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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庭图书馆》
第一章
认识的编辑说,写文章时,个性谨慎的人会在句中频繁地下标点,而个性大胆的人则不太下标点,是真的吗?这么一提,在写“我开始……”之类的文章时,虽然总连着写,但直到现在,我依然会犹豫是否该加上逗号,分成“我,开始……”两句。会涌现这样的迷惘,其实是有读者来信询问。
“?99lib?我也在写小说,却不晓得什么时机该下标点。请教老师,您是何时、出于怎样的契机开始写小说的呢?”
我一向婉拒采访,前两本作品也没附上后记。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谈论自己,机会难得,况且有读者来信询问,我就谈一下当初创作小说的经纬吧。
那是小学五年级的一个秋日。我独自坐在教室里,与班级日志大眼瞪小眼。夕阳从窗外洒落,黑板与成排的桌子闪耀着灿烂金光。操场上传来热闹的欢声,放眼望去,男生们正在拖着细细长长的影子四处奔跑。
在午休和放学后与众多好友一同玩耍,是我每天的乐趣。这天我也想快点出去玩,但我是值日生,必须在一天结束后填好班级日志交给老师,却怎么也填不完。日志里有一栏“感想”,我不晓得如何填满。现下回想,我应该效法其他同学,写些了无新意的内容,比方“疲累的一天”、“真快乐的一天”就好。我握着铅笔思索半晌,终于放弃。不过,留空交出去没关系吗?蓦地,我灵光一闪。国语课堂上,老师曾要我们“创作故事”,也就是在上课时间内,天马行空地自由作文。写感想和日记总是教我痛苦不堪,然而,自由自在地创作故事,不知为何让我雀跃不已。
我在“感想”栏写下一段未完的故事,比起空白,这样至少像话些。仔细深思,我居然没换来一顿骂,真是幸运。要是遇上不知变通的顽固老师,一定会以为我在胡闹,但我们的班导H老师不一样。我前往职员室交日志,老师当场读完,开口问道:“后续呢?”
“我只能写这么多。”
“感想”栏实在太小,没办法挤进长文。H老师思索一下,从书桌抽出新的笔记本送给我。
“你若想继续写,就用这簿子吧。”
H老师大概是看出我在创作中获得不少乐趣,甚至提出要求:“写完后续,能让老师瞧瞧吗?”
那天起,我便在笔记本上写故事,并让H老师看。在写作方面,与现下相比,当时的我更勤奋,一天的写作量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平均约是三页,我每隔三天就把笔记本交给老师,等于每次都让H老师读九张稿纸的文章。
至于内容,实在很丢人,我说不出口,但记得是一部有朋友和家人以本名登场的科幻小说。由于没告诉同学,我总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拿笔记本到职员室而煞费苦心。笔记本是我和H老师之间的秘密,老师不善言词,鲜少提出感想,这么倒好。不过,他会在文末写下读完的日期。看到那红色的字,我胸口便涌现一股欢喜——有读者聆听我发出的话语。
寒假过去,进入第三学期,我99lib?仍保持写故事的习惯。笔记本页数剩下不多,节省起见,我把字写得小小的,愈靠近封底,文字间隔愈紧密。可是,升上六年级,H老师不再是我们的班导,我便匆匆将故事糊里糊涂地结束。我还没有圆满完结故事的技术,所以故事结尾收得不忍卒读。读完最后一章时,H老师难得发表感想:“最后有点差强人意呢。”
当时,我为H老师这个读者不断写下文字。不是自由自在地创作,而是有意识地站在客观角度下笔。或许多亏有那段经历,我才能出书。
现下,我悄悄期待着,看完这篇后记,至少有个孩子能像我一样开始在笔记本上创作故事,并且有个老师当他的读者。
第二章
伴随“砰”地一声,玄关门猛力关上。
我从书中抬起头。
“我回来了。”
潮音的话声传来,接着是一阵跑上楼梯的嘈杂声响。望向墙上的钟,我赫然一惊,竟然已是傍晚。装病请假没去上学的日子,为何总是过得这么快?我从没关的房门瞥见潮音经过走廊冲进隔壁的身影。她穿着高中制服,提着书包,另一手紧握文库本,食指夹在书页之间代替书签。
姊姊潮音是个铅字中毒的高中生,无论何时何地,不盯着书就浑身不舒服。那堆到和我同高的书山,令人联想到电影中出现的纽约高楼大厦。
姊姊对书痴迷到有点异常。她会在搭公车回家的路上看书,且常因太在意后续情节而下不了车。每次遇上这样的情形,都得出动爸妈开车到终点的公车总站载她。即使她发挥理性走下公车,偶尔也会无法克制看书的渴望,干脆放弃返家。
某个冬日,晚餐时间已到,姊姊却还不见人影,妈妈担心地打电话到硬让她带上的手机。电话没接通,好像是姊姊关掉手机电源。妈妈直觉吩咐:“小太,去公车站瞧瞧,小潮可能在那里。”
外头天寒地冻,我实在提不起劲出门,但仍离开暖炉矮桌,边吐着白气,边前往公车站。四下一片漆黑,冬季的夜空一片通透,猎户星座闪闪发光。
潮音坐在公车站的长椅上,双膝并拢,背脊挺直,腿上摊开一本小说,读得入迷。长椅正上方恰巧有盏路灯,黑暗中,唯有姊姊坐的一角被灯光切出一块。
“手机没响吗?”我走近问。潮音头也不抬,竖起食指,微启的双唇吐出白色气息,意思是要我安静吗?
为潮音的行径目瞪口呆时,雪花忽然飘落,白色结晶只有在进入路灯的光圈范围才看得见。潮音瘦削单薄的肩上积着一层雪,翻页的手背上也是。然而,这些雪迟迟没融化,换句话说,潮音的体温居然降得这么低。不妙,她会冻死,我心底一阵慌乱。
“手机响过,可是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所以关机了。”
事后潮音说明电话打不通的理由。因为我去找她,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读到章节结束的地方就罢手。假如没去接她,她搞不好会在那里一鼓作气读完整本书,不小心冻死。潮音合上书本要从长椅站起,好像这会儿才感觉到寒意,牙齿陡地发颤。
最近听到流言,说我的怪胎姊姊都从公车站边看书回家。瞧见刚进家门的潮音食指夹在书页之间,我确信流言不假。
潮音跑进隔壁房后,我再次埋首书中。摊在桌上的书,是从小学的图书室借的。我受姊姊影响,也渐渐爱上阅读。午休时间,同学在操场上踢足球,我却总是一个人前往图书室,找潮音推荐的书来看。这个时段,和我一样不为集团接纳的孩子们往往相隔一些距离坐着。想到明天得去学校还书,我忍不住叹气。
我再次沉浸书中,没几分钟,潮音的房间便传出惊人的噪音和“哇”地惨叫声。我从走廊窥探姊姊的房内,漫天灰尘中,只见一座乱无章法的庞然书山。看情况,是纽约高楼大厦骤然崩塌。书山里伸出制服裙子及两条腿,我抓住脚踝往外拖,潮音依然紧握着读到一半的书,“呼”地喘口气说:“小太,我的救命恩人,谢啦。”
潮音推开脚边的书,挪出一个能容身的空间后,边抱膝坐下,一副没事人般继续看起书。明明遇上遭书山活埋这种有趣的经验,却没什么反应,真是教人介意,不过我还是摸摸鼻子回自己房间。
除非是章节告一段落,或读完整本书,否则潮音不会中断看书下楼吃晚饭。爸妈早已死心,接受女儿的怪癖。这天潮音看的似乎是短篇集,在转换篇章的部分勉强恢复清醒,现身于晚饭的餐桌前。
“我房里的书不知何时乱成一团。”
潮音边夹菜,边发出惊人之语。我诧异地叙述刚刚发生的情况,姊姊似乎太过沉迷书中,忘记自己碰上的事。爸妈劝潮音,把那些书卖了,要不就丢掉吧。他们认为就是书太多,才会发生意外。我也颇有同感,不然,姊姊房间的地板很快便会被书的重量压垮。
“所以你的房间借我放一些吧。”
99lib.吃饱饭没多久,潮音细瘦的双手就挟着两只塞满书的纸箱造访我房间。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
“丢掉啦。”
“才不要。”
“那干嘛塞我房间?”
“你的书架有空位啊。”
潮音不等我回覆,随即动手把书塞进书架。
“我想重读时再过来拿,你要看的话请自便。”
这姊姊未免太任性,我可以生气吧?是不是该拉开嗓门反抗她?当我迟疑之际,潮音已摆好所有的书。
潮音见我搁在桌上的教科书,兴致盎然地翻阅。
“小学课本五颜六色,真好。”
她翻着算数的教科书说道。潮音的行动难以捉摸,而我也有所疏忽。我祈祷着姊姊快点离开,边浏览她带来的书,所有姊姊发现桌上的笔记本时,我的反应慢了半拍。
那是必须严加保管,不能让家人发现的东西。潮音手一伸,拿起笔记本。我来不及制止,她抢先快速翻过。当然,我慌忙夺回,那是明天要给老师看的。潮音有点惊讶地盯着我,似?99lib.乎已看到内容。
H老师给我的笔记本,至今我依然珍惜地收藏着。睽违许久,我拿出翻阅,边写下这篇后记。望着褪色的封面和铅笔字迹,我满心怀念。红笔标注的数字也清晰地留在上头,那是老师看完写下的日期。直到最后一章的末尾,日期都等间隔排列,我不禁忆起和老师的情谊。
我成为作家,持续出版作品的消息,或许已传入H老师的耳中。H老师,若读到这篇后记,望您通知我一声。
二〇一一年某月某日
作者 山里秀太
第三章
“这些能摆在你房间吗?谢谢你每次的帮忙。”
姊姊潮音抱着纸箱进来。她99lib.正准备就寝,穿着休闲睡衣,纸箱里则塞满她房间放不下的书。还是老样子,她不等我回话,便把书排进架上的空位。前些日子新装的书架,已被姊姊的书塞得满满的。我玩着掌上型游戏机,所以没理她,反正书整理好她就会离开。可是,姊姊停留在书架前,迟迟没动静。我不经意望去,原来姊姊竟站着看起书。大概是整理途中拿起以前读过的书,随意翻着,就无法克制地读下去。
“喂!九九藏书”
我出声唤道,潮音赫然回神,继续将箱中的书排进架上,但稍微不留意,她又会不知不觉看起别的书。同样的情况不断重复,耗费好长的时间,潮音才把书摆好。
望向时钟,已过深夜十二点。冬夜寂静,只有我的掌上型游戏机发出的声响在室内回荡。
“你想看就自己拿。”
潮音抓着空纸箱便要离开,但瞥见桌上的某本书,又停下脚步。那是山里秀太的新刊。
“这本书真的设计得很棒,纸张的厚度和质感更是没话说。”
潮音拿起书,掂重量般稍微上下举了举,陶醉地端详。
“你看过了?”我关掉游戏机问道。
“嗯。”潮音点点头。
“包括后记?”
“当然。”
“怎么样?”
那本书的后记里,提到作者与小学级任导师的交流。我很好奇潮音读完有何想法。潮音觑我一眼,又盯着书。
“小说正文的感想也就算了,居然问起后记的感想,真稀罕。”
“这倒也是。”
潮音微笑,接着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
“可是,这篇后记有些地方令人颇在意……”
潮音打开书,翻到后记,顿时陷入沉默。关掉游戏机后,室内益发寂静,空调吐出暖气的声响显得格外嘈杂。
“这个作者撒了谎。”
潮音小心翼翼地说,漆黑大眼瞅着我,像在观察我的反应。
“撒谎?哪里?”
“作者说他在笔记本里一点一点写下故事,并交给老师看,对吧?”
“嗯。”
“老师看过他交上来的笔记本后,都会在新文章末尾以红笔标注日期。后记里写着:‘直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都用红笔等间隔地留下日期’。”
“是啊。”
“所谓的等间隔,意指每个日期之间,相当于三天份的文章。”
“作者说笔记本每三天交出去一次嘛。”
九张四百字稿纸的文章,也就是每隔三千六百字,就有红笔标注的日期。
“但不应该那样的,这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
“作者还提到:‘笔记本页数剩下不多,节省起见.99lib.,我把字写得小小的,愈靠近封底,文字间隔愈紧密。’果真如此,H老师标注的日期就不会是等间隔。倘使每次加写的文字量都一样,愈接近封底,标注的日期距离应该愈密集,对吧?”
“是作者搞错吗?”
“这点小地方,编辑或校对人员理当会发现,却没加以修正,我猜是作者意图留下此一矛盾的。”
“为什么?”
“是希望某人察觉吗?或许里头藏有注意到矛盾的藏书网人才看得到的真实。”
“真实?”
“以下纯粹是我的猜测。好比,会不会老师写下的日期根本不存在?换句话说,后记内容大半是假的,作.99lib.者与老师其实毫无交流。刻意留下矛盾,便是一种暗示。不过,何以要写下这样的后记?那就得问作者山里秀太本人了。喏,为什么呢,小太?”
潮音探询似的望着我。姊姊还是老样子,昵称我小太。我的本名是山里秀太,可是姊姊不喊我“小秀”(Shyu-),反而叫我“小太”(Ta-)。因为姊姊名唤“小潮”(Shi-),似乎是为清楚区别发音,才会用“秀太”的“太”当我的昵称。
第四章
新书上市不久,H老师的信就寄至编辑部,混在其他读者的来信中,由出版社转送到我家。信中提到,他读过后记,对当时的事感到很后悔。
读完信的隔天,姊姊潮音约我到附近的河岸。灰云镇日笼罩天际,寒风呼呼刮过。走下枯草密布的堤防,潮音的身影出现,她坐在水泥块上看书。姊姊通勤骑的脚踏车停靠在一旁,翻页的手指冻得发红,但本人一点都不在乎——至少看书时不在乎。我出声唤她,她竖起食指,唇间吐出白色气息。依旧是老样子,除非章节结束,她无法中断阅读。
高中毕业后,潮音进入文善寺町的市立图书馆工作。姊姊没有交往对象,爸妈一直为此操心,但最近她身边总算隐约有男人的影子,全家不禁松了口气。大伙都盼望姐姐尽快结婚,把一屋子的书全搬到那个人的住处。
等待姊姊合上书本之际,我取出iPad继续未完的阅读。我的iPad里装有几十本裁切书籍后扫描的电子档。假如把潮音的书也电子化,我的房间肯定会清爽不少,可是顽固的姊姊拒绝这么做。
由于iPad与Kindle发售,电子书市场从不久前就一片火热。每次见到出版社的人,聊的都是此一话题,还有询问能否将我过去作品以电子书形式发行的契约书寄到家里。据说我下一本预订出版的书,是纸本与电子书同时发售。如同潮音,世上有许多非纸本书无法接受的人,这样的编辑也不少,但我倒是很满足于用液晶荧幕看书。这年头,作家在撰写小说时,大都是对着荧幕创作,意即小说是在荧幕中诞生的。在纸本上读到自己的小说,真的只有最后的最后,极短的一段时间而已,所以我对纸本的执着才会比编辑薄弱。
看腻了书,改用iPad检查邮件时,潮音总算合上书本,似乎已读完一个章节。倘若姐姐读的是没有章节段落的小说,我们搞不好会冻死。
“不好意思,把你叫出来。那孩子好吗?”
潮音搓着暖暖包。她口中的“那孩子”是指我朋友,也是我高中时认识,唯一的聊天对象。
“依然是老样子。”
“她告诉你书的感想了吗?”
“搞不好还没读哩,反正肯定会被她亏得很惨。”
“也是。对了,你有没有带来?”
我从包包取出笔记本。
那是我小学五年级时用的笔记本。
“好。”
潮音伸出手。
“给你?”
“对啊。”
让别人看这本笔记,我有些抗拒。可是,潮音十三年前也读过内容。我把笔记本交给姊姊。
“你为何想写小说呢?我倒是一点都不想,虽然我和普通人一样爱看书。”
“和普通人一样?姊,你这叫缺乏自知之明。”
潮音将笔记本放在地上,从大衣口袋取出打火机。姊姊不抽烟,应该是从便利店买来的吧,那好像是全新的。手指冻得不灵活,加上不熟练,潮音磨菇老半天仍点不着火。于是,潮音把手放到嘴99lib?t>巴前,呵气温暖指头。
“回.99lib.到刚刚的问题,你为何会写小说?”
她再次挑战点火。
“理由很多啊。不知不觉99lib?就开始动笔,还有想让朋友看看。可是,最大的原动力,应该是复仇的念头吧……”
喀嚓一声,火焰冒出。
潮音将火苗凑近笔记本的边角,瞄我一眼。
“你不阻止吗?我要烧喽?”
“烧吧,我一直觉得该这么做。”
我写小说的理由及动力的源头,是为了争一口气,让小学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我要出人头地、赚大钱,总有一天把他们踩在脚底下,教他们后悔莫及。早知道就多巴结他、早知道就跟他交朋友——我希望他们尝到懊恼的滋味,所以我才用本名创作。我要他们每次在书店和杂志上看到我的名字,就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活该99lib?。
“你也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
“我的确是。”
火焰灼烧,笔记本一角逐渐焦黑,小小的火舌终于蔓延到纸上。那笔记本就是我的动力。后记里写的差不多是谎话连篇,但我曾拿笔记本给H老师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后,我体会到言语和心声都无法传达给对方的懊恨。H老师把笔记本塞还回来,质疑“这是你捏造的故事吧”,或许是不愿相信自己带的班级竟然发生这种事。笔记本上写满无数的“去死”,是班上的男生和女生,一人一句留给我的讯息。可是,H老师说,笔记本上的内容全是我捏造出的故事,斥责我故意拿这种东西给老师看,心态可议。
火焰闪烁着橘光,爬也似地覆上笔记本的封面。冬季的天空暗得快,也因为是阴天,四下已一片幽暗。火焰显得格外耀眼,将我和潮音的脸映得赤红。机会难得,我们用那团火温暖双手。
“小太的小说很有意思,也很让人感动。”
潮音盯着火焰,漆黑瞳眸反射出火光。
“听到铅字中毒的人这么说,真让人安心。”、“怎样才能写出那种作品?”
“要心怀读者,像后记中的H老师那样的读者。”
“心里有读者?”
“是住着读者,一个痛恨学校的少年读者。”
那孩子痛恨老师和同学,痛恨一切。没人倾听自己的话,没人相信自己的意见,感觉全世界无处容身。只要写下文章,就请心底那名少年过目,确定他的反应。至少不能写出背叛那孩子的内容。
“那孩子,就是当时的小太吧?”
望着纸页在炽热中皱缩,一张张燃烧,我有点想哭。风吹过河岸,火星漫舞。光点朝着虚空升腾,冷却后化成白灰,复又落下。那看起来,就像雪花。
第一章
现下我所在的便利商店,不是7-11,不是全家,也不是MINI STOP。比起便利商店,更像在以前开酒行的店铺里摆上一些杂货,将招牌弄得接近便利商店风格而已。没有ATM也没有影印机,几乎不见客人踪影。光鲜亮丽的大型连锁便利商店就在一旁几步远的地方,我若是客人,绝对会去那边。一支日光灯闪个不停,濒临报废,墙壁色泽也暗淡无光,待久了教人忧郁。而且,几乎毫无防盗意识可言,没有监视摄影机,只在天花板装凸面镜。这么说来,面对马路的那一侧也非整片玻璃,纯粹是墙壁。一般便利商店靠马路的一侧都是玻璃墙,设为杂志区的理由亦是出于防盗。翻阅杂志的人待在玻璃墙旁,形同宣传店内有顾客,似乎意外可达到防盗作用,也营造出路人容易进门的心理效果。换句话说,这家店根本没考虑此类细节。
我穿着便利商店店员的围裙站在收银机前,眼下来到柜台的是个胖大婶。我从购物篮里一样样取出商品刷条码。由于收银机机型很旧,往昔应该是洁白光亮的外壳如今已泛黄,一直读不到价钱。大婶无视我的奋斗,不耐烦的咂舌。
“快点啦。”
“哦,对不起。”
我为什么在这里?有时我会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毫无意义。话虽如此,就算待在家里,也没特别想做的事。我没热衷的嗜好,也没聊天的对象。
置物架上的小收音机天线高高立起,FM广播中流泄出音乐。向大婶道歉时我瞄一眼手表,再三分钟就晚上十点,快打烊了,外头乌紫色的看板上也如此标示。附带一提,我穿的围裙也是乌紫色。究竟是怎样的颜色,我没法子确切的形容,不过,感觉就像小学美术课画图的洗笔水那种脏兮兮的颜色。店长为何选择这颜色当代表色,我实在不懂。
刷完所有商品条码,收银机上显示总额。大婶从钱包掏出铜板。
蓦地,柜台后的门打开,岛中现身。门内是工时人员的休息室,再进去是办公室。岛中走近我身边,帮忙把商品装入塑料袋。
岛中千代里比我小一岁,今年二十,我们读同一所学校, 打工的地方一样。她一头长发束后脑,相貌端正。其实,她向打工处的前辈(不是我)借钱,最近正为还不出钱而苦恼。
“谢谢惠顾!”
岛中的嗓音十分响亮。出入口是向外的对开门,大婶提着塑料袋一推,夏季的热气便灌进店里。门口上方的捕蚊灯蓝光吸引无数飞虫,噼啪爆炸声不断,大婶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闷热的夜色中。好,总算打烊了……刚这么想,不料大婶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一个客人上门。
一名高个男走进店里,穿着T恤和牛仔裤,没提袋子,两手空空。他的身材瘦削,脸上布满胡渣。那副模样仿佛在宣告我干了十几年默默无闻的乐团吉他手,目前失业中。
“学长,告诉他关店了,叫他回去啦。”
岛中以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说。
“咦,我才不要。”
男子晃入店内。
“这样我们几时才能回去啊?”
99lib?岛中撅起嘴,吃不消地摇摇头,拿着抹布擦拭柜台内侧各处。柜台内侧摆着宅配单和香烟盒,工时人员穿的乌黑色围裙揉成一团塞在纸箱里,管理很随便。
尽管已过打烊时间,男子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停绕啊绕地,是在找什么吗?看起来不像。瞬间,自己的身影和男子重叠。上大学后,开始一个人生活,常常漫无目的地步入便利商店,却发现没有想买的东西,最后空着手回家。
再过一分钟,身边的岛中一定会忍不住咂舌。有点没耐性的她,是不是正为这个不快把东西买一买的男子感到焦操,眉间挤出细小的纵纹?
我悄悄窥探,但岛中意外平静。她停下搽拭的手,观察般盯着男子,低语:“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那个人一直偷瞄这边,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出声。而且,他好像很介意还会不会有谁进来……”
男子停在文具区一带。从结账柜台望去,文具区的货架位在泡面架的另一侧。货架形成遮蔽,无法看见男子全身。隔着陈列在货架上层的杯面,他的鼻子以上的脸孔若影若现,眼睛不安分的游移,毛毛躁躁的。先前我没发现,但说他不太对劲,确实是不对 劲。
“搞不好是强盗。”岛中说。
“怎么可能?要是强盗可不得了。太不得了。”
“学长,不得了就不得了,没人讲太不得了的。”
“他大概只是在找东西。”
“学长,你去问他是不是强盗。”
“万一真的是怎么办?”
“但他不像带有凶器啊。”
的确,男子两手空空。
“学长去问他是不是在找什么。若不幸他和电影一样,鞋里藏着小手枪,到时也只能认栽,学长就光荣牺牲吧。”
岛中推着我的背。
“啊、喂、等等……”
她脸上堆满笑,显然想尽快让男子买完东西,好打烊回家。
“万、万一我死掉怎么办!”
不能否认男子是强盗这万一的可能性,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要紧的。就算学长死掉,跟我也没关系。倒不如说,学长最好死一死。”
她的言行总是如此,太不讲理了。
我被推得不禁踏出柜台一步。男子在货架对面看到我,吓一大跳。要是头发梳一梳,胡渣理一理,别那么鬼鬼祟祟,应该会蛮帅气的,可是男子果真有些不对劲。店里依旧是老样子,放着FM广播。我回望岛中一眼,她朝着我握紧拳头。冲啊,前辈!我听见她无声的激励。
我弯过货架转角,走近男子,提心吊胆地藏书网开口。
“呃,请问您在找东西吗?”
“啊,对……呃……”
男子环顾货架,僵硬地点点头。
“呃,怎么说……这个……吗?”
男子音量太小,一句话我听得断断续续。
“咦,什么?”
我靠过去试图听清楚,于是男子的全身映入眼帘。他站在文具陈列架前,盯着挂在上头的铅笔、原子笔、尺等。
“这个……吗?”男子说。
还是听不清楚,男子嘴唇动也不动,话全含在口中。我伸长脖子,凑上耳朵。
此时,我总算发现他脚下散落着透明塑料膜和撕破的纸,像是拆开商品包装后残余的垃圾。男子握着一把大美工刀,那是刚刚还挂在货架上的商品。
“我是在问,这个可以用吗!”
蓦地,冰冷的美工刀抵住我的脖子。
第二章
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为何待在便利商店?
这个人到底在干嘛?
美工刀轻轻压在我的喉结下方,再稍微使点力,就会割破皮肤吧。我浑身发僵,男子像逮捕歹徒的般,抓住我的左臂,想把我的手往后扭。不过,男子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举动,加上右手握着美工刀,只剩一手可用,折腾了老半天。
“疼吗?”男子问。
“不会。”我回答。
“这样呢?”
“啊,很痛,好痛哪,我不能动了。”
男子站在我身后,99lib?右手以美工刀抵住我的喉咙,左手将我的左臂扭到后背固定,这岂不是强盗劫持人质的标准动作?
“打开收银机。”
男子对动弹不得的岛中说,宛如低音喇叭传出的磁性嗓音从后颈响起。他的话声和手都微微发颤,刀刃不断抵住我的喉头柔软的皮肤又移开,同时,他拖着我走向柜台,我只得随他行动。蓦地,与神情凝重的岛中四目相接,她八成和我想的一样,怎么就如此倒霉?
“打开收银机。”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
“啊,呃……”岛中战战兢兢地开口。
“收银机!”
恍若鞭炮爆炸,男子的斥喝声在店里回荡。岛中吓得倒退一步,撞到身后架上的小收音机。收音机掉落在地,瞬间沉默。取代背景音乐的广播噤声,店里陷入一片寂静,静得耳朵都要发疼。.99lib?三人的喘息在柜台两侧对持,我的心脏如狂奔的马蹄怦怦不止。
“冷静点。”
岛中劝说般缓缓开口,凛然的目光射向我身后的男子。
“你不乖乖听话,我就杀了这家伙。”男子威胁道。
“那倒没关系,不过,请听我说。”岛中回答。
那倒没关系——我的性命被一语带过。
“我马上打开,可99lib? 是……”
“少啰嗦,打开。”
岛中瞥我一眼,动手操作。不久,“叮”地一声,收银机开启,但从柜台对侧看不清楚里面。
“别乱来,退后。”
岛中离开收银机。男子留意着她的动向,伸长脖子望进收银机。沉默半晌,男子不耐烦地出声:“搞什么玩意?”
“这家店一向如此,生意很差。”
收银机里几乎看不到半张钞票,只搁着先前那个大婶付的几枚铜板。
“多少有一些吧?给我仔细找。”
扣住我左臂的力道加重。好痛,我不禁呻吟。可惜,店里没人安慰我。
“再怎么找,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岛中耸耸窄小的肩膀。
“小心我杀掉这家伙。”
“要杀就杀啊,那种人渣活着也是浪费资源。他的人生乐趣只有在网路上看电玩比赛的直播。”
“我真的会动手!”
“请一刀毙了他吧。反正他毫无梦想,也没任何全心投注的事物,每天醉生梦死,仅仅晓得吃和睡,对社会毫无益处,根本就是害虫、蛆虫。现下结束他的人生,才是他的幸福。”
“唔,够了。”男子说。
“没错,够了。”我说。
就算侥幸死里逃生,怀着这样的心理创伤我要怎么活下去?
男子在我身后啧一声。
“店里应该有保险箱。”
柜台后是通往休息室的门,更深处的办公室放有保险箱,营收暂时保管在那里。可是,岛中却声称:“这家店没有保险箱,毕竟每天的营收可想而知嘛。再说,里头的房间正在重新装潢,不能进去。”
她强硬地说,并拉扯通向内部的门。门一动也不动。
“瞧,门锁着。”
岛中的呼吸也很急促。她在演戏,里头的房间根本没有在装横,门也没有上锁。她打定主意绝不能让强盗擅闯。
“何况,即使有保险箱,你以为我们这些打工的随便就能开得了吗?一般都是店长才有办法开吧?不过,那大概要等到明天,他刚联络说身体不舒服。所以,强盗先生,干脆什么也别做,早点回去吧。”
男子发出呻吟,抓着我后退。由于我面朝柜台,看不到背后的情况,只听见踢货架的泄愤般的声响。伴随一阵冲击,装口香糖的盒子掉下,散落一地。
这个强盗恐怕是调查过店内没装监视摄影机,防盗设施乏善可陈,才找上门的吧。遗憾的是,这儿没任何值钱的东西。收银机里没半张钞票,保险箱里也空荡荡的。
“我不会报警,请离开吧。”
岛中战战兢兢地捡起掉落的收音机,放回身后的架子。
“把学长当人质带走也没关系。”
岛中指着我说。
“你可以威胁我,若是我报警,马上杀掉这家伙。”
“那样你就不会报警吗?”
“我保证。”
“可是,之后这家伙怎么办?”
“随便找个地方放生,或扔进哪边的海湾封口都行。”
男子一语不发,仿佛在暗暗盘算。怎能这样践踏一条年轻的生命,我正想出声教训一番:“我说……”
“你闭嘴。”
“学长闭嘴。”
“啊,好。”
我决定闭嘴。
墙上挂着钟。早已超过打烊时间的十点,秒针滴滴答答地移动,长针痉挛般跳了一格。
“不行,我不能什么都没有抢就走人。”
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
“但,店里的钱少的可怜。啊,对了,架上的商品要哪些尽管拿,就这么说定如何?”岛中提议。
强盗会接受吗?我紧张地等待回答。出乎意料,男子似乎觉得这样比空手而归要好。
“……好吧。”他啧一声,自嘲般低喃:“连这种时候,我也如此不争气。”
岛中“啪”地扭开收音机的电源。音乐再度流泄在店内,是专门放爵士乐的广播节目。
在男子的指示下,岛中陆续将商品放进购物篮,我依然保持人质状态。男子似乎冷静了一点,神情没太激动,也没乱踢货架。
“强盗先生,你喜欢哪种泡面?”
“强盗先生,要不要面包?我推荐麻花甜甜圈。”
“强盗先生,除了美工刀,需不需要其他文具?”
岛中提着购物篮,在货架间利落地转来转去。我的目光随着她的马尾一下左拐,一下右弯。
强盗和我背对冷藏柜站着。墙上的镜子倒映出遭美工刀抵住喉咙、面色铁青的我,及我身后的胡渣脸男子。他年近三十,刚踏进店里时,乍看就像落魄乐团的成员,此一印象至今未变。一直在玩音乐,不知不觉间,乐团伙伴都找到工作、结婚成家,最后只剩他一人,沉沦在孤独中不可自拔,就是这样一张脸。
“玉米棒全部放进去。”
见岛中走到零食架前,男子吩咐。岛中把架上的玉米棒全扫进购物篮,共有明太子、法式玉米浓汤、章鱼烧三种口味。
“你喜欢玉米棒?”岛中问。
“唔……”男子应道。
“玉米棒从以前就都卖十元呢。”
“即使物价波动,价格也不变。”
“制造商会微调长度因应。”
男子叹口气。脖颈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我窥探他倒映在镜中的表情。男子盯着地板,不晓得在看什么。他的防备似乎松懈了点,刀刃离开我喉咙几公分。他是怎么回事?我和岛中交换眼色,男子察觉,掩饰般解释道:“念小学时,我跟五个朋友一起偷过玉米棒。大伙跑光光,只有我被捕,我拼命呼救,却没人回头救我。店主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在黄昏的夕阳下,看着朋友的背景消失。”
男子咬住下唇,刀刃再次抵住我的喉结下方,冰冷而锋利的触感重回皮肤表面。
“唔,那样就差不多了。”
岛中拿的购物篮里堆满商品。
“要装进袋子吗?”
“不,我直接提走。”
“你要回去喽?”岛中问。
“嗯。慎重起见,干脆把你们绑起来。”
他大概是想防止我们报警吧。比起流血,我情愿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虽然我不打算乖乖躺到天亮。
此时,出入口的玻璃门彼端冒出一道人影。对方自夏夜的黑暗中现身,在店前停下脚踏车。岛中和男子注意到我的视线,也不禁回过头。
第三章
以前警察光顾便利商店时,为避免惹来民众的批评(上班时间打混摸鱼),据说规定要脱掉制服,穿上便服外套。可是,最近由于抢案增加,各地都在宣导让警察穿制服出入便利商店,更能提升防盗效果。
男子慌慌张张地拉着我躲到货架后方。事出突然,我的左臂被扭得一阵疼痛,但喉咙没遭到一刀两断,倒是让我松口气。
“不准出声。”
男子的嗓音低沉得恍若自地狱响起,他也指示岛中。
“别多话。”
岛中点点头。敢乱说话,就杀了我——男子无言地传达他的意志。
便利商店的门开了,警察走进店里。男子以美工刀抵住我的脖子,窥探出入口。我只瞥见一眼,那警察肚子涨得浑圆,体型活像一颗气球。入夜后,气温也不见下降,他以制服袖子揩拭淌下的汗水。
我和强盗屏住呼吸,紧贴在离出入口最远的货架后方。
警察的鞋底摩擦地板,发出啾啾声响,往零食区去。岛中应该在那边。
“真少见,开到这么晚。”
警察的嗓音如少年般高亢。
“哦,今天例外……”岛中说。
“你是新来的?”
“是的。”
“店长呢?”
“他今天好像生病。”
没说出遇抢的事,表示她心中对我还有一丝怜悯吧,真感激。
警察配合FM广播放的曲子哼唱,边选购零食。我和强盗僵着身子,聆听货架另一头传来的哼唱声,粘稠恶心的汗水渗出额头滑下,但我怕衣物的摩擦声会引起注意,连擦都不敢擦。
冷不防地,哼唱声停止。
“呃,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警察的话声有些紧张。
男子猛地使劲,我被扭到身后的左臂咯吱作响。
“咦?”岛中应声。
“是不是有人打架?你看那边,口香糖掉了满地。”
这么说来,男子踢货架时掉落的口香糖还没收拾。
“啊,真的。我刚刚不小心撞到架子摔倒……”
岛中自言自语般呢喃,离开零食区,收拾起口香糖。她移动到看得见我和强盗的位置,对上我的视线,她那双弯月般细长姣好的眉毛一挑。强盗摆出明显的攻击姿势,把抵在我喉藏书网头上的美工刀秀给她看清楚,重申敢乱讲话就杀了我的意志。
“这个购物篮放的都是过期商品吗?”警察问。
可以想见,警察正以浑圆的指头比着堆满强盗战利品的购物篮“不,不是的。”岛中说。
“那我能拿篮里的玉米棒吗?”
“请便。”
警察的脚步声从零食区移往泡面区,我和强盗跟着转移阵地,尽可能远离他。这次我们在陈列面包的架前屏住声息。
假如警察没发现强盗就离开,强盗只.99lib?会抢走店里的商品,便乖乖回去吧。刚才就是这样的发展。对我和岛中而言,是值得欢迎的走向。但若被警察发现,不晓得强盗会做出什么事。搞不好他会反射性地刺向警察,也可能一刀割断我的喉咙。
不能被警察发现。身为人质,这个结论或许古怪,不过警察就此离去,才是最和平、损害最小的安全结局。
啊,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要出门了。回顾自己的人生,我只能说一句,根本毫无意义。若要写自传,三行就能交代完毕吧。
“这里有垃圾。瞧,似乎有人当场拆开美工刀的包装。”
“啊,真的耶。到底是哪个白痴弄的,我马上清干净。”
我不经意望向墙壁,心跳差点没停掉。警察肥硕的球状身躯倒映在墙上的镜子里,脸颊圆润得像个少年。既然从这里看得到那边,表示那边也看得到我们,警察只要稍微移动视线,就能把我和强盗的身影尽收眼底。
我右手拍拍强盗的手肘,指着镜子。他立刻意会,慌忙蹲下低头,我也跟着动作。只是,强盗的手肘不小心撞到架上的午餐包。午餐包是一九八四年山崎面包推出的面包系列,是把吐司边切掉,制成美味的三明治。不但价格亲民,且分量十足,种类丰富,作为上班族和粉领族的午餐,或食欲旺盛的国、高中生点心,大受欢迎。强盗撞落的是鲔鱼美乃滋口味,发出的声响不大,货架另一头却传来警察的疑惑声。
“嗯?”
我和强盗不禁倒吞一口气。啾99lib?、啾,警察的脚步声绕过架子逐渐靠近。视野一隅,男子握着美工刀的右手簌簌颤抖。先前怕惨遭割喉,我不敢细看,但此时回头一望,发现强盗双眼布满血丝,紧盯摇晃着大肚脯的警察即将现身的货架转角。我已有血溅当场的心理准备,至于会是我的血,还是警察的血,尚在无定之天。
“哇啊啊啊!”
啾,警察倏然停步。货架转角的另一头,隐约看得到他浑圆大肚顶端的肚脐,只差没露面。接着,便便大腹如地球自转般开始旋转,警察回过身。
“怎么?”
警察问岛中。
“刚、刚才有只黑虫爬过地板……就是那个,油亮亮、爬得超快、世间称之为恶魔的……”
大概是在演戏吧。为了救我们,岛中绊住警察。要行动只能趁此刻,我望着强盗,小声提议:
“一起跑去那边。”
我右手指着柜台。假如藏身在柜台下,应该就能避开巡逻店内的球体。
强盗瞪着我,一动也不动。美工刀依旧抵着喉咙,扭住左臂的力道也未放松。机会仅有岛中吸引警察注意力的现在,距离短短十公分的鼻前,强盗却疑神疑鬼地看着我。他以为我在打什么歪主意吗?以为我会在跑出去的瞬间向警察求援吗?还是,担心会像童年顺手牵羊被抓时一样,目送别人的背影远离?
“相信我。”
我试着说服他。我也不晓得为何会冒出这一句,身为人质,我说的是什么话啊?可是,强盗犹豫地垂下目光,又抬起眼,点点头。
约莫是认为我被架着不好跑,强盗放开我的手。我连连摩挲左腕,强盗用“不准乱来”的眼神瞪我。美工刀虽也拿开,却仍然对准我,以便随时刺上来。尽管获得自由,但若演变成斗殴,一定会受伤。当然,我不打算抵抗。
货架另一头传来岛中的话声:
“瞧,就在那边,冷藏柜下面……”
岛中似乎走近警察,指着冷.99lib.藏柜。塞满果汁的冷藏柜位在柜台的反方向,只能把握警察目光转移的这一刻。
我和强盗冲向柜台。
两秒或三秒,大概就这么一点时间吧。壁钟的秒针没改变角度几次,我们便抵达目的地。要是回头,应该可从货架间窥见警察和岛中的背影,可惜没那种空闲。
我俩并肩奔跑,同时跃起,滑也似地翻过货架落地。由于冲得太猛,撞到柜台后方陈列香烟的架子。架子摇摇晃晃,几盒香烟掉下的声响传遍店内。
啾,警官的脚步转往这边。柜台后方,我和强盗双手扶地,头压得低低的,面面相觑。
“什么声音?”警察问。
“呃……”
岛中一时想不出籍口,不禁语塞。
“有人吗?”
警察逐步走近。鞋底摩擦地板的声响变大,强盗下定决心般握紧美工刀。可以想见,几秒后,警察一探进柜台,美工刀便会掠过他喉间,现场将立刻成为血花四溅的地狱。蓦地我瞥见乌黑的东西,工时人员穿的围裙卷成一团团塞在柜台底下的箱子。情急之下,我抓起围裙,递给强盗。
“咦?”警官疑惑地倾身向前,霎时挡住日光灯,影子于是落在我和强盗头顶。强盗才刚套上围裙。
第四章
以前听过一则发生在乌拉圭的新闻,二零零七年九月四日,数名武装盗贼闯入首都蒙特维多一家运动用品店,将店员之一关进里面的房间后,要求其他店员交出钱和商品。不久,几名客人上门。逃亡前的三十分钟,盗贼伪装成店员贩卖商品,最后搭乘在外头接应的卡车扬长而去。
只要找找,应该还有一箩筐类似的案例吧。电视节目播过一段监视录影画面,一名男子抢劫美国一家酒行,打昏老板后,为了不让光顾的客人察觉有异,竟招呼起客人。不料顾客洛泽不绝,强盗想跑也脱不了身,只好一直在柜台敲收银机。
警察丰满的圆脸越过柜台窥看我们的所在时,我佯装捡拾掉落的香烟盒、整理宅配单。强盗则执美工刀,将一旁的塑料绳裁成适当的长度,边交给我问“这样可以吗?”我不晓得该拿那些绳子怎么办。
“怎么,还有其他新来的啊。”
警察喃喃低语,我和强盗僵硬地颌首。
警察在店里停留的期间,强盗一直穿着乌青色围裙伪装成店员。警察挑选宵夜时,我和强盗整理着旁边一盒盒的卡乐比薯条棒。强盗紧紧尾随我,八成是考虑到,万一我有任何可疑的举动,他便能以握在围裙底下的美工刀大开杀戒。
强盗似乎曾在便利商店工作,手脚十分利落。警察一点也没察觉异状,不断把零食和杯面放进购物篮。乍见强盗系着乌青色的围裙,马中不禁哧哧一笑,现下她正冷静地擦拭货架。一股脱离危机的安心感涌现,我忍不住大声提醒在排放商品的强盗“强盗先生,那些零食是放这边的。”
“啾”地一声,行经的警官倏然停步。他回过头,讶异地望着被映为强盗的男子。我感觉到待在柜台附近的马中倒抽口气。
“你……”
警察走到强盗前方。
强盗瞪着我。九九藏书我仿佛听见他在围裙底下推出刀片的咯咯咯声响。
可是,警察那张光泽红润的脸颊却泛着微笑,说道:
“瞧,果然弄错名牌了。”
警察指着强盗身上的乌青色围裙。以安全别针别上的名牌,用油性麦克笔写着“森田”。
“你不是叫后藤吗?怎么穿森田的围裙?”
说完,警察便转身背对我们,拎着购物篮走向柜台。马中负责结账,收银机里好像没钱找零,她偷偷掏出自己钱包的银币给警察。
警察提着塑料袋,穿过门口离去,圆滚滚的背影消失在夏夜的黑暗中,确定他不会折返,我们三个吁了口气。
整整三十秒,只有FM广播主持人的话声在店内回响。不久,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窃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强盗蓦然想起般,又把美工刀对准我。
我凝视着鼻尖的美工刀。“要抓我当人质,从头开始吗?”
我回望马中。她点点头,打开柜台后方的门。那是通往休息室与办公室的门,此刻都轻易开启,强盗皱起眉头。
“你们骗我?”
“有些复杂的苦衷……”
我惶恐地应道。
“请进去看看吧。”
马中招手。强盗瞪着我们,踏进门内,不一会儿便返回,连连摇头。
“你们搞什么鬼?”
此时,广播节目结束,我关掉收音机。
店里只听得到秒针走动的声响。
听着规律的滴答声,教人渐渐发困。
真的,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能够死里逃生,实在庆幸。内心充满活着的喜悦,简直太赞了。可是,我深觉度过一段毫无意义的时间。短短几分钟前还是强盗的男子,现下已成为随处可见的胡渣男,靠在柜台旁。我们说明原委后,他不禁哑然。
“后藤先生,这些你要带走吗?”
马中把装满玉米棒的购物篮递给他。那是取现金的战利品。
“我不叫后藤。”
“就叫后藤有什么关系?”
他自嘲般一笑:“还是不要了。”
“真的?”
“嗯。”
“那你岂不是白跑一趟?”
“没错,真空虚,一点益处也没有。会想抢劫便利商店,根本就是个错误。”
他的神情像松了一口气。虽不晓得他决定犯下抢案的原委,不过,幸好他没伤害任何人,我也没受伤。
“抢劫是不对的,你总算醒悟啦?”
马中满足地点点头。
“强盗最差劲了,根本就是人渣,是仅次那个学长的垃圾!喏准备一下,一起离开这里吧。请先走。”
男子搔搔头,把从商品架上99lib.拿来充当武器的美工刀搁在柜台上,步出玻璃大门。很快地,男子的背景便消失在夏夜潮湿的黑暗中。
马中拿起男子留下的美工刀,以抹布擦拭,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避免沾上自己的指纹。她刚刚东擦西擦的,也是为了抹除指纹。脱下围裙后,她拎着包包离开店里。
回去之前,我决定检查一下休息室和办公室,看看有没有遗漏之处。打开柜台后的门,走进休息室,没发现任何不对劲,我望向更深处的办公室。为慎重起见,我遮住脸。办公室里很暗,手电筒一照,便见四肢俱缚、嘴巴被塞住的店长倒在地上。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他眯眼看着我。
“呃,我们要走了。”
我行一礼。多亏店长没抵抗、我和马中才能够不伤害任何人。
等到明天,就会有谁来救他吧。我留下嘟嚷着什么的店长,关上办公室的门,顺便熄掉店里的灯。我望着漆黑无人的店里半晌。
步出玻璃门,外头一片漆黑般的夜色,恍若放下舞台的布幕,什么都看不见。唯有设在便利商店玻璃门上的捕蚊灯,散发朦胧蓝光,引诱着飞虫。
人生不过是一个彷徨的影子,可悲的演员。唯有登场时在舞台上神采飞扬、高谈阔论,接下来就是等退场消失。
住同一栋公寓的研究生偶尔会冒出这句话。
随后,我朝终幕般的黑暗奔去。
第五章
冷气开得极强的大学餐厅里,大批学生群聚,端着盛有咖喱或乌龙面的盘子走来走去,束着马尾的岛中身影也在其间。她一脸困倦,总是凛然有神的双眸半眯,像随时可能阖上。我们对坐着,边吃午餐边开昨晚的检讨会。
“应该能学得一点教训,仔细想想吧。”我说。
岛中“唔”地低吟一声,摇摇头。
“没什么可学的。”
“总有一样吧?”
“不,没有。硬要说学到的,或者说能确认的,还是只有学长逊毙了这一点。”
“学长熏壁虎?”
“学长逊毙了!”
我脖子上残留几道红痕。虽然没出血,皮肤仍遭割伤。照镜子瞧见时,我不禁毛骨悚然。若稍有差池,我早就一命呜呼,但现下我仍好端端坐在这里。今后,我无时无刻都要细细体会活着的幸福,再也不想碰上昨晚那种荒唐无意义的情况。找一个全心投入,类似嗜好的兴趣吧。要是能带来收入,甚至让我不必工作便能糊口,就太棒了。
“学长,你在想不正经的事吧?”
“我想的可是积极乐观的事。”
“你脸上写着‘我在想钱’。”
昨晚我伪装成便利商店店员,是为了在岛中以模型枪抵住店长,逼他打开保险箱时,不让客人察觉有异。这是岛中参考乌拉圭抢案想出的计划,岂料,保险箱空空荡荡的,我们一毛都没偷成,还碰上在打烊逃亡前,其他抢匪找上门的窘境。
“我绝对不要再干那种事。”岛中说。
“嗯,赞成。”
“学长也有责任,为什么不阻止我?干嘛还帮我?昨天的事都是学长害的,全是学长的错。”
检讨完毕,我们还是老样子,又埋怨起打工好累。我和岛中念同一所学校,在同一个地方打工。附带一提,我们打工的地方不是便利商店。
抢案登上报纸的地方版,刊得小小的。报道写着抢匪三人组,我和岛中克制不住大笑。那个强盗看到这篇报导,可能会苦笑不止。不知不觉间,我们竟成为共犯,他被当作跟我俩一伙的。
夏季近尾声时,我们送道歉信和点心盒到那家便利商店。不,说是送,其实是把东西放在门口随即落跑。别看我们这样,也是会担心让店长留下心理创伤的。然而,入秋不久,那店长就被逮到长期贩卖盗版光碟,于是便利商店关门大吉。一旦发现店长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们不免惋惜起买礼物盒的钱。
从那之后,经过半年,造藏书网访图书馆的读者几乎都罩上厚厚的大衣。看到越来越多人把围巾忘在图书馆里,我不禁体认到:啊,冬天来了。我和岛中分头把归还的书籍放回书架。告示板上贴着印有“创造故事的小镇”字样的海报,那是本地的宣传标语。
市立图书馆里,有个名叫潮音的馆员。她是个怪人,一看起书就欲罢不能,传闻有个当小说家的弟弟。岛中向她借了三万元,至今未还。每当潮音对岛中微笑,岛中便脸颊发僵,回以暧昧一笑,别开眼。撞见这样的情景,我往往会怀念地忆起穿上乌青色围裙的夜晚。毕竟那是为了替岛中还债,才计划实行的。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底的某天,结束图书馆的打工后,我和岛中到拉面店吃晚餐。之后,我们在车站前闲逛一会儿。外头已完全变暗,或许是年关将近,人们总显得行色匆匆。每个人都吐着白色气息,缩着脖子加快脚步。岛中束起头发,露在外头的耳朵冻得红彤彤的。
传闻除夕夜会下大雪,真的吗?我在文善寺町住了几年,还没看过积雪的景色。
待在信号灯转绿,等在十字路口的行人便一同迈步。我和岛中也混在人潮里,穿越斑马线。错身而过的人中,有个穿西装的男子,走没几步,我俩同时停下。岛中毫无所觉,径自向前。
行人号志的灯开始闪烁,我和西装男各自通过斑马线,隔着马路相望。此时,岛中折返,顺着我的视线看去,不禁脱口:“那是什么打扮?求职中吗?”
她露出笑容。男子理净胡碴,头发也剪得清清爽爽。十字路口的另一头,他捏起西装外套的衣角,一脸难为情,仿佛在说:我现下是这副德性,好笑吧?
我们和他都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只留下“共犯”这种毫无益处的关系。哎,也罢。
要过马路的民众再次聚集到十字路口,我们身边和对面的男子周围挤满人群。这时,车辆驶过,遮蔽了视线,我不小心丢失他的踪影。目光梭巡一阵,仍徒劳无功,只好就此分别。
岛中耸耸大衣下的窄小肩膀说:“走吧,学长。”
于是,我们背对十字路口,举步前进。
第一章
特别栋教室静得像时间停止,窗外的树木已冒出黄绿嫩叶。五月中旬,某日放学后,我一如往常打开文艺社社办的门。
一股古书香扑鼻而来。眼前的空间仅有普通教室的四分之一,面对门口的墙壁嵌着窗户,两侧的墙壁是整排书架。架上放不下的书塞在纸箱里,堆得没地方落脚。书籍从旧到新,时代和文类不尽相同。
中央相对排放着四张桌子,一名女学生坐在那里看书。长长的黑发垂在颊畔,掩住了耳朵,直落至肩膀及桌上。戴银边细框眼镜的学姊,正在读一本厚厚的精装书。
“学姊好。”
我拉一把椅子坐,边打招呼。学姊抬起头,瞅着我叹口气:“你觉得我们能为地球做什么?”
我望向学姊手中的书封,诡谲不祥的背景上,印着“地球的危机”几个字。
“学姊不必忧虑怎么贡献地球,先努力别给地球制造麻烦菜深正经。说到学姊现下能为地球做的事,唯有立刻一死,以免继续污染地球的空气。”
“全球暖化最好只让你家沉下去。”
学姊诅咒般低喃,又埋首书中,于是我也从书包拿出推理小说的文库本。基本上,我们在这里只看书,偶尔才想到似地像刚刚那样抬杠,和回家看书没太大差异。远远传来铜管乐队的练习声响,曲调悠闲得直催人打盹。蓦地,窗外窜进一阵风。
入社第一天,在社办见到二年级的小山雨季子学姊时,要说我没喜上眉梢是骗人的。不管打哪个角度瞧,学姊的长相都清秀无比,银框眼镜底下的双眸锐利且英气逼人,黑瞳则犹如湖水般清澈。可惜,我喜孜孜的情绪仅维持了一瞬间。
“文艺社都做些什么呢?”
“没做什么。”
“不招揽新社员吗?”
“不招揽。倒是你,怎会想加入文艺社?”
“因为我喜欢看书……”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
“知、知道什么?”
“反正你一定是没自信加入体育社团,想进文化系的社团,又几乎没像样的兴趣,只好用删去法,最后决定进文艺社,对吧?要补充的话,你加入社团的动机,不过是希望交交朋友罢了。国中时没半个朋友,你急着改变自.99lib.己窝囊的人生,对不对?这些全写在你的脸上。你啊,个性太阴沉,去死一死吧。”
学姊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那一刻,我不禁心生后悔,加入文艺社可能是个错误。然而,我却脱口应道:“没错,我很阴沉,那又怎样?”
倘使对同班同学如此回话,一定会让人退避三舍。但这就是所谓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当时,学姊银框镜片底下的眼眸吃惊般眨了眨,然后觉得好玩似地缓缓眯起。
此后,我自然而然成为文艺社的一分子,与学姊之间的斗嘴抬杠也变本加厉。话说回来,我连和同班的男生交谈都会紧张到嗓音沙哑,要是碰上女生,甚至会脸红到像颗番茄。可是,不知怎地,初次和学姊交谈就顺畅无碍。为什么呢?即使经过一个月,我仍不明白个中玄机。
听到书本阖上的声响,抬头一看,学姊一脸无聊地托着腮帮子凝望壁钟。窗户射进来的光不知不觉间染红,斜斜照亮书架。整排陌生作家的古老全集,书背闪闪发光。学姊忍住哈欠,站起身,走近窗边望着外头好一阵子,突然回头宣布:“太无聊了,文艺社要开始活动。”
“喔。”
我视线移回文库本,继续往下读。
“喔什么?我说要进行社团活动。”
“现下不就社团活动中吗?”
我举起读到一半的文库本。
“我还以为看书是文艺社的主要活动。入社第一天,你不是说文艺社什么都不做吗?”
“你瞧不起人啊?”
小山雨季子学姊投来瞪着厨余般的眼神,交抱起双臂,状似陷入沉思。接着,她手一拍,仿佛想到妙点子。
“对了,来写小说吧。”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国中时,总觉得高中生好成熟,以为年纪一到,我便会有别于现下,交到朋友或女友。然而,实际成为高中生后,依旧没什么改变,别人打招呼也不敢回,每天净想着:啊,出生在这世上,我真对不起大家。我们班气氛非常融洽,友爱到形容给别人听会惹来怀疑的地步。不过,众人谈笑时,毫无社交能力的我往往独自待在座位上。我并未遭排挤,只是我非常怕生,至今还交不到能在下课时间聊天的朋友。班上气氛很好,总觉得我孤立其中,就像在搞破坏,心里内疚极了。我晓得,这有点自我意识过剩。同学们仅仅是谈笑,定居我心中那肥得像头猪的自我意识先生却鬼叫着:“他们在笑我,噗——!”
国中三年我没参加任何社团,上高中后怎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因为开学典礼时,我对高中生活仍怀抱期待,心想或许能以此为契机改变自己。我冀望透过社团活动交到朋友,但参加什么社团好?不能是体育社团,我是豆芽菜转世,风吹就倒,体力超差,唯一称得上兴趣的,只有看书。用删去法反覆思索的结果,我在社团申请书上填入“文艺社”。小山雨季子学姊猜得半点不差,正中红心。
可惜,我的期待落空。假如我能在社团交到朋友,下课时间就不会孤伶伶地坐在教室。为什么我交不到朋友?谁教文艺社仅有一名社员,根本没其他能透过社团活动交好的社员。话说回来,只剩一名社员,却让社团继续存在,未免太奇怪。文艺社好歹有顾问老师,打听之下,才知道文艺社历史悠久,校长也是文艺社出身的学长,所以不会轻易废社。
刚才还演奏着悠扬乐曲的铜管乐队,现下改练起朝气十足的曲子。旋律乘着风传进特别栋教室二楼的文艺社。
“不行啦,我哪可能写得出什么小说?好麻烦。”
我摇摇头,反对小山雨季子学姊的提议。
“假如你不听从社长的命令,就不能再让你使用社办,也不准你午休时间在这里吃便当。”
银框镜片底下锐利又英气十足的目光瞪着我。午休时间不能来社办,可是攸关我生死存亡的问题。到时我就必须在教室里吃便当,孤伶伶地在那么多人的教室里吃便当!
“……我明白了。”
不得不只身待在和乐融融的众多同学间的寂寞,造成的伤害足以致死。与其要死,我宁愿投入社团活动。见我答应,学姊立刻拿出笔记本和铅笔。她口中的小说,似乎是指笔记本几页的简短文章,那样就轻松了。眼下快到非离开校园不可的时间,要是逗留太晚,老师会生气,得趁早写好。动笔前,学姊试探道:“你打算写怎样的小说?”
“我想写狮子文六那种幽默的小说,学姊呢?”
“我吗?这个嘛,我要写少年被强暴得天翻地覆的故事。”
学姊搞笑地回答,创作时却默默无语。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铜管乐队的练习声也悄然消失。一打开日光灯,窗玻璃便反射光线,倒映出室内的景象,社办里只有铅笔沙沙写字?99lib.t>的声响。不久,我们各自完成小说。
“写好了。”学姊说。
“哦,垃圾桶在那边。”
“要我把你扔进去吗?”
学姊的文章平易近人,甚至有种惯于写书的印象。不过,情节十分老套,讲的.99lib.是脑袋插了根仙人掌的请您,向美若天仙的女子告白,却惨遭拒绝,于是狂吼着“仙人酱子!”到处破坏臭氧层。学姊说什么少年被搞得天翻地覆,我还纳闷会是怎样的内容。提到令人在意的地方,只有主角的名字偶然和我一样这一点。
“真是篇垃圾。”
我从笔记本撕下那页揉成一团。
“啊,你干嘛!”
“我才问你干嘛哩,什么仙人酱子。”
“我也一直很介意,所以辜狗了一下,但找不到符合的结果。”
“不,我是说……”
“你写的是怎样的故事?”
“我可是完成一篇.99lib.旷世巨作。被我的文才震撼,一口气喝光酱油吧你。”
学姊抢过我的笔记本猛读。
“这啥?”
“我参考《搞笑漫画日和》写的。”
“哦?”
学姊以呼吸般自然的动作撕下那一页。
以上就是文艺社写作会第一天的实况。
从此以后,文艺社每星期举行一次写作会,但发展都大同小异。感觉上,我们并不是认真在写小说,而是做为逗弄对方的沟通方式之一,写些古怪的文章。那不过是一种模仿行为,一种排遣无聊的手段罢了。我们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写出像样的小说。能够创作出故事的,仅有一小撮天赋异凛的人。我们只能以羡慕的眼神望着他们。
放学后的写作会结束时,往往已日暮天黑。我们一向分头离开社办,踏上归途。我不曾和学姊一起回家,也不曾在社办外见面。回家途中仰望夜空,星光点点,我总是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
唯有待在社办时,我一点都不紧张,也不觉得自己窝囊没用。
可是在教室里,自我意识便会作怪,我依然无法和任何人交谈。由于错失交朋友的机会,六月以后,教室里的大小圈子都已固定下来,愿意找我这只恶心的蛞蝓攀谈的,只有铃木同学而已。
第二章
“唉,下堂课是什么课?”
第二堂和第三堂之间的短暂下课时间,我听见铃木同学的话声。起初,我以为她在众多男女同学包围下聊天,所以没有理会。不久,察觉她身边没有人,且她正瞅着我,才发现她似乎是在和我攀谈。
“咦、啊、咦?”
出乎意料的情况,让我顿时手足无措,于是发出滑稽的怪声。铃木同学歪着头看我,我的体温一口气爆表。这是座位在我旁边的她,第一次向我搭讪。
“第、第三堂我、我记得是、是数学课……”
我结结巴巴地回话。
“啊,的确,我都忘了。”
铃木同学露出纯洁无垢的笑容,拿出教科书后,一脸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铃木同学个性开朗,连对我这种从未讲过话的人,也能毫不迟疑地攀谈。她和大伙都很要好,听到教室里有谁在聊好玩的事,就会说着“什么、什么?”非常自然地融入对方的圈子。再加上,铃木同学长得十分可爱,在蛞蝓般的我眼中,宛如五百勒克斯的光源,真是炫目极了。理所当然,她是众人的宠儿,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之一。
“这么说来,阿花老是‘对’个没完呢。”
可怕的是,铃木同学继续找我谈话,似乎碰巧选择近旁的我做为聊天对象。她不会对别人设防,所以对我这样的蛞蝓也如常交谈。
“阿、阿花……?”
“教数学的花岛老师啊。”
原.99lib. 来大家都这么叫花岛老师。平时与同学没交流,连老师的绰号都一无所知。重点是,又被攀谈的我内心七上八下。铃木同学和我说话,我很高兴,但我好担心自己没办法正常应答,让对方觉得不舒服。
“之前上课时,我跟奈奈美一起数,可是数到一半就倒不清楚。你觉得阿花说了几次‘对’?”
这是我的脑内人际关系教战手册里没有的问题。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支吾不语,蓦地,铃木同学路出想起什么的表情的说:“听奈奈美提过,你是文艺社的吧?”
“呃,嗯。”
话题突然转变,我的脑袋乱成一团。
“文艺社都做些什么?”
“写小说、之类的……”
“真的?好厉害!”
教室门打开,数学老师花岛走进来,我们的对话于是中断,同学们也停止聊天,纷纷回座。呼,捡回一条命。和铃木同学聊完天,会不禁松一口气的男生,全班恐怕只有我吧。与其说铃木同学是单一个体,更像是同学的总和,与她相处令我紧张。好比,假如她仇视我,她背后的所有同学肯定也会视我为敌人。相反地,假如铃木同学对我有好感,或许全班都会接纳我。
花岛老师点完名,开始上课。
“对,把上次出的功课,对……”
不经意地往边上一看,铃木同学正朝我偷偷折起两根手指,像恶作剧的孩子般笑着。
我不一样。
望着她,我不禁想。
铃木同学外貌得天独厚,且个性开朗,每个人都喜欢她。
所以,她才能毫不迟疑地向任何人攀谈。
她对任何人都能敞开心扉,是因从未遭到攻击,没有受伤的经验吧。
我不一样。
我晓得何谓人的恶意。
然而,我仍对青春怀抱憧憬。
刚入学时,总觉得非交到朋友,改变这样的自己不可。
六月下旬,某一天的放学后,小山雨季子学姊说要去看牙医之类的,没出现在社办,我决定直接回家,走在提防边的路上,放学的同校生纷纷超过我。大多是几个人结伴同行,不像我是独自回家。骑脚踏车的同样是几个人一伙,谈笑风生地经过。对我而言,青春就是象征那些人的词汇,像那样若无其事地与朋友聊天,便是所谓的青春。可是,放学时间于我是全然的无趣。我只会想起当天犯下的鸡毛蒜皮的错误,消沉不已。丢脸的记忆在脑中不断重播,若不刻意闭紧嘴巴,我会不知不觉呢喃起“不行了”、“好想死”、“啊,我真是没救……”。有个大叔常 在车站前喃喃自语,那一定就是未来的我。
“啊,果然是你。”
脚踏车上的铃木同学看着我说。我大吃一惊,不禁后退。放学时,我往往有种“总算从学校解脱”、“不必再提心吊胆”的感觉,不由得放松戒备,所以忽然有人搭讪,我受到的惊吓非比寻常。
“你是走路上学的呢。”
铃木同学下了脚踏车,她和不怎么高大的我差不多高。
“啊,呃,嗯。”
其实,我有时也搭公车,但我没有详细解释的沟通能力。话说回来,她还是老样子,满不在乎地跟不熟的人攀谈。于放学途中遇见的熟面孔打招呼,要怎样才能办到这种事?换成是我,在街上看到同学,一定会立刻躲进大楼阴暗处。
铃木同学推着脚踏车前行,轮胎影子像纺车般转个不停。走了一会儿,她驻足回过头。
“怎么啦?回家吧。”
我点点头,落后一些跟着她。堤防边的道路画出平缓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远方,景色十分优美,天空几乎占据整片视野。不知不觉间,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底下,学生们如点点排列的蚂蚁搬行进。我和铃木同学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投射在提防的斜坡上。铃木同学的脚踏车轮胎旋转着,相隔些许距离,有条姿势僵硬的影子紧张地尾随。
“天气满热的。”
“呃,是啊。”
“下雨的话,应该会凉一点吧。”
“咦、呃,是啊。”
“今天的英文随堂考,不觉得难吗?”
“啊、咦,呃,是啊。”
我是运动白痴,很不擅长投接球,更不擅长你来我往的交谈。对方丢出轻柔到不可能漏接的球,我却作对般故意漏接。和女生一起回家这种充满青春意境的状况,为何我一成了当事人,就变得如此不堪?没有火花迸射、教人怦然心动的瞬间,也没有触电般麻痹的感觉,只有时间寂静流过。
“你很热中文艺社的活动吗?都写些什么小说呢?”
“那、那也、也算不上什么小说……”
“好厉害,居然会写小说。你真的好厉害。”
“是、是吗?”
“下次也让我看看吧,一定很有趣。”
我正穷于回答,铃木同学在岔路口跨上脚踏车。
“我家在那边,再见。”
“啊,嗯。”
下提防的岔路有坡度,她骑着脚踏车,活力十足地下坡,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建筑物之间。离别来得太快,我是不是让她感到无聊?其实,她会突然离开,说她家在那边是假的,大概是和我在一起浑身不舒服。不,我想太多了,自我意识过剩。这样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自己真恶心,啊,我果然就像蛞蝓?99lib.。
望着扩展在眼前的橘色天空,我伫立在她离开之处半晌。许多学生拖着长长的影子从旁经过。
我想和铃木同学多说点话。心中竟然产生这样的情感,我颇为吃惊。明明她在教室向我攀谈时,对话一结束,我便松了口气。我喜欢她吗?不,不是的。我只是希望跟同班同学交朋友。
隔天午休时,我前往文艺社社办。见小山雨季子学姊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我便说:“你在啊。”
“是啊。”学姊应道,明明我都来到她面前了,她却无情地故意关上门。“等一下,别关啦。你干嘛老若无其事地做些惹人厌的举动?”
“全拜我平日不断思考如何让你不爽所赐。”
“不要总想着那种事好吗?”怎会有如此坏心的人?简直和个性开朗、心地善良的铃木同学处于相对的两极。可惜在学校里,我唯一能够不结巴交谈的对象不是铃木同学,而是学姊。
我吃着母亲准备的便当,回想昨天傍晚放学途中与铃木同学的谈话,唉声叹气个没完,学姊趁机偷走我便当里的小番茄。哎,好哇,尽管偷吧。因为我没生气,学姊有点不高兴。她往抽屉一阵翻找,取出一副巨大的放大镜,放到我便当的斜上方。今日天气十分晴朗,透进窗内的阳光聚焦于放大镜,铺在饭上的海苔冒出细细白烟。
“哇,住手!”
我拉过便当,藏进怀里。四下弥漫着一股微焦的气味。
“亏我好心帮你热便当。”
学姊拨开垂在肩上的长发应道。她脸上泛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却不似告诉我老师口头禅的铃木同学那般可爱。毋宁说,更像傲慢的女王为测试反应而凌辱奴隶时浮现的冷笑。我不禁大叫:“啊,好失望!我对学姊太失望了!”
放学的写作会,是每周一次、唯一像样的文艺社活动。我们面对面坐下,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写下名为小说、实为胡闹文章的东西,让对方过目,招惹对方厌恶,即为活动的流程。范例如同学姊初试牛刀的那篇,以对方的名字为主角取名,让主角饱受劫难,是无意义到极点的活动。比方说,我上次的杰作,便是描述名叫小山雨季子的少女捡起掉落在地的面包吃,最后不幸惨死的故事。
我明白,我们写的小说毫无价值,完全是取悦自己人、教人看了可怜的文章,是唯有在狭小的文艺社才能通用的劣质品。交换读过后,总会被对方撕碎扔掉。虽然会生气地吼着“你干什么”,但都不是真心的。那是我和学姊沟通用的文章,是为了被撕毁而写的文章。由于很清楚这不过是写小说的模仿游戏,我从未认真动笔。
可是,这一天,我想创作真正的故事。
“你都写些什么小说?”铃木同学的提问紧紧纠缠着我的脑袋。因为太丢脸,我绝不会让她看。但,我想写些像样的小说,下回她好奇起内容时,我便不必扯谎。没有调侃学姊的语句,也去掉只有自己人才懂的情节,我尽最大的努力发展故事,往笔记本填上文字,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不知不觉间,外头天色渐暗,只有社办里被日光灯照得明晃晃的。学姊放下铅笔,伸着懒腰说:“写好了!”
“又有一篇劣文诞生在世上。”
“胡说八道。这要是出版,绝对会改变日本的文学界。”
“我也写好了。”
“悲剧啊。你的自动笔笔芯,竟为这种事平白磨损。”
“悲剧?学姊才是,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今天可是文学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天。”
刺拳攻击般的唇枪舌战一如往常,我们九九藏书“呵呵呵呵呵”地奸笑着,交换笔记本。这次,学姊也设定以我为模特儿的主角碰到悲惨的遭遇,文风依然十分平易近人,把我滑稽化的描写非常出色,贬低主角的词汇亦琳琅满目。肯定是平时脑中一浮现嘲笑我的字句,就立刻笔记下来。学姊挑战人类想像的极限,运用各种表现手法,让主角,也就是我,经历各种荒唐悲惨的遭遇。
“你真是激怒人的天才!”
我撕下那一页,揉成一团。这已是惯例。
然而,学姊不一样,读完我的故事,却没撕下纸页的意思,兀自把笔记本搁在桌上,摘下银框眼镜,拿拭镜布擦起镜片。学姊个子很高、手脚修长,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以高中生而言,气质相当成熟。这天,取下眼镜、垂着目光的学姊,显得有些寂寞。
“无聊毙了。”
抛出这句评语,学姊仍也似地将笔记本还给我。
第三章
自春天认识学姊后,已经过两个半月。可是,我从未在社办外碰见学姊。既不曾在走廊擦身而过,社团时间结束也各自离开,绝不会一道回家。我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劲,认为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的。
六月的最后一天,一大早就下雨。乌云掩蔽阳光,上空一片阴沉,明明已是白天,路灯却还亮着。我撑伞上学,途中被辗过水洼的车子溅得一身泥水,连鞋子湿透了。
远远望去,一群穿着黄色雨衣的家伙守在校门旁。我们高中有所谓的礼貌周,学生会成员天天在校门口向大伙道早,听见他们快活地说“早安”的同学,便要回答“早安”,在这间学校里就像法律一样,是非遵守不可的规定。但一身泥水的我,心志已完全萎靡,要我开朗地向别人打招呼,可能会有点想死。所以,我决定从后门偷溜进去。
我走向后方校地。那里一片冷清,通常没什么人,然而,当天有道撑伞的人影。对方先一步踏进后门,我刻意保持距离,跟在后头。藏书网
在雨伞的遮掩下,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对方穿着女生制服。她也是不想通过打招呼的关卡,才绕到后门吧。我默默地思索着,却在泥泞的地面滑了一跤,差点跌倒。
“哇!”
我不禁叫出声,前面的女生回过头。露出伞下的那张脸,竟然是小山雨季子学姊。
大颗水珠从电线杆落下,打在伞上,发出烟火炸开般的劈哩啪啦声响,好似电线爆出火花。
学姊仿佛大受打击,别开视线,垂下头。我们沉默半晌,耳畔只剩雨声。学姊和平常在社办看到时不太一样,缩着肩膀,垂头丧气,如同教室里的我。可是,眼前的女生并非长相肖似学姊的人。长长的黑发配着银框眼镜,与我认识的是同一人物。不久,学姊慢吞吞地移动步伐,走向正面玄关,浑身散发出非比寻常的紧张感。
我们维持着不知算不算并肩的距离,来到鞋柜旁。学姊折妥雨伞,难为情得连耳根红了。学姊没和我交谈,背对着我,径自前往二年级的教室。
进入七月后,我在图书室前的走廊偶遇小山雨季子学姊。学姊的班级似乎要换教室上课,大伙聚成不同的小团体,边聊天边经过。落后众人一些的地方,学姊独自走着,像是无法融入班上的女生,想叫住大家,又不敢出声。我正要躲起来假装没看见,却不小心撞上学姊的视线。
学姊肩膀颤抖,表情犹如目睹世界末日。“……啊,学姊好。”我鞠躬说。学姊“呃,啊……”地支吾老半天,脸涨得通红,垂下头逃也似地跑掉。尽管外表十分成熟,但那模样就像架打输、落荒而逃的小学生。
当下没有总是拌嘴斗口的学姊和我,那只存在于仅有两人的文艺社社办。数个月之间,我不曾在校园里和学姊擦身而过。我始终这么以为,但或许是学姊处心积虑避免遇上我。又或许是在社办外的地方,学姊简直判若两人,即使错身而过,我也没发现。
我们有相同的别扭之处。在教室时,萎缩于群众中,即使有人搭话也无法正常回应,只会结巴、脸红,或遭到嘲笑眼眶泛泪,然而,不禁咒骂自己怎么如此愚蠢?怎会这般没用?完全丧失自信。可是,在社办不同。学姊骄傲地嘲弄我,我也敢对学姊出言不逊。而面对同学挤不出的词汇,自然地脱口而出。
明明不擅长沟通应对,为何与小山雨季子学姊能正常交谈?我总算明白理由。我们的本质相近,学姊内心也有着总是痛恨、祈祷自己干脆死掉的窝囊部分。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我们的关系之后也没任何变化。我还是老样子,午休及放学后都在社办度过。开门时,学姊总是先到一步,坐在飘荡着旧书香的社办中央。长长的黑发垂在肩膀、手臂和书本上,专注阅读蕨类植物图鉴、毒菇事典或古典推理小说。
“学姊好。”
我出声打招呼,学姊倦怠地抬起头,银框眼镜底下透出锐利的目光,应道:“我想下西洋棋,你用那边的厚纸板做棋子。”
我们从不谈论社办外头的种种事情,这次我也一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一如既往地以迥异教室的态度应对。伪装个性的同时,却也觉得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个性。无论如何,同学若瞧见这景象,肯定会大吃一惊,搞不好会以为我们在扮演漫画、电玩或轻小说中的角色进行交谈,感到恶心恐怖。教室里的自己,及社办里的自己,并不是说其中哪一边是假的。两边都是我,也都是学姊,不过是同一个存在的另一面罢了。社办里傲慢的学姊,不是学姊依内心设定演出的角色。平常不让同学看见的另一面,在社办理却不可思议地能自然展现,我们维持着过去的距离感交谈。
若要说唯一的变化,则出现在每周一次的写作会。以前我们总是互亏“杰作完成了”、“刚好,我要九九藏书烤地瓜,正缺柴烧”,但进入七月后,写作会便持续中止。可是,应该与我知道学姊在社办外的模样无关,一定是我认真创作故事的缘故。不是仅在社办里通用、取悦自己人的文章,而想写出更像小说的小说——是我的这种心态搞砸活动,让学姊扫兴。
“好了,拿去。”
我亮出厚纸板做出的棋子。
“这什么鬼玩意?我要你做的是西洋棋,谁教你做安土城!”
学姊握拳捶向桌子,发出“咚”地一.99lib?t>声,完成度连迪亚哥分册百科附录都甘拜下风的安土城猛烈一晃。
这是与外界没有关联才能成立的沟通方式。我和学姊拥有只属于我们的语言、脉络。我们哺育着共通的脉络,且呵护备至。不过,此处决不能带入外界的话语。
七月中旬,放暑假之前,举行了第一学期的期末考。不知气温上升,连蝉鸣都传进教室。期末考第二天早晨,我一路思索着该怎么咒杀夏天这玩意,抵达座位。
“早。”
隔壁座位的铃木同学向我打招呼。她原本似乎趴在桌上小憩,双眼迷蒙。之前,我都结结巴巴地紧张回应,这天不知为何,我无意识地便自然道声“早”。
“嗯。”
铃木同学点点头,重新趴下。虽然短暂,但我能顺利与人沟通了,没有漏接对话的发球,也没有暴投。就是这样!我仿佛是班上的一分子。如此可爱的女生竟向我道早,是往昔完全无法想像的事。照这情况,搞不好我的对人恐惧症也会不知不觉改善。
我兀自兴高采烈之际,铃木同学睡醒坐起身。以为会再找我说话,她却兴致勃勃地和其他男生聊着昨晚的电视节目。我没看过那节目,不是很清楚内容,但对方似乎冒出什么逗趣的话,原本一脸昏昏欲睡的铃木同学愉快地大笑,还戳着对方的手臂。不久,老师踏进教室,班会时间结束,期藏书网末考的第二天开始。由于脑袋无法顺利运转,这天我考得烂透了。
考试上午就结束,中午过后,学生可离开教室。我前往文艺社社办,胸口一阵郁闷,让我好想哀号。原因不是解不出考题,而是早上撞见的那一幕。铃木同学开心地与其他男生说话,这点小事莫名教我嫉妒。全班和乐融融相处的情景,果然很讨厌。能轻松与人沟通,逗铃木同学发笑的同学好讨厌,嘻嘻笑着戳男生手臂的铃木同学也好讨厌。可是,我最讨厌的,还是这样的自己。我果然是个恶心的人,不过是早上正常打了声招呼,便以为和铃木同学要好,真想叫那样的自己去死。白痴,爆炸吧你!爆炸吧!全班都爆炸吧!
我闷闷不乐地打开文艺社社办的门。小山雨季子学姊在看文库本,我闪过塞满旧书的纸箱,穿过旧书陈列的书架前,在平常的位置坐下。学姊扬起嘴角,调侃道:“还在考试期间,你今天怎么也跑来啦?真可怜,想必是没有容身之处。”
我心头正烦,半句都无法反驳。一阵无名火起,我闭口不语。廊上学生欢乐的谈笑声越过门的另一头,完全消逝后,社办里的沉默益发明显。学姊一脸困惑,似乎想圆场,眼神游移地说:“唔,反正我也差不多……”
学姊的话听来十分卑屈,我不耐烦地回道:“别把我跟你这种人混为一谈!”
小山雨季子学姊一怔,我别开视线。学姊慢吞吞地站起,以为她会骂我几句,不料她取过搁在角落的大事典,又坐回原位。那是本收集细菌类微照片的事典,学姊仿佛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屏障般看了起来。事典遮住学姊的脸,完全瞧不见表情。
对我视若无睹吗?原要打道回府,又觉得那等于认输,所以满心不悦地继续坐着。什么都不做,也是浪费时间,所以我掏出教科书,准备明天的期末考。可是,教科书的内容完全读不进脑里。
不一会儿,学姊那边传来水滴声。我蓦地察觉,那时学姊的呜咽声。事典不是拿来看的,而是筑墙遮哭脸用的。
“咦,耶?”
他哭什么呢?我不过和平常一样说笑几句。不对,那不是平常的说笑。我迁怒于学姊,怀着恶意贬损学姊——对完全无辜的学姊。
我经常惹别人不愉快,但大多是由于自己的不成熟。像今天这样蓄意伤人,是无法辩驳的恶劣行径,真的差劲透了。
学姊的脸藏在事典另一头,只能看见扶着书的手指、肩膀,及垂落的头发。我放下教科书,发出的细微声响让学姊的手簌簌颤抖。我起身走近学姊,或许是察觉我的动静,学姊紧张地缩起肩膀。我战战兢兢地开口:“呃……”
学姊霍然站起。事发突然,我没瞧见她哭泣的面容,视野中唯有朝我直飞而来的事典封面。要是平常的书,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几千页的知识结晶,可是具有杀人级的重量。
社办的门猛地打开,学姊冲出走廊。以脸承受事典冲击的我,眼前金星乱冒,鼻腔涌出鲜血的味道和触感。学姊的桌面上残留着几点泪滴,透明的水滴干涸后,我仍没听见学姊折返的脚步声。
期末考结束,进入暑假。
八月过去,进入第二学期。
学姊再也没出现在文艺社社办。
自她落泪的那天后,我们不曾见面。
一天晚上,我从房间挖出笔记本,逐页翻阅。
那是我小学时的笔记本。
我端详一会儿,提笔写起小说。
第四章
今年,我升上高二。
国中时,高中生在我心目中成熟极了,总以为到时我一定会不同于现在,交到一堆朋友,还有女友,过得春风得意。然而,实际成为高中生,情况却没任何改变,连别人打招呼我都没办法好好回话,每天只觉得:啊,出生在这世上,真对不起大家。
进入新班级,经过约一个月后,班上的气氛融洽到告诉别人, 会惹来“才怪、骗人的吧?”之类怀疑的地步。新班级有不少善于交际、个性外向的学生。
然而,毫无社交细胞的我,在每个人都笑呵呵地聊天时,往往独自坐在位子上。并非受排挤,而是太过怕生,至今还没交到可在课间聊天的朋友。班上的气氛很好,唯有我孤伶伶的,仿佛在破坏气氛,我十分内疚。
尽管明白是自我意识过剩,但我无能为力。同学不过是在和朋友笑闹,栖宿在我心底、肥得像头猪的自我意识先生却狂叫着:“他们是在笑我,噗——!”
开头部分,是主角的独白。
我在没有学姊的社办里写着这样的小说,直到天色变暗。
作品的标题为《青春绝缘体》。
主角,显然就是我的分身。
“咦,下一堂是数学课吗?”
“呃、啊、唉?”
突然有人跟我说话。
回头一看,原来是隔壁座位的铃木同学。她个性开朗,班上因为有她,明亮度约莫提高五百勒克斯。她正望着我桌上的数学教科书。咦,下一堂课不是数学课吗?我诧异地环顾四周,大伙也都拿出数学教科书。
我纳闷地偏着头,只见她拿的是现代社会的教科书。
“啊,对噢,社会课是下下一堂。”
铃木同学也在《青春绝缘体》里登场。
此外,还添加棒球社的山田同学这名虚构人物。
今天,我一如往常地前往文艺社社办,途中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人,一片冷清。只听见棒球场传出击中球的爽快声响,以及随后而来的惨叫“呜哇啊啊啊啊啊球打到我的蛋蛋啦啊啊啊啊”、“山田啊啊啊啊啊”,除此之外,静得恍若时间停止。
当然,学姊也登场了。
然而,我怎能那么直接地说出“你最好去死一死”这种话?为各位送上事情经纬的节录精华版。
~入社后某天~
“文艺社都做些什么?”
“……没做什么。”
~入社后某月~
“不招揽社员吗?”
“不招揽。”
~入社后半年~
“学姊个性很阴沉吗?”
“……这是能当面问人的问题吗?你最好回上辈子重新练起。”
~入社十个月~
“人渣。”
“去死。”
我在许多地方加入亲身体验。
“啊,远藤同学,你现在要回家?”
是骑脚踏车的铃木同学。
咦?啊、嗯……我回着话,其实早就吓傻了。放学时,由于总算从学校解放,以为不必再提心吊胆,戒备松懈不少,不料却忽然被搭话,受到非比寻常的惊吓。
“哦……远藤同学家就在附近吧?”
“咦?啊、嗯……”
“我们可以一起走到那边的便利商店,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不好意思让主角冠上自己的名字。
所以用“远藤”取代本名。
这实在太那个了,虽然时间短暂,但我和同班的女生,而且是可爱的女生,一起走路回家。如同前面提到的,简直是青春大爆炸,根本是我梦中的场景!然而,我没办法正常回话,让她感到无聊了。即使青春大爆炸,对我也没半点用处。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个青春绝缘体。
此外,还有些许不一样的地方。
就是最后的发展。
也就是在社办把学姊惹哭的后续。
我一出声,学姊的肩膀明显一颤,冷不防地站起,扔出手中的百科事典。要是普通的书,也没什么大.99lib.t>不了的,但那可是百科事典。上千页的智慧结晶袭来,我赶紧闪身避开。
学姊趁隙跑出社办。
“啊,等一下……”
我叫喊着想要追上去,但刚刚的扭身太突然,腰部一阵疼痛。我勉强站起,腰却哀号“再勉强我……会永远没办法踢足球……”。可是我本来就不踢足球,无所谓。
“噢!”我奋力大喊,拔腿追赶学姊。
离开社办时,学姊已不见踪影。一出特别栋教室,便瞧见学姊跑向校门。我踩着室内拖鞋,全力朝她冲去。腰“嘎啊啊啊啊啊啊”地惨叫,不管。
学姊跑得超级慢。她可能以为自己在奔跑,但那种速度,连小学生都比她快。不过,相较之下,我也是条稀世豆芽菜,脚程慢得和学姊有得拼,距离一点都没缩短。虽然勉强看得到学姊的身影,不过她若突然弯进别处,我就会完全追丢。
其实,我鼻血直流,头昏眼花,好半天无法离开社办。可是,至少在小说里,我想风光一点。接下来的发展支离破碎,我也不晓得该怎么收拾善后。因为只有高潮部分,是缺乏亲身体验的我的创作。
学姊穿过校门。晚了几十秒,我也穿过校门。学姊跑向坡道底下的便利商店,中间距离有几百公尺,我得在那之前追到她。经过便利商店,有好几条小巷,学姊若钻进里头,我马上会跟丢她。虽然进程缓慢,但我靠着耐性缩短距离,总算只剩十几公尺时,腰的承受力已到极限,无法在拉近分毫。
慢跑中的棒球社社员飞快赶过我。可恶,我怎会跑得这么慢?我瞪着他们背影,其中一人突然跌倒。由于坡道相当陡,那人以慢跑的速度滚下坡。
“呜 、呜噢噢噢噢(咕隆咕隆咕隆咕隆)!”
“山、山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人咕隆咕隆地滚过学姊身边,学姊吓一大跳,不禁驻足。好机会!得趁这时候一口气追到她——我正这么想,脚却绊在一块、滚了下去。
“呜、呜噢噢噢噢(咕隆咕隆咕隆咕隆)!”滚啊滚,滚啊滚,滚得我两眼昏花。
滚到坡道尽头,终于停住。夏季制服质料单薄,全身处处擦伤,痛得我差点没哭出来。
我得向学姊道歉,得告诉学姊才行。我有话非说不可。
我滚得太过火,站都站不直,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尽管脑袋一团糊涂,可是我觉得非得说点什么才行,于是朝着学姊大叫:“我、我喜欢学姊!”
进入第二学期,我还是没遇见小山雨季子学姊。我猜她或许会待在图书室,观察一阵子,却没发现她的身影。学姊大概避开所有我可能会去的地方,竟然能避得这么彻底,我不禁怀疑她根本没来学校。万一我害她休学怎么办?
一天午休,我下定决心拜访二年级的教室。只能当面向她道歉,我只想得到这个主意。可是,去二年级教室的行动门槛太高。那里一定有不良学长,看到我这种既瘦弱又鬼祟的一年级生,不晓得会做出多残忍的事。连进自己的教室都会紧张,要踏入完全陌生的学长姊教室,我真的办得到吗?我在楼梯转角处停步,忍耐着紧张引起的恶心感,突然有人出声。
“咦,山里同学?好难得,竟然在这里碰到你!”
铃木同学一脸开心地跑过来。若是平常,我肯定会慌得手足无措,然而,此刻看到她,我的紧张却稍稍缓和。在国外碰到日本人时,就会像这样松一口气吧。
“你在干嘛?”
“我想去二年级的教室。”
“为什么呢?”
“有事要告诉社团活动的学姊。”
我扬起手中的笔记本,里头有我写的小说。
“文艺社的学姊吗?”
说着,她似乎想起某件事。
“对了,我听过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文艺社的话,应该会知道吧?几年前,这所高中有个爱书成痴的女学生。”
“爱书成痴的女学生?”
“她好像铅字中毒得很严重,连和朋友一起吃便当时也在看书。不仅如此,她习惯边走边看书,所以常常撞到人,甚至绊到阶梯滚下去。更厉害的是,跌倒的刹那,她还把手指夹在书页中间,以免忘记读到哪里。”
“……呃,哦,好奇妙的人。”
“你没听过这样的传闻吗?”
“世上真有那么古怪的人呢。”
“世界可是无奇不有。唔,原来你不知道,我好想见识一下。”
铃木同学一脸遗憾。其实,我大概晓得她说的是谁。那么古怪的人,我不99lib?认为有第二个。铃木同学形容的,怎么想都是我姊潮音。我情急之下撒了谎,佯装不清楚,是因为太丢脸。亲人竟然留下那种传说,我不希望大肆宣扬。
“我也正要去找学姊玩。”
铃木同学毫不迟疑,也完全不紧张地步上楼梯。
“怎么?走吧。”
午休时间的校园很热闹。今日天气晴朗,窗外是一片蓝天,可看到坐在户外长椅吃便当的女生团体,及四处奔跑胡闹的男生。我和铃木同学走在二年级教室的廊上,由于我根本不晓得学姊是哪班,只能一间间窥看。虽然有些学长的穿着像不良少年,但并未做出我担心的恐怖行为。铃木同学发现熟面孔,接二连三地打招呼,似乎有许多二年级的朋友。不论是女生、男生、老师,她和任何人都能攀谈。那是一种对他人不设防的无防备战法,可轻易加入初见面的人的对话,适度融入离去。在我眼底,铃木同学简直形容妖怪。而这样的铃木同学居然说想看我的小说,尽管八成是客套话。
我有写小说的动机。虽然那是无法向人坦白的黑暗情绪,但我想引为燃料,姑且提笔一试。不是在仅有我和学姊的社办,以只有两个人明了的脉络写小说。我决定创作即使铃木同学读过,或铃木同学的朋友们读过,都会沉浸其中的故事。我一直希望“幸福的家伙全爆炸吧”,却也憧憬能融入大家。尽管不清楚是想藉故事向大家复仇,还是期盼被大家接纳,我总觉得创作或许能改变现状。过去即使打算做什么,往往什么都做不了,仅在原地踏步。
可是,连这样的我,似乎也能朝某处踏出一步。届时,我不想单独离开社办,不想抛下另一个自己。我不安得双脚像在发颤,紧张得头都要痛了,仍奋力按捺转身逃离的冲动。我非去不可,非前进不可,铃木同学和二年级的朋友在走廊聊起来,我没打扰她,默默走开。虽然心中充满恐惧,但之后我一个人去吧。远离铃木同学,校园突然安静许多,恍若午休所有喧闹声都远去。外头吹着风,连树木摇晃的嘈杂声、鸟鸣及振翅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我走在静谧的午后校舍,窥看二年级教室,在不晓得第几间教室的门口停步。
有个女生托着腮帮子看书,长长的黑发披在肩膀、手臂和椅背上。银框眼镜的镜片很薄,框缘也细得像铁丝。视线落于书页的那张侧脸,果然成熟极了。教室里的其他学生,几个聚成一团聊天,唯独那女生孤伶伶的。我仿佛看到自己,胸口一阵疼痛。我害她失去唯一的容身处文艺社社办,她只好一个人待在这里。
进入陌生的教室,我也不以为苦。
不知不觉间,我已走到小山雨季子学姊身旁。
“学姊……”
学姊倒抽口气,回过头。
看见是我,她的脸颊和耳朵像快速热水器般涨得通红。
“我把社团活动的、报告书、拿来了。”
我递出笔记本。学姊交互望着笔记本和我,嘴巴仓皇地一开一合,眼神好似受惊吓的小动物,随时可能掉泪。
“你……”
声如蚊蚋,但确实是学姊的话声。
“我写了小说。学姊一直不来社办,我闲闲没事做。”
学姊的脸很红,肩膀紧张得完全僵掉,又从我手中接过笔记本,旁人看来,这情况会不会就像我在向学姊告白?我忐忑地环顾四周,教室里的其他二年级生果然注视着我们。学姊发现后,难为情地低下头。长发如帘幕般掩住脸庞,头顶仿佛随时会冒出蒸气,学姊绞着手指似地翻起笔记本。
“你、你写得很长呢。”
“嗯。”
“我、我的名字怎么……”
在上面?学姊的话声渐弱,而后消失。
“这是私小说,虽然许多地方不符事实。”
不知何时,铃木同学站在教室门口望着我。其他学生虽然各自聊天,却留意着这里的动静。以前大概不曾有谁来找学姊,或许他们是头一次看到学姊和其他人说话。我想象得出那情景,毕竟我也半斤八两。
“你、你、你怎么……”
学姊以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说:“竟、竟、竟然跑到这种地方……”
“我想向学姊道歉。”
学姊的肩膀缩得更紧,害羞地蜷成一团。
“可、可是,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其、其实我是……这种人……”
“我也差不多。”
“你、你加入社团时,我担心无法再霸占社办,想赶走你,所以表现得那么嚣张……”
你的个性太阴沉,干嘛不去死一死。初次见面时,学姊对我这么说,原来是不愿失去舒适惬意的社办。她不希望我加入文艺社,才会那样损人。可是,我没打退堂鼓,继续留下,她只好以异于平常的态度对待我。
“学姊真是有够幼稚的!”
“啰、啰、啰嗦!”
“啊,受不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学姊的手腕好细。碰到的瞬间,学姊微微颤抖。我捉住她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拉起。学姊吓一大跳,但似乎也想尽快逃离此处,于是明确地点点头。我们步出走廊,在教室门口与铃木同学错身而过。不知为何,她朝我比了个胜利手势。
“我、我不想让你看到。”
学姊走得很快,呜咽着说。
“只有你,我不想让你看到在教室里那丢人的样子。”
经过的学生几乎都对我们视而不见,只有几个察觉学姊在哭,投来关注的视线。我们在廊上走着,虽然不清楚该往哪去,不过我始终紧握学姊的手。
想炒热剧情而牵强写下的高潮部分,是我边滚下坡道边追赶学姊的情节。虽然完全是虚构的,我却相当中意。
在放学后的社办完成小说时,窗外天色已暗。
一片漆黑。
可是,我觉得还来得及追上学姊。
遭事典砸中已过一个月以上,我却觉得就像小说中的自己一样,丢人现眼也无妨,只要滚下坡道追上去,便能捉住学姊的手。是小说点醒了我。作品里的自己,让身为作者的我明白,什么是该做的事、非做不可的事,及最理想的结局。
《青春绝缘体》、这是我的故事。
第一章
……啊啊,受不了,头一直痛得要命。咦,什么?我在跟你说话啊。没错,就是你。我头痛得要命,脑袋两侧一阵一阵地痛。没事,老毛病,很快就会好。这种时候,我总是缩在房间角落,静静忍耐疼痛过去,或把音乐开到震耳欲聋,舒缓疼痛。但眼下情况如此,没办法开音乐。把音乐开得震天价响看看好了,马上会被发现这栋空屋里有人。何况没CD播放器,也没音响,连电都没有。没事,要是头痛得太厉害,我会去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河边的提防开着一大片波斯菊,我会去瞧瞧那些花,哈个几根。里的家电款式,看得出房子至少已弃置二十年。
好,差不多该准备出发,得弄个女人过来。在附近下手,风险太高,我打算到车程一小时远的地方调货。不是谁都可以,要我看得中眼才行。若能顺利吻合就好了……这关系就像钥匙与锁孔。我曾在梦中目睹,假使完美吻合,女人的肋骨会啪地打开,那便是通往天国的门。如此一来,头痛也会平息。是钥匙与锁孔的关系啊,或者是男与女,神将人类分成男与女,实在太混账。
上小学途中,我捡到一把钥匙。钥匙在路中央闪闪发亮地反射朝阳,我瞬间以为是百元硬币,满怀期待地冲上前,却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钥匙,不禁大失所望。我捏起钥匙,从各种角度观察,不过是毫无特征的银色钥匙。没挂钥匙圈,形状扁扁平平,插进锁孔的部分像锯齿般不平整。也许我该送交,或向老师报告,但我不是多乖的小孩,便直接占为己有。
同学和老师以为我是诚实乖巧的模范生。是因我不会和其他同学一样,上课时吵吵闹闹,惹来老师警告吗?还是我都乖乖写作业?麻烦的是,我似乎被冠上乖宝宝的形象,要是做出背离形象的言行,大伙都会满脸错愕。
如果我没交作业,老师一定会摆出“其他学生也就算了,高田同学不该是这样的孩子”的表情。如果我学其他男生鬼吼鬼叫地胡闹搞笑,女生一定会吓白脸,以为我发疯。所以,我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深怕破坏大家心目中的乖宝宝形象。
一天的课程结束,放学离开教室前,我完全忘记钥匙的事。今天是补习日,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但妈妈希望我去。我认为成全父母的愿望是孩子的责任,所以没办法。只要维持现在的成绩,妈妈就会高兴,家里的气氛也会和乐开朗。
走廊挤满学生,嘈杂的声音此起彼落。我边走手边伸进口袋,想确定钱包里还有多少钱,打算到便利商店买饭团再前往补习班。假如回家前什么都没吃,会饿得没力气用功。上补习班的日子,妈妈允许我在外头买东西吃,也会给我钱。
掏出钱包时,摸到凹凸不平的物体,我边走边拿出来看。那是今早上学途中捡到的钥匙,银色表面泛着光泽,闪闪发亮,虽然有些细小的刮痕,但连刮痕也漂亮极了。
不过,这是哪里的钥匙?一旦心生疑惑,我便十分介意。这把钥.99lib.t>匙能够打开的门,存在于世上何处?不一定是大门,也可能是房间。或许是置物柜,搞不好是车子。
离上补习班还有一点时间。平常我都会提早到,预习或复习一下功课。可是,我想到更有意思的消遣方法。我要调查这是什么钥匙。
我先试着将钥匙插进小学校舍里各式各样的锁孔。从班级教室门起,理科教室、音乐教室、职员室,到更衣室的置物柜、各个社团的社办、体育仓库等,总之我试遍视线所及的锁孔。可想而知,没那么容易找到。我离开学校,在便利商店买完饭团,99lib.前往补习班。途中看到的锁孔,包括停在路边的车子和附近住户的大门,我全部试过。当然,没一处符合。
在旁人眼中,我肯定是可疑分子。我趁没人注意时插进锁孔,要是不小心让谁撞见,或许会被叫住盘问。即使如此,还是很好玩,这让我提心吊胆,情绪既兴奋又紧张。
回家吃晚饭时,我向妈妈报告今天学校发生的事和补习班的情形。爸爸总是很晚才回家,所以餐桌上只有我和妈妈。捡到钥匙及我在放学后的冒险,我没告诉妈妈。因为我不是对父母毫无保留的乖孩子。
在上放学途中调查锁孔,成为我每天的例行公事。汽车门、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打烊的藏书网舶来品店铁卷门、自动贩卖机,我拿捡到的钥匙试遍形形色色的锁孔。全部失败后,我便踏上异于平常的路线,寻找未确认的锁孔。我弯进十字路口的另一头,踏入以往没兴趣的小巷。靠近之前当成风景的一部分、视若无睹走过的住家大门,换来一阵狗吠,才晓得这户人家养了条大狗。
我捡到的钥匙不符合任何一个锁孔,几乎都插不进去。随着日子流过,我寻觅锁孔的时间愈来愈长,行动范围也愈来愈广。我走过从未行经的道路,爬上陌生的阶梯。我发现明明在自家附近,却未曾注意过的树林、拥有古怪汽车的住家、自小丘俯瞰的风景。新鲜的景色带来的惊奇不断,我甚至怀疑起以前都闭着眼睛走在这座小镇上。我一向只挑熟悉的老路,不会偏离决定好的路线,分神张望四周。
一天,我因调查锁孔,回家迟了,妈妈用保鲜膜包起晚餐,趴在桌上打瞌睡。我摇摇妈妈的肩膀,妈妈抬起头说:“你回来啦,书念得如何?”
一如往常,我和妈妈吃着晚餐,闲聊这天发生的事,忽然听到电视播报的新闻。
“你也要小心,像今天这样会晚归时,打个电话回家比较好。是不是该给你买支手机呢?还是不行。你一定会成天忙着跟朋友传简讯,忘记念书。”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妈妈的话,边看电视新闻。一名女大学生失踪,可能卷入某起犯罪。画面下半部的字幕说明女大学生穿米色罩衫、灰衬衫、高跟鞋,背褐色皮包,播报员还呼吁看到类似打扮的女性,尽快联络底下的电话号码。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女大学生失踪的地点,并非我从未踏上的遥远土地,好像就在离我住的文善寺町一小时车程的隔壁镇。荧幕上出现的画面,是爸妈带我去过几次的购物中心的停车场。
第二章
我有自知之明。假如你是指我的脑袋先天不良,我早就晓得。早早死掉才是解脱,那样应该能摆脱头痛。我这种人尽快浇上汽油、点火自焚,才是造福社会。
刚刚车里的广播在报道案件。那女的原来不是独居,否则警方的行动未免太快。独居女性就算失踪,旁人也会置之不理个几天。实际上一向如此,没想到这次的女人似乎和家人同住。嗳,随便啦,无所谓。反正如今已没办法向那女的确认。
头还在痛。又刺又扎,仿佛有谁拿铁棒推挤头部两侧。不用担心,我没事。既然把刀子插进那女人胸口,头痛仍没平息,这次显然也落空。
你说那女的?她在冰箱里。虽然没有电,至少能阻隔味道一阵子。我知道埋起来比较好,可是要挖够大的洞穴,也是不小的工程。让我顶着疼得要命的头干那种苦差事,简直是天方夜谭。实在是气死人,我都要伤心掉泪了,全怪这头痛,害我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嗳,算了,总之又失败。既然头还在痛,表示她也不是和这把刀完美契合的女人。这是钥匙与锁孔的关系啊。若形状完美契合,女人的肋骨会啪地打开。听着荒唐,却真的会光芒四溢。如同生孩子般,希望诞生、心愿能够实现,那是天国之门。到时就能彻底摆脱头痛,我知道,真的。你不相信吧?你……
你,到底是谁?
你真的存在吗?
唬你的啦。开玩笑的,你就在这里。当然,要是有人怀疑你的存在,大概是疯了。我也记得在哪里认识你……就是,呃……
嗳,算了,复杂的事就别再想。总之,这次也不对,亏我还在车里仔细观察。失败的原因就是服装。光看衣服,瞧不出肋骨的形状,有微妙的差异,才会与刀子合不起来。肋骨的曲线、骨头与骨头的间隙等部分,必须奇迹般与刀子形状完全吻合。全怪衣服,害我错估那女人的骨骼。没料到她的肋骨会和刀子形状不合……刀子的形状……
这把刀子……
我在哪弄到这把刀子的?
我怎会有这种东西?
头愈来愈痛,躺一下吧,睡醒再思索今后该怎么办。这栋空屋还能继续当基地一阵子,不要紧。我至少要在这里多试上一个人。
“高田,你有没有写昨天的习题?不好意思,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邻座的朋友向我搭话,那张脸上看不出半点不好意思。我拿出算数笔记,朋友连声谢也没有就拿走。老是这样,我做习题,朋友拿去抄。一开始还知道要谢,但现下已成家常便饭,更过分时,没招呼一声就擅自取用。我没指责过此事,有人借我的笔记,表示我仍具存在价值。不让朋友抄答案,我这个人在他眼中,将沦为不需要的东西。同样的事也可套在老师和妈妈身上。若我不再用功,不再听话,对老师和妈妈而言,我是不是就没半点价值?
万一老师点到名,就得精神百倍地应话。在补习班也是,我怕功课赶不上,所以得拼命努力。不能不维护我在别人心目中的模范生形象,总是顾虑着不要让大家失望。即使上国中、高中、成为大人,我仍会继续看周遭的脸色。
课堂上,我在书桌底下握紧钥匙。放学后就出发寻找吧,完全吻合的锁一定存在某个地方。世上的一角,有这把钥匙能打开的门。那是怎样的门?另一头又会是怎样的世界?我想亲眼目睹。动机是什么?明明没意义。冒险心?好奇心?或者只是想逃避?只是想去其他地方?也许,我期待用捡到的钥匙打开的门,另一头会是爱丽丝误闯的不可思议国度般世界。
以捡到钥匙的地点为中心,半径几公里范围内的住家、公寓、店铺的门我全调查过,所有锁孔都不符合。我甚至试过挂在生锈铁丝网上的大锁,却连钥匙前端都插不进去。我并不失望,.99lib?这样反倒激起我的斗志。
有些公寓要穿过有警卫的正面玄关,得按下要拜访的那一户门铃,请对方打开自动门。由于没认识的住户,无法进入,于是我想出一些计策。比方,先躲在草丛里,再尾随采买回来的妇人,佯装成她九九藏书的小孩,便能悄悄潜入。其他还有混在放学返家的小学生兄弟里、躲在宅配的大箱子后方等。此外,监视摄影机也是个问题。我尽量避开镜头捕捉得到的范围经过走廊,无论如何都会被拍到时,就垂着头前进。可是,公寓里众多的门,捡来的钥匙没能打开任何一道。万一打开,我该以什么表情面对该住户?
不,我有种绝对打不开的预感。明明不断寻觅吻合的锁孔,却暗暗祈祷最好永远找不到。
事情发生在不必补习的日子。
放学前的导师时间结束,一离开学校,我立刻着手调查锁孔。小镇北侧有条大河流过,我预定去探索那一带。
河边地区只有零星民宅,大部分是老房子。与住宅密集的地区相比,锁孔的数目少很多。我不停重复等待路人消失,趁四周不注意的瞬间把钥匙插进民宅锁孔,然后迅速逃离的行动。我明白自己很像可疑人物,绝不能被发现。若遭谁误会我在偷窥,送方,联络学校及家里,我在老师和父母心中的价值便会一落千丈。
西方天际染上橘色,今天依然徒劳无功。河边视野开阔,天空没几朵云,晚霞在头顶上扩展。堤防开满波斯菊,新旧公寓在对岸交错排列,窗户反射出夕阳,闪闪发光。
走过堤防,出现一片杂木林,由于逆光,笼罩着浓浓的黑影,俨然像一团漆黑的影子。仔细一瞧,可窥见民宅的屋顶。原以为这区的民宅锁孔已试遍,不料漏掉一家。
靠近一看,那似乎是栋空屋。茂密的杂草蔓生到大门口。风一吹,及膝杂草剑锋般的前端搔得我好痒。屋瓦有一部分掉落,破坏了齐整。外墙的木板也都腐朽,处处覆盖着苔藓。
不过,这真的是空屋吗?瞥见停在荒废庭院的白色轻型小汽车,我心生疑惑。相较于屋子的破旧,车子新颖得很。尽管不到新车的地步,各处沾染污垢,却没生锈的样子,也没植物缠绕在上头。轮胎辗过杂草,而杂草的颜色仍十分青翠,想必车子是最近才停到这里。
车里相当乱,食物碎屑、毛巾和纸杯、宝特瓶四处散落。不知为何,后车座底下还掉了双高跟鞋。慎重起见,我把捡来的钥匙插进驾驶座一侧的锁孔。不行,不吻合。99lib?t>
乌鸦扯着嗓门飞过夕空,消失在杂木林彼端。在高耸的树木包围下,民宅周围一片昏暗。以散发红光般的天空为背景,枝叶化成黝黑的剪影,构成网状,隐藏起这一带。
车子不行,屋子呢?
为调查锁孔,我走近民宅的大门。
第三章
这是所谓的偏头痛。以太阳穴为中心,阵阵作痛。疼痛以固定的节奏侵袭,渐渐地,让人不禁错觉脑袋里有颗心脏。疼痛如同压缩血管送出的血液,沿头盖骨扩散。先是像植物的根一样伸展,然后紧紧勒住头盖骨。要是痛得太厉害,就会开始作呕,干脆把脑袋开个洞较省事。若能将抽痛的地方割下丢掉,一定赞透了。
我不停拍打耳朵上面,想减轻头痛。这样头不是会更痛?实际上相反,敲打头部两侧,可扰乱阵阵作痛的节奏,像植物的根般遍布头盖骨的疼痛,就会缓和一点。
我累坏了,好想哭。最近莫名渴望回到孩提时代居住的地方,我跑到好远的地方。想都没想过,我竟会跑来这种地方。我想回家,回有爸妈在的那个家。可是,他们早已过世,家也拆除,不复存在。我无家可归,仅能在那辆车里起居。我总是找这样的空屋,住上一阵子,但毕竟是擅自借用,没办法打从心底安顿下来。
由于一张照片也没有,我只能在梦中回老家,只能闭上眼,在心中回忆。要是能回去就好了,回到有爸妈的家。那时我还过得无忧无虑,好想回去啊。现在我怕得要命,不安得几欲蜷成一团。那时我怎么能理所当然、满不在乎地过日子?那时我也不会头痛,活在毛毯包裹般的安心中。终于发现自己是失败作,是在何时?
啊,对了,我喜欢上同班的女生。我爱她,真的,但还是不行99lib.。一忆起我就反胃,她说得太过分。我想回家,想见爸妈,希望他们紧紧抱住我,夸我尽力了。救救我,让我回家。然而,不可能的,那个家已不存在。大门被劈得粉碎,拿去当柴烧,一定早烧得干干净净。
等一下,外头是不是有声音?
电表是停的,表示这果然是空屋吧。
我试着把钥匙插进大门锁孔。钻入杂木林缝隙的夕阳,反射在银色钥匙上,闪着红光。可是,钥匙只插进几公厘就停住,再怎么使力都推不动。我吁口气,好像也不是这栋屋子。今天到此为止吧,若是拖到太晚,妈妈又要把菜罩上保鲜膜,在餐桌上打瞌睡。不用补习的日子迟迟没回家,或许妈妈会怀疑起我的行动,甚至追根究底。
我刚要折返,蓦地停下脚步。
对了,我还没确认后门。
这个地区的住屋,出大门外,有后门的不少,我想滴水不漏地调查所有锁孔。好,决定了。慎重起见,也确定一下那边的锁孔吧。
我沿墙壁悄悄移动,后门在哪里?周围长着及膝的杂草,我闪避着飞虫前进。在杂木林的遮蔽下,一片昏暗,但仍看得清楚。
经过窗前时,忽然嗅到一股强烈的臭味。
是食物腐烂吗?窗户开着,恶臭似乎是从屋内飘出的。我踮起脚尖,窥探里面。看样子是厨房,虽然没开灯,还不至于完全看不见。放眼望去,有明显无人使用的瓦斯炉和流理台,不知什么年代的老冰箱和电锅。一块肮脏的布揉成一团丢在角落,好像是衣服,还有一双运动鞋和褐色小皮包。皮包内的东西掉出来,化妆品、钱包等散了一地。桌上摆着便利商店的袋子、吃到一半的面包、瓶装水及大量的啤酒空罐,脏得感觉随时会出现蟑螂。地板罩着一层灰,有脚印和拖行的痕迹,到处是一滩滩污渍。或许是夕阳隐约照进屋内的缘故,但那些污渍是红黑色的。
仿佛是鲜血扩散后,与灰尘混合成的颜色。
拖行的痕迹延续到冰箱。为何把冰箱隔板拆下放在一旁?难道是得将某样巨大的东西塞进冰箱吗?
冰箱门缝垂着无数的黑色线状物。
应该是没确实放进冰箱就关上门,才会跑出门缝吧。
在我看来,那像是女人长长的头发。
……完蛋,那个少年一定会全部说出去,没救了。马上回出现,全副武装的大批警力绝对会包围这栋屋子,也会有警车赶来吧。我逃得掉吗?还是该死在这里。由于注意到路人不少,且刚好有人下车,附近住家也好像有人要出门,所以我连忙折返。否则,我原打算捉住那个少年,堵住他的嘴,把他带到此处。可是,我让那个少年溜了。
刚刚外头发出声响,或许有谁在附近,我决定一探究竟,便从后门悄悄溜出,沿外墙移动。才要弯过屋角,突然听见某人倒抽一口气。和拿刀子抵住女人咽喉时一样,那是人类怕到连声音都发不出的反应。
仔细一想,那个少年是不是从窗口看到厨房里的情景?这几天,虽然我不以为意,但厨房地板血迹斑斑,那女人藏书网的头发也从冰箱门跑出来。少年大概是撞见这一幕,察觉不太对劲吧。
不过是头发跑出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吧。一般人猜得到尸体塞在冰箱内吗?可是,尸体腐臭得非常严重,对方又正值想象力旺盛的年纪,肯定马上明白状况了吧。
我好后悔,若当时立刻冲出去,或许能就地架住那个少年。然而,听见少年倒抽口气后,我仍紧贴着外墙,静观其变。
这是有理由的。我担心弯过屋角后,会出现持警棍的。发现外头有人时,我还未亲眼确认来者是谁,不晓得对方只是个少年,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倘若是棘手的,我打算等他靠近,再出其不意地袭击。
不久,我听见拨开杂草奔离的声响。那家伙边逃,边发出不成话语的呻吟。我原要追上前,但那家伙已跑过车旁,身影逐渐远离。看到他背着黑书包,我才知道入侵者是个小学生。当然,我并没就此放弃,大人的脚程应该追得上。
夕阳染得波斯菊盛开的堤防一片火红,花草在徐风吹拂下悠然摆动,西方天空已然暗下,星星闪烁,云朵呈现紫色,远看犹如宇宙。少年奔下堤防,冲往民宅密集处。好美的情景,若能听着音乐欣赏这一幕,该会是多么幸福。
约莫察觉到有人追赶在后,少年不断回头,或99lib?许已瞧见我的长相。不,很难说。我背对着夕阳追赶,少年搞不好只看到全身漆黑的人影。要是脸曝光,事情就麻烦了。
少年叫喊着,显然是从丹田发声求救,简直能用拼死拼活形容。可是,刚进入有民宅的区域,这场捉迷藏随即结束。
砰地一声,少年的身体被撞飞,一辆车紧急刹车停下。全速奔跑的少年没发现车子驶近,直接冲过十字路口,于是撞上车子。注意到人群逐渐靠拢,我没确认少年的情况,便折回这里。
果然没得补救,只能选择一死。我好累,想早点解脱。还是说,老实向招认一切,意外地可全身而退?或许他们会怜悯我,放过我。或许他们会谅解,一切都是为了消除头痛,没办法。
消除头痛?为何消除头痛,要将女人……?理由呢?对了,跟刀子有关。把刀子插进去,形状若完美吻合,肋骨就会啪地打开……人的身体啪地打开?我在说什么?啊,对了,我做了这样的梦嘛!如同钥匙与锁孔的关系,要是顺利,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就像婴儿诞生,将产生希望。神明会拥抱我,头痛会停止,也能回小时候住的家。回到那个家,吃着妈妈煮的饭,我八成会哭出来。没错,倘若问我犯罪动机,就老实这么说吧。有没有纸和笔?不快点记下,感觉会忘掉。可是,他们肯听我这个缺陷品的话吗?
唉,我说你……你觉得呢?
果然只有死路一条。让一切结束吧,万一那个少年瞧见我的长相,不管我躲到天涯海角都是白费力气。对了,得先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看到我的脸。悄悄走近拍他肩膀,若他回头吓一跳、瞪大双眼,表示认得我,到时再用暗藏的刀子一口气刺下。相反地,要是少年毫无反应,就不必理他,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事。我躲个一阵,等待风头过去就行。
没错。
去找少年,确定这件事。
这样好。
…………
又开始头痛。
就偏头痛啊。
像脑袋里有颗心脏,阵阵作痛。
受不了,痛死啦……
第四章
撞到车子昏迷的我,在送医途中恢复意识。我身上有些擦伤,还撞出严重的瘀伤,但简单包扎后就没事。我请人找来,说明在空屋目击到的情景。不知何时,父母和老师都赶到医院。最后,我进家门时已快九点。
当晚,警方在空屋的冰箱里找到女人的尸体。验尸结果,确定那是几天前失踪的女大学生,可是凶手下落不明,大概是在警方奔赴现场前逃亡了吧。大批搜索周边地区,却没发现可疑人物的行踪。
隔天,一个说话轻声细语的女警到家里,问我凶手的身体特征和长相。然而,我几乎无法回答任何问题。我拼命逃跑时,追在后头的肯定就是凶手。假如被他逮住,我的下场会如何?可是,我没看清凶手的脸。凶手背对夕阳,非常刺眼,我只瞧见一道人影,连大概的年龄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记得服装。脑中仅留下全身漆黑的影子,甚至无法判断性别。而且,我吓得根本没功夫观察凶手的长相,遭追捕的恐惧让我的思绪一团混乱。
之后,我并未收到凶手落网的通知,所以没去学校,每天都在家里等待,老师和同学会将课堂上发的讲义送来。老师还告诉我,学校家长会召开紧急会议,全校师生放学时都必须结伴同行。
不必上学和去补习班虽然轻松,可是不能出去外面,就无法调查锁孔。我想到附近散步,却遭妈妈阻拦。
“不行,外面太危险。”
“为什么?”
“凶手可能还在外面。”
妈妈说着,在我打开大门前,抓住我的手。
一天晚上,确定爸妈睡着后,我把钥匙放在口袋,偷溜出门。一离开玄关,夜风便裹住全身,我的目的当然是寻找与钥匙吻合的锁孔。
途中经过河岸地区,堤防尽头是杂木林。月光中,那一区就像一团黑影。黑暗凝聚的地方,则是女人遇害的空屋。黏在地板上的血迹、鞋印、拖行的痕迹,我想起在那栋屋子看到的景象,差点没呕吐。凶手在那栋空屋里,与女人的遗体共度好几个夜晚,究竟是怎样的心态?
冷不防地,我的脑袋遭到一阵强烈的冲击。我抱头倒在地上,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后脑痛得快裂开,鼻腔里冒出血腥味。一名.99lib.男子站着俯视我,右手握着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
路灯照亮男子的所在之处。我的视野朦胧,摇晃不定,好像望着很远的地方。从胡须、皱纹及发量来看,男子约莫五十岁,脏污的衣服散发浓重的恶臭。
我吓得出不了声,就算想逃,身体也动弹不得。男子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向我,是凶手。男子骑坐在我身上,几乎快压爆我的内脏。他握着石头的右手高高举起,瞬间与月亮重叠,我不禁放声大叫。紧接着,石头挥落,砸在我头上。
我按着头,呻吟不止。一点都不痛。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全身淌满汗水,枕头和被单都湿透。即使知道刚才的是梦,我仍不住发抖。
妈妈没说错,外出太危险。逃离那栋恐怖的民宅时,我曾回头,凶手或许会以为被我看到脸。既然是狠心绑架女人并残忍杀害的家伙,搞不好会想在我对描述凶手长相前灭口。只要装成媒体人士,应该就能向附近居民打听出我的名字和地址。问句“我想采访协助警方找到遗体的少年”,附近的大嘴公和大嘴婆便会马上回答。
从那之后,我一直活在恐惧中,总觉得那个人随时会出现。我决定一步也不离开房间,就算待在家里也不能掉以轻心。那个男的可能会趁夜入侵我房间,以石头砸烂我的脑袋。由于房门没装锁,我移动书桌和书架筑起屏障。
三餐和水妈妈会放在房门前,确定走廊没人后,我便迅速拿进房里。上厕所时,也会确定走廊没人才冲过去。
经过一星期,听说凶手已落网。
妈妈敲敲房门,告诉我这件事,我却觉得是骗人的。
是不是为了让我离开房间,妈妈才撒这种谎?还是凶手站在妈妈背后,拿刀子之类的利器抵住妈妈的咽喉?会不会是凶手想把我引出房间杀掉,硬逼妈妈说出这番话?
我决定再维持同样的状态三天,静观其变。
应该要爸妈送电视或收音机到我房里的。
手机或能上网的电脑也行。
我想知道凶手是不是真的落网。
然而,只要待在房间,我就什么都不晓得。
我隔着门与妈妈对话。
妈妈啜泣着求我出去。
但我无法判断是不是歹徒逼着她说的。
不过,我发现一件怪事。
爸爸不在。
白天爸爸去上班,所以只听到妈妈的声音。
可是,晚上总会回家吧,怎么不隔着门跟我讲讲话?
“爸爸呢?爸爸怎么了?”
我隔着门问妈妈。
妈妈似乎是说爸爸出差不在家。
搞不好爸爸已惨遭杀害。
询问爸爸情况的隔天,连妈妈的声音也消失。
即使我大声呼唤,也毫无回应。
家里感觉不到人活动的气息。
是出门买东西吗?
我等了几小时,却没人回来。
连平常听惯的脚步声和吸尘器声响都不见。
我蜷成一团,忍受着恐惧与饥饿,等待时间过去。我不停想着爸妈,泪水瞬间涌上。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此刻我不在爸妈身边?
三99lib?人怎么没在同一处?我完全无法理解。
说起来,以前我们三人曾待在藏书网一起吗?
爸爸工作很忙,回家时总是深夜,晚餐往往只有我和妈妈一起吃。最后见到爸爸是何时?我的生活中,与爸爸共度的时间少得吓人。
比起爸爸,倒是满常看到妈妈的。可是,我都和妈妈聊些什么?妈妈不晓得我正沉迷于什么。因为我没告诉妈妈先前捡到一把钥匙,最近都在寻找符合的锁孔的事。我只说妈妈想听的话,为了让妈妈满意,在学校考到好成绩,还在补习班用功,装成无可挑剔的模范生。
为什么我无法说出真话?坦承自己其实不是乖小孩,也根本不是模范生,只是看大家的脸色过日子。
就算让妈妈失望也好,我是不是应该说出来?
就算让自己的评价暴跌也好,我应该把内心感受到的、惦记的、想传达的、?99lib.欲诉诸言语的事,尽量说出口。
我可以的。
我一直想这么尝试。
我站起身,推开堵在门前的桌子和书架。
“妈!”
我大声呼唤,家中每个角落应该都听得到,却没人回应。
我想重来。
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不会是妈妈期待的孩子吧。
即使如此,我们仍得面对面谈谈。
我想走出房间去见爸妈。
为过往的事道歉,好好拥抱爸妈。
可是,我想开门,却有点不对劲。
门一动也不动。
连门把都像凝固般动弹不得。
不知不觉间
门上
多了个锁孔。
先前那里
根本没有
什么锁孔。
我想到一种可能的情况,于是拿出
口袋里的钥匙。
将带有光泽的钥匙
那裁切成锯齿状的前端,插进锁孔。
几乎毫无抵抗,钥匙顺利插进去。
我深呼吸,慢慢旋转钥匙。
喀嚓一声,响起门锁打开的声音。
锁已解开。
我握住门把,这次总算转得动。
慢慢地,我打开门。
在我心中
有什么
动了起来。
并急速地
变大,
我的意识
飞散……
第五章
睁开眼睛时,我躺在床上,但不是我自己的床。瞥见床边的机器,我知道这里是医院。妈妈守在一旁,注意到我醒来,连忙跑去叫医生。
一开始,我脑袋昏昏沉沉,根本无法思考。我想搔头,却发现包着绷带。妈妈为我说明状况。我遇上车祸,撞到头,昏迷半天之久。在梦里,我觉得经过好几天。可是,我是车祸隔天的早上六点清醒,其实只在医院病床躺了一晚。
头很痛。
我好像被车撞飞,重重摔到头。
医生进行各种诊察。
知道我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耳朵听得分明,也能口齿清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妈妈终于松口气。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妈妈。
“对了,这是哪里的钥匙?你紧紧握着,似乎相当重要……”
妈妈拿出一把没挂钥匙圈、随处可见的银色钥匙。我接过仔细端详。
“这是房间的钥匙。”
“谁的房间?”
“我的。”
妈妈的脸色倏地变白。
妈妈晓得我的房门根本没装锁。
“你的头……”
“我的头没事。开玩笑的,我很好。这把捡到的钥匙是我的宝贝。”
妈妈放下心,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那就好。这是你的宝贝啊?”
“你想听有关钥匙的事吗?”
我问,妈妈点点头。
“嗯,告诉妈吧。”
此时,接到联络的爸爸赶到,看见我的情形,不禁松口气。
我和爸妈聊了一会儿,才想起重要的事。为了报告我在民宅目击的情况,我请爸妈找来。爸妈还不晓得我车祸前看到什么。先前我是在梦中告诉警方,所以小镇上发生的骇人命案,应该还无人知晓。然而实际上,此时案子已结束。
我躺在病床上的那天深夜,离傍晚发生车祸的十字路口仅有一百公尺的地方,突然起火。那栋杂木林围绕的民宅,从二十年前就一直是空屋,平常少有人放在心上。火势非常猛烈,但并未波及临近人家。消防队赶到时,着火的只有空屋和周围的杂木林,很快就扑灭。隔天早上才进行现场勘验,约莫是我在医院清醒时,火灾现场发现一对男女的遗体。
女人的尸体塞在冰箱里,似乎没因火灾造成太大的损伤,大概是冰箱隔离了火焰。根据验尸报告,女人早在火灾发生几天前身亡,已查明她骇人99lib?的死因。不久,警方证实女尸是失踪的女大学生,震惊社会。
男人的尸体损毁严重,听说只分辨得出性别。推测男人是躺在起火点中央,淋上汽油自焚。尸体旁掉了一把烧得焦黑的刀子,形状与女尸的外伤一致,研判就是凶器。此外,空屋的庭院停着一辆车,一样烧得只剩漆黑的残骸。由于毁损得太彻底,警方认为男子在自杀前,曾朝车内泼洒汽油,企图湮灭证据。至于行凶动机,则完全没找到线索。男子身分成谜地从世上消失。
凶手自杀这件事,我觉得自己也有一点责任。那男人会淋上汽油自焚,肯定是害怕我告诉他的秘密基地后,他会被抓,所以选择自杀。我和妈妈谈了一下,觉得心情轻松一些。
我没受什么伤,很快就回去上学,但一开始同学都对我保持距离,不太敢靠近。上午的下课时间,总是抄我习题的朋友战战兢兢开口,问我在空屋目击到的情景。不知不觉间,同学们纷纷聚集过来,聆听我的话。说完从冰箱门垂落的黑发,遭凶手追赶及被车撞的经过后,不知为何,大家都对我鼓掌。
在这之前,与从此以后,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确实有什么逐渐改变。
与同学和老师的关系。
种种变化过于细微,平常根本不会察觉。
我会跷补习班的课,跟朋友搭公车到远方玩,或跟爸爸一起去看电影,不然就是被抓到上课时用新手机打简讯,让老师伤脑筋地耸肩……
事后回想,很多是以前我从未做过,也不敢做的事。
随着时间过去,渐渐不再有人谈论这件案子,文善寺町恢复日常。某天放学途中,我绕到市立图书馆。因为课堂上派了作业,要每一组分头调查当地的历史,并整理在一大张模造纸上。包括我在内的男女六人小组在图书馆内寻找文善寺町历史的相关书籍时,我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大姊姊住在我家附近,听说是图书馆的职员,但我第一次看到她工作的样子。
“啊,高田家的弟弟……”
她注意到我,便停下脚步,微微一笑。名牌上写着“山里”,她是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书痴。看到装在纸箱里丢弃的书,她就会心生怜悯,整箱搬回家。即使父母亲反对,要她放回原处,她也不肯轻易放弃,甚至制作请求收留的海报张贴在各处电线杆上。可是,也有人主张这些知识传闻。不过,她总是边走路边看书,她无疑是我的前辈。我和山里姊姊在书架环绕的通道上闲聊。
“你来念书吗?”
“来做学校的作业。”
“听说你碰上很可怕的事,不要紧吧?”
“嗯,谢谢关心。”
此时,我瞥见山里姊姊的脚。
我对她穿的运动鞋有印象。
“怎么啦?”
“……不,没事。”
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随即闭口,却换来一段古怪的沉默。山里姊姊似乎有所误会,慌张地说:“这、这双鞋子很奇怪吗?是我之前买的……果然还是很奇怪吧。”
“没有,不奇怪。只是,我看过相同款式的鞋……发生那起命案的空屋里,也掉了双一样的运动鞋。”
我下定决心坦白。从窗户望进厨房时,我在恶臭中,窥见与山里姊姊同款式的运动鞋。厨房角落堆着一团肮脏的衣物,鞋子就掉在旁边。山里姊姊脚上的运动鞋,颜色、材质、线条都和那双一模一样。
“我想一定是那个遇害女生的。”
我怕山里姊姊听到自己的鞋子和命案被害者穿的款式一样,可能会觉得不舒服,所以刻意不提。可是,山里姊姊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回道:“原来如此,害我以为是这双鞋哪里不对劲,担心得要命。没事的,那双鞋应该不是被害者的。”
“咦,怎么讲?”
“新闻报道过被害者穿高跟鞋。”
“是吗?”
“嗯,错不了的。”
这么一提,查看停在院子的轻型汽车时,我好像瞄到一双高跟鞋。那才是死者的吗?
“换句话说,高田同学那天瞧见的是凶手的运动鞋吧。有时候同样的款式也会出男生版。”
“可是,挺奇怪的。厨房地板残留鞋印与拖行的痕迹,我看得很清楚。所以,凶手一定是穿着鞋子在屋内活动。地板积着灰尘,凶手不太可能脱鞋、穿袜子或打赤脚。不然就是凶手有两双鞋,会看日子换穿……”
“搞不好那屋里有别人。”
山里姊姊以开玩笑的口气,若无其事地说。
“咦,有第三人?怎么会?”
她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
假如除了凶手和被害者外,存在第三人……
是协助凶手的共犯?
和被害者一样遭到绑架的倒霉鬼?
预定的被害者候补?
还是和那天的我一样,偶然发现那栋秘密房屋,遭凶手抓住的人?
“也许凶手为排遣寂寞,想要一个说话的伴呢。”
难道那个人被绑住手脚、堵住嘴巴,监禁在浴室或是哪里吗?然后,凶手不时对他倾诉自己的身世境遇?
“也可能就像壁虎的尾巴……”
山里姊姊俯视自己脚上的运动鞋低喃。
壁虎的尾巴?什么意思?
我正想追问,同一组的同学跑来叫我。我说要找资料,却一去不返,他们大概以为我偷懒不做功课。虽然想继续听山里姊姊的推论,最终仍决定算了。我向山里姊姊行礼道别。
“我要回去喽。”
“加油。”
我回到同学那里,从收集的资料里挑出像重点的地方抄进笔记本。这作业实在无聊,而且我根本不晓得哪里才是重点。即使如此,和朋友一起念书还是很快乐。同一组的女生往满脸困倦的朋友丢橡皮擦屑,我也跟着吃吃窃笑。
做完功课,离开图书馆,西方的天空已逐渐染上红色。我和同一组的同学在图书馆前道别,众人朝不同的方向离开。
影子拉得长长的。路灯点起,照亮脚下。穿过商店街时,我和提着超市购物袋的主妇及社团活动结束回家的一群国中生错身而过。这条路行人很多,非常热闹。我摸索口袋,取出那把银色钥匙,边看边走。最后,我只在梦中找到与钥匙吻合的锁孔。近来我已不再寻觅锁孔。
由于专注于钥匙,没留意前方,我撞上一名女子。钥匙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哇,对不起。”
对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帮我捡起钥匙。
“来,拿去。家里的钥匙?”
“呃,也不是……”
说到一半,我转念改口:“啊,没错,是家里的钥匙。”
我懒得说明,决定就当成这样。
没错,这是家里的钥匙。
是我家的钥匙。
今后若有谁问起,就这么解释吧。
现下我已发现比找锁孔更快乐、更值得花时间的事,所以不必再寻觅这把钥匙的安置之处。即使如此,我仍随时带在身边,毕竟是我家的钥匙。
我接过钥匙,道声谢,便往自家方向走。
可是——
若真有第三人,那个人消失到哪去了?火灾现场只找到两具尸体,万一寻获的男性尸体其实不是凶手,而是第三人的尸体,情况会如何?山里姊姊口中的壁虎尾巴,指的是会不会是此事?第三人的尸体,是用来伪装成凶手的尸体,让凶手顺利逃之天天的棋子。换句话说,是一开始就为了这个目的准备的牺牲品。假使推论正确,我的处境便十分危险。凶手可能以为我看到他的脸,认定我是唯一知道他长相的人。
可是,报道都说火灾现场的焦尸是凶手,只要神智清醒,应该会就此放手,不再兴风作浪吧。凶手应该不会为了确定我是否看到他的脸,而特地回到文善寺町。
当然,一切都是推测。
根本没有什么第三人。
我边走边回头,刚刚那女子仍站在商店街角落看着我。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唯有她伫立原地,以让人联想到猫的眼眸望着我。没多久,她突然皱起脸,按住头部两侧。
日暮的天空?99lib. 高处,点点星光闪烁,紫色云朵宛如刊登在天体摄影集里的星云。如果真有神明,一定就住在那种地方吧。
那女子拍打着头部两侧,像是头疼得不得了,不久便转身消失在商店街的人潮中,不见踪影。
第一章
口袋里的手机在在震动,我蓦地醒来。有一封简讯,寄件的是橘敦也。“你在干嘛?”手机荧幕的光照亮身处的地方,我回覆“在后车厢里”。荧幕的电子钟显示已二十三点。
虽然想尽情伸懒腰,但后车厢没足够的空间。我像胎儿般缩成一团,吐出呵欠,犹豫着该不该睡回笼觉。车子似乎已停止行驶。稍早前,睡眠尚浅时,还感觉得到加速或转弯,现下则毫无动静,不过引擎好像仍开着。我往后车厢铺的毯子底下探去,摸索到一条铁丝,只要一拉就能开锁,这种装置如今十分常见。“喀嚓”,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后车厢开启。
我探出头,夜晚寒冷的空气罩住脸颊。久违的户外空气,我深吸一口。这里是阴暗的高架桥下,生锈的铁丝网沿着桥延伸,夏季时应该茂盛成长的杂草在其间枯萎。我爬出后车厢,鞋底传来沙砾的触感。
窥看驾驶座,空无一人。车钥匙插着,引擎开着,车子就这么被弃置,我甚至还没见过车主。伤脑筋,这是哪里?
借着钠灯的橘光,看得见高架桥下的几个涂鸦。不是街头艺术那类经过设计的涂鸦,像出自小学生之手。尽管笔触和所绘之物各不相同,但一定都能找到王冠图案。且是在儿童绘本中登场的国王戴的那种黄色王冠。
叩、叩,传来一阵声响。一名少年站在车旁,为引起我的注意,似乎敲了敲车窗。外表十二岁左右的少年,有双不可一世的细眼,头发很长,罩着风衣。由于照明的关系,他一身橘黄,辨别不出衣服的颜色。“你在干嘛?”少年问,和橘敦也的简讯一样。“不论年纪大小,男生就爱问女生现下在干嘛吗?”我回话。“跟你是不是女的没关系,瞧见有人这种时间独自站在这种地方,任谁都会出声关切。”99lib.
“是啊,对不起。”
“看你的打扮,是高中生呢。”
“我若不是制服收集狂,应该就是吧。”
“所以,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不小心迷路?”
“也没有,兜风中而已。”
“这种时间?”
“嗯,不行吗?”
“在这种地方?”
“我爱去哪是我的自由吧?”
“在后车厢里兜风?”
看来,他刚好目击我爬出后车厢的那一幕。
今天中午,我课上得腻了,便溜出学校。由于无处可去,发现眼前有辆插着钥匙的车子。便躲进后车厢午睡。不料,车子竟动了起来,我想离开也没办法,只能乖乖呆在里头好几个小时。这是事实,不过机会难得,我决定加油添醋一番。
“我被绑架了。”
“那还挺糟糕的。”
“真的,我正不知如何是好。”
“你父母得付赎金才行。”
“是吗?他们大概不会付吧。”脑海浮现爸妈的身影,心底一阵骚乱。“不多打几折不行。”最近爸妈老是吵架,我不禁这么想。
少年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冷风吹过,我忍不住打个喷嚏。“冷吗?”
“鼻水流下来了。”
“很脏耶。姊姊,你的名字是?”
“小野早苗。你呢?”
“阿蜜。”
“姓什么?”
“有是有,但不是真的姓。”他的家庭很复杂吗?少年阿蜜抓起我的手迈出脚步。“小野姊姊,走,我们去温暖一点的地方。”
“装什么小大人啊?”可是,少年的手很暖和,我满开心的。
我们穿过高架桥底下,经过陌生的车站前。车站一片漆黑,像废墟般悄无声息。接着,走到某处的拱廊商店街,也只有点着寥寥无几的灯,同样幽暗。小钢珠店、服饰店、药局、电玩中心等全熄灯陷入沉睡,仿佛永远不再营业,我以为就算是深夜,至少电玩中心会开着,但偏远郊区不一样吗?话说回来,真的空无一人,约莫已步行十分钟,仍不见半个人影。我们的吐息因寒冷而变白。
“还要走多久?”
“快到了。小野姊姊,车子丢着不要紧吗?”
“嗯,反正是不认识的人的。”
“绑匪不会生气吗?”
“不会吧,应该无所谓。”我早完全把车子的事抛在脑后,车主是谁?是谁开的车?为什么在那里停车?这些问题不曾晃过我脑海,跟我也没任何关系。“到喽。”少年阿蜜停步,从口袋掏出银色钥匙。眼前是一栋老旧的保龄球馆。
我们横越停车场,走向一栋正正方方的建筑物。屋顶压着一只巨大的白色球瓶,店名是看不懂的英文单字。少年阿蜜拿钥匙打开正面的玻璃门,我在他的牵引下踏进屋内。里面一片漆黑,但立在停车场的户外灯光穿过玻璃门,照亮路口一带。椅子东倒西歪地放着,显然已停止营业。球道似乎有好几排,由于太过昏暗,看不清远处。
“等一下。”少年阿蜜留下我,消失在柜台后方。“赶快回来啊。”我朝着少年的背影说。三十秒之间,我和盘踞在保龄球馆的黑暗大眼瞪小眼,渐渐感到不安。少年会不会就此不出现?
外头传来风声。
蓦地,从藏着无数球道的黑暗中发出“喀哒”一声,似乎有谁在。我竖起耳朵,隐约听见几个人正在窸窣交谈。此时,我才发现尘埃遍布的地板上有数不清的小鞋印,也有孩童赤脚走过的痕迹。
啪嚓,冷不防响起一道微弱的声音,视野顿时一片白。天花板的照明大放光芒,原本暗得看不清楚的屋内一览无遗。
眼前出现一大群小孩,约莫五十人。有的躲在球架后,有的从球道尽头探出脑袋,分别占据不同地点。一个快笑出来的男生,被三个女生联手捂住嘴巴。每个人都忍着笑,望着我。“呃……”我搔搔头,其中一个男生噗哧一声,众人不禁放声大笑。
“不要笑啦!”
“对不起。”
“白痴。”四面八方传出交谈声。“被发现了呢。”
“啊,简直憋坏我。”
“都怪你乱推。”
“乱讲!”话声在墙上回响,浑然化为一体,形成巨大的共鸣。尽管年龄不一,但没人比少年阿蜜高大。
除玩起追赶游戏的几个人,孩子都聚集到我周围,脸上写满好奇,我不由得退后一步。“姊姊,你叫什么名字?”一名少女问。“小野早苗。”答到一半,各处又同时冒出“几岁?”“你怎么来的?”“你是阿蜜的朋友吗?”之类的问题,搞得我晕头转向。
“啊,阿蜜。”角落一个眼镜少年朝柜台呼唤。不知何时返回的阿蜜,双臂交抱,隔着一些距离观望这场骚动。他微微抬手,应道:“嗨,阿蜂。”阿蜂是指眼镜少年吗?两人的名字合起来,岂不就是蜜蜂?
“这些孩子是?”我问阿蜜,大批孩子跟在我身后。“大家都想认识小野姊姊。”
“他们干嘛躲着?”
“发现有人闯入,大家就会屏住呼吸躲起来。”
“为什么?”
“吓人哪。你吓到了吗?”
“差点没吓到吐。”
“那就好。”阿蜜满足地点点头,“欢迎来到我们的王国。”
第二章
最深处的球道排着成列的白色球瓶,整齐得让我想起某个国家的军队。电灯打亮的同时,空调似乎也开始运作,室内很暖和。孩子们问完一堆问题后,分成几个小团体各自嬉戏。男生在张着黑暗大口的球道尽头,进进出出玩捉迷藏,女生则替保龄球画脸。
我坐在柜台旁的椅子上,望着管线遍布的天花板。一个像是念小一还是小二的女生抬眼瞅着我靠近,装饰在她衣领上的缎带松脱,她拜托我绑成蝴蝶结。她还小,不会打蝴蝶结,我弯腰替她绑妥。周遭的女生们瞧见,嚷嚷着“我也要”、“帮我绑”还故意拉开衣服上的缎带或鞋带,冲到我身旁。“烦死了!”我埋怨着,却还是一个个帮他们绑好蝴蝶结。“对不起,又松掉了。”
“这边的圈圈比较大,我要一样大的圈圈。”
“形状怪怪的!”
“啊,你们烦死了!”可是,我内心其实觉得颇受用。不过是会打蝴蝶结,就轻易获得万人迷的地位。“去那边玩!”将所有人的缎带和鞋带绑成蝴蝶结后,我把她们打发到一边,总算能喘口气。
眼镜少年阿蜂拿抹布擦拭着已失去功能的老收银机,以温和的目光注视我和女生们的互动。据说阿蜂与阿蜜同年,是王国最年长的成员。其他孩子都跑来跑去,为什么只有他在工作?“阿蜂是受罚打扫吗?”我出声问。“我喜欢做这些事。”阿蜂的镜片反射出光芒,应道。“哦?真古怪。”
“不少人这么说。”
“我倒是很不擅长打扫房间和整理东西。对了,这里有电?”
“房间里有发电机,不过只有阿蜜会用。”
“好厉害。”
“是阿蜜找到搬过来的,发现这座保龄球馆的也是他。”
阿蜜在保龄球馆中央附近的球道和年幼的孩子玩耍。他把抓着自己手臂的孩子抬起,像旋转木马般绕圈。一个孩子跳到他的99lib.背上攀住,其他孩子也争相仿效,接连爬上他的身躯,阿蜜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倒在球道上。欢笑声在保龄球馆内回荡,正在画画或玩黏土的孩子纷纷回过头。
“这个王国没大人吗?”我问阿蜂,手机显示已凌晨两点。“规定不能让大人进来。”
“谁规定的?”他望向阿蜜。
阿蜜放下身上的孩子站起来,察觉我俩望着他。“去那边玩。”他命令孩子们,然而孩子们拉扯着他,口口声声叫着:“咦!”
“好无聊!”
“大伙都住在这里吗?连学校也没去?”眼镜少年阿蜂摇摇头:“大家白天上学,只在夜晚过来。”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收养流浪街头的孤儿,原来他们都有家可回。”
“才没有。”脱离孩子集团的阿蜜走到我身后。经孩子的蹂躏,他的长发乱糟糟,但他一点都不介意。“不是‘回’,而是‘去’,他们的归宿在此。这座保龄球馆是大伙真正的栖身之处,可是一到早上,便得前往各自的家,扮演普通的小孩,与生下自己的大人伪装成亲子过生活。但,那些全是假的。乖乖到学校不过是装作一般小孩,以避免被大人盯上。入夜前,得时刻留意别泄露王国子民的身分。”
阿蜜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唬人,眼神透着坚定的意志,我不禁困惑。“咦,伪装成亲子是什么意思?”
“要加入王国,便得忘掉父母。具体地说,就是抛弃父母擅自为孩子取的名字及姓氏,换上喜欢的名字。阿蜜和阿蜂,都是我们自己想的。”隔着柜台,阿蜜以拳头碰碰阿蜂的肩膀,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光从这一幕便看得出他俩是莫逆之交。“在家里的不是父母,只是大人。他们会用以前的名字呼唤我们,为防止王国曝光,我们仍会回话,持续扮演他们的孩子。”球道上滚过画着脸的保龄球,孩子们在玩保龄球。整理球瓶的机器故障,所以大伙轮流排球瓶。球还在滚,其他孩子九九藏书已扔出第二球、第三球。负责排球瓶的男生不禁发火,周围的孩子见状大笑。
“小野姊姊也加入吧。”阿蜜说。
我在凌晨时分淋了浴,一身清爽。组合薄铁片而成的临时淋浴间是阿蜜和阿蜂辛苦盖好的,位在店员休息室外。风咻咻钻进缝隙,冷飕飕的。电热水器好似乎是加装的,至于自来水是从哪牵的,我就不清楚了。
保龄球馆的置物柜里塞着大量衣物,几乎全是儿童尺寸,不过也有符合我体型的。“这些怎么弄到的?”
“捡来的。”阿蜜答道。“每一件都是新的,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我把高中制服折好放进置物柜。
王国会分配食物给人民。阿蜂取出背包,孩子们便“哇”地一拥而上。“一个一个来,排队!”阿蜂叫着,但孩子们根本不听。阿蜜不99lib?耐烦地拍手斥喝,总算整理成一列队伍。是为避免引起纠纷吗?即使年龄不同,每个人都一样领到小小的汽水糖。年纪较大的孩子不会心生不满吗?体格较壮的孩子只吃汽水糖,不会不饱吗?我发出疑问,阿蜜回答:“维持身体健康的营养,是靠家里或学校大人给予的虚假餐点补充。”
“虚假餐点?”
“对。在这里吃的零嘴,才是大伙真正的食物。”我听得一头雾水,“汽水糖是真正的食物?”
“虽然我们想依赖王国真正的食物维生,情况却不允许。倘使在此填饱肚子,在家里和学校伪装成一般孩子时,就解决不掉虚假餐点,所以只能给大伙一些。”
“不是因为财政困难,无法供应足够的粮食吗?”
“这里不会有财政问题,毕竟四处 都捡得到粮食。”小女生互相把汽水糖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双眸发光。阿蜜和阿蜂从旁望着,神情相当满足。
阿蜜的话,我并未照单全收。我若是大人,应该会斥责他们。相反地,我若是孩子,或许会兴高采烈地置身其中吧。不过,面对“加入王国”的邀请,我只能持保留态度。肯定是因为我既不算大人,也不是孩子吧。
阿蜂走近,从背包取出从便利商店买的那种饭团。“小野姊姊,这个给你。”
“谢谢,我喜欢鲔鱼口味。”
“那你真正的名字可以叫鲔鱼。”
天亮前,孩子们陆续离开保龄球馆。他们在置物柜前换上睡衣,彼此道别:“我出门了!”
“晚上再见!”然后消失在夜晚的城镇。对他们而言,这不是回家,是外出到过去的父母身边扮演儿女。
我想象身穿睡衣的孩子们跑过月光下的商店街和小巷,偷偷溜进家里,钻进床的景象,简直像童话故事。可惜,没有一个大人察觉这场异变。
“这样白天不会很困吗?”我担心地问。“在学校,大伙好像成天打瞌睡,常挨老师骂。我也不例外。”阿蜜打了个哈欠。
阿蜜和阿蜂也在日出前离开保龄球馆,我独自留下。虽然关掉发电机和空调,灯也全熄灭,不过我裹着一堆毛毯,躺在沙发上还满暖和的。每个球道都搭配一组U字形沙发,可惜没有伸展身体的空间,我像胎儿般蜷成一团。毛毯不算干净,沾附着许多零食碎屑。诺大的保龄球馆只剩下一个人,顿时变得极为安静,稍有一点声响都能传得很远。我找到一台装着电池的收音机,便听着FM广播打盹到天明。他们说,要加入99lib?
王国,必须忘记现在的名字。我有点心动,考虑着是否该在这里和孩子们一起生活,虽然对橘敦也颇过意不去。
第三章
橘敦也是我同学,也是足球社的板凳球员。参加朋友举行的第一学期期末考读书会后,我们便渐渐讲上话。前些日子他向我告白,于是我们开始交往,但我仍心存迷惘,因为我根本不喜欢他。我对他的兴趣,比对路边石头的兴趣多不了多少。那么,他向我告白,我怎么会答应?大概是我希望和其他女生朋友一样,跟谁交往看看。我原以为,或许在尝试过程中,会萌生恋爱感情,可惜还是不行。即使互传简讯、两人单独走在路上,我都不觉得他特别。他不是坏人,相处起来不难受,也不会做出让我不耐烦的事。最近一想起他,我胸口便隐隐作痛。但不出于爱恋,而是内疚的关系。全怪我不好,恢复原状、回到原点吧,快这么告诉他。个性温厚的他应该不会生气,.99lib. 我想象不出他生气的样子。或许他会露出伤心的眼神。
明明不喜欢,我却向橘敦也透露很.99lib.多有的没的。我和父母感情不好、跟同学合不来、不晓得活着究竟快不快乐、有时连自己在哪都搞不清楚,种种丢脸的事迹,我大嘴巴地讲个没完。他总是严肃地倾听,我歉疚得胃都要抽搐。
明明我对你半点都不关心!
你却肯听我说话!
由于无法坦白,时间就这么流逝,我开不了口。其实我不喜欢你,只把你当朋友,可是,我不愿让你伤心,不愿伤害你。我讨厌为恋爱问题烦恼的自己,讨厌思索麻烦的事,只想简简单单地活着。但我害怕做决定,不断在逃避。希望和大家一样跟男孩子交往看看,冒出这种念头的自己真是恶心。我明明不想变成平凡人,不想变成随处可见的大人。我知道该有所了断,也知道得勇敢面对你才行。
我睁开双眼,从沙发撑起上半身。借着射进柜台旁的玻璃门的阳光,我确认手机上的时间,已过中午。睡觉时,爸妈似乎曾打电话来,还有一封橘敦也的简讯,内容是担心我没回家。“我在保龄球馆。”我回覆。
在洗手间洗过脸,我突然想喝热咖啡,便用设在店员休息室的卡式瓦斯炉煮水。可是,我找不到即溶咖啡,这里只有成箱的瓶装可乐。我放弃咖啡,喝着可乐,在保龄球馆内散步。我穿鞋走在球道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沙砾,球道满是刮痕,却不像完全没打扫。阿蜂应该会定期清理吧,他似乎很喜欢打扫。
球道里面的墙上挂着一块红底的布,面积和毛毯差不多大,以油漆画着巨大的黄色王冠,和昨晚在高架桥下看见的图案一样。我直觉这王冠一定是种标志,用来统一王国子民的意志,如同盖秘密基地的孩子们会想出属于自己的标志。换句话说,这是王国的旗帜。
我又开了两罐可乐,看着书架上的漫画。分秒过去,我饥肠辘辘,却提不起劲去便利商店,也没力气回家,便拖拖拉拉地耗时间。反正就算回去,等着我的只有一堆麻烦事。干脆什么都别想,悠哉地待在这里吧。
黄昏时分,出现阿蜜的身影。他拿银色钥匙打开入口的玻璃门,穿着昨晚那件风衣,胳膊及胸口一带沾满泥巴。仔细一看,他的手背也受了伤。“你怎么啦?”
“没事。”
“跌倒吗?”
“唔,差不多。”
“得消毒才行。”
“放着就会好。小野姊姊,你是我妈妈噢?”那双细眼像是瞧不起人。“这种讲法真过分,男生就是这样!”他垂下头道歉:“对不起。”消毒水和OK绷收在柜台下,我要阿蜜坐在椅子上,拿脱脂棉沾消毒水帮他清理伤口。他板起脸,模样宛如小学生。一对上视线,他便难为情地别过脸。这个爱装大人的臭小鬼。
“你干嘛不回家?”阿蜜问。我准备着OK绷,思忖该怎么回答。“我对这里有点兴趣。”
“你要加入王国吗?”
“尚未决定,毕竟还不清楚这里的事。”我把Ok绷贴到他手上,“而且,机会难得,离家好好想一想也不错。”
“你心态那么随便,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我倒觉得,这个集团的心态完全就是随便啊。”我想起孩子们抢着要糖果的模样。“年纪小的孩子无所谓,没办法。可是我和阿蜂这些年纪大的,得考虑很多事。”
“像学校功课之类的?”
“你白痴噢?小野姊姊,你白痴噢?”
“居然连骂我两次……”
“我创造这个王国,是有理由的。”
阿蜜起身,自风衣口袋掏出皮夹,是大人用的那种。他打开皮夹,里面装着万元钞票、信用卡和证件。“我偷了这个,又被追赶,又被推倒。当然,最后我成功逃脱。”这似乎是他受伤的理由。“你看过里面的房间吗?还没?有一堆钱包、鞋子和皮包喔。我偶尔会要其他孩子帮忙,趁年幼的孩子吸引大人的注意力,赶紧下手。对深夜迷失到这座小镇、像小野姊姊之类的人下手。放心,我们瞄准的对象仅限大人。不,我们不是窃盗集团,只不过现下想不出别的办法。假如有更好的方法,自然会选择那边。这是经营王国的资金,达成目标的重要资金。我们要打倒大人,破坏大人创造的世界。为了此一目标,我才建立只属于孩子的王国。”
太阳西下,户外灯亮起。通往城镇中心的马路十分昏暗,也没车子经过的声响。仅有铁丝网和枯草缀饰的漆黑马路上,只见路灯点点排列。我站在保龄球馆入口望着外头。
恍若生于黑暗,小小的影子冒出,穿过路灯下。小小的影子陆续增加,化成集团,逐渐靠近保龄球馆。有些影子侧翻,有些影子嬉闹似地跳跃,还有学小丑动作的影子。每道影子都小得像妖精,走路的模样仿佛没有体重,轻飘飘的。行至停车场附近时,总算能清楚看出是穿睡衣的孩子们的身影。其中有些孩子没穿鞋,光脚就溜出家里,犹如被吹笛人的笛声吸引过来。
进入保龄球馆后,他们突然兴奋无比地向我打招呼,边唱歌边绕起圈子。稍早抵达的阿蜂和年长的少年少女,招呼年幼的孩子到置物柜前,帮他们脱下睡衣,换上平常的衣服。“欢迎回家。”
“我回来了。”
“今天也很顺利吗?”
“嗯。”
“没被大人发现吧?”
“他们完全相信我就是他们的小孩。”
“明明已经不是。”
“真好笑。”保龄球馆里笑声不绝于耳,孩子们宛若重返天空的鸟儿四处奔驰,嘈杂的脚步声响彻场内。
年纪约小一的女生没办法顺利扣上袖口,向我求救。我蹲下帮她扣着扣子,问道:“你和爸爸妈妈平常都聊些什么?”
“电视,还有学校的事。”
“哦,你喜欢爸爸妈妈吗?”
“嗯。”我多少松了口气。我虽不喜欢爸妈,仍希望别人家亲子关系圆满。然而,小女生检查着扣上扣子的袖口说:“不过,他们早就不是真的爸爸妈妈。家里只有大人,虽然喜欢他们,也不过是配合他们讲话而已。每到晚上,我总希望他们快点去睡觉。大人不睡觉,我就没办法偷溜到外面,得躺在床上乖乖装睡。”接着,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跑向在玩洋娃娃的女生圈子。
球道中央聚集一群男生。年长的孩子用粉笔在地板画画,一脸严肃地说明着什么,年幼的孩子们也都一本正经地竖起耳朵。要是有人装怪表情胡闹,或分心乱摇屁股,就会被年长的孩子恶狠狠地敲头。
“那群孩子在玩哪种游戏?”我问阿蜂。他坐在地上,一个个擦拭颜色大小不同的保龄球。“……那是在教他们工作。”阿蜂有些难以启齿地回答。“工作?”
“呃,就是……怎么绊倒大人的腿,或引大人到同伴所在的小巷……”他神情相当内疚,我不禁叹气:“你们就是那样要小朋友帮忙偷窃吧?实在教人无言。阿蜜那家伙真觉得这方法好吗?”
“小野姊姊,我听到喽。”
“就是希望你听到。”阿蜜其实就坐在阿蜂旁边,拿布擦着昨晚小朋友用蜡笔画上脸的黄色保龄球。“唉,阿蜂,这很难擦掉耶。”阿蜜求救似地说。“需要清洁剂吗?”
“嗯,拜托。”阿蜂起身走向保管扫除用品的储藏室。
阿蜜瞅着保龄球低喃:“在这么大的球上画脸,乍看简直像首级。这么说来,小野姊姊知道吗?听说足球的起源是99lib?踢人类首级。”
“我同学是足球社的,倒没听他提过这种事,是候补球员的关系吗?”
“小野姊姊的男友吗?”
“臭小大人,去看A书吧你。笨蛋、笨蛋!”
“回到足球上,最早似乎是战争时,踢敌国将军的首级庆祝胜利,不晓得到底是不是真的。”阿蜜滚着画了脸的球玩,起身后,把脚搁在球上。我不由得想起一部孩子们拿人类首级当足球踢的恐怖电影。
“这个王国还很小,但会一点一点茁壮。”阿蜜望着四处玩耍的孩子们说。“不久前,这里只有我与阿蜂,转眼间人数已增加这么多。没人能切确解释究竟在哪听到这里的事,不知为何,只有想加入王国的孩子才能找到此处,就和昨天的小野姊姊一样。”
“我会到这城镇,不过是碰巧……”
“大伙都这么说。在被我发现前,每个人都一副搞不清怎会置身此处的表情。小野姊姊也是,其实你打心底希望来这个王国,对吧?”
我无法断然否定他的话,于是转换话题。
“你说要打倒大人,是认真的吗?”
“这个王国就是为此存在。”
“你疯了吗?怎么打倒?一点都不实际。”
“具体上,我们并非想挑起战争,不会进行制作炸弹或劫机之类的事。我只希望跟孩子们在夜晚的王国游玩就好,只是这样而已。只是播下种子、共享秘密,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变化便会一点一点发生。孩子们已逐渐认识到,大人准备的世界是虚假的。表面服从大人,内心却十分明白不必继承任何大人的期望,最好自己开创新的道路。这就是我们的活动和王国的意义,让每个人自觉到此处才是真正的归宿。或许太过安静,但这便是我们的革命。”
我望向挂在球道深处的王冠标志,那是王国的旗帜。瞄到阿蜜起身,小男生和小女生以为要陪他们玩,全靠拢过来。一回过神,大伙都聚集在我们周围,眼眸闪闪发亮,期待阿蜜教他们有趣的游戏。阿蜂拿着清洁剂,在稍远处观望。
“不久后,阿蜜就会成长为大人吧?我也是。到时王国怎么办?王国禁止大人出入吧?”
“即使身体变成大人,心灵仍可能是孩童。倘若我的心变成大人,会立刻离开王国,总会有人继承我的位置。我没必要待在这里,建立王国的理念留下就行。”阿蜜一开口,孩子们全闭上嘴巴,静静地听。“小野姊姊,丢掉名字,加入王国吧。不用每天报到,演景过去的‘小野早苗’时回来就好。在家里和学校时,怀抱身为王国子民的自觉生活就行。迷失自我、感到不安时,就到这里,跟大伙一块玩帮忙扣扣子,一起唱歌。”
孩子们满面笑容她看我。答案已然浮现,他们对此没有丝毫怀疑。
“我……”
手机发出震动,电话铃声在寂静的保龄球馆里响着。不用看,我也晓得是谁打来的。橘敦也,我根本不喜欢的同班男生,不幸向我这样的人告白,沦落到得听各种埋怨的下场,真是可怜的家伙。可是,电话铃声推了我一把。
“我不会加入你们,所以要回去了。我的家不是这里。”
第四章
我被关在保龄球馆旁的老车库。这里似乎有发电机供应电力,阿蜜待在保龄球馆时,天花板垂下的灯泡会发亮。天花板和墙壁没破洞,应该足够遮风避雨。墙边堆着纸箱,阿蜂说是王国的物资。一看之下,发现箱中塞满大量玉米棒。我坐在一组潮湿又充满霉臭味的被子上,抱着膝盖度过一晚。靠停车场的一侧墙壁有道生锈的铁卷门,还有做为出入口使用的铁门,两边都打不开。
“昨天她还能成为王国的一员,现下已失去资格。”我拒绝邀请后,阿蜜向孩子们说明。我被孩子们团团包围,无法脱身,只能听着他的话。“假如放她回去,王国的事及这个地方都会被大人发现。”高年级孩子们原本友好的态度顿时丕变,怀疑地觑着我,也不再跟我交谈,仿佛试我为大人。低年级的小朋友则不太一定,有的别开脸不肯看我,有的不明白眼前的情况。经单方面的审判,他们决定把我关起来,于是阿蜜和其他年长的孩子带我到车库。“纸箱里有瓶装水,肚子饿可以开零食吃。”
“我要全部扫光,让你们王国断粮!”
“当心发胖,小野姊姊。”
“上厕所怎么办?”
“敲铁卷门大喊,我们会派女生陪你一起去。”
“可是,白天大家都不在吧?”
“白天就忍一忍。”语毕,阿蜜把我留在车库,锁上出入口的铁门。
手机惨遭没收,我无法求救。试着踢墙壁各角落,但都十分坚固,没有能够踹破之处。瞧见地上九九藏书
的金属棒,我拿起插进铁卷门与地面的隙缝,想要撬开,却徒劳无功。车库靠天花板的地方虽有扇采光玻璃窗,可是即使手够得到,也很难出去吧,毕竟大小不够身体穿过。
窗外天色渐亮,早晨来临。孩子们陆续离开?99lib.保龄球馆的热闹气氛,车库里完全感受不到。
邂逅阿蜜的第三天,白天我几乎是昏睡度过。清醒时,我就吃着零食,眺望窗户那一小片天空。我翻遍纸箱,寻找能协助脱逃的道具,竟找到许多玩具,包括蒙尘的遥控玩具、芭比娃娃、棒球手套和棒球、跳绳及飞盘,还有儿童版传记漫画与百科事典。我拿棒球丢墙壁,或无意义地尝试双回旋跳绳,或翻阅收集细菌类微镜照片的百科事典打发时间。
黄昏时分,有人敲着车库铁门,我倏地从棉被上跳起。“我回来了。”是阿蜜,我朝着门喊:“喂,再不放我出去,我真的要生气了!”
“再忍一下,我会准备更舒适的地方。我打算把保龄球的小房间改造成小野姊姊专用的。”
“你要把关我到什么时候?一辈子?直到我变成老太婆?”
“这个嘛,确实没办法永远关下去。干脆……”铁门另一头的少年阿蜜倏地沉默。“嗳,算了,我会考虑。”他留下这句话,便没再出声。即使我敲打铁门或铁卷门,扯着嗓门大叫,都毫无回应。
深夜,我去了趟厕所。高年级女生围着我移动,前往保龄球馆里的女厕。阿蜜率领的男生群在一旁戒备,提防我逃亡。我一踏进保龄球馆,吵嘈的室内瞬间鸦雀无声。孩子们全注视着我,带着怀疑、憎恨、歧视的目光,与身边的伙伴窃窃私语。
我寻找阿蜂的声音,他在倒果汁给小朋友。
蓦地,我和他对望。
阿蜂别开视线,可是我很快就晓得那并非出于轻蔑。当时,他大概已决定行动,为避免露出马脚,才装作对我没兴趣。
近黎明时分,我蜷缩在被子里。阿蜜约莫已关掉保龄球馆的发电机,抵达家门。灯泡熄灭后,车库内一片漆黑,唯有采光窗微微泛滥。孩子们肯定都换上睡衣,各自返家,只剩我被丢在保龄球馆旁边。我何时才能获得自由?正漫不经心地想着,忽然听见轻敲铁门的声响。
“小野姊姊,我是阿蜂。你醒着吗?”
一阵开锁声后,铁门推开,眼镜少年阿蜂探进头。我吓一跳,想叫他的名字,他连忙竖起食指,比出“安静”的手势。他身旁跟着小小的人影,是我帮忙扣袖扣的低年级女生。她抱着我的制服和手机。“阿蜜呢?”我边起身边问阿蜂。“大伙都已离开,保龄球馆空了。只有我跟这孩子假装回家,暂时先躲起来。快换衣服,趁现在逃走。”
我接过制服及手机,把阿蜂赶出车库,换上衣服。走出外头,冷风吹得十分舒服。周围没有高耸的建筑物,天空显得格外宽阔,地平线则是朝阳探出头前的群青色。“姊姊,这边。”小女生拉着我的手往前跑。我们三人穿越保龄球馆的停车场,踏上不见车辆的马路。天色仍暗,视野不清楚。电线杆、枯草和远处的人家都还沉浸在夜色中。
“小镇南边的消防署旧址有公车站,搭上公车应该就能回家。”
“你为何要救我?”
“把人关起来不是什么聪明的点子。为了找你,很可能找到那家保龄球馆,加上这孩子一直吵着要我救你。”原本冲在最前头的小女生,由于步伐和体力的差距,渐渐有些落后。“小野姊姊,能拜托你不要将王国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吗?我们这样待你,你可能很生气,不过对阿蜜和我而言,王国是很重要的地方。”
“……了解,我答应你。”
沿铁丝网移动时,不知不觉朝雾已笼罩四周。我们穿过半毁的水泥建筑物旁,废墟的影子在朝雾中也像屏息潜伏的巨大生物。寒冷的九九藏书空气里,天空微微渗出一抹粉红。
废墟方向传出“喀啷”一声,好似踢到地上空罐的声响。我心底涌现不妙的预感,不禁回头望着阿蜂。他也一脸紧张,有人躲在废墟里。
我们加速钻进狭窄的巷弄,不一会儿,背后传来无数的脚步声。
“那边!”
“追上去!”
“别让他们跑掉!”
是少年们尖锐的嗓音。小女生一脸泫然欲泣,阿蜂背起她冲出去。
我们跑过拉下铁卷门的拱廊商店街。突然,前方跳出一道小人影,少年抢先一步扑过来,我们闪避不及,一头撞上,当场摔倒。为保护背着的小女生,阿蜂跌进垃圾袋山。我起身要逃,少年一把抓住我的脚。“这个臭小鬼!”我抬脚一踢,少年便乖乖放手。
“阿蜂,你不要紧吧?”小女生从地上爬起,不断啜泣。阿蜂摇摇晃晃起身,脸痛得皱成一团。“好像扭到脚。”
“跑不动吗?”
“……大概。”
“了解,接下来我一个人走。”
“从这里一直往前就是公车站。”
“谢谢你。”我用力拥抱阿蜂和小女生一下。无数的脚步声由朝雾另一头逼近,我向前奔去。“姊姊,再见!”背后传来小女生哽咽的道别。
天色渐亮,拱廊商店街里,少年们的话声此起彼落,药店和小钢珠店的招牌掠过视野角落。我气喘吁吁,肚子侧边一阵抽痛。可是,我不能停下,否则会被包夹。尽管对方是小学生,但他们若群起围攻,我根本打不赢。假如落入他们手中,我肯定又会被关进车库。
不久,我穿过拱廊商店街,来到马路上。晨风吹起,朝雾四散,带红的天空底下有块空地。马路边竖着公车站牌,是暗红色的、随处可见的公车站牌。
公车站牌旁,一名少年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
不知是否注意到我发出的声响,少年回过头。
“咦,阿蜂呢?”
我几乎要陷入绝望,于是停下脚步,调整呼吸。
不甘心被看穿内心遭受打击,我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晓得阿蜂要帮我?”
“那家伙就是这种人。”无数的脚步声从背后追上,高年级的少年们聚在稍远处望着我俩。他们在等待阿蜜的指示。
一阵风吹过,枯草摇摇晃晃,我们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周围只有萧条的拱廊商店街入口、消防署旧址的空地和铁丝网,是一片色彩尽褪的寒伧景象。晨光从地平线探出头,照耀澄澈透明的天空,将残留的朝雾驱赶殆尽。阿蜜仿佛感到刺眼般皱起脸。
“我们小孩子差不多该上床去了,得装出刚睡醒的模样,按掉闹钟,打着哈欠吃大人做的早餐,如同家庭剧的情节。”
“王国的一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大人的话不能信。”
“我不会泄露半句,我答应过阿蜂。尽情创造你们的国度,破坏大人的世界吧。若是几年前,我一定会加入你们,瞒着父母、老师和同学过生活。可是,我选择不加入。因为有想诚实面对的人,我决定成为大人。我所做的,是维持现下存在的世界,也就是创造你们要破坏的世界。我不会再逃避。当然,不能成为你们的伙伴很寂寞。可是,我要回自己的家。”阿蜜撩起刘海,以那双不可一世的细眼看我。“公车来喽。”
银色车体反射着朝阳,从远方驶近。箱形的巨大车体停在站牌前,吐出的大量废弃笼罩四周。乘车口发出声响,打开门。
“那我走了。”我向阿蜜及追赶我的少年们宣言,快步走上阶梯,车内没有半个乘客。“挽留我也没用!”
“要走就走吧。小野姊姊这种人,等着变成普通欧巴桑就好。”阿蜜耸耸肩应道。“笨蛋、笨蛋!”
此时,阿蜜的指缝间闪过一道银光。某样东西反射着朝阳,画出弧线,穿过公车的乘车口,直飞到我面前,我直觉伸手接住。“给你当纪念。”
摊开掌心一看,是把银色钥匙。
那是他开启保龄球馆入口时用的钥匙,换句话说,是通往王国的钥匙。你随时都能回来,我仿佛感受到他的心意。犹豫着该不该仍还给他时,公车门关上。
我暂时松了口气。还以为他们会闯进车内,硬把我拖出去,可是,他们只静静待在原地。阿蜜没有行动,其他孩子也不能乱来。我把钥匙收进口袋,往后方移动。窗外,所有人都紧盯着我。
噗噜一声,车体微微震动,终于要出发。我在后侧座位坐下,贴着窗玻璃往外看。风景流过眼前,阿蜜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而后消失。
此后,我没再遇见他们。
随着时间流逝,我愈来愈不确定那是否真的发生过。可是,我曾下落不明的事实,残存在身边人们的记忆中。“我在后车厢内”、“我在保龄球馆”,我寄出的简讯仍留在橘敦也的手机里。
虽然不想再被孩子们追赶,我还是想查清楚那家保龄球馆究竟位于何处,所以试着找过地图。搭电车和车子出门时,也会留心窗外有没有类似的城镇街景。我曾询问客运公司,有没有哪一站是设在消防暑旧址的空地?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保龄球馆宛如随着朝雾消失,遍寻不着,连客运公司都不知道有那样的站点。
我回溯记忆中沿途公车窗外的景色,依旧是白费力气。那天上车后,放下心中大石的我很快打起盹,没多久,公车已行驶在文善寺町熟悉的路上。不知何时,车内坐满上班和上学的人。
那座小镇与我住的文善寺町中间部分的景色完全脱落。
至今,我仍不晓得王国在哪里。渐渐地,那座保龄球馆蒙上一层隐晦不明的印象,像位在每一个地方,同时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就是那类地点。
对于橘敦也,我发出形式上的分手宣言:对不起,我并不喜欢你。我是下了从王国回来的公车,在返家途中告诉他的。当时橘敦也刚起床,而我的手机电池几乎见底。对不起,我没能和你培养出恋爱感情,不过,托你的福,我才能够下定决心,谢谢你。尽管不喜欢你,可是谢谢你。虽说不喜欢你,但不是讨厌你。我想见一面,向你道谢,然后聊一聊。你的脸模糊不清,我不怎么记得,大概是不曾好好面对你,我觉得很抱歉。
不知为何,我想看看你的脸。不,不是那种意思,我真的不喜欢你。我对你的兴趣,和对菜摊子上卖的白萝卜差不了多少。
我没睡迷糊。
抵达家门前,才发现口袋里的钥匙不见。是掏出手机时,不小心弄掉的吗?那么,文善寺町的路边某处应该躺着一把银色钥匙。应该去找吗?思索一会儿,决定还是算了,反正我已不需要。
这些事发生在二0一0年。那一年镇上发生恐怖的案子,除夕夜到隔年的元旦又降下大雪,着实难忘。
之后经过三年,我成为大学生,和父母的关系也稍有变化。我们几乎不再吵架,也不像以前那样互相感到不耐或争辩。大学的课不怎么好玩,不过老师偶尔会冒出发人深省的话。好比宗教改革的课上,不知为何,中年老师提起保龄球的起源。原本那是种宗教仪式,球瓶象征恶魔和灾厄,打倒球瓶可免于灾祸。一开始,这个活动仅在宗教家间流传,之所以会逐渐普及、各地不同的规则统一,全是那位知名的马丁·路德的功劳。
为躲避灾厄…一我想起那些孩子。
王国还存在世上的某处吗?
该不会早就崩坏,众人都回归原本的生活?
一个星期天,我和明明已分手,却莫名成为知心好友的橘敦也前往市立图书馆,他答应替我的大学报告出一点力。假日的图书馆人潮众多。橘敦也虽然没足球天分,但具有在网络上收集资料,并拷贝贴上的才能。换句话说,他拥有大学生最必要的技能。
我书念得票了,就在图书馆里散步歇口气。儿童书区有个小广场,聚着许多孩子,一个别着“山里”名牌的女职员正在朗读绘本。
我隔着一段距离观望,女职员说完“结局圆满落幕”,便闺上书本。孩子们纷纷说着“接下来换这本”、“这99lib?t>本比较好”,拿着各种绘本围着她。可是,她似乎很忙,讲故事时间到此结束。孩子们神隋十分失望,但兴趣很快转移到其他地方,扔着书本、图画纸和蜡笔就跑掉,现场只剩我和女职员。见我看着掉落在地的图画纸,她出声解释“刚刚大家一起画图”,接着将绘本放回架上,收拾散落的蜡笔。她的无名指上,婚戒发出光芒。
稍远处,孩子们在书架之间互相追逐,轻巧的脚步声啪哒啪哒地响着,身影忽隐忽现。
四散的图画纸上,每张描绘的景物都活力十足,满是童稚风格。我一张张捡起,飞机、鲸鱼、游乐园,每一幅都令人莞尔。
蓦地,我不禁停下手。“怎么啦?”女职员问。“……不,没事。”我应道。
“不晓得这是什么标志,”她望着图画纸,“以前其他孩子画过同样的黄色王冠,不知为何,也画了保龄球馆。”我一眼就认出是保龄球馆,因为画里排列着球瓶,墙上挂着看过的旗子,孩子们聚在附近玩耍。
画这张图的孩子,就在刚刚那些孩子里。
王国依然存在。
我轻触用蜡笔涂得一片黄的王冠。
“或许他们做了这样的梦吧。大人无法介入,只属于孩子的王国的梦。”
女职员不禁一怔。我把成叠的图画纸交给她,离开儿童书区,边走边想着躺在床上装睡的少年少女。
等大人熟睡,他们就会打开窗户,披着清朗的月光出门吧。
有的预先准备鞋子,有的光着脚爬下屋顶。
静悄悄的夜晚城镇里,小小影子逐步移动。
一点一点聚众,人数越来越多。
夜雾中,穿睡衣的孩子们笑闹着。
宛如愉快的乐队在游行。宛如一篇童话故事。然后,孩子们便被牵引到王国去。
第一章
我的一个朋友平时总在兜里揣上一个小型数码相机,一看到美丽的风景他都会咔嚓一下拍下来。很憧憬那个样子的我终于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拥有了自己的相机。第一张拍的是妈妈的相片。因为不擅长读说明书,所以只靠直觉来使用。姑且先试着按下快门,结果照出一张美丽得让人惊诧的照片。妈妈的表情非常迷人,她年轻时候学过芭蕾舞,脖子十分修长,照出来的相片也非常美。当时我想“这相机太好了”,但其实这台相机的性能并不好,随后我又照了几张别的东西,但也就那么回事。想一想,当时的那张照片可能是各种要素,比如说妈妈的表情、从窗户照进来的光度以及我心平气和的态度完美融合的奇迹之作吧。
所以我决定把这张照片的资料交给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将妈妈的容姿剪切下来,制作了全新的资料。现在的年代更换照片中人物的衣服是很简单的,就这样制作成的母亲的遗像让他们摆放在祖母家的佛坛上。爸爸妈妈在我还小的时候就离婚了。现在只身一人的我可以依赖的地方也只有妈妈出生的家了。
发现那奇怪的鞋迹是我和祖父母一起生活还不到一周的时候的事。一月一日,我出去散步顺便照照街道的风景,在积雪上留下鞋迹的我探索着全新的街道,眺望着计划第三学期转入的新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发现了一座公园,也许天气寒冷,里面没有孩子们的身影。地面上除了某人的鞋迹以外就都是美丽的白雪了。
公园里这唯一的鞋迹从入口一直延伸到中央的座椅。从鞋子的宽度可以看出是男性的鞋迹。座椅上的雪有一份被扒开,可能是留下鞋迹的人坐在上面的时候做的吧。
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一丝疑问,只是望着银装素裹的游戏设施,不过不久我便开始注意起鞋迹来了。鞋迹的终点在座椅的脚下,肯定是鞋迹的主人从公园门口走到座椅然后坐下来。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人跑哪儿去了呢?他要是离开座椅去别地儿的话,那么地面上也应该留下鞋迹啊,但我却没有找到。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不留鞋迹地从座椅上离开呢?让直升机或者什么东西把他吊起来?事前身上绑好绳子,吊在上面出去?不过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绕了公园一圈还是不得其解。渐渐的我感到害怕起来,于是就离开这里回到了祖父母家。
除夕之夜,住在公寓205号室的我把把腿伸进被炉里,一边看着艺能人们演出的综艺节目,一边剥着橘子皮,喝着用炉子热过的酒。我打算新年到来的那一瞬间跳起来庆祝一下。正当我做着伸展运动的时候,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大学的朋友来的。里面朋友显摆说他和女朋友正在夏威夷迎接新年。我以复杂的心情读完了这条短信,因为朋友短信中说的女友其实是我以前暗恋着的同班女生。啊!这叫什么事啊!我该怎么回复呢?正在我愁眉苦脸的时候,电视里传来了热闹的声音,新年不知不觉已经到来了。
给朋友发了一条“去死吧”的短信后,我决定去看看从出租店里租来的SF电影,从独居用的小冰箱里拿出香肠、菠菜和快过期的鸡蛋当下酒菜。打开从父母家送来的烧酒按下播放键。这电影实在是太无聊了,电影讲的是主人公们被从平行世界来的怪物袭击的故事。
平行世界真的存在吗?可能因为我是理工科的研究生,所以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个问题。就是所谓的parallel world。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之外是不是还存在着其他宇宙?实际上这个概念在物理学领域中已在进行着广泛的讨论。也就是量子力学中的多世界解释这东西。但是,不知道那里到底有没有怪物。反正是从平行世界来,来的还不如是可爱的女孩子。想着想着我在被炉里睡着了。
第二天,睡眼惺忪的打开窗帘,窗户的玻璃上凝结着大量的水珠。心里想着怎么这么亮的我打开窗户一看,外面一片银白。对于如此雪白的风景,我吃惊得都快要笑起来了。冰冷刺骨的空气灌进了充满酒气的房间。
我生在南方,因此极少能看到雪景。自从开始独居生活以来每年都稀稀拉拉地下一点,但从来没有如此厚的积雪。我出了玄关走下楼梯,一脚踩在被雪覆盖的地面上,结果脚一直下沉到脚踝。身体一下子变冷起来的我赶紧逃回到房间。洗了洗澡除去身上的酒味。肚子饿了,在雪景中去便利商店买东西吃吧,就像雪中行军的军队那样,来模仿电影《八甲田山》怎么样啊!。这么一想象劲头就上来了。
这座小镇叫文善寺镇,“编织故事的小镇”是这里的标语,估计是因为这里有座市图书馆吧。不过我总是利用大学的图书馆,一次也没到那里去过。
2011年1月1日,文善寺镇里一个人也没有,道路上,屋顶上,甚至常绿树上小小的叶子上都被白雪覆盖。邮箱上面、红绿灯上面以及车顶上也想被子一样覆盖着一层软绵绵的雪。可能是雪花能够吸收一切声音的缘故吧,整座小镇显得十分安静。要是平常的话在去便利商店的路上会有很多人路过,但今天一个路人也没发现,也许他们怕冷都窝在家里取暖了,或者因为好多人都回老家了所以才显得这里人少。我不在返乡高峰期回去,因为机票实在是太贵了。到了便利商店终于发现了其他人,店里除了店员还有几位顾客。我买了些饭团,打算在公园里边吃边欣赏雪景。
平常有很多孩子来玩的公园今天是空无一人,厚厚的积雪上一个脚印也没有。我走在崭新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地一步步在雪上留下鞋的印章。我穿过白雪皑皑的秋千和滑梯,走近公园中央的座椅,拨开上面的积雪坐了上去。我冲冻僵的手哈哈气好暖和一些。
饭团真好吃啊。那接下来要干些什么呢?堆个雪人?做个镰仓,在里面喝口热酒?还是去小河的堤坝看看?我坐在椅子上,仰望着阴沉的天空思考着。
咯吱……
在我背后发出了谁踏雪的声音。
咯吱……
有人在我身后!突然有这种感觉的我向身后一望。谁也没有。椅子靠背那边有的只是被雪覆盖的广场,只是一片白雪茫茫。
咯吱……
又一次听到了。那声音来自于稍远处的丛林中,里面也许有鸟吧,肯定是鸟叫。
眼前掠过了白色的颗粒。是雪。我拿出手机,照下公园的雪景发给妈妈:“新年快乐,我这里在下雪。”
在信息中我留下了上面的话。先回到公寓吧。站起身刚要走的时候我感到有些不对劲。
公园里一直就我一个人,我来这儿的时候应该没有别人的足迹,周围都是崭新的雪地。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新的鞋迹。从新鞋迹的大小来看可能是孩子或女性的鞋,鞋底的横纹图案都在雪地上清晰可见。
这不可能啊,虽然我当时坐在椅子上发呆,但如果有人来公园的话我应该能察觉到的。但留下鞋迹的人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走过了好几个游戏设施,这些踪迹都留在雪上。而且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座椅靠背的后面都有鞋迹,也就是说那家伙背着我围着我坐的座椅绕了一圈。
我在祖父母家的一藏书网个房间里钻进被窝,这房间是妈妈小时候用的。睡到半夜醒了,所以决定给我的朋友写封信。突然向窗外一看,被窗灯照亮的夜幕中划过白色的东西,是巨大的雪粒。
雪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教我理科的老师说过,雪是天然的拥有无机物的晶体结构的东西,所以有时候也把它分到矿物一类中,就像金银钻石那样,虽然十分虚幻短暂,雪也是矿物的一种。
从窗帘缝隙透过来的阳光中我睁开双眼。现在是新年的第二天的早上,手机的LED灯不断地闪烁着。妈妈在昨今交替之时给我发了信息,里面还附了一张爸爸睡觉时候的照片,我看了后大叫“我才不要这个呢!”
起床后把年糕烤烤蘸酱油吃。试着给朋友打电话邀他们来玩,大家应该没有都回老家,还有几个留在这里。但是第一个人说“我还要打工”,第二个人干脆没打通。
打开窗户呼吸一下外面的冷空气,昨天下午到深夜貌似又下了场雪,这样雪景又恢复原貌,谁的足迹都没有了吧。我回想起来昨天在公园发现的奇怪的鞋迹。想找个人聊聊这事,可是今天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上午打算堆一个雪人。公寓前的路边堆积着软绵绵的白雪。在那里把雪球滚大,又从树丛里找来黑色的石头当眼睛,就这样一个雪人大功告成。雪人的名字叫雪99lib?吉。我一边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买来的豆沙汤一边望着雪吉。手套夹着的易拉罐上冒着白茫茫的蒸汽。过了一会儿,我渐渐觉得只身一人站在那里的雪吉有些可怜。
“好,明白了,马上就给你找个伴儿!”
于是我开始堆起第二个雪人。顺便说一句即使我在这里自言自语也没有人觉得奇怪,今天和昨天一样文善寺镇十分的安静,就连在同一公寓里住的人都没见着,这所公寓有两层,房租相比房间的大小好算便宜。公寓里的住户不仅有大学生和研究生,还有带着小孩子的夫妇以及独自居住的老人。平时我的他们都有一些交流,但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和他们见过面,隔着墙壁的那边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让我觉得似乎他们都把我落在了这里。这样的事对我来说还是头一次。
我停下手中的或眺望着小镇。平常这里有着丰富多彩的颜色。邮箱的红色、弯道镜的橘黄色,还有道路的黑色。而连日的积雪把这一切都变成白色,就好像上天挥舞手中的彩笔之前的画布。雪这个汉字可以组成“雪ぐ”这个词,是祛除不祥的意思。白雪将世间杂多的颜色覆盖起来的样子正如祛除世界的不祥一样。
不久作为雪吉的女朋友的第二个雪人——雪子完成了,给她装上咪咪的我把她摆在雪吉的旁边。
“你多好,有这样的美女。好羡慕你啊!”
我拍了拍雪吉的肩膀。不过,我心中仍然有“连雪吉都有女朋友,而我……”这样的想法。作为人的我得独自一人过新年这也太没天理了吧!我辛辛苦苦养的雪子,为什么就非得给雪吉这家伙呢?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有些可惜。
“还是不能给!不能把雪子给你!”
雪子的身体意外地十分结实,我拽着她想让她离雪吉远点儿。但当我看见她眼睛上镶嵌着的黑色石头的时候我一下子冷静下来。
“是这样啊雪子,你还是……他的啊。”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刚才我打过去的朋友来的。估计是他看见未接来电后打来的。
“喂,是近藤吗?什么事?”朋友说道。
“一块儿去哪儿逛逛怎么样?”我试着问问。
“不成,我现在和女朋友在一块新春试笔呢。”
“这叫什么事啊,世间都是情侣啦!?”
“就是这样。否则就没有子孙后代了。”
“顺便问一下,你新春试笔写的是什么?”
“肯定是爱这个字啦。我们尽情地写了无数个爱字。”
“该死,那么不知廉耻!”
“我说你在干什么呢?”
“好不容易积了这么多雪,堆雪人玩。刚才我刚用雪人演了部戏。”
“嗯,品味不错啊。”
朋友用鼻子笑了笑。
“独自一个人的话就会拥有自己的世界观哟。像你那样和恋人卿卿我我的话,内心只会有大众媒体创造的庸俗的世界观。”
“听着只觉得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嘛算了,过了正月一块儿聊聊?聊聊新年都是怎么过的,谁过的更有意义谁就赢怎么样?”
“什么!?”
我沉默下来,和恋人一起新春试笔的他,以及和雪人对话的我,谁的新年更有意义呢?答案几乎是明摆着的。但是我可不能服输。
“行啊,正月才刚刚开始。”
“哦?很有男子汉气概啊。那么过完正月我把大家都叫来,把你所过的正月说给大家听听如何?”
说完这些朋友大笑着把电话挂了。我所在的公寓前周围鸦雀无声,只有雪吉和雪子在注视着我。
回到房间的我在被炉里边喝着热茶边反省自己。我没有问题吗?我做出那样的约定真的行吗?更重要的问题是我自己想不想成为和雪人说话那样的大人?傻吗?我傻吗?我可都是28岁的研究生了,本来20岁以后就是大人了,但我完全不是,总觉得自己还处在孩子的延长线上。我还清楚的记得我年满20岁的那一瞬。我在当时住的公寓的浴池里放上热水,戴上眼镜潜入水中等待那一刻的到来,我打算在我20岁的时候留下什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那时我让同学帮我拍了照。啊!也许我就是很傻。我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嘀咕道:“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是悲哀的演员。只有出场的时候能站在舞台上,装模做样,喊几句,然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为了排解孤独,我重新开始阅读昨天寄来的贺年卡。有好几封的送卡人我都还没给人家送。“坏了!”我赶紧在多余的白纸贺年卡上写上新年的问候和收卡人的名字。今天送的话应该能在正月送达。我把刚写好的贺年卡放进大衣兜走出家门向邮箱的方向走去,路过那两个雪人的时候连看都没看一眼。外面没有风,呼出来的空气变成白色,在原地停留片刻后就消失了。
路上想起来昨天那不可思议的体验。不愧是“编织故事的小镇”文善寺镇。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就不断听到小镇发生的都市传说。但我从没听过有关透明人的事。那肯定是透明人的鞋迹,否则的话肯定干不出来那种事。鞋迹向公园出口的方向延伸,我尝试着跟随鞋迹,结果跟到商店街护栏下面,因为那里没有雪,所以就不知道鞋迹接下来去了哪里。接着我回到公园用相反的方向跟随鞋迹,我觉着这样也许能找到透明人的住宅。但这也不成,因为雪下大了鞋迹被覆盖住了。不过多亏我为了保险起见用手机把鞋迹拍了下来,否则我都不敢相信那是真实的事件。
咣当,伴随着吵杂的声音我把贺年卡放进盖着一层雪的邮箱中,然后我打算顺便去超市看看。从后门的路进入停车场向超市的正门行进。覆盖着积雪的大停车场里留着几条轮胎的痕迹和数人走过的鞋迹。从一辆轿车旁边经过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强烈的违和感。
我停止脚步。无风的雪景中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有点儿不对劲。仔细一看,停着的车的后面有轮胎的痕迹,四只轮胎在雪面上描绘出曲线,上面有星星点点的鞋迹横穿而过。继续观察了一阵,我发现了违和感的源头。
行人的鞋迹和轮胎的痕迹重合在一起。鞋底的模样很清晰,并没有被车压过而消失。也就是说一定是先是停车以后行人才走过这里的,要是反过来的话行人的鞋迹会被轮胎压没的吧。
不过鞋迹穿过车的下面一直延伸到停车场的出入口。这是怎么回事!?我弯下腰确认一下车下面,从地面到车底盘撑死只有20厘米左右的缝隙,可那块儿雪面上也留着鞋迹。如果在车停下之前就有鞋迹的话就没有问题,只需要单纯地认为车恰好停在鞋迹的上面就可以了。可是如果鞋迹是在停车后才出现的话,那个人究竟怎样才能穿过如此狭窄的缝隙呢?
“难道说……”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昨天拍下来的不可思议的鞋迹。照片里的鞋迹和眼前的鞋迹在细节上都一样。在雪上印下的横纹图案是相同的。但是如果这真是透明人的鞋迹的话,他要想在车下留下鞋迹,自己透明的小腿应该和车的保险杠撞个正着倒地不起的。或许他不是透明人,那么不是透明人是什么?新型生物?还是说妖怪?
我想起刚才和朋友立下的约定。过了春节大家要聚在一起比比谁过得是最有意义的正月。本来是输定了的,可是如果要能找到鞋迹的正体的话,那我不就过了一个有意义的正月了吗!不就能给那和恋人做新春试笔这毫无廉耻活动的新年白痴颜色看看了吗!不管怎么说也许他是个新型生物。
我决定去追踪一下雪面上的谜之鞋迹。我要是现在不战斗的话就会被“和恋人在一起才是人类的幸福”这种错误的价值观所污染。我走出停车场,跟着鞋迹向前走,前面一定能发现什么。
软绵绵的雪向下凹陷留下鞋的形状。雪和地面的距离被压缩,印出了鞋底的样子。我跟着它向前一步步地前进。但是鞋迹在住宅区的三岔路中央突然消失,那里什么也没有。
第二章
邮局到底在哪儿呢?我在三岔路中央停了下来,想想该朝哪个方向走。往右走?还是往左走?想起来其实人生就是一条条的岔道,往那个方向走是一种未来,往这个方向走又是另一种未来。我想给朋友寄封信,找邮局的时候不小心迷路了。不过这周围是一片银白色。据说雪是不吸收光线的,而是以漫反射的方式将光弹向四面八方,所以在我的眼中才能觉得一片雪白。
咯吱……
好像有踏雪的声音,不是我发出来的。我朝周围看了看,不可思议的是谁也没有。
我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着各种可能性:鞋子自己有了思想,自动地到处走?比如说鞋子被化工厂排出的神秘物质所污染导致鞋产生了思想?或者死者的灵魂依附在鞋上?要是只有鞋的话,就有可能穿过车底留下痕迹。因为太小了,所以也难怪昨天我在公园里没注意到。
刚才的鞋迹在我眼前的雪地上中断了,但是我却没有找到有思想的鞋子。三岔路的积雪上确实除了鞋迹什么也没有。而最后的一步好像是鞋子排成一行的样子,这是雪面上很常见的鞋迹,我感到略微有些失望。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近距离观察一番。我转到鞋迹的正面弯下腰来,把脸凑近雪面。这时,咯吱……
我听到了踏雪的声音,同时出现了新的鞋迹。在我的眼前,雪面自动地凹陷下去,雪被压缩后浮现出横纹图案的鞋底。这种情景和我所知道的所有自然现象都不一样,是未知的情况!面对这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木然站在原地。
咯吱……咯吱……咯吱……
鞋迹右左右地交替出现,而且渐渐向我靠近。
要撞上了!我刚这么一想,那鞋迹就从弯着腰的我的胯下穿过去了。在我身后的崭新雪面上一步步印着鞋迹。大吃一惊的我突然眼前一亮。
如果是透明人的话,那他应该跟我撞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个人是没有实体的?
而且他貌似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也就是他没有人类的视野。他要是能看得见周围的话,那他发现我不断接近时的反应应该在鞋迹上有所体现。
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我追向从雪上突然出现的鞋形凹陷。他每留下一个鞋迹,雪都会压缩发出声响。跟在后面的我踏雪的声音几乎和其重叠在一起。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他突然停了下来,结果我情不自禁地就把他给超过去了。我画圈似的走了几步回到那鞋迹的旁边。
哗的一声,他突然向后退,好像要远离我的样子,他的行迹在雪面上留了下来。估计他注意到我了,他还是能看得到我的啊?鞋迹向后退了几步就一动也不动。为了不吓着他,我也在原地站着不动。我慢慢伸出手,像跟对你产生警惕的猫狗说话那样,装作风之谷中的娜乌西卡对他说:“不要怕,不要怕”。但是他毫无反应。“喂!”我冲着鞋迹挥了挥手,还是没有反应。我试着走近一步。“咯吱”一声,我刚迈出脚步,这下那家伙一下子反应过来,开始躲着我走。新的鞋迹在雪面上自动生成了。
我在路中央对着鞋迹又是说话又是挥舞手臂,一靠近对方就后退,就这样来回来去,结果我得出了几条结论:第一,他貌似听不到我的声音,就算我大声吓唬他也无动于衷;第二,他似乎也看不到我的身体动作。比如说即使我做出扑上去的动作他也没有什么危机感。不过虽说如此但也不是说他什么也看不见。第三,他能看得到雪面上的变化,虽然他对我的声音和动作没有反应,但我只要一迈步,对方也会做出什么动作。具体来说,我的脚如果在空中的话他就没反应,只有我的鞋着地,对雪产生压力,在地面上留下鞋迹时他才能认识到我的动作。另外,这鞋迹也不逃跑,他要是避人耳目隐居的妖怪的话,不早就逃命去了吗!?但是总觉得这家伙在保持警惕的同时仍一直观察着我,因为看得出来他移动的时候脚尖一直冲着我,而且他始终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道路两旁是一排排的独立住房,我和鞋迹就在路上对峙着。周围所有地方都被白雪覆盖,一眼望去几乎只有白色。车道和行人道之间隔着一道高约15厘米的马路牙子。鞋迹冲着我做着画圈运动。突然我“啊”的叫了一声,马路牙子上鞋子大小的雪被溅开,这样子就好像谁没注意马路牙子就往上踩,结果滑倒了。
咯吱……
一声雪被压缩时的声音之后,雪面上出现了和鞋迹不一样的椭圆形痕迹,是摔屁墩儿后留下的吧。我之所以这么认为,不是因为我老是想屁股的事,而是通过椭圆形痕迹和周围鞋迹的距离关系而得出的。透明人摔个屁墩儿的话,雪面应该会变成这个样子吧。但是我只听到了雪被压缩的声音,要是有重量的东西摔屁墩儿的话应该发出“咚”的声音才对啊!?不管怎么说,先帮他起来吧。我把手伸向那家伙应该在的地方,不过手上什么感触也没有。要是不知情的人看到我的话,肯定以为我在冰天雪地当中一个人练习手刀术,然后可能觉得我行为可疑于是就报警了。
咯吱……
雪又发出了响声,我再次低头看看雪面上新出现的凹陷。我吃惊得屏住呼吸。他貌似自己站起来了,手撑着雪面,“哎呦!”一下站了起来。在我的脚底上出现的,是五根细细的手指印。
我弹了弹粘在手上的雪。没有受伤。多亏我把相机收了起来,要是掉地上摔坏了那我就只有哭的份儿了。我向四周张望,我的寒碜样没人注意。纯白的住宅地一眼望去空无一人,安静得仿佛时间已经停止。
咯吱……
有踏雪的声音。比起屁股的疼,我眼前有更需要解决的事情。我的脚底出现了稍大的鞋迹,估计那是男性的运动鞋,昨天我在公园里也看到过,这鞋迹的大小和横纹图案和从公园入口延伸到座椅的鞋迹一模一样。
咯吱……
雪面上又出现了一道鞋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鞋迹跟在我稍微靠后的位置,我听到了踏雪的声音才注意到这点。不过这家伙貌似不光有鞋迹。
雪面上出现了指尖大小的小洞,我屏住呼吸注视着,小洞向旁边不断移动,雪也随之被挪开。雪面上出现了一条条细线,这些细线组成了一个个文字,这些文字最后构成了一句话:“你没事吗?”
语言在雪面上出现了。
看出来鞋迹的主人对雪面上变化产生了反应。但是他理解得了语言吗?我先用日语试试,如果没反应的话就换成英语。我冲着应该是摔完皮墩儿的无形之人用手指在雪上留了条消息。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最终,在最后出现的鞋迹的前面“沙沙”的出现了好像用手指描绘出来的细细的线条。
“屁股好痛。”
好漂亮的字。看来他认得字而且还会日语。我做出胜利的手势,眼前浮现出朋友咬牙切齿的样子。比起和女性交流新年试笔来说,能和异族人成功沟通的我显然对于人类而言有更深远的意义。
“你是谁?”
我在刚才的字旁边的崭新雪地上写道。经过一段思考的时间后雪面上产生了新的文字。我看到的不是文章突然间出现,而是每个字一笔一划地浮现在雪面。
“我是人。”
头上开始降下棉毛一样的雪花,天气之神好像要让文善寺镇维持雪白的面貌。我盯着“我是人”这一句话看,这家伙貌似不光只有鞋迹,虽然我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但肉体也许存在于某处。他之所以用假名而不用汉字,可能是比划多在雪上写比较困难的缘故吧。
“我也是人。”
“嗯。”
“我只能看见你的鞋迹。”
“我也是。”
能用日语写字说明他可能和一样是日本人。虽然不是什么异族之间的交流但这个话题也总够让朋友顶礼膜拜了吧。
看来对方和我所处的状况是一样的。我们都只能识别彼此的鞋迹和写在雪上的文字,这场景就好像我们在用雪面互相发电报,空间发生扭曲把我的对方所处的雪面连接到了一起。
“你在什么地方?在哪个县?”
我向对方问道,马上回复出现在雪上。
“我在东京。”
对方接着写道,我读完后感到十分困惑。
“我在文善寺镇。”
我把冻僵的手指放进大衣里,夹在腋下取暖。对啊,先把这个现象记录下来!我从衣兜里拿出相机,镜头对准雪面,刚要按下快门,雪上又出现了新的文字,怎么看都觉得现在这情况不可思议,堆积在地面上的柔软的雪被无形的力随意按压下去,被拨开到前后左右,文字不断浮现。
“我也在文善寺镇。”
文善寺镇?发送这条信息的人也声称自己在文善寺镇。但是我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只是银白的雪景。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吐着白色的气息。文善寺镇也是挺大的,他也许在同一座镇的不同地方。可是刚才自动产生的鞋迹,是避开刚才绊倒我的路牙子而出现的,那鞋迹也没有到住宅地围墙的那边儿去。也就是说我的对方所处的场所地形是一样的。要是光看雪面的变化的话,那他应该在我眼前啊!?越想越觉得可怕,不会是什么心灵现象吧……我试着问道:“你是幽灵吗?”
“我还活着,肚子也很饿。”
不过也有可能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我以前看过幽灵出现的电影和海外电视剧。雪上继续出现着文字:“我这里现在是2011年1月2日12点15分。你那里呢?”
“我这里也是。”
“看来时间也是同步的。”
对方可能在考虑为什么在同一场所却看不到对方。比如说我和对方的时间不是同步的,这样的话虽然事情还是挺奇怪的,但可以解释为什么眼前看不到人。但是我们不仅在地图上的同一位置,而且日期,连表针的位置都一模一样。这下子就更糊涂了。可能因为积雪文善寺镇不太正常了。就像电车停运列车表出现混乱一样,大雪使得维持世界运转的的某个东西失灵了?
不过话说如果这个人真是在文善寺镇的话,那他也许能帮我解决当面难题。
“我在找邮局。”
“迷路了吗?”
“是的。”
“你要寄贺年卡?”
“不是,是普通的信。”
“不去邮箱而要去窗口?”
“因为还没贴邮票。”
我刚寄完贺年卡,或许这个共同点和神秘现象有关联?比如说我们两个都是要把话语传达到外面?不对,我想太多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居然不知道邮局在哪儿,在文善寺镇生活的人都应该知道啊。他在这里没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把这个无形人当做一个人来对待了。我想在雪面上画个地图告诉他邮局的位置,可画到半截儿觉得太麻烦就放弃了。
“我带你去,跟我来。”
这里离邮局不太远,带他过去更加快捷。我开始往前走,不过那鞋迹却没有藏书网跟上来的意思,好像原地踏步一样鞋迹重叠在一起。从刚才的交流中看出我们只能看见彼此雪面上的变化。在那边的他的视野里只有我的鞋迹,而我也一样只能看见他的鞋迹。要是在这种莫名妙的情况下被莫名其妙的人说“跟我来”,自己也会犹豫吧。还是画地图吧。我刚这么一想,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不会把我带到不该去的地方吧。如此相信的我走了起来。一步步地向前迈着步子,追赶那比我要大的鞋迹。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两个人踏雪的声音重叠到了一起,仿佛我们在演奏一首乐曲。我斜前方的鞋迹前进着,虽然看不见他的身体但雪面踩过的痕迹清晰的留了下来。路上没有车,可鞋迹还是选择过街天桥,每上一层台阶上面都印上了横纹图案的标记。我停下来的话那鞋迹也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他好像在回头看看我有没有跟着。
在桥上眺望被染成一片雪白的文善寺镇的街道,四周的景色仿佛到处都洒满了砂糖粉,稍微一用力好像就会轻而易举地折断的细细的树枝上也落着软绵绵的白雪。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似乎也和我欣赏着同样的光景,从他鞋迹的朝向上我能感觉出来。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只有雪面能够告诉我他的存在。
这鞋迹貌似很亲切,不久在前方我看到了邮局的招牌。
事先我还担心正月邮局不开门,看来他们还在营业。室内灯亮着,也发现了业务员的身影。
“谢谢你。”
那个人在邮局前崭新的雪面上留下文字,他的鞋迹点点地延伸向邮局的正门入口。屋檐下没有雪,所以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无意识地在自动门旁边等等,可是自动门完全没有要开的迹象,可这也不能说他没进去,他可能穿过别的文善寺镇的自动门朝窗口走。
虽然没约好,但我还是决定等他办完事出来。等正月过完了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我要告诉他们这件事。可我现在还没有能让大家相信这体验是真实的证据。虽然我用手机照了几张照片,可他们或许会说这些都是捏造的,所以这次我不照相改成录像。我确认了一下手机确实能够录像,这项功能我几乎没用过,要是没有恋人,没有孩子,或者没有宠物的话根本就没有使用的机会。像我这样独身的人能用得上录像功能的也就是拍拍火灾现场了。
天空中仍然不断出现着白色的颗粒,它们悄无声息地把小镇层层覆盖。好像在屋里避避寒,可是如果在里面的话,就又能注意不到鞋迹的主人办完事出来。我一边望着点点掠过我视线的雪花,一边思索着我这里和他那里的文善寺镇间的关系。
我们虽然在同一座小镇里,但也不是说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一模一样的。比如说刚才邮局的自动门开关的次数就有差别;我所在的文善寺镇的超市停车场里有车停着,可那边的停车场里可能就没有。所以鞋迹的主人才能直穿停车场,在车下面的狭窄缝隙留下鞋迹。道路、拐角、过街天桥的位置、设施的场所等等大概的地方都像双胞胎一样相同,可是在细节上,比如说行人的举止,是有着差异的。我们的世界虽然很相似,但可能分别处在好像平行世界那样的有着细微不同的地方。
平行世界这个词出来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对啊,是平行世界!
咯吱……
雪发出了声响,邮局屋檐外的地方出现了鞋迹,然后停留了一拍。我想象是不是他在环望四周找我的鞋迹。咯吱咯吱咯吱,雪面上快速出现了鞋迹,可能他发现了我的鞋迹小跑着跟了过来。
我们向邮局的停车场走去,那里是一片崭新宽广的雪地。我用在树丛里找到的铅笔长的树枝在雪面上写起字来,这样的话手指也不会那么冷了。
“我们可能在平行世界。”
“什么是平行世界?”
我在雪面上画了一幅平行世界说明图。从左往右画了一个箭头A,从上面某个地点分出了一个枝节形成和箭头A平行的箭头A'。
我和你所在的地方可能是分支后的世界。
我在两个箭头旁加上了些解释。箭头A代表我所在的世界,箭头A'则是鞋迹的主人所在的世界。
我们所在的“现在”这一时间,是存在于许多选择肢的尽头上的。早上我伸懒腰的世界和没伸懒腰的世界;我早点吃烤年糕的世界和吃米饭的世界。在每个选择肢上选择一个,没被选中的世界就会消失。一般的话应该会这么想吧。
可是在这里我们试着转换一下角度。如果没被选中的世界没有消失继续存在的话会怎样?,如果出现了我早上伸懒腰的世界和没伸懒腰世界两个时间轴的话会怎样?为了方便,我只画了A和A'两个箭头,如果考虑到在每个选择肢上时间都会发生分支的话那么箭头就会有无数个。而且不光是我,地球上所有生命体的选择肢也都应该考虑进去。不对,宇宙中所有电子的轨道只要有一个发生偏离那么时间就会发生分支吧。世界就像用吸管向肥皂水里吹气咕嘟咕嘟产生无数气泡那样不断增幅,而我和鞋迹主人所在的文善寺镇就是其中相邻的两个气泡,积雪不知道什么原因把我们的世界联系在了一起。
“真的吗?”
“我有件事想试试。”
“是简单的事情吗?”
“我想让你去一座公寓,我带你去。”
“不过为什么呢?”
“那里可能有叫こんどうゆうき的人。”
“那是谁?”
“那是我。”
要是鞋迹的主人在平行世界中的文善寺镇的话,那么在那里应该也有一个我在孤独地过着新年,我想试试到底是不是那样。虽然我不清楚给他看看和雪人对话的成年男子这一让人震惊的情景合适不合适。
“我明白了。”
“那么跟我来。”
刚要走的时候雪面上又出现了文字,那人是觉得因为我自报家门所以自己也必须自我介绍一下吗?要是这样的话他一定是个老实人。
“顺便说一下,我叫わたなべほのか。”
由于没法一边走路一边在雪面上写字,所以我呼着白气无言朝公寓走去。虽然在身后可以听到她踏雪的声音,可是回过头来那里谁也没有。わたなべほのか这个名字应该是女性的,但是不知道她的具体年龄。
我在人行横道旁一边等着红绿灯一边用手机录像。周围没有车辆的踪迹,斑马线也被白雪覆盖住了。她的鞋迹紧紧挨在我的旁边。我试着向她所在的地方伸出手,但是手划过空气什么也没有碰到。两人的“现在”中红绿灯变换的时机好像是一样的,灯变绿的时候她开始往前走。我呆呆地看着,结果她走到路中央的时候把脚尖朝向我,好像在说“你不过去吗?”。我走起来的时候她也放心似的向前走去。
前方出现了我的公寓,两个雪人排在一起,雪吉和雪子。我从树丛里捡来树枝在雪面上写道:“看见雪人了吗?”
“雪人在哪里?”
“我在这块儿堆的。”
我纳闷这么大的东西她会看不到吗?我在雪面上画上箭头指出雪吉和雪子所在的位置。
“没看见。”
没有雪人!?我稍微有些不安。难道说我不住在这里?或者说根本不是什么平行世界,她所在的地方也许是另外的异世界。
“你看看205号室的邮箱。”
楼梯旁设置着集体邮箱。205号室邮箱的名牌上应该写着我的名字。虽然被别人看到那用油性笔写的烂字有点不好意思。
她的鞋迹朝着公寓的楼梯移动过去。她到了屋顶下没有雪的地方后我没法知道她移动的样子。不过只过了20秒左右的时间她就回来了,鞋迹来到我的旁边。她在雪面上写着:“上面有名字,写着こんどうゆうき。”
我松了口气,我也在她的文善寺镇里生活着。就把那边儿的我记作我'吧。我'今天上午没堆雪人而是干别的去了吧,所以她才没发现雪吉和雪子,不过就算这样我'也肯定是大早上喝着酒看着新年特别节目打瞌睡。我脑中浮现出一个有趣的计划:正月后和朋友聊天的时候,也许给他藏书网们看了录像也不相信,这样的话我就让我'帮我个忙。
首先让我‘给那边世界的朋友’打电话搞到些情报,比如说恋人的生日、父母的生日或者毕业学校等等,只要是我不知道的就都成,然后经过雪面把这些情报传达给我。等到正月结束的时候我就把从我'获得的情报跟那些不相信这种神秘现象的朋友说。我没有印象我这边儿的朋友有教给我这些情报。这样的话他们就会完全相信我了吧。也就是说我一下子就逆转取胜了。比起和恋人新春试笔,这才是非常贵重的体验!但是把这个计划告诉她貌似很难。不,总之先把我'叫到这里就行了。反正我'很闲,应该对我的提议表示赞同。这时,她在雪面上写出一句奇怪的话:“还有しおね的名字。”
这是什么意思?しおね是谁?
“那是谁?”
我这么问道,这次轮到她困惑了。
“潮音(しおね),我发音不对吗?”
雪面上只有“潮音”两个汉字显得格外的大。潮音这个名字我完全没有印象,住宅的集体邮箱上有这个人的名字吗?就算有,那她为什么要告诉我有这人名字这件事呢?正当我抱着胳膊思考的时候一个个字在崭新的雪面上出现。我们的鞋迹互相对着,所以对方写的文字看起来是上下颠倒的。我不断重复她写的这句话,虽然难以置信但却值得考虑。如果时间在每个选择肢都会分支形成无数个“现在”的话,那么文善寺镇呈现那种样子也是可能的。
“205号室邮箱上写着两个人,是夫妻?”
第三章
厚厚的云朵遮挡着阳光,刚过中午天空却有些发暗。雪花旋转着飘舞在公寓外壁旁。“205近藤裕喜,潮音”我在被带到的公寓的集体邮箱上发现了写着这样文字的名牌,这漂亮的文字好像是女性写的。近藤裕喜一定是那个鞋迹的主人。但他貌似不记得有潮音这个人。通过雪面上的交流,我渐渐明白了他现在的处境——雪面那边的近藤还是独身,没有女朋友,在公寓里独自生活,对潮音这个名字也没有印象。
“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读完他接着写下的信息,我再次走近公寓的集体邮箱。205号室邮箱上的锁是三位数号码盘式的。四周空无一人,白雪覆盖的文善寺镇还是那么安静。我这么做可以吗?不过那是他自己房间的邮箱或许没关系。我把号码盘的数字调到他经过雪面告诉我的数字的位置,锁开了。邮箱里面堆满了贺年卡。我拿出一张看了看,上面收件人的地方写着“近藤裕喜先生、潮音小姐”。
他的鞋迹在入住者专用车位来来回回,样子看上去十分不安。我走到他身旁把刚才看到的写在雪面上:“收件人上有潮音的名字。”
光看邮箱上的名字也许会有错,所以他求我帮他看看贺年卡上收件人的名字。这下子我确信他和潮音是一对儿夫妻。潮音这个名字没有写姓,这不就是说他们两个人的姓是一样的吗?他们就是夫妇!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成为现在这样子的,但在那边的文善寺镇的是没见过潮音的近藤,而在这边的文善寺镇的近藤和潮音相识相恋,最后喜结良缘。
刚才他告诉我我和他所在的文善寺镇是平行世界的关系。他推测说貌似我们分处于分支成两条不同时间轴的“现在”,无数个“现在”中碰巧我们两人的世界挨在一起,并且通过雪面联系起来。现在他所面对的是可能存在的一种“现在”。
“潮音这个人是谁呢?”
雪面上出现了近藤的文字,可能因为内心的动摇,字显得有些杂乱。我哪儿知道。
“你去一下房间看看她长什么样。”
“这有点儿过分。”
“你就装作走错房间就成了。”
“不想去。”
“拜托。”
“我没有做这件事的道理。”
“我刚才不带你去邮局了吗!?”
“这倒是。”
“啊!!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
从文字中我可以感受到他切实的情感,我渐渐可怜起他来了。近藤好像很想知道潮音的真实面貌。我叹了一口气,气体因为寒冷变成白色消散到空气中。
“好吧,我明白了。”
“实在很抱歉。”
我赶紧走上楼梯顺着二楼走廊来到205号室的门口,门上挂着的牌子也写着“近藤裕喜,潮音”。仔细听也没有听到金属制的门那边有任何动静。我吸了口气,按下玄关铃。等了几秒,没有反应。我又按了两三次,结果一样。也许他们回一方的父母家过新年去了。
“好像没人。”
回到公寓门口把消息报告给他。不过就算屋里有人出来的也不一定是潮音啊!出来的或许是在我这个世界生活的近藤自己。话说回来他叫我确认潮音的长相有什么目的?难道是要我在雪上画出来吗?
“潮音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个……我得赶紧回去了。”
“你们在哪儿认识的?”
“请不要无视我!”
“我有事想问问那边的我。”
“我要走了,太晚了可不成。”
“我的幸福在哪里?”
“然后就自己加油吧。”
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写字的时候得蹲着,所以腰腿很累。周围的雪面上满是文字,我拿出相机照了张照片留作纪念。
“我告诉你回去的路。”
近藤终于回应了我的消息。我不知道我现在在什么地方。虽然我没有说可他好像已经知道我对文善寺镇的地理不太熟悉。祖父母的家在小学附近,到了那里就应该能回去了。
“小学在哪里?”
“跟我来!”
我们在略微发暗、阴沉沉的天空下走了起来。没有身体的他只有鞋迹印在雪面上。他慢慢的按一定的节拍向前走的,我跟在后面。他有多大?是个怎样的人?他貌似对文善寺镇很了解,所以肯定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他父母家是在外地吗?如果他在这里出生长大的话,那他应该不住公寓而和父母一起生活才对。这里的他结婚了,说明他比18岁大。这么一说刚才他问我在公寓前有没有看见雪人。这人在那边的文善寺镇上在堆雪人玩。想到一个18岁以上的人还堆雪人,这样的光景不由得让我微笑起来。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雪花纷纷落下,视野里的所有东西的轮廓都断断续续的,都快让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闭上眼睛的话一定你能感觉到走在我前方他后背的存在。这么一说我还真没看过几次男人的后背,也许是母子家庭的缘故吧。
我的妈妈是土生土长的文善寺人。我以前来过几次但几乎不认路。因此我只是坐在妈妈的车的助手席上,从不自己出门到别处。我在这座小镇上能顺利生活下去吗?一周后我将转到这里的高中开始第三学期,但是我现在还无法想象那时我的样子。
看着眼前纯白宁静的风景,我想起了妈妈。呼吸变得痛哭起来,悲伤仿佛物质一样穿过我的胸膛。我情不自禁的把身体向前弯了过去。
我记得妈妈所有的癖好,因为我从小就和妈妈在一起所以也可以说是当然的。比如说有烦心事的时候,妈妈就会把电视换到NHK频道然后调成静音;猜拳的时候又很高的几率出剪刀。我把妈妈杀了,相当于我把妈妈杀了。没有任.99lib.何人来责备我,所以我必须自己责备自己。
住宅地之间的杂木林中有小河流过,河上的桥比别的地方都要暗。沿河密集着伸展着树枝的大树,空气十分寒冷,像针一样刺着皮肤。我和近藤的鞋迹共同走在白雪覆盖的古桥上。我知道这座桥,妈妈开车去祖父母家的时候经过的就是这座桥。近藤在桥中央停了下来。
“走的时候我在思考一件事。”
他在桥上写下文字,我马上回复道:“什么事?”
“除了我们,别人也能看见鞋迹吗?”
以前我只和近藤说话,如果有第三者参与的话会怎样呢?不过走在小镇里几乎没有遇到过人,所以也没有确认的机会。
“如果看得到的话,那就应该更加慌乱吧?”
“也许只是大家都没注意到。”
“偶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注意到?”
“超市有没有车轮的痕迹?”
“你说什么?”
“停车场里停车的痕迹。”
我拿出数码相机,今天我按下了好几次快门。我确认了一下液晶画面,今天照的照片中恰巧有一张照的是宽广的超市停车场。我明白近藤想要说什么了。停车场的雪面上延伸着轮胎的痕迹,但是痕迹的前方却没发现车。雪面上也留下了好像司机去往超市的鞋迹,但这鞋迹是突然就出现在雪面上的,而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不可思议的现象就走过去了。
“有轮胎的痕迹。”
“那就确定了。”
“确定什么了?”
在外面的人谁都能像我们那样“”谁都能?
也就是说这个现象并不只是存在于我的近藤之间?文善寺镇的降雪很特别,并不是说比如我和近藤的波长一致才导致奇迹发生。在他那边有谁坐车在我这边也会留下轮胎的印迹。谁在我这边走路的话那边也会出现鞋迹。不过虽然如此却没有引起骚动的迹象。也许外出的人极端的少几乎没有人知道平行世界间的间隔变薄这件事吧。
“还是说,我们各自都在找寻某个人?”
近藤在地面上写着字。不知道他过得是怎样的一个新年。我在桥上点点头,当然这个动作近藤应该是看不到的。
在这座小镇我没有熟人,除了祖父母以外就都是陌生人,感觉心里十分没底。也许我在白雪茫茫当中四处游荡,寻找着某人吧,也因为如此,我才能找到他。
“也许吧!”我写下了回应。
过了桥来到住宅区,看到小学的时候我不由得感觉有些寂寞。我们在关着的校门前停下脚步。
我在雪面上写下了分别的话语:“到这里就行了。”
“拜拜,わたなべほのか。”
“有机会再相见。”
我走了起来,雪面上除了我和他以外还有别人行走的痕迹,但是不知道这鞋迹是这边的世界的还是那边的世界的。近藤的鞋迹一直停在小学门前,脚尖朝向着我。在他的送行下我拐向了祖父母家所在的方向。
离开家的时候我说午饭前回来,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两点。祖父母很担心。我伸进被炉里,向祖父母打声招呼打开了电视机。这里还没有家的感觉,我还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看电视的时候我都觉得要跟他们打声招呼。电视里正放着天气预报,预报说明天1月3日是晴天,积雪午后就会完全融化。
在小学门前我目送她的鞋迹离我远去。她家貌似在这儿附近。这一带没有公寓,有的只是有着古篱笆围起来的大院子的住宅。她的鞋迹在路口处拐弯儿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用手机录下了这一幕。
不过潮音这人我很是在意。她到底是什么人?在那边儿“现在”的我'是在什么地方和她认识的?也许现在我思考着的人生,是无数个“现在”当中最差劲的一个。选择肢一而再再而三的选错,结果就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现在才一个人弯腰把相机对着雪面。要是我的身边也有一个叫潮音的女性的话我就不会做这些事了,俩人就应该在温暖的房间里下棋了。渐渐的嫉妒的火焰在内心开始燃烧。九九藏书好一个我'!知廉耻吧近藤裕喜!真是的,这样寂寞的人生简直毫无意义!
“那个……”
突然有人叫我。不知什么时候我身后站着一个人,我脑中妄想着:那人不会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要报警了哟”吧!?这么一想我慌了。可是那人却在认真的盯着雪面上的文字一动不动。
1月3日早晨,在被子中醒来的我回想着昨天的事情。我把旁边的数码相机扒弄过来看着液晶屏上显示的照片。这不是梦,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打开窗户,外面的冷空气吹拂着我的脸,感觉很舒服,我用力的呼吸了一下。下到昨天的雪残留在院子里,天空十分晴朗。今天是新年的第一个晴天。天气预报说午后雪就会化光,这样的话平行世界之间也肯定会永远失去联系。这时近藤的鞋迹划过脑海。
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听祖父母唠家常,说的是谁谁好像考上某某高中这类事,过了一会儿,祖父母的话题就转移到去年在文善寺镇发生的一件事。几个月前,有人在河边废弃的房屋里被杀害,杀人凶手也自焚了。这件事貌似在全国各地都加以报道,但我却几乎完全不记得,因为那件事和妈妈的死重合到了一起。
祖母问我今天怎么过。我说今天也打算去散散步。结果祖父怕我迷路把文善寺镇的地图给了我。昨天我跟他们解释说回来晚了是因为迷路了。
打扮好后我走出玄关,积雪反射阳光发出银光闪闪的光芒,和前几天的阴天相比,今天的视野完全不一样。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光彩耀眼,走在路上的我把手紧紧握住兜里的暖炉。虽然天气不错可时间还早,冷的快要冻僵了。
按照地图和昨天的记忆我找到近藤所在的公寓。雪要是融化了我就没法和那边文善寺镇的近藤交流了。所以趁着还有雪,我觉得再见近藤一面是个不错的主意。
“还是说,我们各自都在找寻某个人?”
我回想起近藤写的一句话。虽然我们只交流了几个小时,可分别的时候还是感到一丝寂寞。来到公寓门前我没有找到近藤的鞋迹。在大家安眠的时候,文善寺镇又下雪了。我们的鞋迹和文字被新下的雪覆盖,消失了。公寓的周围几乎恢复成崭新的雪面。虽然找到了被雪覆盖快要消失的一处鞋迹,可那显然不是近藤的,鞋迹很窄,可能是女性的鞋迹。在那边的世界如果近藤外出的话,那么这里也会留下他的鞋迹的,那我就在楼梯旁等等吧。
嗯?我歪了歪头。公寓墙上设置的集体邮箱下面有一张贺年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把它捡了起来。是寄给205号室的。收件人是“近藤裕喜先生、潮音小姐”。这是我昨天打开邮箱看的时候掉下来的吗?我朝邮箱里看了看,昨天还在的贺年卡已经不见了。我顿时感到心跳加速,贺年卡被取走了,说明两人已经回来了,可能他们取贺年卡的时候把这张落下了。
我爬上楼梯,向205号走去。我想以归还贺年卡的名义拜访一下房间,这样的话就没有什么不自然了吧。我紧张地按响了门铃,等了几秒钟,没有人出来的迹象。门那边和昨天一样悄无声息。
在门口看了看那张贺年卡,寄件人是叫“岛中ちより”的女性,贺卡上用好几种色彩斑斓的签字笔写着新年贺词。
潮音学姐!
结婚了也要记得去职场的酒会哦!
没有学姐的酒会简直无法想象!
新年的我一直在家玩游戏!
今年的目标是把钱还了!99lib?
岛中ちより
写这张贺年卡的人好像和潮音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我心生一计,我用数码相机把贺年卡的正反面拍了下来,然后把卡轻轻插进门上的报纸箱里。从液晶屏上我再次确认贺年卡上写着寄件人也就是岛中的住址。我打开祖父给我的地图,岛中的住所在步行的范围之内。
我打算把潮音的情报告诉独身在那边世界生活的近藤。我是这样想的:他好像对接纳自己的潮音这个女性很感兴趣,可除了名字他对潮音一无所知。明明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对象,要是这样永远见不到面的话,我觉得有点儿可怜,这样的话他可能一辈子都是独身。我几乎不了解近藤,可我还是随便担心起来了。所以要是我找到关于潮音的情报然后告诉他怎么样?是多管闲事吗?但是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儿干。
我离开公寓朝岛中的住址走去,穿过白雪覆盖的住宅区走上坡道,爬上小丘可以俯瞰整个小镇,到处仍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在远处可以看到第三学期我要转入的高中。贺年卡上写的岛中的住址包括公寓的名称和门牌号。卡里写着酒会的事说明她很有可能年满20,而秀气的字又觉得她岁数不是很大。不过最重要的是她和潮音在一起工作,也就是说只要探明她在哪儿工作就可以知道潮音的工作单位。连新年都在家玩游戏的岛中是不可能不在家的。我就装成市里派来的调查员,假装做调查询问她的工作地点。虽然“把钱还了”这句话我也很在意,不过现在先放在一边。
过了小丘是一段下坡路。一只猫从我眼前掠过,地面上留下小小的脚印。昨天以前出门连猫都看不见,整座小镇悄无声息、寂静无声。可是今天再次仔细聆听,能够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家里小孩子的哭声、鸟儿的鸣叫以及雪花从树枝上落下的声音。这些声音以前都没有。小镇马上就要回复日常的气息——我在积雪要融化的同时就已经预感到这一点。得抓紧了。
但是事情发展得可不是那么顺利。我迷路了。祖父给我的地图太古老了,有好几条道地图上都没有。这下我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我把地图收了起来,靠着直觉沿着雪道前进。走到路口的时候,我朝着可能有故事沉睡于此的方向迈出了脚步。文善寺镇多样的风景在我眼前不断展现。
我看到挺着气球一般的肚子的警察走进一家便利商店。
在车站的椅子上有一名正在读着一本大厚书的女性。虽然她戴着帽子和手套防寒措施很完备,可我还是发现了奇怪之处。这人的脑袋和肩膀上有雪。我早上醒来的时候雪应该已经停了。是说这块儿刚才还在下雪吗?不对,现在天很晴,小镇上空并没有能下雪的云。她的书包倒在椅子上,里面的钱包,小袋和几本砖头一样的单行本等东西从书包里露了出来。不过专心读书的她貌似并没有察觉到,我走上前去把这事告诉她。
“啊!不得了了!”
她站起来把书包里的东西收回去,完事后她长舒了一口气。她把从书包里露出来的一张传单递给了我。
“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个你拿着。”
传单上写着“图书馆短讯”几个字。上面记载着图书馆员推荐书的书评、本月的活动,以及岁末年初的开馆时间。
“这座小镇是有图书馆的啊。”
“因为是‘编织故事的小镇’啦。”
“嗯?”
“那是文善寺镇的标语。”
那人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不过仔细一看嘴唇冻得发紫,那颜色让人觉得她应该马上取取暖。她是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公交车一直没来吗?”
她回头看看公交站牌,摇了摇头。
“不是,我没有在等车。你看,车站旁边不是有路灯吗?而且还有椅子,所以我在这儿看看书稍微休息一下。从昨天开始。”
“昨天?”
“我带到父母家的书都读完了,所以昨天深夜我就回到公寓拿新书去了。”
“然后回去的路上在这里休息一下,结果就读到了今天?”
“一不小心就入迷了。”
“会冻死的。”
“所以我老被家人说冬天最好不要在外面读书。”
她说的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不过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就能理解她头上和肩膀上的雪了。如果从昨晚还没下雪的时候就在这里的话就可以解释了。虽然不知真伪,我接过“图书馆短讯”,低下头示意后就离开了。
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昨天近藤写过这样的一句话。当我走累的时候脑海中就会出现这句。最终我没有找到岛中的住处,潮音的事情也没有下落。太阳不断升高,水滴落下的声音到处都可以听到。房子的屋檐上、电线上和树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成水滴落下来。马上文善寺镇就会恢复正常的节奏了。远处99lib.t>传来了狗叫、车辆通行的声音等等各种各样的气息。走到公园门口的时候,我发现了熟悉的鞋迹。是近藤的鞋迹。
第四章
他的鞋迹从公园入口一直延伸到椅子的脚下,不过却没有从椅子到别处去的样子,这状况和我在1月1日第一次发现他的鞋迹时是一样的。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样,今天公园里有孩子在玩,欢快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好奇怪啊?是什么东西?”一个孩子指着地面叫道,他好像发现了地面上出现的鞋迹。在那边的文善寺镇的公园里也有孩子们在玩,他们的鞋迹也呈现在这边的雪面上。但是其他孩子们只顾着玩没有理会那孩子。
我沿着近藤的鞋迹来到椅子旁边。应该是他所坐的位置上的雪被弄开。我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雪完全融化之间我们不能再次相会。我来到他的旁边刚要坐下,突然他的鞋迹动了起来,貌似他发现了我的鞋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雪面上出现了手指尖大的洞,洞发出沙沙的声响不断移动,形成一个个字。字体显得有些潦草,让人觉得他比较着急。
“ほのか?”
“我在这儿呢。”
“我一直在找你。”
“那实在是对不起。”
写字的时候我觉得雪和以前十分的不一样,没有软绵绵的感触,开始变得像冰冻果子露一样。我打算把以前所作的事情告诉他。虽然没有得到关于潮音的消息,可我还是要告诉他自己努力过了。但是刚要写的时候近藤已经在雪上写着文字,文字的线条显得十分焦躁。
“你猜拳赢了吗?”
看到这一句话我顿时僵住了,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那件事他怎么知道?接着他在雪面上写道:“我昨天遇见你母亲了。”
听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雪就会化了,不过幸好在这之前见到她了。看到雪面上印下的横纹状的鞋底我放心下来。在那边文善寺镇的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她的鞋迹在我写的文字前一动也不动。
渡边ほのか
16岁,高中一年生。
昨天我见到了她的母亲。
那是发生在我把她送到了小学门前时的事。为了录下雪面上的文字,我把手机的摄像头对准地面。这时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后站着一名女性。她正在认真地看着雪面上的文字。
“到这里就行了。”
“拜拜,わたなべほのか。”
“有机会再相见。”
那是一名穿着黑色大衣99lib.,40岁左右的女性,打扮十分朴素,给人的印象就好像是附近散步的人走过这里。苗条的身材、秀发留在后面露出修长的脖颈,就像是芭蕾舞教室或者什么地方的老师。
“ほのか……”
她嘀咕着。她好像习惯说出这个名字了,她是わたなべほのか的家人还是熟人?她两眼看着我好像有什么问题要问。不过我当时还在为拍雪面而弯着身子。我赶忙站起来说道:“那个……有人迷路了,于是我就把他带到了这里。”
“把谁?”
她的眉间出现了几道皱纹,与其说她在问我倒不如说她好像在忍着痛苦。我把视线转向雪面,雪面上写着“わたなべほのか”这个名字。她慌张地说道:“ほのか迷路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迷路的是存在于平行世界中文善寺镇的わたなべほのか。要是问这里的わたなべほのか的话,那她肯定没有迷路,而且也不认识我。要是这样的话就麻烦了。趁事情变复杂之前,我最好赶紧逃走。
“那个……那我先告辞了。”
我朝她低下头,刚要从她旁边穿过的时候,“请等一下。”
听到如此真切声音的我停下了脚步。她弯下腰来,有手指抚摸着雪面上的文字。她注意到旁边的鞋迹,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
“你见到了ほのか?”
我没法肯定也不能否定。很难说那到底叫不叫“见到了”。她朝态度暧昧的我说道:“我是ほのか的妈妈。”
“啊,是这样啊。”
我总觉得会是这样,但是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那孩子三个月前就死了。”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让你知道具体的情况。这么说的她把我带到了她的家。雪面上点点出现着渡边ほのか的鞋迹,鞋迹一直延伸到家的玄关。平行世界的她似乎平安地回到家中了。她呆立着盯着地上的鞋迹,仿佛轻轻一推她就会瘫倒在地哭起来。在我的世界里,渡边ほのか这位少女已经被火化,肉体已不复存在。但是雪面上仍留着她阔步的脚印。很难想象看到此景,她的母亲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渡边ほのか的祖父母也住在这座古老的房子里,这里好像是她母亲的生家。我第一次通过装饰在精美的佛坛上的照片看见了她的容貌。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她摆着V字型手势。我喝着茶,把我和她认识的经过和盘托出。平行世界的事也全都说出来了。途中我好几次都觉得太离谱要放弃。这种脱离现实的东西他们不可能相信。但是我本来就打算把这件事说给朋友听。我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他们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现实发生的事情,即使给他们看了用手机拍摄的影片,她的祖父母仍然表示怀疑。这下我也开始怀疑白天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渡边ほのか的祖父母要把我赶出去,不过被她的母亲制止了。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了一个纸箱子,箱子用胶带封着。她让祖父母确认箱子是从来没有开过的。要是开过一次的话,箱子表面应该会留下胶带被揭下的痕迹。
“这些是那孩子的遗物。”
渡边ほのか的母亲从箱子中拿出来一双运动鞋,来到玄关把鞋压在雪上。雪面上留下的鞋迹和事先延伸到玄关门口的渡边ほのか的鞋迹完全一样。虽然看到这些祖父母仍然认为我是骗子,但好像母亲已经相信我了。
“妈妈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渡边ほのか的鞋迹终于动了起来,雪面上出现了她的文字。远处的孩子们在玩耍,他们抓起已经开始融化的雪向朋友们扔去。
“是啊,在你的世界里。”
“我的世界?”
“在我这边死去的是你。”
我从她妈妈口中得知了三个月前发生的事。那天他们猜拳来决定谁去买东西。母亲出了剪刀,而渡边ほのか出了布。结果她离开家门过了十分钟,远处传来了急救车的声音。据说司机一边开车一片换CD唱片,结果方向盘没操作好把她给撞了。
就像用吸管往肥皂水里吹起,产生无数个气泡那样。如果世界在每个选择肢都会分支、增幅、膨胀的话。那么也应该存在着司机没听音乐,没发生事故的世界;母女二人都没遭到事故的世界也可能存在。比如说母女猜拳一直都出一样的,结果拖延了买东西的时间,避免了事故,这样的世界应该也会有。或者也可能存在两人都去买东西结果都遇到事故的世界。既有只受到轻伤的世界,也有留下终生残疾的世界。
“猜拳我赢了。”
在她的世界里貌似是妈妈出去买东西了,结果妈妈不幸遇难,只留下了渡边ほのか一个人。不过现在我可没时间询问详细的情况,周围的树木和器具上传来了水滴滴落的声音,太阳不断升高。只有今天我如此地憎恨晴天。我赶忙在雪面上写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跟我来。”
“去哪里?”
“去你妈妈的地方。”
没有时间等她的回复了。我走了起来,犹豫着的她的鞋迹也跟了上来。踩在变硬的雪上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把勺子插进刨冰。我拿出手机,给她的妈妈打了个电话。
“喂,您现在在哪里?”
我对着话筒说道。一小时前我们一直在追着留在家和公寓前的渡边ほのか的鞋迹。不过追到商店街时,那里的雪已经融化找不到她的鞋迹了。没办法我们只能分头在文善寺镇中寻找渡边ほのか的鞋迹。虽然看不见身体,但通过雪面是母女交流的最后机会了。如果错过了,那么她们就再也无法用语言进行沟通了。渡边ほのか的母亲说她在自家的附近,她可能赌女儿已经回到这里了。
“明白了,我们找个中间地99lib?点碰面吧。”
我没有时间去她家附近了。为了在雪融化时间让母女再会,选择一个中间地点是最好的。我展开脑内的地图思考着最好的地点。
“就在桥上吧!”
就是我和渡边ほのか昨天一起渡过的那座桥。住宅地间有杂木林,一条小河从中流过,那座桥就架在小河上面。多亏周围的树木遮挡住了阳光,有些昏暗,而且空气也十分寒冷。那里的话雪也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融化了吧。
走出公园朝桥的方向前进,渡边ほのか的鞋迹跟在斜后方。我松了一口气,要是被她说一句“多管闲事”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对于她们母女还说完全是个陌生人,没有义务做到这种程度。但是我觉得如果现在不把阴阳两隔的她们聚到一起的话会后悔的,所以我决定把她带到她母亲的身边。我应该停下来告诉她目的地吗?不,她就这么跟着我就行了,时间很宝贵。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后悔了。
覆盖在道路的雪上,突然出现了两条平行线,它们没有要相交的意思。拐弯的时候,两条线彼此重合,接着又出现了另外的两条线。我明白了这大概是轮胎的痕迹。看不到车身,只有轮胎的痕迹在雪面上疾驰。
我所在的文善寺镇上,过了一小会儿从对面来了一辆车,那辆车慢慢的要从我身旁经过。这时走在我斜前方的近藤的鞋迹突然蹦到车前。
“危险!”
我不自禁地叫道。近藤的鞋迹被车的轮胎压没了。但是车经过后,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步一步留下脚印,来到马路对面。原来如此,实际上有车经过的是我这边的文善寺镇,在他那边则只是有雪面上轮胎的痕迹。
我松了一口气,回想起因为事故而死去的妈妈。我朝出门买东西的妈妈的背影说道“慢走”。妈妈回道“我出发了”。结果这成为了妈妈最后的一句话。因为一边开车一边更换音乐CD的司机的不小心,妈妈成了不归人。我知道妈妈要出剪刀,妈妈猜拳的时候90%会出剪刀。虽然我当时想心血来潮地故意猜输,帮妈妈买东西,可最后我还是把自己的时间放在了第一位,猜赢了。我让妈妈输了,让妈妈去买东西了。妈妈死了是我的错,和我杀了妈妈没什么两样。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跟我来。”
“去哪里?”
“去你妈妈的地方。”
近藤所在的文善寺镇里妈妈还在活着,他没有说谎的理由,他也知道了猜拳的事情,也许他从妈妈口中直接获知了事故的详细情况。应该死了的妈妈现在还活着!我的鼻子里一阵酸楚,追着近藤的鞋迹,我眼前模糊了起来。
沙沙……
踩在雪上,发出这种坚硬而潮湿般的声音。我屏住呼吸不让眼泪流出来,紧紧跟在近藤的鞋迹的后面。没法一边走路一边和他交流,所以一路上我只好保持沉默。蓝蓝的天空之下,小镇的积雪变成水滴,消失,露出常绿树的绿色和沥青的黑色。邮筒上已经可以看见红色,可以听到雪水流进下水道的声音。
追着近藤的鞋迹来到路口。拐弯的时候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男子,躲避不及和他撞个满怀,手和膝盖蹭到了满是脏兮兮泥水的地面。
“对不起!”
男子帮我站起来,看到我变脏的衣服他要拿出手帕。
“啊!没关系,是我不注意,对不起。”
近藤好像没注意到我摔倒了,他保持着原来的步幅和速度向前走着。这里的声音传不到他的耳中所以也没办法。我冲男子低下头,赶忙向他的鞋迹追去。这时眼前出现了一群孩子挡住了我的去路。前天和昨天我也来过这里,可一个人都没碰见,安静得仿佛所有生物都在冬眠。不过积雪融化,日常不断恢复的今天,这里却显得很热闹。孩子路过后,地面上留下了无数鞋迹,近藤的鞋迹已经消失了。我把脸凑近地面,观察雪面上的凹凸。雪面不像昨天以前那样平整、上面满是汽车摩托车,以及众多行人的痕迹。白色当中夹杂着泥一样的黑色。
在稍远的地方我发现了近藤的鞋迹,地面上点点留下着他的脚印。我打算跟着这个追向他。他应该还没走远,马上就可以追上。有的地方雪融化了看不清他的鞋迹,往来的车辆和行人把他的鞋迹抹掉,扫雪的人连同他的鞋迹把雪用铁锹铲到一边。但是路上我还是能够依稀分清他的鞋迹。我难以抑制焦躁的心情快步前进。好几次都撞上了路人,每次我都道个歉接着往前走。摔倒的时候,手心蹭破了冒出血丝。衣服也被泥水弄脏。在那边文善寺镇上踩过的雪在这里也会被踩留下痕迹。雪面上的鞋迹和轮胎的痕迹以双倍的速度增长。好不容易留下的近藤的鞋迹也被众多的行人踩没。最终我没法判断哪个才是近藤的鞋迹。
“近藤,等等我!”我情不自禁地叫道。
“你在哪里?”
几个行人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该往哪里走?”
虽然回到了最后看见她鞋迹的地方,可却没有看见她的鞋迹。文善寺镇快速地恢复日常。因为冷而缩着肩的行人来来往往。我想象着昨天前还空无一人的这里所以就选择了着这条道,但是出乎我的意料这里有很多行人。可能因为这个缘故我和她走散了。家家户户房顶上的雪融化成雪水,沿着管道流下来。枯木的树枝上满是透明的水滴闪闪发光。
“ほのか!”
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弯下腰寻找那熟悉的运九九藏书
动鞋的踪迹。雪面上满是泥水和坑。路中央已经几乎没有雪了。完全不知道她在哪里。要是想到现在的情况,当时我就应该停下来告诉她目的地。这样我们就能在桥上合流。
“ほのか!你在哪里!?”
几名行人回头看着我。我四处寻找她的鞋迹。看了看手表,马上就到正午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想想办法。我朝周围望去,结果发现围墙的脚下和建筑物阴影等地方还有着白白的雪面。这些雪面存在于行人不经过的狭小的空隙之中。
车辆踩着路旁的雪水经过,泥水摇晃着扩散到周围的雪面,呈现茶色的颜色。手心的伤口痛得发麻。我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但始终没找到近藤的鞋迹。飞机划过晴朗的高空。他写着要带我去妈妈的地方,他现在是正在往我的家的方向走吗?不过要是这样的话,他不应该写“回家吧”而不是“带你去”吗?我拿出今早从祖父那里拿来的地图。虽然很古老,但现在只能靠它了。我确认了我现在所在的大概位置,这里离祖父母家很远,如果去那里的的话那路上雪就会都化了。也许他打算和妈妈在别的地方合流?他打算把我带到那个地方?如果我是他的话会怎么做?会和妈妈在哪里碰头?
“近藤!”
我一边走着一边叫着。踩过积水,袜子湿透了。脚尖冻得发僵,我好想在原地坐下。从一早我就开始走,疲劳感支配着全身。
“近藤!你在哪里啊!”
差点撞到了遛狗的人。狗冲我汪汪直叫,我觉得受到了责备,差点儿哭起来。
“近藤!!!!”
正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在视野的一角发现了那个东西。
建筑物的阴影中有着齐膝高的矮树丛。树丛上面仿佛棉被一样覆盖着一层雪,因为在阴影当中雪并没有融化。树丛上没有鞋迹,但写着一行字:“桥上。”
是近藤的字,没错。我再次细心观察周围,公寓入口的旁边、家家之间的空隙等等没有人经过的背光地里都残留着崭新的雪面。行人直接从旁边经过,不会回头看一眼的小镇的角落,在这些地方的小小雪面上留着近藤的消息。
“昨天经过的那座桥。”
我找到了下一条消息,文字写在了只有手掌大小的雪面上。
“在桥上等你。”
为了让我容易发现,他在雪面上尽可能多的给我留下了消息吧?
“一起走过的那座桥上。”
被太阳照耀的地方的雪已经完全融化,昨天之前那银装素裹的风景已经不再,让人觉得那其实只是一场梦。我来到住宅地之间的那片杂木林。道路两侧的树木只有光秃秃的树枝,缺乏光彩的四周让人发冷,好像自己误入了郁特里罗的画中。
来到杂木林深处,空气愈发寒冷。树木根部的雪也不断变多。前方看到了昨天和渡边ほのか一起走过的桥。桥上仍然留有雪白。我长舒一口气。虽然没有叶子,但周围的杂木林貌似遮挡住了几分阳光。在寒冬的风景中,我发现了穿着黑色大衣的女性。
她呼着白色的气息站在桥对岸。是渡边ほのか的母亲!我走进那个人,向她说明和渡边ほのか走散了并深深的道了歉。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只能在这里等待渡边ほのか发现我留下的消息,来到这里。
小河里的水比昨天增多了,是因为雪水汇聚到了河里。河水上漂浮着许多落叶。桥上的雪只不过比其他的地方稍微多一点,并不是平坦如新。上面有若干车辆通过的痕迹。我们在原地站着不动,要是到处乱走的话,那么雪面上就会留下鞋迹。等渡边ほのか来的时候,我想尽可能在雪面上留下足够的空白让母女二人交流。
“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望着满是枯树风景的渡边ほのか的母亲说道。
“没什么。要是我再振作一些,现在就……”
“但是如果近藤没能发现那孩子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我感到很羞愧。反正我也在过着无聊的、独自一人的、寂寞的新年。渡边ほのか的母亲肿着红红的眼睛。
“没关系吗。”
“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那孩子第一次走路的时候的事。”
她呼出一口气,鼻子周围都有些红。
“我张开手臂等着她。那孩子摇摇晃晃地迈着双脚想我走来,我忍着伸出手臂的欲望静静的等着。摔倒了再爬起来,那孩子,一直都在笑着。我不在了她也在走着啊!听了近藤的话,我放心了。”
我朝桥下小河的下流望去。第一次迈开脚步时候的我也是那个样子吗?朝着伸出手臂的妈妈那里不断进行着练习吗?最初的目标只是妈妈的怀抱,可不知什么时候我离开了故乡,一直在这遥远的小镇上生活。人生还真的是像看不见前方的道路。就好像没有手电走在漆黑的夜道中一样。哪怕只有一会儿能有件事为我照亮前程也好啊。
太阳仍在在不断地升高,阳光照在我的头上。现在杂木林也无法遮挡太阳了。马上桥上的雪就会融化掉吧?我眼睛盯着手表的表针看着。
“我去找找。”
刚要走,远处传来了轻微的声响,那声音就好像是踩在冰冻果子露上。我们朝桥对岸望去。桥旁的雪面向下凹陷留下鞋迹的样子。鞋迹一步又一步地朝我们走来。
看着母子再会的光景,我觉得我昨天所想的事情是错误的——无数的“现在”中最不幸的人生,存在于选错无数选择肢尽头的自己。这样的人生毫无意义。但是如果我和某人在一起,和某人幸福地在房间里悠然自得。那么我还能不能发现渡边ほのか的鞋迹?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发现彼此。她可能一直独自一人徘徊在冰天雪地的小镇中,也许没有人会把她带到她想见99lib?到的人的身边。所以虽然现在我独自一人,但也是有意义的。
沙沙沙,我竖起耳朵,倾听着这踏着将融之雪的声音。
第五章
一月四日早晨,我打开窗帘,眼前出现的是恢复原状的文善寺镇。在窗边伸了个懒腰,结果视线和外面的公寓管理员重合在了一起。
“好啊,近藤。”
“管理员早上好。”
“今天很暖和。”
“和前几天比起来很不一样。”
“我嘛,因为太冷了,新年一开始一步也没从房间里出来过。”
管理员笑道。到了中午,我打算出去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的时候,这次遇到了住在隔壁的泽田。泽田是20多岁的女性,她正提着大旅行包,把钥匙插进门锁中。
“近藤你好。”
“你好泽田,新年你回老家去了啊?”
“近藤你呢?你没回去吗?”
“没有,我一直在这里。”
和她告别后我走下楼梯,雪吉和雪子昨天就已经融化,踪迹全无。在公寓门口撞见了藤森父子。父亲把两岁大的儿子广也抱进鲜艳的塑料车里让他玩。
“新年快乐,近藤。”
“新年快乐,藤森。广也,怎么样?”
两岁的少年挥舞起拳头,表示自己很有活力。
“这儿雪下得还挺大啊。”
“积雪到昨天上午还有。”
“好想看看啊。不过恰好去年年底回老家去了。”
去便利商店的路上,和很多人擦肩而过。聚在自动贩卖机前的中学生、住在附近的遛狗的夫人、慢跑中的青年、和慢慢走着路的老人。大家都是镇上熟悉的面孔。文善寺镇已经完全恢复到日常的节奏。
朋友来了电话,是新年和恋人一起新年试笔的那个人。
“近藤,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吧。”
耳边的手机中传来了轻蔑的声音。
“那个大家聚在一起,判定谁的新年过的最有意义的事儿?”
“没错。”
“那就不用干了。”
“为什么?”
“因为胜负已定。我输了。”
“你好像整个新年都在做着和雪人聊天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啊!”
“也不是,嘛,发生了很多事。不过输了就是输了。因为我认识到我对你说的那些恶言,结果就算原封不动的回到我自己身上也没办法。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像你那样和恋人卿卿我我的话,只会产生庸俗的世界观。我对你说了这些。”
“你还说新年试笔写‘爱’这个字实在是不知廉耻。”
“恩,那确实是不知廉耻,去死吧。不过除了这个,我在认真反省我对你说的那些无心之话。所以我输了也无妨。”
“长大了啊你,发生什么事了?”
“我试着分析一下自己和女孩子相知相恋的可能性。我看到了那个世界的冰山一角。当我知道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认识的自己,并不是自己。接着我感到了羡慕,对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我感到了羡慕。虽然我对你说了那么多坏话,可我自己心底却也想成为那样。我被迫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再指责你了。”
“无法指责?不过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去死吧’……”
“新年试笔写‘爱’字!?傻不傻啊,去死吧。嘛这些暂且不提,总之我意识到自己在妒忌你。自己一个人待着能构筑独自的世界观,所以没关系。这是我在胡说八道,就是你所说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所以我输了,这个新年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哼,是这样啊。原来如此,那么看了这场比赛是近藤你赢了”
“啥!?”
“现在的你已经不是我所知道的你了。你的新年很有意义啊”朋友大笑着挂断电话。我耸耸肩,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嘛反正一直都这样。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接下来我打算去市图书馆看看。
河堤上孩子们在放风筝,风筝迎风高高飘扬在冬天蓝色的天空中。过了桥穿过住宅地,眼前出现了图书馆。元旦到昨天貌似没有开门。穿过大门来到暖气开放的室内。里面有很多人,从老人到孩子。这里我感到了图书馆特有的安静氛围。之所以我想到去这里看看,是因为渡边ほのか留下的一句话。
“去图书馆看看,那里。”
她还想接着往下写,可是雪已经写不上去字了。最终不知道“那里”的后面接着什么。而且我觉得她不用管我,而应该和她的母亲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交流一些。
渡边ほのか和她的妈妈通过雪面彼此得到了确认。渡边ほのか在雪上留下手印,她的妈妈也摘下手套将手掌压在雪面上。看不见彼此,也无法拥抱。彼此面对着应该已经死去的对方,在快要融化的雪上写着内心想要诉说的话语。雪一旦融化,就再也无法传达。文字一个个地排列在桥上的积雪上。
“那孩子死都是因为我。”
那天上午渡边ほのか的母亲这样跟我说道,“我一直故意出剪刀,那孩子觉得那是我的癖好……我想就这件事向她道歉。那孩子死是因为我。猜拳输还是赢,我把选择权交给了她。那孩子凭自己的意思,去帮我买东西,结果死了。和我把她杀了没什么两样。”
渡边ほのか死后,她可能一直都在默默自责。她一直想道个歉吧。
为了不打扰她们,我站在一边静静看着母女二人间的交流。我用手机的录像功能拍下行将融化的雪面上的文字。桥上只有我的渡边ほのか的母亲,但是可以听到第三个人踏雪的声音。在平行世界中的同一场所,确实有一名少女站在那里。
在和母亲交流当中,不知她是如何想的,运动鞋的鞋迹朝我走来,接着她把那谜一样的一文留了下来:“去图书馆看看,那里。”
她就写了这几个字,然后就又回到母亲身边。结果这就成为我和渡边ほのか之间最好的对话。不知道她这么写的背后埋藏着怎样的真意。
随着时间的经过,最终文字的形状变形融化成水。但直到此时她们仍待在彼此鞋迹的旁边。雪完全消失,文善寺镇恢复日常的颜色后,就再也找不到渡边ほのか的踪迹了。
也许两个世界从此完全独立,再也无法相连。奇迹般的几天就这样走到了终点。
《编织故事的小镇》。图书馆的告示牌上贴着一张印刷有文善寺镇标语的纸。第一次来到这家图书馆,好多东西都吸引着我。眺望着可以视听DVD的区域、读读科学杂志。我穿行在书架之间,来到日本男性作家的一角,发现了“山里秀太”写的书时我停下了脚步。我喜欢读他写的书,不知道为什么,一读起他写的文章就想起我小时候的事。这名作家才20几岁应该比我小。我拿出他写的一本书翻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站着一位像是图书馆员的女性。她抱着一大摞书,貌似她是来把书放回原处的,而我似乎挡住了她。
“啊,对不起。”
我低下头,准备把道让开。
“没关系。另外……”
她的视线落在我拿的那本书上,“写这本书的是这座镇的人哟。”
“啊!是这样吗?”
“可能你在路上和他擦肩而过哦。”
“他现在还在这儿住吗?”
“是哦。”
“那他也经常来这家图书馆吗?”
“嗯……那可能还真不是。”
“为什么呢?”
“因为……那个……他亲戚在这里工作,所以可能他觉得不好意思……”
她这么说着把书本抱住好像要挡住胸前的名牌。这时别的图书馆员走了过来,梳着长长的头发,看起来十分活泼,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岛中”两个字。
“那个……学姐,有人在找《枪、铁、病原菌》这本书。可是电脑上查不到。你知道吗?”
“那本书大概叫《枪、病原菌、铁》吧。在国外的非虚构书架子上,好像最上层的左端有这本书的上下卷。”
“什么!?难怪电脑上搜不到。多谢,潮音学姐。”
她说完后快步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了我和刚才被称作潮音学姐的图书馆员。
“潮音?”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
“是?”
“……不。”
我难以控制让自己不笑出来。我悄悄地感谢生活在别的世界中的少女。
“那个……您怎么了?”
她歪着脑袋,露出孩子问问题时的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当然我们之间的事情发生在平行世界,无法保证在这个文善寺镇也会发生一样的事情。陌生人。我完全不认识她,可谁能断定这不是某件事的开始呢?我们虽然没有手电走在漆黑的夜道中,可犯点儿这样的懒,神也不会追究吧。
渡边ほのか
我在心中对你说道,虽然知道这句话传达不到你那里。但是,谢谢你。
高中里穿着我不熟悉制服的学生来来往往。今天是寒假结束,第三学期的第一天。作为保护者跟来的祖父把我带到职员室班主任那里后,不安地回家了。我和班主任老师面对面坐下,稍微聊了聊天。快到早班会的时候,我终于站了起来朝教室走去。心跳逐渐加速。在新教室里,面对许多好奇的目光,我必须做自我介绍。到了三学期同学们间的人际关系应该已经定型了。他们会接纳我这样的突然闯入者吗?我脚步愈发沉重,好像要停在原地不动。我穿着刚发下来的鞋子。鞋底的橡胶还很新,和地面摩擦发出声响。
咯吱……
咯吱……
咯吱……
这声音和走在雪上发出的声音很相似。
我想起来妈妈写在雪面上的话:“多保重。”
我的妈妈正行走在另外的“现在”。1月3日,我来到那里的时候,发现了从桥对面走来的妈妈的鞋迹。妈妈也应该看见了从对面走来的我的鞋迹。我们从各自的岸边跑到桥中央。想说的话太多。我怀着焦急的心情一字一字地在坚硬的雪上写着。我们彼此都深感内疚,都在责备自己。我们互相确认,并互相谅解。我们分别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在不同的世界中行走!我迈着坚实的脚步,一步一步朝前走。
咯吱……
咯吱……
咯吱……
进入教室之前,近藤从我脑中掠过。他去图书馆了吗?那是发生在我要从口袋里拿出照相机时发生的事。我想用照相机把这一刻永久保留起来,结果拿相机的时候把里面叠好的纸条也带了出来。那是在车站拿到的“图书馆短讯”。飞出来的纸条正好面朝上,上面写着“岛中ちより”。在图书馆员书评的作者栏里写着她的名字。岛中ちより,是和潮音这名女性在同一地方工作并且给它寄贺年卡的人。这也就是说潮音或许也是图书馆员?当然在“图书馆短讯”里写书评的“岛中ちより”和寄贺年卡的岛中可能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
老师打开教室门走了进去,在老师的带领下,在许多人视线的注视下,我站在大家的面前。
我抬头仰望着天空,想着下不下雪。当我感到悲伤的时候,我会在桌子上托着腮帮子,想着这些。我期待早上一拉开窗帘,外面一片雪白。
我想象着白色的结晶降落在地面,自己奔跑在其中的样子。
但是,即使再次有积雪,也许也不会像那几天一样吧。
但是每当天气预报报道有可能降雪的时候,我都会抱着淡淡的希望。
文善寺镇貌似本来就不是会积雪的城镇。
那几天只是非常特殊罕见而已,天气渐渐变暖,再也不是下雪的季节了。
一天,傍晚雨后,我在教室和朋友们畅谈着。被老师发现,指责“快回家!”,我们 异口同声说“好”。走出校门和回家路不一样的朋友道别。从早上就覆盖着天空的雨云现在已经完全消散,天空一片晴朗。
沿着河堤走着走着,突然西面的阳光猛烈地照了过来,学生们骑着车超过我们,沿着到处都是积水的路向前骑行。积水映照着和天空一样的颜色。载着人的自行车,以及集体骑行的自行车,每踏过积水,水面都会荡漾反射着夕阳的光芒。
那天,我在公园门口停下脚步。因为沥青的地面上留有人的鞋迹。那人可能踩着水坑了,干燥的沥青路面上留下他点点的鞋迹。鞋底上是熟悉的横纹图案,看到这个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鞋迹走进公园,径直穿过游戏设施。鞋底的水汽消散,在途中变模糊随之消失,但肯定是朝座椅而去的。我进入公园靠近位于公园中央附近的座椅。那里坐着一名男子,在捣鼓着手机,无名指上戴着戒指。我走到他面前,一直盯着他看。也许感到了我的视线,他抬起头来:“嗯?”
“啊,你好。”我低下头,打了声招呼。
“啊……你好。”
他困惑着也低下头。玩着游戏设施的孩子的嬉戏声回响在夕阳下,夕阳好像把我的心紧紧抓住。从那以后我虽然去过那座公寓但我一次也没有拜访那间房间。我觉得我不应该那么做。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张口说道:“那么,我们有朝一日再会。”
我转过身朝公园的出口走去。
“那个……我们在哪里见过面么?”
背后传来了他的声音,我停了下来,闭上眼睛,用力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又可笑,又想哭,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我回过头答道:“没有,不过我想只要在这所小镇,那么某天就能相遇。”
他好像还想问什么,可最后他只是点点头。
“嗯,是吗?虽然不太懂。”
“对,是这样。”
夕阳照在铁架和滑梯上,在地面上留下复杂的影子。孩子们小小的影子仿佛旋转一样地移动着。就好像妖精们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嬉闹的样子。看到此景,我脑中浮现出他曾经写过的一句话:“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
情不自禁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你还知道这句话?”
“是朋友引用过的一句话。”
“你的那个朋友可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为什么?”
“聊天时还引用莎士比亚的名言,实在是臭不可闻啊。啊,抱歉,不应该对你的朋友说这样的话。”
我摇了摇头,我想用手指向他,说“引用那句话的人其实就是你”。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我忍住笑,再一次低下头,穿过在夕阳下跳跃的小小影子,朝公园出口迈出了脚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