羽在内,楚人一般都有个通病,乘胜前进的时候勇敢得像一团烈火,而一旦露出失败的迹象,又都垂头丧气地经受不住考验。 “还是解除对固陵城的包围吧!”项羽说:全军返回彭城。 只有返回彭城重整旗鼓,此外已再无别的路可走。 士兵们都十分高兴。 因为他们知道,返回彭城就有粮食了。 大地早已为寒气所笼罩。 撤退这天早上,楚军把多少天来一直用来取暖的篝火踩灭,田野里升起无数条白色的烟柱,不一会儿,这些烟柱也消失了,此时才以小部队为单位走上大路。楚军开始朝应该给自己提供粮食和休息场所的彭城前进。 “不要着急!” 项羽不断派人到前面来,告诉部队把脚步放轻一点。因为背后就是敌人的固陵城,保不准什么时候敌人就会打开城门追上来。令人意外的是,刘邦并没有出来追击。 如果追击,就等于要在平原上作战。而当今世上,还没有哪个人能在平地作战中战胜项羽。 不用说,项羽是希望刘邦追上来的。只要追上来,就能给刘邦以致命的一击,并把刘邦精心策划的诡计在一瞬间化为乌有。总之,就是要把刘邦这个人杀死。 “成败在此一举。” 项羽心里这样想着,每走几步,就要回头朝逐渐远去的固陵城望上一眼。 很快就到了城父城(现在安徽省的蒙城)。 项羽长期以来一直把这座小城当做运送军粮的中转站。 这个中转站的粮食也已寥寥无几。 “全部吃光!” 不知为什么,项羽竟下了这样一道命令。以后这里将成为一座无粮之城。无粮之城是没有利用价值的。 “没关系,吃!” 项羽自己也把肉盛到盘子里吃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肉了,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下巴一上一下起劲地动着,嚼东西的劲头就像在吃一座城郭。在项羽控制的范围内,这座小城以后将不得不放弃,不过,也许是项羽已经精疲力竭,他完全顾不上明天会如何了。 只在城父城住了一夜,接着又继续行军,当到达同样是中转基地的濉溪(安徽省境内)时,项羽接到报告,说城父城已被汉军占领。 “难道刘邦从固陵城出来了吗?” 项羽情不自禁地抓住剑柄要站起身来,但紧接着又听说刘邦仍在固陵城里,因为他可能对项羽还心有余悸。项羽随后了解到的事实却更令人吃惊。 原来,占领城父城的不是西边的刘邦,而是从南边挥舞长矛杀过来的黥布,黥布军里还有叛变过丢的原楚将周殷。由此判断,其中肯定有许多属于项羽同乡的原楚军士兵。 楚兵竟加入敌军了! 想到这一点,对于最讲同乡观念的项羽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项羽意识到,形势一旦恶化,将一发不可收拾。 在睢溪城里迎来第二个黎明时,项羽又接到了一份打击更大的紧急报报告说,北边的韩信正率三十万大军星夜南下。事情远不止于此。彭越军也如从天而降一般,开始在项羽军附近活动。进而又得到报告说,韩信和彭越的先锋部队正在大张旗鼓地包围项羽准备返回的彭城(在睢溪以北)。 “有这等事?” 听到这一消息时,项羽脸上好似蒙了一层皮革,现出一副僵硬呆滞的表情。 项羽心潮起伏,认识到:“已经无法回彭城了。” 项羽以其平时惯有的速度,飞快地得出这条与他本人不相称的消极结论。 彭城有一个缺点,就是很难防守,因为它坐落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之上。项羽的军队从围攻固陵时就已经明显减少。到了屯兵濉溪的这个阶段,则已仅仅剩下十万左右。这支昔日以规模无与伦比而自豪的大军,此时只有正在南下的韩信军的三分之一了。 即使率领这十万人马冲进彭城,要想守住彭城这么大的城郭,肯定也是十分困难的。 “我想让汉军见识见识我的武艺,这附近有合适的地形吗?” 项羽召集部将问道,同时派出探马四处寻找。 有一个叫垓下的地方,位置在现在安徽省灵壁的东南方向,那里有一处在平地中突起的巨大岩石高地,周围分布着一些村落,附近有几条小河流过。 如果以这些河流作天然壕沟筑起防御工事,再在那块巨大的岩石高地上修一些土木营寨,以少量兵力对抗数量庞大的军队也不是不可能的。假若在防御过程中抓住敌人的弱点狠狠出击,保不准还会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项羽一面在眼下驻扎的濉溪附近摆开阵势,一面加紧在地处后方的垓下修筑坚固的防御工事。 这些工事花去了一个月的时间。 在此期间,刘邦一直从远处十分警愒地注视着项羽及其三军的动向。尽管楚军已经成了毫无外援的孤军,兵力锐减,士卒也都食不果腹,但只要还由项羽统率,就仍然是一支不可掉以轻心的队伍。 韩信和彭越已倾巢出动,来到刘邦旗下会师。士兵的原籍十分复杂,有赵兵、代兵、燕兵和魏兵等等,语言各异,风俗习惯也不尽相同。山东半岛的齐兵膀大腰圆,令人为之瞠目。代兵看上去则善于骑射。 这些军队统统都飘扬着汉军的旗帜,兵力一天比一天增加,最后简直是铺天盖地,住满了大小城池,成了中国开天辟地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支军队。 项羽军仿佛成了被汉军的汪洋大海所包围的一座小小孤岛。常言说,大军无兵法。刘邦只消下一道进攻命令就足够了。 然而,到了如此紧要关头,刘邦却仍然犹豫不决。因为对手是项羽。“项羽总会暴露弱点的。到那时再发动进攻也不迟……”刘邦最初想到的是:“照道理讲,项羽现在应该回到他长江以南的老家去。”回去以后准备东山再起,恐怕这才是项羽当前唯一的出路。如果是这样,眼前就会出现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展开长途行军队形的队伍,其防御能力最弱,从汉军的立场来说,乘虚而人袭击敌人的尾部,再从一旁向最薄弱的侧面发动进攻,将这种战法不停地反复进行下去,必能使敌军彻底崩溃。 “项羽那排成一字长蛇阵、长路漫漫的退却马上就会开始的!”退却队列中的士兵,只凭背朝敌军这一点,就会无精打采地抬不起头来。刘邦只要能抓住敌军撤退的苗头,就算大功告成。然而,刘邦的打算完全落空了。 项羽的第一线部队似乎已经剑拔弩张,岿然不动,唯独后方部队在加紧行动。在更远一点的后方,高高地耸立着垓下那片岩地。 “到底想干什么呢?” 刘邦捉摸不透,利用当地人搜集情报一了解,原来项羽正利用垓下的悬崖峭壁和大小河流着手修筑城堡,准备在平原上进行一场大战。“难道他发疯了吗?”刘邦心中至为疑惑。 项羽选择垓下这块人地两生的地方,在犹如汪洋大海般的敌军面前躲进洞里去固守,这究竟是出于何种居心呢? 退一步说,躲在城堡里打防御战也不是项羽的特长。 项羽放弃最擅长的平原作战,特地要进行不擅长的困守孤城的作战,难道是他已有什么成算才作出的选择吗?守城要有可以指望的援军才能成立,可是从项羽目前的处境来看,哪里还能指望有什么支援呢? “莫非是指望楚地吗?” 莫非项羽已把希望寄托在楚地中应称做故乡的江南那一带了吗?项羽恐怕还一无所知吧?楚地原先一直由周殷负责治理。周殷从项羽那里得到大司马的头衔,负责守卫包括江南在内的楚的辽阔领域。然而周殷已经叛楚降汉,还跟黥布、刘贾一起加人了攻打项羽的行列。 正像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的,项羽已经知道了周殷叛变的消息。 然而,项羽仍在拼命地自我安慰,心里在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楚地面积辽阔,虽说当初周殷也曾负责治理楚地,但他的号令只限于巢湖地区,从未到达过江南。只要派使者到江南去,挺身而出的勇士难道会少吗? 项羽已经向江南派了好几名使者。然而江南路途遥远,半路上还有汉军士兵出没,也许到达那里或回来复命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在突击修筑的垓下城堡建好前后,楚军开始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进入各自要守卫的小要塞。 主帅项羽亲自殿后,留在平原上。 “战机很快就会到来。” 项羽作战风格中的所谓战机,实际上是指这种情况:如果汉军追上来,主动发起进攻,自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反击,然后杀人重围找到刘邦,策马跃上,一刀将其斩于马下。不用说,项羽对此是有信心的。 最终,刘邦却没有上项羽那一套战机的圈套。 大地上略高一点的地方,有一家独门独户的民宅,项羽就把这家民宅作为自己的大本营。 他此刻正独自坐在房子外面的一个凳子上。 在他旁边,拴着一匹战马,名叫“骓”,号称天下第一骏马。骓本是菊花青(一身白毛里杂有黑色和暗褐色的马匹)的意思,所以也管这匹马叫乌骓。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名词,但项羽却将其作为一个固有名词用到了这匹马身上。 乌骓是一匹十分漂亮的马,浑身的繫毛油光闪亮。项羽命人把它拴在旁边一棵树上,正让养马军士一刻不停地摩擦着马腿。天已经很冷了。 在广武山讲和时还是初秋,可现在早已进入了冬天。项羽凝望着远处敌军的营寨,不禁扭动脖子上的大块肌肉摇了摇头。 当初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可自从那次讲和之后,好像黑白完全颠倒了似的,一切都变得不如意了。项羽实在弄不明白,那个弱小的刘邦为什么会变得那样强大,自己当初只要吼一声,天下就会颤抖。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败仗,为什么会连同全军一起,变得如此狼狈不堪了呢? 简直是莫名其妙! 项羽甚至感到自己好像中了什么方士的仙术,宛如伫立在梦境中一般。只有一件事,项羽开始醒悟了,这就是故乡楚的问题。在这么长的征战岁月里,自己从来也没有回去慰问过故乡的父老,也没有派手下举足轻重的人代表自己回去,跟父老们促膝交谈过。在这方面,刘邦就很注意,时常到领地关中去,即使在广武山上负伤的那次,他也拖着浮肿的病体坐车返回关中,并大摆酒宴招待当地的父老。正因为如此,关中父老才把子弟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不过项羽自然不会知道刘邦的这一系列做法。至于刘邦受伤后返回关中那件事,项羽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只是到了这种哪里都不会有援军前来的局面,项羽才不由得想到了楚,想到了楚的父老和江南故乡的景色。楚人都吃鱼。 仅此一条,就遭到吃猪羊肉的中原人们的鄙视,被看成是蛮族或奇风异俗。 江南的景色也跟该下这一带迥然不同。比如说,楚人就喜欢吃稻米。 江南景色别具一格,都是由水稻装点起来的。铺房顶的也不是茅草,而是稻草;用绳子编腰带,捻稻草编成草鞋。在黄河流域的人们看来,这一切恐怕只能算是名副其实的奇风异俗吧? 江南人种植水稻,并不像后世那样精耕细作。既不成行也不打田埂,更谈不上施肥。 江南大地得益于雨水多和气候温暖这两个天赋条件,树木繁茂,杂草丛生,那些农民只知道在这些草木上放火烧荒,然后在土地上撒下种籽,没过多久水稻成熟,再把稻穗收走,如此而已。 只有冬末的放火烧荒才是江南独特的景象,项羽每想到这里,就压抑不住返回故乡的心情。 然而,现在还不能回去。 只有凭借垓下这座城堡挫败刘邦的大军,他才能回去,否则,就是想回也回不成了。 项羽跟刘邦相比一不如说跟任何人相比一本是一位抱有强烈而盲目的自信心的人。可以说,项羽就是一个可称之为自我的生物,吃得格外地多,大量咀嚼过的食物通过他那粗粗的脖颈,转眼间就变成力量,变成欲望。 若说贪得无厌,刘邦年轻时也曾在世间得到过这样的评价。项羽跟刘邦大不相同,他身体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活力,总会像一团火似的喷发出来,除了用来彻底粉碎敌人之外,他的活力就再没有发泄场所了。 由于这团火,项羽很难看到别人的心。这和项羽打心眼里缺乏政治策略和军事策略不无关联。 而且,这个特点跟爱马、爱女人也有关系。与其说项羽这种爱的方式过于激烈,还不如说他爱的似乎只是他自己,或自己的延伸。一项羽一直把虞姬带在身边。 这位早前在往齐行军途中得到的脖颈细长的女子,项羽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夜里总是充满激情地临幸她。 在虞姬进入项羽的卧室之前,项羽曾有过几个女人,但后来她们都失去了水灵劲儿,有如骨髓枯竭一般病恹恹的,随即统统离开了卧室。她们谁都没有为项羽怀上孩子。 在这方面,虞姬虽然有些娇嫩,但一到早晨,她又奇迹般地容光焕发了,浓密睫毛下的眸子总是水灵灵地闪着光芒,宛如绢帛一样白而细腻的肌肤充满柔情,始终承受着项羽那激烈的劲头。 虞姬寡欲又少言少语,这一点也深得项羽的欢心。项羽本身就寡言少语,他对人的喜好也照此标准。 “那家伙,简直像一只叽叽喳喳的乌鸦!” 一见到能言善辩的人,他就这样说,打从心眼里讨厌。 凡是喋喋不休的人,不管男女,项羽似乎都把他们看成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乌鸦差不多。 “呀,笑啦!” 项羽跟虞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这样讲,显得很开心。他喜欢看人纯真的笑脸。 虞姬的笑靥很好看。 她从来不出声,笑得像绽开了一朵花,表情天真无邪。即使大白天看到这张笑脸,哪怕旁边有人,项羽也要把虞姬拉到身边来。人们都很知趣,立即转身走开。 项羽此刻正坐在低矮土包上的一家民宅前。 在不断吹来的寒风之中,项羽呵着气,胡须都冻白了。他有时抬起大手,满不在乎地把鼻子下的冰霜甩掉,那副模样好像对寒冷没有什么感觉。 然而,这位男子汉唯独对虞姬十分温柔体贴,使她恋恋不舍。虞姬害怕风吹,独自躲在身后的民宅里。这家老百姓的屋子里烧有火炕,冒出来的烟被风吹得老高。虞姬的侍女不时地背着筐来房子外面取烧柴,每次出来都要赶紧把门关严。 “快把门关上!” 每次项羽都要扭过头去吆喝一声。与在对面密密麻麻摆开阵式的汉军相比,似乎虞姬被风吹着这件事更为重大。侍女顶风冒寒是无关紧要的。 大敌当前,侍女们也不得不出去寻找干牛粪或羊粪。这些东西被风吹干以后,变得像一团干纤维,一点怪味都没有。放到火里一烧,还会发出蓝色的火苗。 侍女们也很喜欢虞姬。与其说侍女们关心体贴虞姬,还不如说是她人品好,好得使人担心:假若不好好关心照顾她,她就会像雪花一般融化掉的。 侍女们将她称为“虞美人”。 除了生儿育女以外,虞姬作为人的一切机能都被禁止了。对她来说,美人这个尊敬的称呼似乎透彻无比地表达了她存在的实质,当然,这个称呼并不是指容貌,而是表示后宫女子的一个等级。美人的地位仅次于正宫娘娘,在汉代享受相当于两千石俸禄的地方官的礼遇,收、人实际上也有那么多。 项羽还没有正宫娘娘。 他很早就失去了双亲,由在定陶战死的叔父项梁把他抚养成人。说起来,他在项梁家里还不具备继承家业的身份,因此一直没有成亲,或者说根本没有成亲的机缘,随后就奔赴沙场了。就这样,他无牵无挂地当了楚军的一员大将,项梁死后,他经过一番曲折才当上楚军的统帅。项羽至今还不成家,并独身争霸天下,跟他的为人和性格十分吻合。 正因为如此,人们不得不承认,对于项羽来说,虞美人的地位就相当于他的正室夫人。 太阳很快就升上来了。 汉军如果不主动发起进攻,项羽就不得不率领亲自统辖的殿后部队进入垓下城堡。因为天黑以后,若被汉军尾随进攻就麻烦了。项羽开始往垓下撤退。 他让虞姬坐到车里,自己则保驾似的策马紧紧相随。 要走上设在垓下高地上的大本营,必须丢开车马沿山路而行。一到崎岖的地方,项羽就用左臂抱起虞姬朝上走去。虞姬把身子倚在项羽的左肩上,从远处望去,项羽简直就像扛着一条小小的彩虹。 人夜之后,汉军多了起来,多得地平线都抬高了一层,在垓下高地脚下的河流对岸,原野上到处都燃起了松明火把和一堆堆篝火,多得数都数不清,几乎成了一片火海。 刘邦重新进行大规模的部署。 这场围攻战的主攻任务,确定由韩信军担任。 能与项羽匹敌的汉将只有韩信一人,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韩信也颇以此为豪。 韩信的军队是三十万。 城堡内,项羽手下只剩下不足十万兵力,想到这一点,就能明白楚汉双方力量的悬殊。 韩信以善于指挥士卒进行夜战而闻名于世。 在夜战中,要避免发生自家人打自家的事故,又要使小股部队的头头都能掌握要去的地点、经过的道路以及现场的地形,这些都是极难办到的,但韩信军却能秩序井然地做到,根本没有发生走错路的混乱现象。 从最终结果来看,所谓作战,有时也要运用奇谋妙计般的构思和手段,但要做到这一步,却只有靠脚踏实地的工作以及统一指挥调动才行。缺乏军队实际经验、可谓书生出身的韩信能做到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年他战胜赵时俘虏了一名很有本事的将军广武君,并拜他为师。在这场围攻垓下的战役里,广武君就负责军队调动的具体工作。 韩信把自己的三十万大军分成左、中、右三路,左路军主将由孔熙将军(后来的蓼侯)担任,右路军主将由陈贺将军(后来的费侯)担任,自己则亲率中路大军在垓下城堡底下安营扎寨。韩信的打算是,当项羽本人冲出来时,立即把他逮住,用自己那把已经出鞘的长剑亲手砍掉他的脑袋。可以说,汉军里只有韩信一人,对项羽那种带有神秘色彩的超群武艺和勇猛势头毫不畏惧。 刘邦尽管打仗不行,但在以往战场上都从不躲在军阵的大后方。他一向都是亲自立马到阵前,这一次也不例外。 刘邦把大本营设在紧挨韩信军的后面。守卫大本营的是开殡仪馆出身的周勃将军和后来被封为棘蒲侯的柴武将军。 这些阵形均已布完,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时分。韩信已经手痒难耐了。 他现在是声望卓著,在这次消灭项羽的战役中也被寄予很大期望。他自身也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无论如何也要取下项羽人头,把这一迄今为止最大的功劳抓到自己手里。 布阵完毕后,他就率领直接掌管的中军,挥舞战旗,飞马直逼垓下的城墙。 面对来势汹汹的进攻,守卫城堡的楚军并没有束手就擒。 他们大开城门蜂拥而出,向韩信的中军挑战,拼命厮杀,砍断的刀枪剑戟的残片漫天飞舞,项羽的兵将的确非同寻常。 城门旁边,项羽正在等待战机,胯下的乌骓马不停地用四蹄刨着地。 由于地形复杂,无法让大军一下子全从城堡内冲杀出来,骑在马上的项羽只好被自己人推挤着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 楚军先锋士兵的勇猛顽强之势,简直让人感到他们都不是凡人。 而在另外一方,韩信在本军密集的队形里根本动弹不成,只能一个劲地响鞭呵斥士兵,但中军很快就乱了阵脚,连同韩信一起开始往后退去。 从这种情况来看,很难说韩信是一员勇猛的战将。他在用兵方面总是按自己的一套模式来进行准备,设下埋伏,引诱敌人,然后一举全歼。可是,在如此大规模的包围战里,如果进攻一方只知道一味地向前推进,这位善于作战的、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也只能算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战将了。 楚军获得了胜利。 韩信的中军全线崩溃,楚军士兵犹如涨潮的海水一般猛冲过来。形势十分危急,连刘邦的大本营都保不住了。韩信左翼的孔熙将军及时飞马杀人阵地中央,右翼的陈贺将军也以密集队形从侧面对楚军发动进攻,才好不容易稳住了阵脚。 楚军士兵开始后撤,但这次汉军士兵却死死地追了上来,对他们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汉军士兵大杀大砍,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城门跟前,看到项羽的身影才吓得退了回去。 项羽悲痛万分。 这时,从城楼上仔细望去,他才无可奈何地发现,在夕阳的映照下,被丢弃在战场上的数也数不清的尸体几乎全是楚军士兵。能活着回到城里来的士兵也屈指可数了。 看来是末日来临了。 项羽以楚人特有的敏感暗自作好思想准备,要提早了结自己的一生。 第二天清晨,项羽又命士兵出击了一次。 这天项羽也没有亲自上阵,许多原因像乱套的线团纠缠在一起。要理清并一条一条地列举出这些原因,恐怕是不可能的。被逼得走投无路、就要掉脑袋的败军之将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用正常的逻辑和言语是无法如实表达出来的。 项羽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从这里逃出去,到江南大地再卷土重来。这是同时作好的另一种思想准备。 项羽同时下定两个相互矛盾的决心,却又丝亳不感到矛盾,不站在他目前的立场上来体会一下,是不可能理解这种现象的。 如果项羽打算在这座垓下城堡战死,他就必须打开城门,出去和对阵的队伍站在一起。然而,从城楼望去,在铺天盖地的汉军里根本弄不清刘邦的确切位置,项羽喑想:在寻找刘邦时中必然会掼兵折将(可是这位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人却一点也没有想到自身的安危),这岂不是徒劳无益吗?他认为,在作好死的思想准备时,又专门把死所必需的行为排除掉,这种做法是毫无意义的。这就和自杀者明明想死,却说服毒的做法不顶用如出一辙。然而,从本质上说,项羽的情况似乎是另一码事。项羽并不想自杀。 这位精力过于旺盛的人,脑子里大概不存在会轻易产生这种念头的结构吧!不过,项羽毕竟还是作好了死的思想准备。看来,那死的一幕将要伴有“在战场上壮烈而死”的庄严仪式。 他不想以那些无名小卒为对手去战死。他的愿望是迎面砍下刘邦的脑袋,至少也要让刘邦尝上一刀,自己再当场死去。 在这种到处都是敌人的状况下,那种先让刘邦尝上一刀再战死的机会实在是找不出来。但他已经有了自己去死的决心。他让作为自己一部分的直厲卫队从城门一实际上是朝死亡一冲出去,恐怕就是这种决心的一种表现。 项羽也正准备从这座城堡突围出去。 说是突围,其实不过是为达到在遥远的将来战死(或讨伐刘邦)这一目的的一项程序,离保全性命还相去甚远。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历尽艰辛到达江南地区,保不准也还能重新聚拢壮士和兵丁,再次组成一支浩大的队伍。战死的决心和突围的决断,这二者看似矛盾,实则并不矛盾,但细细思量起来,已经紧密纠缠在一起,要将二者理出一个头绪,也决非易事。 目前,项羽已处于发疯的状态。 不过,从外表上却根本看不出来。 他仍以十分镇定的神态,整天在城楼上指挥战斗。 然而,早晨出击的部队到中午时就只剩下了一半,傍晚时已经踪影全无,待到夜幕笼罩时——,驰骋在附近的全都成了韩信的兵将。 “看明天的!” 项羽一面走下城楼,一面神色自若地说了一句。人们都把这句话理解为似乎明天就会大获全胜的意思。可是,即使想获胜,也没有足以打胜的兵力了。 “如何是好呢?” 与关心自身的命运相比,身边的人更担心项羽的安危。 被逼得朝不保夕的心腹们,对项羽竟还如此体贴入微,这也是凭借人们日常的感情无法解释的。每一个人都十分看重项羽这块命运之符。在当时,所谓符一证书,都是用竹子或木头制成的。把竹片或木板分成两半,双方各拿一半做日后的凭证,必要时还要把两半合在一起,检视是否真实无误。 无论项羽的厨师,还是近侍卫队的队长,抑或只负责打扫卫生的下人,都有一半无形的命运之符。 另外一半,则握在项羽手里。 对于他们这些侍奉在项羽身边的人来说,都想凭借这种符节来打开命运之门,然而作为另一半的项羽那块符节却即将消失。就是说,自已握有的这一半符节也将失去作用,但看来他们好像不会有任何怨言。一切都将消失,化为乌有,自己的身体也将随着符节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既成事实,他们似乎自然而然地对这一切不再抱任何幻想。从另一个角度讲,自己的另一半符节一项羽,会怎么样呢?这好像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再打一个比方,处于这种境地,人们会觉得就好像是自己这个水瓶倒下去,就会流出项羽这股水似的。就他们的立场说,最担心的就是流出项羽这股水。 然而,项羽表面上却依然镇定自若。 初更过后,项羽让虞姬回到卧室里去。又过了一会儿,当项羽也背向众人准备走进卧室时,他的肩头是垂下去的。 “从来没见过大王这样的背影。” 在场的人不禁面面相觑,有一丝凄凉掠过心头。 项羽抱着虞姬酣然入睡。 没过多久,大约过了二更(相当于夜里九点至十一点钟)时分,项羽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 远处树木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是风吗?项羽心里起了疑问,听起来又好像是大批人马刷刷移动的声音。 “这不是楚歌吗?” 项羽从床上一跃而起,全副披挂来到城楼上一看,满地的篝火跟满天星斗连成一片。歌声不是城堡内部的人唱的,而是从城外大地上发出来的。楚国不仅语言跟中原不同,在音乐的韵律上也有很大差别。楚的音律悲切,有时仿佛如咽似泣,有时又如哀似怨,谁听上去都知道这是楚歌。 而且,四面八方全是楚歌。 “有这么多我的士兵投到汉那边去了吗?” 想到这里,身为楚人霸王的项羽知道自己的命运已到尽头。受楚人拥戴才成为楚王,如果楚人都离去了,作为王的项羽在这块土地上也就不存在了。 可是,这楚歌究竟是哪些人唱的呢? 垓下城堡四面都是韩信的军队,并没有楚兵。或许是统率楚兵的黥布、刘贾和周殷这几个将领到阵前来了吧?假如是他们到了阵前,那就等于整个部署有了改变,可是,既然已经让韩信当了先锋,刘邦就不会再作那种可能会留下后遗症的安排了。 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说法,认为是韩信在让士兵学唱楚歌。然而,从韩信的作战特点来看,这种突发奇想的做法只能说是出于对客观事实的承认,不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也就是说,不能认为韩信这样做,是想达到让项羽失去内心支柱的效果。 歌子很可能是自然而然唱起来的。 然而究竟是哪些人唱的呢?说来好像有些重复了,但结论还是一句话:只有天晓得!若不然,也许是项羽听错了吧?是不是被风刮得听起来跟楚歌很相像的另一种音律呢? 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听到这种歌声,项羽采取了与就寝前截然不同的行动。只听他命令道:“备酒来!” 项羽又说:来,大家一块儿喝!把那边的人全都叫到这座大帐里来!去告诉大家,不分将军士卒,全都来!大帐里装不下就在过道里拿上酒杯;过道里满了就站到台阶上,进不来就各自找个地方,站着坐着都行,把酒坛子里的酒全部喝光!肉还有一点吧?给所有人手里都拿上肉! “这是告别酒,大家可别喝醉了!” 项羽一反常态,变得话多起来。 “喝完了,大家就分头到城下去。让老天爷保佑我们,不管往哪个方向都行,冲出一条血路,逃得远远的吧!” 项羽率先把酒一饮而尽,把杯底朝天倒了过来。 “怎么,还有哪?”项羽朝身边的一个贴身侍者说道。 那位上了年岁的贴身侍者把酒饮尽,项羽的两只大眼睛望着老人的脸,口里说:从会稽举兵以来,你就一直在我身边,我本想取得天下后授予你大夫太仆(负责天子骑乘之物的官员)的衣冠,然而现在却什么也报答不成啦!说完,项羽才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大王,从那时起已经七年啦!” 老侍者说道。这是指项羽举兵之后的岁月。 项羽不禁一怔,说:我觉得好像过了一百年,随着心情的变化,有时又觉得恍如昨日。话音刚落,他突然又像感慨无量、思绪万千一般,满脸涨得通红,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干脆喝个痛快!” 不许人喝醉的事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项羽一连干了好几大杯,最后那双大眼睛里已经充满了血丝,即便如此,他仍然竭力压抑住就要爆发的感情,很快,他那魁伟的身躯就微微向前倾下,嘴里轻声哼哼起来,声音抑扬顿挫,原来是楚歌的音律,激越而哀伤。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 唱到这里,项羽停下在膝盖上打拍子的手,蓦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过了一会儿才又唱道:骓不逝。 项羽脑海里浮现的肯定是敌人重重围困的场面,映现出来的肯定是电闪雷鸣之下,自己无法施展本事的身影。项羽眼里再次涌出泪花,坐在原地,回过身去,把站在身后的虞姬拉到身边,最后唱道: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唱的这支歌,合起来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在中国的古汉语里,兮是个语气词,用在一段话停顿的时候。兮字并不是为了缓和诗的气氛,相反,作者项羽每次发出“兮”这个音时,都把满腔激情一下子堵住,使之产生进一步抒发后半截诗句的情感的作用。在这种场合用的“兮”,不仅表现了项羽此时此刻感慨万千的激昂情绪,而且在最后一句,面对虞姬呼她的名字时,每次都加了个兮字,这肯定是有用意的。要而言之,项羽想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即:虞姬啊!我项羽的命运怎样悲惨都无所谓,只是把你留在这世上,实在让我于心不忍哪! 据 href='9038/im'>《史记》记载,当时“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也可以说——当时在场的人都把这首诗歌理解为项羽对楚军和自己悲惨命运的无限感慨,但对被诗里“虞兮虞兮”呼唤的虞姬来说,恐怕就会理解成项羽犹如把一杆长矛刺进胸膛,在单独对她一个人倾诉衷肠吧!也就是说,这是想让自己一块儿去死。 虞姬心里也很清楚,在突破敌人重围之时,项羽是不可能带上自己的。谁也不知道项羽还能存活几天。项羽那旺盛的生命之火颤抖着,表明了态度:绝对不能把她留在这世上,任由他人之手去触摸。这一点,虞姬内心十分明白。 为了证明项羽的愿望和自己是一致的,她立即站起身来挥剑起舞,反复唱起项羽方才即兴吟出的那首诗。 项羽明白,这舞,这歌,就是她对自己的回答。 虞姬舞完刚刚停下,项羽立即拔出长剑,一剑刺中了她的咽喉。 这位男子汉当场一个箭步跳出营帐,径直朝下面走去,很快跳上乌骓马,仿佛要用马蹄把黑暗踏碎一般,穿过城门飞驰而去。 项羽的突围异常凶猛。 一路上不管有没有汉军阵地,全都没放在眼里。他跳过阵地的篝火,踏碎阵地的栅栏,对那些发现后前来阻挡的人,一眨眼的工夫就杀了个血肉横飞。 项羽简直就像一股黑旋风,从汉军营寨里刮了过去,在落荒而逃的败军历史上,自古以来还未见过如此气势磅礴的突围。这反倒使汉军大感意外。 “不会是项王吧?” 当汉军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项羽和随从他的人已经跑到十来里以外的地方去了。 跟随项羽的人里,既有人准备和他生死与共,也有很多士卒是相信只要跟着项羽就能突围出去,因而才一块儿跑来。即使在打了败仗逃跑的时候,楚军士卒对项羽的信仰也是坚定不移的。从兴起到衰亡,项羽军队始终强大无比,就是因为他手下的将士都具有这一信仰。 周围有亮光后,项羽一检查,总共有八百余骑。 八百骑全部马不停蹄地继续飞驰。凡是马累得跑不动的人,都被甩了下去。 “回江南去!” 只听到项羽露出的这一句话,人们就像保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熄灭的油灯似的,继续朝南边不要命地策马飞奔。直到天亮以后,刘邦大本营才弄清项羽突围了。 “只要项羽还活在世上,天下就不会得到安宁!” 刘邦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立即调动兵马全力追击。 一场腥风血雨般追捕败军之将的战斗开始了。现在还弄不清项羽化装成什么样子,人究竟在哪里。 而且,各军阵都报告说有一股旋风般的人马跑了过去,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作进一步的判断才知道,项羽的方位好像是在南部。 刘邦公布了对项羽首级的悬赏。悬赏的内容是:“黄金一千斤,加上一万户的封地。” 一个普通的小卒子也可以一跃而成为大诸侯了。从这项悬赏的数额,也可以看出刘邦对还活在世上的项羽惧怕到了何等地步。特别搜索部队也组建起来了,立即向南快马急追。灌婴担任这支特别搜索部队的主将。 当年刘邦被围在成皋、荥阳城里打那场守城之战时,灌婴就负责防守暴露在敌人阵前的甬道,其勇猛表现受到人们的称赞。后来刘邦派遣他归韩信统辖,一直作为韩信的部将在那里效力。 他也很擅长指挥骑兵队伍。 这次他率领的队伍有五千骑,在以步兵为主力的当时,可以算得上规模相当可观的骑兵队伍了。项羽正日夜兼程南下。 半路上,他得知自己的脑袋已被悬赏,听到那巨大数额,心中颇有点自鸣得意。 过淮水的时候,由于途中遭受攻击和不断有人掉队,随从的人只剩下了百余骑。 一过淮水,楚的味道立时浓重起来。土地潮湿,沼泽地也多。在一个叫阴陵(安徽省定远县西北)的地方,项羽迷了路,朝一个正在水田里的农夫问路,农夫抬起手往左边指了指。项羽上当了。汉军的工作早已做到了阴陵农夫的身上。 他摸索着往左走去,在大泽里彻底迷失了方向,到处都是水,要想返回,也只有水中的一条小路。 返回后,他来到今天地图上>的定远一带,但因骑着马在沼泽里赶路,很多人都掉了队,跟随的人这时只剩下了二十八骑。 汉军骑兵逼近了。 项羽立马观看,转眼间敌人就增到了几千骑。 “诸公!” 项羽回头望着随从的人,这样称呼道。 “我自起兵以来,至今身经七十余战,所向披靡,从未败过。我陷入今天的困境,乃是因为天要亡我。” 对于这副在大泽里逃迷了方向的模样,项羽肯定打心眼里感到没脸见人,才把这说成是天之所为,而绝非我项羽武勇不足所致。 就在这段时间里,汉军骑兵已经把项羽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我想请诸公给证实一下。” 说完,项羽把二十八骑分成四队,组成圆阵分别对付四面的敌军,并且规定了战后会合的地点。 项羽在下令之前说:“诸公,我来取那员战将的头颅给大家看!” 随后就命令大家向四面突击。项羽率先垂范,一口气把原来说的那名敌将从马上砍落下来。 数千骑的汉军四散奔逃。汉军里面有一个后来被封为赤泉侯的名叫杨喜的将军纵马冲了过来,项羽怒目圆睁大吼一声,杨喜好像人马都被震跑似的,一下子逃出去好几里远。 没过多久,会合的地点也被汉军团团包围起来。项羽为自己人指定好下一个会合地点,策马冲下小丘,斩了一名汉军都尉,突破包围圈急驰而去。 当所有人都在约定地点聚齐时,发现在这次“作战”当中只损失了二骑。项羽破颜一笑,说:“诸公已经完全看到证据了吧?” 随从的人都在马上施了一礼,发自内心地说道:诚如大王所言! 说起来,这件事对项羽只不过形同游戏,然而在目前情况下,对他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这位男子汉考虑的是,当活下来的二十六骑对后世讲起往事时,说不定会根据这件事来对自己作出评价的。 总而言之,就是要表明:项羽不是被刘邦给灭掉的。 ——是上天灭掉楚王项羽的! 这就是项羽一心一意希望得到的评价。如果说他内心对这个世上还有什么遗憾,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希望了,或者说,这也是他对历史的呼唤。战国末期以来,在中国的文明史里出现了一种风气,人们都以历史会如何评价自己来要求、约束和规范一生的言论和行为。项羽也毫无例外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现在的长江以北,有一座叫和县(属安徽省)的小城,大体上位于我们今天的南京略靠近长江上游的地方。 在这座和县小城的东北,有一个今天称之为乌江浦的村落。在项羽那个年代,这里设有相当于后世驿站的亭,仅有的几户人家都分散在河流的北岸,是一片满目荒凉的地方,到处都是芦苇的枯枝败叶。 项羽和随行的骑士被汉军骑兵部队追到这片水边的时候,他的末日临近了。 以下发生的事情,早已为后世熟悉。 项羽要去的路上站着乌江亭长。不消说,这位老人是楚人,还是位敬重项羽的楚人,他对项羽出人意料的下场寄予了格外深切的同情。 “大王,请赶快坐上这条船吧!” 亭长说,接下来又说道:这一带只有这一条船,汉军只能在岸这边跳脚着急。请赶快坐上来吧! 项羽一动未动。跟亭长的催促相反,他早已下定决心死在江畔。他深知亭长对自己的爱。也可以说,他正是为了寻找这样的人,才南下到这里来的。 “这位老人肯定会把自己所干的事业和所怀抱的志向,长久不衰地传播到世上去吧!” 这正是项羽的心声。 他谢过亭长的好意,又照例说道:现在这种惨不忍睹的模样与自己的武勇无关,而是天要灭我。接着他又谈到了当年举兵之后,率领江东(在这里泛指江南)八千健儿渡过这条江向西挺进时的情景。 “老人家,请您也想想看!当初信任叔父项梁和我、渡过这条乌江到北边去的八千子弟全都死掉了,无一人生还。纵使送这些子弟出征的江东父老怜悯我,重新招募子弟尊我为王,我也没有脸面再去见江东父老了。” 说完,项羽便把乌骓马送给了亭长。 接下来他大步朝前走去。只见他把长矛缓缓地拿好,头也不回地朝汉骑兵杀来的方向迎了上去。随从的人也都丢下战马,紧紧围住项羽迈步向前。 不一会儿,他们就和汉军的骑兵部队猛烈地厮杀起来。项羽挥动长矛,如入无人之境,把敌人杀得丢盔弃甲。因为他至死也想用事实表明,自己并不是败在汉的手里,而是被上天灭掉的,这自然是为了告诉后世的人们——这件事,亭长是会替自己讲出去的。 项羽最后负 4f24." >伤十余处,浑身鲜血淋漓,尽管如此,他仍然挺立在敌军包围圈的正中央。 项羽很快就认出一个熟悉的老乡,大声喊道:“小吕!” 这位小吕,原本是项羽早前根本不屑一顾的卑劣小人。此人姓吕,名叫马童,现在是汉的骑司马(官名)。吕马童也用手指着项羽嚷道:“那个就是项王!” “确实不错!” 项羽应道,接着又说:听说你们正在以千金和万户来悬赏我的头颅。小吕呀,你是我的同乡,看在这个缘分上,就把恩惠赐予你吧!说完,便自刎而死。 项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无数汉军兵将伸长手臂,扑到已经不能动弹的项羽跟前,都想争着抢到哪怕是一小块残骸,最后竟然拿起兵器要撵走妨碍自己的人。这场残杀中,总共有好几十人死伤。 由于这个原因,尸体被分割成五份。闹剧收场之时,吕马童等五人每人各得到了一份。 ——接受悬赏的本来只应该有一个人。 然而,刘邦从不在这些小事情上吹毛求疵。他把一万户平均分成五份,包括只得到右腿的那个人,让五个人都平等地做了诸侯。这类事情的确体现了刘邦的为人。 得到项羽尸体的一部分而被封侯者的名字一直流传到了后世。顺便让我们把这些名字记录下来。最先被项羽大喝一声吓跑的杨喜也得到了一部分,他被封为赤泉侯;其次是这支追击队伍的一名头领王翳,他因扯下尸体的一部分而当上了杜衍侯;一个名叫杨武的人被封为吴防侯;吕胜则被封为涅阳侯;还有那个被项羽主动打招呼、理应得到整个尸体的吕马童,他从一个压一个的自己人身下切下项羽尸体的一部分,成了封赏二千户的中水侯。 打扫战场是亭长的工作之一。汉军骑兵撤走之后,亭长一处不漏地打扫了激烈厮杀后的战场,可是,能证明项羽身份的东西,竟连一根头发也没有落下来。 以后,乌江岸边的人们便增加了一个有关人的欲望是多么可怕的故事。司马迁二十岁前后曾做过一次长途旅行,这次旅行为他史学家的一生奠定了基础。在这次旅行的后期,他来到楚地,估计也会来到乌江之畔这一带。因为那时距项羽之死尚不过七十几年,当地人们的记忆肯定还是很清晰的。司马迁应当从当地人那里听到项羽临死前的情景,也会听到那五位世上罕有的诸侯的故事。到了晚年,当司马迁撰写 href='9038/im'>《史记》的时候,只是若无其事地写到那几个封侯人的名字为止,省去了论述人间欲望这一课题的笔墨。还可以看到,司马迁仿佛是以记录那五个人的名字和他们飞黄腾达后的官衔的方式,象征性地向人们展示出楚汉之争本质的某一侧面。在展现刘邦的本质方面,这种记述也未必不具有象征性的意义。对于前面列出名字的那五个愚蠢而又卑劣的男人,刘邦按约定分别给予了封赏。由这件事即可隐隐约约地看出,处在项羽尸体和五个名字对面的刘邦,究竟是一副什么形象。 项羽死于公元前二〇二年,时年三十一岁。 后记 人们为生存而普遍建立起来的一般体系和技术群体叫做文明,在整个世界辽阔的土地上,似乎早就有了这种文明集中兴起的地方。 古代中国就是这些地方中的一个,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个。 其中有一点恐怕是必须承认的,那就是从中国的情况来看,生活方式各异的民族曾不间断地从四面八方进入过中原地区。其具体表现就是,在与以畜牧业为主的民族接触过程中,只懂农业的民族学会了穿长筒靴,弄干动物的筋腱制成弦,以及制作肉干、食用乳制品等。但他们(以农业文化的观点称之为蛮族)不是以教师的身份成群结队地到来的,而是以战争的方式出现的。 另外一个具体表现则是,擅长冶炼技术的民族曾经涌入。由于他们的涌入,使得金属制镞(箭头)技术传入中原地区,仅这一点就大大提高了中原狩猎的收获量。他们还在以往木制的犁和锄镐上镶上金属片,使农业生产有了飞跃发展,并由此扩大了统治领域,也就是说,产生了大面积的国家。为统治大片领土而产生了文字,并出现了使用这种文字的官员,文字很快就成为统治的工具。另一方面,文字作为表达思想和其他用途的工具,其使用范围不断扩大。所谓擅长冶炼技术的民族,或许指的就是殷朝人。从出土的青铜文物来看,人们有充足的理由这样想象。 取代殷而兴起的周,原本在西部的草原地带。他们是与主宰当地草原的游牧民族——羌混住在一起的民族,冶金技术虽没有殷那么高明,却谙熟骑马民族的特长——战争。而且,他们有管理大批战士和农民的能力,可以想见,在把这些战士和农民巧妙地组织起来以达到某种目的的方面,周人的能力也高人一筹。在古代,民族都是按生活方式自然形成的,跟二十世纪的民族概念可能有很大的不同。 正如上面谈到的那样,这里所说的文明,似乎可理解为是在具有一定条件的地域内产生的,这种条件就是:谋生手段各不相同的众多民族把形态各异的文化带到一起,并把这些文化放到同一个熔炉里,使之融合为一个整体。至少,中国的情况就是这样。当然,这个巨大的熔炉势必要以农业为基础。 只是有一点需要说明,笔者所属的社会,一直处于中国文明的外围地带。 在古代,这些草木繁生的岛屿还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只有极少数人住在上面。这些人都很纯朴,以采集为生,说话时拖着长长的母音。 就在这时,传入了一种水田式的种稻技术,这种技术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尽管还是非金属制品,但犁镐等工具类的东西也整套整套地传了进来,还传入了绳子、席子和草鞋之类的稻秆制品,估计水稻耕作方法也随之传了进来。这就等于说,无论是谁,只要老老实实地按照这套办法来行事,都可以过上以种稻为生的日子,这一切就是当时那种条件下具有普遍性的文明。不过,当时并不像中国那样,这里缺乏具有多种生活方式的不同民族混合进来的条件,因而产生的是一个文化色彩极为单一的——也即是很单纯的——古代社会。 大概是在水稻种植传入日本之后没过多久,或是稍早一点,正是刘邦和项羽争夺天下的时代。经过农业生产力大大发展的春秋战国时期,包括形而上的各种思想流派在内,中国古代文明可说已经发展到完全成熟的地步。 假如原封不动地使用“文明成熟”这个意义含混的词汇,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中国古代文明里甚至已经有了许多世界近代史才有的因素。似乎还可以看到这样一种迹象,即从上一个时代继承下来的各种形而上的思想流派已经在社会上扎根,每个流派都创立了培养人才的教育团体。 一种叫做士的个性群体也自成一体地出现了。日本所说的士,是指封建诸侯大名的家臣,而中国这个时候的士则是指具有某种思想和志向、自己决定命运的单个的人。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讲,那种如同青鱼子(卵)一般以均等性和无个性的方式,隶属于部族或家族的生存模式,仍然遍及社会各个角落。所谓士,似乎讲的就是既与这种形态相关,又与这种社会现实保持一丝距离的个性群体。 中国历史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后世的文化统一性高,但好奇心求知心却减弱了。后汉末期开始,所>99lib.谓亚洲型文化开始停滞。令人惊叹的是,这种停滞,竟一直持续到近代。可是先秦时代到汉代,中国社会生机勃勃,这个时期的人跟其他朝代的人简直不像是同一个祖先的后代。 从思想方面来说,秦朝是个进行法家思想实验的朝代,关于该朝代的建立,人们甚至有过怀疑,认为在其背后有法家的秘密团体介入宫廷,为国家提供理论根据,促使其设立一整套机构,甚至连从中央到地方的每一级官僚机制都设计好了。 使秦朝垮台的力量,不管怎么说还是来自流民。 当时有很多人利用和操纵这股力量,并使之保持回旋的余地。这些人身边有老庄信徒、兵家、儒家信徒,以及被那些称为纵横家的专门玩弄外交权术的人。至少在表面上没有法家,这不禁使人在心里产生一个疑问,当时?各学派信徒是不是明显存在,或暗地里存在着要首先打倒法家主义的意识呢? 笔者1975年5月中旬曾经去过洛阳。当时,这座城市自唐朝以来就以甲天下著称的牡丹花已经凋谢了。 洛阳旧市区的民房全是用青灰色的砖瓦建成的,站在十字路口,难免会产生一种芥川龙之介笔下的杜子春似乎就要现身的感觉。铁路线一侧有一幢大屋顶的近似体育馆的建筑物,走进去一看才知道,里面保存着一处贮存粮食的巨大粮仓。1969年,因为准备在这里建工厂,事前钻孔了解地下土质状况时,从地底下发现了一块刻铭砖。砖上刻着三个字:“含嘉仓”。 据说当时赶紧动手发掘,粮仓才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 仓穴的直径十一米,深七米,大得好像站在边上都要被吸下去似的。说是仓,其实并不是建筑物,而是沿黄土层深挖下去(黄土层不渗水),把深坑四周稍稍加固,放入吸湿材料和其他一些东西,从上面把粮食倒进去。粮食大多是从长江附近各地征收来的贡米,全部是用船只运来的。粮食经过运河进入黄河,再从黄河逆流而上,经陆路运到这座洛阳城,储存到这类仓穴里。据说大米能保存五年,小米九年。 当然,这样的穴并不止一个。含嘉仓被发现之后,包括这座仓穴在内,仅洛阳一地,同类的穴就发现了二百六十一个。 站在仓穴的边上,对中国式的从实际出发思考问题的方式不禁感慨良深。 唐玄宗时,地处关中高原的长安闹饥荒,皇帝曾率领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来到洛阳。与其命人运送谷物,还不如皇帝带头到有仓穴的地方去享用。这情景真可以说是历历在目,甚至令人想到,他们是不是就在仓穴边上忙不迭地吃进肚子里去。 玄宗时,安禄山掀起叛乱。曾有一个时期,安禄山攻陷洛阳后一直死赖着不走,形势恶化的时候也像粘住似的不肯离开这里,就是要让他的十几万士卒吃上粮食。 我目不转睛地俯视着犹如埋了一个大捣米缸的含嘉仓,觉得仿佛对历史上的一个场景有了真正的理解。在与项羽进行决战的后期,刘邦始终牢牢地抓住黄河岸边的成皋、荥阳两城,至死也不肯挪动一步。特别是荥阳西北有一座敖山,秦帝国当初曾在这座山上像蜂窝似的挖了许多洞穴,里面都储藏着粮食。据说敖仓就是敖山粮仓的简称,刘邦面对项羽急如星火般的猛烈进攻也不肯离开这里。假使把刘邦获胜的原因用漫画的手法归结为一点,恐怕就只能说是在于固守这座敖仓吧! 眼里盯着含嘉仓,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流民的场景。 中国每隔几百年就要碰上一次极为严重的灾荒。倘若说到绿色的东西,连一根杂草都见不到,这种情况下,整个村庄的人都会成为流民,靠袭击别的村庄来吃到食物,而被袭击一方的村民就丢下村子集体当了流民,为寻找吃的东西而四处流浪。所谓英雄,就是在这种形势下产生的。只要听说什么地方有人能让五千人吃上饭,流民们就会一拥而上,投到他的旗下。 没过多久,当那个首领也难以保证五千人的吃饭问题时,首领就要四处去寻找,然后和流民一起投到能保证五万人吃上饭的更大一点的首领手下。到最后,能保证百万人食物的人就成了最大的势力,有这种本事的人在中国就叫做英雄。在日本,符合这一定义的英雄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日本降雨量高,山野里的水极少干涸,即使有灾荒也只限在很小的地域,诸如流民漩涡般地遍及整个大地的那种“中国现象”,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中国的政治总是以让人们吃上饱饭为第一要义。流民大规模出现之日,就是某个朝代灭亡之时,在那场动乱中就会出现让流民吃上饭的大首领,一面做出让人吃饱饭的架势,一面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反过来讲,对于不能让人们填饱肚皮的王朝来说,那就等于是上天要它改朝换代。上天把新的使命降到了另外一个能让大家吃饱饭的人物的头上。 这里所说的让大家吃上饱饭,是否做到了姑且不论,至少要竭尽全力做出让人吃上饱饭的架势。由于有这种架势,中国历史上便产生了取之不尽的政治哲学和政策理论。 在日本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大规模流民现象,所以既没有与此相应的首领,也没有因此而产生出过多的政治哲学和政策理论。在被称为日本有史以来最大乱世的室町时期(公元1392~1573年),农业生产取得了飞跃的发展,但并没有被政治牵连进去。想到这一点就会知道,日本历史上所说的英雄,似乎跟中国历史上的那种定义并不完全一样。同时,日本并没有出现过像中国皇帝那样强大的权力,关于这一点,从其根本性的差异中似乎也可以窥视到某种问题。 项羽是个楚人。 关于楚人的问题,小说正文里已经从不同角度涉及了很多,这里就不再重复。 他们是自古以来就在长江沿岸进行大面积水稻耕作的民族,跟中原人的语言有所不同,正像小说正文里提到的那样,甚至还有一种学说认为楚语属于古泰语系。作为广义楚人一支的吴、越等国,到项羽时代已不复存在,但处于长江下游这片吴越文化圈里的人们,也许曾泛舟渡海,把水稻耕作带到了韩国或日本的北九州,这也是可以想到的。总之,不知是不是有稻作文化这一共同点,笔者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认为楚人的民俗和气质,与古代的日本好像具有某种类似血缘的关系。 据信中国古代文明是由谋生手段各异的民族共同创造出来的,如果这种想象正确,对于中原地区来讲,楚就是最后一种异质文化了。 只是到了这一时期以后,文字和写作都使用中原地区产生的表达方式,楚文化的一半就完全被中原文化给融合了进去。然而,与中原地区相比,楚的社会生产方式不同,王朝制度也不一样,农民的文化和气质也相去甚远。这些楚人在项羽的率领下,犹如洪水猛兽般地直朝黄河流域的中原杀将过来,这段历史恐怕还是从未出现过的吧!从这一意义来看,也可以说,楚人的稻作文化和湖沼文化就被投入到中原文明这一巨大漩涡里去了。从这一意义上,还可以说,项羽的所作所为和他那近似溶化般的灭亡——其具体表现就是楚军士兵全都归顺了刘邦的四面楚歌——乃是中国古代文明的最后一次展示,也许还可以认为是形成整个中华民族文明的第一个起点。 项羽死于公元前202年。 在日本被称为弥生式文化的稻作生活方式,作为早已成熟的一整套程序传入日本,大体上也是在此前后。当然,这跟项羽及其手下那些长江沿岸种稻人的失败并没有直接关联,但作为历史年表记在脑子里,还是不无益处的。 日本人从中国引进汉字和汉文典籍,还是那以后很久的事情。 自引进以后,日本社会就把自己的历史以记录的形式编写下去,但在展示人间世相百态时,比起自己社会的实例,更爱借用汉文典籍中登场的中国古代典型历史人物。 这也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日本社会到江户末期(公元710~784年)才成熟,在赖山阳(公元784~1192年)撰写《日本外史》之前,还没有本国通史方面的著作。如果说日本是中国文明周边化的文化,这样讲似乎有蔑视日本之嫌——尽管笔者认为朝鲜和越南也是如此——但像日本这样的国家是很难写出通史来的。 纵使能写出来,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是贫乏的。《日本外史》里就有这种弊病,但那不是赖山阳的过错,恐怕还应该说是日本社会的性格造成的。中国社会的情况则不同,正像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过着自给自足田园生活的人们一下子就摆脱了束缚,奔向了广阔的天地。所以,浮沉在那种环境中的人们就要掌握好浮沉的本事和技巧,这样塑造他们的形象就必然要深刻得多。也就是说,容易产生典型形象,从战国时代到秦末战乱时期尤其如此。 在这些典型人物的坟墓还没有破败不堪的时候,出现了一位真实记录历史的人物——司马迁。他与宋朝以后的学者不同,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时代感,能够客观公正地观察人和事,纵使他贸然来到二十世纪,也能毫不陌生地生活下去。 估计在他二十岁时,按推算当是公元前126年,曾进行了一次长途旅行,足迹遍布天下。在这次旅行中,置身于发生过历史事件的山川草木环境之中,司马迁耳闻目睹了当地的记载、传说和风土民情。 他肯定在那些现场大力搜集过材料,这从 href='9038/im'>《史记》中屡屡出现的俗语就能想象出来。当地了解历史掌故的那些老人的用词均被原原本本地写在书里,几乎没有使用概念和抽象的用语,生动的人物形象与整个文章浑然一体。?99lib. 在这次长途旅行过程中,司马迁还走访了当年楚汉两军人马鏖战过的番县、薛县和彭城,到过被称为楚人根据地的长江下游和江南地区,接触到那里别具一格的房舍、风俗习惯和人情世故,肯定对这一切产生了好感。从他文章中的语调完全可以看出,他对亡楚和项羽情不自禁地注入了多么深厚的感情。 下面,讲几句有关笔者自己的话。 我始终认为,所谓文明,本是一种光源,四面八方都可以利用。反过来讲,不能为四面八方利用的东西,肯定不能称之为文明。 从这种意义上讲,我始终有一种感觉,即日本中世纪(指十二世纪末至十九世纪中叶)某个时期以前的知识文化,当是唐朝文化周边化的结果。比如说,宋朝政治论文里常常带有观念性,日本文化受其影响的事例就很少,但对那些唐朝诗人的诗情画意,却具有也许超过现代中国人的栩栩如生、身临其境般的感受能力,这一点也可以从侧面证明我的上述感觉。从奈良时代到平安时代初期,日本以压倒一切的势头大量引进唐的制度、风俗习惯和文书典籍,同时又于公元894年因废止遣唐使而使引进工作骤然停顿下来,那以后直到室町时代的某一时期,基本上就不再有正式交往。唐以后,中国文化仍有变迁,然而在日本,特别是在汉音、建筑和礼仪等方面,唐文化却被一成不变地保存了下来。 从这种立场观察中国古代社会,内心就会愈发觉得,从精神上来说,中国已不是外国,而是我们曾经隶属的同一个文明圈里的一个文明。 本书就是在这种轻松的心情下写成的。只是由于不可能重新调查时代久远的事实真相,因而事情的经过均以 href='9038/im'>《史记》和《汉书》为依据。尽管如此,在涉及围绕人们的风俗习惯、共同的思维爱好、惯常的伦理观念等问题时,我总是试图尽可能地写出接近当时的真实情景,但还带有来自文献和主观想象的成分。 这部小说起先是在《小说新潮》杂志上以《汉风楚雨》为题连载的(1977年1月号~1979年5月号)。在决定出版单行本时,又作了若干增补,标题也改得醒目了。 关于原来的《汉风楚雨》这一标题,“风”字取自刘邦《大风歌》那首诗。进而又联想到作为汉地的中原黄土地带经常刮起的干燥的风沙。至于“雨”,基本的出发点是表现楚地多雨潮湿的地方风情。 正因为当初想到了汉风楚雨,才得以不间断地写出这部长篇作品。出于自己对原来题目的感恩心理,尽管纯属画蛇添足,还是多写了以上一些话。 1980年8月 透过历史上的典型探讨威望的奥秘 谷泽永一 透视 href='9038/im'>《史记》的洞察力, href='8937/im'>《项羽与刘邦》清晰地展示了人与政治之间错综复杂的力学关系。个性鲜明的人物。 在这出惨痛激烈的戏剧中发光发热,故事在结尾处迎来高潮,如弦断般戛然而止。 这部作品的构思体现了日本历史意识的一种传统。众所周知,从文化发展的初期开始,日本就致力于“引进中国的汉字、汉书”。通过这种引进,“日本开始记录藏书网自己的历史”,但“在展示人间世相百态时,比起自己社会的实例,更爱借用汉文典籍中登场的中国古代典型历史人物”。这是日本人历史意识的一大特色。 《春秋左氏传》、《国语》、 href='9038/im'>《史记》、《汉书》,很久以来被并称为“左国史汉”,作为中国史书的代表,被奉为必读之书。日本人并不因它们是外国的历史而觉得有隔阖,其大前提在于,对日本人来说,历史本身反映包罗万象的人间世界,史书作为具有普遍性启示意义的典籍,为人们所尊重,更确切地说,是为人们所亲近,因此被奉为最重要的古代典籍。 引用一个广为人知的例子。夏目漱石《文学论》那篇艰难晦涩的序中有一节说道:“我少时好读汉籍。虽浸淫未久,但文学究竟为何物,懵懂之中从左国史汉中似有所得。”也就是说,一流的中国史书本身,就代表了日本广义的文学概念。 特别是到了近世如中村幸彦(中央公论社版,著述集3卷16页)所评价的,日本式的汉诗文从其性质上来说,才是具有思想性的文学,担当了与大众文学相对应的纯文学的角色。汉诗文的题材和表现手法,不用说,主要是来自汉籍。特别是最具典型的项羽和刘邦的故事,最终超越了汉籍的世界。元禄三年作序、七年作跋的《通俗汉楚军谈》,与同为元禄年间成书的《通俗三国志》,并称为中国军事演义的双璧,广泛流传,并被收入明治末期的《通俗二十一史》、大正期的《有朋堂文库》,印刷出版。日本民众早已熟悉其中的人物角色,并通过这些人物角色思考着人类的历史。 司马辽太郎把这些背景总结为“古中国社会已经成为日本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日本人总觉得,古中国不是外国,而是自己曾经属于的文明圈”。以“左国史汉”为代表的史书,长久以来,成为日本人总结人生哲学的源泉,引以为鉴。其影响之深,范围之广,无法估量。 因此,司马辽太郎在构思 href='8937/im'>《项羽与刘邦》时,想必是怀着数重的探求心吧。正如他在介绍故事大纲时谦虚地说过:“故事源自《汉书》和 href='9038/im'>《史记》,我在参阅文献的同时,通过自己的想象,将当时人物所置身的时代风俗、思考方式、伦理习惯等进行还原。”谨慎的尝试、细致入微的洞察力,造就了这部作品。 这项尝试不仅艰难浩大,而且意味着对世界上最杰出的史书—— href='9038/im'>《史记》的作者司马迁的表现手法的直接挑战。透过司马迁的眼睛,透视历史记录的背面,对活跃在 href='9038/im'>《史记》字里行间的“人们”多姿多彩的生活,进行更直接更普遍的人性分析。它不是 href='9038/im'>《史记》的演绎或概括,而是一种完全意义上的重构。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壮举。 href='8937/im'>《项羽与刘邦》里性格各异的典型人物,不是与日本人毫无关系的外国人,而是曾启发我们对“什么是人类社会”进行种种反思的“实例”。从古到今,汉楚人物群像,对日本民众来说都是自己世界的一部分。在作品中,作者看似无意,但一直在探求一个谏题:这些典型人物究竟告诉了我们什么。 个体觉醮的时代司马辽太郎从时代背景出发来考察人物的思考和行动,非常重视中国战国时代社会澎湃的生命力。“战国这个称呼带着杀气,但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出了社会的成熟。”这个大趋势并非中国独有。回头来看,“日本列岛因大量人口定居较迟,比中国晚七八百年才形成较为统一的国家,因此战国时代的到来也晚很多。” “尽管历史年代有差距,相似之处还是很多。”司马辽太郎的这些评论引人注意,是对形式本位的时代划分论猛烈的一击。 司马辽太郎认为,“必须看到,战国出现的先决条件是,与古代社会相比,农业生产力有了飞跃发展,自耕农明显增多,人们从农奴的地位解放出来,在此基础之上形成了独立精神。由此产生了亚洲式的‘个体’,个体的形成,导致了各种各样的思想、发明的不断涌现。战国前的春秋时期,诸子百家层出不穷,是中国思想史上最绚烂的时代,也同样产生于这样的经济和社会环境。” 作者点破:“经历了战国和秦朝灭亡的刘邦和他手下的关系,可以说是那个时代觉醒的个体,他们是由俠义这种相互扶助的精神像黏合剂一样黏合起来的,后来这种精神在中国消失了。 “但是,尽管‘在战国时代,中国的个体及其尊严确立起来了’,”、“此后的中国史上,这种精神却衰落下去”,这也是中国历史的一个显著特色。 故事落幕之后,司马辽太郞一边感叹一边总结道:“中国历史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后世的文化统一性高,但好奇心、求知心却减弱了。后汉末期开始,所谓亚洲型文化开始停滞,令人惊叹的是,这种停滞,竟一直持续到近代”。最后我们不得不觉悟到:历史不能简单地用发展阶段一概而论。 另一方面,与其后的朝代相比,“先秦时代到汉代,中国社会生机勃勃,这个时期的人跟其他朝代的人简直不像是同一个祖先的后代”。这吋出现的个体典型,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魅力,至今仍焕发着光彩。 href='9038/im'>《史记》描写了这一时期的典型人物。武田泰淳曾在《司马迁》(讲谈社文库)中指出, href='9038/im'>《史记》“重点在于项羽和高袓这一对立要素的运动”。司马辽太郎抓住了中国历史上最富活力的时期,最富戏剧性的对决,深入挖掘,向我们呈现了其周边千丝万缕的细节。 众多探讨对象中,值得人们深人思考的重要探讨对象之一,是人类建构的所谓思想的功能结构。最原始的一种思想——阴阳五行说——认为:“哲理不可说破”。司马辽太郎剔除了一般逻辑上的构成原理。“公理不可证明。因其不能证明,才成为绝对真理”,这才是普遍的规律。 他还观察到,放眼世界,“从古到今,人类创建出许多理论体系,并信奉这些体系。其实大多数体系都是建立在谎言这样脆弱的基础之上的,为了让人相信这些谎言,在此之上建构的体系必须尽可能严密,为此人们殚精竭智。”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看到,“所谓理论的核心就是谎言”,因此,“理论只要抽去一根支柱就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消99lib.失”。所以,“刘邦没有学识,也正是因为他没有学识,不论是懦家还是道家学问中那种虚伪的东西,他也没有沾染。” 自蓴心谋士范增揣摩项羽的性格时,对自己说:“这个人缺点很多,但他仍是一块刚出土未经雕琢的璞玉。”司马辽太郎看到了项羽其他方面的优点,评价说:“项羽比范增所看到的更优秀”,“项羽虎背熊腰”,“并非只有匹夫之勇”。陈平对刘邦这样说:“项王是人中之杰。人品高贵,对诸将以礼相待,对部下毫不粗暴,决不因为对方是下人而加以侮辱。” 司马辽太郎解释说,事实上,“项羽与刘邦不同,是名门之后,知书达理。项羽比常人热血十倍,愤怒时会狂暴如虎,憎恨时会大肆屠杀敌方军民,还有他流放并杀死奉为主公的怀王的行为都给人残暴的印象。同时,与此相矛盾的是,他厚待同伴,礼遇长者。这表现了项羽绅士的一面。” 确实,“项羽能使人感到他伟岸的灵魂。但是,这伟岸的灵魂中,也隐藏了比常人更多的孩子气。这种孩子气,使他有时勇敢,有时表露出异常澄澈的感情。但是,孩子所具有的功利性和残酷性.他却无法控制。”项羽是这样一个不能用常理衡量的人。 而且,“项羽好勇”,“以勇为衡量人的第一标准”,因此,“项羽认为有功的都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勇将,对在后方做坚强后盾者的功劳不屑一顾”。所以“他的论功行赏,常常招致混乱和反叛,或是使人对他灰心失望”。 司马辽太郎明确指出:“项羽也有慈悲和恻隐之心,甚至比常人更多。但是如果项羽自己没有感受到对方的美,没有产生爱怜之情,那么他的慈悲之心就会封闭起来,让人丝毫看不到。唯有当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且对方完全仰仗他时,他才施予他的慈悲。项羽对美的认识,就像门缝透出的阳光那样狭隘和微弱。虽然如此,他也并不是愚人。他从不为阿谀奉承所动,他的性格真是微妙。”也就是说,“自尊心太强的人都看不见他人”这一规律发生作用,“这与项羽在政治和战略上都缺乏灵敏的触觉不无关系”吧。 也就是说,“项羽习惯把世界分为敌我分明的黑白两部分,与此相对,刘邦则把世界看成灰色,有时会变成黑色,有时会变成白色。” 虚怀若谷刘邦这个人物,就人的魅力在何处这个难以捉摸的话题来说,是一个稀有难得的事例,这个事例太大,而让人一时不知从何处入手分析。 href='8937/im'>《项羽与 5218." >刘邦》正面挑战了这个深奥难解的问题,对人情世态进行了细致人微的观察和解析。全篇散见对刘邦的多角度描写,书中充满多重复杂而清晰的共鸣音,领域宽广而余韵无穷。聚焦于一个人物,不断转移视点从各个侧面进行描写,这在司马辽太郎的作品中也属罕见。 萧何曾问夏侯婴为何追随刘邦,他考虑了一会儿说:“没有我,刘大哥就只是一个呆木瓜。”这时萧何发现了刘邦的可爱之处。萧何从这个角度评价刘邦:“刘邦没有什么德行,却十分可爱可亲。这种品质,也是世上少有啊。”也就是说,萧何开始认识到,亲和力是刘邦的光源,这种光芒掩盖了他的无德无能。 “刘邦有个特点,好像生来就不知道有‘小我’,这确实是世上少有,而且,‘刘邦’自己不能之事就委托他人”,这形成了他独特的优势。不用说,“刘邦也像普通人一样有分辨利害得失的判断力,但他藏而不露,像包着空气的大袋一样虚心。”这就是所谓的“虚心使人聪明”。 刘邦“在韩信眼里,是一个可亲的愚人。当然并不是说他蠢,而是说他这个人总是一览无余,没有鲜明的主张和立场,就像一个大袋子。没装东西的袋子形状不固定,也没有自己的思考和主张,唯一的好处是有容量。这反而比贤者更能成为栋梁吧。贤者自己的思考力不论多么优秀也总有界限,袋子却能容纳贤者为己所用。” 因此,“他总是需要献策者。他善于采纳别人的智慧。有多个献策者,他就选择最好的策略。刘邦有这种选择的能力。刘邦的能力还在于,他具有能激发别人为他献计献策的人格。” 刘邦年轻时,“喜欢刘邦的人和街上的小流氓们都自然聚集到‘沛县的小酒馆’”,“他们只要看见刘邦就觉得高兴,一起在酒馆吹侃闲聊,刘邦有事离开,酒馆就马上冷清下来,大家也都没了兴致,作鸟兽散”,从这里我们可以强烈感受到刘邦那种胸怀宽广的个性。 总之,《项羽和刘邦》是一部围绕“什么是威望”这一问题进行深入思考的集大成之作。 1984年4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