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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爱情的犯罪》
闪烁的灵感
杀死何伟鹏!这句话突然重重地打在头上,江成彦手中的钢笔不觉松落在地上。
摸摸额头,指尖沾满了冷汗。此时房内并无别人,这声音竟是来自他的心中。
江成彦感觉全身一阵寒意。他只是一个初中生,怎会有这种可怕的念头?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何伟鹏是江成彦的同班同学。初中一年级入学的第一天,两人比肩相邻,座号也只差一号。
江成彦还记得,第一次考数学的时候,他们的分数相同,连写错的答案都一模一样,结果老师以为他们作弊,还将他们叫出去罚站。
那时候,江成彦与何伟鹏在走廊上互相怪罪,说对方偷看自己的答案,吵到老师跑出来骂,还罚了他们午休时间要劳动服务。没想到就这样,他们竟然变成了好朋友。
后来,他们的成绩一直很接近,因此也经常一同讨论功课。两人的成长环境差不多,都是家里的独子,而且,何伟鹏的父母为了做生意常出国,所以他也会打电话给江成彦,找到家里来一起念书。
对江成彦的父母来说,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江成彦小学的功课很好,总是拿全校第一,同时也经常代表学校参加许多比赛,因此,假日得上才艺班,所以,也因为很少跟同学去玩,并没有交到什么好朋友。再加上进了初中,读的又是资优班,竞争更加激烈……不过,江成彦总算交到何伟鹏这个好朋友了。
江成彦也很高兴,何伟鹏是他第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对象。
可是,自从他们升上初三以后,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江成彦和何伟鹏的成绩,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地远远超越其他同学。不论是考哪一科,他们的分数总是鹤立鸡群,彼此也不会相差五分以上。于是,老师常常拿他们当成全班同学的榜样,还叫他们要更用功一点,才可以考得比对方更好。
这个时候,江成彦才突然发觉,自己以前并不是很用功的学生。老师总是对他说,他的天资不错,但是不够努力。的确,江成彦承认,以前他认为读这些书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就可以考得很好了。
渐渐地,江成彦决定要花更多的时间来读书,连唯一喜欢的篮球都很少去打了。但是,没想到何伟鹏那么厉害,不论江成彦多么认真,就是没办法拉开两人的差距。
何伟鹏到底是怎么念的?江成彦很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诀窍。可是到后来,他们的竞争愈来九九藏书愈激烈,两人已很少互通电话,也不去对方家里拜访了,所以,江成彦无从得知何伟鹏的读书方法。
对于念书,江成彦开始变得不太有自信。他真的没有把握每次都考到第一名。
江成彦很少感受过什么压力。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的父母除了给予严格的要求以外,其余全是赞许。不过,如果真的遇到压力,他会让自己暂时脱离眼前的现实,让心思遁入幻想的世界中。那是一个自由无拘的想象空间。江成彦会在心里编造一些好玩的故事,并且得到满足。
然而,最近他的心底却常常在想——如果何伟鹏不存在,拿第一名就容易多了,用不着这么拼死拼活地用功。
如果何伟鹏不存在……
想不到,这个虚构的故事,居然已经演变成杀意!
“成彦!你在发什么呆?”
回头一看,江成彦的母亲正站在门边。端在手上的热牛奶冒着腾腾的热气。
“没什么……这道数学题不太容易。我在想要用什么公式……”
“少骗我!我站在门口已经一分多钟了,你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江成彦没有吭声。他知道她又来了。
自从父亲远赴美国出差之后,母亲的眉头皱得比以往更深,也更容易生气。江成彦知道,母亲肩膀的担子变得很重,因为她平常也要上班,而且,联考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
父亲得等到年底才能回来。母亲已经答应了江成彦,一考上高中,就带他去美国。江成彦很想早点见到父亲,但是他知道,一定要考上第一志愿,否则他根本没有脸去见爸爸。
对江成彦而言,达成父母亲的期许,他们就不会操心了。他们为了自己,工作非常努力,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们失望。
可是,想要考赢何伟鹏,最近却变得愈来愈困难……“你到底想不想把书念好?前两天罗老师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你最近精神恍惚,几次考试也不够理想,我观察了一下,果然是这样!我看你是真的不想联考了!现在只剩下四十六天了,你居然还我行我素!”
母亲的话中断了江成彦的思绪。
他知道母亲很关心他,还常常偷看他读书的情形。只要一有停顿,她会立刻冲进来。
“你知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花那么多苦心栽培你进资优班?爸爸每天在美国拼命赚钱还不是拿来给你念书?这都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啊!”
江成彦继续聆听。他将头低下来,伸手够到地面.99lib.上找钢笔,同时,也是不想让母亲看见他的表情。
“你给我好好听着!再过五天又要模拟考了,你这回一定要给我考第一名,上次的分数那么糟糕,难道你不觉得丢脸吗?罗老师都说你的成绩很危险,你也应该知道羞耻!现在马上用功!当心别再被我抓到!”
母亲搁下杯子,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江成彦注视着那杯牛奶。热气不断往上扩散、变形,好像鬼魅一般,在眼前飘忽摇曳。他并不喜欢在炎热的夏夜喝热牛奶。但是,母亲说热牛奶可以稳定应考的情绪。
他在想什么?——是方才那一闪即逝的杀意。
凝集的刺激
时序六月的高雄市。午后两点。
马路藏书网上的车辆发了疯似的乱飞乱窜,炙热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晒着柏油马路,好像快要熔化了。喧嚣的喇叭声,以及肆无忌惮随着南风狂卷的浓烟废气,正在诏告世人,这是这个都市所使用的语言,总是以狂野、不羁的态度在发声。
行道上种植的菩提因着热风微微发颤,枯黄蛀蚀的叶跟着摇摆,阳光透过缝隙晃动,照在红砖上,空气灼烫。另一边立着一堵两公尺高的围墙,围着教室、操场和一栋栋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知道名字的或不知道名字的建筑物。
是所初中。今天是星期天,但准备奔赴高中联考的初三学生仍必须不畏高温,上着额外的辅导课。
最靠近行政大楼那栋,二楼左起的第一间教室里,五十几个学生正挤在狭窄的空间里读书。下一节课要考理化,所有的人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天花板上几支电藏书网扇颓丧地转呀转,无力驱走这群学生发散的体热,反而像是将热气一股劲儿往他们头顶上灌。
“林正励,你放下笔,到走廊来!”
说这句话的是教室里唯一站着的人。他是三年级资优班的导师罗士仓,年纪约莫四十来岁,戴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原本锐利,颇有咄咄之势,却也因这年盛夏的暑气而稍嫌滞钝。他停止了拭汗的动作,瞧了那略有迟疑的学生一眼,就领头步出教室。
带点怯懦的学生起身,跟着出去。
和林正励座位相邻的江成彦,此时不安地向走廊望了望,只见罗老师神情严肃,似在责骂垂着头的林正励。看不清楚林正励的脸。
林正励是江成彦的邻居,不仅是小时候的玩伴,也是同一所小学毕业的,两人很早就认识了。不过,也因为住得太近,导致从小学起就开始竞争。由于江成彦经常获胜,因此林正励总是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五分钟后,林正励回座,脸色强作平静,但细瘦的身躯还是忍不住微微颤动。
林正励的个性畏缩,整天总是愁眉苦脸的,现在再被罗老师这么一骂完,表情真像准备要去跳楼自杀似的。
“江成彦,老师有话跟你说。”
林正励说完这句话,就继续埋首书堆之中。他没有掉眼泪——江成彦看了他一眼,心中产生了不祥的预兆,只得快快起身,走出教室。
罗士仓背对着光线强烈的太阳,投在走廊上的身影非常清晰,一如他对待学生的态度,赏罚分明。然而,江成彦并不觉得这次被叫出教室来,会有什么奖赏。
“江成彦,老师发现你表现愈来愈差了。”
罗老师扶一扶眼镜,看来是要对面前的学生发表一次长篇议论。
“前几天的模拟考成绩上节课刚出来,你知不知道,光是数学一科你就低了何伟鹏十二分?其他科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这个班长到底还要不要当?我看你再敢考不好,班长就让何伟鹏去当!”
江成彦猜得没错。最近几次考试,他的成绩开始明显落后何伟鹏,仿佛就要永远屈居第二了。
只有在单独相处的时刻,罗老师才会疾言厉色。在面对全班之际,他则笑容可掬。江成彦无法否认老师口中的事实,只得沉默下去。
“你忘记了是吗?前一阵子你表现得很好,所以让你当班长,这是你的荣誉,你竟然不知道珍惜?你应该跟何伟鹏学学,他不当班长,变成学艺股长之后,已经开始力争上游了。我看你是还想再当一次学艺!”
班上的干部完全依照分数排名,罗老师希望班长一职是由班上最优秀的学生担任。不过究竟如何排名,他自有一套秘而不宣的计算方式。
似乎是因为看到江成彦一直闷不做声,罗士仓感觉斥骂的效果不彰,因此威吓到此暂时告一段落。
他立即转为和悦的态度,“还有一件事。上个礼拜跟你说过,端午节后有一个英文演讲比赛。本来是打算让你去参加的,但是你最近的成绩这个样子……”
“老师……拜托……这个比赛我已经盼望很久?99lib.了……”
“江成彦,你的表现让老师十分为难。”罗士仓的声调表现得苦口婆心,“成绩不好,要怎么代表学校?我们学校一直风评很好,是不能容许次等学生在外面丢脸的。”
“老师……我求求你……”
“你的母亲常常跟我通电话,要我多注意你一点。准备演讲比赛很不容易,这样会占据你读书的时间,万一又拖垮成绩,我跟你母亲怎么交代?”
“……我这次模拟考一定会考第一名。”
江成彦不得已终于发出一丝微弱的保证。罗老师反而开始默不做声,表情凝重。
安静了大约一分钟。
“好吧!那我就再给你一次表现的机会。不过你记住,联考已经迫在眉睫,想想你妈妈对你的苦心,老师我对你的期望,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尤其是要赶过何伟鹏,就像你前一阵子那样。”
这几句话说得似乎有些勉强,但江成彦听来却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谢谢老师。”
“那你回座继续准备理化考试吧。”
罗老师的秃头闪着油般的光亮,脸上逐渐浮现鼓励的微笑。江成彦想,他英文演讲比赛的资格终于保住了。
如果连演讲比赛都保不住,江成彦简直无法走进教室一步了。
由于父亲人在美国,江成彦非常努力学习英文。他从来没有去过美国,很希望可以给爸爸一个好印象。
至少,江成彦的英文成绩保持全校第一,不可能被何伟鹏追上。初三因为考试一下子变得好多,校内外的各项比赛也变得格外珍贵。他必须争取到学校资优班的代表资格。
母亲的苦心,老师的期望……过去的种种浮现在江成彦的脑海之中。尤其是母亲,在他坐在书桌前埋头苦读时,她默默地,已为他付出了许多……是该振作起来!
然而,江成彦经过走廊,正准备进入教室,不经意地看见一番景象!
何伟鹏正看着江成彦的座位,嘴角居然泛起得意的微笑。
江成彦不禁怔住。那绝对不是善意的笑容,而是一种轻蔑的嘲笑!
这个学期开始,何伟鹏的座位不在他邻座,而是在隔壁排的后方。这也是罗老师的安排——他认为成绩不好的要坐前面,只有愈接近黑板,才愈能专心听课。
然而,坐在何伟鹏的前面,江成彦并未感受到黑板上有什么可以让他专心的事情。他根本无法专心。因为,他总感觉到何伟鹏在背后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监视自己复习哪一科、想答案的姿势、什么时候写完考卷……这是非常沉重的压力。相反的,江成彦却没有办法看到何伟鹏的一举一动。他只能看到林正励在干什么,可是,林正励的成绩平平,江成彦实在不愿意跟他坐在一起,这意味着他们是表现相同的学生。
跟看待林正励的评价不同,江成彦不得不承认何伟鹏确实很有一套,尤其是数理方面,常常有惊人的洞悉能耐。何伟鹏的眼神里经常透露出灵光一闪的明亮感,仿佛再困难的题目都能够找到最有效率的公式加以破解,不像江成彦必须不断重复练习同类的题型,才能彻底了解。
他那狡黠的表情,在江成彦被老师责骂过后,看起来尤其刺眼。
回避着何伟鹏洋溢笑意的侧脸,江成彦想把嘴唇狠狠咬破。
冰冻的蒸汽
天气真的愈来愈热了。
端午节的高雄市,是盛暑的开始,在这高温的连续三天假期里,准备应试的学子们总算可以稍微喘口气。即便依然逃不开升学压力,至少能舒服地躲进家中,避开夏日的炎燥。对某些学生而言,这是效率的开始,而对于另一群学生,则是松懈的起点。
空荡荡的校园,连教职员室也停止办公,缺少了师长的催促,所有的教室里都只剩下纹风不动的桌椅。这是考季来临前最后一次的罕见奇景。
学校附近有一座公园,行人稀少,一点也没有放假的景象,或许大家都窝在冷气房避暑去了吧!在强烈的日光下,树丛花草的色彩更为抢眼,其间充满着刺耳的蝉鸣,好似它们因为几乎独占去了公园的全部,而在高声欢呼。至于左邻的住宅区,则显得安静多了。
这一带由于靠近不少明星级的初中、小学,这座住宅区的住户,百分之九十是拥有在学子弟的家庭。由于抢读状况非常激烈,房价跟着水涨船高,这些家庭的经济状况相对富裕,于是,也增加了住户之间的竞赛项目。
没有一个家长希望自己的小孩在别人面前矮人一截。因此,在这段敏感的时刻,整个小区总是弥漫着异样的沉默。
住宅区里有栋小楼房,与周围的建筑物格局类似,但多了一份优雅的蓝白色调,显示出主人独特的美学品位。小楼房让一座玲珑别致的庭院围绕着,庭院里设有车库,并且养了几盆美丽的兰花。
这里是江家。江成彦坐在一楼的书房里,桌前的语文讲义歪歪斜斜地散置,他有气无力地望着窗外庭院中跳跃的几只麻雀。
这些麻雀仿佛不曾注意到江成彦的心情,兀自兴奋地跳跃玩闹。
在家里,江成彦比起在学校更加没有离开书本的自由。
更何况他还有演讲比赛需要准备。为此,他必须压缩自己的读书时间,否则实在没有余暇去完成困难的英文演讲稿。
事实上,昨天的理化考试,江成彦比平常更缺乏自信。当班上其他人面对考卷奋笔疾书的同时,他的脑海里却不断浮现罗老师可畏的怒容,以及何伟鹏可恨的笑脸。他简直定不下心来理解叙述复杂的99lib?题意——尤其这次的理化考试难度特别高,据说出题老师完全是为了打击学生信心,以逼迫学生付出更多的心力用功。
罗老师称之为“玉不琢,不成器”,还有“钻石是在极端的高压下诞生”的道理。
等端午节假日一结束,江成彦就必须面对理化考试的成绩。只是,他在不需要看到实际的分数以前,就已经大略可以想象得到结果有多糟!
再加上,原本就擅长理化的何伟鹏,脸上那份嘲笑的表情,显露了他绝对的自信。
这一回到底会差到几分?
倘若题目太难,分数不高当然是合理的。不过,江成彦在乎的不是分数多少,而是输了何伟鹏几分。一想到这里,心中那股希望何伟鹏消失的愿望立刻再度压迫胸口。
江成彦的思绪根本不在书上。除了观看麻雀,他开始侧耳倾听,察觉到门外客厅细碎幽微的电视声。他知道,那是母亲正在看龙舟比赛的节目。
近年来,原本脏臭不堪的爱河开始进行整治工程,但高雄市民们对爱河的水质仍有疑虑。市长为了证明爱河十分干净,今年特地在河上举办龙舟竞赛,以示政绩。能够重新见到爱河的美,令市民们非常期待。整个活动有声有色,也成为话题焦点。
江成彦记得,母亲曾说,她自小就在爱河边长大。不曾泛滥、不曾决堤,爱河是一道温柔的河流。而对年幼的江成彦而言,母亲.99lib.的形象就像爱河一般。
尽管后来爱河由于污染日渐污浊,而如今又将恢复清净。
想必,她对今天的活动一定很感兴趣。但她却没有离家。因为,她得盯着江成彦读书。
刻意将电视声音转小,原本是母亲不希望打扰到他读书。但是,让电视保持微弱的音量,似乎又隐含着另一层意义——母亲希望他会以为她专心地在看电视,而不是偷偷留意他在房内的动静。
江成彦认为,这是母亲心思最复杂、最深沉的部分!
倏地,客厅突然传来一连串刺耳的电话声。
江成彦的耳朵竖了起来,贴近门板。这种时间,电话里不可能传来什么好消息……“喂……我是。哦!是罗老师。”
刚开始母亲的语调相当柔和,但慢慢转成干涩。
“……不,没关系,这么处罚学生是应该的……”
江成彦知道事情不妙了,但他只能握紧拳头,设法压抑激动的情绪。
“好,我会跟他说……对啊……那个孩子不错,我儿子还得多加把劲……你说得是,父母亲经常不在家,还能这么上进,可真是难得……”
门外的说话声渐渐沉缓,仿佛再坚强的母亲也附和不下去了。听着她的声音,连江成彦都感到喉头哽滞,喘息的力气也全然丧失了。
“我会的……好……”
忽地,连挂上话筒的声音也没有,门外骤然陷入死寂。江成彦想要更专心地侧耳聆听,同时心底一凉。
不知道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冷不防地房门“啪”的一声打开,江成彦吓得抬头。
母亲站在门口,脸色一片铁青!
锋利的触角
端午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下午,江成彦静静地等到放学后,独自前往学校附近的书店,买了一卷九十分钟长度的空白录音带。
早晨在离家之前,他预先准备好装了一套便服的小行李袋,藏匿在学校厕所的水箱里。离开学校以前,他先在九九藏书厕所里换好便服,并且戴上一顶相当大的帽子。这只是怕那家书店的老板认出他来。
买好之后,再回到学校,换回原来的制服。当然,在这些过程中,他都留意着不让自己引人注目。
尽管表面上若无其事,实际上他的心情非常低落。这次的秘密行动,是联考前孤注一掷、最后的反扑计划。
他努力说服自己,这是不得已的;如果不做,他的人生终将因为考试而惨败。
端午节当天,罗老师打来一通令人措手不及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母亲,班长改由何伟鹏担任,并决定立即在次日的课堂上正式宣布。随后,母亲一面流泪,一面痛骂了江成彦一顿。江成彦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也不知道隔天该如何面对班上的同学。
但是,他仍然必须背起书包,步履维艰地走进校门。
“各位同学!有件事要宣布!”
早自习时间一到,罗老师已经出现在教室,站在讲台上。
江成彦将视线完全转向课桌上,不敢看他。然而,罗老师的声音并未因此消失,依然一句句毫不客气地刺入他脆弱的胸口。
“最近这一个月呢,老师发现前一阵子表现不太好的何伟鹏同学已经恢复正常,达到应有的水平,反倒是目前当班长的江成彦近来表现极差,尤其是端午节前的理化考试,已经完全看不出他的能力……”
罗藏书网老师语气平静,毫不愠怒,像是在说明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江成彦发觉,罗老师非常懂得将贫乏的事物说到动人心魄,而将可怕的事物讲得稀松平常。
这是罗老师最冷酷的一面!
据说罗老师以前教过高中。不知为何,现在却跑来教初中。他没有结过婚,是个单身汉,但嘴上常常挂着“我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
然而,江成彦根本不想成为他的孩子!
他停顿一会儿,环视过全员沉默的班上同学后才继续说:“所以老师决定,从今天开始,本班的班长再次由何伟鹏来担任,至于江成彦,则接替何伟鹏原来的工作,担任学艺股长。”
全班上下顿时一片窃窃私语。因.99lib. 为,这象征了代表本校资优班的人选又换人了。
班上的其他同学,早就因为江成彦与何伟鹏的成绩超出众人太多,渐渐将两人的竞争当成一件事不关己的热闹。他们很配合罗老师所制造的戏剧效果,纷纷将视线投向露出腼腆笑容、故意搔首弄姿的新任班长何伟鹏。也许,这样可以舒缓一下他们成绩不佳的怨气。
至于江成彦,则只得到邻座林正励面无表情、耸肩一顾的短暂目光。
其实,江成彦早就知道老师会挑这个时候宣布——刚睡醒的早晨,似乎总需要这种消息来提振读书精神。但是他听了.99lib.还是觉得十分难受,不由得将头垂得更低。
同学们的嘈杂听起来真像幸灾乐祸。
“下节课考语文第三册,学艺股长下课后到老师的办公桌拿考试卷。”
“嗯……”江成彦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听到了吗?江成彦,我希望你不要连干部都不想当了。”罗老师变得轻声细语。
“……我听到了。”
此时,江成彦突然感觉有人正在看着自己。他颤抖的脖子慢慢往那熟悉的角度转动。
是何伟鹏!他的嘴角像上次那样,再度泛起得意的微笑。然而,与上次不同的是,他这回的视线未曾闪躲,而是直接凝望着江成彦!
何伟鹏毫不避讳,注视着他,缓缓朝他点点头,有如王位交接的致意。
江成彦原本克制在心海底层的杀意迅速猛然浮现,甚至更加强烈。
但是,他却变得冷静、镇定多了。这恐怕是临死之人回光返照的意念。江成彦的表情,犹如镜子一般学着何伟鹏的笑脸,以同样的点头致意响应对方。
就是这一刻,江成彦将自己的内心断然与外在彻底割离了。纵然他的心肺充斥着撕裂拉扯的痛觉,但却不再畏缩退却了。
致意过后,他没有理会何伟鹏的错愕,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从铅笔盒里找到钢笔,开始埋头书写,一行又一行……对不明就里的同学而言,江成彦的模样像是痛改前非般的开始用功了,但是,在他的笔记本内并没有提及丝毫关于课业上的描述。
他写的是一项考前制胜的计划——杀死何伟鹏。
回家以后,江成彦默不做声,一如往常地直接进入书房看书。他的母亲似乎很担心儿子今天在校的状况,但却又必须倔犟地不去安慰他,以让他独自品尝成绩不理想的苦果。甚而,见到他的举止好像变得更沉稳了,竟产生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妈!后天我要英文演讲比赛,你不要随便进来吵我!”
吃完晚饭,洗完澡后已是八点钟,也不等母亲回答,他话一说完立刻关紧房门。
江成彦从书包里拿出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第一次着手实现心中幻想的故事,江成彦装置卡带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
他确定装上电池后,马上按下录音键。
“Now, we are engaged in a great civil war……”
英文演讲稿已经拟好,他大声背诵,反复练习。
同时,他仔细注意母亲的反应。通常晚上的时间,母亲会进厨房洗碗,或者上二楼洗衣服,就跟一般职业妇女下班后所做的事情那样。父亲长期不在家,这个时候的江成彦,最容易感受到屋内的空洞。
然而,母亲此时竟相当稀奇地在客厅里看连续剧,主题曲他听得句句清楚。
无论如何,他知道母亲一定一直注意着他。一思及此,他背诵英文演讲稿的音量又增加了许多。
大约录了四十分钟,江成彦将录音带回带,并且稍事歇息。
他心想,从家里到何伟鹏家,小步跑只不过需要六到七分钟而已,这样的长度绰绰有余。
来回一趟,最多需要十五分钟——这表示他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动手。
只要能在四十分钟内完成计划,录音带就不会在这段期间内自动换面或终止,导致录音机发出嘎嘎的机械声响。而这正是会让偷听的母亲起疑心的关键。
为了确认自己录下的声音够清晰、够稳定,回过带子之后,他再度播放一次,重新聆听。
这是让不在场证明得以成立的第一道程序。
江成彦认为自己的计划非常周详。
不过,第二天清晨,一连数月的晴朗突然不见了,早上竟开始飘起丝丝细雨,到了下午,雨势更强。
突变的天色,仿佛在劝导江成彦三思,但对他来说,这却更强化了他的杀机。
这是一件无论天气如何,都无法阻止他行动的计划!
最后,他撑了伞,如同昨天的方式,到另一间商店去买了一把水果刀,以及一双薄手套。
一回到家,江成彦暗中将今晚要穿的运动鞋藏进书房。
接着,他到后院储藏室去找铁丝,截了一根十公分的铁丝段,拉成笔直。
最后,回到二楼卧室,从床头柜里找出针线包,剪了二十公分长的线,穿上缝衣针,在线头绕了半径约莫一公分的线圈。
行动至此,计划中所需的全部道具都准备妥当了。
江成彦先洗了澡。他在浴室里,独自在心中默默演练几遍计划内容。
到了晚饭时间,江成彦一直注九九藏书意着窗外的天气,万一雨在八点仍然不停,那计划虽同样可以实行,却很可能露出破绽。
然而,一待晚餐吃过,大雨竟然暂时停止了。
“成彦!明天就要比赛了是不是?”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变得过于严厉,母亲不再像日前那样正色肃颜了。
“对!和昨天一样,你别进书房吵我喔。”
尽可能保持表情的平静,江成彦和母亲讲过几句话,随即进入书房,并且关上房门。
看看表,八点五分。
为了避免意外,他又换上新的电池,并检查录音带是否回带,以及音量是否与昨天差不多。
从客厅里缓缓传来旋律熟悉的连续剧主题曲告终,剧中角色开始夸张、激昂地对话,声音清晰可闻。看来,母亲听见录音带声音的反应一如昨日,没有任何问题。
在离开书房之前,江成彦开始作最后一次检查。
他翻开写满计划细节的笔记本,一一对照。
外出的便服、遮住面孔的帽子、避免留下指纹的薄手套、方便行动的运动鞋。水果刀、细铁丝、针线。
……不,这样还不够。
外面才刚下过雨。若是等一下潜入何伟鹏的家,鞋底一定会沾湿地板。
因此,江成彦在书房里找了一块干抹布。
好。这样就行了。没有再遗漏什么了。
他迅速换了装,并将其余的物品全部都放进外套的口袋里。
江成彦在录音带声音的掩护下,轻轻地拉开窗子。他谨慎地确定了附近住家无人留意着窗口的动静,才小心翼翼地跨过窗口,经过庭院,最后翻过矮墙。
再看看手表,现在是八点十二分。还有三十三分钟。大雨过后,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阴暗的盛宴
月亮射出雪样的白光,江成彦居然感到出奇的寒冷。
或许是街道在大雨过后,与书房之间形成了温差;或许是空气中的雨水尚未降尽,黏附在他的脸颊上。
而月亮的上弦形仿佛一只冷酷的右眼,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江成彦很少有机会能够在这种时间来到街道。教室与书房,就占了他初中生活的绝大部分。不,与其说是教室或书房,不如直接说就是课本。
可是,江成彦并不是指责母亲及罗老师对他有很多限制。相反的,他们给了他许多自由——只要他成绩够好、只要他第一名、只要他有资格代表学校的资优班、只要他考上第一志愿……他想做什么都行。
罗老师曾经送他一支钢笔,并祝福他每次考试都能顺利;母亲为了让他练好英文,买了录音机给他。他们对自己的善意与期待,江成彦都感受得到。只有考上第一志愿,他们的善意与期待才能满足。江成彦绝对不能让他们失望。
到时,他可以在高中宽敞的校园里跟同学们轻松、愉快地打着喜欢的篮球,不需要再去在乎那些索然无味的教科书了。事实上,他早就决定,一旦考上高中,就会立刻将那些课本一页一页全数撕破。
那些课本所代表的意义,就像是此刻准备实行的计划——都是他为了达到母亲、罗老师的期望,万不得已必须接受的事物。他没有喜欢过那些东西。
微妙的是,罗老师送的钢笔,他拿来记载杀人计划;母亲送的录音机,他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他感觉有点讽刺,但又感觉这似乎全都是冥冥中的注定。
尽管如此,他的心中仍然忍不住胆怯起来。因为,杀人并不是一件易事。
课本里根本没有教到杀人的方法。江成彦只在电影或电视上看过这类的情节,现在的计划,全是努力利用想象力而获得的结果。他没有能力想到其他方法了——对一个镇日读书的初三学生来说,要杀一个人,能运用的东西非常有限。
就在前往何伟鹏家的途中,江成彦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因为课本没有教,反而是真正需要学会的事。就像母亲洗碗、洗衣服,课本上找不到,罗老师怎么决定班长是谁,也不曾在课本上出现过。
换句话说,真正的知识不是从课本而来,却是必须超越课本里的内容。
能够超越课本,才能成为大人。杀死何伟鹏,就是这样的事!江成彦终于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了。
他感觉到自己瞬间成长了许多,脚步也不再迟疑,随即坚定地开始小跑起来。
此时正是万家灯火,住宅区的街道上显得十分冷清,不仅没有行人,连车辆也稀稀疏疏,大概是下过雨的缘故。
江成彦小心地避开了几辆路过的车子,并尽量绕过路上积水的部分,想来可能会浪费不少时间,但出乎意料,到达目的地时才八点十七分,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
何家也在这座高级住宅区内,跟江家一样,楼房有三层,也有庭院围绕,二楼的阳台也有落地窗。不过,江家的庭院植栽兰花,何家则种了几棵矮树,而围墙所镶缀的琉璃浮饰,则轻轻暗示着何家的富裕程度。
江成彦对何家的格局相当熟悉。以前他们是好朋友,何伟鹏常常找江成彦来家里。江成彦的父亲任职于美商公司,母亲是职业妇女,跟何伟鹏的父母完全不同——他的父亲是贸易公司老板,母亲则跟在身旁,经常到国外做生意。
何家白天有聘请的女佣会来打扫。晚上一到,身为独子的何伟鹏都是一个人在家。
所以,当时江成彦也喜欢去何伟鹏家。没有大人在,他们不见得真的会自始至终乖乖念书,甚至,两人实力不分轩轾,读起书来反而更有效率。
不想念书的时候,他们会在家里玩闹,就像一般的初中生。
所以,江成彦知道怎样进入何家——不需要靠钥匙。
最快的方式,是爬上庭院的矮树,再跳上二楼的阳台,只需要一分钟。何伟鹏的书房也在一楼,书桌面向窗台,可以看得见庭院。跟江成彦的书房一样。
因此,江成彦必须攀爬庭院最边缘的那棵矮树,才能完全避开何伟鹏的视线。
江成彦远远想不到当初和他成为好朋友,到头来竟是为了方便杀死他。
此时,他的心中忽然感叹莫名。但是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确定附近没有行人来往后,江成彦翻过宅外的矮墙,轻轻地踏进庭院里。他看见另一侧的窗台透出淡黄色的灯光,这表示何伟鹏果然就在书房里念书。
接着,他悄悄地攀上那棵最靠外侧的矮树。爬树时他竟然感觉有些费力,右脚滑了一下,手掌透过薄手套抓握着树皮表面,感觉粗糙异常,仿佛随时都可能突然磨破。
还好,江成彦顺利让双腿夹牢树干上的分杈,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他施力让树干开始摇晃摆动起来,左臂抱着杈枝,右手够上二楼阳台栏杆,立刻紧握,左手接着跟进,一口气用力翻上了阳台。
花费的时间大约一分多钟,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阳台和何家的饭厅以落地窗相隔,这时候果然没人,自然也没有灯光。江成彦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拿出细铁丝,将一端做了九十度的弯曲,插入落地窗窗闩旁窗框边上那熟悉的小孔。
小孔周围已经锈蚀得模糊,不像记忆中那般晶亮。
挑了几回后,窗闩已开。他收起细铁丝。
他压低身体推窗而入,立刻再关上。江成彦不能让偶然从路旁经过的路人在他的行动过程中目击到落地窗曾经打开过,这样会破坏原先构思好的计划。
进了室内,江成彦坐在地板上,取出抹布,慢慢将鞋底、周围的地板擦干净。
二楼并没有开灯,月亮此时正好背对着落地窗,不过一楼从楼梯口流泻出来的灯光,让江成彦清楚地看见刚才站过的地板,所以可以把雨水擦得毫无痕迹。
屏气凝神,他发觉这房子同样是寂然无声。
这时的何伟鹏和往常的自己一样,正在一楼的书房中用功读书。
江成彦从口袋里拔出准备好的水果刀,缓缓经过饭厅,一步一步下了楼梯。他一面走着,一面取下刀鞘,水果刀的刃锋微微闪着橙色的细芒。
在踏上一楼客厅之际,江成彦的脑海里反复演练着计划的后续细节。
他打算将杀人现场布置成抢劫。以乱刀刺死何伟鹏后,他会回到二、三楼,将何伟鹏的卧室与他父母的主卧室翻得乱七八糟,并且带走有价值的物品。
虚拟的演练既定,江成彦拔腿冲进书房,举刀欲刺!
然而,原本应该坐在书桌前的何伟鹏,却出乎意料地不在房内。
江成彦霎时感觉到全然地迷惑。
因为,在亮着护眼台灯的书桌上,随意地搁置着几本参考书。这样的景象告诉江成彦,何伟鹏并未离开书房太久。
会不会是刚好去上厕所?
这样的念头使江成彦心头一紧,他立刻转身回头凝视门口,生怕何伟鹏已经站在他的背后。
没有人。仔细聆听,房内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成彦的心情,在极度紧张之后迅速冷却了。然而看着何伟鹏的书桌,他的内心忽然涌起了对他的秘密之高度好奇心。上次的理化考试,自己不是输了何伟鹏一大截吗?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方法?
江成彦伸手拉开书桌的第一个抽屉。
语文第四册考卷、第五册考卷,数学第四册考卷……一瞬间,他恍然大悟!
这家伙真卑鄙!利用学艺股长的职务,偷走老师锁在抽屉里的考卷!虽然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方法拿到抽屉的钥匙,但明后天才考的考卷确实是摆在眼前!难怪他近来考试成绩一直比自己高那么多!
江成彦手中的刀,于是被握得更紧了!
江成彦怒不可遏,回头继续搜查其他的房间。没错,何伟鹏刚才说不定听到声音,立刻躲起来了。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一楼客厅,因为书房的灯一直亮着,江成彦看得还算清楚,但他却没有找到何伟鹏。难道他在二楼的卧室?
此时的何家,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经过了这么久,依然没有听到何伟鹏的动静,这表示他可能是因为读书读累了,所以放下课本,上二楼的卧室里睡着了。
若是这样,江成彦就无须太过紧张了。他松了一口气,决定先执行计划的其他部分,将一楼的大门门锁打开。这是为了让警察误以为劫匪是从正门进出屋子的。如此一来,警察追查线索的方向,将会跟自己逃脱的方向完全相反。
然后,江成彦悄然上了二楼。
饭厅的另一头,即是何伟鹏的卧室。
江成彦没有打开任何灯,他摸黑进入卧室。
想不到,在他眼前居然出现了一幅难以置信的图画!
房间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月光射进窗口,正好映在何伟鹏的脸上,他双目轻闭,嘴唇微张,平静地仰躺在自己的床上。然而,胸口竟是一片模糊的血块!其上的突出物是一把尖刀,在月光中闪烁!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杀的?他呆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成彦才从惊骇中恢复镇定。无论如何,自己原先拟好的计划仍要继续完成,这样自己才能够全身而退!
于是,他绕过躺着尸体的床边,咬紧牙关地确认窗台的窗闩。结果,窗闩早就上锁了,江成彦不需要另行上锁,于是,他立刻颤抖地逃出卧室。
有人在他来到现场前,先将何伟鹏杀死了——可是,那个凶手到底是怎么做的?
这太奇怪了。江成彦发现,在他进屋之前,房子的门窗全都是自内上锁的。但是,何伟鹏却被杀了。这就表示,很可能有人也利用了自己进屋的方法,早先一步杀了何伟鹏。
不对。不可能。
他明明就注意到,阳台上那扇落地窗窗框上的小孔,已经锈蚀得相当模糊,根本看不出有人刚刚拿铁丝去磨擦过。
也就是说,除非凶手握有大门钥匙,否则原本的现场是个密室!
江成彦一边思索、考虑着是否该按照计划完成后续的布置,但是,就在他经过楼梯口时,由楼下书房泄99lib. 出的微弱光线忽然熄灭。
江成彦一下子全身僵硬!
一楼有人?不,绝不可能!他已经十分仔细地检查过一楼的每一个房间。
就算稍早他已经打开了一楼大门的门锁,刚才也没听见有人开门入内的声响。
他继续屏气聆听地等待,真的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难道是停电?
他原本想要伸手去按日光灯开关,确认是否真的停电了,但一转念又想到——如果没停电,那开了灯是不是可能发生预料不到的事?
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实在无法判断是不是真的停电了。江成彦决定,只能大胆如此猜测了。
结果,江成彦安心下来的一秒钟后,立刻引爆了崭新的恐慌。
……糟了!那装上电池的录音机!这里停电了,说不定,家里也停电了!
那么,换上新电池的录音机一定会继续运转,继续播放他昨天录制好的演讲练习台词……如此一来,原来在客厅看着电视、发现停电的母亲,一定会觉得奇怪,进而发现自己不在房里!就算自己设法解释圆谎,明天一等何伟鹏的尸体被发现,母亲依然会想起昨晚突然失踪的儿子,然后开始怀疑,然后……一想到这里,江成彦不禁头皮发麻!
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但是,还是一点也不能慌张。江成彦回到饭厅前的落地窗,推开约三十公分。拿出针线,将线圈套在窗闩上,细针穿过窗框的小孔到另一头。人出去后,再关上窗,小心地拉动线,窗闩慢慢扣上,线也能收回。
下了阳台,江成彦再度看表,八点二十五分。
他用尽全力冲了回去,也不顾脚下的水花胡乱飞溅。
在途中,他发现原本只剩下月光的街道,周遭的建筑物突然开始恢复明亮,才注意到这场停电已经短暂地结束了。
原先的猜测果然没错。不过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时家里会发生什么事!
八点二十八分,他终于回到了书房!书房的灯光,与先前离去时完全相同。
“We have e to dedicate a portion of……”
录音机依旧播放着声音,客厅里连续剧传来女人啜泣的哭声,一切的事物平静得如同尚未离开之时。
难道说,家里并未停过电?
江成彦立即脱下运动鞋,他再次用抹布擦干鞋底。鞋底上留着沙粒、雨滴和些许的污泥。然后,他将地板擦干净,并且换回家居的T恤、拖鞋。
轻轻关上录音机,他的心跳飞快,但却得故作镇定地打开房门。
“妈!我想喝杯牛奶……”
“哦……”母亲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好啊,你等一下。”
江成彦感觉自己的背脊紧张,“……连续剧好看吗?”
“还好啊……你英文演讲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明天应该可以表现得很好。”
“那就好。”看来母亲的态度和往常一样自然。
家里并没有停电!否则,偷偷离家的事早就被母亲发现了,她不可能一副没事的样子。
刚刚在何家的停电差点吓死人。还好,他没有因而惊慌失措。
何伟鹏倒在床上的模样,就像电视剧里的尸体一样虚幻。
但是,他真的死了,虽然不知道是谁动的手。无论如何,江成彦终于可以高枕无忧,稳稳坐上第一名的宝座了。虽然最后由于停电的关系,他必须立即离开,无法布置成抢劫后的现场,但至少自己安然脱身,不在场证明没有破绽。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心情好久没有这么好了!
滚烫的疑惑
高雄市又一如平常地在六点半开始,一点一滴地回复她的活力。
卖烧饼油条的一马当先在大街小巷设摊,首先升起市内最初的热腾腾油烟,接着是公园里慢跑、打太极拳的老人多了,然后是学生、上班族……江成彦昨天晚上睡得并不舒服,起床的时间也特别早。他告别母亲,说要第一个到学校去,在无人的教室中再练几遍英文演讲。
事实上,他没有说实话。昨晚他之所以失眠,是因为心中仍然存在着一个疑惑。
究竟是谁杀了何伟鹏?
现场是一个密室!
会是何家的女佣吗?毕竟,只有女佣有钥匙。江成彦以前去何伟鹏家里时,曾经见过他家里的女佣几次。看起来是一个态度和善的妈妈,一点都不像有可能策划谋杀案的凶手……背着书包的江成彦,一面想着种种疑点,一面走出家门。
随即,他看见隔壁林家的轿车刚刚缓缓驶入玄关。
车门打开,出来的是一位年约四十岁的妇人,她是林正励的母亲。从疲倦的眼神看来,她似乎一夜没睡。
“林妈妈早安。”江成彦朝她.99lib.打招呼。
林太太见了他,表情却没有任何喜悦,“成彦,帮我一个忙好吗?”
“哦……好啊。”
“正励在昨天晚上出了一点事,”林太太一边锁上车门一边说,“帮他向罗老师请个假。”
“他怎么了吗?”
“昨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正励倒在楼梯旁,昏迷不醒。我发现他受了伤,紧急带他去了一趟医院。”
“受伤?”
“正励醒了以后告诉我,说家里大约八点半停了电,他那时候刚好正要下楼梯,结果就跌下来了。”
可是昨天晚上并没有停电啊——这句话,江成彦差点脱口而出。
“他在医院里做了一整夜的检查,还好只是点皮肉外伤,没有脑震荡。现在是联考前的紧要关头,可要好好小心!不然受了伤没办法考试,就前功尽弃了!正励现在还在医院做检查,今天的课也上不成了!这样不知道会落后其他同学多少进度喔……”
林太太开始难过地抱怨起来,但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江成彦不想听,也一点都不关心。
他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心中全在思索昨晚母亲平静的态度。
林家就在隔壁。既然林家停电,江家不可能没有停电。但是,母亲没有起疑,也没有对他提到停电的事。
停电的三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母亲不知道家里停电?
昨晚离开家之前的情形,又在他的脑中重新出现。
准备便服、运动鞋、帽子;购买薄手套、水果刀;制作铁丝、缝衣针线。
将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并且调整音量。
下过一场大雨,所以还准备了干抹布。
注意门外母亲的动静,听到了连续剧的主题曲,还有男女主角的对九九藏书白。
小心地打开窗户,跳出庭院。
然后,就直接前往何伟鹏的家里了。
这些全都是笔记本上记载、需要重复检查的细节。并没有遗漏。
不在场证明的关键,是以录音机预先录制了英文演讲练习。
这是为了让母亲以为自己正在准备演讲,于是放心地看连续剧。
录音机演讲词的英文。
电视机连续剧的对白。
难道……一个可怕的想法迅速闪过,他开始觉得极端恐怖!
原来藏书网,杀害何伟鹏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她一直希望儿子能够胜过何伟鹏,但是江成彦却令她失望透顶。
于是,她决定动手杀死何伟鹏,才能让儿子拿到第一名。
九九藏书母亲利用了电视的声音,让江成彦以为她在客厅里看连续剧。对,平常她很少看连续剧,而且为了保持家里的安静,不妨碍到江成彦读书,她也不可能将电视机的音量开得那么大。
母亲早了江成彦一步离开家里。
因为他跟何伟鹏曾经是好朋友,所以两家人曾经交好,母亲当然能够顺利地进入何家,何伟鹏一定会毫无戒心地替她开门的。她杀了何伟鹏以后立即离开。
所以,江成彦到了何家后,才会发现何伟鹏已经被杀了。
停电的那三分钟,她一定正在赶回家的途中,因此也没有注意到街上路灯的变化,导致误认家里没有停过电。当然,更不可能知道江成彦利用录音机骗了她,而且已经不在书房里了。
江成彦溜回家以后,她为了表现出自己未曾离开过客厅,当然必须装得很平静。
这就是母亲对自己的爱。
如果江成彦真的考不上第一名,他母亲就会插手帮忙的!
然而,江成彦却感觉自己完全负荷不了母亲的爱——原本他心目中有一道象征着母亲的爱河,仿佛也在一瞬间轰然溃堤了。
纯洁的异样
何伟鹏冰冷的身体正接受镁光灯的洗礼。中午发现的。
何家的女佣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胖妇人,每天中午固定到何家打扫。来到房子门前,却发现大门没锁,她的心里感觉非常奇怪,立刻进屋查看。
一楼的书房在大白天仍然透出灯光,女佣进去一看,就见到何伟鹏的参考书任意地放在书桌上,像是书读到一半就突然离开。接着,她上了二楼,在卧室里发现横躺在床上的何伟鹏。
他的胸口插入一把尖锐的水果刀。99lib?
于是,惊慌失措的女佣吓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并且忍不住大声尖叫。她的尖叫引来隔壁住户里正在厨房做菜的主妇注意,结果,隔壁的主妇透过窗子看见女佣苍白的面孔,赶紧机警地从自己家里打电话报案。
市警局立刻出动十余名警察,封锁现场,并将何家挤得水泄不通。而附近的居民见到住宅区的马路旁停了好几辆警车,也聚集围拢过来,议论纷纷地想知道何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二楼何伟鹏的卧室里,有三名警察忙着拍摄陈尸现场的照片,其他人在各楼层搜寻可能的证物。至于女佣,则留在一楼的客厅里接受侦讯。
刑事组长高钦福带着一身臃肿的肥肉,比起先遣警察晚了二十分钟才到。不过,当他一上二楼,随即松了一口气。
“这个案子……看起来真是简单。”
“组长,”已经来到现场的新人刑警郑绍德,去年刚从警大毕业,才调派高雄不久,年纪非常轻,“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高钦福从郑绍德的口中听到了一股自信的锐气,不由得抬眉看他。
“怎么说?”
“很难判定行凶的目的……”郑绍德回答,“现场没有打斗,也没有被人翻箱倒柜,不像是为了屋内的财物而犯案。”
高钦福没有立刻响应郑绍德的结论,他微蹲倾身,仔细检查床上尸体的外观。
看了一阵子以后,高组长才问:“死者的年纪多大?”
“根据女佣的证词,她说99lib?被害人是初三学生,今年十五岁。”
高组长的视线移开尸体,转向卧室里的地板。
地板上的线索,正是高组长一进来就说案情很简单的主要原因。
因为,有一道沾上鲜血的脚印,大剌剌地从卧室一直延伸到另一头饭厅的落地窗前。而阳台的地板上,也可以看出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很显然的,死者的鲜血流到地板上,凶手却不慎踩到鲜血,结果留下自己的脚印。
尤其,这些血脚印更明示了凶手作案的出入路径!
“女佣说,”郑绍德继续报告案情进度,“她进入现场时,发现大门没锁。可是,凶手为何特地要从落地窗离去呢?”
“说不定凶手想故布疑阵……”高钦福眯眼看着血脚印,“有没有找到不寻常的指纹?”
“只有死者跟女佣的,令人觉得很奇怪。没有留下指纹的凶手,竟然会粗心到留下离开的脚印。”
“死者是个怎样的人?”
“女佣只说他在学校读的是资优班,功课很好。虽然父母亲常在国外,但他很自动自发,非常用功。”
“品行呢?”
“她说他不曾结交什么坏朋友。”
“所以说,没有人会恨得想杀他了?”
“组长,他只是个小孩子。”
“那自杀的可能性呢?”
“概率很低。据说他的成绩一直都很不错,人也很开朗,联考已经快到了,应该会像一般的初中生一样专心准备考试才对。况且,尸体倒卧的姿势有点不太自然,再加上这些血脚印…九九藏书…”
“我懂了。”
高钦福遽然沉默,没有再问其他问题。他慢慢沿着血印走去,尽头是落地窗。他蹲下来仔细看了看窗闩,然后站起来往阳台外望去。
“死者的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吧!”
“是的。女佣说在进房时,一楼书房的灯是亮的。”郑绍德回答,“不过因为尚未验尸,还不知道详细的……”
“谜团解开了。”
“什么?”
听到郑绍德大为意外的语气,高钦福多少感觉到一点点得意。这就是老刑警丰富的经验。
“我记得在昨天晚上,这一区好像停过几分钟的电。”
“嗯,是三分钟。局里刚好有接到商家的报案,说遭人摸黑偷东西……”
“所以,才会有这些血脚印。”高钦福中气十足地说明,“昨天晚上,即将联考的好学生——也就是死者一定会在一楼书房用功。而二楼的灯是关着的。凶手不想直接从大门进屋,也不想被死者发现,所以决定从二楼进屋。这个时候,一楼的死者听到二楼的声音,他走上楼准备开灯查看,却在开灯以前被凶手持刀追逐,追到卧室后才被一刀毙命。
“凶手当然不敢贸然开灯,因为这很可能被附近的居民目击,结果,鞋底就这样不小心沾上了死者流到地板上的鲜血。另外,凶手原本打算将现场布置为偷窃或抢劫案件,却因为突然停电的缘故只好离开。”
“为什么?”
“可能性很多。或许跟凶手的不在场证明有关。也或许是凶手必须借着一楼的灯光,才能找到什么东西,而这件东西跟凶手的杀机有关。”
“那么……凶手真的有办法从二楼阳台离开吗?”
“绍德,你注意到窗闩了吗?那附近的窗框上有个小洞。凶手必然是利用铁丝或者针线,才能开关窗闩。细节现在虽然不够清楚,不过理论上一定可以做得到。然后,凶手可以沿着阳台外的那棵矮树爬下逃走。
“再者,由于昨晚发生停电,又下过一场雨,整个卧室一定一片漆黑,使得凶手根本没注意到鞋底已经沾藏书网上鲜血,等到他一踏上马路,路上的积水势必很容易将鞋底的血迹冲掉。
“凶手就是因为不小心留下血脚印,才让我注意到窗框边上的小洞。否则,我们可能会误以为凶手是从大门进来的……说不定这样的差别,就会让案子陷入五里迷雾当中。”
“组长遇过这样的案件吗?”
“嗯,我真的遇过。”高钦福耸耸肩,“那是我还待在台北时的事情。”
不过,高钦福没有对那桩陈旧的案子再多说明什么,话题立刻又转回眼前的案件,“凶手既然知道窗闩旁的小洞,表示他一定是死者生前的熟人。更重要的是,这些血脚印看起来好像是运动鞋的鞋底,大小并不像是成人的脚。”
由于郑绍德还来不及好好地将高钦福的推理过程想一遍,此时反而变成像在发愣了。
不过,高钦福也不去管郑绍德迟钝的反应,他随即叫唤现场其他的刑警。“这个案子的凶手并不是成人,而是个小孩子。真是可怕……小吴!小方!立刻跟我去学校一趟,把那名可恶的小朋友抓出来!”
高组长肥胖的身躯这会儿竟行动如电,带了两名比较资深的刑警飞奔下楼。其他警员看到组长难得这么有冲劲,也纷纷啧啧称奇。
郑绍德依然待在现场,反复思索着高组长刚才的推论。
不知为何,他忽然心生一种感觉——案子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平静的暴潮
坐在梳妆台前,我看着镜子前的自己。
今天我没有力气上班。
亲爱的,我好想打一通电话到美国去,我好想吵醒可能已经熟睡的你,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昨夜我彻夜未眠。从那时开始,我的心中开始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其实我早就知道,成彦想杀他的同班同学何伟鹏。
自从上一次模拟考的结果公布——成彦输了何伟鹏那么多,他的精神状态就变得很不稳定。他经常默不做声,自顾自地沉思、微笑,仿佛在脑子里装满了许多虚幻的想象。
特别是当我一提到何伟鹏的名字,他的眼神就会露出恐怖的凶光。
亲爱的,我们对成彦的要求太严苛了吗?我们对他的期望,是藏书网不是已经扭曲了他的人格?
或者我应该说,连我的人格,也一起在这段时间被扭曲了吗?
我发现自己常常为了成彦的成绩烦恼,并且对他大吼大叫。我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变得如此易怒、如此缺乏耐心……我知道我不该这样。
我知道成彦一直是一个好孩子。所以,我非常讶异,他居然真的决定实现他的杀意。
那是前天的事。我最近很注意他的情况。那一天他放学晚了半个钟头才回家,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想要掩藏什么,又像是在计划什么?99lib. 。于是,我趁他晚上洗澡的时候,偷偷地搜了他的书包。
里面有一本笔记本。成彦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开口问他。
想不到九九藏书,他并不是不写日记,而是将他的想法写进一本看起来寻常不过,像是课堂重点的笔记本上。原来他想的事情,就是杀死何伟鹏。
我真的吓坏了。笔记本中巨细靡遗地记载着杀死何伟鹏的方法,清清楚楚的。
仿佛他已在笔记本里杀死过何伟鹏好几次了.99lib.!
为了不让他发现我的异常,我努力地维持镇定,在他进房以后刻意打开电视,看着无聊透顶的连续剧。我希望那些乏味又嘈杂的对白,可以让我暂时忘记我所看到的事情。
昨天早上,在他上学以后,我进了他的书房,在抽屉里找到一卷录音带。果然是真的,那就是他准备欺骗我、让我以为他人待在房内的英文演讲练习录音。
听着他稚嫩却充满自信的说话声,我却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顿时让我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可是,一等到见了成彦回家,我立即知道他是不可能放弃他的计划了。
我还是没有阻止他。
或许,在我的潜意识中,也同样希望何伟鹏死去,这样,成彦才能拿到第一名啊……我再度让自己躲进那个无聊透顶的连续剧里,尽可能不动声色、保持平静,只为了能让成彦稳稳地去实行他的计划。我将电视的音量转大,就是希望让他以为我正专心地看电视,一点也没有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否则在平日,我怎么可能会开电视机去吵正在用功的他?
时钟渐渐指向成彦在笔记本中预定行动的时间。然后,一下子就超过了。
枯坐在客厅里,焦躁不安使我的情绪几近崩溃。
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回不来了?种种的想象,使我陷入疯狂,然而,这却是我的选择——让他去杀死何伟鹏。
我决定站起身来,去敲书房的门。
我还在期待我能够马上见到他厌烦地开着门的臭脸。
我终究是失望了。
突然的停电,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黑暗的客厅中,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耳边成彦录好的朗诵声清清楚楚。前前后后虽然只有三分钟,我却感觉像是过了半辈子,心情一下子苍老了四十年。
这时候,我自己变得怎样都无所谓了。他应该正在何家行凶。我只希望他可以顺利地完成计划,平安地回到书房。
我非得隐瞒停电的事情。
我不能让他担心。
我会完全支持成彦,并且让他相信,他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考出好成绩来。
亲爱的,你知道吗?
只要他能考好,其他的部分,我都愿意替他承担。
恶毒的呢喃
白净的床单,传来微酸的药水味。我希望我可以早点出院。否则,我将会来不及准备下次的模拟考。
不过现在积压在我的脑海中的,仍然是昨天在何伟鹏家里发生的一切。
我杀了何伟鹏。然后,嫁祸给江成彦。
我很早就知道江成彦对何伟鹏充满敌意。我跟江成彦是邻居,从小学就认识了。他确实很聪明,而且从来不服输,只要让他感觉挫败,他就会以凶狠的眼神盯着对方看。
我确实不如他聪明,也无法像他那样不服输。我只能在心中讨厌他。
为了考上资优班,我非常拼命,但录取成绩却没办法跟他比。这个家伙,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即便是在资优班上,他也无人能敌。
除了一个人,何伟鹏。何伟鹏可以说是他的克星。因为,我在江成彦的眼神中,看见了前所未有的敌意。
他们曾经是好朋友,就像我跟江成彦在小学时也当过好朋友。其实,这根本不能代表什么。我甚至可以预测,我在高中、大学所交到的好朋友,将来都会与我为敌。
江成彦这个人喜欢装模作样。明明输了很介意,却又不愿表现出来,只知道拼命钻牛角尖。无论是考输何伟鹏,还是坐在我的隔壁,都是这副德性。这大概是他唯一的弱点。没错,我的计划,就是因为他的弱点才得以实现。
端午节过后,老师当众宣布他和何伟鹏两人的职位互调,我立刻注意到他拿了本笔记本,不知在写什么。
看到他的双眼,我感受到一股很可怕的恨意。
于是,我决定趁他下课时间去上厕所时,偷看了他的笔记本。
就这样,我发现了他的杀人计划。然后,我告诉何伟鹏这件事。
何伟鹏跟江成彦是个性截然不同的人。尤其他比江成彦更聪明,所以更是自信得不可一世。再加上他的家境非常好,所以态度给人一种玩世不恭的感觉。
何伟鹏提议,要我一起来玩这个游戏,好好捉弄江成彦一番。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放学以后,我们先将二楼卧室布置得有如杀人现场一般,然后我回家偷偷监视江成彦的动静。等他一出门,我立刻打电话给何伟鹏, 要他开始“演戏”。
没错,何伟鹏想要装99lib?死,吓走江成彦。如果隔天他再若无其事地上学,江成彦一定会吓得哭出来。
他就是这种人。
当然,这也是我之所以告诉何伟鹏的理由。因为我也有自己的计划。
江成彦的计划在笔记本里写得很清楚。他提到,作案前必须先将运动鞋藏进书房里。于是,我仔细观察了他穿的那双球鞋,然后去买了一双相同的球鞋。
那天,我的父母很晚才会回到家。这是我的运气,因为我当时决定,如果他们很早回家,我就不会去实行自己的计划了。
我独自待在家里,静静等着何伟鹏把江成彦吓走之后,约好会打过来的电话。
可是,就在等待之间,家里突然停电了。连江成彦99lib.家也是。这让我感觉非常紧张,因为江成彦的母亲很可能会识破他的诡计。我赶紧探头观察。可是,在这停电的三分钟内,我没有看到江家有任何动静。关于这件事,我觉得又是奇怪,又是幸运。
也许,江成彦的母亲刚好出门,所以不在家。
无论如何,在电力恢复不久后,何伟鹏打了电话过来。
他提到自己的家里也停了电,不过自己因为处变不惊,使计划非常成功。他吹嘘的语气令我非常厌恶,不过我并没有表现出来,只说要等江成彦回家以后,再去一趟何家跟他一起收拾我们布置的现场。
很快地,江成彦果然仓皇返家。
于是,我带着那双预先准备好的运动鞋,以及一把水果刀,前往何家。我必须在父母亲回家之前完成我的计划。
为了不引起何伟鹏的怀疑,我无法戴上薄手套。所以,我不能碰触到何家里面的任何东西。
何伟鹏见到我,很兴奋地描述了江成彦在行刺时被吓走的过程。
我按照原定计划,充满期待地请他示范一下他是如何扮演尸体的。正在得意忘形的他,当然很高兴地答应了。
唯有这样,我才能依照江成彦所见到的尸体姿势,将何伟鹏杀死。
我在家里曾练习了很多遍出刀的姿势。不过,杀人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为了不留下破绽,我小心擦拭了刀柄上的指纹。
虽然他胸前的伤口很深,但是流血的速度并不快。我只能耐心等待,让鲜血足够沾满运动鞋的鞋底,才能在地板上印出一个一个的脚印。
虽然出99lib?现了停电这么一个意外的变量,但是并不影响我的计划。
江成彦见到何伟鹏假扮的尸体,原本就会吓得连灯都不敢开,因此绝对会误以为自己真的不慎踩到了血迹。倘若警方又找到他的笔记本,他的嫌疑更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江成彦的计划中,他将大门的门锁打开。所以,我可以直接从大门离开。接着,在回家以前,我将球鞋弃置在离家远远的垃圾场。因为,踏着血离开何家的鞋子只有江成彦脚上的那一双啊!我买的这双自然绝不能被警方发现。
我最后的工作还有一个,就是让自己受伤。我必须从楼梯上跌下来。
原本我可以不必这么做的。不过,刚好因为这附近停电的缘故,我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没有嫌疑一点。我可以对回到家的母亲说,家里突然停电,我正要下楼,结果从楼梯上跌下来。这是很好的说词。
一旦警方发现我所布下的血脚印,一定很自然地会将凶手犯案的时间认定在停电的那三分钟内。
而那个时候,我刚好跌下楼受伤。我真的没有嫌疑。
这件最后的工作,我试了四次才成功。
然后,我躺在楼梯口等着母亲回家,送我上医院。
我之所以要实行这项计划,是因为我早就想要杀死何伟鹏。
何伟鹏那狂妄的嘲笑,到现在依然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还记得,那次的辅导课,全班都在准备理化考试,只有我一个人被罗老师叫出去,罗老师狠狠地训了我一顿。回座以后没多久,我居然看到何伟鹏对着我冷笑!
就是他的冷笑,让我产生了杀意……
不。我想起来了。当时被罗老师叫出去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有江成彦。
对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江成彦就坐在我的隔壁。那么,何伟鹏真的是在嘲笑我吗?
或者他嘲笑的人其实是江成彦?不。何伟鹏一定是在嘲笑我,错不了的。我不会弄错。
就算是后来被叫出去的江成彦,在我回座的时候,我仿佛也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意。
无论如何,既然江成彦想杀何伟鹏,何伟鹏想捉弄江成彦,那么就让鹬蚌相争的结果,让我这个渔翁得利吧!班上的第一名被杀、第二名被抓,未来将是我的天下,我一定可以成为班上的第一名!
我还得留意一件事。在未来,我也必须格外当心。
因为,班上很可能有人也想要我的命。
苍白的救赎
局里的九九藏书同事,都因为命案现场的采证工作逐一完成,而陆续离去了。何伟鹏的尸体,也被送到解剖室相验去了。
只有郑绍德一个人还留在血迹斑斑的现场。
“死者是被刺倒在床上的。他的血有可能流到地板上吗?”郑绍德开始自言自语,“床单、被子和弹簧床垫也应该可以将流出来的血吸干才对……”
他来来回回地检查地板上的血脚印好几次。
“即使死者的血可以流到地板上,流量也绝不可能多到让凶手的脚印清楚地呈现,而且还从卧室一直连到阳台……因为,这些脚印全部都很完整……实在太完整了一点。”
这确实是故布疑阵。
郑绍德发现一个极为关键的盲点。
血液是一种黏滞度很高的液体。鞋底沾了那么多血,凶手不可能毫无感觉的。
没错。踩了那么多血,凶手一定会发现。
所以这是有人刻意布置的。
这么说来,案情的轮廓立即呈现出迥然相异的结论。
凶手不是从二楼的落地窗离开的!
而整间屋子除了大门以外,其他门窗全都上了锁。因此,真正的凶手是从大门离开的。
更重要的是,凶手所使用的鞋印,很明显并不是成人尺寸的运动鞋。
亦即,真正的凶手想要嫁祸给一个……小孩子。
这很不合理。设计出这么残忍的谋杀案,一般而言势必会嫁祸给成人。除非……除非……除非真凶是另一个小孩子。
郑绍德仿佛在黑暗的洞穴里找到了一个崭新的出口,他情绪激动地继续思考——那么从一楼的大门离开,或是从二楼的落地窗离开,两者究竟有何差别?
他差点惊叫出声。
没错,是脚印的方向使他的思绪困住许久。这些血脚印都是朝向窗外的,所以郑绍德才会一直在思考着凶手离开现场的方法。
凶手在离开现场前,当然必须先进入现场。
那么,凶手是怎样进入屋内的?
很明显的,也仅有两种可能性最高——从一楼的大门进入,或是从二楼的落地窗进入。
从二楼落地窗进屋,当然是凶手不希望死者发现自己。由于使用到铁丝或针线一类的道具,当然可以判定这个凶手是死者的熟人。
换句话说,从一楼大门进屋,死者当然会见到凶手。可是,死者仍然让凶手进屋了。这表示凶手一样是死者的熟人。
此刻,谜团终于变得更加清晰了——从一楼大门进屋的凶手,想要利用伪造的血脚印,嫁祸给“知道如何从二楼落地窗进屋”的人!
而且,这个真凶跟死者是熟人,也就是另外一个小孩。.99lib.
既然两人相识……那么,在真凶来到现场之前,有没有可能跟死者通过电话?
推理。在郑绍德冷静地推理后,他发现了案件的另一个面貌。
他忍不住冲动地寻找屋内的电话。
他还记得,何家的女佣因为看到尸体而吓得动弹不得,所以真正打电话报警的是隔壁的家庭主妇。而且,并不是使用何家的电话。
也就是说,何家的电话自从昨天晚上开始,没有人使用过。
但是何伟鹏却很有可能在昨晚使用过家里的电话。
郑绍德在一楼客厅找到了电话。
他紧张地执起话筒,按下电话的回放键。
话筒里漫长的嘟嘟声,并未维持太久。
“喂?”是个态度亲切的成熟女声。
“您好。这边是高雄市警局,我姓郑。”郑绍德力求平静地询问,“有一件案子很需要您的协助。这位小姐,可以请问府上贵姓吗?”
对方仿佛迟疑了一阵子,但最后还是回答郑绍德了。
“林。”
杀意
喝酒是柯仲习这两年多来慢慢培养出来的习惯。
原本他是滴酒不沾的。但是,这已是他失去女朋友之前的事情了。然而,选择喝酒并不是为了让他遗忘痛楚,因为他认为他唯一需要的只有冷静。
喝酒只是为了布局。
喝酒竟然只是为了布局。一旦说出这种话,他知道恐怕没人会相信。不过,他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事实上,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简单来说,喝酒是柯仲习为了使人认定他因为女朋友的死亡从此萎靡不振,所选择的掩护行为。
柯仲习既不想让人察觉出他的神志其实很清醒,更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心中另有盘算。
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人见到自己酗酒成性的模样,使某个人对他失去戒心。
为了让人信以为真,很多时候,他必须真的喝到烂醉。
今天晚上,柯仲习仍然在喝。不过跟以往不同,他这回并没有天昏地暗地乱灌。说得更清楚些,他甚至连一丝醉意也没有。因为,柯仲习准备行动了。他正在为他的女朋友报仇。
“哈哈!仲习,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再去喝一家,你说怎么样啊?”
小吃摊上人声鼎沸,却掩盖不了许襄治洪亮的声音。平常的他个性沉默,一旦酒过三巡,他就会变得豪迈爽朗,像是拼了命般一口气将内心的压抑全部释放出来,发泄之后就会立即醉倒。隔天一早,再带着宿醉的眼神,继续沉默下去。
柯仲习喜欢他这种性格。老实说,跟他共饮真是一件愉快的事。
然而,柯仲习知道在他为女朋友报过仇后,他不会继续喝酒了。他本来就对酒没有兴趣,所以届时也没有必要了。亦即,这将是他与许襄治最后一次畅饮。
柯仲习瞄了手表一眼,十二点四十分。时间差不多了。
“……不了,襄治学长,我真的醉迷糊了,不能再喝下去了……你看,现在都已经十二点多了!”他将左.99lib?手腕伸向许襄治面前,“……学长,回你那里睡吧……”
“你不回宿舍吗?”
“我走不了那么远啊……”
柯仲习刻意表现得姿势不稳,无力地将左手腕撂倒在酒桌上的花生碎壳之间。
虽然学校离这里很近,他并没打算回去,因为今天是杀人的“吉日”。许襄治住在学校外面,这阵子换了三四次住处,不过都离学校不远,对柯仲习来说并无差别。
“既然你不行了,那我也就不勉强你再喝,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瞧你,站都站不稳……”
许襄治起身,脚步也有些踉跄。他掏了钱埋单,而柯仲习则晃晃悠悠地坐在原位等他来扶自己起身。其实,柯仲习默默地透过酒沫未净的玻璃杯,正在观察自己面孔的倒影有否露出什么破绽。
离开小吃摊后,柯仲习假装烂醉,让许襄治撑着身体,一起摇摇摆摆地99lib.沿着马路走回去。街灯朦胧,月光迷离惨白,一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从身旁呼啸而过的疏落车辆。
许襄治没有女朋友,一个人租了个小套房住。因为是十五年以上的陈旧公寓,管理非常松散,不过租金也相当便宜。他手指颤抖地从口袋里掏出房间钥匙,柯仲习感觉得到,方才喝酒时在许襄治杯里偷下的安眠药,似乎已经发生作用了。
许襄治打开门,将柯仲习拖进房内。此刻,柯仲习故意醉得更迷糊,其实是想要仔细掂量他的力道。没错,由于安眠药的效力,今晚的他比以往更昏沉。
相反的,柯仲习今晚喝的酒量不多,意识非常清醒,而微醺的感觉更增强了他的胆量。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现在的状况非常好,纵使要动手杀死一个人,也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许襄治费力地将柯仲习拉到床边,他毫不客气地立刻在床上倒下。而许襄治则径自坐倒在床旁衣柜边,不一会儿就发出鼾声。
从一千两百二十四数起,柯仲习开始在心中默默倒数,一直数到零——等了约略十分钟,他才悄悄下床,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其实他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因为不用靠近许襄治,就可以知道他早已经沉沉睡去了。
接下来,柯仲习终于可以动手了!
不过,许襄治并非他的谋杀对象。一个设计完善的杀人计划,是不可能直接与目标喝酒,并且跟对方一起回家的。
柯仲习只是打99lib. 算利用他来制造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许襄治真是一个亲切和气、坦诚忠实的好学长。柯仲习心想,利用许襄治来制造复仇计划中的不在场证明,对他真是十分抱歉。但他确实是一个最适合拿来利用制造伪证的好学长。
然后,柯仲习离开了许襄治的住处。
步骤一
方德杉十八岁时,连五专都还没毕业,就辍学不念了。那一年,他的父亲做生意失败,受不了刺激而自杀,母亲也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那时年轻气盛,也不认为学校还有什么好去的,日子过得毫无目标,就和黑道混上了,醉生梦死又是三年。
但是,他并不是什么聪明人,即便身处黑道,也没办法混出什么大名堂。黑道的斗争远比一般人的世界更凶狠、更极端,有勇无谋的人可是活不久的。借口说是决定金盆洗手,实际上只是想保住一条小命,他终究不再跟家乡里那群流氓继续同流合污了。
愿意振作的他,为了远离江湖是非,一个人提了包只有几件衣服的行李,离开生长二十余年的高雄,买了单程车票独自到台北讨生活。
因为学历不足,方德杉起初只能白天在工地里干点粗重的零活,晚上则筋骨麻痹地返回狭窄潮湿的工寮里睡觉。忍受过这么一段漫无止境、像是坐牢服役的时日,他总算存够一点钱,还考取了货车驾照,才终于脱离了蝼蚁般的生活。
开了几年车,现在的方德杉成了一家小型货运公司“迅兴快运”的卡车司机。一个月虽赚不了多少钱,但总算是可以租一间小公寓,三餐不缺,偶尔还可以跟同事上高级餐厅奢侈地见一下世面。
方德杉接下来的目标,就是追到公司门口那条马路上最性感、昵称叫做“小暧昧”的槟榔西施,并且跟她共组一个家。他变得比窝在工地的那段时间更努力,只要一想99lib?t>到他的梦中情人“小暧昧”,他就会更勤奋地想要力争上游,拼命爬出这个现实社会的最底层。
说到他的工作,其实并不轻松。每个礼拜一、三、五晚上十点半准时到货运公司报到,开出大卡车到郊区外的鸡只转运站去提货。那是鸡只批发的盘商交易地点。有时他得协助 642c." >搬货上车。接着,开着载满鸡只的大卡车回到市区的批发市场卸货,当然偶尔也要帮忙卸货。
就这样来来回回,一个晚上总共三趟。运送完全部的鸡只之后,再将大卡车归还货运公司。不过,归还前必须将车辆冲洗干净,将鸡禽的异味清除掉才行。
所有的工作全部结束,通常已是曙光微露的清bbr>.晨六点以后。回到公寓,他自然是体力透支,倒头大睡,直到下午才有力气爬下床。
若只有这样的工作分量,其实还好,因为方德杉并不是没有从事过极为辛劳的工作,顶多只是加上日夜颠..倒的生活罢了。但是,公司里经常会有临时的差事要处理,比如说家庭搬迁托运、商务货运委托等大小不一的案子,时间几乎都在白天。只要公司人手不够,在公寓里熟睡的他,往往就会接到电话,然后他必须立即中断美梦,睁着惺忪睡眼上路。
不过,这勉强算是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在前往公司的路上,都可以见到笑容媚艳的“小暧昧”对他打招呼。因此方德杉并没有太多牢骚,仍然善尽本分地耗用他的体力与精神。
自从离开黑道之后,方德杉早就甘于享受单纯而平凡的生活了,纵使这样的生活有时十分乏味,他也不觉得无聊。
因此,在三月十四日那天,他绝对想不到一整个晚上竟会出现那么多次怪事!
那天是星期三,如同往常的时间,他骑着自行车准时打卡上班。
满脸胡楂的老板虽然才过中年,脸上的皱纹却堆了一大把,据说他很早以前也当过卡车司机,后来累积了多年的人脉与经验,才独立开了这家货运公司。臃肿的体态,使他吝啬的个性更令人厌恶,不过为了博取老板的好感,方德杉对他说话只能客客气气的。
这大概是曾经受过黑道教育的缘故吧!
“杉仔!今天跑两趟就好了!”老板抽着烟,“刚刚来电话说,今天没出那么多货!”
“哦……知道了!”
“因为货少出一趟,今天出车只算两班的钱而已哦!”
这时候方德杉忍不住在内心骂了十几次脏话,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的表情依然维持着憨直的笑容。
“怎么会这样啊?”
“当然又是那些官在作怪啊!什么死鸡肉!鸡农亏本也连带亏到咱们……”老板又开始抱怨了,仿佛事情没有顺从他的心意,公司马上就会破产倒闭似的。但在此时,方德杉却得和老板站在同样的立场..上一起抱怨,尽管他并不真正清楚死鸡肉是怎么回事。
最后,方德杉一边应和老板,一边拎了钥匙往路口走去,一直到转出公司大门,说话刻薄的老板才总算放过他。
货运公司本身并没有车库,公司内所有的卡车全都违规停放在附近的路边,零零落落地散在街头各个角落。反正车那么多,就算偶尔被开罚单,还是比购买一大块地当公司停车场划算。这也是老板省钱的伎俩之一。
方德杉拐了两个弯,在距离公 53f8." >司约一百米的马路旁找到了自己惯驶的货运卡车。
这辆堵在路边的卡车,仿佛一具庞大的铁皮货柜,远远看去十分突兀。他扶着前轮上方的把手一口气跃至车门,熟练地用钥匙开门,钻进车内。
看了看表,十点五十二分,发车的时间和往常差不多,只跑两趟。虽然钱变少了有点不爽,但今夜应该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他开着车转了几个弯,经过附近的私立大学。这条马路是他每次出车的必经之途。
打开广播,AM节目里的男女主持人正在互相调侃彼此的婚姻生活,除了黄色笑话以外没什么其他内容。可是,在台北连绝大多数劳工阶层都满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也只有在这么庸俗的节目里才可以听到亲切熟悉、带有南部乡音的闽南语。
方德杉的耳膜无心地接受着音波的震动,脑筋此时却是一片空白,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例如,这所大学的女孩子作风都十分开放,深夜一两点还会穿着迷你裙在街上乱逛,连跟男孩子拥抱都不避讳路人观看。相反的,“小暧昧”只要一下班,姣好的身材马上就包得紧紧的,跟个采茶村姑一样。
目前为止,方德杉只跟“小暧昧”约过三次会。“小暧昧”似乎向他暗示,她好想拥有自己的房子。唉,为了尽快存够买间小套房的头期款,下个月大概仍然要束紧裤带了,而且这么一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车了。
有钱人真是幸福,想买车就买车,想买房子就买房子……方德杉的脑中能够想到的,全是由他在开车途中所见所闻的事物所延伸出来的简单念头。就在他将卡车驶入大学后门那条必经的巷道时,忽然他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条巷道末端的转角,曾经站着一个神秘的男子。不过,他出现的时间并不是现在,而是在下一趟车次时。
在昏暗的路灯下,男子的身影极为模糊,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那个男子总是看着手表,然后抬头将目光投向卡车,像是在凝视着自己。然而,路灯的光线太过微弱,他根本无法辨识男子的面孔。
在方德杉贫乏的记忆中,那个神秘男子出现过好几次了。
他究竟在等待什么?究竟在凝视什么?
于是,方德杉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没错,他也曾在鸡只转运站附近见过那个男的!但他实在难以确定自己所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因为一方面正值深夜,车头灯正前方以外的景物是根本看不清楚的;另外一方面也是他的车速并不慢,总是匆匆一瞥。
可是,仔细一想,确实有点像。他们的身材、站立的姿势很类似,而且转运站附近的男人,也是在第二趟车次时看着表,然后再抬头凝视他……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毛毛的。
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长这么大了,还净想些有的没的。
甩了甩头,右脚用力,油门催着笨重的卡车前进。
步骤二
柯仲习,是私立大学电机系的三年级学生。在他的心里一直隐藏着一股复仇的恨意。
这股冲动压抑了两年多,已经累积出一道冷酷而坚硬的冰河,磨蚀着他脆弱的道德观,如锋利的重刃般深刻地破土深刺,形成无可撼摇的寒山。
吴雨净死了。
四年前,吴雨净和他在高雄市的某个补习班邂逅。重考补习班的世界,是一个充满落寞、失望、鞭策、惕厉,以及祈祷的灰暗地带。迟了一年比别人闯进大学窄门,表面上虽说只是迟了一年享得甜美的果实,实际上却仿佛迟了一个永恒。
因为,这是未成年的最后一场决战。
蜷身重考班的学生们,目光里总是带着一丝屈辱的黯淡,必须更努力地奋斗,才能洗刷掉挫败的印记。柯仲习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忍住激动,踏上七贤二路。然而,看见吴雨净的第一眼,柯仲习原本槁木死灰的重考信心萌生了新的力量。他不只要重新站起来,还要牵着吴雨净的手一起飞。
的确,柯仲习头脑相当聪颖,外表亦十分挺拔。可是,吴雨净实在太耀眼了。重考班里不乏对她痴心的追求者,因此他必须投注更多的时间,才能获得她的青睐。最后,他只能在学业与爱情里选择其中之一——他选择了爱情。
发榜之前,是柯仲习与吴雨净相识后最甜蜜的时光。但他的联考成绩却令家人的期望落空。其实他考得不算差,但那样的成绩并不值得多花一年去争取。
吴雨净考得更烂,不过她反而很高兴。她去年甚至只能就读一只手即可尽数科系的大学。她只想要随便找个中文系来读,未来连英文都不需要念。相比之下,吴雨净考得确实好极了。
柯仲习必须做个决定,再一次地,在学业与爱情中选择其中之一。他也再一次地做了相同的选择。他太想跟吴雨净永远在一起了。于是,他们俩填了同一所大学。他甚至成了那所学校那一届的状元!结果,父母亲气得不想再跟他说话,但他觉得一切的付出都值得。
然而,在一年级圣诞舞会结束的夜里,吴雨净死了。
她死在系馆里的一间教室内。服了安眠药,并拿了把水果刀割腕。系馆的管理员在隔天早上发现她的尸体,当时鲜血还在一滴一滴缓缓向整面地板流溢。
案发后现场封闭,除了进出匆忙的警察之外,看热闹的学生也拼命在教室周围瞎起哄。柯仲习并未得到进入现场的允许,对他而言,与吴雨净的最后一面竟然只是一只黑色的运尸袋,其他人事不关己的讨论声浪无情地往他的耳朵里灌,除了伤心,他还感觉到极度悲哀。
后来据刑警说,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表情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场找不到任何可疑之处,最后只好以自杀结案。
柯仲习不相信!
这怎么可能?圣诞舞会是吴雨净上大学以后最期待的一刻。那个晚上,她穿着纯白色的晚礼服,亲昵地紧挽他的手臂一起进入舞会会场。他们是最令人称羡的情侣。当柯仲习送她回女生宿舍时,临别还依依地难分难舍……一个刚入大学的新人女孩,沉醉在爱情的甜蜜中,怎么有可能自杀?
他拒绝接受警方的说辞,决定靠自己的力量去找出真正的凶手!
而且,不仅要将真凶揪出来,他甚至想要如同替天行道般地亲手制裁他。这个破坏别人幸福的家伙实在是罪该万死!
其实,他早就在怀疑一个人了。一定是他!庄闻绪!
大一开学不久,他和吴雨净参加了高雄地区校友会。当时担任会长的物理系大二学长庄闻绪,一见到吴雨净就对她非常关心。当然并不是只有庄闻绪一个人在献殷勤,但是,吴雨净却只对自己抱怨过他。
“那个学长最近好黏哦!常常找机会故意和我独处呢。”
“真的吗?”
“你要小心女朋友被别人抢走哦……”
“才不会哩。”
柯仲习当然知道她是开玩笑的,他们俩的感情不会那么经不起考验。但听了她这样说,内心不免受到打击。他也很清楚,倘若再不逼庄闻绪就范,后果真的会不堪设想!
然后——吴雨净死了。
柯仲习怀疑吴雨净的死和庄闻绪有关,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并没有与其他女朋友死得不明不白的男孩子一样,精神陷入极度恍惚,有如行尸走肉一般。相反的,他非常冷静。
从他身边夺走吴雨净,这不只是一种残酷的伤害,甚至是一种恶毒的挑衅。他自视甚高,不可能容许有人这么做!是的,他没有在吴雨净死后颓丧太久,他很冷静地回想圣诞舞会那晚的情形。
从舞会开始时,庄闻绪就蠢蠢欲动,伺机想接近吴雨净。柯仲习只能严阵以待,一直陪在她身边,绝对不让这个纠缠不清的学长靠近半步。怎么能够让他得逞!
后来,他决定带着吴雨净离开舞会。然而就在送她回女生宿舍的途中,他竟然又发现庄闻绪鬼鬼祟祟地跟在他们俩后头!
最令人感到可疑的是,庄闻绪在隔天由警方通知吴雨净的死讯时,居然一点激烈的反应也没有!好像跟他毫无瓜葛!好像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更让柯仲习认为异常的是,从此,庄闻绪绝口不再提起吴雨净了。
依柯仲习判断,理由很简单——他早就藏书网知道吴雨净死了。因为,她就是他杀的。
难道庄闻绪真的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柯仲习不想神情亢奋地在他面前摊牌,他甚至不想到警察局去说明任何内情,警察早就将这个案子束之高阁了。告诉别人这件事,是没有意义的。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因为,他要慢慢地思考,想出一个绝对周密的好方法,以惩罚逍遥法外的庄闻绪。
他的聪明才智,在吴雨净离开人世之后,终于有了聚焦的出口。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献给他的唯一挚爱。
计划了整整两年,柯仲习心中的复仇执念终于逐渐成形,化为一项具体的行动!
步骤三
凌晨两点零一分。
方德杉开着卡车,已接近鸡只转运站。这是今天晚上的第二趟,也是最后一趟。由于时间已是三更半夜,身处郊区的他,车灯前的世界好像一座静肃的黑色森林, 800c." >而远方的城市,则像是陨落倾倒的银河一般,任凭独自醒着的他侧目浏览。
对他来说,台北不夜的灯光,依然犹如尚未吹熄的生日蜡烛一样,代表着未来的希望。
他显得有些疲倦,吵人的广播已经关掉,除了引擎的运转声,车内一片静寂。
盛春时分,空旷的台北郊区仍显得有些微寒,但搬运鸡笼的苦力还在方德杉的身上遗留着余热与残汗。他生怕一旦打开车窗,清冷的夜风就会使他不慎着凉。而健康则是他们这样的工作者仅存的人生筹码。
他无法打开车窗,于是车厢内阴郁的空气,沉重地压在他的双肩上。
抡动双臂,他旋转方向盘,让卡车顺利进入那条细长的弯道,准备穿过一片老旧的住宅区。这是一条通往市区的捷径。
——对了!就是这个转角!
那个经常出现的奇怪男子,就是站在这个转角的入口处……只不过,男子今夜没有出现。
方才亦是如此。四十几分钟以前,方德杉的运送班次是第一趟,那时他的车还在私立大学后门附近,也没有看到男子的身影。
可是,方才经过那个地方时,马路中央竟然出现一条死狗,害他在没看清楚状况之前猛然踩下刹车,吓了一大跳。
方德杉不是个相信神鬼之说的人。但是,这具狗尸在车头灯的照耀下,惨白得发亮的突出犬牙仿佛还回绕着狗儿临死前的哀嚎,令他有些不寒而栗。毕竟,那儿的马路并不太宽,一般经过的车子速度都不至于太快,不太可能会撞死这条狗。
他本想下车看看。但深夜靠近动物的尸体,对他来说并不是吉祥的事。于是,他选择暂做倒车,然后从狗尸的左侧尽速通过。
自此,他一路上小心翼翼,唯恐今夜又撞上猫狗之类的小动物。
这反而使他稍微延误了第一趟的送货时间。
不过,幸好今夜只有两趟班。
鸡只转运站附近的这个转弯,与连接市区的高架道路,中间正好隔着这片住宅区。
这个住宅区显然有年头了,房子高矮参差不齐,改建的屋子也全都盖不高,而且,街道更是规划不良,道路有时宽有时窄,一下子双线道,一下子单行道的,..交通标志有的生锈有的弯折,十分难认。
尤其是这个弯道,方德杉每回经过此处,总是必须放慢车速,缓缓旋动方向盘,才能顺利地通过。所幸经过的时间都是在夜晚。以当地的生活起居作息来看,可能出现的只有街道两旁住宅里偶尔熬夜通宵打麻将的几点灯火罢了,根本不会有其他车辆在这时和自己的卡车交会,所以还未曾出现进退维谷、动弹不得的尴尬场面。
当然,就是在这种“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一人”的情形下,那名男子的出现才令人毛骨悚然。在记忆中,狭长得几乎得贴壁而行的路上,有几个路肩凹陷的暗处,那男人就站立于其中,总是看不清面孔,因为路灯的光线完全被男人 8eab." >身后的住家屋檐遮住。
其实如果是为求心安,方德杉也可以不经由这条捷径,而是绕着外圈从住宅区的边缘前往鸡只转运站。但是,另一条路实在太花时间了,若仅是为了一个站在路边的男子,就这样避开这个狭小的转弯,结果使自己清晨七点钟才能回到家,甚至还要被苛厉的老板训一顿,那真是一点也不值得。
毕竟那个男人的出现,所有的恐惧只是心理上杯弓蛇影的无端压力而已,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的不便。
慢慢地转动方向盘,轻轻地踩着油门,方德杉一面不再回想以往那男人和自己隔着车窗相距不到十公尺的情景,一面专心>.地让卡车安全通过弯道。
为了驱逐男人可能藏身在另外一个方向监视他的念头,他将方向盘握得更紧。
陡地,卡车发生了一次轻微的震晃!
方德杉呆住了。他狐疑的心情此刻开始任意想象了起来——奇怪,这转弯并没有凹凸不平之处啊!至少,在第一趟根本不曾如此!
难道说是因为轮胎偶然轧到了一块石头?
不可能吧?他方才也是依照同样的转法通过这个弯道的!在这里,只有唯一的那种转法,才能安然无恙地不会擦撞到巷道围墙的边缘!
这次为什么会不一样?
旋即,他下意识望了望后照镜,但什么东西也没看到!
一切都太迟藏书网了。神秘男子的身影此时在他心里着魔般地哄然作祟,促使他赶紧催踏油门,飞快地加速离开那个转弯。
步骤四
柯仲习在一年级下学期的某一夜,走进一家便利商店。
他那一天晚上没回学校宿舍,在高雄校友会一位学长许襄治的外宿处看电视。许襄治那时是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据说他自从升上大二以后,就不住校了,在学校的附近租房子住,日子过得颇为轻松自在。
那晚自十一点开始,许襄治的住处来了一群人,还准备了啤酒跟卤味来。许襄治将床垫立起来靠在墙边,搬了一张方桌在房间中央,摆好几张椅子,要跟这一伙人通宵打麻将。
这些人全都是同校的大四学长,跟许襄治很早就成为牌友。但是,其他人纷纷上了大二、大三,许襄治却经常被死当,每个学期都在准备转学考,好让自己能够在几所私立大学之间继续生存下来。结果,他在这个学年又转回原校,只不过依然是二年级学生。
柯仲习不会打麻将,所以只能百无聊赖地在一旁闲看。自从吴雨净死后,他再也找不到什么值得微笑的事情了。他仍然照常参加校友会的各项活动,但目的只是为了观察会长庄闻绪的一举一动。
就是在此时,柯仲习才与许襄治变得熟稔起来。过去,他总是以吴雨净为中心,校友会也是她想来他才跟着,因此跟校友会的学长,若非处于敌对状态,就是疏远得话都谈不到几句。
许襄治正是属于后者。他平常很沉默,而且因为是吴雨净的同系学长,所以他们经常交谈系里的事。不过,柯仲习知道即便许襄治对她有好感——事实上,很多人都对吴雨净有好感——但并未感觉到许襄治跟其他人一样,想要趁机抢走他的女朋友,于是相形之下是比较放心的。
由于许襄治转过几次学,年纪又比庄闻绪大,因此庄闻绪对许襄治相当尊重。柯仲习再次踏入校友会,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要接近许襄治,借以取得更多庄闻绪的情报,以设想出一个妥善的复仇计划。
时间已近半夜三点,那群老学长久酣方城之战,愈战愈勇,卤味与啤酒全部见底。于是,许襄治请柯仲习跑个腿,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一点吃的回来补充战斗力。
当他正拿着铁夹拣选茶叶蛋时,有一辆卡车经过商店的门口。
柯仲习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这辆卡车……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认得卡车上明显的金黄色标志。
神情呆滞的柯仲习不慎让铁夹落入茶叶蛋锅中,但他却依然镇静。
他想起来了。许襄治每回换住处搬家时,总是找这家货运公司帮忙载运家具行李。虽然租的房子全都在学校附近,距离并不远,但是他觉得叫卡车来搬比较轻松,也比较有效率。
还有……还有一个地方!庄闻绪的住处!
曾经,在警察告诉他吴雨净的死最后以自杀结案之后,柯仲习纵使极力克制情绪,仍旧在神志错乱的狂态下,骑着摩托车冲向庄闻绪的住处想要发泄报仇的冲动。
庄闻绪也是.99lib?大二以后搬到校外住。不过,他并不像许襄治一个人租房子住在学校附近,他的住处位于有相当距离的郊外住宅区。虽然来回十分不方便,但那个住宅区的房子都很老旧,自然房租也比校区邻近的房子便宜太多了。
然而,当他一抵达在市郊外庄闻绪所住的旧住宅区,冬夜冰冻刺骨的寒风令他迅速冷静下来。
庄闻绪并不是一个人住。他跟另外一个也是校友会的化学系大二学长邵新璧合租。邵新璧学长并不讨人喜欢,平常说话喜欢讽刺人,可是,在校友会里总是力挺庄闻绪,再加上听说他对吴雨净也颇有意思,所以当然跟柯仲习也是敌对的。
因此,若是直接贸然闯入,就实在太愚蠢了。
对。就是那时候,他才决心耐着性子,回头拟定出一个更精密的复仇计划。
柯仲习准备离开之际,看到一辆刷着同样的金黄色油漆,同样印有“迅兴快运”商标的卡车,正放慢车速驶进一条弯曲狭窄的巷道。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可能是凌晨两点左右……
偶然发现在相距甚远的两地,出现了同一家货运公司的卡车,令柯仲习活络的脑细胞开始跳跃。他毫不慌张,继续夹蛋的动作,然而,脑中已经开始在思考如何利用这 8f86." >辆卡车进行复仇的工作。藏书网
离开便利商店以前,他的嘴角终于撩起一丝久违的微笑。
步骤五
时间刚过凌晨三点半,批发市场的人潮却是即将汹涌的开始,场内的吆喝声此起彼落,像是在为接下来在太阳升起后的商业竞争,预先进行暖身。
鸡禽卸货区的空气间弥漫着四处浮游的细毛,以及一股复杂的鸟类臭味。几位老板无视鸡笼里的挣扎与喧闹,气定神闲地指挥起重机将一笼笼的鸡群搬运到交易区。
对他们来说,这些种类不同的生命,代表的意义是利润。
由于病死鸡流入市面的影响持续发酵,货运量明显不如以往,操作起重机的工人表情并不疲累,但也没有显露出什么干劲。因为这些鸡只全都有滞销的危机。
方德杉站在卡车后侧,双眼无神地看着卸货过程,甚至连起重机惊险地与他擦身而过,也都浑然未觉。他心里所想的,全是自从他成为货运司机那一天起,从未曾发生过的怪事!
那些怪事,全都集中在载货途中的第二趟!
撑过了漫长得无聊的第一趟车,首先从批发市场驶上马路,拐了几个弯以后立刻差点碾上一条死狗,真是触尽霉头!然后,他余悸犹存地减缓行车速度,怕是等一下又出现一只死猫,绝 5bf9." >对会反应不及!
总算即将抵达鸡只转运站,经过了旧住宅区那个狭窄的转弯,神秘男子在今夜并未出现,反而令他更感觉不舒服,而且不知道是真的有鬼,或者只是自己内心的幻想,连车身的轻微震晃也差点将他吓得半死!
仿佛是车后有个人推了卡车一把……
在转运站时,方德杉根本无心协助上货,后背的皮肤一直有一种被碰了一下的怪异触感。
转运站的盘商见他心神不宁,还给他开导一番。说是这种杀生的职业做多了,总是会出现一些邪门的小事,不过既然大家都是为了养家糊口,那么只要态度光明磊落,自然而然就不会再出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在回程前,方德杉随口喝了盘商递给他提神用的维士比,总算又壮起三分胆量。但是,再走一次那个狭窄的转弯,适才的惊吓仍然丝毫没有改善,他依旧感觉到转角的附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出没。这使他不禁慌张得踩紧油门,像是畏罪潜逃般加速离开旧住宅区,开上高架道路。
然而,更离谱的事情还..在后头!在接近批发市场的路上,他开车经过私立大学那个常走的转弯,居然险些撞上施工路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杉仔!辛苦你了!今天货就这么多啦!”
批发市场的老板咧着缺了两颗门牙的红嘴对着方德杉点头,但方德杉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杉仔!你睡着了吗?”老板不改客气的态度,“今天才两趟哪,怎么这么 7d2f." >累?”
“哦……我没事啦!”
他这才回过神来,只得草草回答。
就在他低头沉思的转眼之间,大卡车上的鸡笼全部都搬空了。他只好勤快地取出裤袋里的收据本,请老板签收货物。但是,他看着老板的签章,心思又回到那些怪事上去了。
方德杉根本不知道那条路这几天曾经施工。可是,他却记得很清楚,那附近有施工没错——而且拖了大半年还完不了工,但是,地点应该在隔壁两条街的路口才对。怎么才一个晚上就突然换到这里来了?
更诡异的是,第一趟跟第二趟的路线完全一模一样啊!来回一趟的车程,加上搬货的时间,大概只需要两个小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路况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勉强将自己在郊外住宅区弯道的“疑心生暗鬼”排除在外,死狗跟路障,总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吧!怎么可能一下子全冒出来?
方德杉并非很聪明的人,但是他也绝对不可能迟钝到连这么明显的变化都看不出来。然而,他究竟是不够聪明,无论怎样拼命抓着头皮也想不出一点原因。况且,今天虽然只跑了两趟货,但一下子经历那么多怪事,即使身体不累,心也累了。他看看表,时间正好是三点三十三分,心想还是早些回去算了。
匆匆辞别市场老板,方德杉在鬼影幢幢的疑心中将卡车停至路边,然后走回货运公司归还车钥匙。两趟车程下来,他并没有任何耽搁,老板也没有多问什么。效率变好的真正原因,其实得“归功”于死鸡肉的新闻事件——让载货量缩水了。
若是以往的载货量,而且又是三趟,方德杉几乎每次都迟归,让老板刚好逮到数落的机会。
至少这次不用被老板教训——方德杉的心中,暗自庆幸这是今夜唯一的好事。
然而,正当他准备骑着自行车回自己的小公寓时,却看到一幅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
“杉仔!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板惊讶地瞪大双眼。而方德杉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货运公司门口有几十只肉鸡,正大摇大摆地在深夜的大街上逛来逛去!
“你到底有没有去载货?”老板立即大发雷霆,“为什么公司门口会出现那么多鸡?”
方德杉自觉,他不应该回家,而是应该去找心理医生!
步骤六
当一件谋杀计划产生了诡计的主体概念之后,行凶者接下来所必须做的,就只剩下等待时机而已。
有了方法,柯仲习却必须忍耐,就像练成了绝世武功,也得等到华山论剑才得以施展。在此之前,必须全然藏锋!
行凶的时间,必须是星期一、三、五其中的一天。也就是“迅兴快运”的出车日。
此外,当晚庄闻绪必须是独自在家,他的室友邵新璧不能在。尽管他们各有自己的套房,但柯仲习不能让犯罪过程有任何曝光的危机。
所以,柯仲习必须探查邵新璧,掌握他的行踪。信息来源通常是许襄治,他后来的成绩稍有起色,因此一路勉强升上大四,再也不用准备什么转学考了。大四学生的课剩不到几学分,也不需要天天到学校,最关心的则是毕业以后何去何从的话题,考预官、直接入伍服役、考研究所、延毕、找工作、留学、结婚……无论如何,至少要选一项。
再加上庄闻绪、邵新璧跟许襄治都是同一个校友会的,同届同学交换一下相关情报,是自然不过的事。所以这方面的消息,许襄治全都知道,也常在喝酒的时候聊起。
自从柯仲习有了完全犯罪的构想,他一直在等待适当的时机。当然,在等待的过程中,有几次甚至幸运地发现计划的纰漏,因此到了他真正实行计划的那一天,自己已经升上大四,而最后的诡计也完美得天衣无缝了。
大四是庄闻绪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毕业之后,他打算直接去当兵,服役期间准备托福,退伍以后打算留学弄个学位。所以,这会是他住在那个旧住宅区的最后一段时间。
一旦庄闻绪搬了家,柯仲习的犯罪计划就无法成立。
因此,必须把握时间!
当柯仲习得知,邵新璧决定回家一个礼拜,准备南部大学的研究所考试时,他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回家,当然是回高雄去!
由于庄闻绪打算先当兵,所以他考完预官以后,成天都在跟系里的教授建立关系,希望两年后教授可以帮他写推荐信。校友会的那套政治操作,庄闻绪可以说是学精了!
总之,这一段时间,庄闻绪一定是留在台北,一个人住在租处。终于可以报仇了!
三月十四日星期三晚上,他邀请了许襄治一起喝酒,这是计划中的第一步。
许襄治平常就喜欢喝酒,每次一喝就是一个晚上,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才肯罢休。这样的生活其实是很不正常的,隔晨的宿醉往往让他没有力气去?99lib?上课,干脆赖在床上昏睡到下午才醒。课也全不用上了。说不定下午醒来吃过一点东西后,心血来潮当晚又去喝。
柯仲习虽然经常陪他,有时难免也会看不过去,说几句话劝劝他,但许襄治似乎是充耳不闻。不过有些重要的课非上不可的,或是遇到教授举行小考的,许襄治就是有办法出席,好像一点都不受酒精的影响——转了几次学,终于也学乖了。
他说这种生活他已经习惯了。
总之,柯仲习约许襄治喝酒,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柯仲习心想即使他身有要事,也会推掉而跑来喝酒吧!毕竟认识他将近三年,个性也摸得熟了。许襄治这种浑浑噩噩的生活方式,注定让他延迟毕业。他甚至连自己在大学这几年一共修完多少学分,还剩下多少学分都算不清楚。
也许,这就是他眼中的自由吧!
相较之下,柯仲习必须报了吴雨净的仇,他的内心才会重获自由。
当晚在小吃摊上,柯仲习趁许襄治到附近商家借厕所时,下了一点安眠药在他的酒杯里。但还是不能够下太多,不然即使习于宿醉的许襄治说不定也会起疑吧!
柯仲习希望在行凶的这段时间内,许襄治是醉得不省人事的。他刻意灌了许襄治很多酒,而且自己也假装喝了很多。
他们一起回到许襄治的住处。待许襄治陷入昏睡,柯仲习在心中默数了一千两百二十四下,才悄悄离开他的住处。一千两百二十四,所象征的是吴雨净死亡的日子,圣诞夜。
回到夜风清凉的马路上,他看一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五十三分。
首先,柯仲习必须先到几条街以外进行一项布..置,这事关他的回程是否能够顺利。
那条街口有一个道路施工处,不知道是县政府经费有限,或是承包的建设公司做到一半忽然倒闭了,那项工程拖了大半年,仍然无法完工,平常也没有工人出入,看来真的是停工了。
柯仲习在施工处搬了一座路障出来,他将路障移到预定的街头转角。
摆在这个位置,势必会让卡车司机紧急刹车!
接着,他从另一个路口的垃圾堆置处,找出他预先藏妥的黑色大垃圾袋。袋里有一把准备当成凶器的水果刀,以及一条昨天才打死的土狗尸体。
由于天气并不闷热,狗尸腐烂的速度缓慢,但腥臭的异味仍让柯仲习甚感不快。
他将死狗丢到路中央,水果刀放入自己的口袋。死狗的尸体在路灯与月光的交错照映下,森然的模样令他忽然觉得有点想吐。
一切工作准备就绪,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二分。
柯仲习感觉自己的心跳频率似乎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因为,他已经练习了好多次,为的就是让自己在真正动手的这一次能够沉着冷静。
接着,他和过去观察卡车行驶状况的方式一样,躲在街角阴暗处静静地窥探。
等待了几分钟,沉重的引擎声一如预期,由远而近地徐徐传来。借由路灯,柯仲习看到了闪过眼前的卡车上,印着“迅兴快运”的金黄色商标。
卡车因为路上的死狗而紧急刹车,尖锐的摩擦声仿佛使得周围的事物也跟着震动共鸣起来,让柯仲习的神经霎时紧绷!想不到,深夜的紧急刹车声,会这么刺耳,直达骨髓。
然而,由于柯仲习躲在转角后方,他看不到那个司机的脸,也不知道他到底对路上的死狗有何反应。时间短到他没有余暇去在乎这一类的事。
他必须避开后照镜,动作迅速地闪到卡车后方。
计划终于正式开始了!
卡车司机并没有下车查看狗尸的状态。毕竟,司机应该知道这条狗不是他撞死的,只不过是倒霉地在半夜遇上动物的尸体。卡车停顿了几秒钟,缓慢地做了一下倒车。
就是现在!
然后,在卡车引擎重新运转以前,他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卡车后座。
步骤七
是今晚风特别大的关系吧!载过第一趟鸡货的卡车上,并没有闻到特别浓重的腥味。
柯仲习动也不动地坐在卡车上。他将右手伸进口袋里,不停碰触里面的水果刀,仿佛在确认心中即将破茧而出的杀意。
水果刀的刀柄及刀鞘棱角分明,摩擦着他的掌心,感觉就像是冠军赛前夕的赛车手抚摸爱车坚硬的方向盘。
不断往后奔逝的夜风从卡车后座的两侧飞过,在柯仲习周围的空气形成风压,让他耳边充满了隆隆的鼓噪声响。然而,这些声响反而给了他片刻的沉静空间。
他心中反复思索的,净是他的想象。
吴雨净在圣诞夜的深夜,让庄闻绪从女生宿舍约了出来。庄闻绪带吴雨净到系馆的教室里,希望能够好好谈一谈。吴雨净也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让庄闻绪彻底死心。
想不到,庄闻绪准备了刀子,要挟吴雨净答应他的求爱。吴雨净不从,最后就死在庄闻绪愤然相逼的刀下。她没有办法挣扎,因为她希望能在死前保有最美丽的容颜。她就是一个这么爱美的女孩子,到死也没有妥协……柯仲习的眼底忽然渗出泪水。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许久没有为吴雨净哭泣了。
足以凭吊她的,并非爱人的泪水,而是凶手的鲜血!
柯仲习立刻挥别伤感,重拾理智地开始在心中演练手刃庄闻绪的过程。
他要庄闻绪下跪,一边向吴雨净的在天之灵道歉,一边让水果刀插入胸口中……不知道演练了多少遍,四十分钟过去了。柯仲习清醒地察觉到,下车的转弯处已经快到了。卡车即将驶出高架道路,往旧住宅区的方向前进。
不久,卡车抵达那条狭窄的弯道,车速减缓。柯仲习压低身子,轻轻下车,迅速闪进路口老楼房的另一边。卡车通过转弯之后,又重新加速,引擎声随卡车远去渐渐消弭。这种情形表示自己的行踪并未被卡车司机察觉。
终于顺利来到藏书网郊区了!
庄闻绪的住处就在这附近,距离这条弯道不到三百公尺。住宅区没有任何灯火,唯一的光源是街上阴暗的路灯。
柯仲习不再迟疑。他知道他得趁着体内酒精完全退去之前动手,他不想紧要关头之际丧失杀人的勇气。
通往目的地的这条老街,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两年多了,模样依然没有改变。同样的,两年前第一次在神志错乱之余奔到此地决斗的冲动,也在胸口重新苏醒了。
柯仲习的摩托车在他完整地调查过复仇计划的路线以后,就立刻卖掉了。他很明白,一旦庄闻绪遭到谋杀,自己就是第一号嫌疑犯。他必须要让警察发现,他无法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在短时间内来回学校与郊区。
这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
犹如急射的箭镞般,柯仲习直接到达庄闻绪的住处。
他跟邵新璧租了一层公寓,也就是眼前这栋公寓的二楼。此时此刻,二楼的窗子还亮着灰白色的日光灯。
柯仲习按了按门铃,不久,对讲机里传来一阵不甚清楚的粗重男声。
“喂!请问找谁?”
“闻绪学长吗?我是仲习啦!”
“哦!仲习啊!你等一下,我来开门。”
听庄闻绪的语气中,似乎不因他深夜的突然造访而产生任何怀疑。他很快地下楼开门。
“嗨!仲习!进来再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柯仲习一边穿上拖鞋,一边默念几次已经计划好该说的台词。
“仲习,这么晚还没睡啊?”
“嗯。刚刚喝了一点酒,反而有点睡不着。”
“你的车不是卖掉了吗?”庄闻绪的语气一如平常般清朗,“怎么过来的啊?”
“跟同学借车。”
“哦。”庄闻绪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进了客厅,柯仲习看到地上墙边堆满了原版教科书。庄闻绪拉了板凳,让他先坐下来。
“学长,你正在整理课本?”
“嗯,是啊。”庄闻绪跟着坐下,“我过两天要把这些书带回家。然后暂时会待在高雄,反正我几乎没课了,等到期末考和毕业典礼的时候再上台北来就行了。”
“那么……以后不住这里了?”柯仲习心头一紧,原来他再拖一个礼拜,就再也没有机会为吴雨净报仇了。
“对啊,这个月月底就退租了,新璧从高雄回来以后,也要整理自己的东西。”庄闻绪没有注意到柯仲习?99lib?的表情变化,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听说他上礼拜六在台南考得还不错,可能会去那里读研究生。仲习,你也马上要升大四了,将来有什么打算?”
“……目前还没有。”
“这样不行啊。现在社会的竞争非常激烈,很多人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像我,就打算当完兵以后留学念master,读理工科还是要有个硕士学位比较好。”
“我知道了。”
庄闻绪就是这种人。总喜欢表现出一副关心别人的模样,然后再以兄长般的高傲姿态,提供一些毫无意义的建言。说穿了只是想控制别人罢了。
“对了,你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啊?”
果然问到这个问题了。
“是这样的……校友会的学长学姐们也都快毕业了,”柯仲习镇定地回答,“也许校友会可以替大四学长学姐们办一次毕业出游……”
“哦!这样不错!新璧回家前还跟我说,等考完研究所后,应该好好计划,去疯一下。”
“对了,新璧学长……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明天下午啊。”
“哦,那就麻烦你也跟他说一声。我自己准备了几99lib?个提案,其中有登山的行程,也可以到海边去玩,主要是看大家觉得还有什么地方没一起去过……”
和庄闻绪两人在客厅面对面地坐着,柯仲习的话突然多了起来,他想一直保持冷静,但在心中翻腾汹涌的杀意却使他克制不住。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卡车载完鸡货后,回程经过那条弯道的时刻,正.?迅速地倒数计时中。
柯仲习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饶舌。为什么要对一个将死之人讲那么多话?
仿佛要把这辈子该说的话,一口气说尽。
“我去拿酒来喝,你坐一坐。”聊了好一段时间,庄闻绪突然提议。
这正是个绝佳的时机!
柯仲习不能再等了。对于这场漫长的对峙,他感觉就快要败下阵来。
当庄闻绪转身之时,柯仲习猛然抽出水果刀,在庄闻绪身后急速出手,往他的咽喉一划!
他感觉颈骨间的缝隙摩擦着刀面,割起来十分的不顺畅……庄闻绪面对着厨房,鲜血喷了一地,接着身躯萎然趴倒在地。柯仲习除了拿着水果刀的右手溅上几滴鲜血之外,身上其他部位并没有沾到任何血迹。与昨天杀了一条狗的结果差不多。
然而,柯仲习发现他的指尖不停地在颤抖。杀人的感觉,跟原先剧本的设想截然不同,他无法要求庄闻绪下跪,也来不及叫庄闻绪忏悔。庄闻绪瞬间就没命了。他的生与死,近得不到半秒之隔。
实际上,柯仲习根本没有心情享受复仇成功以后的胜利快感。他只能咬紧牙关,让自己激昂动荡的情绪尽快冷静下来。他急忙地跑进厨房,拿起流理台上的抹布,擦拭自己的双手曾经碰过的地方。
看了一眼手表,两点零七分。其实,时间依然相当充裕。柯仲习感觉时光飞逝,原来只不过是紧张过度的错觉。然而,庄闻绪倒卧的地板上,斑斓炫显的鲜血开始蔓延扩散,令柯仲习心生一股强烈的恶心。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于是他做完所有的善后工作,立刻丢下抹布,出了大门。
临别以前,柯仲习并未忘记,他的手指头曾碰过门铃。他用自己的衣角轻轻擦拭门铃按钮上的指纹,门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接着,他立即回到狭窄弯道的附近。
——还有十分钟。
他心焦如焚地等待,目光紧盯着幽暗的街道。他开始回想杀人的一刹那,紧张而又震撼的镜头……复仇的成就感此刻竟敌不过杀人的罪恶感……卡车快点来吧!好想赶快离开这里……
当低沉的引擎声再度传到柯仲习耳中的时候,尽管动作小心,神态却迫不及待的他由后方上了卡车,也不管咯咯乱叫、臭气冲天、一箱一箱望着星空的食用肉鸡。
步骤八
凌晨三点零五分。卡车转往私立大学附近的批发市场方向。
在回程的车上,柯仲习的心跳速度一直没有减缓。在他的眼前,庄闻绪的喉间喷出鲜血的画面,有如一架传送轮轴故障的录放机,永无止境地不断重复播放着——杀了又倒,倒了又杀,杀了又倒,倒了又杀……柯仲习甚至必须紧抱着头,才能稍微回避这些恐怖的画面。
这就是他完成了吴雨净的复仇所得到的报偿吗?
他必须坚决地告诉自己——庄闻绪罪该一死。而他,只是个实现爱情承诺的刽子手。
车座上的鸡笼十分拥挤,借着夜风漫路飞舞的鸡羽,不停地黏附在他的衣服上。为了消除所有的破绽,他势必在下车之后,彻底销毁身上的衣着。
当然,这一点他早就已经考虑过了。在垃圾堆置处的黑色大塑料袋里,其实还放了与他现在所穿一模一样的一整套衣服。99lib?t>
当卡车驶进那个预定的转弯处,按照柯仲习所计划的剧本,卡车差点撞上了路障。
连柯仲习自己也吓了一跳。冷不防的紧急刹车,使一笼一笼的鸡只骚动蹿飞,羽毛之间的如芝麻般的小眼亦焦躁地四下张望,再加上空气中充满翅膀拍打后的生物腥味,仿佛让他知道,它们与他一样不安。
这么一刹车,倒使柯仲习恢复明晰的理智。他的复仇计划尚未结束!
唯有安然无恙地回到许襄治的家中,今夜的行动才算全部完成。接下来,他还有许多善后工作必须处理。
于是,他敏捷地跳下卡车,弯着腰跑进街口电线杆后的阴暗>处。
卡车司机好像没有发出什么刺耳的咒骂声,也并未多作停留,只是立即倒车驶往另一条街道。
车灯橙黄的光亮慢慢转暗,最后只剩死灰色的路灯光线。
柯仲习确定卡车消失以后,才从电线杆后方站出来。他的口袋里有一把行过凶的水果刀,正好端端地插在刀鞘里,木质的刀鞘渗着庄闻bbr>藏书网绪残留在刃面的血液。他当然不能随便将凶刀丢在命案现场附近,那儿定然是警方搜索的焦点。
没错,自己的不在场证明bbr>,只差最后一步就达到完美的境界了。所以,这柄水果刀更需要小心处理。学校后门有一道大水沟,柯仲习其实可以直接将水果刀丢进水沟里,但是,他却没有办法这么安心。
如果警方仔细搜查他今夜的行动,很可能会注意到这条显眼的大水沟,然后决定涉水搜查,那么,凶刀有很高的概率被发现。柯仲习不能这么冒险。他曾经也想过,回程时将水果刀直接丢弃在中途的马路上,但是他怕水果刀一旦被发现,会暴露了他使用卡车前往犯罪现场的方法。
是的。为了制造这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柯仲习学习喝酒,也卖了自己的摩托车。另外,他也从来不向同学借车,若需要交通工具,他只搭公交车或出租车。
这一切的生活习惯,全是为了要 8ba9." >让警方在搜查过程中发现,他没有自己的交通工具,也没有向别人借过,深夜里没有公交车,又不能搭乘出租车,为了杀害庄闻绪,就必须从学校来回郊区一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许襄治也没有自己的车。警方若真的去怀疑他当晚可能偷许襄治的车去行凶,最后当然同样是无功而返。
警方绝对不会知道,他利用了毫不知情的货运卡车。
卡车司机绝对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因为自己的行动十分小心,即使司机感觉到这天晚上载货路上的几处怪异,也不可能将这些怪事和凶杀案联想在一起。
所以,他必须彻底保护这个方法,绝对不能让它曝光。
任何一项善后工作,都不能引起警方的联想!
事实上,在柯仲习的心中,水果刀最好的弃置之处,是原先搬来路障阻碍卡车前进的施工地点。他先回到街角,将路障搬回施工处,然后潜入施工地点的深处,在铺设地下管线的地底上,找到一块土质松软的位置,将水果刀埋起来。
柯仲习心想,这个施工处的工人,未来将会替他把水果刀深深地埋在路底下!
接着,他前往垃圾堆置处,先清理了死狗的尸体,再从黑色的大垃圾袋里取出一模一样的服装,在阴暗的巷底换装。然后,将换下来的衣服丢进大垃圾袋包好,弃置在垃圾堆间。
还剩下最后一项工作——前往附近的便利商店。
当初,柯仲习即是在便利商店拣选茶叶蛋时,偶然..t>发现了“迅兴快运”的卡车,才能犹如天启般地设计出这个复仇计划。成为计划起点的便利商店,当然足以成为计划的终点!
时间是三点四十分。
柯仲习在便利商店买了一杯可乐重量杯,在加可乐时故意松手翻倒纸杯,让那个无辜的店员拿拖把忙乱了半天。
他的不在场证明终于全数完成!这个店员已经注意到了,他在凌晨三点四十分的时刻,人在学校附近。而夜市的小吃摊老板,则可以证实他在午夜十二点四十分的时刻,正在与许襄治喝酒。
中间只间隔三个小时,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是不可能从学校来回郊区一趟的!
回到许襄治的住处时,已经将近四点了。柯仲习却一点也没有疲惫的感觉。而许襄治依然靠在衣柜旁,一连串的打呼声仿佛在告诉别人,他一整个晚上都睡得很舒服。
步骤九
“私立大学学生谋杀案”的第三次搜查会议,于下午两点在分局会议室里准时开始。
主持会议的,是分局刑事组组长郭乃义。他是一个相貌英挺、行事干练的中年男子,也是局里最有实力晋升警政署职缺的精英主管。然而,就在警局人事命令即将发布之际,在市区近郊一栋公寓里突然发生命案,导致高层决定将这纸人事令暂且压住。
由于案件状况非常特殊,使得上级多了一个额外的机会来考验郭乃义的实力,但对郭乃义而言,这桩命案却是他荣获拔擢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当然,局里的基层刑警都知道,组长现在正处于欠缺临门一脚的尴尬境地,再加上过去在郭乃义的纪律严明、强调效率的指挥之下,刑事组屡建奇功,因此更是不敢轻忽此次案件,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生怕不慎害得主管无法升官。
更重要的是,倘若郭乃义升了官,也意味着局里的其他同仁可能会被举荐。这是一个力求表现的绝佳时机。
三天前的傍晚,一位中年妇人焦急地打电话向派出所报案,说她租给学生的公寓里出了人命。由于承租公寓二楼的大学生即将毕业而准备退租,这位女房东前往公寓去退还保证金,同时也要在退租前检查一下屋况。
然而,当她上了二楼,却发现房间的房门没锁。她疑惑地推开门一看,立刻就发现在客厅的地板、墙壁上,全是黑红色凝固的血迹。
更恐怖的是,地上有两具尸体,姿势奇怪地倒在血泊之中!
受理报案以后,派出所立刻派出警员赶去现场。附近不少赋闲度日的老人、小孩和家庭主妇,还有刚下班正准备打开电视纾解工作压力的上班族,都被呼啸抵达的警车吸引过来,团团围观在公寓附近,一片议论纷纷。
警方听取房东的证词99lib?
,获悉遭到杀害的两人是市区一所私立大学的学生,一个是物理系四年级的庄闻绪,一个是化学系四年级的邵新璧。二楼的房间由两人合租。
两名死者死状极惨,凶手作案的手法也十分类似,同样是以利刃割破被害者的颈部,因此被害者都是立即毙命。现场找不到可能的凶器,也没有发现死者以外的指纹,警方认为,这极可能是预谋杀人。
这一带的房子因为屋龄较老,平均都在二十年以上,所以房租相当便宜,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工业园区,因此房客几乎全部是上班族。附近并没有大学,很少有像他们这种年龄的大学生来租房子。
警方立即查访了同一栋公寓的住户,却没有多大收获。
因为这栋公寓里住的几乎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白天都在工业园区上班,晚上也不可能彻夜不眠。公寓里的隔间各自独立,平常连碰面的机会也少之又少。况且,案发现场位于二楼,公寓一楼.99lib.没有房间,亦无住户,所以一楼即使有可疑的人出现,也不会经过这些住户的门口。
由于案情重大,辖区分局接手了这个案件。
在分局的首次搜查会议上,郭乃义很快认定预谋杀人的凶手很可能是死者的熟人,也就是市区那所私立大学的人。毕竟,凶手要能在那么深的夜里进入公寓,若非死者的朋友,是很难做到的。
而此次搜查会议的关键,就是要讨论可能犯案的嫌犯之不在场证明。更重要的是,两名死者的验尸报告也出炉了。
二十四岁的年轻刑警吕益强,是最后一个入座的与会者。他为了调查死者邵新璧的行踪,今天早上才刚从高雄搭乘“自强号”回到台北,但其神情并未显现丝毫倦意。
吕益强非常关心这个案件。
“庄闻绪和邵新璧两人,”负责大学内关系人证词的资深刑警首先发言,“都是高雄地区校友会的成员。由于两人并不同系,所以他们共同的朋友也都是校友会里的人。亦即,作案的凶手,很可能也是校友会的人。”
“哪些人可能涉嫌?”郭乃义问。
“可能性最高的嫌疑犯,是同校电机系三年级的学生柯仲习。”
“怎么说?”
“柯仲习跟其中一名死者庄闻绪曾经有一些过节。”资深刑警回答,“两年前,柯仲习的女友吴雨净死亡,原因不明,最后是以自杀结案。庄闻绪那时候是最重要的嫌犯。对了,益强当时也参与了那个案子的侦查。”
郭乃义将目光投向吕益强,吕益强则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说,”郭乃义组长是去年才调任过来,他并不知道两年前的案情始末,“柯仲习认为庄闻绪杀了吴雨净,所以在两年后为了替吴雨净报仇,才犯下此案?”
“是的。”
听同事一提,吕益强原本褪色的回忆立刻从脑海浮现。
那是吕益强踏入警界的第一桩案件。一位中文系女学生死在系馆的教室里,找不到原因。起初认为是很简单的案件,但警方全力缉查却毫无收获,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尽管吕益强想要突破僵局,最后依然无能为力。
还有,那令人难忘的陈尸现场……
“益强,你认为呢?”郭乃义的声音将吕益强拉回现实。
吕益强谨慎地回复,“我也认为有这个可能。”
“好。”郭乃义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接口,“那么,柯仲习那天晚上人在哪里?”
“那天晚上,柯仲习和同校中文系四年级的学生许襄治相约喝酒。”资深刑警翻开手上的搜查笔记,“我想先补充一点,这个许襄治,也是校友会的人,同样认识庄闻绪跟邵新璧,所以我们也不能排除他犯案的可能。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夜市里喝酒,直到深夜。然后,柯仲习就在许襄治的租屋处过了一夜。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为彼此作不在场证明。”
“学校与案发现场距离多远?”
“大约有四五十公里。柯仲习虽然有驾照,但是他在一年前却将摩托车卖掉了。根据他的说法是为了筹措学费。也就是说,他无法在一个晚上从学校来回案发现场一趟。”
“问过学校附近的出租车行吗?”
“没有什么好消息。学校正门外有一个出租车的招呼站,但那天晚上没有>.司机载着什么可疑的学生前往案发现场。而且,案发现场是个旧住宅区,连叫出租车的地方都找不到。”
“柯仲习向同学借车的可能性呢?”
“听他的班上同学说,柯仲习喜欢独来独往,与同学们甚至没有借用摩托车的交情。”
“许襄治有车吗?”
“许襄治有驾照,但是也没有车。柯仲习没办法偷他的车。”资深刑警合上笔记本,“也就是说,三个小时的空白,无法让柯仲习往返郊区犯案。”
“三个小时的意思是指?”
“柯仲习的不在场证明……完整得很过分。夜市小吃摊的老板告诉我,当晚十二点四十分左右,他们还在摊子上喝着啤酒。另外,学校附近一家便利商店的店员则说,凌晨三点四十分有一名学生曾入内买可乐,经过照片的指认,确定是柯仲习本人没错。”
“正好是三个小时?”郭乃义沉吟一阵,“柯仲习这样的行为,给人一种刻意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感觉。”
“没错。便利商店店员也说,他是因为当时柯仲习不小心弄翻可乐,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确有可能是故意的。”
郭乃义慎重地检视证据。“但是,小吃摊和便利商店的证言确实没有错,柯仲习尽管是有意的,我们仍然抓不到他的把柄。”
“如果柯仲习跟许襄治这两人是共犯呢?”吕益强突然提出意见。
“为什么这样猜测?”
“柯仲习为自己作不在场证明,也替许襄治作证,由许襄治以步行的方式到郊区去行凶!纵然路途相当远,他仍有足够的时间行凶……”
“不可能靠步行。”郭乃义果断地否决了吕益强的看法,“在开会之前,法医才告诉过我,两名死者都是颈动脉断裂,失血过多而身亡,他们的死亡时间都在凌晨两点到两点半之间。
“从学校往返郊区,来回总共有八十几公里。至少,许襄治也有一个十二点四十分的不在场证明。死者被害的时间在两点半左右,两个钟头要能从学校到达郊区,没有交通工具仍是无法做到。就这点来说,无论凶手是谁,都必须找到在两个钟头以内到达现场的方法才行。”
由于郭乃义直接指出案件的核心障碍,会议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大家都没有其他意见吗?”
“我提出一个想法。”吕益强并未因为郭乃义方才的否决而有所退缩,“柯仲习的不在场证明——十二点四十分与三点四十分的时间中点,正好是两点十分。这也就是庄闻绪与邵新璧的死亡时间!
“我认为,柯仲习一定找到某个方法,让自己能够快速地往返郊区。在这件案子里,就犯人的心理来说,两个不在场证明的时间间隔一定要愈短愈好,因此,死者的死亡时间,才会准确地落在这两个时间的正中央。”
“这项意见很有参考价值,请各位同仁继续努力,设法找出柯仲习往返郊区的秘密技巧。”郭乃义终于点了点头,“接下来的问题,是邵新璧的事情。解剖报告的另一个疑点是,邵新璧的体内含有安眠药,但庄闻绪的体内却没有。我认为,这可能跟行凶顺序有关。益强,请你报告一下邵新璧的行踪。”
“组长,”吕益强再度发言,“邵新璧的母亲告诉我,他这次回高雄是因为要去台南考研究所,考完后在家休息了几天才回台北。据他母亲说,他回台北是搭三月十三日晚上十一点多的夜车。所以,抵达台北时,应该是十四日清晨六点左右。
“可是,我问过校友会的人,他们却不是这样说的,大家都以为邵新璧十五日才回台北。这实在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疑点。邵新璧为什么要提早一天回来?还有,他回来后到被杀前,人又到哪里去了?”
会议室再次出现静默。这一回,就连郭乃义亦紧皱眉头了。
吕益强也想不出任何可能性来。没错,本案之所以陷入胶着,就是因为两个成年男性同时死于案发现场,而这绝不是嫌疑最重的柯仲习一个人有办法掌握得了的。
柯仲习究竟有何通天本领?为何他能够迅速往返郊区,并且对两人同时下手?
这桩双尸血案,才刚掌握凶嫌身份,就撞上了异常结实的谜团障壁。
步骤十
方德杉鼓起勇气,终于决定踏进警察局。
昨天晚上,他跟“小暧昧”约会,而且第一次接了吻。然而,他忐忑难安的心理阴霾,却被“小暧昧”发现了。他原本害怕将三月十四日至十五日深夜,在载货过程中所遇到一连串怪事说出口——可能会被“小暧昧”认为他缺乏男子气概,但是,最后还是全讲了。
想不到,“小暧昧”居然说最近那所私立大学有两个外宿学生,刚好是在那天半夜遭人谋杀!那几天学校附近出现好几个警察,拿着嫌犯的照片请夜市的商家指认是否曾经目击。
她的胆子很小,听了只感觉好可怕哦!
由于方德杉开车的工作很辛苦,很少看新闻,连死鸡肉都没听过,所以并不知道大学生的谋杀案。然而,听了“小暧昧”的描述,他却感觉到全身一阵战栗!
没错。他知道真相!
“你好,我叫吕益强。”方德杉从警员刚刚给他的椅子上起身,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靠近,“请问你的名字?”
“方德杉……”
“你有私立大学学生命案的线索?”
这个年轻的刑警虽然态度亲切,但他简洁的问话方式却让方德杉颇有压力。方德杉以前混过黑道,所以对于警局总是避而远之。这一次,他是在“小暧昧”的极力鼓励下,才被说服来报案的。
这是她的期望。方德杉非答应她不可。
“我是货运公司的卡车司机,”方德杉开始说明,“十五号的凌晨,我载货遇到了很奇怪的事。我开车经过那所大学结果差点撞上街头的死狗……还有,在发生命案的旧住宅区有一个转弯,我开过去结果感觉卡车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我好怕,好想赶快冲去批发市场……然后我开回来又差点撞到施工路障……”
“你说的地点在哪里?”
吕益强请同事找了地图过来,以方便理解方德杉的解释。
在吕益强的引导下,语焉不详的方德杉终于将怪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
“警察先生,这段路我开了三年了!我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情……那一定是凶手搞的鬼!”方德杉神情激动,“凶手是不是偷偷爬上我的卡车,让我载他去杀人?”
“你的猜测很合理。”吕益强的肯定让方德杉松了一口气,“那个神秘男子,这两年来不断观察你的行车路线,然后在案发当晚设计一些让你不得不紧急刹车的花样。只要你的车速够慢,他就可以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溜上卡车后面。”
“方先生,你提供的线索很有价值。”吕益强跟方德杉握手,“警方已经锁定了一个嫌犯,但是他完全没有交通工具,所以我们对他怎样来回命案现场很头痛。真的非常感谢你。”
“小事情啦……”方德杉让人一赞美,心情不禁飘飘然起来>。
“不过,既然嫌犯曾经上过你的车,我有必要检查一下你的卡车,看看后面是不是留了什么指纹。”
“可是,老板规定我载过货以后就要把车洗干净。凶手的指纹还会留下来吗?”
“这样啊……”吕益强思索了一阵,“不要紧,我们会想出别的办法,让嫌犯认罪的。”
事实上,在方德杉心满意足地离开分局之后,吕益强刻不容缓99lib?地将这条宝贵的线索呈报郭乃义,郭乃义也立即召开了紧急搜查会议。
会议结束后,警方立刻派出人手前往大学附近的道路施工处,进行地毯式的搜寻,终于在沾满泥泞的工程路障上采得三枚完整的指纹。
经过鉴定,这三枚指纹乃是嫌犯柯仲习所留下,证实了卡车司机的猜测。警方逮捕柯仲习到案后,审讯数日,凶嫌终于供出杀人动机,承认作案方法。警方也根据他的说法,在施工地点的地底下挖到作为凶器的水果刀。
然而,柯仲习却坚称自己只有杀害庄闻绪,邵新璧的死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警方虽然认为此说辞为嫌犯企图减轻罪行,但水果刀上的血迹确实只有庄闻绪一个人的,导致案情疑点仍多,必须继续深入调查。
瓶中信
这是我的犯罪独白。是我为了爱情而犯罪的独白——没有人知道邵新璧是我杀的。
在两年前,我迷上了既是同一个校友会,又是系里的学妹吴雨净。世界上竟有一位女孩子,可以绝美夺目得让人无论在何时何地,眼中都只看到她一个人。那就是她,吴雨净。
那是我第一次为了爱情怦然心动。不,我想那不够格称为爱情。
那仅仅是暗恋。
远远望着众人簇拥的她,我已经感觉满足。我的成绩差劲、外表平庸,我没有雄心壮志,也不是一个非常合群的人,未来更势必不会有什么出息。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只要与她站在一起,跟她说说话,我就会感觉到自己严重地玷污了她的完美。
我只希望自己能永远做个无声、隐形的守护者。
她在重考补习班的时候,就已经交了男朋友。她的男友柯仲习,是一个非常杰出的男人。我承认他们是天作之合,我愿意终生听候她的差遣,由衷地祝福他们,为他们祈祷一辈子的幸福。
但是,校友会里有许多人虎视眈眈,想从柯仲习手上抢走她,占有她。
当然,我完全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还记得圣诞舞会当晚,我躲在远方,安静看着她和柯仲习亲昵地跳着慢舞。我感觉到胸膛一股凶猛的嫉妒犹如一把恶火激烈焚烧,事实上,我喜欢耽溺在这种嫉妒当中,近乎自虐。
我强促的心跳,让我清楚地感觉到我活着,并深爱着吴雨净。当天晚上,吴雨净却死了。
我完全不知道原因,而且也无从查起。我不停地自责,内心十分痛苦,而且还开始酗酒。因为,我没有尽到一辈子守护着她的责任。我真该死。
无论如何,我想替吴雨净复仇!我知道是谁杀了她。我知道就是他们两个——庄闻绪和邵新璧。
他们自从升上大二起,就远远地搬离学校。平时在校友会,也经常一搭一唱。舞会那时,他们全都不怀好意。我看见庄闻绪憎恨地注视着柯仲习,而在邵新璧的口中,我听到了戏谑、淫邪的低劣言语。我知道,他们绝不是在开玩笑。
发生命案之后,他们果然都对吴雨净的死表现得无动于衷。他们冷静、沉默的姿态,已经明白地告诉我,他们就是凶手。
我决定着手研拟复仇计划。
我开始积极参与校友会的活动,不动声色地打探庄闻绪与邵新璧的情报。我必须更了解他们才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柯仲习开始主动接近我,原因不明。他表面上装得对整个世界悲观消极,但我知道他不是这种人。他定然在伪装自己,让别人看不透他的心底。为此,我 51b3." >决定先与他厮混,查证我的猜想。
在一次狂饮烂醉之后,我扶着他回到我的租屋处。想不到,我却听见了令人战栗的醉话!他想要替吴雨净复仇,杀死庄闻绪!
这对我来说是一项极为震撼的事实,也是极为珍贵的情报。我开始偷偷跟踪他,观察他的行动,就这样慢慢地,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对他隐匿不宣的复仇计划了然于心。
他的复仇计划彻底利用了我。他找我喝酒,借机询问庄闻绪与邵新璧的动向;行凶前往杀人现场的卡车,是来自我搬家时常雇用的货运公司;他甚至想利用我替他制造不在场证明。柯仲习还真是个聪明人啊!
而在另一方面,庄闻绪也跟我愈走愈近。平常的他,是一个性格好胜的领导型人物,但我们独处时,他却表现出特别懦弱的一面。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因为我想杀他,很欢迎他来找我。其实,最令我感觉芒刺在背的是,他知道我暗恋吴雨净!
这是我的重大失误!
曾经在吴雨净死前,我默默地远望着她的表情,不慎让庄闻绪发现了。他从来没有说破过,但也因为这样,使我不得不受制于他。我感觉到,只要他将我的秘密说出口,我的心就会立刻粉碎。
后来,庄闻绪终于对我坦承,他想杀死邵新璧。
真是令人想不到!原本亲如密友的两人,竟有如暗潮伏流般渐渐结下莫大仇恨。而且,庄闻绪的杀人动机,居然也是想替吴雨净报仇!他认为吴雨净是邵新璧杀的。不过,因为两个人是室友,庄闻绪实在找不到能下手又不受怀疑的好机会。
上了大四以后,庄闻绪决定先当兵,邵新璧则想考研究所。他们即将分道扬镳,因此,庄闻绪必须把握时间。
他知道我对吴雨净的死耿耿于怀,一定会帮他的忙。
原来,庄闻绪在威胁我,要我当他的 5171." >共犯!
其实,我并不确定庄闻绪的这番表态,即代表他不是杀人凶手。说不定他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想杀死邵新璧,只不过是想利用我对吴雨净的爱,拖我下水而已。
然而,在我的心中,竟想到了一个让人颤抖的恐怖计划!
我对吴雨净真挚、炽烈的爱情,唯有这个计划能予以证明!
首先,柯仲习经常在礼拜一、三、五的晚上,在学校或旧住宅区附近观察、研究卡车的行经路线。但是二三年级的课业较重,若隔天早上有课,他就无法进行监视。
此时,我会代劳这项工作。为了让柯仲习在日后暴露行凶方法,我则毫不躲避,刻意让司机发觉到奇怪男子的存在。
另外,我坦白告诉庄闻绪,柯仲习想要杀他。令我意外的是,庄闻绪听了倒不觉得惊讶。或许他也知道柯仲习很恨他。
我对庄闻绪说,柯仲习会在深夜搭乘卡车到达郊区,借故跟他一起喝酒,并且偷偷在酒里下安眠药,然后打开屋子的瓦斯,让他中毒而死。
因此,只要先以安眠药让邵新璧昏睡,将他藏匿妥当,然后再来应付柯仲习即可。
庄闻绪喝了酒之后,可以立刻佯装昏睡,等柯仲习开了瓦斯离去以后,再起身将邵新璧移到客厅里,这样毒发身亡的人就换人了。
届时,我则会协助庄闻绪,带他离开现场,替他制造不在场证明。
事实上,这一切都是骗他的。柯仲习真正的行凶方式是使用水果刀,而我也不可能替他制造什么不在场证明。
一周前,邵新璧要回南部考研究所,准备在家住六天。我知道,柯仲习的计划势必会在此时进行。第六天晚上,正是星期三,卡车司机像以往一样正常运货!
我和庄闻绪串好台词,对校友会的人说邵新璧想回家一个星期,十五日下午才回台北,并且传到柯仲习的耳中。警方很难查出这项消息是怎么来的,最后甚至会查到,消息来源是庄闻绪。而在我的计划中,庄闻绪早就被柯仲习杀死了。
十四日早上,邵新璧回到郊区的住处,立刻被庄闻绪趁机下了安眠药,藏在卧室里。另一方面,如我预料,柯仲习当晚果然约了我喝酒。
其实十四日的晚上,我并未喝下很多酒。我一直在设法替柯仲习制造下药机会。与他相同,我的烂醉也是装出来的。他等我已然睡去,才放心地离开我的住处。
安眠药的效力相当强,使我的头有如铅重,但我事先做过类似的练习,终于硬撑过来了。他一走,我也跟着从后门离开。
据说,安眠药混了酒精,会使人精神错乱。是的,我确实有这种感觉!我的确是在精神错乱的疯狂下,才获得完成这一整个犯罪计划的胆量!
当晚柯仲习乘坐的卡车,实际上是我开的。
当他在搬运施工路障时,我到货运公司偷了卡车,并且提早在真正的卡车司机来临的前几分钟,到达预定的地点。
自从得知他的计划以后,我就开始增加搬家次数,经常制造机会到那家货运公司去。货运公司的卡车停放在街道各处,根本无人看守,而我想尽办法,总算复制到另一辆卡车的钥匙。
其实我花那么多心力去弄来一辆卡车,并非毫无道理。
首先,为了能杀死邵新璧,我一定要弄到前往郊区的交通工具;其次,我必须让庄闻绪相信我真的会去载他离开,替他制造不在场证明,因此我必须拿出卡车钥匙以资证明;最后,我担心柯仲习如果按照原定计划,真的让那位卡车司机载送,说不定会不慎被发现,这么一来整个计划就失败了。由我来载他,即使他有所疏失,反正我可以当做没看见。
我载着柯仲习到达旧住宅区,经过那个狭窄的转弯,让他下车。然后,我将卡车停放在住宅区的垃圾场旁,那里离现场不远,位置也绝对不会被柯仲习看见。我立刻回到转弯处,在那辆卡车未到之前,在路上堆了几块石头。如此一来,那辆卡车将会在经过这个转弯时产生意外的震晃,使司机开始怀疑有人在这里下车。
柯仲习顺利地杀死庄闻绪离开后,我进入公寓,将仍然昏睡的邵新璧从卧室拖出来,以准备好的水果刀割开他的喉咙。然后,立刻回到住宅区的垃圾场去。
..事实上,我在前一天已经花钱买下二十笼食用肉鸡,再加四十个空鸡笼,并且将这些东西堆在那座垃圾场里。最近爆发了死鸡肉流入市面的新闻,鸡只滞销,让我的预算降低许多。我先将空鸡笼堆进车内,再以真正关了鸡只的鸡笼堆在空笼周围掩饰,柯仲习绝对不会怀疑载货卡车有什么怪异之处,而且我之后善后起来也比较容易。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我再次冒充卡车司机,将柯仲习载回我的住处。老实说,这个工作非常困难。
我必须比另一辆卡车早到一步,载走柯仲习,还必须比那辆卡车更晚抵达设置路障之处。
唯有如此,柯仲习才不会在下车后,想搬走路障时又遇到那辆卡车,或者是那辆卡车无法遇上路障。
这当然得冒险。柯仲习很可能会留意到往返的路线不同、行车速度差异太大……而那辆卡车的司机,如果下车搬动了路障,我的诡计将会因为证人与嫌犯的证词有异,而被警方识破。我需要一点点运气。
我知道我有这点运气。那辆卡车的司机,一个晚上被吓了不少次,我认为他不会下车,一定会直接开车离去的。
回到学校附近,我在设置路障的路口让柯仲习下车。
当柯仲习搬回施工路障、在便利商店制造不在场证明时,我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理这些鸡只。我的想法此时几近疯狂——打开笼子,让鸡群胡乱逃窜。货运公司就在附近,这样一定能够让卡车司机对一连串的怪事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将六十个空鸡笼处理掉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我驱车到一处垃圾场,将所有的鸡笼丢掉,再将卡车开回来停回原处。我开的这辆卡车,原本停放的位置就离货运公司比较远,所以在停车时并没有被货运公司的人发现。
最后的这件工作做得相当仓促,因为,我必须赶在柯仲习回来之前到达自己的卧室。
至于清洗我所驾驶的那辆卡车,不让他人发现车上载过鸡只,则必须等到白天柯仲习离开我的住处以后,才能设法进行。
我知道,我成功了。这是一件登峰造极、无懈可击的完全犯罪。
最后,警方会在陈尸现场发现两具尸体,而卡车司机则有可能想出当晚一连串的怪事与命案之间的关联性,而向警方报案。
以结果而言,我最后让杀死吴雨净的两个凶手,全都以生命付出代价,我也让没有尽到男友责任的柯仲习,俯首认罪。
而我,则完成了守护吴雨净的誓言。
一切都是为了吴雨净。是吴雨净给予我坚强、勇敢的复仇意念。是吴雨净,让我这么一个卑微、渺小的男人,完成了这项完美的犯罪!
逆转终局
为了“私立大学学生谋杀案”,分局已经不知道开过几次搜查会议。诚然,原本撞上障壁的案情由于卡车司机方德杉的证词立即急转直下,水落石出。但是凶嫌柯仲习的自白仍然无法澄清谜团所有的问题,导致案情再度陷入胶着。
柯仲习十分坚持自己只杀了一个人,再加上邵新璧的死因疑点重重,而且这个部分的证据确实对柯仲习有利,所以警方也无可奈何。
虽然有一些人对许襄治也抱有怀疑的态度,认为邵新璧可能是他杀害的,但他的不在场证明比柯仲习更接近铜墙铁壁,根本无法摇撼。
许襄治的不在场证明,由柯仲习得以完全证实。柯仲习在凌晨一点左右离开了许襄治的租屋处,前往命案现场行凶,并且在凌晨四点回来。也就是说,许襄治只有三个小时的空白时间,绝对不可能同时前往现场杀人。
庄闻绪跟邵新璧两人的死亡时间非常接近,如果许襄治真的杀了邵新璧,他也必须在两点到两点半之间抵达旧住宅区。
这是不可能的。许襄治没有交通工具,不曾向人借过车,他的条件跟柯仲习一模一样。不,许襄治甚至没办法利用方德杉。况且,警方再也找不到其他符合条件的货运卡车了。
“我想我们必须检讨方德杉涉案的可能性。”
郭乃义此言一出,令在座的众警员面面相觑。
吕益强无法接受这样的猜想。方德杉是一个态度诚恳的证人,他甚至因为警方认同了他心中的推测而喜形于色。
“可是,”吕益强急忙发言,“我们不能任意怀疑愿意提供线索的证人啊。”
“并没有任意怀疑。”吕益强感觉到,强调破案结果的郭乃义组长,有些时候非常冷酷,“有一名住在旧住宅区,在准备模拟考的高中生向我们报案。他说有一辆卡车,在案发时间左右停放在距离现场约五百公尺处的垃圾场旁。”
“什么!”与会警察一片哗然。
“这跟方德杉的证词有出入。他告诉我们,他只是经过那里。”
“对了,”一位负责汇集证人资料的刑警提出意见,“我记得那辆卡车司机的家乡也是高雄!他在黑道上混过,还有过前科……说不定他们两个才是共犯!”
新的证言使搜查会议的秩序有些失控。
“请各位同仁安静一下。”郭乃义提高音量,“我想我们有必要查证一下他们是不是旧识。说不定他们之间可能产生了什么利益冲突,方德杉才会向我们告密,反正到时他可以说是因为工作的缘故,推得一干二净。”
“但是,柯仲习为 4f55." >何一开始没有供出方德杉的名字?”吕益强质疑。
“这……说不定柯仲习有什么把柄落在方德杉手上……”郭乃义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吕益强他也不确定这样的猜测有多少把握,“总之,必须开始调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听说许襄治在搬家时bbr>..,都是找‘迅兴快运’协助载运家具。”另一位同事提出看法,“他和柯仲习是好朋友,照理说许襄治搬家时,柯仲习也会去帮忙,这样两个人就有认识的机会了!”
“有道理!看来……”
郭乃义尚未说完,就被一个急忙冲入的警员打断。
“组长!又有新发现!”
“怎么了?”
郭乃义没有生气,一边看着警员递过来的照片,一面询问。
“方德杉在案发当晚开车超速被照相了。相片在这里,您看怪怪的……”
“哪里怪怪的?”郭乃义还没有弄懂警员的意思,就将照片转交给吕益强,请他解释。
吕益强接手这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辆载满鸡笼的卡车背影行驶在柏油路上,拍照时间是三月十五日?凌晨三点十六分。依据时间判断,这应该是方德杉第二趟回程时,在高架道路前往批发市场的途中超速被拍照的。照片上的卡车车号非常清楚,确实是方德杉当天开的车。
亦即,当时柯仲习已经完成犯罪行动,正坐在卡车后方准备回到许襄治的住处。
由于方德杉那时候疑心生暗鬼,才会怕得踩紧油门,想要尽快赶到批发市场。吕益强还记得他在警局里谈到这一段时惊慌的表情。
然而……这张照片上清楚地显示,卡车后座只有一排一排的鸡笼。
没有看到柯仲习!柯仲习不是坐上了方德杉的车吗?为什么卡车后方没有半个人?
吕益强的背脊不禁涌起99lib?一大片鸡皮疙瘩——如果方德杉所开的卡车后方,什么人都没有……那么,柯仲习究竟上了谁的车?
“组长……我想我已经知道许襄治前往命案现场的方法了!”
吕益强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激动得几乎要捏皱这张以快门瞬间破解完全犯罪的关键照片。
楔子
黑暗冰冷的警局档案室,随着一长声门轴的轧轧摩擦,一道垂直的白光射入房间里。密闭空间的微霉味跟着急急奔出那一敞门缝。
从门外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刑警,吕益强。
按下日光灯开关,档案室一下子明亮耀眼起来。吕益强将门轻轻关上,原本回绕在耳边的走廊踏步声、远处同事交谈声,转瞬间全都消音了。
这里叫做“档案室B”,是警局里最沉默的房间。只有超过时效、彻底放弃,以及因为上级指示而不准再查的案件,才会藏身到这里来,不然,都是被摆到另外一个也叫做“档案室”但灯光非常刺眼的房间内,那里的编号是A,不过大家通常会省略A来称呼。A的意思就是“优异的成绩”。至于与“优异的成绩”无关的其他问题,就尽可能别提了吧。
吕益强走向右侧那面墙壁的铁柜前,侧着头开始点动指尖,察看着铁柜一整个数组的抽屉的卷标。因为都是找不到凶手的案件,因此只能以被害人的姓氏分类之。
档案室B很少有人造访,铁柜里的殷实文件,仿佛沉积万年的地层般,散发出沧海桑田的古老气息。
警界多少英雄好汉,都不免在此处栽过跟头,若要挖掘未竟之功,只要到这儿来,必可找到满满的缺了解答页的侦探故事。
房间并不宽敞,令吕益强在寻找档案的过程中倍感压力。然而,与其说是狭窄的空间所造成的,不如说是他浏览过目每一个标签,都在他的眼中留下无形的烙印,有如一个接着一个的含冤未雪的幽魂般,沉入他的心底。
“记得好像是在这里……”他喃喃自语,“是了,是这个抽屉没错!”吕益强忽然有点诧异原来自己的记忆力这么惊人,两年的光阴并未让他遗忘这个曾经令他驻足流连数十次的角落。眼前的标签,就像是张命定的塔罗牌,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姓氏。
他拉开那个心目中的抽屉,用力抽出一本因为久受挤压而有些变形的厚重活页夹,左臂将活页夹抱在胸前,三步并两步地到了99lib?档案室角落唯一的办公桌,右手打开台灯,并将不远处的椅子拉向自己,坐下。
办公桌上布满薄尘,动作匆促的吕益强手臂沾上了一些,但他丝毫不以为意。此刻他的目光紧紧凝视着眼前的活页夹。
这本活页夹的内容是关于一件两年前的未破的旧案子。为什么无法破案,吕益强实在无法理解。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破案的全部契机,只是万万想不到,一份关键的证词,却完全推翻了他信心满满的假设。
案子就此走进死巷,生硬地被阻挡在灰暗的障壁前。
如今,这件旧案里其中几名关系人又牵扯出新的命案,令吕益强不免产生联想,直觉认为这两件案子必然互有相关。
还记得两年前的命案现场……
深吸一口气,略为挪动一下适才姿势有点不舒服的背部。吕益强希望自己在重新面对这件未破的旧案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往事种种的细节脉络,以助于新案的侦破。毕竟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生嫩稚拙、初出茅庐的新进菜鸟了。
那是他刚毕业未久,所经手接办的第一桩命案。
命案的关系人,全都是大学生。亦即,与适才离开警大的自己相比,其实是岁数差距无多的同龄者,手中持有的一枚警徽,似乎仍不足以涌出压制彼时那些人的气魄。在学校里拼命研读、模拟过的《犯罪心理学》、《侦讯学》,竟然都派不上用场——这些教科书,果然只是一种考古数据的汇整堆积,跟不上人类心灵的演化速度。尤其是年轻人。
年轻人总是具备创新的天赋,特别是在挑战社会规范方面。当时,吕益强所使用的那一套是老人们教的,并没有时间累积任何实战经验。
一想起当时的挫折感,吕益强即将翻开活页夹的手指居然有些迟滞。
此时,心中的记忆突然像潮涨泄洪的水库一样,尽数哗哗轰出。原来,人的记忆组成竟是如此混乱,如此毫无次序!他一方面企图以理性的思考方式想要厘清当时各个事件的因果始末,一方面又发现自己的努力或许只是徒劳无功……重新面对警察生涯中的第一败,令人不由得胆怯了。
关于命案种种,如同剪辑错误的电影片段任意跳接,鲜明的色调随着影带的轮转不断偏移,截然不同的场景也混乱地交叠在一块,形成一种瑰丽如梦的幻象,错开了时99lib?间轴,错开了空间关系。
事隔两年,吕益强依然无法单纯冷静地按照事件发生先后关系来回想案情,在他脑海里唯一..
清晰浮现的,还是两年前的命案现场。
吕益强慎重地翻开活页夹的塑料封面。
映入视野的,是死者的半身生活照。跟记忆中的她果然相合无误,笑容迷魅依旧。
全部,就是这些了。摊在面前的,只有文件、档案,以及内心扭曲的记忆。
好吧,无论如何,就任凭档案引领记忆,就任凭记忆引领往事吧。
一份私人的记录
(刑警吕益强的日记,元月二日)
这件案子,一开始就透着古怪。
一个私立大学中文系的女学生死了,而她身边的人,居然都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即使是她的恋人、她的室友、她的学长。仿佛仅是一个不慎发生在咫尺之遥的新闻事件,像是无端牵连的目击者似的,以平板冰凉、毫无抑扬顿挫的语气陈述他们所知道的她。
单是仰赖人类天生的直觉,无须受过任何专业训练,也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冷漠与深沉。我从没忘记自己身为警察的尊严与职责,但我依然无法完全克制与他们说话时,那阵打从内心产生的颤抖……他们非常冷静,冷静得令人害怕。
他们像是一队送葬的队伍,理所当然地将她置入阴沉的棺柩,仿佛料中了她的死期?t>。那些迂腐而客套的证词,听起来有如例行性的、礼仪性的安魂诵经声。
然后,他们是不是也会在暗地里,理所当然地数着类似死亡保险金的私人收益?
我还是不懂,这位死去的女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人际关系?
她的死法则是另一种形式的离奇。空无一人的系馆教室里,有如明镜一般的地板,支撑着她娇弱无力的身躯。这是一具庞大、萧瑟的棺柩。
在她雪白的左手腕上,突兀地多了一道黑红色的深沟,沟中的鲜血迫不及待地渴望暴露于凝重的空气中,血泊的边缘却不疾不徐地扩张、前进,有意无意想竭力阻止奔窜的血流,皙然夺目的整条臂腕,像是由于上帝的疏忽,而意外踩破的红色水彩颜料软管。
平静的脸庞是这幅画里最显眼的一景。随着微动的气流,她的眼睫毛也跟着轻轻颤抖,但其下的瞳孔却已然空洞无神。鼻翼再也无法随呼吸而振翕,但唇间的贝齿仍旧亮丽,让清晨由窗口透进的初阳照得一烁一闪。失去灵魂的天使躯壳,或许我可以这样粗略描述。
不。倘使仔细观察她的脸蛋,就会发现她在临死之前一定不是扮演天使的角色。天使必然永远保持着素净的面孔。因为,她画了一脸艳丽照人的彩妆。闭合的眼睑,抹上淡淡的蓝。类似这种感觉的容貌,我曾经在警大的课堂上见过——女子为爱殉情自杀,大抵都会希望将美貌一起带进坟墓。但是,现场并无另一位同样割腕的男子,也找不到吐诉苦恋未果的遗书。
尽管是奇兀、不合现场气氛的彩妆,在她的脸上却显得极为协调。经过了一段时间,再怎么鲜嫩的尸肉也会开始松弛腐解,但她却好像早能了解死亡后的bbr>面孔变化必是这般,于是预先准备了最得体的容颜来迎接警方。
她身穿一袭洁白的连身长裙——其实,我应该更正这句形容词。因为可能在几个钟头以前,血液已将长裙染得半边殷红。
锋利的水果刀落在尸体的脚边,刃身覆着淡粉色的薄膜,突梯的线条显得十分不协调,与尸体形成强烈的对比。藏书网尸体周围围了几张课桌椅,这代表的又是什么含义呢?
木色的座椅一共有七张,正面都向着尸体,犹如一圈跪坐祈祷的默然石像,像是想将渺不相干的人隔绝于圈子外,禁止亵渎,让欣赏者不得不保持距离。
管理员在用钥匙打开这间教室的门以后,立刻通知校警室,由校警告知校方,并打电话通知警方。加上支持的校警,算起来我还是第三个看到犯罪现场的——如果地点是位在美术馆的展览会场,我一定会对这件绝美而又罪恶的艺术品大为折服。虽然我在局里资历尚浅,但人类的死状也看过不下几十次了,竟从来没有一具尸体让我看过以后而怦然心动,那是一种复杂的怦然心动,一种人类对深藏在潜意识里的撒旦的原始崇拜,一种在内心中邪恶与道德拔河的矛盾……难道说是死者本人太美?抑或是选择的死法太美?
我不是骚人墨客,但我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写下形容现场的唯美文句。今天距离命案发生之日已有一个星期,案情却依然无法明朗……死亡现场最近一直在我的梦中出现。但梦中不再有管理员、不再有校警的跟随,只剩我独自一人走进那间教室。我静静地望着她的脸,而她,突然坐起身来,伸出割划深邃血痕的手腕,没有张开薄唇地开始发出呜咽的哀怨悲鸣。
那七张没有生命的椅子,也 56e0." >因为她的悲鸣而骚动起来。藏书网
渐渐地,她手腕上的鲜血已不仅是流泻之势,而变成喷溅的红色瀑布了。那红瀑不断灌注、泼洒在教室的地板上,逐渐染红了我视线前所有的一切。而她的脸也在一片血红中模糊地隐没。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希望我继续查下去的征兆,还是希望我不要再查下去的呼喊。然而,在我见到尸体的那一瞬间,早就已暗自发誓,我一定要追出事情的真相!
一份正式存盘的记录
(管理员的证词,十二月二十五日)
我在这所大学担任中文系系馆管理员>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了,所负责的工作相当繁琐,包括整栋系馆的清扫工作,保管所有教室的钥匙、上课器材等等。当然,如果有人要借投影机、日光灯管故障,也都由我一手包办。
学期末到了,教室使用的管制也格外重要。上同一门课所使用的教室是固定的,有些学生会在期末考前偷偷溜进教室里,直接先在现场准备小抄、作弊的工具。这种事情学校很不鼓励,教授们也常要我多注意一点,所以学期末的这段时间,管理工作通常比较辛苦,得确定教室里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才会把门锁上。
另外,我还要强调一点。钥匙在上班时间我都会随身携带,下了班以后,就交给轮班的校警保管。总之,绝对不可能随便出借。如果学生想借,也是由我们来开门,不会直接借给学生使用。校方在这方面的管制是很有原则的。
其实这也是在避免宵小进入各间教室破坏偷窃。基本上,我会按照各教室个别的课表,在每一天上完最后一节课之后把教室全数上锁,但为了系上教授、硕博士班生深夜进行研究工作的方便,系馆的大门当然是从来不锁的,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所以,这件事情才会这么出人意外。
今天早上六点整,我准时到达系馆,依照习惯以钥匙打开每一间教室的门锁。打扫工作都是晚上锁门之前做,所以早上并不需要准备清扫用具。系馆一共有三层楼、地下一层。地下一楼以及一楼全部是上课用教室,二、三楼则是教职员的办公室。
我按照教室号码依序开锁,从一楼先开始。
在打开一零四室的门时,立刻有一股奇异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头一个念头就是血腥味,立刻冲进门一看,发现教室里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女孩,好像是系里的学生。她的周围全是暗红色的血迹,看起来已经没有生命了。
因为惊慌过度,我不小心踢倒了尸体身边的其中一张椅子。我没有时间多想,很快地将椅子重新扶正,后来心情平静之后,却又担心这样是不是破坏了死亡现场?真的很抱歉。
总之,我立刻走出一零四室,将门重新锁好,并且用无线电通知校警室。值班的校警也感到很讶异,他一听即赶紧打电话到派>?99lib?出所去了。
大约五分钟后,校警也急忙来到系馆探查状况。我们再次一起开门入内,这回校警小心地避开了围住尸体的座椅,蹲下身子确认这个割腕的女孩真的已经断气了。不过,他并没有进一步检查死者身上的东西,他说这是警方的工作。然后,校警离开了系馆,回头将他所看到的一切报告给校董会知道。一零四室门口,再度只剩下我一人。
本系系馆位于学校的边陲地带,校园里晨跑的人一般不会经过这里,更不会进入教室。在警方抵达现场之前,我并未看到系馆走廊上有任何人进出或走动。时间还很早,学生们的课都是八点钟才开始。
等到警方来了,有一位警察先确认了我的身份,然后才放我去打开其他教室的门。唉,当时我已经没有心情工作了,我真担心其他教室还会出现尸体!
可是,这件事情真的太奇怪了。所有的钥匙都有我们明确的管制?,为什么还会平白无故地出现一个女生,而且在那里自杀?本校所有教室的门锁和钥匙,可全是这学期特别订制的,要复制或撬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以上就是我所能提供给警方的全部信息。
◆记录警员的证词补充
根据实地估计,中文系系馆距离校门口校警室的路程,骑脚踏车差不多需时两三分钟,再加上报案通知警方的时间,应该大略确定这部分的证词没有疑问。一般认为倘若此二人并未涉案,通知警方的方式对案情无所影响。
管理员的处置方式大体上可称得宜。不过,关于钥匙的管制状况确实十分可疑。管理员及校警是唯一能够取得钥匙,打开教室大门的人。因此,有必要清查管理员、轮班校警三人,一共四人的不在场证明及可能动机。
◆口供者之不在场证明记录(十二月二十六日记录)案发前晚(十二月二十四日),学校的体育馆举办了圣诞舞会。所有学生皆于上完课以后立刻离开教室,早早回宿舍换装准备,而且当晚并没有任何校内社团借用系馆内教室作为社团活动之用途,故管理员清扫所有教室内的垃圾,并且锁上房门的时间约为傍晚六点五十分。七点五分打卡之后,与校内职员同行返家。
管理员夜间并未外出,经探访其邻查证后无误。再者,管理员虽然在系馆内见过死者,但应未与死者熟识。
◆校警之不在场证明记录(十二月二十六日记录)曾经进入命案现场的校警,在案发前晚是轮值大夜班,预定清晨六点换哨,恰好是管理员发现尸体的时间。当时准备换哨的另一名校警也已经来到校警室,所以这名校警才有余裕离开校警室,前往死亡现场勘察。
由于学校的圣诞舞会持续到深夜三点,校警必须负责支持舞会现场的秩序管制。因此,当天晚上并未巡逻校园,也不曾行经中文系馆附近。
关于校警是否作案的疑>问,根据初步侦查结果,认为缺乏足够的动机。不过,犯案的其他条件全都具备。若其他调查方向皆毫无所获,再考虑深入追查校警涉案的可能。
◆特别备注(十二月二十五日记录)
中文系系馆内钥匙共有两串,分别由管理员与值班校警各持一副。
围绕在死者尸体身边的七张座椅,意义不明。至于教室内的其他座椅,则全都凌乱地堆置在教室的墙边,与管理员在案发前晚锁门之前的座椅放置状况完全不同。有必要解明打开教室房门的办法。
另一份私人的记录
(刑警吕益强的搜查笔记,十二月二十八日)
◆死者资料
姓名为吴雨净,现年十九岁,某私立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学生。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体重四十五公斤。原籍高雄,依规定在学校住宿,目前是校内高雄地区校友会的成员。
◆死因
割腕导致失血过多身亡,伤处位于左手腕,深约零点八至一公分之间,乃由利刃造成。在第一现场发现尸体脚边置有一柄利刃,为一刃长约十五公分的水果刀,经侦查后得知此刀为死者所有,原购于校内的福利社。经法医相验,确定刃部与伤口相合。
除了左手腕的伤口以外,死者身上并未发现其他挣扎的擦伤或淤痕。
另外,由法医检出死者在生前曾吞服安眠药,但血液中的含量相当微少,应该不至于令死者彻底昏迷。亦即,无论自发性或被迫,死者大致是在清醒的情况下进行割腕的。
加上胃内容物并无安眠药的成分,因此可以断定,死者在死前曾经服过安眠药,并且在消化完毕后才割腕。
◆现场状况
尸体位于教?99lib.室地板上,周围桌椅靠边挪开,其余地方皆无异常。所有窗子皆扣上窗闩上锁,而且没有任何以工具撬开或换新的痕迹,也没有发现能够辨识的指纹。窗框上都积了一层均匀的薄尘,显示窗子已有一段时间未曾开关过,原因则是近一个礼拜以来持续不断的寒流,学生们上课时都因为怕冷而不将窗户打开。
其次,教室的外门把只能找到管理员的指纹。其他均已模糊不清。内门把则由于管理员已经发现尸体,特别注意之余并没有留下指纹。校警亦然。因此,这凸显一个状况,即是死者也刻意在死亡前擦去自己的指纹,或者另有他人为之。
如果管理员所述无误,在他打开门锁之前,现场应处于封闭状态。不过,并不能称为密室,因为门可以在按了门把上的锁钮,然后自外关上而锁住。
此外,没有发现任何遗书之类的信封纸条。
尸体身边摆设了七张椅子。详细的位置描述如下:头顶上一张、左右肩各99lib.一、左右肘各一、左右膝各一、左右足各一,全都正向面对尸体。座椅上没有任何特殊记号,与堆置在教室墙边的其他座椅并无二致。
还有,在现场也藏书网并未找到任何盛水容器。讲桌的抽屉不大,里面仅有几盒粉笔,没有水杯。只是教室外走廊有一台设有喷嘴的饮水机,极可能为死者用于和药吞服,但饮水机上并未检测出任何指纹。这可能意味着死者并不是在死亡现场服下安眠药,或者是被他人事后处理掉了。
◆注意事项
根据初步调查,死者在生前没有任何导致自杀的事由,也没有发现其决定自杀的心理因素,加上死亡现场并未发现遗书,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完全予以排除。
然而,根据法医的验尸报告指出,尸体上出现的尸斑与死者倒卧的位置并无明显差异,这表示尸体并没有在死亡的一段时间以后遭人移动过。也就是说,发现尸体的现场,极可能就是死亡现场。
总之,案件出于他杀的概率很高。目前仍需调查当晚出入系馆之人员。并对死者之人际关系作更深入的探讨。关于死者的死亡时间,法医判断为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四点到五点间。
凶手使用系馆教室犯案,加上死者生前没有任何挣扎,表示凶手应该是死者的朋友,并且是学校里的人。根据死者的交友状况,重要关系人应该就在中文系和高雄校友会里。
至于那七张位置奇妙的座椅,暂时有以下两种猜测。第一,只对凶手有意义的特殊仪式或宣示;第二,作案时具有实际用途,目前仍然不明。
最后,死者仍是完璧之身!
关于死者的凭空想象
(中文系系馆一零四室内,十二月二十四日)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项羽本纪》里的这段话即是成语‘破釜沉舟’的由来。项羽自从巨鹿之战以后,声势逐渐壮大……”
时间已经是五点十七分了,站在讲台上的教授依然滔滔不绝地逐字解释 href='9038/im'>《史记》里的每一句话,丝毫没有半点提早下课的体谅之心。尽管期末考即将来临,使得教授赶课的压力剧增,但对枯坐的五十几位学生来说,一想到晚上七点半在体育馆的圣诞舞会,教授四平八稳的声调实在令人难以忍耐。吴雨净无视教授的教学热忱,我行我素地看了好几回手表,并随时注意着窗外走廊的动静。
“好,我们来看看当时的形势图。请两位同学过来帮忙把讲桌推到角落去,现在我们要放的是当时项羽和刘邦往咸阳进军的路线图投影片……”
老师一面说着,一面关掉教室的日光灯,昏黄的投影机灯光慢慢占满大家的眼睛。
坐在最前面的徐稚瑜和詹世洁立刻起身帮忙。她们两人藏书网都是吴雨净的室友,自从大学新鲜人的生活第一天起,即整日躲在寝室里,坐在书桌前用功,不像吴雨净这么懂得把握青春,趁大一课业还不算沉重时尽情游乐,每晚都和男友柯仲习、校友会的学长们到市内的闹区玩。
吴雨净心想,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课业上实在太不值得了!自己曾经重考过一年,深深体会到挤进大学窄门的痛苦。幸好在补习班认识了现在的男友柯仲习,在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勉励之下,才走过这一段艰辛的道路,而柯仲习也选择了同一所大学。如今终于挣脱开升学主义的羁绊,当然要尽情挥霍年轻!
徐稚瑜是她高中同学徐稚玲的妹妹。关于徐稚玲,吴雨净与她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事到如今,她也不愿再想起了,而徐稚瑜则应该不知道这段往事。吴雨净跟徐稚瑜在高二时就认识了,那时三人还一起逛过不少次高雄街头,在快餐店里聊了不少个下午。但这些都已经不堪回首了。她们姐妹俩个性十分相近,都非常保守,想来大概也是因为长相>藏书网皆相当平庸的关系。
詹世洁则更不用讲。深度近视眼镜再加上满脸的青春痘,造型实在极像一只瞪大眼睛的癞蛤蟆。她是台北人,生长在一个极为富裕的家庭。头脑其实不太聪明,但双亲却认为她应该和其他的兄姐一样,当个博士硕士,所以花下大笔的金钱供她读书,甚至还动用政商关系,强势介入这所学校的经营方针,真是爱女心切到了极点。而她,居然也煞有介事地像个老学究一样,天天抱着几本西洋有名的哲学家厚重的论文集猛K。吴雨净在认识她三天之后,就已经知道她的程度并不是努力就弥补得了的了。
寝室里有四个床位,剩下来的一个是空的。看来是有人不屑读这所学校,重考去了。如果是她,考上这所学校,才不可能重考。如果可以让她再选择一次,她考得再烂都不会再踏进补习班一步。重考真的太累了!
想到这两位室友,吴雨净压抑不住心中的得意。自己第一次收到情书大约是在幼儿园中班的时候吧,此后的十几年来便不断地享用异性的殷勤。她常揽镜自照,深深觉得容貌是上天给她最好的礼物,而她自己也极端地珍惜、呵护这件礼物,因而使其更具魔力。曾遇过一些人,口口声声嚷着内涵与气质才是一个女人的无价之处,但等她稍施媚术,全都为她的姿色所俘虏。事实与理论,总是有一段难以量计的差距!
男朋友柯仲习对她当然是死心塌地。以他的联考分数,其实是可以填上更好的学校,但他却宁愿牺牲那些分数,填进这所学校的电机系,就是为了能天天相见!痴情得很傻,不是吗?
待会儿这节课一结束,柯仲习就会与她一同去吃饭,然后陪她回女生宿舍,等她换好衣服,再一起去参加圣诞舞会。他也蛮期待舞会,因为他喜欢的偶像歌手会来演唱新歌。不知道到时候徐稚瑜和詹世洁怎么办?她会找徐稚瑜去,但詹世洁定然没有人邀约。她会不会自己跑去偷看一下,然后无趣地离开?还是忍住寂寞地提早准备半个月后的期末考?
眼前浮现詹世洁困窘难堪的脸色,吴雨净禁不住轻笑几声。除了柯仲习之外,校友会的学长同样也极力想讨好自己。不像徐稚瑜,也是校友会的,学长们对她就相当冷淡,后来只 8981." >要吴雨净不邀她去校友会的聚会,她就不.去。而自己倒是对这类聚会相当喜欢。学长们各具成熟的魅力,让她心荡神驰,而男朋友则努力想维持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不让校友会的学长跨越雷池一步。学长们之间似乎也互在明争暗斗,争取自己的欢心——如果说,借由许多男性的倾慕,能提升一个女性的价值,那她是真正地亲身感受到了。
比方说,校友会会长庄闻绪,平常虽是一个态度强势的领导者,但记得有一回社团办公室剩下他们两人面对面坐着,她只伸手想拿他桌前的社庆活动资料,才稍微倾身,都还没说话,他脸就先红了,浑身超不自在,不停地挤眉弄眼,真是好笑极了。
又譬如化学系学长邵新璧,每次一见到她话就多了起来,语无伦次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尤其悲观的个性使他经常有诸多抱怨,特别爱向她吐苦水、谈心事,也许哪一次就会突然抱着自己,猛掉眼泪了。
再说到自己系上的学长许襄治,他虽然沉默寡言,不过,表现简直就是一只忠实的牧羊犬,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一见到他,她甚至有一股捡树枝丢给他追的冲动呢。
这些人全凑在一起,整个画面实在是太有趣了……吴雨净的心思正不知飘到何处之时,单调的钟声重新抓回她对现实的注意力。
“……好吧,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了,下次讲的是《项羽本纪》中最精彩的鸿门宴,希望大家能够事先预习。麻烦两位同学帮我一起把投影机搬回三楼的器材室归还……”
取代高功率灯泡的是温柔明亮的日光灯,教授在第一次上课就说过了,每一节课最后都会留几分钟让大家看投影片,了解这些历史事件的相关地理位置。室内光线的忽明忽暗,大概是她讨厌这个老师的主要原因吧!更何况,谁会由衷关心几千年前、早就过期的事呢?
同学们纷纷兴奋地离座,窃窃私语地计划着晚上的精彩活动。吴雨净也准备起身,而徐稚瑜和詹世洁两人则出于自愿地抬起笨重的投影机。她发现班上的几位男同学看了她们俩一眼,却未有任何想要帮忙的举动。吴雨净想,一个人愈丑,世界就对她愈残酷……吴雨净与她们完全不一样。
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她已经完全适应北上求学的环境。不像高中读女校时,多如牛毛的校规绑缚纠缠,令人心闷气窒。接下来,未来还有三年多、一千多天的时间可以在这里恣意享受自由、玩赏男人们奉献的关爱。这就是考上大学的美好报偿。
这所学校作风虽然保守,但传统的圣诞舞会远近驰名,是北部大专院校众所瞩目的大盛事。据学长说,每到平安夜,校园里总是人满为患,尤其是体育馆的大舞池,拥挤得连舞步都施展不开。吴雨净满心期待着这个生平第一次的圣诞舞会,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一定要拥有完美无缺的大学生活!
吴雨净在心底暗暗对自己发誓。
接着,她脑子里的所有空间转而被即将开始的圣诞舞会占满。
在记忆之前的第一段往事
(体育馆内,十二月二十四日)
“e on everyone!Shake your body!”
震耳欲聋的摇滚乐肆无忌惮地冲灌着每个人的鼓膜,体育馆内的舞会现场,DJ透过麦克风的声音要大家继续忘情地摆动身体。室温不断升高,空气中也全然弥漫着微酸的汗味、香水味,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蒸腾热气。
时间是晚上十点,是学校里圣诞舞会的高潮。由学校的课外活动组主办,流行音乐社、电子音乐社、热门舞蹈社执行,从开场至今,已经播放了几十首重金属摇滚乐曲了,场内爆满地挤进了两万多人,气氛火烫得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燃烧生命的疯狂暴动。形形色色的学生,有浑然忘我的舞棍、只作壁上观的墙草,以及满怀好奇心的新生,全数都卷入了一片以黑发为基调、华服为缀饰的青春之海。
会场东北角的一隅,十数名男女围成一个圆圈,他们都是高雄地区校友会的成员。
会长庄闻绪是物理系的大二学生,对于这次圣诞舞会,以他为发起人,校友会早已召集过两次会议讨论是否应正式设计成加上舞会的一系列社团活动。譬如说,舞会前大家一起先到市区去吃火锅,或是舞会之后到夜市去吃消夜等。但由于大一新生的课在今天大多上到第八节,换装、准备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吃火锅的决议只好取消,至于吃消夜则也是未定数,有些人解释说可能跳到累了就会提早离开了,万一在舞会结束后留下来的人太少,那也不够热闹。
原本讨论出来的最后决议,是连舞会也不一同进场的。因为进场人数太多,场面又乱,干脆各自玩各自的,说不定会更尽兴。但是,庄闻绪终究力排众议,加上邵新璧的附和,才总算勉强达成共识,等校友会的人都集合到齐了,才一起排队入场。
理所当然,既是一同进场,当然也会围成一圈、一起跳着舞了。
对柯仲习而言,这并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结果。他认为,不论是提议去吃火锅、吃消夜,甚至现在围在一起跳舞,全是学长们为了接近雨净才故意这样布局的。
从一开始,光是等待全员集合,已经耗去大半个钟头,系上的同学们纷纷在入场前跟他打招呼,而他却只能握紧雨净的手,笑容僵硬地请他们先进去,让他们抢占最好的位置。
人总算到齐,但舞会也紧接着开始。校友会一群人,最后只守住距离舞台最远的角落。开头的一个半小时,主办单位重金邀请了好几位令他满心期待的当红偶像歌手,莅临演唱最新专辑的主打歌,还开放学生上台同唱,但是站在这边的位置,根本连舞台的边缘都看不到!
——为什么必须这样?为什么要对这些校友会所谓的学长百般顺从?
难道在大学的藏书网四年,远离高雄的他,跟雨净就不能眼中只有彼此,专注地享受甜蜜的两人世界吗?当初牺牲的那些分数,究竟所为何来?没有选择就读师资更好的那所南部的学校,父母其实不太能谅解的,就连额外增加的学费、生活费都不愿意供给。而高分录取的入学奖学金,也在这几个月的玩乐中胡乱浪掷得差不多了。
下个学期,是不是应该开始打工?可是,一旦打了工,跟雨净相处的时间就变少了。如此一来,是不是更应了学长们的心意?哼,说得好听是学长,要不是自己重考一年,根本就是同一届的,再说,联考的成绩他们哪里比得上?
“怎么了?”
“小净,我没事,大概是室内的空气愈来愈差吧。”
“高兴点嘛,你看学长们都跳得很棒呢!”
没几句话雨净又讲到学长了。柯仲习搁在心底的默数,非常确定庄闻绪、邵新璧两人至少已经故意挨近雨净超过十次了。
柯仲习心里实在很不是滋味,但对高中时代完全没到过舞厅的他而言,面对这种场合也只能有如机器人一般地原地踏步,一点都不像动感十足的校友会学长们经验老到,浑身散发出淋漓的热力。
雨净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孩,除了开学的第一周还天天腻在一起以外,她很快地便萌生了探头冒险的勇气。她仿佛有用不尽的好奇心.、耗不完的兴趣,对于任何事情都勇于尝试,并且很容易就能乐在其中。也正是如此,柯仲习才觉得自己愈来愈无法拥有吴雨净的全部。“大学”这个五光十色的环境,可不像单纯的补习班,对她而言到处都是瑰丽的诱人魅惑。
不能说她不够懂事,只能说她开心过头了。
即使自己的心不变,对方的心会不会不变?柯仲习慢慢产生这样的疑问,也体悟到爱情或许仅仅只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巧妙结合之暂时平衡状态,一旦时空的流移蚕食鲸吞掉这个平衡状态,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的了。重考时与她相依相偎的情景,如今只是脑海里一角的残存记忆而已,曾经为她所做的牺牲、付出,也被一点一点地侵蚀去了……想到此处,柯仲习忽觉自己未免太过悲观,事情可能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在补习班的 90a3." >那一年,想追吴雨净的人也不在少数,而靠着自己死心塌地的执著,终获她的芳心,这段历程虽非刻骨铭心,但也是难以褪色的回忆。或许雨净的心仍然茫茫无向,他一定要以这份执著,再度唤起她的依恋……守住她,不让别人有机可乘!柯仲习告诉自己。
这时撼人心肺的高分贝舞曲戛然停息,大家皆报以疯狂的掌声。
“接下来要播放的是一首浪漫的温柔情歌,电影《里见八犬传》主题曲,《Satomi hakken-den》。各位对真田广之与药师丸博子之间的缠绵悱恻,应该还是记忆犹新。请各位英俊挺拔的绅士深情凝视着身边温婉可人的女士,作一个诚恳邀舞的请求……”DJ介绍了本次舞会的第一首慢舞情歌。
柯仲习重重地喘息一口气。总算暂时可以不必再接受这些穿脑魔音的折磨了。
他不自觉地用力拉扯着吴雨净的手,丝毫没顾虑到雨净轻皱的柳眉,只想远离校友会的圈子。回望一眼,看见庄闻绪憎恶的眼神在绚烂的彩灯中闪烁。
追索真相的第一段记忆
(大学附近某公寓,十二月二十五日)
“送她回去,大 7ea6." >约是晚上十点半的事。”
“请你详细地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在吕益强的记忆中,柯仲习一听到这样的讯问,嘴唇居然连一丝颤抖也没有——那可是他见到吴雨净的最后一面!若非在侦讯之前,已然听取过一些他导师的意见,很可能容易误以为柯仲习对吴雨净的爱只是逢场作戏。他的导师说,柯仲习十分单纯,单纯得绝对不会将爱分给吴雨净以外的人。
在讲求自学自律、师生关系相当疏离的大学中,可以得到这样明确的评语,也真是难能可贵了。
但是,生前爱得如胶似漆,为何死后却变得如此不闻不问?是心如槁木死灰的疲惫,还是虚张声势的坚强?
从先前的问话中,吕益强发觉柯仲习的答复全都是被动的,绝对不会多说半句。不知道他是想拖延时间来争取内心的其他盘算,抑或是因为接受了逝者已矣的现实,已经不想再对女友的死因多加追究。
总之,昨夜舞会活动的经过大致上都问清楚了。
由于校方要求警方低调,侦讯工作不能干扰到学生的上课,因此连在校内侦讯的地点,警方都很难得到首肯。上级也明令必须完全配合校方意愿,以免引发媒体不良联想。想不到,这所学校的校董会后台这么硬。
于是,侦讯吴雨净案的重要关系人、她的男友柯仲习,只好借了另一名关系人、与吴雨净同系的学长许襄治所租的公寓里。许襄治答应得很爽快,让吕益强松了一口气。不过,为了避免以眼神串供,许襄治必须暂且在卧室里等候。
公寓十分狭小,客厅也不过四坪多,想必隔音状况相当不好,逼得吕益强只能压低声音。而柯仲习原就疲累的声音,倒是不用特别担心。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小净告诉我,说她舞跳得相当累了,所以我便送她回女生宿舍。走的路线是从体育馆经过田径场这条路。”
柯仲习指着桌上吕益强所提供的那张校园简图说明。
“走到女生宿舍前的花圃,我们聊了几句……然后,她就进入女生宿舍了。”
“参加舞会时,她有没有化妆?”
“当然有。”
“什么样的妆?”
“我不太会形容。”
“是舞会或PUB上常见的妆吗?”
“我不知道。”柯仲习的话让吕益强略感失落,“这很重要吗?”
吕益强并没有正面回答他,“我换个方式问。她有没有画上眼影?”
“有。”
“颜色呢?”
“大概是紫红色吧……”
“服装是白色的晚礼服吗?”
“是。”
“那么,你确定她真的走进女生宿舍了?”得到答案后,吕益强迅速转回原来的话题。
“当然。虽然在女生宿舍门口,左右两侧都有一根大门柱挡着,我依然可以看见她走过门柱的背影。”
“好。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回到宿舍以后她还有外出的打算?”
“不可能的。都已经这么晚了。”
“你的话真是够斩钉截铁。”吕益强感应到案情的关键点,立即深.99lib.入追问,“为什么你认为不可能?”
“我在道别时,曾经特别叮咛过她。”
“请她别再出门了?”
“是的。”
“是吗?事实上,你的回答让我觉得有个奇怪的地方。”
吕益强终于发现柯仲习眼中一闪而逝的迟疑。
“……怎么说?”
“就我所知,圣诞舞会进行到凌晨三点才结束。她特别画了眼影、穿了晚礼服,想必对这次舞会非常期待。”
“她是很期待没错……”
“但是,你先前却告诉我,说她是因为舞跳累了,所以才决定早点回宿舍休息。”吕益强继续紧逼,“这个部分已经出现矛盾了——好不容易等到舞会,参加了以后却决定提早离开。除此之外,如果她真的累了,回到宿舍必然会马上就寝,你何须再特别叮咛她不该外出?”
吕益强原以为这样的逼问,会使柯仲习的心防瓦解,但他竟然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累的人其实是我。我不习惯那种吵闹的场合。”柯仲习似乎对自己先前不够诚实的证词,丝毫不以为意。
“所以,在叮咛之前,其实你认为她是有可能外出的。为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好像变魔术一样,柯仲习的语气甚至比先前更为镇定,“在舞会里,我与小净、校友会的学长们一起跳舞,但是,我却一直感觉到那群学长想要抢走我的女朋友。我是一个一年级的新生,就算是重考过一年,和学长们的年纪没什藏书网么差距,但毕竟是学弟。我并不想太明白地跟学长们摊牌。
“昨天晚上我送小净回宿舍时,发现有一位学长偷偷跟在我们后面,不知道想做什么。可能是我在舞会时不让他接近小净,所以他才心有不甘。我认为他可能想趁小净回宿舍以后,再约她出来。所以,我才会叮咛她无论如何,都别再外出了。”
“原来如此。那吴雨净怎么说?”
“她自然说好。我想,她是不会骗我的。”
“那这个跟着你们的人是谁?警方必须找他来了解一下更详细的状况。”
..“物理系的大二学长庄闻绪,他是高雄校友会的会长。”
其实,吕益强早就掌握了校友会的成员清单,同时也认为吴雨净势必是他们冲突的关键。
“另外,你认为吴雨净会跟人结怨吗?”
“她是个很受欢迎的女孩子。”柯仲习简短回答,“我认为不会。”
吕益强并不如此认为。愈是受欢迎的人,背地里就愈是有人想置之于死地。
“最后,我想要查证一下你的不在场证明。”
“送了她以藏书网后,我直接回男生宿舍,连澡也没洗就马上睡了。我说过了,那天晚上跳完舞感觉特别累。”
吕益强望着柯仲习没有表情的面孔,心中突然有种感觉——在柯仲习的冷静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些什么。
但吕益强当时并未特别继续追究。因为他的心正被另一个疑点所困住了。吴雨净的尸体脸上,眼影是浅蓝色的。
追索真相的第二段记忆
(市外郊区某公寓,十二月二十六日)
“我不是有意的。仲习学弟实在是过分了点,大家都是校友会的,都从高雄到这里来求学,应该要彼此互相照顾才对,何必要这样斤斤计较?那天晚上在舞会时,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请雨净劝劝仲习,告诉他这么做不太好……”
在吕益强的记忆中,庄闻绪是个喜欢硬碰硬的人。在他的字典里,似乎找不到“退让”这个词。不过,这却不代表他急躁冲动,反而更显示了他的内心早已筑起一道刚硬厚实的壁垒,然后才果敢地站在城墙顶端喊话。如果他真的喜欢藏书网吴雨净,那么听到她的死讯,为什么态度会装得如此坚毅呢?
“所以你就跟着他们两个一直跟到女生宿舍去?”吕益强的目光紧盯着庄闻绪,但庄闻绪的表情却丝毫没有任何怯弱的样子。
“我这样做也没错啊。有很多事本来就是要当面讲清楚比较妥当。”
“好,”吕益强清了清喉咙,想借此壮壮气势,但效果却微乎其微,“那你在柯仲习离开以后,有没有再约吴雨净出来?”
一提到吴雨净,庄闻绪的态度似乎有些松动。他暂时沉默了。
不,那根本不是松动,而是一种自信十足的安静。谈话的气氛远比吕益强所想象的要来得令人难耐。
问供的地点是在庄闻绪与邵新璧合租的住处,他们两人一上大二就搬出学校搬得远远的,据说,这儿的房租特别便宜。总之,此处算是庄闻绪的地盘,纵然自己是警察,不过这场球赛的客队似乎确实比较弱势。
“警察先生,你在怀疑我?”
“根据她男友柯仲习的证词,他在当晚十点半送吴雨净回宿舍。”吕益强约略提高音量,“但她隔天清晨却死在系馆教室。为此,我有必要确认谁是最后一个与她接触的人。”
“我没有约她出来。”
“是吗?”
“不过,我打了电话给她。”
“打到她的宿舍寝室?从哪里打的?”
“学校的公共电话。”庄闻绪耸耸肩,“不过,电话不通,一直占线。然后,我就想到,仲习在临别前好像跟雨净说了什么,而且还朝站在不远处的我看了一眼,我猜想大概是仲习要雨净回宿舍之后别再出来吧。我试了很久,试到最后便放弃了。也许..雨净那天真的累了,没心情再接电话。
“反正,一整个晚上已经够没趣了,我自认再约雨净出来把话讲清楚,可能也是多碰一个钉子,所以接着我也离开了。”
“当时是什么时间?”
“我想是接近十一点左右吧。”
“然后呢?你离开女生宿舍,之后去了哪里?”
“不在场证明是吧?刚才说过了,我觉得昨天晚上的舞会很没趣,仲习误会我,雨净也没搭理我,由于心情不太好,我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到市区的电影院看了两场午夜场。”
“有这么晚还放电影的戏院?是哪一家?片名呢?”
“‘联国’戏院,纪念公园附近那家。片子的名称一部是《今天暂时停止》,比尔·莫瑞和安蒂·麦道威尔主演;另一部是《叛狱大猎杀》,尚克劳·范达美的片子。”
听起来是很寻常的好莱坞电影。
“放映的时间和剧情能不能说明清楚?”
“《今天暂时停止》的放映时间是十二点到两点,剧情主要是叙述一个记者为了采访某一个小镇的土拨鼠节庆祝活动,住到一家旅馆里……”庄闻绪开始描述这两部片子的内容,吕益强虽然对这两部电影的名字有点印象,但却对它们没什么兴趣,看样子为了查案,还必须找时间把电影看一看,不然就得去问问看过的同事了。
“……总之,出电影院时已经快四点了。”待庄闻绪讲过电影的情节,吕益强继续问,“有电影票的存根吗?”
“应该没丢。不过现在房间里乱七八糟,你也看到的。等我找出来再给你。”
“好,我也会再到‘联国’去求证。另外,你记不记得在电影院里曾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比方说是影片中断,或是有小孩子大哭……”
“没有。警察先生,那种时间不会有小孩子的。我只记得我后面的座位坐着一个烟枪,整整抽了四个小时的烟。电影院里太暗了。”
“那么,看完电影后你到哪里去了?”
“后来我在电影院附近吃了点消夜,就回这里睡觉了。凌晨四点四十几分到的。你也知道,这里距离市区有一段距离。”
“你室友邵新璧呢?”
“他房门关着,灯也没开,那时大概已经睡着了。后来听他说,舞会后他跟校友会一群人去吃消夜,十二点前就回来睡了。”
邵新璧因为有课要上,一个小时之后才会回来。因此,吕益强打算利用时间,彻底确认庄闻绪在这桩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事实上,吕益强很难确定庄闻绪是或不是凶手。关于电话占线一事,吕益强知道至少不是柯仲习所为。当然,庄闻绪是否说谎,也难以查证。不过,庄闻绪假如真的涉嫌,他根本不需要提起打电话的事。
吴雨净换过彩妆。眼影从鲜艳的紫红色,变成单纯的浅蓝色。可以想见,回到寝室后的吴雨净卸了妆,却因为某个原因而重新上妆,再次外出。
如果她期待圣诞舞会,应当会以为可以在舞会里玩通宵。所以,在柯仲习要求提早离开舞会以前,她不可能事前在半夜还会跟谁有其他的约。如果她外出只是想回到舞会继续玩,那么她无须换装。
所以,那通占线的电话是案情关键。倘若如此,那么庄闻绪说的就是实话了。“另外,我想请教一下。”吕益强决定另辟蹊径,暂时先假设庄闻绪没有犯案,“吴雨净的死亡现场,在她的尸体周围,排列了七张椅子。你是否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同样的问题,吕益强在柯仲习口中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庄闻绪冷哼了一声。“整个案子里,我觉得那七张椅子最有趣。”
“怎么说?”
“是跟同学会有关的传说。”
“同学……会?”
“不,是‘同·学会’,那是我大一时发生的事。”庄闻绪仿佛在说一个听过几百次的笑话,“我们学校的校风非常保守,所以是没有办法容许同性恋的。”一眨眼,吕益强仿佛找到了案情另一个崭新的出口,“所以,为了对抗校方,以及歧视同性恋的学生,听说有七个异常激进的同性恋者,组成了‘同·学会’,暗地里破坏学校公物,甚至对学生施以暴力。
“但是,这样的消息是从BBS上传开的。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也不曾听到校内有人真的被揍。不过,校方很重视这件事,大概是太重视形象了吧。所以,从这个学期开始,学校的教室门锁全部换成新的,管理也变得非常严格。”
原来如此。所以系馆管理员所说的管制,其实就是受到这件事的影响。那,吴雨净是“同·学会”的第一号牺牲者吗?
“你认为‘同·学会’真的存在吗?”
“那只是个传说,没人当真。”庄闻绪耸耸肩膀,“不?99lib?过,谁知道?”
在记忆之前的第二段往事
(体育馆内,十二月二十四日.99lib.)
“雨净学妹……”
许襄治面前的女孩回头,不是吴雨净。
“哦,原来是稚瑜学妹。”
“学长好。”
徐稚瑜素净无妆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十分黯淡。她虽然露出微笑,努力表现出一副参加舞会的振奋表情,但一身简朴的轻便装扮,显然并不是来享受舞动的。
虽然徐稚瑜也是高雄人,但她却很少参加校友会的活动。或该说,当吴雨净一加入校友会,其他学妹就相形失色了。失去了学长的注意力,这些学妹恐怕也不想来了吧。社团,只不过是一个对姿色的选择标准更加严苛的竞技场。
由于吴雨净跟徐稚瑜两人是室友,因此徐稚瑜的出现,大多是吴雨净邀的。徐稚瑜的外貌平庸,个性也相当畏缩,只有对着吴雨净,才会开朗一些。的确,她似乎很听从藏书网吴雨净的话。这就像是——公主与女仆的关系。
身边少了吴雨净,徐稚瑜存在的意义,就剩下背影了。
“你没跟校友会的一起跳舞?”
“我只是来看看而已……待会儿就要走了。”
“这样啊……跟我跳支慢舞好吗?”
“我还想到别处去逛逛……”99lib?
“这首《Satomi hakken-den》的旋律很不错,你不会跳的话,我可以教你。”
“不了,我待会儿bbr>?99lib?就要回宿舍了。”
徐稚瑜娇小、毫不引人注目的身体,很快淹没在舞池的人群里。许襄治感觉到有些怅然心虚,他的思绪回到他方才见到的背影。啊!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几乎以为……许襄治对自己逾越的念头感到罪恶。他邀请徐稚瑜跳舞,其实不是单纯的邀舞吧?他是不是想多探听一些吴雨净在寝室里的私事?而徐稚瑜已然察觉到了他的企图?
“咦?襄治,你怎么在这?没跟校友会的在一起?刚才那个不是雨净吗?”许襄治回头一看,原来是邵新璧。
“不,那是稚瑜。”
“稚瑜……喔,原来是她啊。我还以为……”邵新璧表情促狭地对许襄治皱了皱眉,停顿几秒后,突然笑出声来,“她们的背影实在太像了,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她们只是背影像。说到脸蛋、曲线,有那种……诱惑的感觉,那可就有天壤之别……哈!你说是不是?”邵新璧的笑脸扭曲得难看。
许襄治没回答他这个谑闹的问题,反问道:“你怎么不跟闻绪他们一起跳?”
“你说刚才大伙围的圈圈?早就散了。仲习一直缠着雨净不放,闻绪就紧盯着他们。我看到仲习那张疯鸡守蛋的脸,心想自己大概怎么轮也轮不到了。所以就离开他们,四处走走。”
——原来我们都一样。许襄治心想。
不。他跟邵新璧不一样。邵新璧的嘴巴很坏,讲出来的话只有两种,抱怨跟讽刺,常难听得难以入耳。然而,一说到要行动,他就会找借口逃走。一个“自身安全至上”主义者。许襄治宁可安安静静,真正做一些可资证明自己心意的事。
“我刚才看到你跟稚瑜讲话,还以为仲习被你赶跑了,才跑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跟雨净跳支慢舞……没想到,人生不如意事真是十之八九啊!”
“不如意又如何?我们又不能怎么样。”许襄治木然答道。
“呵!我才不会像你这么落魄!现在雨净是仲习的没错,但并不表示我将来不能怎么样,有一天我一定会对雨净‘怎么样’的,哈!哈……”
许襄治受不了邵新璧刺耳的干笑,他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很下流,于是平静地说:“……我到附近走走,你自个儿找点事做吧。”
不等他回答,许襄治已快步远离。偶像歌手的演唱过后,现场的人潮虽然并无减少,但热度暂时退烧。据说在午夜零时,还会出现当红乐团,那时候才会掀起第二波更兴奋的高潮。穿梭在忘我的舞客之间,许襄治双眼微眯,循着彩灯的照射继续寻找那梦中的倩影。
此时,他终于看到会场角落摆设免费红茶的桌旁,吴雨净一个人立在墙边。许襄治望着她纯白却带着媚艳的晚礼服,胸口不禁一烫。
——她可以感受到我的爱慕吗?
——她知道我在默默地守护着她吗?
——她明白我的付出吗?
——她能了解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吗?
许襄治心中不断冒出的问号,像可乐的气泡般刺着,令他不由得双拳一握,想集中心底残存的勇气,准备向她走去。正当他起步之际,突然出现在视野的柯仲习,手上却拿了纸杯,走近吴雨净,揽着她的腰,亲昵地喂着她喝饮料。吴雨净仰起了下巴,上扬的角度给人一种甜美的想象空间。
接着,她整个身子全倒在柯仲习的怀里。在这一刻,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别人。
——好难受!
许襄治心中一阵撞击,他想转头往回走。
他这时看到庄闻绪,一个人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会场五颜六色的灯光照耀他圆睁的两眼,闪着磷青的色彩。
——这真的是一种恨吗?
相较于庄闻绪的敌意,许襄治对柯仲习却是真诚而友善的——因为,他没有办法不认同吴雨净的选择。许襄治仔细观察过柯仲习,他承认柯仲习确实深爱着吴雨净。尽管在许襄治的心底,仍然留有一丝嫉妒,但他却选择将这样的嫉妒,默默地化为更道德、更优雅的求爱竞争。
不过,庄闻绪之所以这么讨厌柯仲习,许襄治倒是可以理解。吴雨净并非唯一因素。在这个学校,还是电机系比较受到校方重视。物理系虽然也是重点科系,但联考志愿排名毕竟跟电机系差了一大截。对于好胜的庄闻绪,这恐怕才是真正难以接受的。
许襄治决定走过去,向庄闻绪打个招呼,打断那些敌意。
“嗨,闻绪。”
“襄治。”庄闻绪的表情有些尴尬。
“怎么一个人?没有找人跳慢舞?”
“我对节奏拖拖拉拉的歌曲,不感兴趣……”
许襄治察觉,庄闻绪的一只眼睛看着自己,另一只眼睛则再度飘向摆设红茶的桌子。
追索真相的第三段记忆
(中文系系馆前广场,十二月二十七日)
“你和吴雨净在高中时就认识了?bbr>”
“是的。”
第一眼见到徐稚瑜,正如另一位关系人许襄治所言,她是一个安静得不容易给人存在感的女孩,就像毕业典礼大合照中,总有人必须负责填补相片里一些不重要的空白。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那时候读高一,她比我大一届,跟我姐同年,是同班同学。她重考过一年,现在我们是同班同学,也是室友。不过,虽然以前就认识她了,但其实并不算太熟。”
中文系馆前的广场上,有一些大学生经过会偷偷地张望吕益强。调查吴雨净的案子,他不想明目张胆,但校方连教职员工休息室也不肯借。坐在这里,反而是徐稚瑜提议的。
“既然你们是室友,那么在舞会当天,她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我不懂……”
“例如跟什么人有约?”
“仲习吗?”
“除了她男友以外的人。”
“喔。”徐稚瑜貌露怯弱地点点头,“没有。那几天她非常期待舞会,一直挂在嘴边。不过,她是跟仲习一道去舞会的。”
“那天晚上,中文系一年级上到第八节课?”
“嗯。仲习在教室外面等她,两人说要先去吃晚餐,然后就一起走了。”
“她没有跟你提到别人?”
“没有。”
>“我听说校友会在体育馆外集合,一起进场。你也参加了舞会吗?”
“我没有跟他们一起去。”
“那请你说明一下当晚的行踪。”
徐稚瑜似乎对这个敏感话题毫无排斥感。
“下了课以后,我跟世洁一起帮教授把投影机搬到三楼的器材室,还给管理员。然后我们就分手了。我是宿舍的工读生,必须负责定时倒宿舍的垃圾。我想先把垃圾运到垃圾场,再去舞会玩。”
“詹世洁呢?”
“她直接去吃晚饭。”
“清理宿舍的垃圾需要多久的时间?”
“差不多快一个小时。”
“垃圾场在那个方向吗?”对照着手上的校园平面图,吕益强指着系馆边的校园一角。
“没错。”
“那……你倒垃圾所走的路线会经过这栋系馆?”
“是的,到垃圾场去只有这一条路而已。”
“当你在倒垃圾时,可曾注意到一零四室的情况?”
“没有。”
“好,然后呢?”
“我倒了垃圾,买了便当回宿舍。那时候世洁已经在寝室里了。她告诉我,雨净本来等我一起去的,但是等不到人就先走了。世洁自己倒是没有去舞会的打算,她有一份报告要交。我先洗了澡才吃饭,看了一阵子期末要考的范围,然后才离开寝室去体育馆。”
“时间呢?”
“应该是九点半左右吧。”
“你去了舞会,有碰见吴雨净吗?”
“有。我跟她聊了一下,不过,舞会实在太吵了,不太能聊什么。”徐稚瑜停顿一会儿,“后来我感觉身体有点不适,十点就回去了。”
“怎么了?”
“……生理方面的。”
吕益强会了意,不再多问。“那在舞会现场,你跟吴雨净聊了什么?”
“也没什么。跟她道个歉,让她在宿舍等我等蛮久的。”
“她在那时也没有什么不寻常?”
“没有。”
吕益强陷入沉思。如果许襄治的证词无误,在徐稚瑜出现的同时,柯仲习就已经准备将吴雨净带离舞会了。既然如此,那个让吴雨净返回宿舍后再度出门的死亡约会,究竟何时提出的?
“你回寝室以后呢?”
“世洁在写报告。我想睡一下,不过又想去确认一下宿舍里面的垃圾是不是又满了……”
“垃圾有这么多?”
“因为是圣诞节,宿舍里做了很多布置,所以垃圾非常多。”
“原来如此。所以你又去倒了一次垃圾?”
“因为身体真的不太舒服,我只好拜托世洁帮忙。她离开以后,我想起自己最近刚好新买了一组茶具,说不定泡点茶喝喝,身体可能会舒服一点,所以就泡了一壶菊花茶。世洁回来后,也喝了几杯。”
“詹世洁到垃圾场去是何时的事?去了多久?”
“去的时间是十点二十分左右,大约二三十分钟后才回来。”
“所以她回寝室时,是十点五十分左右的事。”吕益强的侦讯,终于进展到谜团的核心,“柯仲习说,他在十点半送吴雨净回宿舍。所以你们碰了面。”
“嗯。”
“她跟谁在讲电话?”
“没有啊……”徐稚瑜迟疑了一阵,突然说,“对了,雨净要我把寝室的电话线拔掉。”
“为什么?”
“雨净玩得不尽兴,说是仲习害的。她说她那天晚上被仲习禁足,所以她想拔掉电话线,不让他打电话来查勤。”
想不到庄闻绪口中的电话占线之谜,真相竟然那么单纯!甚而,这也更进一步地昭示,在吴雨净返回宿舍之后,更不可能有人约她了。
“那么,詹世洁回来以后呢?”
“雨净气呼呼地正在洗澡。她洗完后我让她喝了一些菊花茶,给她消消火。然后,我们大约十一点过后不久就熄灯就寝了。”
“你说什么?”吕益强不禁睁大眼睛,“也就是说,吴雨净是在你们都睡着以后才离开寝室的?”
“隔天一早,我起床准备再清理一次垃圾。但是,雨.净却早已不见人影。没想到……”
虽然徐稚瑜低垂双眼,轻叹一声,但吕益强的疑惑仍然久久藏书网挥之不去。
“雨净是我的好朋友。她……只有她愿意对我好。”徐稚瑜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她有很多东西都愿意跟我分享,还会教我打扮,带我去玩……警察先生,请你一定要抓到凶手……”
这是第一次——吕益强在侦讯过程当中,第一次见到案件的关系人泫然落泪。
其他人的情绪,自始至终都在妥善的控制下。
为什么会有这么罕见的态势?
此刻,吕益强的脑袋突然像是被万钧的雷霆重重击中!
“徐稚瑜,我问你。”
“……什么?”
“吴雨净认识你的姐姐。”吕益强情绪激动,不由自主地颜疾声厉起来,“而且,吴雨净现在是你的好朋友。但是,这个案子里却完全找不到你姐姐的踪迹。既然这所学校的圣诞舞会办得这么盛大,你跟吴雨净又是室友,为什么你姐姐没有来参加?”
线索的整理
(分局会议室,十二月二十八日)
“搜查会议开始,”体态微胖的刑事组组长高钦福,穿着一件充满褶皱的衬衫,头发斑白凌乱,“益强先报告。”
吕益强起身,接过高钦福手上的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说明文字。
“根据我连日以来的侦询结果,目前所发现的疑点主要有两点。”吕益强列出小笔记簿上所做的整理要项,首先,第一个疑点是命案现场的情形,各位可以参考黑板上所画的教室简图。
“系馆的管理员特别提到,他在二十四日傍晚六点将一零四室锁上,隔日清晨六点才将门锁打开,而且钥匙是特制的,也不可能由校警或管理员以外的人持有。换句话说,在这段时间内,现场无法自由出入。
“然而,管理员于次日清晨打开门时,却在里面发现了死者吴雨净。这显示不论本案是自杀或他杀,都必然需要一个进出教室的方法。
“根据现场搜证,现场与系馆的其他教室格局大小相似,并无任何特殊结构。另外,系馆内每间教室的门锁,锁头虽然在这学期换过,但基本上还是一般的喇叭锁,在上锁的时候,只要将门钮按下,门关上后就锁住了。
“仔细勘验过门锁的状况,我们发现锁头本身没有遭受过撞击,锁孔周围也没有新的金属刮痕。因此,利用铁锤将门锁击开,或以铁丝把门锁撬开的可能性很低。到此,现场搜查小组所得到的结论是:不可能以机械性的方式进入.现场。
“最后经过讨论,小组的成员一致认为要突破这层障碍,只有一种可能性——利用教室里的讲桌。管理员在将门上锁的时候,一定会稍微巡视一下是否仍有人在教室里逗留,确定没人后才会把门锁上。但是,如果在上完课的五点半到上锁的六点之间,先把讲桌移到墙角处,躲到里面去,那管理员是根本不会特别去检查讲桌后是否有人躲着的。等管理员把门上锁后,自然可以等待适当时机从里面再把门打开,这样教室的锁就被打开了。
“后来,我们询问过管理员,在舞会当天,他锁门时确实有模糊的印象,看见一零四教室的讲桌是靠在墙角旁的。”
在场的警员无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抱臂沉思的高钦福此时提出问题:“既然都已经有办法进入上锁的现场了,那这个地方还有什么疑点呢?”
“是的,组长。我解释一下。”吕益强放下粉笔,“此处令人费解的地方在于,此人为何要把门锁上?吴雨净的死亡时间是在二十五日凌晨四点到五点间,而这段时间,舞会人潮已经散去,位于校园边陲地带的系馆,而且校警并未巡逻,不可能有任何人会发现尸体。
“亦即,尸体一定要等到管理员开锁时才会发现,那为什么这个躲在讲桌后的人,案发当时于一零四室内杀了人布置好现场后,还要把门锁上?管理员本身就有钥匙了,清晨发现尸体时,现场即使不上锁也不会对案情造成任何影响。那凶手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原来如此。”
“照常理推断,此人只要在离开现场时将门关上——或许连关都不必,他根本无需锁门,这是我们无法明白的一点,目前只能暂且猜测此为无意义的动作。”
“那如果按照这个‘讲桌诡计’,能够推论出特定的嫌犯人选吗?”高组长又问。
“毋庸置疑,‘讲桌诡计’与命案绝对有关系。这是不倚靠钥匙而能打开教室的唯一方法。我检查过讲桌,抽屉下的空间不大,因此,约略可判定凶手的身材并不高大。
“事实上,二十四日的讲桌会这样摆,是因为那堂最后一节课要放投影片,原本放讲桌的地方要放投影机。这里出现了奇妙的巧合:搬移讲桌的人居然恰好是死者的两位室友!她们在搬运投影机还给器材室后,并未回到教室将讲桌归回原位。
“当然,只要在学生下课后,到管理员锁门前,任何人都有机会搬动讲桌,并且躲在里面。那段时间,学生急于参加圣诞舞会,早就跑光了;而管理员在器材室登记投影机归还事宜,当然不可能立刻下楼锁门。”
环顾过会议室里面的所有人,吕益强下了结论:“总之,这是一段非常微妙的时间差!”
“那么,第二个疑点是什么?”
“是吴雨净十一点以后的行踪。”吕益强拾起了粉笔,一边振笔疾书,一边继续说明。“根据柯仲习的证词,她在舞会结束后就进入女生宿舍了,与室友们喝过菊花茶,随即就寝。
“整串证词,听起bbr>来都很合理。我们很容易判定,吴雨净是趁着两个室友入睡以后,才又起身离房,为的就是赴那桩由‘同·学会’所邀请的死亡约会!
“不,我认为并非如此。各位还记得吗?吴雨净的体内含有安眠药成分。根据法医的鉴定,她是在安眠药即将失效时死亡的。那么,她究竟是何时服下安眠药的?深思这个问题的意义,就会发现本案中最大的矛盾!”
“什么矛盾?”高钦福倾身急问。
“吴雨净期待圣诞舞会已久,但柯仲习却因为他与校友会学长的纷争,而临时要求她提早离开会场。而吴雨净回到寝室后,居然马上就入睡了。
“这完全不合理。学校圣诞夜的气氛浓烈,吴雨净的情绪因为舞会而亢奋,根本不可能睡得着。除非,当时她已经服过安眠药!
“这解决了我们的一项大问题——吴雨净是什么时候被约出去的?事实上,我认为她根本没有任何约会,因为她希望整晚留在舞会。这么一来,吴雨净睡前所喝的菊花茶,就变得非常可疑了。亦即,徐稚瑜很可能就是犯人!
“也就是说,二十四日傍晚,徐稚瑜和詹世洁搬移投影机到三楼后,两人分手,她便偷偷躲到一零四室的讲台后,使用刚才所说的‘讲桌诡计’;舞会时她也到现场去了,目的不是为自己让吴雨净等太久而道歉,而是确认她回到寝室的确切时间。
“这样,徐稚瑜才能在适当时机将詹世洁引开,也就是等到十点二十分时,徐稚瑜借口身体不适,请詹世洁替她清理垃圾。她在詹世洁离开寝室后拿出茶具泡茶,并在茶里加入安眠药,让回来的吴雨净喝下。
“詹世洁回来也喝了茶。所以,寝室在bbr>十一点后就熄灯了。徐稚瑜静待时间流逝,待舞会结束的凌晨三点以后,将沉睡的吴雨净置于大垃圾袋,放在手推车上,伪装运往垃圾场。我想她先前做过调查,知道那天晚上校警没有巡逻。
“徐稚瑜的目的地不是垃圾场,而是中文系系馆。她将手推车推进一零四室以后,布置好现场,在吴雨净苏醒之前割开她的手腕,确认无误后才将门锁上离开,并将作案用的大垃圾袋小心丢弃。
“综合前面所述,徐稚瑜若是遂行杀人的凶手,那么她应是利用宿舍工读生的职责,以三次倒垃圾的机会进行。选择圣诞夜动手,可能也是为了掩饰清理宿舍垃圾过于频繁的行动。她第一次实行了‘讲桌诡计’;第二次,将詹世洁引离女生宿舍,泡茶下药;第三次则是搬运尸体,布置现场。”
“这项推论听起来,的确使真相昭然若揭。”高组长颔首,“不过,你并没有提到徐稚瑜的杀人动机,也没有掌握到实质的决定性证据?”
“是的。原本徐稚瑜畏缩、内向的个性,曾一度令我将她排除在嫌疑名单之外。不过,因为她跟吴雨净认识的时间早于其他关系人,所以我特别打电话到高雄去,侦讯徐稚瑜的家人,以及她以前的同学、老师。结果发现了令人震惊的内情。
“徐稚瑜曾经有个姐姐,名叫徐稚玲,在两年前自杀身亡。经过调查,徐稚玲和吴雨净在高中时就读于同一所女校,两人是同班同学……”
“徐稚玲的自杀与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询问吴雨净的高中导师,我发现她和徐稚玲曾经是情侣,也就是同性恋关系……不过,老师却告诉我这无须大惊小怪,尽管刻意忽视、尽量绝口不提,但这种情形在女校不算少,她们的个案并不十分特殊。
“总之,她们两人在高中时十分要好,逐渐地发展成恋情。后来,吴雨净在高三时上了补习班,认识了外校的男生——也许她就是导师口中无须大惊小怪、‘暂时性’的同性恋。总之,吴雨净开始‘冷落’仍然爱着她的徐稚玲……徐稚玲的个性据说也非常封闭,她显然无法接受被抛弃的事实,受不了打击之余,不久就自杀了。”
“这就是徐稚瑜杀死吴雨净的动机?”
“徐稚瑜的母亲早逝,她一直很依赖自己的姐姐。尽管当时女校的处理方式非常低调,但徐稚瑜跟姐姐感情这么好,获知自杀事件内幕的机会很大。
“所以,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她跟吴雨净成了同系同学,更巧合地共处一室。于是,为了替姐姐报仇,她伪装自己,成了吴雨净身边的跟班,但却秘密地构思了这个杀人的计划……”
然而,吕益强还记忆鲜明,高钦福似乎没有被他的推理说服。
“益强,推测很精彩,但全都是情况证据。既没有茶具上残留的安眠药,也找不到沾上血迹的垃圾袋。还有动机的部分……知道真相跟决定杀人,距离是很遥远的。”
吕益强的双肩下垂,吐了一口气。
“组长,你说得没错。我的推论只是逻辑正确,目前还找不到物证。”吕益强举起板擦,用力将黑板上先前自己所写的字全部擦掉,“而且,詹世洁的证词跟我的推理是矛盾的。”
线索的验证
(中文系系馆前广场,十二月二十七日)
“警察先?生,这是不可能的。”詹世洁眼镜下的目光此时变得异常锐利。
吕益强对别人一下子否定掉他的想法感到些微不悦,但他仍然平静地问:“怎么说?”
“你的推理虽然相当精彩,”詹世洁微笑道,“但却存在着一个大漏洞。”
“是吗?在哪里?”
吕益强听她这么说,真的不太高兴了。受过专业训练的刑警,不应该被一个面露嘲讽、不到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尖锐地质疑。
“那天晚上,我替稚瑜倒垃圾,大约在十点五十分回到寝室。而雨净她男友仲习则是在十点半送她回女生宿舍的。我进房时,雨净正在洗澡,她是洗过澡后,才喝了稚瑜的菊花茶。然后,我们十一点多一些就睡了。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也就是说,稚瑜在菊花茶里所掺的安眠药,必须在二十分钟之内发生效力,让吴雨净沉沉睡去,而这样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菊花茶是一种味道清淡的饮料,如果加入的安眠药剂量太多,茶里的苦味会太重,吴雨净可能喝了一口,觉得难喝,说不定就借故不继续喝了。而在不影响菊花茶味道的前提下,所加入的安眠药,分量是没办法在二十分钟以内沉沉睡去的。
“另外,我自己也喝了菊花茶,可没有感觉到味道有什么异样!”
吕益强有点着急,辩解道:“说不定徐稚瑜给吴雨净喝的菊花茶里,安眠药的分量极浓,她只要喝一口就足以迅速入睡,而给你喝的那杯,已经冲淡过了,所以你才不觉得有异味。”
“你根本不了解她们两人的关系。”詹世洁立刻顶撞,“雨净对稚瑜就像对待亲妹妹一样,而稚瑜也对雨净非常言听计从。所以,稚瑜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那是在徐稚瑜尚未得知她姐姐的自杀与吴雨净有关之前的事了。”
“警察先生,就算退一万步,我也无法同意你的假设是合理的。”在吕益强的记忆中,詹世洁是个咄咄逼人的女孩,“因为……”
“因为什么?”
“其实,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到垃圾场去。”
“什么?那……”吕益强十分惊讶,“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说穿了,就是我不欣赏稚瑜这个人。”詹世洁的语气,听起来一点情感也没?99lib.有,“她找我帮她倒垃圾很多次,每次都说是身体不舒服,我一开始以为她讲的是真的,于是就帮了她,但是到最后我发现,她只要一有什么小毛病,就马上要我帮忙。”
“认识稚瑜一个学期以来,我认为她只会装病、装死,向别人示弱来博取同情。她不是一个个性很开朗的人,所以在班上人缘并不好。然而,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她会刻意去接一些自己负荷不起的工作,让人误以为她很认真、很努力。
“清理女生宿舍的垃圾,明明是一份很累的工读,她却硬是爱接,然后再找人帮忙。上 href='9038/im'>《史记》课时,也自告奋勇要帮老师搬投影机。然后,再把我拖下水。她觉得能够负责这些工作,表示自己很重要;要别人帮忙,也是让他们有机会表现一下善意。这就是她的作风!
“雨净就是这样被稚瑜骗了。只要雨净在场,稚瑜就会表现得既顺从又听话,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其实,还不是为了要求雨净每次有活动时都非找她不可。当然,雨净应该是个聪明人,不可能看不出来啦,只不过美女也有自己的形象要顾,所以不能说破。”
詹世洁的用字遣词非常毒辣,连她室友也无从幸免。
“我答应了稚瑜,离开寝室以后,一个人在校园里随便逛逛,打发时间。”詹世洁继续说,“结果,我看到雨净跟仲习一起往宿舍方向走,更有趣的是,他们的后头还跟了一个男的。我知道他就是高雄校友会的会长庄闻绪。
“我对他们很感兴趣。因为,我喜欢旁观人类冲突与矛盾的关系。未来我若是接手爸爸的事业,现在的这些观察对我都会很有帮助……结果,我看到了一件令我意外的事情!”
“什么事?”吕益强不禁焦躁起来。
“雨净跟仲习两人在花圃前讲话。他们似乎有些争执,但距离太远,我听不见。后来他们道了别,雨净往宿舍玄关走去……想不到,我竟然同时看到两个雨净的背影!除了原先跟仲习说再见的那一个,宿舍门口左侧的柱子也出现一个!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门柱上装了镜子!但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躲在门柱后方的,并不是雨净本人,而是稚瑜!稚瑜穿的衣服,竟然跟雨净的衣服一模一样!这时候,我终于明白她们两个在玩的把戏。当雨净经过门柱时,她却停了脚步,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躲在门柱后的稚瑜,代替雨净走进宿舍里。而站在花圃前的仲习,表情则浑然未觉……”
“可是,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到这段过程的刹那,我想通了很多事。从她们熟练而镇定的举止来看,她们显然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雨净跟稚瑜的背影确实很像。雨净一定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才玩这种把戏来整仲习。我记得,雨净曾经抱怨过仲习太黏人,嫉妒心强烈,而且感情用事,甚至会为了查明她的去向而偷偷跟踪她。
“有了这层认知,雨净与稚瑜的关系就更加容易理解。原来,雨净也没让稚瑜白跟,而是真的有用处。我猜想,雨净一定是为了自己的行动方便,才经常带着稚瑜。无论是衣服或发型,雨净都非常熟悉,让稚瑜的背影看起来像自己,一点也不难。
“另外,稚瑜经常要我帮忙倒垃圾,理由同样不言自明。这样她才能把我引开,有时间去准备雨净吩咐的装扮,并且不让我知道。”
“……后来呢?”
见到吕益强瞪大双眼,詹世洁冷笑一声,“很不可思议吧?我也是惊讶了好一会儿。仲习看到‘雨净’进了宿舍,才放心地离开,不过,他折返时却走近庄闻绪,看起来恐怕是准备要吵架,还好,他们只是僵持了一会儿,两人就分道扬镳了。
“过了一阵子,雨净缓缓离开门柱,自顾自地走进宿舍。虽然看起来像诡计,但终究只是个无聊的游戏。可是,警察先生,如果你亲眼看到这样的场面,还能够否定稚瑜对雨净的顺从吗?
“雨净当然没看到我。我确认了一下时间,没让稚瑜起疑才进宿舍。进寝室后,我看到稚瑜正优哉地泡着菊花茶,一副没事的模样,令我非常生气。她原来是这样在愚弄我!不过,我也了解了更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背后的真相。
“稚瑜原本在傍晚倒了垃圾以后,就马上前往舞会的。但是,她却去了一下子就回来了。这一定是雨净要她提早回来的,为的就只是帮雨净这种忙,让她消消气。另外,我还发现寝室的电话线被拔掉了,是谁做的根本就不需要明讲了嘛。”
确实,隐身在门柱后方的诡计,给人的感觉非常幼稚。但这反而证明了徐稚瑜没有动机。
倘若事先知道姐姐的自杀与吴雨净有关,徐稚瑜有可能如此言听计从吗?
还是有可能。
徐稚瑜为了报仇,于是忍辱负重……
吕益强毕竟没有完全被詹世洁说服。他的推理不可能轻易被驳倒。
只不过,一个大一女学生的城府能够如此深沉吗?
“好,如果你认为徐稚瑜不可能是凶手,”吕益强设法压抑内心的纠葛,“那么根据你从旁观察人类冲突与矛盾关系的结果,究竟还有谁有动机杀害吴雨净?”
“你已经排除了我的嫌疑?”
吕益强没料到詹世洁会这么说。“还没有。”
“呵呵。警察先生,如果我是凶手,我会怎样犯案呢?”
“想必你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出现在案件中。”吕益强回答,“例如律师、检察官、像我这样的刑警,或是福尔摩斯旁的华生。”
“你的答案我很喜欢。”詹世洁平庸的面孔浮现得意的神采,“我愿意告诉你我的推论。不过,可能会蛮主观的喔。”
“我听听看。”
吕益强在这个处处受限、保守封闭的大学校园中,好不容易找到詹世洁这么一个愿意提供情报的对象。尽管她时时给他一种大放厥词的不快感,但他必须设法获取更多的信息。
“你听过某个传言吗?”
“什么传言?”
“在学校里,有个同性恋的秘密组织。”
“‘同·学会’?”
“警察先生,我真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詹世洁露齿而笑,“想不到你也听过。”
“但是,告诉我的人却说那只是空穴来风。”
“这项传言的确没有得到证实。不过,无风不起浪。我个人完全相信‘同·学会’的存在。因为本校的作风极端保守,在校园的公开场合,同性恋根本就是一个禁用词。如果学校发现有哪一个学生是同性恋,说不定这个学生会因此而被赶出校门呢,而且,学校会找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让大家以为他是自动退学。
“同性恋原本就存在。这是人类的正常状况之一,根本跟上帝有没有失误无关。可是,学校刻意地打压、无端的歧视,只会让这些无助的人更加团结。倘若其中有一些人立场非常偏激……那么,这个组织的手段就会变得非常极端。”
“这又跟命案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说,雨净的处境非常微妙。我不想形容得太过火,但她确实是那种以招蜂引蝶为乐趣的女人,如果没有男人的目光做镁光灯,她大概会活不下去吧。西洋的哲学家把这种女人叫做荡妇。”
“同性恋跟荡妇有仇?”吕益强实在无法跟上詹世洁的想象力。
“没错,起初是无冤无仇。不过,既然雨净是一个标准的荡妇,也意味着她对于男欢女爱的事情相当敏感,很懂得察言观色。倘若在此时,她突然察觉到某个人对她的魅力完全免疫,并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那个人是个同性恋,甚至,就是‘同·学会’里的人,结果会发生什么事?
“雨净一定知道,如果告诉学校这件事,那个人就会被退学,说不定还能将‘同·学会’彻底铲除。那么,雨净会勒索他吗?或者说,‘同·学会’里的人会认为雨净变成了一个危险人物吗?
“那个人或许在圣诞舞会的现场,跟雨净碰了头。他深感受胁,决定临时提出邀约,答应雨净的勒索。当然,雨净绝对不会让仲习知道这件事,她顺水推舟地答应跟仲习提早离开舞会,回了宿舍以后就不再出门,但实际上,她已经跟那个人有约了。
“那个人当然不是真的想答应雨净的勒索。他真正的目的是处决雨净。他们约在系馆的一零四教室,‘同·学会’就是在这里进行审判!那七张椅子,意味着会内有七个核心成员,他们围在雨净的周围逼她吞安眠药、逼她割腕……
“只要雨净一死,‘同·学会’就安全了。这些凶手早就看清了学校息事宁人的鸵鸟心态,料想绝对不会出事——学校只想保护声誉,完全不想解决问题。同时,雨净看似自杀的死亡,也能够让学校对‘同·学会’更忌惮。至于雨净周遭的朋友,说不定也会跟着噤若寒蝉哩……”
从詹世洁口中迸发出来的一连串冲击,令吕益强脑袋一片空白。纵然她之前已经声明,这样的说法只是她个人的推测,但吕益强还是无法不信服此一论调。难怪当初在侦询证词时,他们都是一脸漠然……吕益强>藏书网默默地回忆着二十五日清晨,一进入一零四室时,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中元普度时,奉祀众神的衔桃猪公是否也是这等模样?吴雨净到头来居然成为地下组织动用私刑的牲礼——她的完璧之身,是否早就暗示了这个地下组织的成员特质?
那么利用讲桌打开教室的,应当也是“同·学会”的人吧?
一零四室,原来是个刑场……
所以,为了保持某种纯洁性,他们才会在行刑之后将教室的门锁上。
“说到学校,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这么愚蠢、这么懦弱。‘同·学会’一点都不可怕,说穿了还不是一个自以为是、行使校园暴力的烂团?真正理性的同性恋者也不可能认同这种组织的。如果一开始学校就容许同性恋团体,愿意把事情搬到台面上公开地讨论,相信他们也就没有任何把柄可以让雨净勒索,雨净当然也不会弄到自己被杀……”
然而,吕益强已无心继续聆听詹世洁冰冷得令他耳根几乎冻伤的马后炮。
记忆的尽头
(分局会议室,元月十二日)
组长高钦福略胖的身躯站在坐着的项目小组同仁们面前,圆滚滚的脸上表情显得不太愉快。不仅是他,所有的小组成员皆沉默不语,仿佛笼罩在忧郁的低气压下。
今天开的是最后一次搜查会议。
其实吕益强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
想不到才半个多月,上级就急着让本案终结。这根本不是什么困难的案件,为什么最后会破不了案?只要发生命案的学校愿意配合侦查、只要那些大学生愿意跟警方合作、只要……困难的并非 6848." >案件内情,正是裹缚着案件内情的这些“只要”。
“各位同仁应该都知道了,”高钦福勉强地抿着嘴唇,“所以我也不再多做什么解释。虽然是最后一次会议,不过至少我们还是必须继续将目前调查到的线索作成完整的报告,并且建档保存……请各位开始报告吧,我们首先来讨论校友会成员的不在场证明。”
都最后一次了,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吗?——吕益强胸膛一闷。
一名资历最深的刑警率先起身,“除了死者吴雨净、关系人柯仲习、庄闻绪提早离开舞会现场,其余的十二个成员陆续在午夜以后离场。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比较详细的内容请看各位手上的文件第二页……其中有七个人一起离场,五男两女,买了消夜开车上阳明山看夜景,直到天亮了才回到学校睡觉……”
七个人!刚好正是“同·学会”的人数!上阳明山看夜景,会是集体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吗?吕益强几乎就要冲动得起身发言,然而他看到文件上注记着便利商店、加油站所开的统一发票之时间及地点,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物证具备十分有力的可信度。
“最后,有两个成员没有住在学校宿舍,所以他们的行动比较难以掌握,也缺乏第三者来检验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一个是邵新璧,一个是许襄治。邵新璧恰好是庄闻绪的室友,不过因为当夜两人并未一起行动,所以邵新璧的说词无人能够证明。他说他是在午夜一点后离开会场,回到住处以后便没再出门,洗了澡就睡了。
“至于许襄治则更单纯,他甚至连澡都没洗就睡了。不过,据称他们两人跟吴雨净都不熟,彼此的交集亦不深。其中,许襄治跟吴雨净同是中文系,但他似乎留过两次级,所以年龄比同班同学大,在系上也属于特立独行的人,与同侪关系相当疏远。由此大致可以判定,虽然他们的不在场证明相当模糊,但涉嫌的可能性并不高。”
语毕,刑警坐回原位。
高钦福点点头,翻动文件。“接下来,是庄闻绪的不在场证明。”
吕益强对高组长此刻虚应的点头动作有些生气。过于模糊的不在场证明,正是需要继续追查的关键,不能简单带过。不过,他还是暂且隐忍下来,站起身报告。
“报告的第五页摘录了第二次搜查会议的记录。他的不在场证明是电影院的票根,以及在他后座的烟蒂。根据他提供给我们的存根,庄闻绪看电影坐在第十一排九号。我找过电影院的清洁工,他说凌晨的打扫时间曾经在第十二排九号座位下扫出三十几根烟蒂。
“也就是说,庄闻绪的不在场证明看似很有说服力。不过,如果庄闻绪事先看过电影,烟蒂也是他事先准备好呢?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又问了当夜值班的售票小姐。她说,在午夜两点的场次售票记录上,第十二排九号的座位确实有人买了,但她实在记不起是什么样的人买的。另外,我目前也尚未找到这名吸烟的观众。换句话说,庄闻绪也有可能在售票小姐没有察觉的情况,分次买了两张前后排的票……”
“益强,”高组长打断他的报告,“我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很低。”
“组长……这是为什么?”
“万一售票小姐记性恰巧很不错,或是刚好留意到了,那么庄闻绪奇特的举动反而变成他最大的致命伤。庄闻绪真的会这么冒险吗?这似乎与凶手擘画杀人案的缜密特质不太相符。
“此外,深夜独自去电影院的做法,可说是简单过头的不在场证明。如果他真的要避免我们怀疑,应该会制造更确实的不在场证明啊,在电影院里,有两个小时无人留意的空当,这势必引起我们的关切。”
“或许他正是故意不制造太确实的不在场证明!太确实的话,我们第一个怀疑的一定是他,因为我们认为一般人不可能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而他也抓住了我们这种心态……”
“如果庄闻绪处心积虑地误导警方,那表示他对吴雨净的恨意很深。但是,庄闻绪根本没有理由杀她,因为他只是想从柯仲习手上抢走她。”
“不,庄闻绪对吴雨净的并不是爱,因为他就是‘同·学会’的人!”
“这样的推测更不合理。”高组长态度渐坚,“你有‘同·学会’真正存在的证据吗?况且,如果他是‘同·学会’的成员之一,表示他另有六个共犯。这些共犯为何不协助他伪造更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因为‘同·学会’是一个秘密组织,他们绝对不能在公开场合凑在一起……”
“够了,益强。报告到这里就行了。”
高钦福便宜行事的态度终于令吕益强发火,“组长,这个案件有太多太多的灰色地带!为什么不全部查清楚?我们明明就可以破案的!”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僵住,但也没有同仁在此刻出声打圆场。
“我也侦讯过许襄治。”吕益强激动地发言,“校友会中的成员,就数他在学校待最久。他证实在去年的确听说过‘同·学会’的存在。他还替我从BBS的旧档案中,好不容易才找到关于这项传闻最初的匿名文件!”
“益强,你听我说。”高钦福语气镇定,“就是因为这项传闻,才使我们必须立刻结案。”
“……什么?”霎时吕益强以为自己听错了。
“学校当局认定,再查下去就会使所谓的‘同·学会’在?99lib.报纸上曝光,对校誉必然会产生负面影响,于是就运用了县议会的裙带关系,对我们施加压力,要我们直接以自杀结案。我知道大家在这件案子上投下不少心血,我也跟大家一样想破案……”
“难道项目小组就这样解散吗?”吕益强无法原谅这样的官僚组织,“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只是为了建档保存而已?”
“不只是专业小组解散而已。?”
“那……”
“明天我就要调职到高雄市去了。”高钦福的双肩在刹那间下垂,“……以后要调回台北的机会也不大了。呵呵,是因为年龄的关系。”
仿佛像电视屏幕突然断去电源般,记忆到此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画面。
回归现实
合上活页夹,刑警吕益强脑中还是一片混沌。
桌面上的日光灯,仍然透着阴天般的惨白色。他揉了揉眼睛,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两年多了,这件旧案仍然披着谜团的甲壳……对照着极可能因为旧案而牵扯出来的新命案,他的心中充满了人事全非的无力感。的确,一切皆不同于从前……社会的开放是必然的。时至今日,同性恋已不再是个禁忌的话题,反而意料之外地蔚为风尚,医生发表论文,作家写小说写散文,全都光明正大地围着这个潮流打转。社会还真是奇怪啊!可不知道现在的学校当局还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将学生退学?
“同·学会”在这两年之间,并没有再处决过任何一人。那个围着七张座椅的审判教室,似乎是专为吴雨净所设计的,再也没有其他人用到它了。
当时带领项目小组的高钦福组长,因为侦办这个案子,追查真相的态度太过深入固执,结果被强迫调到高雄去了。“高组长的个性硬得要死,他认为我们的调查过程处处受限,是因为这个案子有校方高层涉入,所以坚持要彻查校董会。”吕益强是项目小组解散以后,才听局里的资深同事这么说的。以现在的社会状况来看,因为追查同性恋激进组织的犯罪可能性,而被远调了大半个台湾,实在是很荒谬。
事实上,高组长的运气似乎一直不太好。前几天由于探访新案件死者的家属,吕益强搭了火车去高雄,看到高组长在那个分局还是没升官,仍然是个小组长,想来他的个性未曾改过。
不过,两年的时间对一个中年人来说,也真够久的了,高组长虽然依旧干劲十足,终也挨不起岁月的冲蚀,变老了,眼中的光彩也逐渐黯淡……吕益强一边忖思,一边抱起厚重的档案夹,将它放回原来收藏它的抽屉。单单浏览过一遍这份文件,完全没有新作为,当然是不可能破案的。
就在他好不容易才将档案塞进其他活页夹的窄缝中,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对他而言,与其说是为了查新案才翻阅旧案数据,不如说新案只是个借口,因为实际上并不需要查阅旧案数据,一样能够设法找出让新案水落石出的线索。
因为旧案的活页夹里,有吴雨净的照片。
对。他想再看看吴雨净。
——我经历了这么挫折的第一桩案件,两年下来有没有成长一些?吴雨净,我会对你魂牵梦萦的原因,难道真是你过于令人炫目的外貌?我怎么可以因为你的尸体而产生道德以外的幻想?难道说你的外貌真的是这前后两起命案的罪魁祸首?
吕益强回忆起他将吴雨净的尸体亲自送入法医解剖室的往事。看遍无数尸体的年迈法医,动作熟练地脱下吴雨净的外衣,他的口中还不时喟叹着这个漂亮的小女孩,这么早死真可惜。法医见他迟迟没有离开,便开玩笑拉着他留下来看解剖过程。
吕益强真的留下来了。薄纸般的手术刀刃,从吴雨净柔嫩的耳后开始切割,而后拉起头皮,深红色的颅部筋肉组织跟着暴露出来。他没有正眼看着老法医专注、小心翼翼地以电锯水平锯开颅骨,却注意到吴雨净的脸蛋因为头皮的拉扯而扭曲变形……——吴雨净,如果你还活着,极有可能的,我也会不顾生死地奔向你,就像命案里的其他几个关系人一样。然而,身边围绕着这么多个男人,在你死去之前,朦胧意识里想起的人又是谁?
最后,吕益强全程看完了解剖过程。他竟没有任何不适感。他甚至庆幸自己留下,能看见吴雨净的身体不为人所见的一面。法医简单地缝合尸体,吴雨净美丽的外貌再度恢复原状,但与一开始送进来的感觉已然 5927." >大不相同,就像是一位熟睡过久的睡美人。
直到项目小组解散,吕益强依然无法吻醒这位睡美人。
——我真的爱上了一位仅仅见过一面,而且已经死去的女子吗?一见钟情的例子何尝没有,但是在生者与死者的互斥条件下,又怎能见容于合理的人性真义?
吕益强心中的问号一下子引起太多的共振,有如涟漪一般扩张起浪。最后,他默默起身,若有所失地走出档案室,锁上门。
隐没在记忆以后的某一段往事
(男生宿舍,元月十三日)
小净死了。
十天之后,她并没有复活。这并不是一场尚未醒来的噩梦,我的确活在真实世界里。
认清事实以后,我的感觉竟然十分矛盾——在如同地狱般的悲哀之中,出现了一丝如同天堂般的轻松。直到现在,我仍然期待着小净的倩影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像是那些老掉牙的连续剧常常出现的场景。当时只会嘲笑这些编剧的愚蠢,现在却想哭着祈祷这些编剧能帮我一把……从小净死后,由一年多以前在补习班与她初次相识,一直到圣诞舞会当晚的离别依依,一幕一幕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跑了一遍又一遍,真像是电视,真像是电影。然而,最后的结尾都悲伤地结束在她的死讯,没有其他的选择。
正是在这样强大的悲哀下,像是一株幼苗从石缝里发芽般的轻松感,令我格外感到不可思议。以前在小净还活着时,我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全感,好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一样,随时都可能引爆。
我有能力深爱她,却没有自信拥有她。从跟她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底经常出现一个声音,在耳边呢喃着我如果没有抓好她,她就会立即离我远去。我好想用力抓握,但小净就像带有利刺的玫瑰,逼得我不得不负着掌上满是扎刺的伤口,忍痛握得更紧。
难道说,小净的本质真的是“危险”?难道她真的能够无时无刻地吸引住身边所有的男人?我承认自己深深地为她所制约,失去了她,我的生活过得毫无标的。其他人呢?庄闻绪不能没有她吗?邵新璧不能没有她吗?
所以我才感到轻松。现在炸弹终于被拆除了,警报解除,我这场打了一年多的爱情战役,到此终于落幕。再也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中抢走小净——好歹我还是小净临死时名正言顺的男朋友,所以我认为我获得了最大的胜利。
不过,我实在万万没想到,今天在校园里偶然遇到那个查案的刑警,他跟我说案子结了,小净是自杀的。我差一点想揍烂他。那个警察真是混账,他势必有所隐瞒!他从来没有听懂我的暗示吗?否则,嫌犯明明就近在眼前,他怎么可能会抓不到人?
庄闻绪!我知道是你!就是你杀了小净!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跟踪者!
警察的话绝对不能相信。这个案子一定另有内幕。
那个拆除炸弹的人,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我必须保持冷静。
小净就像是座脆弱的?99lib.水晶神像,只有将它摔毁,才能避免所有的觊觎与争夺。世界上不应该存在这么美丽的神像,最好能尽早成为梦中的幻想。只是我没有勇气亲手毁坏,不得不假他人之手。
在我的潜意识中,真的希望小净死去吗?我一点都不想承认。可是,只要她活着,我便没有自由。在爱情的两人世界里,她完全占据上风,我是她一辈子的奴隶。我因为得到她,而丧.99lib?失了尊严。我知道她也爱着我,但她对我的爱,仅仅是一种占有、一种控制,事实上,她只看到我对她的好,却从来没有了解我真实的价值。因为她天生完美无瑕,根本不需要崇拜我。于是,只有她死了,我的价值才有机会呈现。
我必须有所行动。尽管小净已经死去,我依然认定我的行动可以让她的亡魂重新认识我、看重我的价值。
也就是说,我要为小净报仇。
只有为小净报了仇,我才能证明我的价值、我的爱。我确实得保持冷静。即使被别人认为我根本就不爱小净,也无所谓。以爱情为中心的战争已经结束,我未来的战争主题将是仇恨。
隐没在记忆以后的另一段往事
(女生宿舍,十二月二十六日)
午夜过后,黑暗的寝室已然熄灯,从室外透渗入窗的冰冷月光,洒落在正相对着的两人模糊难辨的身影上,强化了犹如鬼魅的诡异感。
“我……我好害怕!”
“只要我对警察那么说,你就会没事的。”
“真的吗?”
“我爸跟校董会关系很好。我只要说我讨厌在学校里看到警察就行了。”
“……我不懂,你为什么帮我?”
“或许……或许是我嫉妒雨净,或许是……”忽然一阵短暂的沉默,“我还有一些未解的疑问,你可以先回答我吗?”
“你想要知道什么?”
“你是怎样让雨净在很短的时间之内睡着的?我听说,她的体内含有安眠药,但菊花茶掺了安眠药,雨净一定会发现的。”
“她喝下安眠药的时间,并不是在那天晚上回来以后的事。还记得吗?当晚我也去了舞会。事先我就已经知道,仲习势必会要求雨净提早离开会场。因为校友会的学长们舞都跳得很棒,那时候一定会借机邀雨净跳舞的。”
“那又怎么样?”
“依照仲习的个性,他不会让学长对雨净得寸进尺,所以一定会要雨净提早跟他走。不过,因为舞会里有仲习喜欢的歌手,他至少会待到歌手演唱完毕,也就是十点半。我到舞会去,目的就是要确认雨净回宿舍的时间,并且下安眠药。舞会的会场备有饮料,我拿两个纸杯装了红茶,两杯都掺下分量很重的安眠药,给雨净和仲习两个人喝。”
“两杯都……”
“对。这样才能保证雨净会喝下安眠药。舞会会场所准备的红茶较甜,可以盖住安眠药的苦味。我想仲习一定也是在回宿舍以后倒头就睡,这样他就没精神打电话来查勤了。”
“电话线是你主动拔掉的?”
“我只是提议而已。”
“那我是什么时候喝了安眠药?”
“菊花茶里也下了药,分量很轻,不过让你睡着我想已经够了。”
“原来如此。”詹世洁点点头,“接下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做的?在她的睡梦中替她割腕?”
“不是。”徐稚瑜惨然一笑,“她熟睡以后,我将她抱着装进大垃圾袋中,用手推车运送到系馆教室去。其实,我真的很怕她醒过来,所以我的动作非常慢。现在想起来,这个部分的行动实在太危险了……”
“然后呢?”
“我事先打开了系馆教室的门锁。很简单,只要事先躲在讲桌后,等管理员锁门再从里面打开即可。我移开了教室的桌椅,让雨净躺在教室地板中央,然后用刀子用力割开她的左腕。”
“这样她会痛醒吧?”
“没错,是痛醒了。但雨净被我恐怖的举动吓呆,再加上安眠药的效力还在,根本就爬不出教室。我一面告诉她我为何要杀她,一面拖延时间,让她不断失血。在我的威吓下,她根本一动也不敢动。我想她这辈子养尊处优,一定从来没有让人这样对待过。她变得非常乖顺,竟然连伤口都不敢伸手去止血。”
“她没有尖叫?”
“没有。事实上,她也认清楚她的死期真的是到了。”
“你真可怕!”
“她对我的所作所为更可怕!”
“所以你才杀了她?你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我和雨净好早就认识了,那时候就喜欢上她了。但我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抛弃了我的姐姐,而姐姐就是这样自杀的……我好爱她却又好恨她,心中变得好矛盾,好痛苦……原本,我以为她毕了业,我们这辈子就不会再见面了……
“想不到,我们居然会变成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室友。这是上天在提醒我,千万不可以忘记姐姐的死吗?而她,居然还装出一副对我非常关心的模样,有什么好玩的都找我,有什么开心的都对我说。她也是这样对待我姐姐的吗?
“为什么她要把我当做朋友?为什么她要对我这么好?我一点都不想要她这么做!她的所作所为,全都让我好难受。她是不是不小心察觉到我知道她害死姐姐,所以想要弥补我?有些时候,我好想原谅两年前她对姐姐所做的事。我也想告诉自己,姐姐已经死了,一切都过去了……但是,这却让我产生更沉重的罪恶感……
“姐姐在我心中,终究最有分量。为了终结这些痛苦,我挣扎了好久,还是决定杀了她。然而,她在临死前依然没有向我道歉,仿佛认为我会这么想,是我的错。她太倔犟了。所以,我决定静静地看着她昏迷、死亡……最后,我一点也不想救她了。”
这番惊心动魄的叙述并未让詹世洁却步。她对未解的迷惑既冷静又执著。
“你为什么会这样布置现场?”
“七张椅子吗?”
“对。”
“我想嫁祸。我不知道‘同·学会’到底存不存在,但是,雨净在学校里的人缘那么好,除了同性恋地下组织以外,我也找不到其他推卸罪嫌的对象了。”
“太大胆了。”詹世洁简短地下了评论,接着又问,“那你为何在离开以前锁了教室的门?在管理员来之前,没有人会发现尸体,你也不会被怀疑的。”
“看着她的尸体,突然有一股空虚的悲哀,从我的心底慢慢浮现。我发现我不想走了……”
“你是说……”
“只要我将门关上,静悄悄地回到宿舍,这样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一等到管理员发现她的尸体,警察会蜂拥而至,现场会被封锁,她也会被送到法医那儿验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你知道吗?当我关上门,正要离开系馆时,这种想法居然让我的手脚不听使唤。结果,我竟会折回教室再打开门,眼睛继续呆呆地看着她死去的容颜……我就这么来回开门关门走了好几次,我发现我竟然走不掉……你能够了解吗……我走不了……”
徐稚瑜开始抽泣。
“我能够了解……你太爱她,不是吗?”
“所以我替她化妆——那也是她教我的。我让她能够以最美丽的容貌迎接管理员,然后再强迫自己把门锁上。这样,我才能完全消灭‘再见到她’的可能性……把门锁上,我才能够断然地离开……”
“我总算完全明白了……我终于了解了案件的全貌。”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帮我作伪证?你说你嫉妒她,但是,我不相信你会纯粹因为这个原因就放过我。”
“那个调查我们的警察,个性太过感性,所以他才会完全相信我说的那个‘门柱诡计’,毕竟我不是校友会的,和雨净也不是老相识。我只不过是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作一个莫须有的解释而已。你知道吗?其实那个‘门柱诡计’真的可以实行,我相信那些警察一定都做过实验,所以他们才完全不怀疑我所说的话。
“只要你对警察承认你真的曾经跟雨净玩过交换背影的游戏,你就安全了。他们会相信你永远对雨净言听计从,不可能有动机杀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好。我回答你。雨净从一开始认识我,好像就把我当成笨蛋。对于这么瞧不起我的人,我绝对不会让她的案子真相大白的。我也有我的自尊心。”
“你并没有真的替我去倒垃圾?”
“我还是想去圣诞舞会,虽然对我来说,那真是一个孤单的场合。但是,在途中我却意外地发现校友会的冲突。而且,我还知道你半夜离开寝室。”
“……真的吗?”
“这是你的失算。安眠药的剂量对我来说太轻了,我没有真的睡熟。为了不让你被抓,我决定帮你加一道障碍……相信从今以后,那些警察绝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你说,‘我们’?”
“对。”
“为什么?”
“因为,”月光下的魅影突然相合,“我喜欢你。”
“这就是你保护我的原因?”
“稚瑜,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其实我的证词还不够完美。你必须去尽快买到一套衣服,一定要跟雨净舞会那天穿的一模一样。否则,连我都会……”
“好,我会记得。”徐稚瑜改变话题,“你说喜欢我,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上大学以来,你一直在寝室里陪着我读书。当雨净提出要找你一起去圣诞舞会的同时,我才发现……你对我的重要性。”
“明年,我会约你一起去圣诞舞会。”耳边的低语缓缓振荡在空气中。
永远的空白……
(市外郊区某公寓,十二月二十七日)
“她终于死了。”
“只是我们并不晓得是谁杀的。”
“无论如何,她死了。”
“你觉得没能亲手杀死她,很可惜吗?”
“大概吧。对我而言,她就像是个无解的魔障。”
“闻?绪,你太天真了!你真的太天真了!难道你以为吴雨净一死,一切就会改变?我告诉你,在这个案子里,你最有嫌疑,仲习他永远也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他会怀疑你,他会恨你一辈子的!”
“……不一定会这样,新璧。你不需要担心。”庄闻绪语气镇静,“警方会被我的证词所误导,将搜查方向转往根本就不存在的‘同·学会’,仲习他最后也会接受警方的调查结果。”
“‘同·学会’只是你去年在BBS上散布的谣言,吓唬吓唬学校的小伎俩而已,没有人会当真的。”邵新璧的表情丝毫没有减缓忧虑的程度,“难道我们在校友会里忍了那么久,你还没有觉悟?我们假装迷恋上吴雨净,装得那么彻底,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们相爱,你懂吗?我们之间的事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你懂吗?”
“新璧,我懂,我当然懂!”
“那你为什么在舞会那天晚上,还要跟着他们一直跟到女生宿舍?我知道你想亲手杀死吴雨净,我知道你爱仲习甚于爱我……好,我没关系,我都可以接受!我知道舞会当晚所有关于校友会的活动,都是你为了杀死吴雨净所准备的伏笔,你到底想怎么杀她?”
“反正她死了,这已经不再重要。”
“好,反正我也不想关心这种事。但是,你只关心你自己,非得执迷不悟地一定要跟到女生宿舍门口。一旦让警方怀疑你是‘同·学会’的人,你就完了!”
“我真的不明白,到底是谁布置了那七张椅子?”庄闻绪的嘴唇有些颤抖,“‘同·学会’明明就是我们虚构出来的组织。”
“我要把你的话还给你,这已经不再重要。”
“一定是一年级的学生……他们才有可能会听信网络上的谣言……这完全就是嫁祸……可是,到底会是谁?”
“我再说一次,这已经不再重要!你难道不能稍微为我想一想?仲习他根本不是同性恋,他爱的是雨净,我才是爱你的……如果你被抓了,我该怎么办?我们都会被学校退学的!”
房内出现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庄闻绪突然笑出声音。
“没事的。”庄闻绪握紧邵新璧的手,“我们都会没事的。”
楔子
高雄市的天空,在感官的意象上总是黑蒙蒙的。即使是在晴朗的大好天气下,浮挂在半空中的灰尘、烟粉、碎屑仍然会奋力阻挡灿烂阳光的普照,让原本应当透明的空气里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颗粒,令人非常不舒服,因为,只要一呼吸,细琐的颗粒就会随着呼吸气流的微动来回振荡,鼻内的绒毛隙间,充满了颗粒交击互碰的触觉。
在大马路上,这种情况尤其明显,各类汽机车纵横奔驰,汽油煤烟不停地由千千百百的排气口喷溢流出。飞轮一过,积满沙土的道路扬起浓尘,视野一片阴暗。
住宅区也差不多,厨房里炒菜炒肉,色拉油烟通过排油烟机散到屋外的天空,后门垃圾桶填满菜渣,卑贱可怜的猫狗蓄意翻动倾散腥腐的鱼头肠脏。就算是阳台,上面吊满了刚刚洗好的衬衫、牛仔裤、内衣、袜子。无论化学工业多么先进,洗衣粉总是无法完全去除衣服上所有的污渍脏痕,于是这些劫后尚残的污渍脏痕,随着高雄?特有的火辣辣日光的暴晒,阵阵闷风吹过,同样蒸腾出一种掺杂了化学性质与生物性质的气味,一种人类竟也难以接受的气味。
繁华的商街就更不用说了。百货公司人群摩肩接踵,汗水、二手烟、喧哗的说话声伴着唾沫飞出,穿梭在人与人的间隙,再由凛冽的冷气机一吹,全都重重地沉淀在城市的底层。
只有一个地方是娴静的。相对于市内百货公司林立的大闹区,远远坐落在大马路的另一头,一所女子高中正如大多数的女子,沉默,甚至近于落寞地,蹲踞蜷缩在这片钢铁莽原的一个角落。在这么一个娴静的角落,暴躁的汽车机车好像也收敛了粗鲁,仿佛怜香惜玉似的轻手轻脚通过这里,女子高中里的建筑物都盖得不高,所种植的树木更矮,这更显得她的娇弱了。
整个高雄市在入夜以后会变得比较干净,黑暗可以隐蔽可憎的一>面,令人不舒服的黑蒙蒙会变成灰蒙蒙,就好像山腰的岚雾一样。而女子高中不仅仍然娴静,也犹如饰上黑纱,变得神秘了起来。
学校的作息十分规律,清晨时分女学生们陆陆续续入校,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即使是下课十分钟的喧闹,听起来也相当温柔,等到傍晚时分女学生们陆陆续续离校,此刻的嘈杂才会尖锐得让人感到有点不愉快。
在入夜以后仍然待在学校里的学生,除了因为社团活动以外,大部分是为了准备年年的七月大学联考。高雄市恐怕找不到一个更为娴静的角落,可以让高三的女学生自在专心地念书了吧!
但是,在今天,有一个女学生并不因为上述两种理由而留校。
她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昏黑的校园里,操场上已经没有半个人了,慢慢清晰的月亮闪着白色的光芒。她走着,走着,然后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前面不远处那栋熟悉的教室,她最后决定选择这栋教室的顶楼。
她在这栋建筑物里上了将近一年的课,学校里没有一个地方她曾更常驻留的了。在爬上楼梯之时,一步一步地她想到自己的妹妹,一步一步地她想到自己的父母亲,一步一步地她想到那个让她选择这栋教室顶楼的人。
虽然初夏来临,顶楼的晚风依然有点寒冷。她登上后,先颓坐在地上,缓缓地喘着气。偏头向下望着阶梯的深处,侧耳倾听,只有风声而已,此时此刻,这里是不可能有人会来的。她下意识摸了摸左胸口袋。
然后她站了起来。顶楼上可以看见女校对面的建筑物。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她活动了一下稍稍发麻的双脚,鞋底的感觉异样粗糙。她又摸了一次左胸口袋。她的动作到最后又静止了。她好像又在想什么了,跟刚才漫步在操场边的情形一样,每当她要下一个决定,她 5c31." >就会让自己的所有动作停止,仿佛这样做可以让时间暂停一下,让她储备好下这个决定的信心。只剩风声。
顶楼上的风真的不小,风呼呼呼呼地吹。
半分钟之后,她紊乱了气流的方向,风的声音因而吹得很奇怪、很刺耳。她的身体从顶楼落下,黑色的百褶裙像花朵一样绽放散开。一朵黑色的花。
快速的撞击使她的头盖骨瞬间碎裂,颈骨轻轻喀嚓一声也折断了,她沉重的躯壳卧在水泥地上,头上的破洞不断有鲜血流出,浸入她白色的上衣。素净的小腿叉开在黑裙外。
她——变成了一具尸体。
间隔两幢建筑物的高三教室里,有几个心不在焉的女学生也听到了这么一声不寻常的响音。然而很不幸的是这时教室外的走廊上忽然传来几声猫叫,一只黑猫追着一只虎斑猫迅捷地跑过去,一下子虎斑猫反而倒追黑猫,也迅捷地跑过。整个经过像出通俗闹剧。
于是这声不寻常的响音就被忽略了。后来直到隔天早上,一位早起的女学生才发现她的同班同学死在教室前面。
这具尸体在月光下躺了一个夜晚,在这娴静的角落。
日记:九月二十六日
如果没数错的话,今天我已经是第八十二次走进这家书店了。我像前几次一样,穿着白衣黑裙的高中生制服。正如我所预料的,书店?里的人相当多,柜台后面那个戴眼镜的店员忙乱地照应排队付账的客人。
经过柜台前方畅销书的书架时,我突然感觉到掌心里充满汗水,于是右手不禁握紧书包的肩带。书店很大,天花板上装了许多日光灯管,店里面看起来十分明亮。
就是这次了!一想到这里,我心头一紧。
在走进这家书店的前八十一次,我仔仔细细地将这家书店观察得非常透彻,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期间,只要一有空,我就会跑到这里来,通常我来的时候这里人都相当多,有十几次则是刻意找人少的时候。我尽可能不引起店员注意。
这家书店各类书籍摆设的位置大略上是这样的:除了前面提到的畅销书书架(这个书架上也放了各种当期杂志),正对柜台对侧的书架摆的是各类考试用书,从国小国中的自修一直排到高普考的参考书籍,而与柜台同侧的书架则摆满武侠小说和科幻小说,与两大架的爱情小说。这是书店前半段的状况。再往后看,考试书类之后是各类专业书籍,比如电子、机械、法律、企业管理等。而排在爱情小说以后的书,则是世界文学名著、哲学、宗教、国学等,以及字典辞典。再后面还有很多书,像是儿童故事书、漫画,不过这些书就不重要了。
这种摆设在高雄市内很少见,至少,我目前只发现到这家是如此。一般的书店在布置上有什么共通点,我也说不太上来,我听说在台北,有不少书店对于书籍的分类布置上有许多与众不同的方式,我从没去过台北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在高雄,我第一次走进这家书店时,就很强烈地感觉到这家书店的特异之处了。或许台北的某些书店也是这样摆书的吧。
还有,根据我的统计,店员总共有四个,但每次看店的只有一个,有时候老板也会在这里待很久,尤其是在有新书入店的时候,他总要帮忙看店或是搬书。我是觉得很奇怪,这么大一家书店人手竟然这么少,连老板都要亲自动手,老板可能十分吝啬。除了现在看店的戴眼镜的男店员之外,其他有两个老女人很刁钻,很不好应付,不过她们不是负责这个时段。还有一个年纪更大一点的中年人,好像是老板的弟弟,他比那个戴眼镜的聪明一点。另外他们兄弟的感情似乎不太好。
戴眼镜的店员真的很笨,找钱常常出错,常常忘了开发票,帮客人们找书也常常找很久仍然找不到。虽然他眼镜度数看起来有一千多度,好像书读得很多,但是我总感觉他是弱智或者得过脑炎。有时老板也找临时的工读生,但他们最多只来过三四次,所以我也没办法归纳出什么结论。总之,唯一得手的机会只有在这个店员值班的时候。
这是我这段时间观察的心得。我要偷一本书,是一本辞典。这虽然属于犯罪行为,但我是不得已的。
前面提到的事情很重要。一般书店会将字典辞典一类的书摆在书店最靠近门,或最靠近柜台的书架上,然而这家书店更不同的是,爱情小说的位置距离字典辞典的位置远近适中。更令人振奋的是柜台、爱情小说、字典辞典三者可以连成一条直线。
书店里人多的时候,爱情小说书架前通常都会挤满各个年龄层的?99lib?女人,包括初中生、和我同年纪的高中生、上班族、家庭主妇等。她们会在书架前心无旁骛地与书中的男主角谈恋爱。这正是我的好机会。这些读者会变成“屏障”,再加上店员捉襟见肘地照顾排队的客人,那我就能偷到这本辞典。
当然,一般书店里不可能没有闭路监视器。这家也一样。监视器通常分成?两类,一类是柜台桌上有四到五个小屏幕,每个屏幕上各连着一个远程镜头,借以持续监视书店的每个角落;另外一类是只有一个小屏幕,这个屏幕与许多远程镜头相连,由机器自动控制各监视镜头的切换,三秒或五秒一次。我不太清楚两者哪一种比较贵,这家书店用的是第二种。
我十分确信戴眼镜店员无法一面顾及收账一面注意监视屏幕,而且,他是个大近视眼。屏幕也不是时时停留在字典辞典的这个镜头。无论如何,事情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我必须冒点险。
今天的状况相当不错,有三个人在排队付钱,爱情小说书架边站了四个人,其中有一个很胖,她们都很入神地在看书。我侧身经过她们,在哲学类书架前停步。哲学类书的右边就是我要的辞典。
这一边有一个镜头,装在对面财经类书架的顶端,我只要蹲下来,左肩靠在哲学类书上,就能够以背部挡住镜头画面。那本辞典已经在前些日子被我摆到适当、方便偷取的位置了。其实在第一次移动书时,隔了一天我就发现又被店员放回原来的地方,我当时还真是吓一大跳,还好他们并不十分勤劳,我第二次动过以后,辞典就一直待在这个位置。
在家里我早已模拟练习过了,从将书抽出来一直到放进书包里,前前后后平均时间不会超过四秒钟。我将预备动作摆好,在心中默数三下,然后马上行动!
伸出手指的那一刹那,我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得手了。
我抬头看看左右,没有人注意到我,柜台处戴眼镜店员被客人催急了,将收款机弄得当当作响。
我感受到书包一下子变得沉重,令我出奇地举步维艰,这是我先前练习时未曾注意到的。难道说,这就是犯罪的重量?
我镇静地站起来,缓缓经过那四个仍然出神看书的“屏障”,经过柜台,戴眼镜店员甚至无暇看我一眼。愈来愈靠近门口了。一切的观察、一切的策划、一切的苦心,即将获得成果。
就在这个让我情绪最紧绷的时刻,我的面前突然站出一个人,对我浅浅微笑着。是——吴雨净。
“我看到了。”她柔柔地轻声说。
听了她的话,我只感到地板往左边倾塌,我很努力不让自己跌倒。我不知道那时候望着她的,是什么样的眼神,但她注视着我的眼睛超过半分钟以后,又说:“徐稚玲,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会让你在这里完蛋。”她的贝齿露了出来。
“……什么事?”我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语调的稳定。
“做我的女朋友。”
“好。”我呆然回答。
“真乖。”她贴近我,吻了我的脸颊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一边说:“这件事我们改天好好讨论讨论吧——”我仍呆然。
这是精密计划之下的一个小误差。
日记:九月三十日
已经是第四天了——这四天以来我几乎分分秒秒地感到心神..不宁。还能够有什么原因呢?吴雨净,就是吴雨净。啊!我毁了!我真的毁了!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她。好吧,纯就表面而言——反正我认识她并不深,所以我也仅仅能分析她的表面——根据我目测的结果,她的身高可能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不,可能更矮一点,总之,我比她高,至少比她高五公分。而且,她也比我重,但是光看到一个女人穿衣服的模样,是很难精确说出她到底有多重的——如果能抱她起来,那我一bbr>..定能够相当准确地称出她的重量,我有自信,不管她是否穿着衣服。
另外,她长得算是很美丽了,虽然我知道有比她更美丽的——不过她的美丽还是蛮吸引我的目光就是了,每当我趴在桌子上,往左前方斜眼看过去,就可以看到她的侧脸,最坏的情况下只看得到她的鼻尖——没有最好的情况,我从来都不曾亲眼看到她在教室里回过头来正眼瞧我,为何她从不肯正眼瞧我呢?我不知道,但是,我能确定,她一直偷偷地在注意我,而且从一开学就这样了。我跟她的距离还不到十公尺,但是我却没有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过她的正面,她也没有跟我说过任何一句话,然而我非常肯定她不仅很想看我,很想跟我说话,甚至还很想碰我的手,碰我的身体。总之,从她四天前的表态,就显露了我的猜测是正确无误的。
她竟然敢在众目睽睽的书店里做出那种举动——吻我的脸。这件事情是连母亲也没有对我做过的。这或许正是我感到焦虑、情绪难以稳定的原因吧!当然,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情不自禁地主动亲吻我,但是我万万也想不到竟会是在这种场合。她实在太大胆了!难道说我的魅力真的有这么大,令她无法克制吗?
不,不可能的,尤其她当时所说的话更让我充满疑惑。劈头一句马上就使我无法反应、无法思考。“做我的女朋友!”她清楚明白地说出来,虽然这种要求很可能会令人无法立刻接受,但语气之中夹杂着不可违逆的威胁性,可见这件事绝对不单纯,其中一定有难以解释的原因。
纵然她也有可能是因为害羞——书里面这种情形多的是,许多女人由于不知道该怎样适切表达心中的真正感受,只好以一些不正常、匪夷所思的方法来吸引对方的注意,而这样做的结果通常都会得到负面的响应,因为接受的一方会以为她们企图戏弄他,或是企图伤害他,所以他们便会刻意地疏远表达的一方,如此一来结果就与期望南辕北辙了。
我相信不会是这个原因——我的直觉敏锐。虽然它偶尔也犯过错就是了。如果说,在九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在书店遇到她的第二天,吴雨净再跑来找我说话,说喜欢我或想跟我在一起,这样我才不会感到怀疑。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接下来的这四天,她一句话也没再跟我说过。在教室里,她不仅没靠近过我,甚至也没改变她从不正眼瞧我的习惯。这太奇怪了!那她在书店看见我偷书时,为何还要说这种话?
我很不安。我想问吴雨净原因,但是我说不出口。就像以前?.一样,我很想接近她,很想碰她,但是她吻了我以后我还是做不到。我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呢?难道我爱上她了?吴雨净很美吗?不,我绝不承认,她一点都不美,有人比她漂亮多了,而且我几乎没有与她说过话,我根本不了解她,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怎么可能爱上另外一个人?
我该怎么办?这件事我不敢跟别人讨论,任何人都不敢。我只感觉到每次一进教室,一见到她坐在位子上,我的心就好痛好酸,但是我只能看她一眼,这样才不会让其他人有机会洞穿我的心思,我怕被别人知道,好怕,因为——因为这不道德。我知道我是女的,吴雨净也是女的,女的是不能跟女的在一起的,大家都把这种事称为“女同性恋”,并当成是败德的象征。但是,班上却有好多人就不这样想,她们总是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不管是上厕所或上福利社,她们一定会牵着手,更过分的是有时候会搂腰扶肩,有时候会爱怜地抚弄对方的头发99lib?
,这种举动我每次看到都会觉得很恶心。除非她们是亲姐妹。难道她们不知道这样不道德吗?这是一种——这是一种“坏信仰”!邪恶的人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犯下罪行。我怎么能堕落到跟她们一样?不能,我不能,但是这却令我痛苦啊!
我好难过——我想吐。如果呕吐可以让我的心情平静一点,那我希望能够将我的灵魂都吐出来。拜托,明天,明天吴雨净一定要找我说话,我受不了了,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疯,我一定会死,一个人不可能长久持续地活在道德压力与情感风暴下最后仍然完整无缺的。当然,我保证,我发誓我不会爱上她,绝不可能——我不会违背道德!只要她与我说说话,让我舒缓掉那令人窒息的痛楚,这样就好了,就可以了,我不会要求太多的……
日记:十月十一日
今天晚上的七点三十分,我仍然还留在学校里。我不是因为社团——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那种宗教信仰一类的集体活动并不适合我。我也不是为了要念书。我知道有很多三年级的学姐们现在正如火如荼地准备大学联考,有很多用功的人为了准备期中考,所以她们全都愿意留在学校。如果我念得进书,那我也想这么做。但是我现在根本无心读书。
早上我一进教室,坐上座位以后,就发现抽屉里.99lib.有一张折叠整齐的白纸。纸上的内容让我激动异常——吴雨净写的!她与我相约,七点半在教室里。虽然没有署名,我还是知道。我可以认出她的笔迹!即使我没有看过她写的考卷或是作业,我仍旧了解,那一定是她写的。这是她的一贯作风!但是坐在左前方的她一整天就和以往一样,没有任何改变,没有正眼看我,我只能看到她的鼻尖。但我知道那是她写的。
我来学校的时间很早,而且那时候吴雨净还没到校。唯一比较合理的推测是,吴雨净在前天放学以后,很可能仍然留在学校,写好纸条放进我的抽屉。不然就是她特地在昨天来了一趟学校,昨天是不上学的,这样不容易被不相干的人看见。
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中,有许多事情都很不顺利。妹妹自从和我一样也考上这所女中后,整个人就变了——变得既缠人又幼稚。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她温温顺顺,让身为姐姐的我感到她像只可爱的小绵羊。但现在她无论说什么话,都是那么刺耳,让我听不下去、让我心烦。我真想永远不要理她,但她是我唯一的妹妹,而且她曾经是那么令人喜爱。我不能弃她不顾。
如今一切的一切都有报偿了。吴雨净终于主动找我。我在放学时间要妹妹自己一个人回家以后,在学校附近随便吃了一点东西,才六点钟,不过我还是立刻回到教室,慢慢等着时间的到来。
妹妹好像不太高兴,因为开学以来,我一直陪她一起上下学。真是个小孩子!让她好好学习一下独立的生活,也是好的。她如果不这么想,就表示她还是长不大。
天色渐渐黯淡,我打开一盏日光灯,教室里的景象模模糊糊,我一个人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手腕上的表。吴雨净还没有来。
“稚玲,你来得真早。”
我猛然回头,果真是吴雨净。她换下制服,穿着一 4ef6." >件黄色上衣,蓝色牛仔裤。
“吴雨净!”突如其来的狂喜令我只能生硬地叫着她的名字。
“叫我雨净就好,可以吗?”她一面说着一面走过来,臀部靠在我隔壁座位的桌子上。唇边的微笑一直没有改变。
微弱的日光灯照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有点苍白。我们两人的距离从白天的五公尺减少到现在的五十公分,我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她紧紧注视着我。
“你没忘记半个月前,你答应过我的事吧?”她轻轻地说。的确,距离当时,已经过了半个月。我说:“我没忘。”
“很好。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一切都没问题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她仍然轻轻地说。
“我……等等,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吴雨净的说法像是在公布学校的行事历。
“你有什么疑问吗?”
“你喜欢我,对不对?”这句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我马上就后悔了。“喜欢”这两个字,不应该由先我说的。
更让我没料到的是,吴雨净一听到我的话,立刻咯咯地大声笑了起来。“稚玲,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我一时之间答不出话来。
她眯细了双眼藏书网。“那一天我看到你偷书,我答应你不说出去,交易的条件是你做我的女朋友,而且等到我想找你讨论的时候开始。而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变成情侣了。”
“我不懂!”我的声音不小心大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但是这不表示你喜欢我,是吗?那么,为什么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这居然不代表你喜欢我?”
吴雨净没有立刻接腔。她伸长了颈子,望着天花板,好像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稚玲,有很多时候,情侣之间并不存在爱情,存在爱情的并不被称为情侣。”
“但这两藏书网者常常等义,不是吗?你为何不愿承认?”我马上说。
她又静默了。
“雨净,你喜欢我,是吧?”我又说。
“……当然了,要不是我喜欢你,我是不会希望你做我女朋友的。我当然喜欢你了。”
日记:十一月十六日
在电视里常常可以看到许多部描写爱情的连续剧,不论剧中的时间是在现代还是古代,场景是在皇宫还是乡下。在小说里也常常可以看到,不..论故事里的男主角需不需要学武功,女主角需不需要买保险。
但是我总觉得这些东西都十分虚浮——真实得令我觉得虚浮。这很难解释清楚,总而言之,他们的对白让我感到不实际,但是我从中所获得的哀喜感动却又是那么的真切,将这种感动回过头来和里面的对白或剧情一比较,我就会迷失在虚实之间,不知所措了。
我相信这种感觉很可能人人都曾经有过。因为生命太短,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无法亲身置入去体验,而借由连续剧、小说、电影、流行歌曲的慰藉,就可以轻松地欺骗自己,以为自己和那些编剧、制作人天马行空编扯出来的东西产生了共鸣,然后生出一种仿佛真的是自己曾经亲身体验过的感觉,“我经历过那么美好的事情啊!”许多人会这样说。而事实却是:那都是假的!
我并不自以为特别聪明,但是我却清楚地发现自己对于真实与虚假有独到的分辨能力。这通常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一般人会将连续剧的情节当做自己的感受,但我绝不会。我一直知道,唯有肯定自己真的是活在爱情里,我才会宣称自己真的是活在爱情里。
我敢这么说,现在的我确实是活在爱情里。
和雨净成为情人有一个多月了,这当然引起了班上不少同学的侧目。我明白,她们全是在嫉妒,不可否认的,雨净对她们而言有着无法逃避的魔力。她们一方面倾心,一方面嫌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雨净的完美,以及她们同为女性。她们有许多人也玩小圈圈,也玩二人世界,也叫彼此亲爱的,然而没有一个人的伴侣能够比雨净还更完美。这种事情我太了解了,她们望着我和雨净时的眼神,简直就像在大声喊:“不可能!为什么是徐稚玲?”但是在一开始,她们却也没有人胆敢靠近雨净,她们先天上就已经认定自己配不上。
从现在开始我才宣称我活在爱情里,而且我也体会到了部分真实与虚幻的异同之处。雨净很好,我想我该更精准地说,雨净教得很好,她让我学习到该怎么享受爱情,认识爱情。爱情这个名词当然很难定义,千百年来成山成海的人都尝试着要定义它。雨净她才不管那种不相干的形而上学的哲理式的诠释,她说得很简单:爱情就是一种了解、一种分享,没有这两件事其余免谈。..于是我与她之间,不断谈话。
这种谈话绝对不像是电影里面拗口饶舌、华丽藻饰的台词,当然我们偶尔会引用几本书的句?子,但那并不算多,而且也用得很自然。我们所谈论的就是自己,因为全世界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也只有自己最愿意将自己分享给所爱的人。这样,两个“自己”才会相爱。
我们谈很多事。首先雨净就问我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并且对我说她想要借来看。我说没有。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她的,只是我很不希望自己的日记被别人看见,甚至连雨净也一样。但我又不想拒绝她,让她失望,只好谎称没有。这应该可称做白色谎言吧。她自己也很少写日记,所以也无法借我。最后她说,那好,不去管日记,我们只要专心谈话即可。
她又提到,日记其实很重要,有很多事情只有小时候会想,长大就会忘的。这些事情不能说很重要,但也不能说毫无意义,毕竟它们曾是童年的一部分。而人的成长是循序渐进的,读一个人的日记,便可以比较容易了解这个人心灵的本质。我觉得很有道理。只是她小时候没人逼她写,儿童的思考模式又让她没培养出什么恒心,直到上了高中想到这点,却已经来不及了。高中时的日记虽然仍旧甜腻美丽,但已经偏向成人的范围了。
接下来,我们就正式开始谈自己了。我告诉雨净从我有意识以来,关于生活上私密性的一切,还有我周遭的人,包括我的妹妹,其他家人等等。有时候我还必须将相册、纪念册一类的东西带来给她看,以帮助她了解。很奇妙地,这样做让我也再度重新认识一遍自己,发现了许多我在日记上并无记载的,早已遗忘的人和事物。
雨净也谈她自己。相同的,她告诉我从她有意识以来,关于生活上私密性的一切,还有她周遭的人,包括她的两个哥哥,其他家人等。她也会带些相册来给我看。
我很惊奇地发觉,雨净并非我想象中那么遥不可及。她会快乐也会悲伤,会愤怒也会无奈,会勇敢也会逃避,会坚强也会脆弱。她是那么真实地存在着,那么确切地在我的身旁,那我怎么可能不说,我确实是活在爱情里呢?
我们一有时间就谈话。任何事情,一次又一次,永远不厌其烦地谈。通常在下课以后,我们会马上携手跑出教室,奔到操场另一边的白杨树下,然后就开始聊。偶尔,雨净会要我在放学后,七点半回到教室里来,继续我们的谈话,直到八点多为止。妹妹虽然常常会缠着我,追问我为何有时晚归,但是雨净曾告诉我,即使我们已经表现得相当亲密了,但还是暂时不要将我们的事向任何人公布,所以我从未透露半点口风给妹妹知道。可怜的妹妹,她是那么的关心我!
总之,我必须说,我好快乐!
日记:十二月七日
当雨净要我将她介绍给妹妹认识时,一瞬间我的喜悦就像是歌德所说的,生命燃烧了,我想,一定,当时我的脸颊颤抖着,喉咙哽咽着。
除非是我自己,才能够真正了解我的激动与狂喜。任何人都不可能想象得到的。我爱雨净爱得已经那么浓、那么深了,她绝对也知道,我俩现在所需要的,就是得到全世界的认同!我等了好久,好久!
然而接下来雨净的话却相反地泼了我一盆冰冽的冷水。头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她在开玩笑,下一瞬间我更怀疑是否她?99lib?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我。我的感情随着她的前后两句话,不由自主地大起大落!
她说:“但是不要告诉你妹妹我们相恋着。”
我的样子一定变得很凶恶!
雨净的想法我实在百思不解,由最初那次在书店门口的邂逅就这样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不明白我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稚玲,我有我的考虑,你不要问为什么,好吗?”这是她接下来的话。
我早就知道她接下来一定会说这一句。
“为什么?我就是要问!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说?我真的不懂!”我已经无法忍受了,“为什么相爱的人之间还有秘密?”
雨净平板的面孔向着我,好一阵子不回话。然后她突然笑bbr>..了,在只有我和她的教室里,清脆的笑声缠着我的耳朵,好痛苦。她说:“难道不是吗?存在秘密的爱情就不叫爱情?稚玲,你少开玩笑了好不好?你真的了解我吗?我真的了解你吗?你以为我们现在正在干什么?我不是你,你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会知道?相同的,你也不是我,我在想什么,你也不可能知道!难道说,我和你必须什么都一样,什么都说,才叫谈恋爱吗?那最适合跟你谈恋爱的是你自己!你既然这么想,恋爱何不干脆自己去谈算了?”
我垂下头,答不出话来。
“恋爱,是一种两个根本不可能相同的个体,所做的心灵交流活动,这种心灵交流的活动,是最亲密的,是最无可取代的,但是,你怎么可以将这种活动当做是无所不知?你难道不知道相恋的两个人也必须保有自己的隐私吗?我是没有把所有的话全部告诉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也没有,对不对?因为,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任何人都无法将自己做过的所有行为,想的所有念头,一切事情的一切,一丝一毫地完全告诉别人,即使这个别人是他的最亲密的情人,都一样!一个杀人犯不会告诉他的另一半他曾经夺取过另外一条生命活在世界上的权利;一名老师不可能告诉他的另一半他曾经姑息或纵容他的学生去伤天害理、杀人放火;一位总统更不可能告诉他的另一半他曾经贪赃枉法或是草菅人命!但是难道因为这样,他们就不爱他们的另一半了吗?他们的爱情,就不算数了吗?爱情,难道一定要与道德、法律、正义、真理、青年守则完全没有矛盾,完全兼容相合,这样才行吗?这样才能叫爱情吗?拿破仑发动战争、杀人无数,难道他就不爱约瑟芬了吗?曹丕后妾万千、手足相残,难道他就不爱宓妃了吗?纣王戮诛忠臣、危国殃民,难道他就不爱妲己了吗?梁山伯与祝英台背叛父母,杨 8fc7." >过与小龙女背叛礼教,完美的爱情才得以产生、得以造就。我的确是没有把所有的话说出来,但这并不代表我背叛你,并不代表我不爱你!你这样逼我,究竟是在爱我,还是在审判我呢?”藏书网
雨净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她呼呼地微喘着。
“稚玲,原谅我,我不是不爱你,但是你必须体谅我的苦衷,好吗?我有一天一定会告诉你,但不是今天,你明白吗?”她的右手握上了我的肩头,“你不要逼我现在说,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我除了这句台词没别的可以说了。为了这个症结我们不知争执过多少次,而我一遍又一遍地承诺她不多过问,却也一遍又一遍地击破自己的承诺。我已经问累了,雨净对我那么容忍,但我反而让她那么难过,我应该永远不要再提起这种无聊的问题,总之她爱我,这样就好了,不是吗?
雨净听了我的话,于是收敛起忧愁的脸色,取而代之的是原本灿烂光彩的神情。
窗外向晚的宝紫色渐渐黯淡。
日记:十二月十一日
今天是礼拜日。跟雨净约好,中午要带妹妹和她见面。我没有对妹妹说太多雨净的事,我99lib?只说,刚好有一个班上同学想找我一起去吃中餐,问她愿不愿意陪我去,就这样而已。
我不晓得妹妹是由于什么原因,一听我这么说马上就答应了,丝毫没有迟疑和犹豫。我自认我除了在一开始与雨净热恋时,有点怪异以外,之后就一直保持别人绝对看不出来的正常人行为,所以应该不可能是妹妹对我有所怀疑,而想调查我的交游活动。我猜,大概是我太久没有邀她一起出门了,她很高兴,才会立刻说好的吧。
但是,我却一点都不高兴。这并不是我的心情不好,而是我感到很愧疚。我这次真真正正地欺骗了自己的妹妹。以前,她不知道雨净的存在,那是因为我没有将雨净介绍给她认识,所以我不告诉她我和雨净之间的关系,还不感到特别难受。但是现在我已经要让她们两人认识了,而我居然不将雨净就是我的情人这件事告诉妹妹。我为何要欺骗她呢?
我不了解。为何相亲相爱的人必须以欺骗的方式相互交往?我爱雨净,我爱妹妹,但是我既应允了雨净,那我就不得不欺骗妹妹。我不懂!雨净为何要这样要求我呢?不,我更不懂的是,我为何要答应雨净的要求?难道这就叫爱情?
然而,我必须在她们两人面前,平静地说:“雨净,她是我妹,叫稚瑜,瑜是周瑜的瑜,和我的名字只差一个字。稚瑜.,这个是我同班同学,叫吴雨净。雨天的雨,干净的净。”
那一瞬间我似乎接收到妹妹的喜悦,她很有兴趣进入我私密的交友圈。“咦!姐,我以前怎么没听过你提她?”
“这学期我们才认识的。她是从……以前的一年十五班转过来的。那个班拆了。”我说。
“真的吗?我现在也是一年十五班耶!”妹妹说。
“好巧喔!那你现在的班级教室,就是我以前待过的教室了,”雨净点点头,也开始说话了,“说不定我们还坐在同一张椅子喔!”
“有可能哦,你是坐在哪一个位置……”
她们两人很快就谈得很愉快了,我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妹妹不讨厌雨净,这真的很好。但是无论如何,我的失落谁来弥补?我当然希望雨净和妹妹可以处得很不错,可是我所期盼的结果并不止是这样。
“稚瑜,你刚读高中,还习惯我们学校吧?”雨净问。
“嗯,以前姐一年级的时候,就听她说过很多了,什么功课很重啦,老师很严啦,其实还好嘛!反正我又不爱念书,不想甩他们,我前两个礼拜被直属学姐拉进田径队,很不错耶,蛮好玩的。”妹妹回答。
我心里着实吓了一跳,这件事情我居然完全不知道。
“呵呵,也才刚开始练习而已啦,平常就是跑跑步,做一些体能训练,我还被教练派去丢铅球哩!”
“哇!看不出来耶,这么厉害!”
“还好啦……不过教练已经愈来愈严格了,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去,好累喔!”原来如此,难怪妹妹好些时候不缠着我了。
“妹,不是告诉过你吗?功课也很重要的。”我勉强插进一句话。
“不是啊,姐,我不喜欢我们导师嘛!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又不爱讲笑话,还是秃头呢!我看一定是个没人要的老处男,才会那么讨厌!”
“他教什么的啊?你没跟我说过。”我问。
“语文啊!”妹妹说,“每次都在课堂上讲一些为天地立心啊这些鬼话,听了就烦!”
雨净说:“我语文成绩还不错喔。”
“喔,那大概是老师比较好吧。”我想起现在任课的语文老师,老处女一个,我看刚好跟妹妹的语文老师配成一对,天天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以前的老师啦,不过其他科就都蛮烂的。”
“数学也是啊!我们数学老师好喜欢讲什么数学史,什么高斯啦、尤拉啦,都是他心中的偶像耶,我看过那些死人的肖像,简直丑死了,为何他不找帅一点的明星当偶像呢?唉,还说那些小故事会拿来当段考题目,真是神经病!”
“不晓得刘德华的数学好不好喔。”
“我同学说他下个月可能会来高雄宣 4f20." >传哦。不过行程还不确定。”
“上次他不是说要来吗?结果也没有啊。不过那可能是因为本来要出唱片,结果他要到新加坡去慈善义演,所以没出的关系吧,既然没出那就不会来高雄宣传了。”
“你是说十月初的那次吗?可是我听说原因不是这样耶。偷偷告诉你喔,其实是因为另外一个人才……”
“真的啊?我还以为……那另外一个人不就是……呵呵……”
我又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和雨净相恋这么久,我们之间谈书、谈人生观、谈哲学、谈艺术、谈未来,但居然从来没讨论过电视或影星等等无聊消息,那种低俗而且浮面的东西。为什么这种无聊事可以谈得这么开心?
恋爱该谈些什么才是好的?我混乱了。
“对不起,我想上一下洗手间。”我是真的感到晕眩。
不等雨净和妹回话,我站起来就走往店里尽头的盥洗室。里面没其他人,我定定地望着镜中,注视自己苍白的面孔。
这是我认识的雨净吗?这是我认识的妹妹吗?这是我认识的世界吗?
镜子之中,我的背后99lib?,突然雨净也出现了。
“稚玲,你想逃避吗?”
“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
“别怕。我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是吗?那我是人还是鬼?”
“别这样。你答应过我的。洗洗脸吧,你的脸色好难看。”
“你爱我吗?”
“我——不能没有你。”
日记:十二月十四日
昨夜我做了一场噩梦。而今天,则是噩梦的现实化、具体化。
因为昨天傍晚,雨净又对我做出了另外一个更疯狂的要求。她说:“与我一起上辅导室。”
雨净从来没有去过辅导室,所以她当然天真地以为辅导室是一个普通场所,每个人都偶尔可以进去玩玩的。她根本就不了解,事实上辅导室是一种邪恶、恐怖、堕落、充满罪孽的地方,辅导室里的人,每一个都具有天使般的面孔,魔鬼般的心肠,他们就像撒旦一样,会一面以甜言蜜语麻醉你的判断能力,一面噬肉啃骨般对你剥皮拉脏,逼迫你承认许多你根本不可能承认的事,我以前就曾经深切地领教过他们这种可怕的本领,我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进去第二次。
而雨净现在竟然要拉我一起闯向地狱!
“我不要!”我以颤抖并尖锐的声音叫着,“我不要!”
“给我一个理由好吗?”雨净说。
“给我一个理由好吗?”我反唇相讥。
“好,我就给你一个理由。”雨净也气了,她两眼圆睁地凝视我。“你跟我在一起,从头到尾,一直都很痛苦,对不对?”
我哑然了。
“你不说话表示你承认了?”
雨净缓缓地在我面前,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走来走去。
“我告诉你为何你会一直很痛苦。”她说,“那是因为,我们做的是败德的事。”
雨净的这句话犹如上帝降下焚烧索多玛与蛾摩拉的天火那样,刹那间就将整个世界燃成死灰般地,狠狠灼穿了我的心灵。为什么?为什么雨净的话总是那么精准、那么见血?难道她不明白,我最不愿意承认、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这个贴切的形容词吗?
没错。我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和雨净的恋爱完完全全就是一件败德的事。一个渺小、平凡的女高中生,怎么有资格去挑战、扭转、改变这个世界行之几千年的价值观呢?
“稚玲,我们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们跟那些成天叽叽喳喳、一事无成的同班同学不一样,她们充其量只不过将爱情当做是一种流行、一种游戏、一种嗜好,或者就像是生水痘的过程罢了。但我们不是。我们追求的是真实的爱情。别人哪里会懂?他们哪里会懂两个高中女生所拥有的是真实的爱情?他们只会认为我们和他们不一样,玩玩而已,不然就说我们不正常,我们败德。这种大家都不可能懂的事,唯一的可能出路就在辅导室。”
“雨净,你少来了,你没有一次不是用似是而非的道理在敷衍我。辅导室这种鬼地方我还会不了解吗?爱情和辅导室,这两者怎么也牵扯不上关系!我倒觉得不了解辅导室的人是你!”
“你错了,稚玲。我当然知道辅导室里的老师,一定会像解剖青蛙一样地凌虐我们。但是你要知道,相反的只要我们能够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道德或是其他什么鬼扯的伟大真理在我们身上并不适用,那他们就会相信我们,接受我们,承认我们的的确确是正常人,拥有正常的爱情!稚玲,我太明白你想要将我们的爱情向世人宣告的欲望,但如果你连辅导室老师都说服不了,你要如何去说服其他人呢?”
我无言以对。
“我们自然要有心理准备。辅导室老师在一开始绝对不会给我们好脸色看。他们一定会将我们的存在当成一种罪孽。但我们不能够怕,因为不可能再回头了。我们要勇敢、要对抗!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改变任何事!世界、包括你自己,将永远认定我们的爱情是败德的!你难道希望这样吗?”
我的内心好矛盾,好难过。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雨净继续说着,不过她声音已经轻柔许多。“稚玲,我知道这件事对你而言,并不容易,不是一下子能够负担得了的。但无论如何,你最后还是要做出决定。我给你一天时间,你今天晚上好好想一想,可以吗?”
雨净说完以后,一个人独自走向教室外的黑暗长廊,只留下我。
昨晚,我梦见自己身穿一袭白衣,被钉在由粗糙巨木交叉而成的十字架上。我的四肢没有知觉,鲜血不停地汩汩流泻。在我之下有一群人,那群人没有面孔, 53ea." >只发出纷扰的声音,叫骂着“瞧!这个人”一类的嘲笑言语。99lib.
我侧耳听着,声音有男有女。垂头望着,那群人的面孔渐渐清晰了:书店老板、戴深度眼镜的店员、老处女语文老师,甚至那个没见过的秃头语文老师(长相也被我任意想象出来了)、我最亲爱的妹妹,还有……还有……——我结结实实地被吓醒了。
我按照雨净的说法去做,就可以回得了伊甸乐园吗?我没有任何把握。然而,我却几乎别无选择,就如同雨净所说的,这是一条单行道,有去无回。
于是在午休前,我答应了雨净的要求。雨净点点头,说今天下午的第一二节美术课跟老师请个假,就到辅导室去。
我和雨净两人在同学们的侧目冷眼下离开美术教室。在进入辅导室门口的头一秒,我愣住了:这种气氛……这种气氛……这种可怕的气氛……“咦?奇怪,辅导室里似乎没有老师在……”雨净说。
“我们不要待在这边好不好?我好怕——我们不该来的。我们走,好不好?”我胆怯了。
“稚玲,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你居然还说这种话,你……”
“雨净,你不了解,你不会了解的。我……”
就在我们争论不休的同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声:“这两位同学,你们课不上,来这里.做什么?”
我与雨净同时回头。我看到两位高大的女老师,目光锐利地盯着我们。她们硬生生地挡在门口,我们不得不稍稍退进室内。
雨净很快地说:“我跟……我跟我朋友有一些困扰,希望能够得到辅导室老师的帮忙……”我则感到背脊一阵透骨死寒。
“那我们现在就进去好好谈一谈吧。”另外一个粗重的女声说。
我终于陷进地狱了——又一次的——
日记:元月二日
学期快结束了,学校给了学生三天专心用功的温书假。假期一结束,就是期末考,然后,就是寒假。
但是我无心准备考试。自从半个月前与雨净进过辅导室以后,后续又和辅导老师约谈过三次。我很惊讶的是,雨净在我的面前表现得那么坚定、那么勇敢,但是在辅导室老师面前,居然也不可思议地变得像家猫一样柔弱。辅导老师这种强势又专制的作风点起了我的怒火,激起我对雨净的保护欲。在第二次约谈的时候,我无法克制地破口大骂,并且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这些大人根本就无法沟通!他们只会用自以为是的眼光自我陶醉在幻想的世界,自以为了解一切,并且能够掌控一切!
世界上有许多种人,不是吗?辅导的功能应当是让各种不同的人都能认同自己,并且试着了解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差异,进而与身边的其他人和谐相处。但是他们居然想要将所有的人塑造成同一种模子的人,一种他们自己根本也达不到却要别人达到的完美人格!
完美!这个字眼从他们的口中讲出来,简直令人作呕。
我的话揭穿了辅导老师的内心想法,她生气得很,然后就将我们赶了出来。呵呵!这种人只要心事被说中就会像小孩子一样,..不成熟。
可是雨净十分难过。她反而认为我太冲动了。她说,这种事情不可能一步登天的,如果现在不好好忍耐,使老师能慢慢认同我们,其他事想都别想。我也同意这种说法。所以后来我们又找时间去向老师道歉。
这种感觉非常刺激,我不停地对.
老师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而老师则很满意地认为她的春风化雨得到了回报。这真是太可笑了!原来欺骗别人是这么有意思的事啊!
我想这是一种报复的快感吧!以前我在辅导室里吃过亏,所以我才会希望也能像操纵布袋戏一样地反过来对待这些人。我实在太爱到辅导室去啦!
这三天假,雨净说她想好好念书,所以就不要见面。我因而冷静了下来。
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难道这就是我所追求的爱情吗?
日记:元月七日
我好难过!我好痛苦!
我——我失恋了。我发现了一件残酷的事。
明天正式放寒假,于是我今天抽空前往图书馆,准备借几本书,可以于长假时在家里读读。当我在书架前随意翻阅一本书名叫《爱的精灵》的小说时,无心之间发现了书里夹着一张粗糙的白色纸片。
那张纸片的边缘凹凸不平,像是从一张影印纸撕下来的,上面写了几个字,字迹潦草。
小净:
难道我是如此丑陋,竟永无可能得到你的爱情??99lib.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疯了!病了!死了!是的,是的,整个学校名字藏书网有“净”的学生绝对不下数百人,但是我却无可避免地想到纸片上所指的“小净”是雨净。那个我最深爱的雨净!
我不敢想,我不敢相信!
纵若是世界上心思最单纯、最迟钝的人,在面对爱情时,也绝对不可能不作如此的怀疑吧?而我,更不是疑神疑鬼,更不是胡思乱想,我会下这样的结论,完全是根据有力的事实!
雨净在最初为何要以不合情理的方式接近我呢?她在书店吻了我,她莫名其妙地以偷书的秘密要挟我成为她的情人;更甚者,她要我介绍妹妹给她认识,要我上辅导室,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怪诞,多么荒谬!
我清醒了,真的清醒了。
雨净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她是在逃避什么,抑或是在策动什么?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内幕、什么秘密、什么不可告人的真相!
写下这张纸片的女子又是谁?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们也曾经相恋过吗?女子又是为何而写了这两句话?
我心中的思绪一片紊乱。
我深深地相信,雨净隐瞒了许多事,她一直在欺骗我。而所有的谜底, 5168." >全部都指向这个女子!99lib?
我好恨——有人骗了我!我的心被狠狠地敲碎了!
我发誓,我不要再盲目,不要再懦弱,我会尽一切的可能,将事情的真相一一查清楚!是的,我必须冷静、必须理智,我必须搜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证据,让雨净抵赖不掉她的所作所为!
我受够了被人利用,被人当做傀儡耍弄!或许此时此刻雨净正在暗自窃喜,嘲笑着我的无知、我的幼稚。我是绝对不可能让她如愿以偿的!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我要这么做。于是我将那张白色纸片收进上衣口袋,然后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封底的那页贴着一个插放借书卡的小纸袋。纸袋里歪斜地插着一张黄黄的借书卡,露出的上半截有一些学号,还印着几排蓝色墨水。
我将借书卡抽出来,也同样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日记:二月一日
今天是我第一次进行侦查工作。原因无他,我必须谨慎一点,以免被雨净洞穿心思。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的心理状态一直处在复杂的矛盾之中。割舍掉为期半年的爱情已经十分不容易,而在看清事实之后,内心必须仔细地思考对应之策,表面上还必须不动声色,这可就难上加难了。
不过可以庆幸的是,由于放了寒假,我与雨净就不再一天碰一次面,也不再同在一间教室里度过八个小时。这使我有足够的空白来调整自己的心态。
我计划了几乎一整个寒假,才萃取出两个小时,让自己可以在这段时间内,进行侦查。
首先,由于我无法防范雨净何时会打电话给我,所以我绝对不可能在自以为没问题的情况下,就仓促地离开家到学校去侦查。万一雨净在这当中打电话给我,那我绝对无法保证自己能完美地圆谎,她必定会起疑的。或许有人认为如果是短时间的话,其实不需考虑这么多,总是得赌一下运气。但我可不这么想。我所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雨净,雨净跟别人是不同的,她本身就已经在对我施行某项阴谋了,因此她对我也必然存有极大的戒心,所以,我可不会因为时间很短就疏忽大意,我必须要保证雨净在这段时间之内,绝对不会与我联络,不管是不想与我联络,或是无法跟我联络,都可以。
在推理小说之中,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所以便有许多人会认为,这样的机会很容易就可以制造出来:比方说像小情人一样,两口子拌个嘴,几天之间都在闹别扭,不肯屈就对方,只想在电话前等对方道歉;或是一同去看强档电影,因为人潮太过拥挤,只好两个人分别坐相距甚远的位置,并约好等电影散场后在门口碰面。
就我看来,只考虑推理小说内容的话,类似这样的手法,也只能说是不入流的技巧,很容易就会被识破的。更何况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方式一点都不自然,你不可能心血来潮想和情人吵嘴就吵得起来,而且就雨净的个性来说,她根本不喜欢和我吵架,以前的争执全都是被我逼急了才发生的,事实上我们现在也很久不吵架了。真要吵的话,我最后也会被她说服,不可能会有等电话道歉的事。
再说到看电影,就更不必提了。我只能说这是推理小说作家被编辑催稿件催到生不如死,才会产生的幻觉妄念。偶然遇到的话,还有点可能,若是事前设计成作为不在场证明的一部分,则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我的想法中,唯一的出口只有在“自然而然”四个字。老子说得很好,“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无为而无不为”,愈是费尽心思、耗尽气力的人,失败的概率就愈大,而无所作为的人,才能够无所不能。也就是说,只有把握万物所依之道而利用万物,这才能够真正地支配万物。
我所要做的,绝对不是自发性地制造适合自己的机会(譬如刚刚所讲的吵嘴或看电影),而是要组合环境本身具备的条件,发现可资利用的机会。
就像在去年我偷窃辞典一样,我没做什么,就只是利用书籍之间的相对位置而已。爱情小说书架前,就是会有这么多女人,我也没有拜托她们去挡住店员,我只是利用环境罢了。
当然了,那时雨净的出现,纯粹是出于无可预期的偶然,这并不算是我的失败。世界上绝对没有所谓百分之百的成功率,我的这种想法也仅能将错误率压到最低。
为此,足够长度的观察时间是必要的。然而寒假假期的开始,虽然对我的侦查准备工作有所帮助,却不足以让我充分观察雨净。我并不了解寒假的雨净。这也就是我的侦查工作会拖了这么久才展开的主要原因。
而我获得这两个钟头调查时间的方法,原理十分简单,但要做得不露痕迹、做得周密严谨,却极端困难。
开始放寒假后,我立刻开始对雨净的生活作息做记录。我以一个礼拜为一个大周期,两个小时为一个小单位,仔细地记下她每个单位的生活细节。
比如说,她何时与我在外面见面,99lib.何时来我家玩,我就记下这个单位为不可用;她何时打电话给我,我也记下这个单位不可用。
另外,我还设计了一份主动打电话给雨净的时间预定计划表。这个计划表看似毫无规律,实际上则囊括了她在非睡眠时间的所有单位。借由这个计划表,我可以探知她什么时候不在家,在家的时候又做过了什么事、准备要做什么事等等。我当然更得审慎地推算,她所做的那些事,大概需要多久时间,再将这些时间所包含到的单位也设为不可用,逐一消去。
我使用消去法来取得可以利用的单位。
将三个大周期的数据相互比对,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完全空白的单位!藏书网
也就是说,我根本连不在场证明都不需要制造,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侦查。这可是我耗费了许多时间整理、记录、思考后,才得到的宝贵胜券!
以这种完全相反的逆向思考,我才能够以最自然的方式取得侦查时间,并且完全不受雨净的任何怀疑!
或许有人觉得,这种做法一点都不保险。我只能说,他们都错了。他们根本不了解这种方法的精髓所在,光用文字,无法完全描述这种方法所必须付出的无数心力,因为文字只能说明一个概念而已。唯有真正去实行,才能够体会到这种方法才是可靠而又精准的。
简单地说,自有宇宙以来,天地万物都隐隐然按照一定的规律在运行。大至银河星云,小至虫蟊菌藻,都受着无法参透的自然律所控制。人也是一样的,放开视角观其一生,便逃离不了生老病死,倘若缩小尺度,一年、一季、一月,甚至一天,都存在某些规律。
以一天为单位来说,撇开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的睡眠时间,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是用餐时间。这是每个人都差不多的。有人习惯在下午逛街,有人习惯在晚上读书,有人习惯在晚饭前洗澡。更微妙地探讨,有人不喜欢在晚上运动,有人不喜欢在上午做家事。最重要的是,这种心理则常常是不自觉的。
连学校老师都会说出“准备联考时,上午适合念数学,下午适合读语文”这类的话来。这种似是而非的道理,绝对不够格称做“科学性的事实”,然而却是一种经验累积的法则。
所以,只要能将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因子全都考虑进去,万物的行为都会被准确地预测。古代的占星学家、历法制定者做的就是这种事。虽然人的行为与物理的关联性小了许多,但只要我尽可能考虑到各项要素,那么错误的可能性就可以大幅降低。
如果我可以有更长的观察时间,我一定能将出错的概率压得更低。但是,寒假已经快结束了,我不能再投注更多时间去记录。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
今天下午两点钟,我到达学校。
进入校园,仅传着一些打球的声音。走往教室区,更安静了。
我顺着走廊走到一年十五班的教室,教室的门掩着。我轻轻一推,门便轻声滑开了。
如果门是锁着的,那么我另外还想好了三种进入教室的方法。不过,这么一来会浪费不少时间。
踏上讲台以后,站到讲桌后方,我拉开讲桌的大抽屉,抽屉里堆了粉笔盒、几本活页夹、两捆考试卷,以及几张废纸。
首先我拿出上面那本红色的活页夹,翻开。里面是学校今年的行事历,还有几张校务会议的开会通知,日期都是上个学期的。接下来这本是蓝色的,里面则是班级座位的分配表,上面有妹妹的名字。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又翻了几本,都不是我想看的。
然后我开始检查那两捆考试卷,日期也同样是上学期的。原本我打算看看妹妹的考试卷,关心一下她的成绩。但转念一想,时间可能并不充裕,还是算了吧。
最后我只好看看这一小沓废纸——竟然让我感到很兴奋!这原来是上个学年度,也就是雨净一年级时的小考测验纸。只是,数量只有四张。我没抱太大期望地翻阅。
不过,其中有一张试卷并不完整。
跟我在《爱的精灵》里发现的那张纸片,刚好可以拼合在一起。
果然,我还是找到了此行我所希望取得的学号——以及这个学号所代表的姓名。
日记:二月九日
从家里堆放的旧报纸里,我好不容易终于找到这份报道。
【本报讯】昨日(六月十四日)清晨七时许,一位女中一年级的叶姓学生被发现陈尸在其就读学校的校园里。
经由警方初步的调查判断,这位女学生的死亡原因,是由于从教室顶楼坠下,头盖骨破裂导致立即丧命,死亡的时间则大约在前日(六月十三日)的傍晚六点到七点之间。由于顶楼上的栏杆高达一公尺,警方排除了意外事故的可能性,而以自杀与他杀两方面着手进行侦查。另外,警方从死者的身上或此栋教室的顶楼,以及死者家中,并无99lib?
发现任何遗书一类的物事,因此无法立即判定死者的坠楼原因是出于自杀。目前对于遗书仍持续搜索中。
发现尸体的是死者的同班同学,她是于上学时发现尸体,在发现以后立即通知学校的门口守卫,警方侦查人员在约莫二十分钟以后即抵达现场。而警方询问死者同班同学的结果是,死者的个性有点孤僻,不太常与周遭的同学藏书网交谈,所以关于死因,在学校生活的人际关系方向,警方并没有太大斩获。
而死者的导师则说,死者生前的表现平平,成绩也bbr>..不突出,在班级中是属于比较静默的学生,对老师而言,这类的学生在仅仅接触不到一年的时间,是很难深入去了解的,学生是否有什么困扰,并不得而知。
死者的家属除了父母之外,尚有一妹,但他们均对此事不愿表达太多意见。另外,据其家属所称,死者于生前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因此警方也无从得知死者的内心世界。
总之,高中女学生坠楼一案,目前看来,死亡之谜尚不可解,警方的调查过程也是困难重重。但高雄市警局仍表示将尽全力侦办。
“女中一年级的叶姓学生”,原来居然就是我所要找的女子,叶芳佳。去年我高一下学期期末时,发生了这个坠楼案,曾在学校里引起了一阵恐慌与窃窃私语。后来这个案子仍以自杀结案,因为叶芳佳交友圈极窄,在警方努力地追查下,发现叶芳佳是一个多愁善感、神经纤细的人,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导致情绪低潮。
在警方往日的案例中,这正是自杀者的可能征兆。虽然警方并未掌握具体的证据,但在叶芳佳家属不合作的情况下,也只好定下这样一个近于合理的判断了。
那时候我对这个案子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觉得这是个很寻常的自杀案,因为我和警方的看法是相同的,只不过理由不同。我认为,如果是谋杀的话,那凶手实在太傻了,因为即使是晚上,依然有许多人在学校里自习,在这种时间与藏书网这种地点行凶,太冒险了。
当然,有一类的推理小说标榜着“在一千双眼睛注视下犯罪”、“大庭广众的谋杀案”等,来勾引读者的好奇心,里面的花样也是千奇百怪,这类小说自然会让人看得热血沸腾,不过就现实层面而言,凶手大可不必使用这么复杂与危险的方法。专以杀人而言,他们采取简单方便的方法,一样可以达成相同的目的。
不过,若和雨净有关,事情就不单纯了。我知道。
日记:四月十七日
开学距今已两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当中,我依照相同的做法,重新观察雨净的生活作息。
在学期间这种方法会比较轻易实行,每天八堂课,学生总是要留在教室里上课的,规律的上课下课,让我的记录工作省了不少麻烦。不过呢>?99lib?,事情不可能十全十美,与过于规则的学校生活比起来,放学之后的不规则性就大大提高了。人总是喜欢在挣脱牢笼以后肆意放纵,我想就是这个道理吧。
雨净和我自从这个学期开始,逐渐平淡下来了。不,或许应该说bbr>,双方都冷静下来了。雨净不再逼着我上辅导室,其实从开学以来,我们只去过一次辅导室,那一次也只不过进去十分钟,反正我和雨净就是相爱嘛,老师说破喉咙也同样改变不了事实。另外,雨净也没强迫我做其他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我也一样,虽然说在寒假期间,我曾怒火焚身地急着想要揭穿雨净的真面目,不过现在我也不那么生气了。撇开雨净隐瞒我的事情不谈,她对我还是很好的。在全班五十二个女生中,也只有我能享有雨净的爱情。只是——只是我对于欺骗这个名词,仍然不可能坦然地接受。我不懂——真的不懂,为何“爱情”能与“欺骗”相混相 6742." >杂?>
我想这也就是我仍然继续侦查的主要原因吧。我只想让雨净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她可以把真话通通告诉我,然而我却没办法说服她。于是,我只好借由行动来获得真相。
我竟也开始欺骗雨.净了……
日记:五月三日
身为一个高二的女学生,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很难在侦查工作上有什么进展或突破。
推理小说里有一个最荒谬的地方,这种荒谬之处尤其在所谓的校园推理中更显得可笑,那就是有关案件证人的证词取得。所谓的校园推理,不外乎就是以依然在学的学生为侦探(当然也有以老师为主角的,这且不论),当校园里发生了谋 6740." >杀案以后,以他学生的身份,比警方早一步破案,抓出凶手。
里面的学生都好像白痴一样,侦探问什么,他就乖乖地回答什么,一个利落漂亮的问题,一个简明扼要的回答。bbr>而只有真凶才会说谎,其他人都很诚实的。
当然这种校园推理有它合理的一面:单纯的学生在遇到威严的刑警时,极可能害怕得什么问题都不愿意回答,如果问话的人是他的好朋友,那么问出关键线索的可能性的确是比较大。
不过,有太多的推理小说家将这种合理性泛滥化了。倘若说有些命案牵涉到证人自身的清白问题,这些学生证人恐怕是连对好朋友也不可能坦白的,更遑论是初次见面的校园名侦探。更不可能的是,在被名侦探指为凶手的情况下,一个学生绝对不会在好友与死党面前俯首认罪:“没错,我是凶手。”他们还不如偷偷跑去警察局自首算了。
学生是一群社会上很特殊的人——有个形容词,白色的百合,我觉得相当贴切。相较于污浊秽暗的成人世界,学生当然纯洁多了。而这种纯洁却是无可亵玩、无可逼迫的,成人们不可能按照正规的办案手法从学生口中问出事情来,纵然是同为学生的名侦探,只要用的是成人的问话方式,也不可能。说得更广泛一点,教育之所以难以进行,就是因为成人与学生两者的遥远距离。
这就是推理小说中校园与真实世界中校园的差异呀!
这种差异使我的调查工作寸步难行。
第一,调查去年叶芳佳坠楼案的始末,我不能让雨净知道。我在一年级时,并不认识十五班的任何人,如今这个班拆了,雨净与几位同学转进来这一班,我不可能去询问那几个同学,因为一旦雨净发现了,必定会起疑的。
第二,我对这个案件了解得太少。在报纸或时事杂志上即99lib.使能找到相关报道,但由于高中生属于未成年人,所有证人的名字一律隐去。我只找到一篇消息,上面露骨地写着“死者叶×佳”,关于证人方面没有写出任何名字。
这使我在刚开始搜集资料时,费时费力了很久。我一开始所需要的是去年十五班的全班学生名单。但这份名单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寒假时我去过那间教室,虽然幸运地找到叶芳佳这个名字,但却未能找到全班学生名单。我虽也查到去年十五班的导师名字,但我完全没有能藏书网由他那里取得名单的方法。
即使我找到了那份名单,里面所列的也几乎一定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而在叶芳佳的小考测验纸上面,有她的学号和座号。而学校分配班级,则是每四十五到五十号之间分成一班。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先由叶芳佳的座号和学号为根据,找出前后一共五十个连续的学号。我不清楚去年的十五班究竟多少人,所以仅能假设与去年我这个班一样,有五十人。
接下来要做的事比较辛苦。我得拿到现在全校二年级的所有班级学生名单,逐一比对她们的学号,找出那其余四十八位去年在十五班的学生名字。我在星期假日的时候,想办法到学校的二年级教室一间一间找。
这件工作在上礼拜我也好不容易完成了。
紧接着要做的事情是,找出与此案有关的人来。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个工作是几乎不可能达到的,然而,我非得尽力去做做看。
最后,总算我想到了一个人——妹妹的田径队“直属学姐”。这个“直属学姐”是上学期时,第一次介绍雨净和妹妹认识那天,妹妹无意之间说的。 5728." >在学校里有学姐学妹制,这是为了能让新生早一点适应学校生活而设的,上下两届除了年次以外,学号的序号如果一样,那她们就是直属的学姐学妹。直属的学姐会稍微照顾一下学妹,让她们不致在陌生的新环境没有朋友。
妹妹读的是十五班,所以,她的学号所对应到的直属学姐,很可能也是去年十五班的。所以,她一定知道坠楼案的详细情形。
我必须找出机藏书网会,接近妹妹的直属学姐。
日记:五月五日
放学以后,我到学校的操场去看妹妹。雨净的父母亲今天要出国,客机是晚上起飞的,她与她的两个哥哥要送行。
天气渐渐变热了,太阳停留在天空的时间也拉长了。我一到那儿,看见妹妹正在练习起跑,身旁有一位很高的女子在看着。
妹妹一见到我来,立刻停下动作,以很稀罕的表情对我喊:“咦!姐,你怎么有空来?”
我走近她,一面说:“当姐姐的总不好意思一直不关心妹妹吧?”
妹妹身旁的女子也转过头来看我,她是一位身材很修长,皮肤泛黑的女子。妹妹向着她说:“学姐,我可以休息一下吗?”那个女子点点头,于是妹妹便往我这边走了过来。
我说:“妹,你在练习什么?”
“学姐说我起跑的姿势不太正确,所以刚刚正在指导我——姐,很难得耶。你——你——很少来……”妹说着说着声音变小了。
“我怕妨碍到你练习嘛。”
“才没有呢。我很希望你能来的。”
“还说没有,现在一直跟我聊天,没办法练习,不就妨碍到了吗?”
“哎——姐——你都在欺负人家啦!”
“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不过,妹,我说真的,你进田径队也蛮久的了,但是我都没有机会看你跑步的样子。不如这样,你现在跑一遍给姐看好不好呢?”
“嗯!好呀,教练是要我特别练习八百公尺喔。可是,如果跑不好,你可不准笑我哦!”
“不会啦,你一定跑得很棒。”
“那我去请学姐拿码表来帮我计时。”妹很高兴地说完,就回头去与那位高个子女子讲话了。说了几句,那个女子走向一旁的器材箱,拿出一个黑色的码表。然后与妹一起走过来。
“姐,这就是我的直属学姐啦,她叫做赵宜眉。学姐,这就是我姐啦。”
赵宜眉。没错,她是我所找到的学生名单中,其中的一个名字。我说:“你好,稚瑜真是麻烦你了。”
“哪里。她的体力很不错,能进校队很好。”
我们一起走到跑道旁。一切准备妥当以后,赵宜眉发了一声口令,妹妹很迅速地奔了出去。
询问证人的时间不多,我得好好把握。
“我想我不太了解田径。田径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我说。
“你觉得整个下午在大99lib.太阳下单调地重复同样的动作,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又喜欢什么?”赵宜眉没有看着我,她望着加速前进的妹妹说。
“我喜欢看书——思考,思考哪些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你思考究竟又为了什么?”
“开发脑部未知的领域。脑部是一个很值得探索的地方,据科学家说,人类现今所用到的脑部细胞占不到百分之三。”
“田径也是。田径同样是在开发人类的未知领域。”她说着,将码表轻抛过来给我,我看到压克力平面下的液晶从二十九秒七七瞬闪而去。“看看这个‘标准’。思维并不尽然一定比肉体高级。”她补充。
“你期待有人三秒钟跑完百米?”
“你期待三个月大的苏格拉底?”
“思考本身,与期待与否是两回事。”察觉到赵宜眉的讽刺,我说,“就像命案一样。人们穷极心智与神秘谜团相抗,然而不可思议的命案是否出现,却和思考本身无关。”
“你这是在诡辩了。我的确无法不期待世界纪录的更新,因为人类还没有办法找出除了速度、重量、高度、远度等等以外的标准,可以用来测定人类体能的未知领域。不过,对于脑部而言,与其说是开发那百分之九十七的未知,倒不如说是增加那百分之三的负担。”
一分零三秒四一。
“我妹妹的纪录呢?”
“三分钟左右吧,目前还不脱这个 8303." >范围。”
“这表示现在这一回并不是未知了?”
“很难说。有你在的话,可能会加入未知的因子。”
“我妹常提起我吗?”
“嗯。你为何不常来看她?”
妹妹从..我们面前跑过,她已经跑完第一圈了。码表指示着一分二十二秒四二。
“我说我不太了解田径。”
“那你这次来,是为了要核对答案?”
“不——我不希望连自己的妹妹都不了解了。”一分三十四秒八五。
“看着自己的妹妹跑八99lib.百公尺,就能够了解她了。是吗?”赵宜眉没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不然,让妹妹了解一下姐姐,也是一样的。”
“你很聪明,”我问,“你身边没什么事是想不透的吗?”时间飞着—一分四十八秒零五九。
“当然有。比如说,我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为何进田径队。”赵宜眉耸耸肩。
“你刚刚不就回答过我了?”一分五十九秒九三。
“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不过,说服不了我自己。”
“既然仍有未知领域,怎会说服不了呢?”两分零八秒二六。
“你觉得我如同你一样,会对‘未知’有很大的兴趣吗?”
“不是吗?”两分十七秒七一。
“这牵涉到一个吊诡,‘未知’究竟是一种光明,还是一种黑暗。”
“‘未知’在‘已知’前,当然是黑暗的。”两分二十六秒四四。
“有些时候,知道太多、了解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是说,像命案那样,发现太多线索,结果被凶手杀害吗?”两分三十四秒二五。
“没这么复杂啦。”
我的心跳剧烈。“去年——去年发生过一件很轰动的案子,我们学校有个女生坠楼了。我想——这个女生你认识吧?”两分四十五秒六九。
赵宜眉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两分五十一秒三六。
“那又怎样?”
“愿意对我多讲一点吗?”两分五十八秒七四。
“我不想说。”
妹妹的声音突然吓了我一跳,她叫:“姐!时间多少?”她喘着气。
我慌了,连忙说:“糟糕……我没仔细看。”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妹妹已经跑完了。
“姐……”
赵宜眉说:“稚瑜,别管时间啦,你这次跑得很好。”
“对不起。”我说。
“——不要紧。学姐,我跑得好累喔……有点晕。”
日记:六月一日
这个学期我常常到语文科的教师办公室去。原因只有一项,我必须得到雨净一年级语文老师的说词。
经常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尤其是狭窄的场所,对于人与人之间,彼此的熟悉是很有用的。别人看惯了你的面孔,那么他们就不会对你的存在表示任何反对意见。
几个月下来的成果是可观的。一开始我以询问国学问题为由,向自己班上的任课老师请教,也就是那个老处女。隔了一段时间以后,我便利用她不在办公室的时间,向其他的语文老师问问题。几次下来,我便可以旁敲侧击地问他们一些非关学习的事情了。这当然包括这些老师去年教导哪些班级。
如今我已经找到了雨净一年级的语文老师了,他姓罗。
我决定今天问个明白。
“王阳明在明武宗正德元年,也就是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宦官刘瑾假传圣旨,逮捕了劝诫武宗的戴铣等人,于是他也上疏营救,刘瑾一怒之下,打了阳明四十廷杖,然后被贬官到贵州龙场驿做驿丞。”
“老师,《瘗旅文》这个故事的发生时间在正德四年农历七月三日,那么也就是王阳明被贬官的时候了。”我说。
“对。王阳明在正德三年春天赴任,在贵州待了三年,才升任庐陵知县。等到刘瑾被诛,阳明才又被朝廷所重用。”罗老师回答。
“《瘗旅文》的写作缘由,是一个小吏经过龙场驿,主仆三人先后死于蜈蚣坡下,王阳明于是代为收埋,并写下这篇祭文。我所不明白的是,人有可能仅仅经由一面之缘,甚至是名字也不晓得的情况下,为对方的死感到如此凄怆吗?”
“嗯,其实像阮籍也曾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未嫁女子放声哭过,这可能是中国文人至情至性的共通特点。不过,王阳明或许就没有那么纯粹,从文章中可以看得出来,他有大半成分是为自己遭贬而悲伤的。
“然而,无论如何,王阳明这篇祭文仍是写得极好,尤其以最末的两段祭歌,将孤独、乡愁、生死存亡与未知的命运,描写得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他的苦楚,更在最后以达观与坦然面对的>?态度来勉励亡魂,这也可以说是对自己的一种期许吧。”
我试探地继续问:“也就是说,唯有在感同身受的情况下,王阳明>才愿意去吊唁这个无名的鬼魂了?”
“可以这样说。”
“但王阳明做得并不彻底啊!我并没有找到他去追查那名小吏来历的资料。按照道理,人既然死在他的辖区,那他总得像警方侦查谋杀案一样,进行一点调查吧?”
“徐同学,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的确,是没有这么细节的资料提及王阳明对这件事是否有任何调查,但是至少从《瘗旅文》的前后文与旁证的地理信息来看,小吏主仆三人的死因应该是由于瘴疠之气。龙场驿地处深山丛林之间,到处都是野兽、毒虫与瘴气,气候潮湿,一旦水土不服,很容易就会感染各种疾病而死。”
“嗯,我是蛮爱胡思乱想的啦。不过,有许多事情不就是这样被淹没的吗?或许,小吏主仆一行人,真的是先后被谋杀的也说不定。”
“好啦好啦,这种事情,跟语文课是没什么关系的。”
“——譬如说,一年前学校不是有位女同学自杀吗?关于这件事,老师你有什么看法呢?”
我可以看得出来,罗老师的面孔有点僵硬,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其实,那个女学生,刚好就在我去年任课的一个班级上。”
“真的呀!”
“不过,我的看法和警方的一样,这是一件很单纯的自杀案,如果说连警察的办案结果都无法信任,那我们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对不对?”
“说得也是。对了,警察有没有跑来问你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呀?电视上的刑警都会这样的喔!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你,问你案发当时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这个倒没有,他们问的都是一些——一些例行性的问题。哦,等会儿我有一个校务会议要出席,所以有什么语文方面的问题,改天再说吧。有些问题不必太钻牛角尖,考试不会考这么细的。”
罗老师走了以后,我看着他的办公桌,出神了好一会儿。
我突然感觉有点好笑。
因为,罗老师刚刚说了谎。办公桌玻璃下的行事历告诉我,校务会议不在今天。
摆在桌上的语文参考书,书页上印着《瘗旅文》的祭歌: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王阳明与无名小吏素不相识,正如我与叶芳佳..素不相识。王阳明埋葬了这个无名吏目。而我,却要努力地挖掘,挖掘出叶芳佳自杀案的真正内幕!
日记:六月十三日
我答应了雨净,在今天要陪她逃一整天课,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我以前不是没有逃过课,但是我事后一定会找一些听起来十分合理的借口来搪塞,不过这回不同,雨净说我们都不要请假,这样才能让别人惊讶。两个人突然都一声不响地消失在教室里,就像电视上常有的,在办公室里某天课长和女秘书不约而同地都请了病假,这不就是在宣示他们的恋情吗?我听了也感到十分心动,而“做坏事”的心理让我更是情绪亢奋。
我们上午上过一节历史课以后,在下课时间就大胆地背着书包从校门口走出去。传达室的人问我们离校的理由,我们就骗他说身体不舒服。这实在很刺激,他也没多问。
然后我们到附近的快餐店去,到盥洗室换上准备好的便服。雨净向她的二哥借了一台机车,我们要到小港去看飞机。
雨净 5e26." >带的衣服真的很漂亮,我一瞬间以为她有二十几岁了,她说未成年还没有机车驾照,只好穿得成熟点,以免被交通警察拦下来。另外她也化了点淡妆。穿着和化妆这种事我从没学过,雨净说她改天会教我。
沿着闹区笔直的大马路前进,渐渐地两边的街景陌生了,住家减少了,在这个时刻,我熟悉的只剩下前座的雨净,我的双臂下意识地搂紧了她的腰。
经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们在两条马路交叉口旁的一处 7a7a." >空地停下来。不远处是低矮房子,看不出来是什么样的建筑物。这时我已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飞机场就在附近了。
我们并肩靠在机车坐垫上,视线投向天空。
雨净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她从随身的包包拿出了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我一看就知道那是生日礼物。
在六月初我曾经绞尽脑汁地思考该送雨净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可是,雨净却主动地说她不要我送礼物给她,不如在生日当天陪她逃学到外面玩。所以我也很快地明白那是其他人送给她的。
“稚瑜,知道吗?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别人只会偷偷送礼物给我,而你却愿意逃学陪我来看飞机。这两份礼物是我今天早上在抽屉里发现的。”
我点了点头。
她将其中一份礼物的包装纸撕开。从硬纸盒里拿出一件玻璃摆饰品。钟形的透明玻璃罩里,有一间田园小屋,并铺着一层雪白的粉末,里面充满了清水,整个密封起来。也就是说,先将玻璃饰品倒过来再转回去,白粉就会像细雪一样,缓缓地降在田园小屋的周围。
这礼物一定很贵。我心想。
“我最讨厌别人送我这种冰冷无趣的东西!”说完雨净竟然将玻璃饰品用力丢向一旁,玻璃饰品一下子摔得粉碎,里面的水和粉末溅开,与玻璃破片一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想雨净心情可能不太好吧,我没说话。
接着她又拆开另外一个礼物。令我吓了一大跳——里面放了一只身首异处的白老鼠!
“可恶!”我很生气有人会做这种恶作剧!
“不要紧,我习惯了。”雨净淡淡地说。
我以诧异的表情看着她。
雨净说:“认识我的人,除了你以外,好像只有两种,一种是仰慕我的,一种是憎恨我的。你都看到了吧。我每年生日,都会收到这两种人的礼物。”她的声音好像渐渐哽咽了,“更有意思的是,这两种人的礼物都从来没有署过名……”
因为美丽吗?我心想。
这时候一架飞机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并发出轰然巨响。
我心中念头一闪,趁着高分贝的飞机引擎声仍不绝于耳之际,大声地喊道:“雨净,无论如何,我永远爱你!”
日记:七月二十四日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期间,从七月中开始上辅导课,为明年的大学联考做热身,到今天也有一个多礼拜了。在这之前的假日,我完全没机会遇见赵宜眉,所以也没办法进..
一步追问她有关叶芳佳的事。其实我真的很不喜欢与赵宜眉说话,她那种深不可测的态度、模糊不清的言词,让我很难从中得到正确的消息,我宁愿去找其他证人。我委实猜不透她不肯透露任何底细的真正目的,但是我相信除了她以外,恐怕也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件自杀案了,所以我必须紧追不舍,直到她肯说。
上过一天的辅导课以后,我跟踪下课回家的赵宜眉。雨净那边我是不必担心了,因为她自从暑假开始,除了白天的辅导课以外,每个星期的一、三、五晚上还得去补习数学,今天是礼拜一。当然这并不是她自愿的,她是被家人逼的,而我也暗自高兴,“自..由”的时间变多了。
自由——这种说法是很奇怪没错。一般对沉浸爱恋的人而言,紧密的束缚反而是一种无上的幸福。我会无条件地承认我现在还深爱着雨净,而且我认为,这跟我追查雨净想要欺骗我的秘密并不相干。然而,这种不相干却抵触了原先我所想象的“幸福的束缚”,因为追查真相,一定需要“自由”啊!我不懂,我无法厘清这个永不兼容的矛盾……无论如何,我没有其他可走的路了,赵宜眉是我溺水时的稻草,是我坠落时的把手,我不能期待她愿意告诉我什么,我只能紧跟着她。
她的家距离学校并不远,就在几条街外的商街巷内,走在市声喧嚣的半路上,我的行踪不慎被她发现了,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快步继续往前走。但我不可能因为这样就胆怯?
了,我也加紧脚步跟上。
转入狭窄的小巷口,我突然有种极为眼熟的感觉——这两排低矮的屋宅,还有电线杆与木棉树——我还没来得及回神,眼前的赵宜眉已经停在三十公尺以外,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门,消失于巷道内。
一瞬间我十分懊恼,但是我也知道即使跟上赵宜眉,对案情的了解大概也不会增加多少。不管怎样我决定还是走到她家门口,我揣测着,她是否一进家门后,会立刻从楼上的窗口窥视我呢?
又走了几步,我终于想起来了——这让我的心跳剧烈到难以描述……没错,的确没错。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条巷子的照片。那本杂志不是别的,就是报道叶芳佳案的《时事杂志》。我不得不承认,《bbr>时事杂志》为了挖掘小道新闻,不惜侵犯当事人隐私、违背职业道德的行为,竟成为我逐渐触及案件核心的关键!
叶芳佳和赵宜眉两人是邻居……
我的眼睛仓促地搜寻叶芳佳的家。我努力地回想杂志上那些照片的拍摄焦点。
杂志照片里的街道,我记得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某根电线杆上的“神爱世人”……于是,我开始让视线沿着电线杆搜寻这句标语。
这时候在路口有一辆幼儿园的娃娃车停下,车门一开,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经过我的身边,我不经意地瞥见她围兜兜上的姓名:仁爱幼儿园大班叶萱仪。
我再度震惊了——难道,眼前的小女孩是叶芳佳的妹妹?
这是极为可能的。撇开同姓不说,两人名字的两个字,“芳”与“萱”、“佳”与“仪”的部首一样,我相信父母亲会这样为两姐妹取名的。
此时此刻我再也无暇细想了。我出声喊住那个小女孩:“小妹妹,姐姐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她回过头来,眼睛睁得很大。“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很小。
“我可以请问有关你姐姐的事吗?”
我突然从小女孩的脸上看到嫌恶与阴霾,纵使只有一秒钟。她提高了声调,冷冷地说:“没什么好问的——我姐姐她下地狱去了!”
实在太难想象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竟然会讲出这种话。我还没时间反应,赵宜眉倏地出现在门口。
“你到底想对小孩子怎样?”她的怒气溢于言表。
“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我冷静地回答。
“我告诉你,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知道原因。我不会走的。”
赵宜眉沉默了半晌,最后她似乎屈服了。“……好吧,你等等。”她转身向着躲在一旁的小女孩说,“萱仪,你先回去吧,这里有眉姐在。还有,以后你遇到这个姐姐,”赵宜眉看了我一眼,“不要再理她了,知道吗?”
叶萱仪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身跑进隔两间的房子里。我看到这间房子的门口挂有一个门牌,上面写了一个教会的名称。
“可以开始了吗?”我问。
“你这个人,真的很冷酷,你跟你妹妹完全不同,我讨厌你。”
“是吗?”我笑了笑,“反正,我该知道的事情,靠自己也差不多都查清楚了。我只是需要你的话来印证我的想法而已。”其实我说这种话说得相当勉强,这件事情仍是疑点庞杂。但是我实在不想被赵宜眉当做冷酷的人,尤其她又是妹妹的直属学姐。
“既然如此,那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我不认为你已经知道大部分的事,更不认为你有解答的能力。”
赵宜眉真的很狡诈。但我话已说出了口,覆水难收。
基于一种逞强的虚荣心理,我答应了。“好!我接受你的挑战。我要问的问题是——发现案发时叶芳佳尸体的人是谁?”
她听了我的问题,脸上好像掠过一丝笑意,那是一种嘲讽与轻蔑的表情。我顿时有点狼狈,因为我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居然敢号称“事情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你是想要根据我的答案,再去找一个证人来审问吗?”她的笑意看起来更明显了,“你觉得会是谁呢?”
“难不成就是你自己?”
“当然不是。”
“那到底是谁?”我逐渐感到喉头梗塞。
“吴雨净。”她轻轻回答。
日记:十月十日
即将结束了。面对书桌上散落的笔记纸,我的胸口充滞着无言的悲恸。
终究还是找到了事件的解答。
在这三个月以来,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对照手边的证据与取得的证词,设想着去年六月十三日傍晚所发生的事;翻阅一年以来的日记,猜测我们的交往和叶芳佳的自杀有何牵连。我一静下来,右手便不由自主地在笔记纸上画着各个人物的关系图,无法停止地检查着所有藏书网心中的假设。
而现在呈现于我眼前的,铮铮然正是事件的真相!
我无法形容这种感觉,我既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名侦探,在解明了谜团的秘密之后,像我一样不敢去面对明天的太阳.呢?
太阳必然会升起的啊!这是亿万年以来习以为常的定律啊!《圣经》预示的末日审判不可能忽然就在明日执行,美苏的核战更不可能忽然就在明日毁灭地球!我仍是得硬着头皮面对明天的太阳!
然后我就得像其他的名侦探一样,走到犯人面前,对着雨净说:“我都知道了。”犯人铁定在一开始会以惊讶,或是嘲弄的眼神,表示名侦探的说法是无稽之谈。而接下来,名侦探就会慢慢地将事件的脉络从头到尾说得一清二楚,将合理的推论明bbr>明白白地对犯人陈述。犯人会反抗、会辩驳,但是最后依然抵御不了逻辑的猛烈攻击。然后犯人会崩溃、会承认事情确实就是如同名侦探所说的如此。
这样的戏码竟然会发生在我和雨净之间?我能够冷静地扮演好这个角色吗?不,我不能,更重要的是我由衷不愿意。但这样的结果却是必然的。
雨净狠狠地欺骗了我——我自始至终仍旧不会忘记这一点的。我无法原谅她这么做,永远无法原谅。基于这一点,我将残酷地戳..破雨净自以为完美的谎言,就在明天。
我望着那几张逃过蹂躏的笔记纸,上面所写的是正确的答案,是我明天要念的台词。我明天就要像个名侦探一样,对着犯人宣读这份演讲稿!
然而谁又能了解这种心路历程的复杂?警探在最后一页对凶手铐上手铐,但我真的有决心,冷血撕毁雨净布置的糖衣吗?不,我做不到。说啊!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有谁能够默默忍受谎言?又有谁能够狠心揭穿谎言?
没办法了——我了解,这整件事情,一切的一切,由最初就注定了结局是悲剧。只要注定是悲剧,没有人可以扭转这种哀伤的收场,无论是王实甫或莎士比亚也同样不可能改变得了。
我仅能静静等待黎明的到来。
日记:十月十一日
晚上七点三十分。雨净和我的约会时间开始了。
“还记不记得?今天是我们相恋一周年呢!”雨净的语气透露着她的喜悦。
“当然记得。”
“怎么啦?稚玲,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事情,早就发生过了。”我说。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懂。”雨净被我冰冷的表情影响,困惑了起来。
“那么我就解释给你听吧。”名侦探的舞台上,聚光灯终于亮了——我缓缓由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从纸袋中拿出了几张纸。
“这是什么?”
“去年六月十三日,差不多就刚好也在这个时刻——七点左右,一个一年十五班的学生,叶芳佳,从一年级教室的顶楼坠下身亡,后来被警方判断成自杀。关于这则消息,相关的剪报在这里。”
“你跟我讲这些做什么?”
“在案发隔天——六月十四日——死者的同班同学在上学时间发现了坠楼的尸体,而这位同班同学——雨净,就是你。”
“……没错啊,是我,那又怎么了吗?”我可以察觉出雨净的声音在微颤。
“很巧耶,叶芳佳死的那天,正好是你的十六岁生日。”
“稚玲,我不明白你在暗示什么!”
“而就在前一天,六月十二日,语文科曾经举行过一次小考,小考的考卷在十四日才发,当然叶芳佳已经拿不到了——她已经死了。她这次考试的成绩很低,我想如果她还活着,大概也会羞于从老师手中拿回考卷吧。”
雨净不说话了。
“另外,从她在图书馆的借书记录可以看到,叶芳佳在十二日还了一本书,是乔治·桑写的小说《爱的精灵》。我这边也收集到了这张关键的借书卡。很有趣的一点是,这本书里还夹了一张纸,内容十分有趣,而这张纸刚好就是从语文小考的考卷上撕一片下来的!也就是说,这张警察没有找到的纸片,是叶芳佳在语文小考时写下的。难怪她会考得这么烂啊!”我稍微停了停,“雨净,你知道那张纸上面写了什么吗?”
我将粗糙的纸条递给雨净,她看了以后脸色很明显地变白。
“人不是我害死的!”雨净大喊。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藏书网,”我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残忍的模样,“为了叶芳佳案,我私底下做了一点调查。叶芳佳的邻居兼同班同学赵宜眉,以及当时的语文老师罗士仓,我都问过他们一些问题。”
我慢慢地在课桌椅之间的走道上踱步。
“首先是赵宜眉从头到尾皆采取不愿合作的态度。我第一次询问她关于这个案子的事,她压根儿一丝一毫都不肯告诉我。后来我紧紧跟着她追到她家的门口,很幸藏书网运地遇到叶萱仪——叶芳佳读幼儿园的妹妹,赵宜眉为了摆脱我对叶萱仪的纠缠,才好不容易肯说,我当时问了一个问题:‘尸体是谁发现的?她回答是你。’”
“然后呢?”
“我真的觉得十分奇怪。为什么她这么不愿意告诉我发现尸体的证人是谁呢?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地方吗?我猜,其中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我接着又继续说,“还有一件怪事。叶家好像是信天主教还是基督教的,叶萱仪居然对我说她姐姐下地狱去了!一个六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说这种话呢?
“还不止呢。另外一个证人罗士仓老师,在我经过旁敲侧击,准备开始询问叶芳佳自杀案的时候,突然说他有校务会议要开,然后就跑掉了。其实根据学校的行事历,那一天根本没有召开校务会议!可真是奇怪啊,老师为何要骗我呢?他以为我这么好骗吗?
“总而言之,这个案件的关系人:赵宜眉、叶萱仪、罗老师,还有雨净你——四个人的行为都十分怪异。”
“我没有啊!稚玲,相信我,我只是发现叶芳佳的尸体而已。”
“当然,我相信你,在某方面。”我的微笑相当诡异,“不过,你也欺骗了我不少事情。”
“你指的是上学期的事吗?稚玲,现在我都没有逼你了啊!我们现在不是都过得很好吗?我并没有欺骗你啊!”
“雨净,到现在你还在说这种话啊?你做过了什么事,自己最清楚。我可以告诉你,我已将所有的事情全都查明白了!”
雨净这时候冷笑了。我也跟着冷笑。
“雨净,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不过,这件事情,我比较希望由你来坦白告诉我。或者是你要我说出我的答案呢?至少——从叶芳佳写在考卷上撕下来的纸条,还有你要我做你的情人、要我不可以告诉我妹妹我们的关系、要我跟你一起上辅导室,这些都可以证明你曾经做过某些事,这是你抵赖不掉的。”
“是吗?”
“我再说一遍,你到底愿不愿意实话实说?”我定定地看着她。
她沉默了几秒钟,“……好吧。我说。我告诉你实话就是了。”
“真是谢谢你的配合。”
“我与叶芳佳的确曾经相恋过,在我高一的时候。本来这件事情是十分秘密的,反正班上有很多人都在玩小圈圈,那也仅是未成年以前的游戏而已,大家都知道长大以后自然会改的,所以,我们的亲昵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发现了。是叶芳佳不小心泄露出去的。
“发现的人是赵宜眉。她和叶芳佳是邻居,从小就一起长大的,两人是很好的朋友。叶芳佳有一个习惯,就是很喜欢写小纸条,而赵宜眉就是在叶芳佳房间的垃圾桶里发现揉过的便条纸。
“那张便条纸上,写的当然是叶芳佳想对我说的甜言蜜语。而赵宜眉发现这件事以后,并没有对叶芳佳说,她反而私底下来找我。赵宜眉说,希望我可以离开叶芳佳。”
我点了点头。
“赵宜眉这么做的理由自然是很明显的。叶家跟赵家——不,应该说是她们家那一整条街,信的全是耶稣基督,不可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不过,因为赵宜眉实在不想伤害叶芳佳,所以也就不想告诉叶芳佳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赵宜眉是这样要求我的——与叶芳佳吵架,然后理所当然地跟她分手。这件事情当然很困难,叶芳佳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不管我怎么任性、怎么过分,她都愿意默默忍受。不过最后我还是跟她吵开了,只是她仍一心一意想挽回我们的关系。后来,在我生日那天,她送了一件礼物要跟我和好,我心一狠就将这件礼物丢得远远的。结果——当天晚上,她就自杀了……”雨净的声音渐渐微弱了。
“那么,赵宜眉不肯告诉我这个案件的任何事情,其实是不愿意重新揭开叶芳佳的疮疤了?”
雨净颔首。“罗老师也是。赵宜眉在找我以前,曾经与罗老师商量过,罗老师很同情叶芳佳的处境,但仍然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要我与叶芳佳决裂。这也是罗老师想逃开你的质询的主要原因吧。所以了——叶芳佳确实是自杀的,但是,赵宜眉、罗老师或我,都必须为她的自杀负起一部分的责任。”
“那么我的事呢?你又该怎么解释?”
“在某些方面,你跟叶芳佳是很相像的——敏感、温柔——我喜欢你。我忘不了与叶芳佳的一切,所以,才会以这么奇怪的方式接近你。你知道吗?即使我表面上装得多么不在乎,其实我内心是很痛苦的。当我一发现你和叶芳佳相似的特质,我就爱上了你,这使我产生了莫大的罪恶感,所以刚开始时我刻意对你不理不睬,从来没正眼看你……后来我好不容易找到在书店的那个机会,我还是对你告白了。”
“好。那欺骗我妹妹和上辅导室又是怎么回事?”
“我无法不想到叶芳佳与我的爱情,我怕到最后又会重蹈覆辙。对于稚瑜,我感到很抱歉,因为我起初以为她一定会像赵宜眉一样破坏我们的感情。你可以想象得到,年龄相近的好朋友与年龄相近的姐妹,有某种程度的类似。至于上辅导室——那是一个恶作剧。我指的是,在高一时,我和叶芳佳就已曾经这样做过了,我很天真地以为你的身上有叶芳佳的影子……不过,我自己也很清楚,你跟她究竟还是不一样的人。”
“所以,当我以前问你,你为何要我做这么奇怪的事时,你总不肯告诉我原因,其实就是为了叶芳佳?”
“对。但是现在你都知道了,那也就无所谓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这样而离开我,好吗?我爱你,我们可以重新再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
我又笑了。
“雨净啊,我都已经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为什么你还要说谎呢?”
“我没有!我说的全都是真的!”
“好,那我问你,六月十三日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我说过我没有杀叶芳佳!叶芳佳是自杀的!”
“我当然知道叶芳佳是自杀的。”我说。
“那你问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我的说话速度又减低了,雨净此时显得很紧张。“听到你的解释,不仅使我更确定了你在说谎话,同时也更确定了我心中的推论。在你的说词里,很奇怪地有个疑点没办法解释。就是——既然赵宜眉这么不愿意让我知道叶芳佳的事,那最后为什么她又肯对我说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你了呢?”
“你刚才跟我说过,她是为了摆脱你对叶萱仪的纠缠啊!”雨净说。
“我是这么说过,但是,我刚才没有说过的是,赵宜眉是个很狡猾的人,其实她只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而且是深思熟虑过的。她的确是希望我不要缠着叶萱仪,然而更重要的,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整件事情会造成什么影响!”我接着说,“因为那个答案就是‘吴雨净’!”
“我不懂!”
“很显然赵宜眉对这件事也颇有兴趣。在我第一次问她话时,她还不知道我的底细,所以什么都不愿透露。然后她大概从朋友的口中得知我和你现在是恋人——那些与你一起从十五班转来的朋友。她接着就明白了,我在追查叶芳佳和你的关系。她知道,我是偷偷调查的,不可能在事情还未明朗前就贸然对你说破,所以只告诉我发现尸体的人是你,对我而言一点帮助也没有,因为我不可能直接问你。
“她太小看我了。而且,由此处我还发现了一件事,她既然会将叶芳佳与你联想在一起,这就表示她很早就知道叶芳佳与你之间的秘密节点。这个秘密节点是什么呢?除了你发现了叶芳佳的尸体以外,还有什么秘密呢?”
“我说过我们相爱过!”
“这个秘密节点另外还有一个旁证。雨净,是你刚才不小心说漏嘴的。”
“什么?”
“雨净,你如何确定叶芳佳是自杀的呢?”
“我……我……警察的调查结果是这么说的啊!”
“你相信警方的调查能力?”
“当然!”
“你在说谎!”
“我没有!”
“你就是在说谎。你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你自己没有杀死她’,但这却不表示叶芳佳一定是自杀的。更重要的是,警察并没有怀疑到你,只将你当成尸体的发现者,否则报纸一定会提到你。为什么会这样呢?那是因为,叶芳佳只有暗恋你而已,你自己也说过,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仰慕你的人,一种是嫉妒你的人,这表示你也很明白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地位啊。叶芳佳,当然是仰慕你的人了。这一样可以圆满解释那张夹在书里的纸条。除此之外,你们表面上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不然,在警方连发现死者的人与死者本人相爱这点小事都查不到的情况下,你居然还会相信警方的调查结果是正确的?”
“因为我们相爱的事,除了赵宜眉和罗老师以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当然就没有人提供证言!而他们两人都知道我深爱叶芳佳,当然更不可能去杀她了!”
“是这样吗?”我说,“那么在我跟你谈恋爱时,怎么都感觉不到‘不受任何怀疑’呢?在班上,哪一个人不羡慕我,不嫉妒我,不是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我呢?真可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哪!那是因为——因为你太美丽了啊!”我讲这句话时突然感觉到一股锥心刺痛。
“我……”
“公布答案吧——遗书被你藏起来了。”
“……没错,”雨净的声音很小,“遗书当时从叶芳佳的左胸口袋里露出来。”
“由于有遗书的存在,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才能够确定死者是自杀的!而且,赵宜眉起初一直不肯告诉我叶芳佳案的事,原因也即在于此。这封遗书里面写的一些事,一定是见不得天日的。
“赵宜眉既然是叶芳佳的好友,那她也就知道叶芳佳的习惯——或许正如你所说的吧,叶芳佳喜欢写一些东西,不管是日记也好、短文也好,无论如何,她认定叶芳佳一定会写遗书的。
“而现场警方并没有发现遗书,而且,更夸张的是连日记都找不到。日记我想是被家人藏起来了……至于遗书嘛,要不就是叶芳佳是被谋杀的,要不就是被人藏起来了。
“我很快地否定了叶芳佳被人杀害的可能性。正如警方所调查的,她的交友圈狭窄,个性封闭保守,不可能与人结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对不起啊,刚刚我在逼问你遗书的事时,稍微耍了一点技巧,让你承认你知道她是自杀的。
“为什么家人要藏日记呢?我想,里面大概有些东西公开的话,会不太好吧。从叶萱仪的‘我姐姐下地狱去了’这句话,我猜测她偷看过叶芳佳的日记,知道了赵宜眉和她姐姐两人是同性恋。而且,赵宜眉一定从口无遮拦的叶萱仪那边知道了叶芳佳的日记写到这些事,这么一来,赵宜眉一开始不愿让我知道你发现尸体,意义就更明显了:她想到遗书上面有可能会写了什么关于她俩是同性恋的事——她知道遗书一定被你藏起来了,只是可能不了解你为何一直没有公布。当然,既是她认定我不可能让你知道我正在追查你与叶芳佳的关系,所以她告诉我你发现了尸体,应该也不会让我发现遗书的存在。”
雨净又静默不语了。
“不过你虽然看过了遗书,却没有将它公开给警察,”我看到雨净的肩膀颓垂,“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你为何不肯公布,反而要藏匿遗书?”
“我……”
“由我来说吧。关于这点,刚开始我也只是合理地猜测而已,起初我要你对我说实话,你不肯说,编了一个又一个漫天大谎,从这个谎言里,我总算可以确定更进一步的事。
“话说从头。叶芳佳本来与赵宜眉是恋人,但后来却暗恋上了你,或许在六月十三日那天她也送过你生日礼物吧。但是,你或许也像上次一样,后来砸了它。我想或许她在背后看到你砸了她的生日礼物。
“也就是说,叶芳佳写下那张夹在小说里的纸片,极可能是她看到送你的礼物被毁以后,才写下的。从纸条上的字义,与其说是相恋分手,不如说是求爱被拒。不过,这并未构成她自杀的主要原因。因为,这种人压抑惯了,叶芳佳不会因为你砸了她的礼物就自杀的。她除了会写写埋怨的纸条以外,也还有可能会像我在跟踪赵宜眉一样,在当天放学以后跟着你,想与你说说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才是她会自杀的原因!”
“……你都知道了?”
“对。你是为了保护罗老师,你爱他。”
雨净哭了。
“你和罗老师都不约而同地对当天晚上藏书网
的不在场证明支支吾吾,还有,你说过你的语文成绩很好,我只想得到这个答案。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了,你根本就不是同性恋,一开始你和罗老师在六月十三日晚上,相约要去庆祝生日,结果被偷偷跟踪的叶芳佳看到了。我不知道你跟罗老师做了什么。不过……总之,叶芳佳看到心目中完美的你原来是个勾搭老师的人,自然会完全崩溃了。我不晓得她跟踪你们到哪去了,她大概是看到了世界上丑陋的真相吧,所以将心一横,在遗书里写下所有的事,包括她和赵宜眉、你和罗老师相爱的事,然后自杀。
“隔天早上你发现她的尸体,以及遗书。你偷看了遗书的内容,于是决定将它藏起来。你不能让你跟罗老师的事情曝光。而另一方面,叶芳佳的事情也给了你‘以同性恋隐藏师生恋’的启发。
“假使能找到一个适当的人选当你的女朋友,并伪装成同性恋,那么罗老师与你走得近,就可以顺利被解读成他是为了你和同性谈恋爱而想要开导你。你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赵宜眉当然怕她与叶芳佳的事情可能会被写在遗书里,所以她对此事闭口不提。而你,为了罗老师,当然也一定会将这封遗书给毁了。然后,你找上我,我很符合你的要求:平庸、保守、温和、封闭。而且你要我陪你去辅导室,是为了要向老师们表示我们是同性恋,反正这种事情学校里很多嘛,根本没人当真,只有我会当真。我只是你所利用的一步棋。当然你到最后一定会甩了我,虽然我的个性绝对可以保证不是报复型的,但你也很谨慎,你会怕我的其他好朋友——像赵宜眉那类的,在班上你可以肯定我并没有什么朋友——或是妹妹对你的绝情,会愤慨而施行报复。怎么样?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雨净的眼眶泛红,含满泪水。她很努力地保持语气的平稳:“大致上都说对了——稚玲,你很聪明,真的很聪明,我真没想到你能够发现这么多事。”
“你当然没想到,因为你以为在你的视线下,我是没办法找出这么多时间来调查的,而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会大胆对我说谎,企图隐瞒真正的事实,是吗?”
“对。可是,我还是很难想象,你怎么能猜得那么准确?我觉得我已经够小心了。”
这还不简单?在我调查的过程中,我发现你一个礼拜里总有一段时间是空白的,因此我总是利用这段空白时间进行调查。而再根据你总是与我约定同一个时间在教室里见面,我当然可以肯定这段空白时间你一定与别人有约了。一个人再怎么小心,仍然会具有某种固定的行为模式的——不过,我只说:“因为直觉。”
“那么你的直觉真的很可怕。但是你怎么可以认为,我和罗老师之间的爱情,是丑陋的呢?没错,没错,我们的爱情是永远不可能被社会所认同的,但世界上所有伟大的爱情不都是这样的吗?不过,反正现在也无所谓了。虽然我们极力想要隐藏这件事,但是学校那边好像已经有点起疑了,这是罗老师跟我说的。他说,校长前几天与他在办公室里谈过,提到最近有些风声不太好听,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能自动辞职。新工作方面,高中老师虽然没有缺额,但校长与一位国中的教务主任关系不错,他可以转教国中生,虽然薪水少了,地位低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想再过一阵子,大概就会确定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对你好吗?”
“很好——不过他是老师,这段爱情终究是不会有结果的。”
“你是真的爱他吗?他既不年轻,长得也不怎么样……”
“稚玲,你永远无法了解我们之间的爱情,永远。”
“我是不了解。正如同你拿‘同性恋’来骗我,来开我玩笑一样。”
“我——对不起!对不起……”雨净有些泣不成声。
“不要紧。反正,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我不会缠着你的。”
“我知道……分手是必然的……”
“对了,你现在在补习班上课对不对?”
“嗯。怎么了?”
“那里的男生们一定对你大献殷勤,对吧?”
“这……对。”
“那好,你赶快在其中挑一个男生当你的男朋友吧。”
“为什么?”
因为我已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我可以确定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自杀的,但我不想连累你,让你被周遭的人怀疑,我要你现在就离开我的生活圈。
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一旦我确定你爱的根本不是我,我只想要一死。
雨净,你是我最爱的人。就算你不爱我,你还是假装爱着我。
你让我感觉到爱。纵然你骗了我。
谢谢你。你给我的一切,我会带着去到另一个世界。
我默念着这些心里的话。可是我没有说出口。“现在别问原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好。我答应你。”
“那么,说再见吧。我要走了,很抱歉毁了这个一周年纪念。”我提起书包,准备往教室外面走。天色全黑了,名侦探也破案了。
“等等——稚玲,我在最后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
“你为什么要偷书呢?”
“因为……因为我的母亲死了,因为不再有人爱我了,因为我发疯过,因为我恨透了辅导室,因为我没有你那么漂亮,因为我没有像你一样惹人关心,因为我永远受到冷落,因为我永远被人轻视——因为我想证明自己的存在,因为我是个十分平凡却又不肯认账的烂人!”
我将雨净留在教室里。漫步在走廊上,我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湿了。
日记:十月二十八日
塞 6d85." >涅卡在《致卢西留斯的信》中写道:一个人如果希望一死,他又怎会感到恐惧呢?..?99lib.?
如今我终于了解这句话的 542b." >含义了。.99lib.
句点
【本报讯】昨日(十一月一日)清晨七时许,一位女中三年级的徐姓学生被发现陈尸在其就读学校的校园里。
经由警方初步的调查判断,这位女学生的死亡原因,是由于从教室顶楼坠下,头盖骨破裂导致立即丧命,死亡的时间则大约 5728." >在前日(十月三十一日)的傍晚六点到七点之间。由于顶楼上的栏杆高达一公尺,警方排除了意外事故的可能性,而以自杀与他杀两方面着手进行侦查。另外,警方从死者的身上或此栋教室的顶楼,以及死者家中,并无发现任何遗书一类的物事,因此无法立即判定死者的坠楼原因是出于自杀。目前对于遗书仍持续搜索中。
发现尸体的是死者的同班同学,她是于上学时发现尸体,在发现以后立即通知学校的门口守卫,警方侦查人员在约莫二十分钟?99lib?t>以后即抵达现场。而警方询问死者同班同学的结果是,死者的个性有点孤僻,不太与周遭的同学交谈,所以关于死因,在学校生活的人际关系方向,警方并无太大斩获。
据死者的导师表示,死者生前的表现平平,成绩也不突出,在班级中是属于比较静默的学生,对老师而言,这类的学生在仅仅接触不到一年的时间,是很难深入去了解的,学生是否有什么困扰,并不得而知。
死者的家属除了父亲之外,尚有一妹,但他们 5747." >均对此事不愿表达太多意见。另外,据其妹所称,死者于生前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因此警方也无从得知死者的内心世界。
总之,高中女学生坠楼一案,目前看来,死亡之谜尚不可解,警方的调查过程也是困难重重。但高雄市警局仍表示将尽全力侦办。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