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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教工楼》
一、班中怪事小问题
云岭市财经大学里面晨风微荡,激浊扬清,连日的暑气被一洗而尽。我是个略有些迷信的人,相信冥冥中的定数,常常在心里把不相干的事物联系起来,用一个变化去揣测另一个变化,譬如掌纹和命运,龟裂与灾难。而美好的事物总是相通的,沁人心脾的清爽空气,似乎也意味着好的开端。
“顾老师。”有人站在教研室门口恭谨地叫我。
“旭东啊,有事吗?”
“有些情况想反映一下,能不能麻烦你……”班长孙旭东有些紧张地踩在门槛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谨慎模样,同他那副高大健壮的体型颇不相称。班上可能又出事了,我心下暗叹一声,与身旁伏案忙碌的甘俊英老师打过招呼后,便招呼着孙旭东出了门。
2003年研究生毕业后,我便就职于母校云岭财大经济学院,教授经济法课程,同时担任2003级会计专业02班的班主任。一年的时光里甘苦自知,但经常会头疼于角色感的混乱:既要时时换位到学生的思路和立场上去解决他们的问题,又要打起精神应付成年人世界里的道貌岸然。我不清楚别的带班老师有没有这样的心理冲突,但自己却时时转不过弯来。
班上三十来号人,有一大半是女孩,剩下可怜兮兮的不到十个男生坚守着阳刚气息的半壁江山。刚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是进了百花园,前方有风光旖旎、柔情万种等着自己,真开始工作了才发现,女生事务远比男生那边复杂得多,以至于我渐渐产生一个认知,教师最需要的禀赋其实是:想象力。
师生关系有别于一般的人际交往,有父母师长的威权,却没有亲子的血系;有树人疗救的探求,但没有医患的平等。你若是一丝不苟,学生对你敬而远之;你若是打成一片,学生又蹬鼻子上脸,不把你当回事儿。在这钢丝上想走得平衡,光靠霹雳手段是不够的,更多时候还得有些剑走偏锋的发散思维。
开班伊始,我亲自指定了几个脑子灵光、干活利索的班干部为左膀右臂,并粗略交代了一些要进行的工作。想不到他们立即开了个碰头会,把各自的分工明确下来,并将工作计划汇成报告交了上来。晚上我批改完作业,翻开那份报告,只见格式规整、题头醒目、内容翔实、言之有物,底下还有各人签名,禁不住对他们刮目相看。
班长孙旭东来自辽宁,做派强硬,且粗中有细,在男生中颇有威信。担任团支书的兰州女孩刘畅思虑周全,处事得体,是我做女生工作的好帮手。但即便是班委得力,班上仍是麻烦不断,今天男生打架要去修理鼻子,明天女孩互摔饭缸得好言相慰,都是些狗屁倒灶的小琐碎。
我在校内的超市里买了两瓶饮料,和孙旭东走到教研室外的花坛边上。
“怎么了?脸绷得跟扑克牌似的。”
孙旭东一脸铁青:“顾老师,这两天班里面有点儿问题。”
“问题?”我把饮料递给他,接着说道:“没错,问题很多啊,比如甘老师的课上班长带头打瞌睡。”孙旭东缩着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那天从旁边路过,看见你小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虽说大学的要求不那么严,可总得对人家老师尊重点儿吧。你又是班长,以身作则的道理不懂?”
“晚上他们呼噜打得太响,搞得我睡不着……”
“少找借口,我还不知道你?你爱玩我管不着,但该休息就给我休息,别上课打马虎眼。”
“是是是,一定。”
“现在又有什么新问题?”
孙旭东神色一正说:“9月4日,就是前天晚上,崔鹏带着邢然她们几个女生出去唱歌,整整一夜没回宿舍。我当晚有些担心,就给崔鹏打电话,谁想这小子一直不肯接听。第二天刘畅好心提醒她们几个要注意安全,却不知邢然说了些什么。回来后,刘畅气得脸色铁青,整整一天没说话。
“我去找邢然想问个明白,人家却直愣愣给我来了句‘这不关你的事’,噎得我气都上不来。你说这算什么态度?我们还不是为她好。不领情就算了,说话还这么伤人。今天早上下了第一节课,崔鹏赶上门来指着刘畅胡说八道,还让刘畅以后小心点儿……”
“你没动手吧?”我熟悉孙旭东的性子,打起架来绝对是好把式,跟崔鹏真要开练两招,估摸着这会儿就得去医院找人了。
“顾老师,要不是你提前交代过,我早把他抡出八丈远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刘畅那张清隽秀美的脸蛋和深如潭水的清亮瞳仁。这班里大多数时间能气象平和,刘畅是出了力的。女生那边有什么事情,她都能出头料理;谁要是有个困难麻烦,她也会热心地伸出援手。除了自己课业上努力,还做了很多分外的事情,女生也都信服她。现在这小管家受了委屈,我要是不安抚一下99lib?就说不过去了。
班上那个崔鹏的确不是省油的灯。这小子会来事,会说好听话,但身上沾染了些浮夸气。还没选班干部之前,他便主动上门来表示要参与班级工作。我交代了几件事情让他办,他却转个身以我的名义给别人派活,让我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后来选班委没定他,崔鹏便往我宿舍里跑了好几回,说这个说那个的。我是真的有些无奈:小子你岁数不大,野心不小,问题是你干点儿正经事啊,好好学点儿知识啊,怎么把个微不足道的班干部身份往人生规划里放?
最后我笑着劝他:“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小小一个班里面的学生干部有那么值钱吗?”崔鹏犹如醍醐灌顶,再不跟我提班干部的事情,开始张罗着往学生会里钻。
他平时瞧不上处事周详的刘畅,认定她“没魄力”;对孙旭东也看着不顺眼,觉得他“没脑子”;上下撺掇着同学搞什么班委改选。我对此倒没当一回事:小孩子玩骑马打仗,大人最好别掺和。学生进入高校后,社会意识开始觉醒,急于为自己寻求一个身份上的肯定,彼此间会玩些拉帮结派、勾心斗角的游戏。我认为这都是良性的,对他们认知社会规则、锤炼生存技能都是有益的演习和前奏。
对崔鹏这类学生只要多管管,上上嚼子,自然就老实了。但孙旭东口中的另一人,却不那么好对付了。
邢然在班里的女孩中,是真正算个异类的,用“特立独行、阴沉难测”之类的词来形容她都不算过分。她冷漠、沉静,却又不像刘畅那样通晓人情世故。这个女孩……说实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可能也不会有人知道。第一次注意到邢然,不是因为她那张冰雕玉琢似的漂亮脸蛋,而是成绩单:她的高考分数上名牌大学绰绰有余,但不知怎么会流落到云岭财大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破落户里来。
刚开班那阵子,我忙着和学生们联络感情。彼此都是初来乍到的,学生支持我,我也照顾他们,但邢然却给我留下了个软硬不吃、水火不浸的第一印象。我请大家一个个站起来介绍一下自己。众人为了给老师和同学留下好的印象,无不是对自己详尽描述,表达着对大学生活的向往以及彼此相识的愿望。轮到邢然时,这女孩起身淡淡说了句:“我叫邢然。”随后便看着我缄默不语,全班也鸦雀无声。直到我冲她伸着脖子,不明就里地“啊?”了一声后,她才又补充道“家在成都”,然后继续保持那副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缄默样子,我只得无奈地示意她坐下。
这姑娘头脑是没得说,综合考试成绩在本专业四个班里从没掉出过前三名,而且严格遵守课堂纪律,积极配合教学工作,却独来独往不跟任何人走近,也从没见她有个好友闺蜜什么的。就算迎面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表情冷漠地微微点头致意。别的女孩在宿舍里披红挂绿、缀饰装点,她的床头却只有书,满架子的书。
某次公寓办检查安全防火情况,我跟着去了女生宿舍一回。刘畅的床铺干净整洁,各类生活用品、学习材料安排放置得井井有条。轮到邢然宿舍,我第一个感觉是进了图书阅览室,满床的书籍,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架子上、枕头旁、床头床尾的书垒成了一个战壕。公寓办老师对此也无可奈何,笑着说这孩子真用功,但满床的书万一遇上火就完蛋了。
我站在邢然床边观察了一会儿,那里除了课本和教辅书籍外,还有很多西方小说:君特?格拉斯、杜拉斯、狄更斯、博尔赫斯……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当真是进了“盘丝洞”。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她居然和我一样,也喜欢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在床铺左手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钱德勒作品全集。据我所知,鲜有女孩会关注这种冷硬题材的作品。
邢然的生活我了解不多,但知道她是个朴素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常年就是那么几件换着穿,从未见过她置办什么新潮时装。现在看来,大概是全花在这上面了。
我临出门前朝她枕头的位置瞥了一眼,看到那里很醒目地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我随手拿起看了看封皮,是弗洛伊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下面还压着一本《精神分析导论新编》。
《少女杜拉的故事》是弗洛伊德为一个患有癔症的少女做精神分析治疗的病历,其中深入探讨了童年的精神创伤与压抑的愿望,而《精神分析导论新编》则是弗洛伊德晚年关于人格结构与心理过程的论述。他的理论涉及了大量关于本我原力、压抑释放的内容。邢然手头这两本书已经有些陈旧,显然是她经常翻阅所致。
这两本书艰深晦涩,少有学生会去关注。我上学的时候有阵子慕其盛名,读过多本弗洛伊德的著作,结果发现并非开卷就会有益。对不明就里、一知半解的人来说,贸然走近这个由意象、幻觉、梦境、欲望编织的世界是危险的。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反复阅读这两本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心中到底有什么样的困顿需要解答?她身后到底有什么样的迷茫需要去追索?我感觉自己陷入迷惑当中。
按原样给她放下,转身准备离开,我却猛然看见了侧面不远处的邢然。她穿着白领边的淡蓝色连衣裙,有些苍白的脸庞正对着我,整个人像幽灵般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我吓了一大跳,像个被抓了现行的贼,磕磕巴巴地说:“邢然啊,你们下课了?”
邢然还是那样让人猜不透地笑了笑,没搭腔径自走过我身旁。我实在摸不透这个学生的脾气,也就准备出门走人,却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老师也看过这本书吧?”
我微微有些错愕,回身看着她说:“哦,跟你一样,上学时候读过。”
“你刚才翻书的表情就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
看来她已经观察我一阵子了,但我太过出神,竟没有丝毫察觉。
“哦,我看得很粗略,而且总觉弗洛伊德的书看了没什么好处。”
“看书一定要有好处吗?老师你一定要有好处才和别人做朋友的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
“很高兴和老师聊这些,希望以后有机会找你请教。”
这算是下逐客令的话了,我也想早点儿离开,还有好几间宿舍需要巡视。
“你休息吧,咱们下次再聊。”
“老师再见。”
那是我唯一一次与邢然略有深入的交谈,以至于我都有点儿受宠若惊了。我也曾经想找她好好谈一次,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所固守的个人姿态只要不影响到别人就行,我若是穷根究底反有窥人隐私之嫌了。
听说崔鹏这样的小油皮居然能把邢然约出去唱歌,我还真有点儿吃惊,好似是听说焦大娶了林妹妹。况且以我平日的观察,邢然虽然性格孤僻,但绝非刻薄傲慢的人,与同学们相处时也颇显宽厚。刘畅的一片好心,为什么会激起她的反感?
想到这里,我问道:“除了邢然,还有谁?”
“还有黄娟和王娅莉。”孙旭东答道。
黄娟和王娅莉在班上是很不起眼的女生,相貌平平、好随大流,也没什么鲜明的个性和主见。想必是崔鹏单独邀约邢然很难,便请她俩做个陪衬,掩护下自己的目的。想到这里,我不禁心说:崔鹏你小子可以啊,水平不咋地,花花肠子还挺多的。
“辛苦你了。回头我要去找崔鹏好好说说。”我拍着孙旭东的肩膀说。
“旭东,让你别来你非要来。”
一个好听的女音忽然响起,像四月的风声拂过树梢,落在两个面目阴沉的男人中间,驱散了周遭略有些沉郁的气氛。刘畅纤瘦苗条的身形不紧不慢地移到了我们身边,玉藕般的右臂抬起,轻轻理着鬓角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清亮的明眸闪烁着夺人心魄的美好光芒。她微嗔着走到我俩身边,话说给孙旭东听,眼睛却看着我。
刘畅瘦高清隽,容貌标致,留着标准的马尾辫。她骨架子大,但皮肉单薄,配上那格外醒目高挑的个头,顾盼流连之间总给人一种高傲的感觉,仿佛看谁都不屑一顾,但稍一接触就会发现,刘畅其实是个很“中庸”的人,做人不偏不倚,做事不紧不慢,四平八稳,颇有城府。听说她妈妈是当地的一个企业家,经营管理相当有一套,她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中可能也受到了母亲的影响。
孙旭东跟她因为男女有别,且性子相左,也曾经很不对付,两人明里暗里别着劲。我那段时间就有意无意地给两人制造相处的机会,带着他们跑跑腿、办点儿事,各自指派、明细分工,闲了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刘畅冰雪聪明,当然懂我的意思;孙旭东只要两杯酒下肚,什么话都好说。一来二去,两人互相习惯了对方的脾气秉性,配合也就越来越默契。某次崔鹏在宿舍里想搬弄刘畅的是非,被孙旭东瞪着眼睛生生骂了出去。我听后暗笑,这样下去促成一段美玉良缘亦未可知。
“刘畅,别这么说。你们出了力还受委屈,我藏书网怎么能不闻不问?”
“也没多大的事情,我当时态度并不是太好,以邢然的性格可能不好接受。”
“什么呀,你就别替她说话了。”孙旭东在一旁很不平地说。
刘畅没理会他,继续说道:“我和旭东那晚真的急坏了。班上几个女孩子半夜出门,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情,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跟你交代。所以后来跟邢然说话的时候口气有些重,换作是我自己,恐怕也会不高兴。另外,我想邢然生气,也不是针对我的。”
“怎么?”
“邢然不是个喜欢跟人多打交道的人,更别提出去通宵唱歌了。崔鹏软磨硬泡,邢然磨不开面子陪了一夜,心情也肯定不会好。”
看着刘畅仰着小脑袋的认真样子,我着实打心底里怜爱她。这是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做事有理有节,说话不偏不颇。谁将来能娶她回家,真是修来的福气。
我笑着说:“人不是钞票,不可能讨所有人的喜欢。放心干你们该干的事情,别的有我呢。”
刘畅没说话,只是冲我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离去的时候,我正暗中叹息生活的庸琐:昂藏七尺,大好男儿不能建功封侯,却整日为些小男生、小女生之间的鸡零狗碎而低落郁结。
但我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貌似平淡如水的班级事务中,潜藏着怎样的诡谲波澜。
在之后那些恐怖离奇事件到来的时候,谁都无路可逃。
二、西三楼迷案
成立于1956年的云岭市财经大学在本地是一所颇有影响力的经济类专业院校,坐落在云岭市北郊,占地1800多亩,毗邻莲云山,校园内绿树成荫,环境优雅。一道宽阔的防洪渠将校区从中间分隔成两个区域,东侧是教学区,西侧是福利区,一座坚固的钢筋混凝土桥承担起了贯通两部分校区的任务。校园边上立着近三米高的围墙,上面密密麻麻地竖着碎玻璃尖刺防人攀爬。南边有一片城乡结合部的旧屋群落,三教九流的人常混迹于此,也经常会有学生情侣在里面私筑爱巢。
每逢雨季,北面不远处的莲云山顶上便乌云密布,仿佛倒卷在天上的洪水般汹涌奔腾,一副压城欲摧的凶险气魄。从孟加拉湾和西太平洋上滚滚卷来的暖湿空气,四季吹拂着这座北半球中纬度的小城。
在云岭财大读研的几年时光里,我没什么过从甚密的朋友,每日在校园里神情漠然地来去,只有同级的沈城算是莫逆之交。此君一米七八的个子,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而且果敢干练,思维缜密,能写一手好文章,绝非空长一副好皮囊的银样镴枪头。从研一开始,他便被校办杂志《晨夕经纬》聘为国际时政版块编辑,与我这般乌合之众自有天渊之别。
1995年以前,云岭财大一直没有比较正规的校内刊物,《晨夕经纬》是为了填补校内精神文明建设空缺而创的非营利性印刷品,除了校内发放外,还定期免费向市委和市政府投送,目的是内情外达、交流信息、谏言献策,扩大学校影响力。但时间长了,校方看着银子哗哗外流,难受得就像是被人掘了祖坟。该杂志的创办人,老资格的校办公室李主任退休后,《晨夕经纬》的印刷规模便急剧缩水,同时为节约人力资源成本,大量起用学生担任编辑。
在办刊方面,学生无论是业务水平还是执行能力都远远比不上专业人员,往往既摸不准宣传口径,也把握不住政策形势,稿件的采选、编辑、排版更是江河日下。那段时间学校正忙于新校区设施的验收,这份校办期刊也就渐渐受到了冷落,不再向外投送,仅限校内发行,从学校的宣传窗口沦落为学生工作的一部分。
凭一手洗99lib?练的文笔,沈城在实习了半个月后走上了时政版编辑的岗位。因为在云岭市《莲云晚报》上发表过一些文章,我被沈城约出来长谈,邀请参加校刊工作。在此之前我们俩并没有什么交集,他是呼风唤雨的骄子,我是略显沉默的凡人。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和今天的邢然还真的有些相像。
虽然没多久我便辞了这份兼职,但混得久了,和沈城在舞文弄墨中产生了些惺惺相惜之情,彼此就成了相当亲密的朋友。
那段日子过得实在颇富理想主义色彩。我俩在编辑室里靠着椅背,一边灌着啤酒一边海侃。沈城见识之广令人咂舌,我们从诸子百家聊到唐诗宋词,从美国军事战略聊到量子力学,最后用校领导的私生活来收尾。
毕业典礼将近的那段时间,大家各自为了前程奔忙,见面越来越少。沈城早早离校南下,拿到毕业证之前就和深圳一家待遇优厚的日资企业签了合同。2003年6月,他风尘仆仆地赶回云岭财大参加毕业典礼。离校前一晚,我俩坐在教学区和福利区中间的防洪渠边上推杯换盏,把酒临风,畅抒胸臆。想想那些空谈闲扯的日子就这么随风远去,知交好友从此要天各一方,各自踏上前途未卜的旅程,感逝伤怀之情在我俩中间顿然升起。
“顾念,你有没有什么没做完的事情?”他冷不丁地问道。
“空混几年,心满意足。你难道还有什么未了之缘?上火车的时候可别跟小姑娘似的哭成个泪人儿。”
“我这又不是什么昭君出塞。”
我俩大笑着在河堤上重重地碰了一杯,种种离别的伤感在这笑声中随轻风飘散。不远处的桥上人头晃动,河道另一边的校福利区明灭着万家灯火,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在潺潺流水声中凝结,把我们拢进一个格外温柔的胸怀。
“你打算去哪里?”沈城问道。
“目前还没定,不过有意向去成都。”
“成都好地方啊,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反正去哪都行,只要别留在这个鬼地方。”
“留校没什么不好吧。”
沈城在我肩上拍了一把说:“顾念,你喜欢猜谜吗?”
“猜谜?我这两年是听你讲黄段子过来的。”
他大笑着说:“我给你出个谜面,看你能不能猜出答案。”
我以为他是要玩什么脑筋急转弯之类的整人花样,谁知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对失踪这种事情怎么看?”
沈城问得没头没脑,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知道是受了风邪还是酒劲上来了,我身上忽然一阵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什么意思?”
“全世界每年有一百多万人失踪,其中能得到解释的只占百分之六十到七十。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案件都没有任何结果,人就那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也许在路上,也许在家里,也许在野外……对于这些人,你可以说他们被外星人劫持,可以说被鬼怪吞噬,也可以说误入什么时空隧道,但总而言之,没有结论、没有答案、没有下落、没有形迹。在日本,将那种没有结论的失踪浪漫地称为‘神隐’,意思是被神灵所摄去的人。”
“我怎么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大概是在校刊编辑部里混久了,沈城说话总也脱不开弯弯绕的毛病。但我此刻却没有任何不耐烦,他莫测高深的话里面,似乎潜藏着某种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失踪是最具悬念的意外,也是最能激发想象力的意外。你难道不觉得,‘失踪’这两个字所具有的魅力远超什么变态杀手、雨夜屠夫之类的俗套吗?”
沈城将酒罐放稳在身边,看着夜空接着说:“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孩就这样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消失了,到今天也没找到。最后一个看到她的是个烟摊的老板,而那里距她家只有不到三百米的距离。”
“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沈城神色诡秘地笑了笑:“失踪意味着一个思维上的死结,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一道条件不全的试题,一个你会倾向于用常规的、平庸的答案去解释的现象。但你心里始终会留着一个角落,这个角落里藏着无数的可能性,藏着一些你相信它存在却想象不到它是什么的东西。”
“我想说,我受够你绕的弯子了,说主题。”
他把脸转向南边示意了一下。我不明就里地看了半天,说:“那边怎么了?”
“我让你看的是那五栋楼。”
沈城口中的“五栋楼”指的是位于云岭财大教学区西侧,紧挨综合楼后方的大操场修建的一片职工宿舍楼群。
这些四层高的灰色砖混结构楼房比邻而立,修建于1978年。从南向北依次编号为西一楼至西五楼,内部每户面积30平米,水池和洗手间是公用的。这五幢楼修建得格外紧凑,楼宇相隔仅十几米,中间栽培的树木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不开灯楼里面就是昏黑一片。遇有山风吹来,树叶便飒飒作响,如鬼哭神嚎般瘆人。
夜沉沉,黑如浓漆,我们的视线越过防洪渠边的围墙,落在那五座形状压抑的建筑上面。它们在乌云掩映下的微光里隐约可见,像直立在荒野中的五具尸体,寂静中散发着邪恶的气息。尽管夏夜暑热,但我仍然打了个寒噤,一种莫名的刺激窜上身来,仿佛自己深夜独身去撬一口乱坟岗里的棺材。
“这五栋楼有什么问题吗?”
“在西三楼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怪事。”
“怪事?有你怪吗?”沈城不愧是谈狐说鬼的好手,气氛铺就十足,让我不得不用讪笑来应对心底蠢动的不安。
“1986年,一个男老师诱奸了班上的女学生。女孩要把事情公之于众,他便将女孩约到自己宿舍里谈判。大概是谈崩了,在情急之下他用刀将女孩捅死。几个居住在楼内的退休职工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吓得拼命逃下楼去,并告知了楼管。楼管听闻后,当即锁了大门并向保卫处报告。保卫处在向公安局报案的同时,组织人手将整栋楼围了起来,待警察到来后实施抓捕。然后怪事发生了,警察把整栋楼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个杀人犯。”
“趁人不备,翻窗子逃了吧。”
“问题就在这里,那起命案发生时正值上班时间,各住家的窗户都是从里面反锁的。警察搜查时发现,西三楼各住户的窗户都关得严丝合缝,插销从里侧扣好防止小偷翻入。如果他是翻窗逃跑,又怎么从外面把里侧的插销扣上的?”
我也陷入了迷惑之中,沈城接着说:
“西三楼只有一个大门、一个楼梯。那几个目击者比凶手更早下楼,通知楼管锁闭大门。因此,无论从地形上,还是从时间上来说,凶手都没有逃脱的通道。”
“莫不是……还有暗道什么的?”
“警察难道不会这么想吗?他们封锁西三楼,挨家挨户搜了一天一夜,几乎要把楼都拆了,却仍是一无所获。那个杀人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他。”
沈城看着我笑了笑,接着说:“有意思的是,从此后西三楼里面就有了传言:那个杀人犯一到夜里就会出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只要在深夜的时候悄悄走到门口,趴在门上,就会听到走廊里有轻微的脚步声。”
“这哪儿是宿舍啊,分明是形容太平间的话。”
“嘿……关于那个西三楼,学校里还有一种说法。”
“什么?”
“那栋楼吃人!”
在防洪渠边的夜晚,是我和沈城最后一次长谈,他第二天便启程去了深圳。而我,鬼使神差地在人生路上绕了一个圈,留校当了老师。
学校里的诡奇故事永远不会消失,一批批旧的故事慢慢离开,一批批新的故事又到来,在阳光和夜幕下交织成岁月中日渐稀薄的回忆。
我的教师生涯虽然谈不上什么风生水起,倒也风平浪静。尽管各种各样物质上、肉体上的欲望常常令我心中偶有不甘,但只要一个人静下来翻翻书,那些焦躁火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如今我生活波澜不惊,气定神闲,收入虽然不高,但对于单身汉来说,一切都还过得去。真正让我不愉快的是另一件事情。
我住在沈城口中那“吃人”的西三楼上。
这座楼正门朝南,门前是水泥砌成的台阶。楼门口安装着锈迹斑驳的漆绿色铁栅栏门。因为被附近的小偷频频光顾,校方便应教师的要求在一、二层每户住户的窗户上安装了防盗网,把本就有点儿压抑的楼房搞得愈发像监狱。
楼门厅的右手边是收发室,墙上开着一扇狭小的收发窗,楼管在里面可以将来往进出的各色人等尽收眼底。向楼梯方向走上几步,就是横贯东西的漆黑走廊。
筒子楼本身采光就差,加上总有人偷电,楼道里的廊灯十天有八天不亮,搞得楼内白天阴沉昏黑,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两名楼管24小时轮流值班,入夜后他们就会关上那扇铁栅栏,从门厅里插上铁销、扣上锁,谁想进来都得站在外面先把他们喊醒开门。
这五栋宿舍楼本是为了缓解教职工住房紧张的情况而建,但住进去的职工嫌房屋格局不好,天天闹腾,家里有老人小孩的隔三岔五跑到院办里念叨,胆子大点儿的甚至在路上堵住校长要求换房。
大概沈城口中的“杀人犯白日失踪”事件成了诱因,学校借1988年征地建设新校区之机修起了新的住宅大楼,而这五栋老楼则草草粉刷后作为学生公寓使用。到了1998年,云岭财大新校区落成,学院又将居住在这五栋楼里的学生迁进新校区的学生公寓中。
此后,西侧宿舍楼群便用来安置像我这样的毛头小子和一些因种种缘故不得不栖息于此的老职工。有人开玩笑说西侧宿舍楼是云岭财大的西伯利亚,专门用来流放那些领导不待见的人。
我居住在西三楼四层406房间,楼梯东侧第三间。刚搬进来的时候,我还怀有几分戒心,有时在走道里踱步,寻思着那个杀人犯是如何消失的,或者……如何被这栋楼吃掉。如今,我已经在这里独身居住了一年有余,除了那长长的过道有些阴森背光外,从未见天花板上长出牙齿来咬人,或者门外溜进来一条舌头把我卷走。
不知怎么的,和孙旭东、刘畅谈过班上的小琐碎之后,竟会想起沈城和他所讲述的诡奇往事来。
风突然吹得急了。
三、少女心事
直到晚上,我的精神都显得有些委顿,被同一个教研室的周敬老师硬拉去打牌时,依然提不起什么劲头来。
周敬老师三十多岁,性子懒散,与世无争,对工作和生活中发生的事总是持着无所谓的态度,闲来无事便满楼吆五喝六地拉人下棋、喝茶、海侃、打牌,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散仙”。就因为这性格,妻子和九九藏书他发生了多次冲突,一怒之下于去年带着女儿离了婚。他的屋子朴素简单,没什么像样的摆设,唯有窗边的半截柜上搁着的《圣经》、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和一些宗教用品很招人眼球。
早在19世纪末,就有欧洲的传教士来云岭市兴建教堂,此后这里便没有断过朝拜的信徒和执事的神父。“文革”期间红卫兵小将在“破四旧”时,因修筑坚固的教堂拆起来太费劲,便将其作为造反司令部使用。而莲云山上那些瓦砌木构的寺庙道观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座座都被夷为平地,到今天也没有恢复往日的香火。周老师跟我谈起这些历史的时候,戏谑地说这是“上帝扯旗闹革命,老君佛陀干瞪眼”。
周老师隔三岔五就要跟教友聚会九九藏书交流,听说他还是甘老师的入教介绍人。
牌过三巡,周老师问我有没有结婚的打算。我笑着回答:“结什么婚啊?就凭这又黑又潮的30平米,别说结婚,就是请人家过来坐坐,还得先把楼道的厕所门关严实了。”
话匣子开到这里,旁人立即“怒愤填膺”起来。教政治经济学的王立新为了住房问题把学校上下骂了个遍。我待他唾沫横飞、剑指昆仑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推了一个炸弹。
坐我下家的教务处干事田荣在洗牌之际,忽然说:“这两天老刘家倒还消停啊,不吵不闹的。”
牌桌上四个人包括我都不出声地笑了,周敬老师说:“杜蓝昨天出差回来了,刘老师的安生日子就要结束喽。”
“要说老刘这人确实不错,咋就讨了这么个老婆?”
“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王立新叼着烟无精打采地说,他老婆面黑体壮、粗声大气,在学校主干道边上开了个小超市,也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不是在自嘲。
田荣可能也这么想,想笑又不敢出声,低下头去装作掐烟灰。一缕青烟升腾起来飘到周老师脸上,后者皱起眉头用手扇了扇,对着田荣说:“呛死了!你们几个也少抽点儿烟,你看人家刘老师就是烟酒都不沾。”
我赶忙把手里的烟按灭,田荣也不好意思地在烟灰缸里泼了一点儿水,只有王立新又不紧不慢地深吸一口,眼皮都不抬地把烟灰弹了弹说:“周老师,你可别小看老刘,平素里看着四大皆空,你们知道暗底下是什么样子?”
听到这里,我们都把眼光转向他。王立新天性刻薄,喜欢挖苦讽刺,但刚才这句不似一般的风凉话,仿佛意有所指。
“哼哼。”王立新见大家把眼光都转向他,这才得意地冷笑两声,把烟头重新放回嘴里,一边摆牌、一边歪着脑袋含混不清得说,“咱们财大里面女孩多,又都不懂事,难免给某些人以可乘之机。”
我闻言禁不住心头一悚。
前不久,我确实和班上的女学生之间发生了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现在还心神不宁,难道被人知道了?
“你是说刘老师他……跟学生?”周敬老师有些惊讶地说。
“跟谁啊?”老田像只休蛰醒来的蚂蚱,眼睛一亮精神起来。
看我还没什么反应,王立新故意顿了一顿,扫过来一眼。我像被蜂蜇了一样挺起身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周敬老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眼神复杂地望了过来。
但王立新并没有指证我的意思,而是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说:“上学期快放假的时候,老刘晚上跑到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里跟女学生幽会,两人在一起抱着……。”
王立新做了一个亲嘴的动作,让每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确定是他?”田荣眼睛冒着绿光问道。
“咳,现在都传开了。”
“你们啊……”周敬老师颇有深意地笑着,打了一张牌出去。
“周老师,你还别不信。老刘一表人才却娶个母夜叉,这心里能舒服得了吗?杜蓝又迟迟生不下孩子,我看老刘是早想离婚了。去年闹了一次,眼看着要离了,杜蓝她爸妈出面又把这事按下去了。”
田荣忙不迭地接口道:“我看也是,上一次杜蓝把他赶出了门。老刘穿个背心裤衩站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家门,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要杀人一样。我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周敬老师看他们几个越扯越神,中间截断话茬儿说:“刘老师确实是有个魅力的男人,就算有些个女生喜欢他也不奇怪。”
他们说的这个老刘,名叫刘绍岩,四十多岁,教授工商管理课程,相貌英俊,气度不凡,谈吐间还颇有些魏晋风范,很受校内女生的青睐。逢他的课,女生少有缺堂早退的。
刘绍岩担任管理学院副主任,同校方高层领导关系密切,是很受重用的少壮派干部,也是内定的下一任管理学院主任的人选。以其身份本不用跟我们挤这小黑楼,但刘绍岩是个尽孝道的人,分了新房后,让年迈的老母亲和在云岭市就职的弟弟住了进去。学校考虑到他的情况,提出在福利区为他再安排一套房子,但被刘绍岩以避人闲话为名婉拒了。最后校方将西三楼四层靠近楼梯的两栋房间打通,改成六十平米的套间供他和妻子暂时居住。
他虽早年丧父,却勤奋刻苦,不负家人所望考上大学,毕业后与身为云岭财大子弟的杜蓝结了婚,又在丈人一家的支持下考上复旦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返回云岭财大任教,不久就成校内业务骨干,收入节节攀升,加上性格谦和有礼,进退有节,在校内颇有美名。
或许是至善者天妒之,他爱人杜蓝却有着另外一种名声。这女人性情刻薄,做事不知变通,倚仗家里的关系在财大当个小领导,把拿鸡毛当令箭看作责任,把挑刺刁难、摆谱作势当成尊严,谁要在她手里办个什么事,非看着她的冷脸转几个来回不可。
某次校长孙殿飞在餐桌上笑谈所谓:“云岭财大,金童玉女。”金童自是刘绍岩,玉女指的则是跟我上班坐对面,成熟貌美的甘俊英老师。自从这“金童玉女”的招牌封了出来,刘绍岩的日子就愈发不好过了。杜蓝虽然自负,却也明白自己的魅力同甘老师比起来是天壤之别。人家没地方求着她,平日里也打不上交道,满肚子的醋意和无名火就通通撒在丈夫身上了。
我睡眠浅,经常夜半时分被隔壁的叫骂声惊醒,然后一个人点根烟在被窝里叹息:究竟是无人问津的单身生活落寞,还是鸡犬不宁的夫妻战争痛苦。
王立新皮笑肉不笑地又打了一张牌出去,说:“小顾,你不知道这事?”
周敬老师和田荣两人的眼睛登时就朝我盯了过来,我不动声色地推倒“长城”,说一声:“和。”三个人忙不迭低头看自己的牌。周老师懊恼地说:“光顾耍嘴皮子,你看人家小顾不声不响光赢钱了。老王你怎么打的,炮手一个。”
王立新没接周敬老师的话,歪着脑袋、莫测高深地看着我说:“小顾,你可得把自己的学生都看好了。”
“怎么?”
“刘绍岩也给你们班带课吧。你是班主任,要真有个什么事可少不了你的麻烦。”
“这跟我们班会有什么关系吗?”我看着他说。
老王藏书网眼皮垂着笑了笑,说:“跟刘绍岩在一起的女学生,可能是你们班的。”
虽然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怎么可能是我们班的?”我若无其事地说。
“当然是认出来的,这事还能信口胡说?”
我有些坐立不宁,1986年的那件血案,不也是师生恋闹起来的吗?想着想着,一张娇俏的小脸在眼前慢慢清晰起来,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在我心里也渐渐浮出水面。
那是9月3日午后,我把一道经济纠纷的案例写在黑板上,交代大家自己分析讨论便走出门去。开学才三天,学生的精神还都比较振作,纷纷趴在自己的课桌上抄写,只有班上的林雪涵第一个走出座位,蹬蹬蹬几步赶上我,两只手背在身后,微弓着腰把小脑袋从我右侧探出来,笑得一脸诡异。
“怎么?有事吗?”
“顾老师……”
“嗯?”
“有件事想给你说一下。”
“说啊。”我停下脚步。
“你不要生气啊。”
“生什么气?你干什么了吗?”
“嘿嘿……当然不是坏事。”
“那就是好事了?说吧,我喜欢听好事。”
“那我可说了啊……顾老师你这个人啊,最宽宏大量,而且最能理解学生。”
“就这个?没更好听的了?”
“当然不是……重要的在后面。”
林雪涵小脸微微一侧,压低声音说:“顾老师,你知不知道,有个女孩喜欢你?”
我第一个反应是:“谁啊?”随即把那愚蠢的俩字咽了下去。
“想不想知道是谁?”林雪涵脸颊飞红,眼光灼灼,在午后的阳光下艳若桃李。
“不想。”我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个话题接下去,就故作冷漠地举步要走。
“哼哼,如果是我呢?!”林雪涵粉嫩的脸蛋已经红到了脖子根,但依然不依不饶地硬撑着场面,两眼死死盯着我,让我想起猫抓耗子时的神情。
我就那么傻了似的站在原地,想动弹又不知道该怎么动弹。在这么一个大胆直接的女孩面前,无论是拔脚就走,还是驻足观望,似乎都不是好的选择,就又艰难地憋出一句:“把注意力放在课堂上……别胡思乱想。”
这是我当学生的时候,班主任常常就男女关系问题告诫我们时的用语。此时兵临城下,我又苦无拒敌之策,只能唱唱高调掩饰一下自己的心虚。
林雪涵穿着嫩绿色修身的T恤和牛仔裙,把她那曲线玲珑的身段衬托得呼之欲出,挺秀小巧的鼻梁上闪烁着一双寒星般的闪亮眸子,晶莹白嫩的小脚上蹬着一双细缕银环的坡跟凉鞋,着实让我有些惊艳。
我一直认为,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应该同我是没什么交集的,故而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另外最重要的:我是老师,而她是学生。
但扪心自问,这么好的少女,我真的没点儿想法吗?云岭财大女生多,单身的我看着班上那些花骨朵般娇艳的女孩子,如果没点儿心动是不可能的,也常常做点儿师生情缘的白日梦。但毕竟为人师表、不敢放肆造次、越雷池半步……
越想越心慌,越想越心乱,越想越有不该有的想法,我便提议早早结束了牌局。
去水房洗脸时半道刚巧碰上刘绍岩。就着水房里透出的夜灯,我发现他脸色憔悴,毫无往日的风采。
刘绍岩微微地笑了笑,我也点头致意。看着他像个影子般飘过,我皱了皱眉头。
四、奇怪的声音
9月7日下午,第一节课后各个学院单独召集师生召开关于综合治理工作的会议,强调安全防范方面的一些事务。我因家事请假离开,走在人丁稀疏的主干道上,身边一派冷清的萧瑟景象。
不经意间,看到副校长宋远哲从校门口的自助银行走出,怀里还紧紧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子。我有些奇怪,像他这样的高层领导为什么不参加下午的会议。
将近五点的时候,我办完事正要坐车返回学校,却接到了从教研室打来的电话。
“小顾,你在哪儿?”甘俊英老师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儿小,我大声喂了几下,她才把声音放大一些。
“刚忙完,正要回学校,你在哪儿?”
“不看看我从哪里给你打的电话,当然是在教研室里。”
“你怎么不用去开会啊?”
“程老师病了,明天得替他上课。我现在教研室里赶着备课,还真不如去开会呢。刚才去你们西三楼帮史云喂金鱼,把最后一点儿鱼食用完了。你能不能帮我买一包,牌子你知道。”
“没问题……下午会上大概讲了什么你知道吗?”
“说是省公安厅通知各市局,有个全国挂号通缉的、绰号‘刀子’的杀人犯在本省露出形迹。还说这个人手段残忍、反侦察能力很强,曾经犯下多宗血案,手上有近十条人命……。”
“听着蛮刺激的。”
“事事平安才好,什么刺激不刺激的,路上小心点儿。”
挂了电话后,我到市场给甘老师买了鱼食,快六点才回到学校。周敬老师那辆破旧的蓝色桑塔纳轿车停靠在西三楼旁边,仿佛一个苟延残喘的疲惫老人。我急着赶回宿舍,往西三楼大门里行进的步子快了一些,差点儿与迎面而来的那个人撞在一起。待看清副校长宋远哲皱着眉头的脸时,我赶忙闪开身形。
“哦,小顾啊。这么急急忙忙干什么去?”
“宋校长,我在这里住着。”
“这里?”他有些不解地回头朝楼上望了望说,“你在这里住着?”
“是的。”
“哦……这地方的居住条件是差了点儿,不过呢,对你们年轻人也是个锻炼。”
看着他双手负在背后慢慢走远,我感觉有些诧异。
宋远哲是校内风光无限的骨干领导之一。此君身材颀长,相貌英俊,颇有几分翩翩出世的佳公子范儿,年轻时恐怕也是一等一的帅哥。年龄的痕迹在他脸上并不明显,反而平添了几分成熟男子的威严。美中不足的是他身材异常瘦削,脸色黯淡,好像患有某种消化不良的疾病。
宋远哲虽不是教学口出身,但执掌校内招生、教学及行政工作以来,每年的生源数量节节攀升,也算是政绩斐然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认识了我,见了面还主动打招呼,令我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惶恐。
按理来说,他是杀伐决断的高层领导,而我只是默默无闻的升斗小民,能被他认识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楼道和往日一样安静,楼管老于坐在门房里,无精打采地写着什么。
“于师傅,吃饭了吗?”
“等一会儿老伴就送来了,顾老师……你说这下午开会就开会吧,还非得让人写个啥安全保卫整改建议书。有啥整改的吗?”老于把圆珠笔往桌上一磕,百般不情愿。
“哦?你们也被叫去开会了?”
“可不,今天下午四点半,保卫处打电话让我也去旁听,我说要值班看门,他说不管,必须来开会,开完了就让我写东西。你说保卫处这些人是不是神经病?你都不让我把门看好,还怎么整改?要我说,先把他们保卫处整改整改才对。顾老师,以后要是楼上丢了东西别找我。”
我笑笑没说话,跟他寒暄两句便走了。楼管老于多少年没提过笔,突然间要他有模有样地写个报告出来确实强人所难,而且这“整改”两字也真伤他的心。老于脾气倔、责任心强,在这五栋楼的管理员当中最尽职尽责,但也因为脾气耿直,跟保卫处的领导总处不到一块去,事事吃亏。
才走到三楼,我就听见有人在歇斯底里地诅咒。
刘家的夫妻会战格外激烈,两人激动之下连门都忘了关,清晰的叫骂声一句句跟长了脚似的直往我耳朵里钻。
“……我以为你只是老不要脸,谁曾想脑子都不好使了。偷腥连嘴都不知道擦净,还好被我发现了,不然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我跟你这么多年受了多少罪?连个像样的房子都住不上!靠着我家才分上套房子,你却让你家老东西跟你那猪一样的弟弟住进去。我全都忍了,跟你挤这又黑又臭的破楼。我回去看看自己的房子,你家老东西还给我脸色看!你他妈凭什么给我脸色看?你住的房子不是我们家的?现在好啊,你个老流氓口味还变了啊?不爱甘俊英了,改玩小姑娘了……”
“你自己有脑子吗?听别人给你瞎掰两句就回家来喊。哪张狗嘴给你说的?你让他过来跟我对质!”
“哼!用得着吗?学校里面都传开了,谁不知道!谁不清楚!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哎!姓刘的,你不知道丢人啊!你要不要脸啊!”
“我不知道丢人,你知道丢人!我不要脸,你要脸!捕风捉影,血口喷人,三天两头里喊,隔三岔五地骂,这楼里面谁不知道你是个泼妇?”
“我泼妇……刘绍岩,没有我你个穷鬼能有今天?不是我爸我妈在背后帮你拉关系,你能混到今天?现在你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你有种跟我离婚啊!你有种跟我离婚啊!没我们家看你怎么混……”
听那边的叫骂声,似乎是刘绍岩的纠葛被老婆知道了,我朝那边瞥了一眼,冷笑着进了门。
从王立新那里听说了刘绍岩的事情之后,我又找刘畅和孙旭东谈了谈。两人确已风闻此事,但都说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我狐疑地看着他们诡秘谨慎的神情,不清楚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现在的大学里,老师和学生之间发生些什么,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以“乱伦”视之,遭众人乱棒以待。一段干净、适度的师生恋情,还能给他人以美好的观感,若结局圆满传为佳话美谈也说不定。但问题是刘绍岩年逾不惑,有家有室,夫妻不睦搞点儿婚外情被人嚼嚼舌根也就算了,但你不能糟蹋学生啊。就杜蓝那二百五脾气,弄不好会毁了人家女孩一辈子。学生不懂事,你老刘走南闯北,难道也狗屁不通?
我承认,这愤慨中也夹带着私货:我年近而立还打着光棍,你个老家伙青春期都过去十几年了,还想折回来插队?原先我还因为杜蓝的蛮横而同情他,现在连这点儿同情也没了。
在房子里稍事>藏书网休息,一阵熟悉的音乐传入耳中,随之而来的是校广播站每天下午六点半播送的固定节目,清朗的男声和绵柔的女声抑扬顿挫地交错播报着今日校内校外的要闻。我看饭点已至,就拿起饭盒出门。
楼里面黑漆漆一片,只有楼道两端小窗口射入的光线能微微照亮脚下的方向,刘家的叫阵喝骂声也已经偃旗息鼓。我正要回身锁门,只听得不远处嘎吱一声响,抬眼之间,一个暗影里潜行的人影极迅速地闪入了刘家的房门。
我被那倏然闪过的影子吓了一大跳,慌乱中差点儿把饭盒掉在地上。惊疑不定地从刘家门前经过时,竟嗅到一阵女人香。
杜蓝是个简朴到几近吝啬的女人,平时化妆品都用得很少,更不用说香水了。而我所嗅到的,是一种淡雅、清冽的,蕴含果香、花香和极细微麝香的味道。
闪身进入刘家的是个女人吗?会是谁?
我正要往楼梯踏下第一只脚,嘎吱一声刘家门开了,一个黑影从里面佝偻着探出身子,朝我这边看过来。在楼道尽头的晚光中,他的身形模糊不清、人鬼难辨。
扫到我后,刘绍岩仿佛有些惊慌,不尴不尬地咳了咳嗓子说:“小顾……吃饭啊?”
“哦,刘老师还不去吗?”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说完,他迅速缩回身子,随后那扇黄门不轻不重地关上了。
刘绍岩鬼鬼祟祟的神情颇引人怀疑,引得我一边下楼,一边拧着身子朝那个渐渐消失的角度看个不停。
老于和他的老伴,一个有些矮胖的中年女人,在收发室里一边吃饭一边聊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好像是儿子结婚要盖房子什么的。说到钱的问题,老于长吁短叹,唉声叹气,连我出门都没注意到。楼外天色渐晚、夕阳西下,一片祥和气象,我忽然感觉心境敞开了一些,刚才那种古怪的直觉在暮色低垂和人间烟火中渐渐消散,直至无从回味。
我逼着自己咽了两口米饭,看着菜盘里那些连毛都没拔净的肉皮,半点胃口也提不起来。正准备推盘子走人,一个好听的女孩声音在身旁响起。
“顾老师,浪费粮食啊。”
林雪涵歪着小脑袋盯着我,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小丫头将不锈钢餐盘放在桌子上,大大喇喇地坐在我对面。
“你胃口不错嘛。”我盯着她那钵满盆盈的餐盘道。
“我在长身体嘛。”林雪涵斜着瞥了我一眼,那不是学生看老师的眼神,而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我不瞎,很清楚这一点。
“呵……现在才长?来不及了吧。”我把眼睛从她脸上稍稍挪开,不留神扫到了她雪白脖颈下健康饱满的胸脯。这丫头今天穿了件开领的衬衣,低头时乳沟若隐若现,一双藕臂仿若溪水般从短袖口里流出。我赶忙把眼睛朝桌面上低了低。
“老师,你平时挺厚道的,怎么一见我嘴就变损了。”
我看着她笑了笑。其实我不讨厌这个女孩,课堂上认真,平日里乖巧,但最近见到她总是觉得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捏着似的。
“我报名参加演讲赛了。”
“那好啊,给咱们班争口气,我脸上也有光。什么时候比赛?”
“10月25号,国庆节之后。”
“如果需要资料或者修改稿子就尽管来找我。”
“谢谢顾老师啦,到时候可别找借口推脱啊。”
“怎么会,你们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到时候随便开口。”
“嗯,一是想请你帮我看看稿子;二呢,是想麻烦你抽空陪我预演一下。”
“这没问题,你准备的演讲题目是什么?”
林雪涵顿了顿抬起眼睛说:“师生情缘的沉沦与救赎。”
我全身一个冷战。
林雪涵咯咯咯笑了起来,说:“你还真信啊!”
我自己也笑了,摇摇头说:“真没见过你这么没大没小的学生,平时绵得像只羊羔,怎么说起话来这么二啊。”
“顾老师你比我大很多吗?”
“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诲人者即为师长。年龄不是问题,关键在于,自己在哪个位置上就要做哪个位置上的事情。”
对于林雪涵的直接和大胆,我有些左右为难。被人喜欢,尤其是被漂亮女孩喜欢是好事,但我真的很难去把握这种关系。上班没两年就跟学生缠在一起,校办、院办、人事处、学生处那些老家伙还不把我嚼碎了。常言说“举手不打笑脸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红着脸,跟你表白她喜欢你,你要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就显得脑子有些问题了。
林雪涵也不看我,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温柔似水,用勺子拨弄着盘里的东西,说:“顾老师,还记得那个喜欢你的女生吗?”
我把盘子往旁边推开,做出一副冷淡的表情说:“怎么还提这个,上次不都跟你说了吗?”
“我没胡思乱想,我是很认真地问你。”
我无奈地用右手撑住脸颊,长叹一口气说:“林雪涵同学,你就别再拿顾老师寻开心了。”
“我倒觉得,老师你该高兴才对。”
我很想说:“是啊,我挺高兴的。”可这句话真说不出口。
忽然间,我脑子里面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一个念头像是水里的游鱼猛然窜出水面。
“林雪涵,我有个问题问你。”
“什么?”大概是我表情忽然变了,林雪涵的眼睛里略有些警觉地看着我。
“最近,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关于咱们班女生的。”
林雪涵把眼睛低了下去,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她说:“是关于刘老师的吧?”
“那你知道另一个人是谁吗?”我禁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林雪涵摇了摇头。
我长叹了一口气,把身子重重地靠在塑料椅背上,身下的金属支架嘎吱嘎吱响了两声。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林雪涵把身子往正里坐了坐,说:“当然可以啊。”
“如果你听到同学中有人谈及此事,用你的方式来制止。我不希望那些流言蜚语对大家造成什么影响。”
“顾老师。”林雪涵看着我忽然说道。
“嗯?”
“你真的是个好老师。”
我一时错愕,林雪涵的表情格外真诚,那句话送入我耳朵里,让我觉得这个时候的她才真正像个学生。
“怎么?突然学会甜言蜜语了?”
“嘿嘿,可能吧。”
或许就是林雪涵那句“你真的是个好老师”突然间让我心有所触动,她的话像一味清凉消暑的散剂,把我心里的焦热烦躁化得无影无踪。
虽然比我小不了太多,但她们是孩子,是热腾腾的灵魂和鲜活的生命。那些混乱躁动的激情只是她们对这个世界美好的憧憬和期待而已。
而我应得的本分,就是这么一句:“你是个好老师。”
“谢谢你,林雪涵。”
她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深深地看我。
“那我拜托你的事情,你答应了吧?”
“呵呵,期末考试放我一马就答应你。”
“我就知道。”我摇摇头,站起身准备要走。林雪涵盯着我起身,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又欲言而止,最后在我起脚的那一刻看了她一眼,居然发现她脸上有些焦急和惶恐。
她很小声地道了句:“老师,有好事……就会有坏事的。”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一天都在想些什么啊。”转身步出了饭堂,我知道林雪涵在身后看我,但我已经轻松下来,刚才那可笑的心理矛盾如云烟般消散。
有了本分,人才能算是个人。
“我是老师。”这么想着,我越走越快。
我在图书馆看书入了神,待回到宿舍已是十点多钟了。西三楼走廊里的黑暗浓如古墨,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只剩水房里的灯泡还亮着昏暗幽弱的光,像个气若游丝的病人。
从刘家门口走过时,隐约能听见杜蓝说话。令我诧异的是,她的声音平心静气,全无往日的暴躁。
周敬老师端着一盆子衣服走出门来,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杜蓝今晚转性了啊。我听他们两口子叨咕一晚上了。”
“她会这么有耐心?下午那会儿还吵得不可开交呢。”
“人总是会变的嘛。”
“是啊,连老哥你都开始亲自洗衣服了。”
周老师哈哈大笑起来,腾出一只手把露出盆外的衬衣袖子往里塞了塞,脚下趿拉着拖鞋往水房去了。
快到零点的时候,突然从刘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仿佛有人在争斗踢打,随后贴着墙壁传来咚咚几声闷响。
有个奇异的欲望在心里滋长起来:我想过去看看,看看墙的另一边。这个想法就像腊月里的一丝寒风,从我前胸直透后背,让我入了魔怔般死死盯向那痕迹斑驳的墙面。
时钟显示的时间是11点55分,之后隔壁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我的魂魄仿佛重新飞回了身体,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烦扰着,机械地拿起脸盆出门洗脸。从刘家那扇无声无息的木门前走过时,我忽然打了个寒战,心里涌起极度强烈的不安。
“离开!离开!快点离开!”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
随着“嘎吱”一声,刘家老旧的木门在我身旁缓慢地打开。刘绍岩像傍晚时候一样神情诡秘的探出身来,发现我后很是惊慌地“嗯”了一声,然后轻咳一下说:“小顾,还没休息啊?”
“洗完脸就睡,怎么?刘老师出去啊?”
“哦,一会儿去买点儿东西……你先,你先。”
我点点头提醒他:“那得赶紧去,老于一会儿就锁大门了。”
“好的,好的。”刘绍岩答应两声又缩回屋里去。后退时,他的身子微微让开了一点儿,我眼睛的余光便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涌进那间房子。
地上平摊着一双脚。
那是双中年女人的脚,上面的肌肉枯瘦干瘪,青筋饱绽,左脚套着浅红色的塑料拖鞋,右脚却光着。
那是杜蓝躺倒在地板上。
这只是刹那间的惊鸿一瞥,正待开口询问,刘绍岩已经毫不迟疑地关上了门。
周老师端着衣服迎面走来,陪我一起诧异地看着。
整整一夜,杜蓝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五、初次见面
门外嘈杂的人声将我惊醒。
在阴沉的房间里摸索着穿戴齐整后,我望了望窗外。一道红练似的蛇形云团从北方向西伸去,仿佛虚空中探出的一条长舌,这怪异的天象隐隐透着不祥。隔壁楼上间隔明灭着晨间的灯光,凉风轻柔,拂面微爽,一切都如往日般熟悉,但门外细琐不停的脚步声却让我生出了隐隐的不安。
我从小就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每当大灾或某种劫难即将来临的时候,总会感觉一阵恶寒不适从脚脖子直上到后颈,持续很久……小学四年级的某个下午,我的后背突然间又凉又硬,像针扎一样的刺痛。放学回家后发现院子附近挤满了人,一辆消防车停在大门口,消防员紧张地来回奔走着,浓烟从我家那栋楼的正中央滚滚直冒。母亲从人群中冲出,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满脸是泪。后来我才知道,隔壁单元的一户人家煤气泄漏后被短路的电火花引燃起爆,我们家所有的玻璃制品全被震碎,幸好母亲买菜未归,躲过了一劫。
而现在,那种仿如蚂蚁上身似的不适感觉又重新在我背上蔓延开来。
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周敬老师的脸。王立新、田荣和其他住户环立在另一侧,谁都没有说话,我也被脚边一个黑乎乎的物体吸引去注意力。
当眼睛适应了楼道的昏暗,终于看清“那个物体”的时候,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带着针刺麻痹感的恶寒开始向全身每个角落扩散。
就着刘家洞开的房门里透出的晨光,我看清了半截身子在里,99lib?半截身子在外,躺倒在地板上的杜蓝。她的两条胳膊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形态,纠缠凌乱的头发披散在地面上,脸色惨白、双目微张,脸上斑驳的血渍已经凝结成痂块。
我本以为看到死尸的人们会像电影上那样惊恐慌乱地尖叫。但那一刻没有人出声,身边一片死寂,时间像水泥混凝土那样沉重,每一秒钟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杜蓝松松垮垮的尸身横陈在灰白色的晨光里,那双微阖的眼睛露出半截死气沉沉的瞳孔,它凝视着身边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也屏住呼吸凝视着她,像是聆听着死者无声的言语。
我像是睡在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里,张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昨天傍晚还生龙活虎的健壮女人转眼之间被抽空了生命力,像一具被撕碎的布偶,破破烂烂地倒在一个不可理喻的位置。
而这一切,离我只有一堵墙的距离。
“来了!”
这个念头像只七月的马蜂,带着不祥跳进了我的脑海。
学生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个个在课堂上交头接耳,心神不宁。我把书在讲桌上放下,看着台下没有出声。片刻后,他们终于注意到我的眼神,稍稍安静了些。我待满堂无声后方开口说:“大家应该都知道出什么事了。如果我是刑法老师,可能会就这个问题跟你们深入探讨一下。不过你们必须明白,事发地点就在我隔壁,所以希望你们也理解一下我的心情,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至少这节课专心听讲,OK?”
随后课堂安静多了,男女学生均正襟危坐、目光专注地盯着我。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没有听讲,那一道道灼热的眼光不是在留意黑板上的知识,而是有点儿肃然起敬。他们大概在想:“顾老师真了不起,在死人旁边睡了一夜。”
下课后我回到西三楼,抬头向那栋熟悉又陌生的建筑望去:它就像所有年迈老旧的楼房一样,暗灰色墙砖和绿得透黑的苔藓里透着平静和气,丝毫没有早上那股慑人胆寒的乖戾气象。
门口停着警车,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神情紧张。我忽然感觉有什么在蹭我的腿,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黄影在我小腿肚子处蹭来蹭去。楼管老于养的那只大黄猫胜子绕着我摇尾乞怜,但我却没什么可以喂它,只能蹲下去摸摸它那热乎乎的脑袋。
“这是你的猫?”
我回过头,一个瘦削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微侧着头看着这边。
“不,楼管的。”
“你喜欢猫吗?”
我站起身来,看清了他的脸。这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齐整笔挺的警服,相貌平常却眼光灼灼,亮得像把刀子。他左颊上有处明显的伤疤,像是火器烧伤,好似一只暗红色的蜘蛛趴在脸上。
“你是?”
“我叫严峻,市刑警支队的。”他给我亮了一下证件。
“你是顾念老师吧?”
我点了点头,正诧异他怎么认出我的。
“听说你上课去了。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
西三楼门口聚着不少人,副校长宋远哲带着校办主任索兰、保卫处长陈涛在楼下嘀咕着什么。我把目光收回来,问:“就在这里?”
“到我车上吧,不介意的话。”
“没事,可以。”我点点头。
“小王,来一下。”严峻冲不远处一位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招招手。
我随着两.人坐上一辆宝莱警车,严峻一条腿放在车外,一只手架在方向盘上。那个叫小王的年青警察沉默地坐在后座上,托着本子准备记录。待我在副驾驶室里坐稳后,严峻侧过身子来问道:“当老师没多久吧?”
“去年才留校。”
“哦?你是这里毕业的?”
“是的。”
“咳,去哪儿不好,待这破地方?”
“严警官,你这么说会影响我工作情绪的。”
“说明你也这么想。”
我俩同时哈哈笑了两声。三两句寒暄过后,我感觉轻松了点儿,同时对这个面色有些阴沉的警察产生了些许好感。
“你就住在死者隔壁吧?”
“是。”
“什么时候住进去的?”
“去年,一留校就分到西三楼了。”
“死者呢?”
“比我早几年。”
被警察讯问总不会是件愉快的事,我还是控制不住局促和不安。严峻的眼光像照在我脸上的台灯,左 988a." >颊的那块蜘蛛样伤疤似乎也膨胀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第一次被警察询问,有点儿不习惯。”
严峻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钟,然后挪开视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白沙香烟,掏出一根递向我。
“抽吗?”
我点点头接过来。
“不用紧张,例行公事而已。我们也觉得很麻烦,但流程必须走到,这你明白吗?”
我放松下来,把点燃的烟放在嘴里深吸了一口,冲他点点头。
“你和死者平时关系怎么样?”
“还行吧,点头之交,工作上没太多联系,也就是见了面打个招呼。”
“他们平时夫妻关系怎样?”
“不太和睦,经常吵架。”
“吵得厉害吗?”
“我隔着一堵墙,经常被吵得睡不着觉。”
“他们经常为什么争吵?”
“一是房子,二是……吃醋吧。”
“吃醋?吃谁的醋?”
我忽然觉得在死者身后谈这些有些不敬。无论她是个怎样的女人,平日里与我相处尚睦。何况现在无论提到谁,对其都不是件好事。
“在我看来,杜蓝是很爱她丈夫的,但这种爱里掺杂着过多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只要刘绍岩同别的女人稍微接近,两人就会发生激烈的争执。”
严峻点了点头,把烟灰在车外弹了弹,接着问道:“你刚才说的房子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是人家家里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2002年的时候,学校在市99lib?北购置了一批价格优惠的商品房,刘绍岩两口子分得一套三室一厅。但刘绍岩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弟弟在云岭市打工又找不到合适的居所,就将两人都迁了进去。为这个,杜蓝心里虽然不痛快,却没拗过他。两人暂时栖身于西三楼里,前段时间新买了套房子,大概很快就会装修好。
“他们跟周围的人相处得怎样?”
“刘绍岩还好,杜蓝个性比较强,常得罪人,所以朋友不多。”
“就是说不受欢迎了?”
我点了点头。
“你昨晚见过他们两口子吗?”
“见过。昨天五点五十,我回宿舍时听到他们两口子在房里吵架。”
“他们吵些什么你听见了吗?”
“没太留意。”我对警察撒了谎,实在是不想节外生枝,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给自己添堵。
“然后呢。”
“我吃过晚饭回到宿舍时,他们两人已经停战了。随后我去图书馆看书,十点钟左右回到宿舍,但没听见刘家有什么动静。不过……”
“什么?”严峻反应很快地问道。
“昨晚快到十二点,大约十一点五十三或者五十四分的时候,我听到从隔壁传来几下撞击声,像是……”
“像是什么?”严峻目光炯炯,让我想起盯上兔子的猎犬。
“像是某人的头与墙壁猛烈撞击的声音。”
“然后呢?”
“我去水房洗脸,看见刘绍岩正要出门,但看见我后又很紧张地退了回去。”
严峻示意小王将这个情况记下来。我咽了一口唾沫,决定把自己亲眼看到的那幕说出来,张嘴的时候舌头像是灌了铅,因为接下来的话是在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是生死。
“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一双脚。”
“说下去。”严峻眉间的距离猛然缩短,面部的肌肉同时被牵动起来。我好像看见那只暗红色的蜘蛛在他脸上激动地跳跃着。
“在他关门的一瞬间,我看见地上有一双脚。虽然上半身被门挡住了,但那双脚应该是杜蓝的。”
严峻看着方向盘点了点头。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找到刘绍岩了吗?”
“你知道他在哪里?”
“他不在学校?”严峻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六、脏地方
从警车里下来后,胜子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校办公室主任索兰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样,问完了吧?”
我强令自己笑了笑说:“就说了些昨天晚上的情况,有什么讲什么就是了。”索兰也笑着点了点头,副校长宋远哲在身边不声不响地看着我。
“宋校长。”我点头打了个招呼,他也冲我点了点头,眼神却冷得像是在腊月的井里泡过。
“出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也受惊了。不过呢,要相信公安人员,更要相信组织,稳定自己的情绪,以大局为重,明白吧。”
我点了点头,不该讲的不要乱讲,少评论,少议论。
“大局为重”这句话是领导永远的情人。
“你来一下,有事情给你说。”宋远哲此话出口之后,便背着手向旁边走去。索兰知趣地没有跟上,保卫处长陈涛甚至还朝另一个方向又挪了两步。
听到校方的高层跟我这经济学院里的小老师有事情讲,我非但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反倒有点儿惶恐不安,总觉得要有什么麻烦事来了。
特别是在当下这个非常的时期里。
我原本以为宋远哲会就今天西三楼的命案对我做出某些嘱托,譬如嘴要严、话要少之类的。但他对此只字未提,只是对我说要抓好学生管理工作,而且从具体措施上加强执行。我虽然没搞明白一个普通班级的学生工作同校方高层领导的业务之间有多大的交叉,但还是恭谨地点头应是。
“现在的学生,特别是女学生,思想上容易乱。”宋远哲没有绕太多弯子,开门见山地指出了他的意见。
“是有这样的可能性。”
“现在社会上诱惑越来越多,学校里也不见得有多么单纯。如果教育督导跟不上,她们很容易闹出乱子,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
“应该不会吧,我班里的学生平时都很规矩。”这句话完全是出于一种自我防御的心理,但我忘了一点:“对年轻人来说,领导放屁,你就必须趴上去闻。”这是沈城曾经总结的一句话。
果然宋远哲皱了皱眉头,脸色猛然沉下去说:“你们这些年轻老师,对工作就不能多上点儿心吗?”
我心说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轻轻咳了一声把自己已经捅到喉咙的反驳之词压了回去。
“你看你还不服气?”宋远哲从我脸上看出了不满之情,声音又尖锐了一些说:“上个礼拜,有几个学生夜不归宿,是不是你们班的?”
我顿时心头一悚。
“有没有这回事?”宋远哲把身子朝我转过来,横眉冷眼地瞪着我。
我没有作声,说不上来心里是紧张还是恼火。
宋远哲却适时地改换了口气,嘱托我要多关心女学生工作,对她们的行动、习惯、性格特点要多了解,并及时向他汇报。
为了保证自己的精神和意志能传达到位,宋远哲绕了很大一个圈子,还说了一些貌似掏心窝儿的话以增强感染力。
“我年轻时候啊,也是受过挫折的,都是靠自己努力,并且服从指挥才干>..出来的,你可不要走弯路啊。”
我没听出这话里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的意思,只是满脑袋考虑这件领导交办的工作该怎么处理,略有些为难地道出了一些客观情况:女生工作很难做,考虑到这个年龄段女孩的心理特点,加强教育和指导是必要的,但是具体到她们的个人生活上,我不认为自己有权力做过多干涉和监控,一个不小心就会造成很坏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算是部分婉拒了他的指示。
宋远哲没有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转身离去。
回到房里,我把身子狠狠摔在床上。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这栋黑灯瞎火、乏人问津的破楼房里面却已经沧海桑田。我盯着那堵昨晚发出诡异闷响的、已经有些发黄的白墙,像是盯着一道防线,那后面似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冷血地、恶意地、耐心地、悄无声息地在另一侧徘徊。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个叫严峻的刑警似乎很喜欢说话,他甚至告诉我:杜蓝死于脑后的重击,头盖骨粉碎性破裂,法医正在鉴定死亡时间。最后他递过来一张名片,告诉我如果再想起什么,或者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联系他。
昨天傍晚从隔壁房间传来的撞击声,在我脑子里仿佛卡带般一遍遍重复着,来回碾压着。草草打发了午饭后,我忽然很想运动一下。疲惫和恐惧在强烈的侵蚀着我的神经,只有大量的流汗才能冲刷掉这些负面情绪。我给孙旭东打了个电话,让他叫几个人到操场打球。
走到刘家门口,几名站在楼道里的警察冷冷地盯着我。刑侦技术人员在各处检查取证。西三楼里的客人从没像今天这么多,反而让我感觉空荡荡的。
在等待孙旭东诸人时,我独自在球场上热身。上篮时手腕有些僵硬,右手小指戳飞了篮球,我懊恼地低吼一声,全速向篮球追去。
球弹了几下滚到旁边的羽毛球场中间,正准备挥拍的那个人停下胳膊,三两步赶上去用脚将篮球停住。我提高声音朝那个方向喊去:“谢谢啦,甘老师!”
甘老师冲我挥挥手,弯腰把篮球托起抛了过来。她穿着天蓝色的T恤衫,白色短裤,一双修长结实的大腿在太阳下格外惹眼。看到她,我的心情忽然轻松起来。
甘俊英老师天生貌美,鹅蛋脸、高鼻梁、一对柳叶眉和形状完美的丹凤眼格外明亮有神,年纪快四十了,人却显得格外年轻,脸上看不出什么岁月流逝的痕迹。她不仅相貌出众,且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流露着成熟女性的妩媚韵味。我上学时听过她的课,教室里男生们鸦雀无声、全神贯注的阵势,足可与刘绍岩麾下的胭脂军团媲美。
甘老师也是基督徒,且独身未婚,我还曾暗中揣摩这是不是要把贞洁献给上主的意思。
看我走近,甘老师冲拦网对面的伙伴示意暂停休息。我接过篮球说:“甘老师,你交代我买的鱼食就放在教研室里。”
“多谢啊。史云的金鱼快饿死了,我就多撒了些鱼食。”
“你早上替程老师上课了?”
“是啊,本打算上午练球的。”
“下个月的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我问道。甘老师打羽毛球可是一把好手,每年都代表学校参加市直属机关工委组织的运动会。
“这次我参加不成了。”
“怎么?”
“肩周炎犯了,医生说偶尔打一打还可以,要是持续上场恐怕吃不消。”
“那太可惜了,我可是甘老师的球迷啊,都准备好去给你呐喊助威了。”
甘老师看着我一边笑,一边用手背轻轻抚去额角的汗水。
“看你说的,我这纸老虎全是被你们给吹起来的,很多单位的代表比我厉害多了,每次都是被你们撺掇着上场然后被人家修理一番,几次以后我都对自己失望了。”
“去年混合双打不是得了第二名吗?”我这话出口后就觉得不妥,但想收回已经来不及。甘老师苦笑一下说:“搭档今年已经没了啊。”
去年和甘老师搭档上场的是刘绍岩。
我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甘老师问道:“找你谈了吗?”我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哎,真想不到……他们两口子平时虽然吵吵,但其实都是很不错的人,却遇到这么惨的事情。”
“别对你有什么影响,人生际遇无常,有太多事情我们想不到的。”
“一想到睡觉时隔着墙发生的事情,我心里面就不舒服。这以后还怎么在那屋里住啊?”
“怎么能这么脆弱呢?男孩子要勇敢一点儿。”
“甘老师……”
“嗯?”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
甘老师看着我,眼神有些不快,说:“这些事情就别乱传了,以前有些人联系过我,最近又扯到会计班的小姑娘身上去了,今天上午还有些人在乱嚼舌头根。人家尸首还没凉呢,真不怕报应。”
我有些惭愧,说:“甘老师,你放心,这些话我只当放屁。”
“别担心了,晚上把门锁好,该睡就睡。”
“我知道了。”
“最近在学校里自己小心,无论去哪里,最好不要落单,特别是晚上。”
听到这里,忽然有什么在我心里震动了一下,我看着甘老师的眼睛,清亮的瞳仁里辉映着下午的阳光,眉宇间颦着一丝忧愁,就像有些让我捉摸不定的东西。
正想开口,孙旭东他们几个张牙舞爪地扑进篮球场,远远地向我招呼。我和甘老师互相致意后,便转身慢步跑去。
这班小子打起球来兴奋得过了头,下手没轻没重。孙旭东一记三分球出手轻了,敲在篮环边缘弹起,我不失时机地跃起捕捉,班上个子最高的边笑天急了眼似的扑了上来争抢。一百八十斤的庞然大物挟着风将我像只纸鸢一样撞飞出去。孙旭东第一个冲过来把我从地上拉起,边笑天一脸惶恐地上前来问道:“顾老师,没事吧?”
孙旭东拧着眉毛冲他斥道:“你怎么抢篮板呢?身子都是从空中横着飞过去的,有你那么起跳的吗?”
我拍拍土挥手表示无碍,半开玩笑地说:“看来你们真的对我有情绪啊,这老腰都快被撞折了。”边笑天歪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再跑了两步,我觉得左腿膝盖处隐隐有些作痛,便退出了比赛。
晚饭时,楼管老于一脸铁青地坐在饭堂角落里,像啃仇人的肉一样恶狠狠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我端起餐盘朝他走过去,老于脸上有点儿恭维地笑着招呼我坐下。
“于师傅,找你问话了没?”
说到这个,老于恨恨地骂道:“今儿个真他妈晦气!姓陈的又没事找事,把我叫去骂了一顿。”
“陈涛?”
“不是那狗日的还是谁,妈的一天就知道狗仗人势,啥鸡巴东西!”
“他骂你干吗?”
“还不是为早上那破事儿?!”
“啊?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老于看看身边,压低了声音说:“这事挺怪的。”
“怎么个怪法?”
“昨晚过了十二点没多久,刘绍岩下来说自己不太舒服,托我给他去买点儿藿香正气水。我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但人家好言好语求咱帮个小忙,我也不能说不答应,就到王立新老婆的商店里给他买了一盒,来回几分钟的事情。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刘绍岩上楼,他也再没有下来,怎么今天早上人就不见了呢?”
我立即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西三楼的一、二层窗户都被铁栅栏封死,从三楼、四楼空手往下翻又太不现实,那么刘绍岩行凶之后是怎么从西三楼里脱身的?除非他能用根绳子把自己放下去,..但那样绳子又势必留在原地无法拆解。能出入的通道就只有正门,但钥匙却在老于那里。
“你几点锁的门?”
“第一次锁门是十二点整,给刘绍岩买完药回来又锁了一遍。”
“你确定亲眼看着刘绍岩上楼了?”
“绝对没有问题,我亲手把药交到他手上,怎么会错?顾老师,你也信不过我?”
“不是,不是,我也觉得这事情挺怪的。”
“陈涛非说是我把人给放出去的。顾老师,你听听这是人话不?我凭啥包庇他刘绍岩?非亲非故的,我又不欠他钱。姓陈的狗日货说这话啥意思?我是杀人犯的同伙?这不是糟蹋我,想把我害死吗?”
“你什么时候开的门?”
“早上不到六点,我正想起床开门,就听见有人喊出事了。”老于接着说道,“杜蓝这人其实也不坏,就是脾气差点儿,唉,咋弄个这下场?”
“刘老师真没出去?是不是你晚上睡迷糊搞错了?”
“顾老师,你咋也这么说?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昨晚上总共就三个人出门。周敬的女儿病了,他赶去医院照看;王立新半夜说有朋友找他喝酒;还有会计李均祥拉肚子去校医院;根本没有刘绍岩啊。”
“这些你给警察说了没?”
“说了啊,实话实说。出了人命的大事,哪还敢藏着掖着?就为这,陈涛把我叫去骂了一顿,嫌我多嘴。他算个什么东西?一天就知道舔领导屁股,以为巴结紧了宋远哲自己就算个人,还不是一条狗……”
老于越骂火气越盛,干脆连饭也不吃了,两手撑在膝盖上吹胡子瞪眼。我看看四周轻咳一声,老于这才把身子挺起来说:“顾老师,你们都是文化人,别跟我这老粗一般见识。我知道,你心里跟我想的一样,只不过你们不说出来而已。咱们这破学校,在全国挂不上名,到省里说不上话,来来往往的领导谁把咱这破学校放在眼里?校领导们还牛气得不行,真以为自己了不起。”
我用手轻轻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他把声音放小一点儿,老于这才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若无其事地说:“于师傅,咱们学校还真是不清净啊,隔几年就出个事。”
老于鼻子“嗤”了一声,哼哼着说:“脏地方。”
“哦,怎么个脏法?”
老于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从怀里掏出烟朝我递来,我摆手示意不抽。他旁若无人地在自己嘴里叼上一根深吸了几口说:“顾老师,你年轻还不清楚,不要以为西三楼这破烂地方水就浅,里面藏着很多怪事呢!”
“怪事?”我笑了笑,装作不当一回事的样子,“除了刘家这案子,还能有个什么?再有怪事我真就没法继续住下去了。”
“你还不信?”老于啧了一下嘴,有些急于倾诉似的把身子朝我这边压了压,“领导给下面人送钱,你说怪不怪?”
这句话顿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老于看到我的反应,颇有些得意地继续说道:“我昨天下午去开会之前……大概四点十分,宋远哲跑来西三楼找杜蓝,手里面还拿着个纸袋子。走到门房的时候他用了一下我这里的电话,那纸袋子就放在旁边,口没有封好。”老于双眼炯炯放光地看着我说,“你猜那里面是什么?全都是钱!等宋远哲出门的时候可是空着手了。”
我突然想起昨天下午离开学校时,看到宋远哲从自助银行里抱出一个纸袋子,想必就是老于所说的那笔钱。
“宋校长怎么会给她送钱?你没看错?”
“顾老师!你咋老信不过我,我骗你干啥?你想想,杜蓝早就说要买房子,家里却又拿不出钱,怎么突然之间就把房子买了?”老于朝我扬了扬眉毛,意思是“你明白了吧”。
“这太邪乎了啊?”我大咧咧地笑着说。
“哼!要我说,这不是邪乎,是邪性。领导能给手下人送钱,是心虚;下面的人能收领导的钱,是心黑。”
“于师傅?你这意思……”我也跟他一起把声音放小,轻轻地说,“是宋……他有什么把柄?”
老于没有直接回我的话,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咱们学校的这些领导,一只眼睛里头塞的是钱,另一个眼睛里头塞的是色。我有时候看着都恶心,人家年轻的小女娃娃来你这里是上学的,这些狗日的东西把人家当成啥了?要我说,死人才好,多死上几个,最好把这破学校解散了去。”
这句话在我心里狠狠地撞了一下。老于压低了声音说:“你看宋远哲那副人五人六的样子,以为自己多大的官,跟谁说话都是一副屌不甩的样子,其实一肚子不要脸的坏水,我亲眼见过……”
看我眼睛越瞪越圆,老于有些迫不及待地接着说:“前几天,还没有开学的时候,我到后面荒地里去拔苦蒿,打算熬水喝,走着走着听见水渠边的电房里面有人哭。我过去扒着窗户偷看了两眼,你猜是啥?宋远哲抱着一个小姑娘又亲又摸的……顾老师你根本想不到,那货把手放在那女娃的屁股上,一张臭嘴使劲啃人家的脸。那小女娃吓得直哭,宋远哲就一把掐住那女孩的脖子,说再哭我就抽烂你的嘴!真他妈不是个人!”老于把筷子重重地敲在餐盘上。
“那女孩长什么样子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但我又不认识,光记得戴了个红色发卡,上面还系了个蝴蝶结。宋远哲说完就用手去扒人家的裤子,我心想这要是再不帮忙,好好的姑娘就让这货糟蹋了。我就故意把那窗户拍了两下,还咳嗽了两声,屋子里头立即就没有声音了。”
“那他出来没有看见你?”
“我把窗户拍完就闪到旁边的土堆后面去了。”
“于师傅,你这是见义勇为啊!”
“哼!我现在是老了,放到前些年,不打断他的狗腿!”
“真该!”
一、言而有信
杜蓝的死亡就像是一副烈性药引,点燃了云岭财大里积郁已久的肝火,一时间全校五内俱焚、人心惶惶。我上课点名有七个人没到,托人留话说学校不安全故回家自习。而这样的事情并不仅仅发生在我们班,全校都出现了大范围的旷课现象,更有家长得到消息后亲自来接孩子离开。
经济学院主任黄羽笙两次把我叫到办公室里狠批,问我身为班主任怎么做学生工作的?最后黄羽笙皱着眉头沉声道:“领导都说了,你这个班主任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别干!”
原本我还纳着闷,老黄今天怎么一反往日好好先生的脸孔凶起来了,直到他最后一句话我才警醒起来,有人在关注着我的这个班。这些年来我念书多、经事少,被这么猛然一吓唬,顿觉背后一阵恶寒,好像自己被什么捉摸不定、又异常凶猛庞大?99lib?的东西给盯上了。掂量掂量自己这么伶仃几两皮骨肉,我还真经不起人家两三下嚼的。
我想起宋远哲那天颇有深意的话,心中好像明白点儿什么。纳闷的是,以我这布衣之身、草芥之位,有被他专门拎出来拾掇一番的价值吗?
难道我碍着他什么事了?我这点儿能量又能碍人家什么事?
9月9日,我在教研室里正备着课,周敬老师铁青着脸摔门而入。我正待说话,一旁的甘俊英老师示意我别出声,没多久又来个电话把他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说:“周老师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甘老师苦笑着摇摇头说:“周老师班上闹得厉害,家长跑来要接孩子走,还指着他鼻子说难听话。”
“这可是大学啊,都是成年人了,父母怎么还跟管小孩似的?”
“这个你要理解。现在凶手没有抓住,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留在一个藏着杀人犯的学校里?”
“藏着杀人犯的学校?这下咱们真该臭了。”
“放心吧,臭也不会轮到你我的。”
“那倒是,像咱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就是上大街喊自己臭都没人来闻。”
“小顾,这两天说话要小心,知道吗?”甘老师轻轻颦起眉毛叮嘱我。
我点了点头,无意间瞄到了她曲线玲珑的侧影。成熟女子的风韵在她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的勾勒下呼之欲出,紧致圆润的长腿上紧紧覆着光泽柔和的黑丝袜,那对结实纤巧的足弓像一根弦,紧紧勒住了我的眼光和呼吸。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甘老师微微侧了一下脸,仿佛看见了我的目光,我浑身一激灵,连忙装出伏案疾书的样子。
“这两天我们班上也人心惶惶的。”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我上课的时候也看见座位空了不少。”
“老黄看我的脸都是青的,但我又没办法。学生不是厌学,是害怕啊。”
“他说你了?”
“嗯,让我能干就干,干不了别干。”
“奇怪,老黄不是挺好说话的吗?而且这又不是你们一个班情况。”
我叹息一声摇摇头,告诉她宋远哲指示我盯紧女学生的事。甘老师有些错愕,片刻后眉宇间笼上一抹隐隐的怒意。
“小顾,这些事情自己要搞明白,别做错事。”
联想到老于之前告诉我的那些,我心里也对宋远哲的意图渐渐警惕起来。
“嗯,我心里清楚他想要什么。”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计较,能蒙混过去就蒙混过去呗。”
“如果他对你不利怎么办?”
“他能对我有什么不利?”我冷笑一声,“一个下流胚子还想只手遮天?反正我不会让他碰我们班上小女孩的。”
甘老师微微笑着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把滑腻温软的手掌覆在我的左手背上,轻启朱唇道:“说到可要做到哦。”
“我……会的。”
仰望着甘老师温婉的眼光,我略略有点儿窘。但她眼光里似有某种能笼罩我,围拢我,安抚我的东西,让我躲避不了也不想躲避。
当她回身去倒水的时候,我那只幸蒙垂青的左手还摊在桌面上不肯动弹,好像被甘老师点化后有了生命,固执等待着再一次的抚爱。
“喜欢当老师吗?”甘老师双手捧着杯子说道。
“刚开始没什么感觉,现在慢慢有些适应了。”
“教师这个工作其实很有意思。我刚参加工作 7684." >的时候,每次讲课讲台下的学生都是叽叽喳喳、摇头晃脑,就是没人听讲。我当时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一个牧场里,满屋子都是吵闹的小动物。”
我想象着甘老师在牛羊中间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我把想法告诉给一个师兄,他跟我说,想管住羊群,就得靠猎犬。谁是猎犬?就是我们这些人。你的气势太弱了,压不住这个阵势,想把课堂节奏驾驭好,你就得想象自己是一只恶狠狠的大狼狗。”
“哈哈,你这师兄可真逗。后来呢?收效显著吗?”
“完全没有,我故意摆出冷若冰霜99lib?的样子上台去,他们的确是安静了很多,但你可以从他们眼睛里看出不在乎,甚至是不屑。”
“是啊,这帮小家伙们软硬不吃、水火不侵,我有时候也挺头大的。”
“后来我发现,感染和感召他们的关键并不在于你故作姿态。”
“那是什么?”
“诚意,你的诚意。不仅仅是对学生,更重要的是你对自己的诚意。你是否认可自己,你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自己?自我认可与自我接受组成了你的人格框架,这个框架越坚固,你拥有的个人魅力就越强。当然了,对女孩子也是一样。”甘老师狡黠地着看我。
“甘老师高见,小弟受教了。”
“雕虫小技尔。你说你总是让自己去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情。既然是正确的,你为什么不能自然而然、心甘情愿地去做?非要劳心劳力地逼着自己才能做?做人做事需要那么多前提吗?”
“这个……”
“如果正确的事情要逼着自己才能做,那么它就变成了一个错误。认可你自己,不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与苦难,相信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不要质疑、不要动摇。小顾,你才多大年纪啊?以为这条路走到头了吗?还早得很呢。所谓年轻人的朝气不是光做出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你得知道你自己,你得有你自己,不能因为别人而把自己的锋芒折了。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那么,相信我,小顾,一切都会变好的,别怕,做你该做的事情,相信我。”
朝阳洒在办公桌上,甘老师就在这暖光里静静地看着我。我起身过去给她倒了一杯水,默默地点了点头。
二、穿小鞋
9月10日上午召开全校职工大会,孙殿飞校长首先发言。他绝口未提前几天发生的惨剧,只是神情凝重地一遍遍重申加强校内安全保卫工作的重要性,同时用重口气批评校内安全监管的种种漏洞。
在孙校长做完指示后,宋远哲把麦克风在面前扳正,重重地干咳了两声,唤起台下众人的注意后才开始发言。
宋远哲能坐到副校长的位置上,真可谓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天时地利与人和。他自己身为云岭财大子弟,妻子又是前任校领导的女儿。丈人一家在云岭财大树大根深,为他铺了不少路。最关键的是,坊间传闻他同云岭市人大代表、著名企业家吴丰登是过命的交情,拜把子的兄弟,后者是这云岭市里呼风唤雨的人物,高干子弟身份,家族实力雄厚,在官商两界地位超然,在黑白两道一言九鼎,也是他运用自己的能量,帮助宋远哲促成人生中最重要的几步。
在做了几年行政工作之后,宋远哲先是被调往学生处任处长,没过多久又调任教务处主任兼招生就业处长。2000年,他终于在吴丰登的帮助下如愿以偿,升任云岭财大副校长。校长孙殿飞虽说年纪大了,却抓着人事、财务、建设等要害职能不肯放手,几年来宋远哲只能?跟着喝口汤。这对于一个贪欲灼灼、野心勃勃的人来说无异于折磨。所以两人处处杠着劲,甚至还传出宋远哲请神汉在学校某处悄悄埋了个写有孙殿飞生辰八字的木人来咒他的传言。
宋远哲发言完毕后,校办主任索兰脸色铁青地接着讲。五分钟以后,台下教师们的脸色也跟着她一起脸色铁青起来。
这次大会的戏肉并非什么安全工作,而是校方对整改教学工作的全面动员。会议出台了绩效考核方案的明细,要求各个学院把学生管理纳入教师,特别是班主任的绩效考核中去。宋远哲负责考核工作的全局部署,具体执行由索兰主抓。
听到“学生管理工作纳入班主任绩效考核”这句貌似无关痛痒的话时,我心里咯噔了一声,暗骂了一句。这不是给我上紧箍咒吗?学生管理工作不像学生成绩,没个具体指标,说你好你就好,说你不好你就不好。大学生闲,性子又野,那是出了名的不好管,只要领导想,总能给你们这些小班主任找出点儿碴来。
联系到这阵子经济学院主任黄羽笙的态度转变,尤其是那句“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别干”的话,我想宋远哲意图实在太明显不过了,就是要通过这种大张旗鼓的、冠冕堂皇的工作部署,加强对我这样的一线教师的控制:你不听我的,我就天天找你碴,通过绩效考核扣钱,处罚,甚至……解聘。
我心里疑窦丛生,忧心忡忡。之前对于宋远哲的要求,我还抱着“山高皇帝远”的想法欲图蒙混过去,天真地认为校领导高层不会跟我这毛头小子动真格的,但我万万没想到,宋远哲竟然会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真要收拾我这么个工作才一年多的小字辈,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吗,就不嫌杀鸡用了牛刀?真是舍得用高射炮打蚊子啊!
在人群里坐着,我心中五味杂陈,连甘老师轻轻碰我肩都没注意,直到她推了我一把才转过头去。
甘老师的眼睛里溢满关切,显然也是明白了宋远哲的算盘。我故作无谓也无畏地冲她笑了笑,同时心念电转,想起那天老于告诉我的事。
宋远哲如此急迫地布控,如此强力地干预,如此关切我班上的女学生。莫非那个被他猥亵侮辱的女孩,就在我的班上?
黄羽笙下午又组织经济学院职工开了个短会,除了将宋远哲的讲话意思再次强调一遍外,还表示,鉴于上次教学评估中我们学院存在的各项工作记录不完整、不规范的问题,要“加强整改措施和力度,建立维护各项工作记录完整的长效机制”,打算安排专人对近几年的工作资料进行规整,为明年的教学评估工作做好前期准备。
这个“专人”就是我。
黄羽笙安排完工作后,全场没人出声。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可不是个好干的活儿,对于教学工作资料的规整涉及各个层面,哪怕是几年前遗失的考试卷子,都要通过某种手段补回来。往年全院职工一起干都要忙活很久,现在我一个小年轻教师既要带课,又要带班,还被压这么重的活,摆明是领导在使手段、上眼药、穿小鞋。
黄羽笙似乎有点儿不敢看我,眼波流转得像个等待客人付账的小姐,干咳几声大概觉得这个安排是有点儿过火,又补充道:“啊……小顾,你.是年轻人,要多干点儿事情,对于你提高工作能力是很有好处的。当然了,这项工作是由你挑头,大家也都要配合你嘛,有什么需要的你就给别的老师吩咐。”
我皱着眉头枯坐一旁,几乎都要把脏话骂出来了。我才刚留校任职一年,要职没职,要权没权,凭什么去吩咐其他资格老的教员?谁又会听我的?上午宋远哲刚刚部署什么绩效考核,现在刚好就用我来开刀。我是真真正正切实体会到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正在僵持中,一个温和却有力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
“黄主任,小顾要带课还要带班,工作压力确实比较大,光靠他一个人恐怕不够。”
我感激地看着甘老师,心里面有股热流升腾起来。这简简单单一句公道话,对当下光景的我来说不啻雪中送炭。
“规整资料很重要,明年咱们就要开始教学评估了。小顾他工作时间不长,虽然很敬业认真,但经验上还欠了一些,为了不耽误工作,还是多安排些人手吧。”甘老师说道。
院里几个领导互相看了看,似乎在沉吟什么。甘老师的话有理有节,既表示出对工作任务的支持和赞同,也指出工作安排的不足,而且是以“不耽误工作”为出发点,任谁也无从反驳。
黄羽笙含糊地说了句:“那就考虑考虑,小顾你先着手开始工作。”
这就是句和稀泥的话,让他考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在有个考虑结果出来之前,我怕是已经吐血了。甘老师却仍是不依不饶地问:“这项工作要纳入绩效考核吗?”
甘老师算是点出了要害,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纳入绩效考核,就摆明了是要收拾我。
黄羽笙张着嘴“嗯啊”两声,终于表示道:“这个……应该不会吧,这个是咱们院里的安排。”
甘老师笑如暖阳,说道:“那这样吧,整理教学资料的工作我也参加。我都经历好几次教学评估了,对这些比较熟悉。而且我不带班,时间也比较充裕。”
我心里猛地震动了一下,实在不想为了自己的事情把甘老师也连累进去,就抬头要表示反对意见。但她却偷偷踢了我一下,意思是让我别张嘴。
果然黄羽笙的脸色有些为难,仿佛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如果他答应了,那么借这个“规整教学资料”为名收拾我的意图就落空了;如果不答应,那借故整人的意图又太明显了。
说也奇怪,我心里倒没有任何责怪黄羽笙的意思。这个人要背景没背景,要靠山没靠山,从教学口上一步步干上来也不容易,加上性子软弱,平时连教职工都使唤不动,能如此一反常态,必然是受了上面的压力。
“算我一个吧。我平时闲人一个,也没多少事,再不表示点儿就显得太落后了,是吧?”周敬老师还是那副散仙的做派,靠着椅背晃晃荡荡说道,还挑着眉毛朝我眨了眨眼睛。
甘老师“扑嗤”笑了一声,眼睛斜着瞟了他一眼。我心里则是对他们两人又是感激,又是愧疚。
三、真相的角度
黄羽笙最终同意了这个提议,安排我们三人主办教学资料的前期整理工作,负责经济学院部分行政资料和教学档案的搜集整理工作,说白了就是扒故纸堆,从中找出完善目前教学资料中不足的部分并重新规整。
会后,周老师先去上课了。我和甘老师则立即开始动手,看着她衣着体面地跟我一起翻柜子、抬桌子,我有些不忍心地回身看了看。
甘老师正半蹲在地上出神地翻看着什么,结实浑圆的臀部线条格外惹眼,曲蹲绷紧的小腿肌肉显出一种受到良好锻炼的健美形态。我深深吸了一口翻飞着灰尘的空气,勒住自己的心猿意马,说:“甘老师,你还是去休息吧。这些事我来做就可以了。”
甘老师抬起头说:“没关系的,反正下课也无聊,回去了就是看书、上网,在这跟你聊聊天时间还能过得快些。”
“唉,甘老师,你本不用这样的。”
“这点儿事算什么啊?现在的教学资料和记录都完善很多了,我第一次参加教学评估那才叫惨。人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天天加班到凌晨。要我说啊,你可得好好谢谢周敬,他那么个老油条大混混都撸袖子上阵,这才叫帮忙呢。”
“哈哈,是啊,今藏书网晚可要好好请你们老哥老姐喝一杯。”
“你可别,他过去一喝酒就惹事,为这个跟他老婆不知道闹了多少次。”甘老师轻轻扭了一下柔软的腰肢。虽然她做出伸懒腰的样子,但我还是注意到她的左手把身后的某样东西推了推,像是要避开我眼睛似的。
“周老师为人这么好,想不通她爱人为什么要离开。”
“你现在也开始长舌了啊。”甘老师笑着说道,“他前妻小孙是个很传统的女性,特别重视家庭生活。偏偏周敬是个散漫之人,不大注意生活细节,三天两头跑得不见人影,女儿的事情也不太管,更不用说做家务了。今天跟教友聚会,明天出去钓鱼,他老婆哪能愿意?多次吵闹也没能改变周敬,这可不就得离了!”
“难怪……周老师平时倒是挺乐观的。但我觉得结婚后应该是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才算是过日子。”
“小顾,难怪现在还没谈女朋友,你有些想法太天真了。”
“难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婚姻生活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理想是一回事,现实是另外一回事。一两句话很难跟你说明白,你记住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甘老师的意思是说,夫妻之间也是一场战争?”
“聪明,真是个有悟性的年轻人。”
我正想答话,院办秘书小赵推门进来,指着窗外说:“顾老师,外面有人找你。”
我和甘老师对视了一眼,她冲着窗外扬了扬头,示意我去。我看着遍地狼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甘老师,我很快就回来。”
“没事,尽管去吧,说不定是哪个姑娘呢。”
“你就别拿我开心了。”
我笑着就转身出去了。
有点意外的是,等我的人是那个叫严峻的刑警。他站在一棵茂密的梧桐树下寻觅阴凉,很辛苦地躲闪着火毒的阳光,像只来不及飞回洞穴里的蝙蝠。
“顾老师,又来打扰你了。”严峻远远地冲着我有些高声地说道。
我两三步走到他身边,说:“怎么站在这儿,里面坐吧。”
“不了,听说你们这两天很忙,我进去了还不是添乱。”
“太客气了,再忙还能腾不出招待人民警察的时间来?”
“哈哈,顾老师真够热情的,平时谁看见我们都跟见了瘟神似的,躲都来不及。”
“哪儿的话?这两天学校里人心惶惶,走哪儿都觉得有危险,只有看见你们的时候心里还能安定些。”
“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工作强度能降低一大半。”
“没问题,我全力配合你的工作。”
“那就谢谢了。”严峻冲我笑得春风满面,脸颊上那块蜘蛛状的伤疤都好像化作了翩翩起舞的蝴蝶。我忽然发现,此人虽然貌不惊人,乍一看冷眼冷面,有种不怒自威的冷峻威势,但举手投足间深沉老辣,颇富感染力,三两句话就能赢得人心。
“那天在你这里了解了案发前后的情况,你的叙述中有些很有价值的东西。今天来一是想就细节再请教一下;二是想和顾老师对案情做一些探讨。”
“探讨说不上吧,我一教书的,对破案这种事情两眼一抹黑,还是你来问吧。”
“事发那天晚上回宿舍后,你共出门了几次?”
“出了两次,第一次是十一点钟左右,我下楼去买烟,不到十分钟就回去了。十一点五十五分之后出门去水房洗脸,我动作快,几分钟就洗完回房间了,之后再没出过门。”
“你说你听到隔壁传来了撞击声是吗?”
“对,没错。声音很大。”
“你能具体形容一下吗?”
“就是……怎么说呢?咚、咚、咚的,但很明显不是谁家装修,或者墙上钉钉子的声音。钉钉子或是砸墙的声音会略微脆一点儿。我听到的是很闷很闷的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是有人把脑袋磕墙上了。”
严峻没有说话,脸色凝重地看着从树阴缝隙里映在地面上的光斑,出神地想着些什么。
“能把杜蓝的具体死因告诉我吗?”
“我们在刘家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把榔头,凶手正是用它在死者脑后实施了袭击,一击致命。”
“严警官,你也知道我就住在他们家隔壁,大半夜的出这么个事情,心里实在不踏实。我知道你们纪律很严,但能不能私下透露一点儿,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严峻很爽快地回答:“经过尸检,确定在昨晚十二点钟左右。”
我似乎有些放下心来,凶手至少是有个明朗的形象,而不是什么楼道里游荡的鬼魂。
“严警官,把这些告诉我没问题吧?”
严峻哈哈笑着说:“顾老师,你这就有些得便宜卖乖的意思了,想听的你都听了,现在强调纪律、觉悟有什么意思?”
我俩顺着教学楼外的小路慢慢向图书馆的方向走着,那里的一大片树荫和长椅在炎炎烈日下充满了诱惑。严峻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挤得皱皱巴巴的白沙烟,先递给我一根,又从里面掏出一根,用食、中两指捻着那七扭八歪的烟身子轻轻转着。
“顾老师,你知道为什么眼前一切是五颜六色的样子吗?”
“我教经济法的,对物理学没什么了解。”
“那视觉神经呢?”
“严警官,我没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严峻笑笑,指着太阳说:“我们的眼睛能看到的光线波段在390nm到780nm之内,而某些动物看到的世界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所谓真相,总是和观察者的角度、立场以及观察手段有关系。”
我没有说话,严峻眼光灼灼,闪烁着烈日下的白光。
“这件案子,我始终认为不应该把它孤立起来看。就跟眼前的色彩一样,眼睛只能触及视觉神经允许的光波范围,而在这个波段之外,你绝对想不到里面有多少内容。”
“严警官,你还真是来和我这么一个经济法老师探讨案情的啊?”
“说这些不挺有意思的嘛。回局子里面就是开闷会,还不如和你在这里扯点儿闲话。你跟我坐坐聊聊,不是也把活儿躲了吗?”
“没看出你还是个挺会偷懒的人,这样的警察可不多吧。”
“哪儿都一样,你把警察想得太神秘了,好像我们都是钢打铁筑的,警察也是肉身凡胎、爹生娘养的啊。”
我俩相视一笑。
“事实上,就这个案子而言,并不复杂。”严峻说道。
“已经有刘绍岩的行踪了?”
严峻有些嘲弄似的笑笑说:“你们不会真以为警察都是吃干饭的吧?”
“不敢,不敢,只不过在我这般外行人眼里,破案是很难的事情。要是能早点儿抓住凶手我是最高兴的,人可是死在我隔壁啊!”
“放心吧,省厅都下指示了,现在局里的主要力量都在这件案子上。很快你们就能舒舒坦坦地上班了。”
“你为什么说:‘就这个案子而言’?还有别的什么隐情吗?”
“啊……其实有很多事情值得一再琢磨,我的工作就是去探索别人都看不见的东西,关注别人容易忽视的事物,或者说是去捡别人扔掉的烟屁股。”严峻说着,把半截烟头在身边的垃圾箱上按灭。
“这是什么形容啊?”我笑着说。
“你是老师,我的语言水平高不高你说了算,但就挖掘现象背后的蛛丝马迹而言,还得我说了算。”
我有点儿想笑,你是警察,破案子这种事情你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严峻忽然转过头来,眼光灼灼地说:“说来你可能不信,案子上的事情我经常说了不算。”
我有些惊讶,他居然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
如果案件连刑事侦查警察说了都不算,那谁会说了算?
严峻起身告辞,我也不多挽留。陪他走到综合楼旁边时,严峻突然很认真地问道:“你们楼上有谁爱吃巧克力吗?”
“巧克力?你要是问谁爱抽烟那是一抓一把,巧克力还真没听说。”
他没出声地点了点头。
送走严峻,我忽然想起甘老师一个人还在房子里忙活,就赶紧快步返回。进了门,看到她站在各种凌乱的文件资料、旧报刊、账本中间出神,连我走进来都没察觉。
“这么快就回来了?”听到我的声音,甘老师赶忙转过身来,长发随着阳光在颈侧柔软地飘了一个圈。
“还快啊?都让你一个人忙这么半天了。”
“怎么样?”她有些狡黠地笑着说。
“是警察,过来问话。”我无可奈何地回答。
“大家都不容易,他们最近也要头疼一阵子了。”
又随口聊了两句,甘老师被一个电话叫走了。我从窗户看着她苗条高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便开始着手刚才的工作,忽然间想起甘老师刚才那偷偷藏匿物品的动作,就有些好奇地在那个位置翻找起来。
那里厚厚地码着一堆覆满灰尘的老旧资料。报纸、教案、书本、杂志、试卷……有的纸张已经泛起老人眼球般的昏黄,轻薄枯脆,手一捏就簌簌地掉纸渣。
我大概还记得她在纸堆上偷偷推过的位置,于是掐头去尾,留下那个位置附近的一摞资料纸张,一点一点地翻找着。
四、领导的心思
有点儿让我吃惊的是,这堆废纸的历史比我想象得还要老,甚至还有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东西:报纸、课本、教案、名单、会议记录、安全检查单什么的,一沓沓像死去很久的尸体,枯槁寂寞地在办公室的几个黄木大柜子里压了不知道多少年。
我随手拎起1992年经济学院的会议记录,里面的记事很有意思。黄羽笙那时候还只是个教研室主任,会议上说话谨小慎微。上级拿出个意见,他跟在后面小修小补,既不拂领导的面子,又显得自己动脑子、肯办事,像个看婆婆脸色的小媳妇。我把这几本没用的东西撂在一边,寻思着要不要装订一下,什么时候拿出来臊一臊老黄。
除此之外,还有各个年份的教学工作计划和一些老报纸。1994年某月某日的《莲云晚报》吸引了我的眼球。其头版头条是云岭市打黑除恶工作取得重大进展,在当时的市公安局副局长吴丰登指挥下,市公安局同市工商局展开联合行动,摧毁了带有黑社会性质的非法团伙“云龙帮”。除绰号为“刀子”的帮会头目江振兴外,帮会骨干均被抓获,起获赃款两百五十余万元,解救被绑架、控制卖淫的妇女十余人。这事情我还有印象,“云龙帮”起初主要由云岭市郊县、农村里的无业小青年纠结而成,开始到处实施抢劫勒索,后来在霸占了几个菜市场的控制权后慢慢坐大,在本地形成了不小的势力。
我没有想到那个给宋远哲当靠山的富豪吴丰登当年居然是市公安局副局长,还立过大功。但我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不在政法战线上继续干下去,而是退隐从商。此外,报道里专门提到的那个“刀子”,不就是刘家命案发生那天,全校综治会议上要求大家防备的通缉犯吗?没想到在这么老的报纸上面发现了他的名字。能逍遥法外这么多年没被抓获,此人也着实了得。
除此外,我再没翻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正准备起身时,被一张泛着黑黄的旧纸片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1985年某女生宿舍的人员名单,纸张有明显的褶皱,像是被人用力握过。而甘老师的名字也在上面,旁边还写着七个名字:刘建群、翟兴华、陈洁、赵书湘、张春时、孙瑜、王红。当年八个女生挤在一间房里叽叽喳喳,同男生宿舍比想必又是另一番风景。
看着这张表格,平时像姐姐一样的甘老师在我眼前忽然化身为一个小女孩,扎着辫子走来走去。我想象着她上学时候懵懂天真的样子,心里一阵温情涌起。时光如刀,把当年的花季女孩一点点雕成不染铅华的成熟女bbr>?性,在可以想见的未来,还会这么一刀刀地继续雕下去,直到她鬓染星霜,变成一个垂垂老妪。那个时候的我呢?恐怕也不再是这副血热气燥、风华正茂的情形,也许大腹便便,也许痔疮便血,每天和腰椎间盘突出带来的酸痛做斗争。想着想着,一股感逝伤怀突然袭上心头:还有什么比美人迟暮、英雄气短更叫人无奈的?
我把这堆陈年杂物在一起垒好,装箱子里准备找时间卖了,在办公室里又翻腾了一会儿,按计划把需要规整出来的资料排列放好。甘老师还是没有回来,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我正准备走人,忽然门开了,我抬起头一看,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正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我暗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宋校长,您怎么来了?”
“哦,过来看看,你忙你的。”
“都整理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和甘老师一起把旧资料整理了一下,不少还是有用的。”
“那就好,这两天大家也都辛苦了。但辛苦归辛苦,对年轻人来说,这也都是必要的锻炼。你还是挺聪明的,就是还要再努力把心静下去。”
我知道宋远哲还有话要说,绕来绕去就等要害的那句。
“这几天虽然给你压了不少担子,但日常教学和管理工作还是不能放松。相反,越是忙时就越要抓紧。”
“知道。”
“你知道什么?”宋远哲忽然脸色一沉,眉毛挑起看向我,声音也扬起了一个八度。
“学生工作要常抓不懈,不能因为心存侥幸出乱子。”我因为他指示黄羽笙给我穿小鞋的事情,心里本就憋着气。现在见他跟条疯狗似的,说咬人就要咬人,我便也有些压不住火气。
宋远哲大概察觉了我情绪的变化,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下:“这两天学校情况比较复杂,你一个年轻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掂量着点儿,不要因为个人原因给单位造成不利影响。”
“宋校长,您这话说的我就不是很明白了。我如果哪点做得有不到位的地方,考核结果出来,我立即整改。但您说这‘个人原因’是什么?是我个人哪点有问题?您可以对我当面指出。”
宋远哲的话句句意有所指,分明和严峻与我今天的谈话有关,我俩交谈的时候,身边来来往往人很多。宋远哲日常办公的地方在综合楼里,顾不上我们这个角落,一定是有人过去向他报告了。
我之所以愤怒,一是居然有人背后盯着我告黑状,二是我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在你这死人的破学校里连个说话的自由都没了。况且人命关天这种事情,你作为校领导不配合警方尽快查明真相,还群众一个清静平安的校园环境,反倒想藏着掖着,是别有居心,还是屁股有屎没擦干净?
宋远哲大概没想到我敢这么回答他,怔了一怔,似乎反而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领导说话就有这个特点,平时罕有人敢逆龙鳞,所以他已经习惯了按自己的思路布置,如果半路里杀出我这般的愣头青,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倒不是,该给你的信任一定会给你。人嘛,经常会注意力分散,特别是最近工作紧张的时候,就是给你提个醒。”宋远哲的口气忽然软了下来。
我俩一时没话,不尴不尬地沉默下来。看着宋远哲背着手绕着房子乱看,我忽然有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宋远哲急切地想要得到,故而需要我的助力。想到这点,我索性在桌前重新坐下,?99lib.把两摞资料拉过来装出工作的样子,脑子却在转个不停,宋远哲打算说什么?还是上次找我谈过的那些吗?
“其实你们班的工作还是比较到位的。”宋远哲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会计02班的名册,装模作样地翻看,“有几个学生,成绩在全校范围内都算是比较挺突出的。当然了,这跟你平时的管理也是分不开的。”
开始怀柔了吗?我心里暗暗嘲笑着他的不知所谓,一边等着下文。
“像这个叫邢然的,是个女孩吧?”宋远哲忽然提到了邢然的名字,我立即警觉起来。这才是他真实的目的吗?
“是的,女孩。”
“上次又拿了二等奖学金,各科成绩在全院都算是拔尖的。这样的学生,咱们院里头要是能多几个就好了。”
“这孩子自己挺刻苦的。”
“她家好像是四川的,是吧?”
“对。”我点了点头。
“这样的苗子咱们还是要下大力气栽培藏书网的。学校嘛,传道授业的地方,师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就应该像水一样,哪里有需要,就流向哪里,不能指望遍地开花。越是这样的学生,就越是要多关心、重管理,不能让一朵好苗子开错花、走错路。”
我没有说话,似乎已经预见到宋远哲下面是什么打算了。
“你是班主任,应该负起这个责任来。对这样的学生,要多观察、多沟通、多注意、多培养。当然了,也不能光把担子压在你一个人身上,院里也要操上这个心,像这样的学生,应该把各种动态及时向上汇报。”
我虽然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但却没想好如何回答。邢然这样的女孩,别说管控了,就是沟通都是个难题。宋远哲把注意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们班上靠,今天才算是挑明了意图,他真正关注的是邢然。
一个普通的女学生到底有什么吸引副校长的地方,值得他如此关心?真像他说的要培养好苗子吗?但那也首先是经济学院主任老黄的事情,轮不到他操心啊?
我再一次想到老于的话。
“明白没有?”
宋远哲在急着逼我表态,如果我说声“明白了”,就得乖乖就范,按他的意思去布置;如果我装聋作哑或是像上次那样回绝……今天发生的事只是个前奏。
正踌躇着怎么回答,木门嘎吱一声响了。我和宋远哲同时回过身去,看见甘老师笑意盈盈地走进来说:“是宋校长啊,稀客稀客,来,吃几个枣吧。”
“哎呦,看着可真水灵。咱们这产不了这么大个儿的甘枣吧。”
“刚才一个朋友过来给带了点儿。宋校长,抓一把回去尝尝。”
“不了不了,君子不夺人之美。枣给女的吃最好,还是留给甘老师吧。”
宋远哲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同时庆幸甘老师及时进门解了我的围。
“他来干什么?”
“说是让我加强学生工作。”
甘老师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袋子张开,抓了一把甜枣塞到我手里。她柔软的手指轻轻触到了我的掌心,让我心里轻轻漾了一下,刚才宋远哲带来的不快烟消云散。
“都收拾完了?真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忙。”
“都说了嘛,这些事儿我来做就可以了。哪有让女人干脏活重活的?”
“呦,没看出来,你还是大男子主义。”
“这叫绅士风度。”
五、跟踪
9月13日,我在课堂开讲前有些纳闷那个从不缺课,次次早到的“冷美人”怎么不见人影。尚未来及向刘畅询问,邢然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并朝我微微点了点头。我刚示意她尽快坐下,崔鹏从邢然身后不远不近地又冒了出来。
全班的目光刷地集中在两人身上。崔鹏有点儿得意地跟着邢然往里走,后者神情平静地在教室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崔鹏凑过去却发现已经没有让他落座的空位,于是略有些尴尬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又往前排折返。
不知道是谁先“扑嗤”笑了一声,像一滴溅入油锅的水珠,激得全班也哄堂大笑起来。崔鹏脸色红涨,摊开课本硬撑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也忍不住笑了,有些恶作剧地提醒他把拿反了的课本倒过来。
孙旭东的笑声最响,哇哈哈哈震得桌子乱摇。我皱着眉头拍了几下桌子,才把他们的声音压下来。
“行了,行了,上课了啊,都安静点儿。”
直到教室里鸦雀无声,我才开始讲课,同时留意着邢然的神情。她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感情流露,仿佛旁人说的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冷笑话,从落座后就开始专注而稳定藏书网地整理各种文具和笔记。此外还有刘畅,不仅没有参与哄笑,反而一脸的不耐烦。
刘畅神色有些异样,眼神飘忽,眼圈黑重,原本就显得血气不足的脸蛋在苍白里透着隐隐的青色。她平时为班上的事情操心劳顿不少,现在这副憔悴疲惫的样子让我看得有些心疼。
下课后,邢然趴在桌上继续整理笔记。崔鹏平日不那么专心于课业,这会儿却磨磨蹭蹭地一会儿翻翻书,一会儿在本子上画两下。林雪涵慵懒地倚在角落里,我朝她看过去,她却把视线转开了,拿着书朝邢然走了过去。崔鹏有些讨好地冲她笑了笑,林雪涵大大咧咧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邢然,昨天线性代数讲的那两道例题你记了没有?”林雪涵径直坐在邢然身边,把书放在面前对她说。
“啊……记了。”邢然听到林雪涵主动跟她说话,微微有点儿意外,但似乎对此没什么反感,脸上也没有平日里那种招牌式的疏远。
“第二题我怎么老看不明白呢?”林雪涵往邢然身边又凑得近了点儿问道。
两人把脑袋凑在一起讨论起来,邢然俨然像个家庭教师般低声耐心地为林雪涵讲解着。我看着两个美丽少女在午后的阳光下细声细气地说话,心里不由得感叹这才是邢然应有的生活本色,而不是那副独来独往、莫测高深的样子。
同时也有些疑惑。邢然看上去虽然很自我,但的确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和刘畅之间的龃龉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鹏在一旁99lib?很想凑过去。我轻咳了两声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见我招手,忙不迭站起跟上。我带着他顺长廊走到尽头的窗口,这才开口说道:“这两天学生会工作忙不?”
“还行,还行,会长说准备改选委员,我也打算竞争一下。顾老师你要支持我啊。”
“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就开口跟我说,不过学生会没我们的发言权,主要还靠你自己。”
“我这一年真给咱们院里干了不少事,忙得连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说到这些,崔鹏眉飞色舞起来。他把个人价值与此牢牢地捆绑了起来。
“忙你还有时间晚上带女孩儿出去玩?”我眯起眼睛、皱着眉头,用半调侃半认真的口气说道。
“啊?”崔鹏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多久又醒转过来。有些紧张地看着我,脸上肌肉僵硬。
“四号晚上,你是不是带着咱班上几个女bbr>孩儿出去了?”
“是。”
“怎么回事?”
“王娅莉他们想唱歌,我就带她们到钱柜唱了一会儿。”崔鹏说完又忙不迭地加了一句,“光是唱歌。”
“废话!”我心说借个胆子你也不敢造次,“你不知道公寓管理规定是不是?”
“我知道。”崔鹏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说实话,看着他那副样子又有些不忍心训他。这小子虽然做人做事经常五迷三道的不靠谱,但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男孩。大一时放寒假回家,在火车站遇见个装可怜骗人的老太太,他二话没说就给了人家五十块钱,等收假返校的时候又碰见那老太太朝他要钱。孙旭东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我听,我却因此对崔鹏的印象重新有了改观。班上的孙勇某晚闹急性肠胃炎,崔鹏大半夜爬起来把衣服一披就陪着他去医院,满头大汗地跑前跑后,帮忙挂号、取药,一直照顾到第二天早上。为这事儿,孙勇一直很感激他。
于是我把口气放缓和了说道:“你看,咱们学校刚刚发生这么一档子事,说明晚上不安全,要真遇见什么事你单枪匹马能抵挡得住吗?到时候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崔鹏没有说话,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像个挨骂的小学生。我没说话,等着他表态。
“其实,顾老师,我也知道这样子不合适,所以过十一点的时候我就劝她们赶紧回。关键是王娅莉和黄娟唱得兴起不想回,我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人家拖回去吧。”
“那邢然呢?也不想回?”我故意提到邢然,想看看崔鹏的反应。
谁知他一脸漠然,既没有紧张也没有兴奋,看着我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怎么了?想说什么?”
“没什么。”
“尽管说。”
崔鹏皱紧了眉头,脸上神色异于往常的凝重,看我不耐烦的样子,终于说道:“其实……那天邢然没跟我们在一起。”
“什么?”我微微有些吃惊。
“邢然在KTV里没坐多久便走了。”
“她去了哪里?”
崔鹏斜了斜身子,朝我身后教室的方向看去,发现没有什么人在附近,这才有些焦急、又有些紧张地说道:“顾老师,本来我不应该说这些的,但我害怕出事。”
我心下咯噔了一声:“崔鹏,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跟我说。我是班主任,你们要遇到什么事情就得跟我商量,你负不了的责任还有我呢。”看着崔鹏那副惶恐不安的样子,我直觉地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所以也紧张了起来。
“我是比较关心邢然。”崔鹏说,紧跟着又添了一句:“其实就是关心同学。”
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心说你那点儿小九九谁他娘的不知道,就催他赶紧奔主题。
“那天晚上我们本没指望她会来,但她却答应得很干脆。到KTV后邢然在包间里只坐了一小会儿,后来接了个电话便要离开。我跟你想的一样,也觉得女孩晚上出去不安全,就提出要送她回学校。但邢然拒绝了,说是要去买点儿东西。
“但我还是不放心,在邢然下楼以后偷偷跟了上去。她没有打车,一个人在街上步行。我怕被发现了惹她生气,就在后面保持不到一百米的距离跟着。”
“你小子可以啊,还具备一定的反侦察能力。”
崔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下来脸色却变得格外凝重,又朝教室那个方向看了看,用手拽着我袖子,把我往角落里拉了拉,确定自己的声音没有谁能听见的时候才低低地说:“顾老师,我能相信你不?”
“废话,我哪点让你信不过?”我也不由自主地把声音放低。两个人站在阳光附近的阴影里,像一对正在交易的毒品贩子。
“不是那个意思。有些话我从没给谁说过,害怕对邢然不好。但是刘老师家出事以后,我真的憋不住了。”
像是有一道电光从我眼前闪过,刘家命案?邢然会和刘家命案有什么牵连吗?我只觉得胸口一阵闷堵。
“说下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自己都能感觉自己脸色发白。
“我当时给黄娟打了个电话,说有点儿事要晚些回去,打完之后才发现,跟踪邢然的人不止我一个。”
“什么?还有人在跟踪她?”我立时感觉不妙,同时也感觉邢然身上蒙着的那层极富神秘感的迷雾此时更浓了。
“是个男的,他始终跟邢然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邢然过马路等车时,他也停了下来,而且很小心地找地方躲了起来。”
“他没有发现你?”
“那个人应该是邢然一出KTV的门就跟了上去。我因为担心被邢然发现,所以出门晚了一些,刚好落在他后面。”
“他大概什么样子?”
“天黑,我从后面看不清楚,但个子不高,好像挺瘦的。”
“然后呢?邢然去哪里了?那个人一直跟着吗?”
“邢然一直走到了咱们学校附近的南河广场,在一盏路灯下停住了,那个跟踪的人就在不远处一个花坛边上盯着她。”
“邢然在那里是要等人吗?”
崔鹏点了点头。
“她等谁你看见了吗?”
崔鹏的呼吸稍稍重了一些,脸上犹犹豫豫的,遮不住悲伤的神情。
“刘老师。”
“谁?”
“刘绍岩老师。”
崔鹏说到这里有些失落,身子靠在墙上低着脑袋,像个被人非礼了的姑娘。我也只顾着出神,心里好像明白很多。
命案发生后,刘绍岩会去哪里?
他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杀人犯可不是谁都愿意收留的。
想到这里,我头皮一阵发麻。
“老师……你别告诉别人行吗?”崔鹏有些可怜兮兮的声音把我从迷思中拉了回来。
“放心吧。你今天做得很对,这些事情你不能自己兜着。”
“我心里堵得厉害。”
“邢然在外面有没有租房子?”
听我这么问,崔鹏脸色一凛,忙摇头道:“没听说,没听说过。”
我正想再追问下去,那边林雪涵和邢然已经出了门。看着两个风姿迥异的漂亮女孩并肩走来,我和崔鹏忽然间被摄去了心神。她俩的身姿步伐极富少女的柔美和青春的弹性,仿佛每一步都踩着春天,每一步都花团锦簇。
“崔鹏,顾老师给你开小灶呢?”林雪涵咯咯笑着,邢然在一旁看看我没有说话。
“你见过楼道里开小灶的吗?我跟顾老师聊人生、聊理想,你不懂的。”
邢然向我点了点头,又向林雪涵轻声道了别,就转身走下楼去。林雪涵冲着她的背影又喊道:“晚上别忘了啊。”
邢然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抬头“嗯”了一声,身影很快消失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林雪涵一扬脑袋,对着崔鹏说:“怎么?还不赶紧追去。”
“追谁啊?我跟顾老师还没说完话呢。”
邢然下楼的时候。崔鹏的视线一直放在她窈窕的背影上,很有几分恋恋不舍,单身的我倒是很能体会他那种焦灼浮躁的心情。
“顾老师跟你没话说了,赶紧走吧。”林雪涵拽着崔鹏往楼梯口送,把后者差点儿摔翻下去。崔鹏张了张嘴,仿佛还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最后说了声:“顾老师再见。”冲林雪涵恶狠狠地做个鬼脸就噔噔噔跑向楼下。
“你俩聊什么呢?”林雪涵歪着脑袋问。
“多操自己的心吧。”崔鹏刚才的一番话惊得我心神不宁,这会儿压根没精神应付林雪涵的调笑,随口应 4ed8." >付一句就准备离开。
“顾老师!”林雪涵嗔怒地盯着我,脸色突然红得像一朵浓烈的太阳花。
“怎么?”我有些诧异她突如其来的发作,不像是她往日一贯的装模作样。
林雪涵没说话,只是带着“你有种”的表情风一样转身下楼,我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想把场面搞这么僵,就赶紧追了上去,同时感觉自己的处境和崔鹏很像。
我没什么哄女孩子的经验,只能加快脚步跟在她身侧,赔着笑脸好言相劝,在心里祈祷别有认识的同事或者学生这时出现。女学生一脸愤懑,男老师献媚赔笑,这让人看见可就把我的脸丢大了。
“你这样子很难让我尊敬你。”
林雪涵总算是停下脚步,我俩站在梧桐树下对峙着。这里是校园西北角的一片花坛,葡萄架和两旁长野了的法国冬青把我俩挡在其间,不会有谁来注意,总算让我松了口气。
“我道歉,平时跟你说话随便惯了,所以……”
“所以就不把我当回事儿是吗?”
“绝没那个意思。我这个人,跟谁熟就爱跟谁开玩笑,平时跟孙旭东他们在一块还不是一样。”
“原来我在你心里和孙旭东是一样的?”
我像崔鹏那样哑口无言地张了张嘴巴。说心里话,从身份上来讲,我并没有把林雪涵和孙旭东从本质上分开过,却忽略了女孩心思细腻的一面。想想孙旭东浓烈的腿毛和粗壮的胳膊,连我自己都觉得那是对林雪涵的严重冒犯。
“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说,对我来说你们都是一样亲密的……学生。”
“和他们一样亲密?那我还真是自作多情了。”
我是真的接不下这招,最后血一冲脑门,咬咬牙说道:“雪涵,你这么好的女孩子,谁看见了会不喜欢?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真的很感激。说心里话,我不是对你没有好感,但现在我是老师,你是我的学生,有些本分咱俩都不能轻易逾越。你妈妈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跟个穷老师混在一起,非跑来把我扯了不可。”
“我不怕,我妈她最疼我,只要是我的选择,她不会反对的。”
听到一个少女如此大胆直接的表白,我胸口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捶了一记,震得>五脏六腑归不了位。这么娇嫩美丽的少女,如此情真意切的告白,对我这么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穷光蛋来说简直像是做梦一般。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告诉我珠穆朗玛峰被太平洋的水淹了,我可能还会觉得更真实一点。
林雪涵那紧身的粉色T恤下面,裹着她青春健康的肉体,裹着她滑腻温软的皮肤,裹着她未经雕琢的灵魂,裹着她风情旖旎的春天。
只要我现在伸手,把她重重抱进怀里,这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都是我的,她会是我的,她的身体会是我的,她的心也会是我的……。
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让跳出的心脏重新回到身体,终于轻轻地摇了摇头。
林雪涵离开的背影决绝而生硬。我在原地呆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进一片昏黄的暮色中,难过得好像犯了人生中最重大的错误。
走进饭堂,周老师和甘老师坐在一起正有说有笑。我端着盘子挨着他俩坐下,甘老师高兴地一扬筷子说:“有小顾来就太好了,周敬是个吃素的帮不上忙。这份芹菜炒肉还没碰,肉全是你的,芹菜给我留下就行了……”
“哎哎,什么叫吃素的!”周老师不满地抗议。
“就是说你呢!吃素的……”
话音还没落,甘老师停了下来,看看我的脸又说:“这怎么回事?小脸绿的,被谁给欺负了?”
周老师一脸讪笑着揽住我的肩膀道:“被姑娘给甩了吧?”
“去,去,去!”甘老师用手呼扇呼扇地赶他,“别瞎咧咧,我们小顾的终身大事有我给操办着呢。”
“到底怎么了?”周老师问。
我叹了口气说:“我想死!”
六、情结
刘家命案很快便被媒体炒成了热点。记者闻腥则喜,隔三岔五地往学校里跑,报纸上接连几天都是云岭财大血案的追踪报道。网络上也悄悄流传着一篇云岭财大校领导企图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黑幕的文章,并隐晦地指出云岭财大校园内藏匿着许多不可告人的肮脏秘密。
此文最早出现在云岭财大的开放论坛“云岭旭日”上,发帖人网名叫做“弥赛亚”。之后该帖被国内各知名论坛反复转载,一时间在全省、乃至全国都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并很快引起了省委的关注。省委主要领导和省政法委领导做出批示,责成省公安厅加大督办力度,及早侦破案件。随后省公安厅与省教育厅一道组成的工作组进驻了云岭市。
学院高层一片愁云惨雾,没有人敢提什么招生计划,似乎大家都预见了一个颗粒无收的灾年。
杜蓝的父亲在出事当天就住进了医院,现在还在急救中。她母亲则有些精神错乱,天天语无伦次地在操场上推着婴儿车乱走。刘绍岩夫妇结婚多年无子,让两位老人异常失落,现今女儿又惨遭横祸,女婿被通缉着不知所终,老太太终于经受不住如此打击而精神崩溃,推着并不存在的孩子在校园里癫笑着。
有天晚上十点多钟,我从图书馆往西三楼走,看见杜蓝的母亲一个人推着小车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漫步,夜风把她断断续续的笑声一丝一丝送进我的耳中。那场面格外诡异,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推着没有人坐的儿童车,在黑夜里边说边笑。待快步离开后,我又感觉有些酸楚,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是那般凄惨骇人的场景。两位期待着颐养天年、家和业兴的老人却亲眼目睹女儿死不瞑目的尸首,命运之荒诞诡谲远超想象。
各个学院都忙于把外逃的学生往回赶。你不能责罚,不能批评,否则家长就上门来闹:你们学校死了人凶手没抓着,凭什么让我家孩子跟杀人犯住一块?黄羽笙专门召开会议,让大家把手头担负的工作先放一放,集中精力稳定军心,把学生们叫回来。大家都忙着做做样子,管他学生回不回来,向上面回报一句“说了不听”就完了。领导只有干瞪眼,你不能要求老师上门把学生往回绑吧?
我总算能以“稳定军心,吆喝学生”为名搁下教学资料整理工作,连着数天优哉游哉,甚至产生了“感谢凶手”之类的下流念头。
林雪涵再见到我,虽没有往日的热络,但依然是笑呵呵的。我心里明白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经历了短暂的迷乱和痛楚之后,彼此在心照不宣中重新找到了一个维系平静的支点。这既是我当初预料的,也是理智上乐见的。
在林雪涵表白之后,藏书网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想,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我对人生是否看得过于教条?师生又怎么样?现在是21世纪,男未婚女未嫁,年龄又差不了太多,从某种意义上讲简直是天作之合,顺理成章。
我为什么要拒绝呢?那么青春活泼、漂亮可爱的一个女孩。
这个问题几乎快把我折磨出神经症了,每天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倒是林雪涵很快恢复了元气,并且和邢然忽然走得很近,两人出双入对的,令我颇感诧异。
“诧异”,或许这才是我拒绝.99lib?
她的真正原因。
林雪涵虽不同于邢然,但依然是个让我琢磨不透的女孩,她身上有天然吸引我的东西,但同时那也是天然拒斥我的东西。我难以预料她的行动,难以捉摸她的想法。这样的女孩既让我喜欢,又让我害怕。
本来,我就对她突如其来的追求心存疑惑,我这么个红尘里滚泥刨食的平凡小子何德何能获她如此青眼?她看上我哪点了?
再说的现实点儿,毕业了人家拜拜一声远走高飞,我又能怎样?还不是得顶着别人嘲笑的冷眼继续讨生活,刘绍岩就是前车之鉴。
我挺怕受伤的。
..
9月19日,这个星期天没有一丝愉快的气象。云岭市上空黑云欲摧、暗色压城,天气预报里提到的低气压云团已经杀气腾腾地准备好一场肆虐。我瑟缩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看书,衬衣紧紧贴在背上,腋窝和腹股沟里早已瀑汗粘连,直到听见雨声才发觉自己忘了带伞。
门外早已是天地变色。一波一波的雨水把路面的积尘冲刷得无影无踪,黄豆大小的雨珠倾盆而下。我肚子饿得咕咕乱叫,面对着水天相接却走不出去。正一筹莫展间,一把花伞在我身边轻轻撑开。
“顾老师,怎么不带伞啊?”
看到刘畅明媚的笑容,我感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她大大方方地把伞举了过来,我这才察觉到她有多高,穿着平底鞋,小脑袋已经到我鬓角的位置了。
我从她手里把伞接过来,随口问道:“刚才怎么没看见你?”
“我报了下个月25号的演讲赛,刚才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演练一下。”
“哦,怎么不早说?加上你咱们班已经有两个人参加了。”
“林雪涵这几天很努力,准备得比我扎实多了。”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比如演练,我可以帮你把把关。”刘畅这么雪中送炭,我必须得回报点儿什么。但我知道她的笔功很老道,写文章既有女孩的细腻,又不失端庄大气。相比较而言,林雪涵虽然聪慧有加,文章也写得漂亮,但总脱不去小女生的妩媚琐碎。
“那太好了,我也想请顾老师帮我一下。只不过你太忙了,好容易有个休息日,再来给我当陪练,感觉挺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课的时候我是老师,休息的时间咱们就是朋友,别太见外了。”
“顾老师,你人真的很好。”
“继续,我爱听。”
尽管我俩笑语展颜,狭窄的伞下空间却遮不全两个人的身子。我把身子悄悄朝外让了让,却没能瞒过刘畅敏锐的眼睛。她困惑地抬起头,又看看我俩因为谦让在伞底留下的一块空当,有些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拉起我的衣角拽进伞下,自己也往里靠了靠。
挨得紧了,刘畅身上花果一般的清冽幽香便往鼻子里飘。我有些窘,随便找了句话想开口掩饰一下。
“冷吧?”
“不冷。”
“穿厚一点儿,要是感冒可就受罪了。”
“年轻时候受点儿罪有好处。”
“谁说的?女孩要富养。”
“我妈说的。”刘畅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待我转头去看她时,刘畅又恢复了明朗,有些娇憨地笑了笑。
雨水浸透了我的裤子和鞋。看看刘畅的裙子和凉拖,我突然有些羡慕。
“咱们什么时候练习?”
“如果你方便的话就晚饭后吧。今天下午王娅莉回来,我们还要去接她。”
“总算是回来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我把王娅莉家的电话都快打爆了,而且几乎是拿人头向她母亲担保不会有事,那阿姨才在电话那头冷言冷语地刺我几句,一副“我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你剁了”的口气,最后答应尽快送王娅莉回来上课。
“也不能怪她,这两天谁都害怕。”
“嗯,你平时在学校里也要小心,晚上尽量不要出门。”
“有老师陪我就不用怕了吧。”
“当然,那坏蛋敢来我练死他。”
刘畅笑得花枝招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她今天笑得特别多,像是心情很放松的样子,不似平时那样总拿得四平八稳。
“你演讲的题目是什么?”
刘畅把头在雨中轻轻垂下,没有出声。我从侧面看着这个雨中的少女,真像是看到了“一朵水莲花不胜的娇羞”,心想她可别跟林雪涵一样,冒出什么“师生情缘的沉沦与救赎”来。
“守望。”
“你的题目?”
“嗯。”
“选得不错,很意味深长,既可以铺开宏大论述,也可以放小深入主题。”
“我是写我爸爸的。”
“哦,你爸可真幸福啊,宝贝女儿这么惦记他老人家。”
“我爸爸已经不在了。”
“……”
刘畅没说话,我傻乎乎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我就是想他了。十月份刚好是爸爸走的日子,所以我想用这种方式去纪念他。”
“你爸他肯定很帅。”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思来想去冒出这么一句俗套话来。
刘畅微笑着“嗯”了一声说:“我爸爸年轻的时候,特别受欢迎。听奶奶说,那时候根本不用他自己去找对象,都是媒人主动来说。工作的时候老有女孩凑他跟前黏糊。结婚有了我以后,他们单位还是有很多女孩子想方设法接近他,让我妈很吃醋。”
“唉,真是自叹弗如啊。”这是真心话。刘畅她爸到了中年还那么吃香,令人顿然产生高山仰止之感。
“老师也很帅啊。”
“帅什么啊?人家给我介绍对象,女孩坐出租车过来,远远瞅见我就给司机说:‘看见那个男的没有?’司机师傅就问:‘是不是停他那儿?’那女孩回答:‘不!轧死他!’”
刘畅笑得花枝乱颤,伞顶的雨水抖了下来落了我俩一身。
“顾老师你人真的很好,为了安慰别人都不惜自毁形象。”
“我有什么形象?娱乐同学们是当老师的最高境界。”
“我爸爸也爱说笑话,但只限于我,他跟别人打交道的时候都很严肃。我印象中,他跟我总有说不完的笑话,跟爸爸在一起,我的肚子老是疼的,因为笑得太多了。”
“你们父女的感情真让人羡慕。都说儿子跟妈亲,女儿跟爸亲,看来我以后也要考虑生个女儿了。”
“嗯!大家都这么说,每次跟着爸爸去他们单位,都会有很多阿姨呀姐姐的围着我又抱又亲,给我拿糖拿水果什么的。但我心里明白,她们其实是想借机接近我爸爸。”
“你那会多大?”
“八九岁吧。”
“真是个小人精,那么小都会看别人心思了。我在那个时候,谁给我扔个包子我就跟他走了。”
刘畅停住了脚步,在雨中笑个不停,我的左肩和她的右肩已经全湿了,却都没有赶路的意思,甚至折磨我许久的饥饿感都悄悄退去。
“她们讨好我,爸爸都会很礼貌地感谢她们,也会还礼请她们吃饭。但爸爸最喜欢的人还是我。每天早上,他刮完胡子都要把我抱起来,用下巴蹭我脸,一边蹭一边说:畅畅,爸爸现在不扎了吧?
“后来,我给爸爸说,长大了要给爸爸当新娘子。现在想来,我真是小傻瓜一个。爸爸给我说,一个人只能找一个新娘子,爸爸已经有妈妈了啊!我想来想去好像是这么回事,就坐在床上大哭起来,从白天一直哭到晚上,好像当不成爸爸的新娘子,爸爸就不要我了似的。”
我没出声,雨水和凉气覆在肌肤上,一丝丝渗入心里。今天的刘畅明显异于平常,心思仿佛特别细腻柔软,整个人像是融进了这雨水中。
不知不觉,我俩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刘畅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我面前。
“我今天话多,顾老师一定都听烦了吧?”
“一点儿都没有,听你们父女之间的故事很有趣。说实话,我都有点儿嫉妒了。”
“顾老师将来一定会有个比我好得多的女儿,你们之间的故事肯定会让所有人嫉妒的。”
“你给我这压力可真够大的啊。晚点儿我陪你做演练,练完了你接着给我讲。”
我看见伞檐的雨水滴进了刘畅的脖子,连忙把伞往她身后又让了让。但她对此毫不在意,小脸上凝着烟水雾气一样的让我看不懂的神色。刘畅很郑重地向我点点头,说:“谢谢老师。”然后就噔噔噔跑上了宿舍楼前的水泥台阶,到门口时又转过身来,轻轻拂去额头的雨水向我招手,大声说:“我等你啊。”
看着她隐身在楼门的黑影里,我忽然有些伤感,像是看着自己长大离家的女儿,兴冲冲地一头闯进吉凶难料的命运里,而你却只能看着。
直到填饱肚子走出食堂,我还没有从那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中摆脱出来。甚至有一阵,刘畅父亲的影子和我自己的内心意象重叠在了一起。我开始幻想自己牵着一个小姑娘,她的手柔软得像三月里新发的梧桐叶。她叫我爸爸,我把她轻轻揉进怀里,用最温柔、最绵软的情怀去爱她。我轻轻吻她滑嫩芬芳的小脸,把她凉凉的小鼻尖埋在我的颈窝里。我是如此疼她,一直疼到骨子里……
直到孙旭东他们几个的声音把我唤起,我才想起来自己还在雨水里面兜圈子。
“顾老师,怎么打把这么妩媚的小伞?不是你的风格啊。”
“从刘畅借的。我被雨困在图书馆了,你们几个也没个拔刀相助的。”
“我的天,谁知道您在哪儿啊?”
“这么大雨,你们几个干吗去?”
他们几个彼此看了看,脸上嘿嘿笑着,但没人答话。
“又是朝网吧跑吧?”
“就是过去练一会儿……”
孙旭东等人粗线条的声音填充了我心里的那个空洞,扯成丝一般细的心弦被他们年轻的力感拽回原位。寒暄几句分开后,我像是孤魂野鬼还了阳,自怜自伤的心绪渐渐消弭于无形。
刘畅留下的小花伞撑在我手里的确有点儿滑稽,但我顾不上别人的眼光。在雨中与刘畅谈了那么多的话后,我心里就一直有种捉摸不定的感觉挥之不去,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寂寞病犯了,在雨水里失落忧伤了半晌,待重新回到现实中来,我渐渐清晰了那种直觉:异常的不止是刘畅,还有些我心里思虑不清的东西。
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确实有什么不对劲。是什么呢?
七、幽闭恐惧症
和刘畅约好晚上七点钟在我宿舍见面。
淋漓酣畅的降雨像一只突如其来的巨手把九月的暑热拍散,山里吹来的凉风像被磨过的刀子一样瘆人肌肤,房间里的空气阴潮中透出阵阵寒意。我翻出冬天用的陶土板电暖器烧了一会儿,把房子里烘得暖意融融。就算两个人凑在这隔着门板就是大走廊的小房子里,也没什么可避嫌的。
刘畅在电话里听说要来西三楼,好像有些不太乐意,答应得不情不愿。但我大概是跟周敬老师、孙旭东这班粗人混得久了,并不知道站在女孩的立场上去考虑,自顾自就把这事定了。挂上电话才意识到,我这房子根本不是待客的地方。桌子乱得像是刚被台风卷过,冒着酸萝卜臭豆腐气味的脏袜子甩得满地都是,烟灰缸里的烟头垒成一个小坟包,狼藉的床铺像是刚刚有人在上面踩爆了地雷。想想刘畅那整洁有序的居住环境,我赶忙收拾打扫起来。
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光临这狗窝般的陋室。我不自觉地有些激动,日常那些根本入不了眼的洗刷擦扫的活计,居然变得乐趣横生,匆匆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异常值得期待。
尽管这客人只是我的学生。
不到七点,这二十多平米已经焕然一新,我还专门洞开门窗换了换空气,想掏出烟来又怕污染空气,兴奋得像个等待初夜的小姑娘。
眼看七点已过了一刻,还是没见刘畅的造访。我摩挲着手机不知该不该打个电话,又怕催促惹人烦。我看着手机屏幕的暗光,像盯着急救室里的心电图,有些迫切地等着回应。
七点半已经过了,刘畅还是没见人影。那扇光秃秃的门板寂如腊月的土地,我也渐渐从最初的燥热里冷静下来,心火渐熄,暗骂自己没出息。
虽说我等的不是自己的情人,但这间房子真的已经寂寞太久,就像深山里的一朵花,深海下的一条鱼,沙漠里的一株野蒿,荒野里的一具尸体。当有女孩造访,不管是谁,我便不由自主地拾起情人般的心情。
空怀一副柔肠,百结只作黄粱。
冷静下来的我禁不住嘲笑自己的多情。窗外夜色已至,点点灯火在雨后的寒气中像一座座浮在海面上的孤岛,我似乎永远也游不过去。
听着各个角落传来的喧嚣声响,更觉寂寞。
伏在窗台上点着香烟,我痛痛快快地深吸一口,把灰白的废气用力吐向空中,仿佛吐的是满腹的块垒郁结。向楼下望去,在西三楼门口左侧的地方,有个女孩就像焦虑的我一样,低着头满地打转。
她在等什么?是白衣飘飘的少年,还是玉带环腰的王子?至少不会是我这样,一个吹着雨后的夜风,自怜自伤的傻小子。
我的眼睛忽然瞪圆了。
那不是刘畅吗?
“对不起,顾老师!”刘畅不住欠腰点头,眼睛却不敢看我。
“都来了怎么不上楼啊?”
“我……我怕黑。”
“那你倒是打个电话啊,我下来接你。”
“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不是那么娇气,就是怕黑。”
我二话没说拉起刘畅冰冷的小手直接朝楼上走去。刘畅一路低着头,好像害怕什么的样子。
进房后我扑过去把电暖气打开,让刘畅在临近的椅子上坐下。动作刚停下来,她就全身猛抽着抖了一抖。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神情惶恐的女孩,虽然脸上有些嗔怪,但心里却没任何恼怒的意思。她那尖削的小脸在寒气中冻得有些苍白。
“老师你没生气吧?”
“我还不至于没那点儿度量。你也真是,楼底下喊一声不就行了,白白冻了这么长时间。给,喝点儿热的。”我递给她一杯冲好的咖啡。
“谢谢老师。”刘畅赶忙接过,指尖碰在我手背上,传来一丝刺骨的凉气。
“等了半天,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对不起,对不起。”刘畅连连致歉道,“我从小就特别怕黑,看见你们楼道里一点儿光都没有,就不敢进去。”
我有些诧异,虽然怕黑是人之常情,但像她这样失态的情况还是第一回见到。
“顾老师你不知道,我不知怎么的从小就受不了黑夜,老觉得我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藏着似的。”
“那你睡觉怎么办?总不能开着灯吧。”
刘畅轻轻啜了口咖啡:“都是爸爸陪我啊,我躺下以后,他就坐在我床前跟我说话,一直到把我哄睡着了。后来我一个人的时候没人来哄了,就在关灯前把眼睛闭上,猛地钻进被窝里,然后在心里面不停地想爸爸,想象他在我身边就不怕了。”
我忽然有些触动。刘畅每及谈到她父亲的时候,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格外充实满足的神态,那是种幼儿气的满足。
“你的稿子呢?我先看看吧。”
刘畅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几张折叠规整的稿纸。我接过来翻开,“守望”两字跃然纸上,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整齐的小字。
“全是手写的,怎么不打印?”
“给爸爸的,一定要亲手写才行。”
我点点头,心里暗赞这女孩真是有心,也就收神敛性,一字一句读了下去。在我帮她审阅稿子的时候,刘畅已经从刚才的紧张中缓解出来,一会儿摸摸电暖气的金属网罩,一会儿晃晃手里的杯子。我见她有点儿坐不住,就仰头示意说:“电脑开着呢,你先上会儿网去。”
“好的。”刘畅乖乖坐到电脑桌前,熟练地打开聊天软件,没多久就全身投入进去。我想就是再好的学生,也有她贪玩多动的一面。
这篇演讲稿写得情真意切,在从容的叙事和适度的修辞间流露出一种赤子的真挚。我前后看了两遍,帮她在句式上小修小补了一点儿,让整个文章看上去更流畅些,其余的的确不用操太多心。
“写得不错,很有感染力。”
“真的吗?我怎么老觉得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刘畅立即从屏幕里抽出身来,一脸关切地问我。
“对自己的文章做一个客观到位的评价很难,因为你有先入为主的体会。”
我把几个需要略作修改的地方指给她,刘畅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一边用笔在上面做着标记。
“你现在就练一遍吧。”
刘畅拿起稿子,转身到窗台前站定,闭着眼睛凝了凝神。屋里有.些黯淡的灯光照在她高挑的身形上,让这片刻的沉默格外扣人心弦。我盯着窗前的女孩,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受,努力给自己营造一个意象,那不是我的学生,而是窗前的恋人。这样,我的房子就不再那么寂寞,曾经有个女孩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故事、一个身影、一个瞬间。
“有一座山,在繁花似锦的时候,悄悄挡住了冬天;有一条河,从弱水险滩的远方,潺潺淹没了时间。总有一种巍峨,让我们无法忘记;总有一种温柔,让我们无法释然。我该怎么去形容你?你的名字不为人所知,你的背影只有我长大了,才能看见……”
刘畅把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像风中摇曳的垂柳在身前轻轻招展,脸上的表情近乎虔诚。我想,这是刘畅人生中的一个仪式,也是她心中的一种祭奠。她像束缚在茧里的幼虫,缺少挣脱出来化蝶的力量。过早失去父爱的悲痛,在她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疤痕,在她过往的生命中,对父爱的追寻显得那么迫切,以至于她的老成沉稳,她的理智练达,都不能抹去那深深的寂寞。
一个同样美好的身影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是刘畅的老成稳健,还是邢然的疏离淡漠,都是一种心理上的追寻。她们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防御着什么,追寻着什么。
或许因为经历的差异,所表现出来的形式截然不同。那么邢然的背后,又是怎样的故事?
刘畅结束了讲演,姿态优雅地把遮在眉间的一缕头发拂至耳后,问道:“老师,可以吗?”
我没说话,微笑着为她鼓掌。刘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有些太急了,语速和节奏没有把握住,好几个地方我自己都感觉不太好,跟念经似的。”
“伟大的演讲,从来不是表演出来的,你可以去听听马丁·路德·金的演讲,甚至可以去听听希特勒的演讲,他们的感染力不是靠语速、节99lib?奏,而是靠内心的激情。刘畅同学,你太精彩了。”
“谢谢顾老师。”刘畅脸上泛起一抹娇羞的红晕,有点儿小得意地拿起稿子翻看。随后,她又演练了两三遍,我并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对这么优秀的女孩,你不需要指手画脚,只要在一旁静静地欣赏、支持,让她觉得自己重要,自己能做到就行了。细枝末节的事情,她有足够的智慧去应对。
有我这么宽厚的听众支持,刘畅信心大增。不知不觉间,九点半已过,我不能让女学生在自己房间里留太晚,打算送她回去,在聊天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抬手看了几次手表。
以刘畅平日的聪明机敏,居然没能领会我的意图,丝毫没有动身离开的打算。看着刘畅漂亮的小脸上满是诚挚,投入地跟我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也不太好意思开口逐客。
她不想离开我。
忽然我产生了这样暧昧不清的念头。
又过了一会儿,彼此间有些把话说尽了的意思。房间里有些尴尬地安静下来,我几乎能察觉到空气划过皮肤的触感。刘畅装作看电脑,抬起眼睛正好和我的视线对在一起。片刻后,我俩同时大笑起来。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刚才那种难以启齿的窘迫忽然间被我卸下身来。
“嗯,好的。”刘畅也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收拾自己留在桌面上的纸笔。
我站在房门口,看着她用和平时一样稳定从容的姿态将纸张收拾进挎包里,表情也恢复了一贯的恬淡,心里霎时有点儿失落。也许是今天我们的距离在不经意间拉得过近,当要告别的时候,突然间感觉她好像离我远了很多。
我这寂寞病真得早治啊。
“走吧。”刘畅怀抱着咖色的小布包,像个乖乖女般踱到我身边,抬起头来对我说。
温度比白天又低了许多。刘畅把包搂在怀里,好像这样能留住一些热量。我俩从综合楼后面的大操场边上走过的时候,肩膀几次碰在一起,她时不时的颤抖被我及时捕捉到。又走了两步,我终于下定决心,把外套脱下来从后面披在她的肩上。
刘畅有些猝不及防,单薄的肩膀随着我的动作猛地耸了一下,差点把衣服抖落在地。我隔着布料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刘畅才停下脚步。微弱的夜光下,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有些急促的鼻息。
“披上,别冻感冒了。”
她没有说话,用手把衣服在肩上又拉了拉,却丝毫不肯动弹。
“怎么了?”问完这句话,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粗心。刘畅还在颤抖,但却不是因为受了风寒,她的呼吸短而急促,整个人像是在痉挛。
“别……别哭啊……”我顿时慌了手脚,刚才下楼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转眼间情绪就失控了。我赶忙环顾四周,男老师深夜惹哭女学生,这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慌张片刻,我有些明白过来。父亲的悼日将近,她正值情绪敏感的时期。今天和我所谈的话,演讲赛的预演,沉浸在回忆中的迷醉,都是她排解孺慕之情和思亲之苦的表现。
孤身在外求学本就不易,刘畅除了课业之外还要承担很多鸡零狗碎的任务,常常出了力还落埋怨。譬如上次邢然的事情,一片好心换来个硬邦邦的钉子。
我后来通过别人了解了一些情况,崔鹏跑到刘畅跟前嘴里不干不净,颇有点儿为心上人强出头的意思。刘畅一句话没说,只是死死盯着他,脸上冷得像挂了霜,最后生生把崔鹏盯跑了。此后她颇有度量地把这件事情慢慢消化掉,再见崔鹏或者邢然,也没有任何针锋相对的意思。
但一个18岁的小女孩不可能超脱到虚怀若谷的境地,这些琐碎的委屈日积月累攒起来,她总会有情绪失控、大哭一场的时候,如果不是在我面前,也是暗地里。为她披上衣服这个体贴的小动作,在无意间成为压垮她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畅溃堤的情绪汹涌而出,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我俩站得很近,她的呼吸像阵六月的太阳雨,轻轻飘到我的脖颈上,有些温暖,有些湿润,还有些哀怜。我的身体忽然得到了某种指令,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判断,两条胳膊像被风吹起来似的,轻柔地环在刘畅身上。
我轻拍着她的背,能感觉到衣服下面温热的少女身体和肩胛骨,她实在太瘦了。我有些怜惜地喟叹,这女孩平时怎么吃饭的?同时用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把她的额头放在我肩上。刘畅把脸埋在我颈窝处用力地啜泣着,丝绸般的眼泪顺着我锁骨淌到了胸口。她凉凉的小鼻尖被我的皮肤一点点暖热。我把下巴抵在她滑软的头发上,嗅着仿若三月草地般的温馨清香。
不知怎的,我突然也想哭。
或许是被刘畅的心事感染,这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一种无以名状的压抑之中。怀抱着一个温暖柔弱的身体,耳边声声饮泣,我胸中的块垒也像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孑然一身的惆怅,前路未卜的焦灼,宋远哲的刁难紧逼,恶劣的居住环境,杜蓝那肢体扭曲的尸首……
生活面目全非,一切都在偏离正常的轨道。
我眼前的一切都不对劲。
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确实有什么不对劲,
知道了……
心里灵光一闪。
那是我从中午在图书馆遇到刘畅之后,便在心里萦绕徘徊、思虑不清的怪异感觉。
现在,它却随着刘畅的哭声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我从头到脚的肌肉都因此变得僵硬起来。
刘畅哭声渐息,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诧异地抬起头来,我望着她梨花带雨的白嫩脸庞,心又软了下去,轻声地说:“好受点儿了吗?”
刘畅用鼻子嗯着点了点头,把头重新埋在我颈侧,两只死死抓着我衣襟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环在了我的腰上。她的呼吸逐渐平和,一口气一口气地从我脖子上掠过,轻柔得像候鸟掠过天空。
“谢谢你。”
“别客气了,最近压力是不是有些大?”
刘畅轻轻“嗯”了一声,我把她向怀里又搂了搂。
“想你爸爸了?”
“特别特别想,太想了!如果爸爸在,他不会让我……”刘畅突然犹豫起来,把这句话从中间生生截住了。
“让你怎么?”
“让我……让我受委屈。老师,你刚才给我披衣服的时候,特别像他。”
“是吗?难怪。哭吧,我知道你心里压着很多事情。”
“老师……你真像我爸爸,真像……真像……”她的声音仿如旷野上的火焰,一点点微弱下去。刘畅松开我的腰,不避嫌地把双臂攀上我的脖子,脑袋埋在我身上舒服地转了转,这才把一口长长的热气从胸腹间吐出,带着少女口齿间的甜香。
我比这丫头大不了几岁,她居然说我像她爸爸,既不怕自己吃亏,也不怕我难过。但我既无开她玩笑的情绪,也没有享受这旖旎风情的心思。
刘畅伏在我胸前,看不见我朝向她身后的脸。
她并不知道我此时双眼圆睁,眉头紧皱,心乱如麻,眼光像狂奔的鬣狗一样飙向深渊般的黑暗。
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刘畅朝我轻轻招了招手,便低着头快步走进门去。几步之后她又朝我回过头来,彼此对视良久,她好像长长叹了口气,这才隐没在暗影中。
走回西三楼时,我心里面沉甸甸的。
还记得杜蓝遇害那天下午六点半钟左右,曾经有一个女人偷偷潜入刘家,当时楼道昏黑,我又忙于锁门,没有看清对方。
我只是隐隐记得那阵馥郁醉人的女人香。
那香味是刘畅的!
我不断质疑自己:你又没长个狗鼻子,怎么能把几天前飘过的一缕香味都记得这么清楚?但始终无法打消内心的狐疑,那种香味很特别,很雅致,除了刘畅那里,我在学校里从未遇到过。
假如那个女孩是刘畅……那天她去刘家干什么?
锐利的山风在窗缝间拼命挤压挣扎,呼出“呜呜”的哭号声。我看着窗台,想象刘畅还站在那里,轻抚着领口,无声无息地讲述着。
没了女孩的气息,这个房子看上去忽然有些陌生。我百无聊赖地扫视着每个角落,想从中找到一丝温暖的痕迹,这时手机短信提示音连着响了两次。
“老师,谢谢你,你让我很温暖。”
“老师,你抱女孩子很没有经验。”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两条口气大相径庭的短信,总觉得这不是刘畅而是林雪涵。独自傻乐的时候,眼睛的余光被桌腿下面的某样东西吸引了过去。我捡起来发现是个薄薄的、巴掌大小的记事本,封皮上印着卡通图样,封底却印有“长乐家私”的字样,底下还有商铺地址、业务主营、经理姓名和电话,像是商家所发放的赠品。我随手翻看,里面没写什么内容,只是在首页上用圆珠笔写着一串数字,看样子像个银行账号,旁边还写着几个字:“10月20号之前。”
我没太理会这个本子,便将其随手放在一边,打算下次见面再还给刘畅,突然想起她在西三楼门口踟蹰犹豫的样子。
她怕黑吗?我好几次看见她顺着学生处旁边的小道往回走。那条路蜿蜒曲折,两侧是郁郁葱葱的冬青树丛,四周漆黑一片,但刘畅却步伐从容,没见一丝慌乱。
她是怕黑?还是怕这西三楼?
我强迫症似的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直至沉沉睡去。
昏昏然不辨天地玄黄的境界里,我面对着一条走不完的路,身后是无限延展的地平线。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着,发出类似咆哮般的嚎叫。忽然刘畅的声音在那边响起:“爸爸,救命!爸爸,救命!”我好像真的变成了她的爸爸,心急如焚地要去把自己的女儿救出虎口。还未及起步,一双冰凉的小手拉住了我的胳膊。邢然轻轻伏在我的背上,用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说:“老师,别去。她在骗你,她一直都在骗你,她是个骗子。”我迟疑了,刘畅的声音在远方渐渐消失,直至寂然无声。邢然把我抱住,妩媚地笑着。
“老师,我是真的,只有我是真的。”
醒来后,满身大汗。
一、动机判断
再见沈城是在9月20日,他回校补办人事档案手续时。
进门的时候,他就像只刚刚刨上岸的落水狗,卷了一身的雨水,一副落魄的样子。
他虽然上学就业一路顺风顺水,却在个小问题上绊了个跟头。沈城到深圳上班整一年,供职的单位却久未收到他的人事档案。沈城不得已请了假,从邮局开始一点点查。最后确认是单位委托的物业公司出了岔子,在整理旧报纸时不慎将他那刚邮到的档案一并卖了废纸。沈城坐在我房间里喝酒的时候,颇为自嘲地谈及此事。
“一生功业,满腹雄心,只不过是牛皮纸袋里的几行墨迹而已。我沈城走到哪里自信都不是善茬儿,谁曾想最后屁滚尿流得连档案都被人家扫成了废纸……唉!”
言罢我俩相对大笑,半晚上推杯换盏,黄汤下肚后话就多了起来。
“我冲上门去指着那物业公司经理的鼻子骂:‘你狗日的要么给我赔钱,要么差人过去给我补档,我状纸都写好了,就告你个王八蛋。警告你小子别把我惹毛了!’那货大概坐办公室太久了,没见过我这么恶煞般的狠茬儿冲上门来叫阵,吓得动都不敢动,嘴里就一句话:‘你想要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搞得像是我要强暴他一样。”
“你可真是条疯狗!”我啧啧两声。
沈城大笑道:“最后物业公司跟我签了份协议,我请假三个月补档,相关花费他们全部报销。”
“我说你今天怎么揣着好酒上我这鬼楼来了,搞半天是他们请客。”
“别跟我提这事,一整天跑下来又气又累。咱学校里这些货都是喂不熟的狗,当初我给人事处老孙跑了多少腿,现在求上他了却哼儿哈儿地不办人事,非得我给提了一条烟一瓶酒以后才肯动弹。咱们学校这群人,一言以蔽之:争饮食,无廉耻,心黑器小,你在这上班得当心着点儿。”
“这我心里清楚,反正也没打算争什么名夺什么利。只不过先安身落脚,慢慢考博。”
“这就对了。工作是什么?工作就是公厕,上完了走人,没事别留在里面恶心自己。”
“是啊,现在不是我上班,是班上我;不是我搞工作,而是工作搞我。”
在这微寒的晚上,与昔日好友举杯共聚,恐怕是我这段日子最惬意的事情了。我们都没什么变化,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变化。沈城依然像从前那样话多,不知不觉间谈到了当年那些往事,同样也不可避免地谈到西三楼最近所发生的事。
“听人劝,吃饱饭!你赶紧搬回家去住吧。一来陪陪老人,二来住这地方真有些风险。你爸你妈不会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吧?”
“怎么能不知道?都吵吵好几回了,但我实在懒得往回搬。要是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迷迷糊糊地挤公交车赶去上班,我倒宁可跟杀人犯睡一块儿。”
“当老师不挺清闲的吗,怎么还天天早上要去上班?”
“还不是索兰的骚主意,硬要加强什么绩效考核。我估摸着下一个脑袋挨榔头的可能就是这厮,得罪的人太多了。”
我把学校最近的政策给沈城讲了一遍,他大笑着说:“你还没明白?这手就是冲着索兰去的。主意根本不是她出的,哪个办公室主任会闲得没事把自己放火上烤?领导指示她不办不行,但教师她能指挥动吗?时间一长上下都有怨气。等矛盾浮现出来,领导再出面收拾残局,找个执行不力的借口就把索兰弄下去,到时候这个什么鸟政策也就该结束了。”
听沈城这么一分析,我恍然大悟。
“幕后黑手是宋远哲吧,索兰是孙殿飞的人,处处跟宋远哲对着干。现在孙快退了权柄抓不紧,估计宋远哲是想先拿她开刀祭旗。”
“没错,当初宋远哲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晨夕经纬》给废了。想想真挺可惜,这本来是份挺有前途的刊物。”
“算了吧,宋远哲不废《晨夕经纬》,哪有你上岗的份儿?说起来你还得感谢他。”
“感谢个屁!现在想想当初真是年轻人傻,浑身的力气都给人家当枪使了。宋远哲这货心眼还没有屁眼大,你是不知道有多难伺候。我当时真想撂挑子不干,但要真辞了工,毕业前他非给我小鞋穿不可。”
随口扯着扯着,话题就又回到西三楼上面。沈城对刘家命案早有耳闻,听我讲完这些天发生的事,脸上似笑非笑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觉得警方的动作还是很到位的,就是这事情太扑朔迷离。”
“要是真到位,怎么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像老刘这样弱不禁风的知识分子一没靠山,二没手段,警方只需广布眼线,加强通缉,争取早日将其逮捕归案即可,根本没有必要在学校里面继续大动干戈。但那个叫严峻的却在这西三楼旁边绕来绕去,还跟你这平头百姓说长道短,这里面的门道你想明白了没有?”
沈城的话句句在理,说得我浑身一颤。
“肩负要案之责,却整日优游,不事勤务,换个角度来说,他难道不想破案立功?要知道,刘家这案子是肥肉一块,性质极其恶劣,手段异常残忍,影响非常广泛,凶手偏偏又是个没任何反侦查能力的大学教师。对于升官晋级全靠破案立功的这批人来说,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现在的刘绍岩简直就是群狼环伺的小兔子,谁不想先把他逮着?没危险,没压力,没难度。那个严警官就考虑不到这点?他就那么洒脱?”
“照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近一段时间以来警方的整体动作很大,到处撒网通缉,唯独这个严峻倒真是另类得有些不合群。”
沈城咕咚灌了一口酒,很得意地说:“要我看,这家伙是想单干。”
“单干?”
“这不明摆着吗?他应该是对刘家命案有自己的看法,所以单独调查。他需要取证,需要有人做他的助力,否则人家堂堂一个刑事警察才不会闲得去跟你套近乎。”
听完了沈城的话,突然间一个念头的轮廓在我心底渐渐清晰起来。上一次严峻找我谈话时,表示他没有把刘家的命案孤立来看,而警方的侦破方向却铆准了缉拿刘绍岩。
“你的意思是说,警方认定刘绍岩是凶手,所以调动全部资源通缉抓捕,但严峻却另有想法?”
“绝对是这样。”沈城说,“我认为他是对的。你注意到没有,刘家命案与1986年那件案子异常相似。”
“何止是相似,几乎是如出一辙。”
“没错!对于一个专业刑警来说,1986年的案件可是宝贵的刑侦资源,想必他正卖命地翻腾那些陈年的卷宗,试图去寻找两件案子之间的某种隐秘联系。”
“你为什么能这么确信?”
“哈!如果是我的话,就一定会这么做。”沈城神情骄傲地灌了口酒,“警方目前的判断是刘绍岩激情犯罪,如果严峻认为另有隐情的话,他就会重新查找犯罪的动机。”
“难道不是先查找嫌疑人?”
“现在被认定身上嫌疑最大的,不就是刘绍岩吗?但那个严峻肯定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实不都在明处摆着?”
“事实?我问你,杜蓝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走廊,上半身在门外,下半身在门里。”
“这正常吗?”
我一时语塞。
“如果刘绍岩杀妻逃跑,那他就应该将尸体妥善藏好,最好烂了臭了才被人发现。到时他已经远走高飞了,还有什么必要把杜蓝的尸体拖出来,晾在走廊里让大家都看见?”
“你的意思是说,在刘家命案里面,有误导警方视线的因素存在?”
“听说过‘排除法’没有?”
“逻辑学上的概念?”
“当然不是。排除法是警方破案的基本思路。案件发生之后,要先从死者身边的人开始查,死者遇害前接触过谁,遇到过什么事,感情生活、财务状况如何。然后再研究谁有动机、谁有条件,谁既有动机又有条件,从中确定一个或数个嫌疑最大的目标,并通过搜索证据逐一排查。
“一般人往往认为破案过程中,线索和证据很重要,其实这是本末倒置。事实上,犯罪动机的研究和确定才是首要的,甚至是至关重要的。
“情杀?仇杀?谋财害命?还是见色起意?动机判断的价值重于客观线索的寻找。有了动机,警方才可以迅速确定侦破方向,甚至锁定凶嫌。所以,最聪明的犯人不会把精力过多地放在隐藏证据上,而是隐藏犯罪动机,甚至是歪曲犯罪动机以误导警方视线,这比什么奇谋诡计都要有效。”
我不得不承认沈城看问题比我深邃得多,把背后的种种猫腻吃得透透的,确实让我自愧弗如,一边佩服一边开口说:“按这个思路的话,那杜蓝尸体的位置很可能是误导警方确定犯罪动机的手段。凶手就是要让大家看到尸体,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认为刘绍岩畏罪潜逃。”
“刘绍岩的下落不就很明白了吗?”
“那么,真凶是谁?”
“当晚有谁出过门?”沈城斜着眼睛,笑得异常诡秘,“凶手就在其中。”
我呆坐半晌,右手有些微微颤抖,把酒杯举到嘴边抿了一口,原本只是把刘家命案作为下酒的谈资,谁想到层层破茧,最后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样一来,岂不是周老师也担上了嫌疑?
沈城耸了耸肩,压低了声音道:“刘家命案绝对不简单,我说有人在刻意歪曲作案动机,影响警方判断也是这个意思。”
“听你的意思,好像知道得不少啊?”
“都是些陈年旧事。上学的时候,我经常跟人扯些闲淡,但还真扯出点儿耐人寻味的事情来。”听到这里我笑着说:“你老兄那叫扯闲淡吗?让你在云岭财大里再多待上两年,校领导的祖坟个个都要让你给刨了。”
沈城笑笑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偏执,很多东西都是机缘巧合,只看你有没有那个心了。赵胜利你认识吧?”
我说我知道,现在的教务处主任嘛。沈城说:“他父亲在1986年时便住在西三楼上,并亲眼目睹了那起命案的发生。事实上,赵胜利他父亲是第一目击者。老头子那时候刚刚退休,现在应该快八十了。”
“你跟这赵大爷聊过?”
“2003年6月的时候,云岭财大安排教职工到疗养院里体检,说白了就是公费吃喝玩乐。一些学生被校方抽调出来协助组织工作,我就负责赵大爷他们那批,帮忙安排住宿、跑腿联络、协调事务什么的。晚上聚餐时,有人提到了1986年的案子,大家都围着赵大爷说他福大命大,我这才知道他居然是第一目击者。
“这赵大爷喝起酒来不让人,最后被灌得有些高了。我赶忙伺候着老头子回房歇下,他酒劲上来,又闲极无聊,所以便控制不住说话的欲望了。可能是害怕话题噱头不够留不住我,他就专讲1986年命案,竹筒倒豆子一般给我把事件原原本本详述了一遍,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什么血光一闪啊,那天西三楼阴气特别重啊什么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沈城故作卖弄,瞅着我轻声笑了笑,说:“听好了,戏肉在这里。此案发生于1986年9月18日下午,当时西三楼四层只有赵老爷子一个人在家,他听到呼救声后出门查看,在楼道里逆光看见凶手追出房间,掐住受害女孩的脖子拖了回去。老头儿吓得转身逃命,当然你不能怪他见死不救,六十来岁的老头子,还患有老寒腿、关节炎什么的,能跑下楼去就算身手敏捷了。赵大爷一边下楼一边喊‘杀人了杀人了’,把三楼居住的两个老职工也叫下了楼。
“他们三人冲到楼门口,赵老爷子让楼管赶紧报警,说楼上杀人了。楼管闻言后把楼门闭锁,并电话通知了保卫处。大约五分钟左右,又从楼里逃出来三个人,你猜是谁?”
我并没有回话,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城看。他压低了声音,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刘绍岩、杜蓝,还有宋远哲。”
我浑身凉了一下,心头的寒意更盛。
“你会认为这是巧合吗?之后宋远哲和刘绍岩、杜蓝两人越走越近,关系越来越密切。你想啊,一个穷小子要钱没钱要靠山没靠山,没宋远哲的提携扶持,有什么机会能上到今天这位置。我看过校办秘书的会议记录,你是想不到宋远哲对刘绍岩那个关怀备至、青眼有加,恨不得亲手把他拎上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宋远哲对刘绍岩的异常关照不可疑吗?”
“这样说来,将两个案子并案侦查也是可能的。”
“哈!事情如果这么简单,也就不会有刘家命案了。”
“什么意思?”
“赵老爷子酒醒后,突然抓住我,连说自己是喝了酒说胡话,当年的事情确实记不太清楚了,最后几乎是哀求似的让我不要说出去。”
话到这里我彻底明白了沈城的意思,这些命案后面潜藏的各种可能与阴谋也在我脑海里浮浮沉沉,好像水面上漂浮的死尸脑袋。
“你可真没有白当那几年编辑啊。要我说,警方把你借调过去,用不了两天案子就破了。”
他用鼻子嗤了一声,好像在嘲笑我的天真:“你以为这西三楼命案是警察抓小姐那么简单?听好了,刘家命案水很深,而且还有人想把水搅得更浑。这情形往小了说叫扑朔迷离,往大了说叫杀机四伏。你我嚼嚼舌头权当聊资还可以,但千万别掺和。明白不?”
“沈城,你小子不去作个奸犯个科真是浪费人才。”我没理会他的告诫,只是咂着嘴佩服道。
“我早从良了,操点自己的心吧。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像杀人放火这样高风险低回报的小制作还入不了我老沈的眼。”
“你还能再贱一点儿吗?”我一边佩服,一边笑骂道。
“明白刘家命案是怎么回事了吧?”
“嗯,之前还真以为是什么密室消失的奇谋诡计。”
沈城挥了挥手说:“别老想着什么诡计,现实里没那玩意儿。你以为杀人是件轻松惬意、从容不迫的事情?尤其对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老师来说,他有足够的心理素质和作案经验来保证自己能像侦探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冷血地、不紧不慢地,像部精确的机器一样一步步实施杀人计划,然后全身而退吗?”
“当然不可能。”
“每个凶手都是被神诅咒的西西弗,不停地推着石头.上山,永无休止。杀人是解决问题最原始,也是最愚蠢的一种方式,如果不是血涌上了脑门,或者被逼到绝境,谁也不会轻易伤害他人的性命,就是最凶恶的黑社会也不会用谋杀来解决一切问题:成本太高,风险也太大,稍有一点儿差池就是任谁也无法承担的后果。”
沈城明天还要继续跑自己的事。送他下楼时,微光黯淡,乍暖还寒,我们在彼此的落寞和昏暗的路灯下挥手道别。他的背影消失在淅淅沥沥的冷雨夜里,像个躲避人烟的幽灵。头顶的西三楼如茫茫夜空中抠出的一块黑疤,零落的灯火从几扇窄小的窗口里透射出来。我有点儿后悔刚才的话题了,求学的时光里有多少痛快的嚼头值得再品,何必用一个阴暗的枝节给自己找不痛快?
躺在床上,我用食指摩挲着台灯凉冰冰的按钮,迟迟不敢按下去。我忽然开始怕黑,忽然心神不宁,门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徘徊……死过人的房间,二十多平米,在黑暗里骤然变得无边无际,而我蜷缩在一个没前没后的角落,说句话连回音都没有。
一股酸涩陡然涌上心头,陪我在同样酸涩的寂寞中沉沉入睡。
二、旧案疑云
国庆将近,云岭财大师生如获大赦,卷铺盖的、仓皇鼠窜的、咬牙坚守的、气急败坏的,比比皆是,构成一幅现世的《流民图》。在这人心惶惶的众生相里,卷铺盖仓皇鼠窜的是学生,咬牙坚守的是住校的老师和值班人员,气急败坏的是宋远哲诸人。那个网上的“弥赛亚”又悄悄降临于世,不断地转发着败坏他们名誉的文章。
从我陪刘畅做演讲练习那天开始,云岭市的雨水就没有停过。低气压云团和冷空气在莲云山顶短兵相接,化作又急又猛的暴雨,把整座城市变成了它们肆虐的屠场。市委、市政府迅速启动了汛期应急预案,省防汛抗旱指挥部也启动了III级汛期应急响应,一时间整座城市的弦都被绷了起来。
莲云山旁的云岭财大几乎成了泽国,到处流淌着黑黄的浑水。有传言称学校正准备全面停课以防止洪水来袭。原本就为命案人心惶惶的学生们像是看到了奥斯维辛被冲垮的围墙,一个接一个地从教室里悄悄消失。
我叹息这种情形再持续下去,大家很快就要没饭吃了。
昨晚拜别沈城后,我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嗓子干得像冒了烟,喝水吞咽都觉得疼,骨头关节里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舒服,估摸着是着了风寒。刘畅没来上课,托人给我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顾老师,我有些发烧,请一天假。”我把纸条夹进书里,既担心又负疚。连我都感冒了,她那副用纸叠成的身板怎么能受得住莲云山峪口里吹来的如刀寒气。
我一下课便奔去校医院检查,值班的薛医生确定我有些低烧。我怕养病耽误手头的工作,说:“薛大姐,你给我开点儿阿莫西林吃吧,那个快。”
“要那么快干什么?病是养好的,不是治好的。”
“这两天事情多。”
“那就请假休息,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注意。年轻人以为底子好就可以硬扛吗?告诉你,少吃点儿那些抗生素,你不想老了以后落一身治不好的病吧?”
薛医生做事就这么一板一眼,我也明白人家是一片好心,便不再坚持。这校医院里人手少,坐诊、挂号、收钱、记账、取药的事情都是值班医生全包。薛医生把几盒药放在桌子上说:“先别急着走,自己拿杯子把药喝了到病房躺一会儿……等一下,不是让你接饮水机的凉水,喝暖水瓶里热的。”
忙不迭地道了谢后,我乖乖给自己倒了杯开水。这校医院是薛医生的天下,上至领导,下到临时工,进了这弥漫着来苏水和医用酒精气味的两层楼里,都得跟幼儿园的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听她摆布。
我吃了药,却没往病房那边去,在诊室漆白的大木桌旁边坐下跟她聊了起来。薛医生平时也难得遇见个人过来说说话,便放下笔跟我侃了起来。
这两天教职工们聊起来,话题总脱不开西三楼的命案。薛医生有点儿同情地看着我说:“你就不能别住那楼上?”
“没办法,我家离得远,总不能到外面租个房,花那钱我犯不着啊。”
“也对,让你们这些小年轻起早点儿跟剥皮似的,我女儿早上得喊三遍才肯往外爬。”
“呵呵,都这破事情闹的,刘老师人挺不错的,怎么突然就想不开呢?”
“想不开?”薛医生有些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不开的事情多了,想不开就能杀老婆?”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啊。”
“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人活一辈子都很不容易,谁不是泥里打滚、土里刨食、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的?要是有些不顺心、不如意就做些过激行为出来,咱们每天身边得死多少人?整天光想着什么顾全大局,图个好名声,谋个好前程,其实心里面早都扭曲得不像样子了。”
听薛医生话里的意思对刘绍岩颇不以为然,我小心翼翼地说:“刘老师平时过得也不顺心吗?”
“人前光鲜,其实还不得提心吊胆,削尖了脑袋想往上钻,把自己搞得精神崩溃,天天吃安眠药才能睡觉,有什么意思?”
“刘老师还有这毛病?”
“心理素质太差,不就是选个管理学院主任嘛,都给他内定好了,这几个月还紧张得睡不着觉,隔三岔五到我这来开药,把安定片当饭吃。要我说,他就算不被警察毙了,早晚也得被毒死。”
“说得对,开开心心比什么都好,争名逐利那不叫生活。”
“我说的是刘绍岩,你们年轻人当然要努力上进。”薛医生白我一眼。我呵呵笑了,忽然觉得这个薛大姐虽然口快嘴利,但不愧是当医生的,说起话来‘丁是丁,卯是卯’,绝不和稀泥。
“薛大姐,您是什么时候参加工作的啊?”
“早得很,我19岁就上班了。”
“就在这学校里?”
“是啊,那时候不像你们都是大学科班出身。我是在卫校学的护士专业,然后到咱们学校给老医生打下手,后来上医学院的培训班,等考试通过后才正式上岗的。”薛医生眼睛又一瞪,“怎么?怕我给你看不好?”
“不是、不是,这话是您自己说的,我可没那个意思。”
薛医生自己笑了起来:“当年我们做护士的时候那才叫辛苦。师傅除了看病坐诊什么事情都不干,我既是护士,又是跟班,不然人家不给你教,不给你提点。卫校学的那点儿东西放到实际中根本不够用,非得让医生带你才行。你们在领导面前也得学点儿这些眼色,手勤点儿、眼快点儿。有句老话叫:娃娃勤,爱死人。”
我点头表示受教,然后又问道:“薛大姐在校医院这么多年,应该都是老行家了,要是有个重伤什么的都难不住你吧?”
“那还是不行,咱们这里条件不够,遇到严重的情况,我这里只能给做个前期处理,后面还是要到大医院救治。”
“薛大姐有没有处理过严重的病患、伤患什么的?”
“咱们学校也就是些老人休克了,急病了,我给做做急救而已。要说重伤患……”
薛医生忽然颦起眉头,有些迷惑地思考着什么。我看她的样子怪怪的,没敢说话,低下头喝了一杯水。
“学校里事少,要说我这么些年也就处理过一个重伤的,那也是老早以前了。”
听了薛医生的话,我忽然精神抖擞起来,不露声色地又喝了一杯水,开玩笑地说:“有多严重啊?估计您肯定是妙手回春。”
“是个学生,肝被刺穿了,送过来时人已经死了。”
我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道:“刀扎的?”
“嗯。”薛医生点了点头说,“当初闹得挺大的,凶手到现在都还没抓住,情况跟刘家这次还挺像,只不过……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
“哦?她很漂亮吗?”
薛医生笑着盯我一眼说:“怎么?来劲了?”
“怎么回事,给我讲讲吧。”
“那女孩叫陈洁,说了你别不信,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到现在也没有。那可是个少见的小美人。才上学一年,全校就没人不认识她,从她身边路过的……用现在的话说那叫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薛大姐,您可真是把我好奇心撩起来了,她能有多漂亮啊?”
“现在的人都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只要穿得好收拾得好,再化化妆,怎么都能整点儿姿色出来。那个年代大家穿得都差不多,也不像现在这么能显身材。但那小女孩穿件白衬衣蓝裤子站在路上,就能把所有人眼光吸过去,你想想那该有多美?”
我努力让自己去想象一个虽然不施粉黛,却是玉雕烟拢、春水凝成的仙子,但却总不得要领,仿佛有个身影在视线着落不到的地方晃动,但我看过去,她就消失了。
“然后呢?”
“那女孩的班主任姓苏,叫什么来着……对,叫苏嘉麟,不知道现在还通缉着没有。这人说来也是一表人才,跟刘绍岩还有些像,都是高高大大,长得很帅气,而且才学也好。得知陈洁的母亲身体不好,就借钱给她。这借钱就借出事了,陈洁急着给母亲治病也没想太多,谁曾想没多久苏嘉麟就逼她还钱。小女孩哪来的钱还啊?苏嘉麟就借机把人家给糟蹋了。”
说到这里,薛医生脸上尽是憎恶的神情,接着道:“后来陈洁怀孕了,上门让他负责。两人不知为什么没说好,苏嘉麟就在自己的宿舍里用刀子把她给捅了。”
“您知道得可真清楚啊。”
“我也是听说的。苏嘉麟杀人以后突然不见了,明明已经被锁在西三楼里头了,但公安就是找不着他。学校里头人心惶惶,到处都传说西三楼里藏了个看不见的杀人犯。我当时在西一楼住着,西三楼的姐妹就轮流到我宿舍里过夜。杜蓝当时也在我这里住过,苏嘉麟和陈洁的事情还是听她说的。”
我忽然觉得这西三楼里面的事情越来越耐人寻味了。
“把人送过来的时候,我直想掉眼泪。那么美貌漂亮的小姑娘,说没就没了。”
薛医生的话感染了我。想象着一个绝美的少女变成尸体,我也满心遗憾,忍不住想:“确实太可惜了,那么一个美女这么说死就死了,也太不经济了。”
“红颜薄命,真是红颜薄命啊。”我一口把纸杯里的水灌完,像是饮下一杯烧喉的烈酒。
薛医生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胡想什么呢?你现在需要的是收收心,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
“唉,我可没苏嘉麟和刘老师那样的女人缘。”
“你要是像他们那样就坏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当时刘老师应该也在咱们学校吧?”
“没错,他当时正忙着考研呢。”
“他在哪儿住着?”
“就在西三楼。”薛医生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哦?那这么说刘老师算藏书网是西三楼的老人了。”
“是啊,所以说年轻人要耐住性子,忍住寂寞。别看这几年走背运,不定什么时候就什么都到位了。”薛医生笑着又劝慰我。
“那是,那是……刘老师当时住几楼?”
“二楼,当时他还跟杜蓝谈着恋爱。俩人动不动就钻到那小屋里面去腻味,上班时间也偷偷……呵呵……”薛医生好像无意中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似的,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
但我却没有她那样的心情,有些东西在心里猛然一动。
“案发的时候,刘老师他俩有没有在楼里?”
“我在西一楼住着,怎么知道……”
薛医生脸色忽然阴晴不定,似乎面对着某种极大的困惑,说:“让你这么一说,刘绍岩好像也在。那天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他突然满头大汗地跑来校医院买东西。”
“他买什么呢?”
“哼哼……”薛医生忍不住闭上眼睛笑了起来,说:“没什么,小东西而已。”
“什么啊?薛大姐,您还卖关子啊。”
薛医生什么话也没说,眼睛对着门外示意了一下,我登时就明白了。外面的走廊墙上挂着一个自动安全套售卖机。
“咳!咳!”我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干咳了两声。
薛医生将这个话题转移开,接着说道:“他买完之后便急匆匆地跑了,我从窗户看见他往西三楼方向去了,估摸着杜蓝等他呢。”薛医生像是说了什么又好笑、又尴尬的事情,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这些事情你没跟警察说过吗?”
“又没人问,操那个心干什么?”
三、错位的琐事
从校医院出来后,林雪涵两步并作三步赶上来。我诧异她怎么在旁边候着,这小丫头先开口说:“顾老师,你病了?”
“有点儿低烧。你也来看大夫?”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我猜自打下课她就跟在我身后了,不禁叹了口气说:“你怎么的?还跟踪我啊。”
“我是关心辛苦教书育人的老师。”
因为上次的事情,我见到她有点儿尴尬。林雪涵倒是很自在从容,两只手在身后背着,弯着腰从我身侧探出脑袋说:“屁股上打针了吗?”
不知怎的,这句话从林雪涵这么娇嫩鲜活的小美女嘴里说出来,居然激起了我内心的强烈冲动。一股热流在小腹处倏地升起,脑子里面无法控制地出现一幅画面,穿着粉红色护士装的林雪涵,一边轻声抚慰,一边手脚利索地在我屁股上打针。
我赶忙将这下流的念头赶出头脑,忙不迭地答道:“不严重、不严重,吃点儿药就行了。”
但我总觉得林雪涵是故意那么说的,她那双贼亮狡猾的眼珠子得意地看着我,好像能猜到我心里的想法。
“顾老师,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啊,什么?”我一时没反应上来。
“上次怎么答应我的?”
“哦,演讲啊,一直没见你来找我,也不知道你准备好了没有。”我心下苦笑,莫说当老师受累,陪练就快成我第二职业了。
“那你也不关心一下?”
“ 4f60." >你不知道吗?我们最近都快忙死了,给你们上完课还有一堆工作要做。”
“你不是说学生就是工作吗?”
“我道歉,作为补偿,先请你吃饭,吃完饭中午陪你预演,行吗?”
“勉强接受吧。”林雪涵嫣然一笑,小鼻子一挑。
这丫头自从和我谈过那次之后,在我面前不仅没有变得拘谨,反而格外放得开。我想这可能是她抛下了某些心里的包袱,反倒是我这么个大老爷们耿耿于怀。
其实,抛开她让我难为的、说不清真假的感情,我是真的愿意和她在一起谈笑相处。
“顾老师,你知道吗?做女学生有个好处。”
“是什么?”
“就是不管你再怎么闹腾,男老师都不会真生气。”
我哑然失笑。
“你也知道自己爱胡闹,要是碰见女老师呢?”
“装可爱、装听话、装乖小孩就行了,她们就好这口。”
我俩各打一把伞,保持着适度又不疏远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蹚过地面上一道道纵横流汇的雨水,出了校门。
林雪涵爱吃辣,我就把她带到校外的湘菜馆子里。这是云岭财大周边比较老资格的店面了,以前我和沈城经常在这里开开荤、喝喝酒。老板见我带着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进来,咧着大嘴把我俩往里招呼,趁着林雪涵落座的当儿冲我挤眉弄眼。
林雪涵也真没客气,拿起菜单做指点江山状,连着点了蒜蓉菜心、碎椒鸡杂、蛤蜊蒸水蛋、剁椒鱼头四道菜,还很体贴地给我要了一碗毛公红烧肉。看见我在对面瞳孔放大、呼吸急促的样子,林雪涵歪着脑袋说:“顾老师心疼啦?这还不算出血呢。”
“不是心疼,是有点儿惊讶。你饭量有这么大吗?”
“咱俩人吃嘛!”
“我这两天有些低烧,吃得少。”
林雪涵把菜单垂下来递给老板说:“红烧肉就不要了,顾老师已经心疼了。”
老板笑着收起菜单说:“小姑娘,尽管吃,别被他蒙了。你们顾老师有的是钱。”
我挥手让他赶紧开火做饭去,老板咧着嘴笑说:“这还是第一次见小顾带女孩来呢。”没等我反应,他就迅速溜走了。
林雪涵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这老板人蛮有意思的。”
“认识很久了。”
“你上学的时候就经常跟朋友来吧,一大群人凑在一起喝酒?”
“我那时候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上学时候朋友很少。”说到这里,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油腻腻的烟火气息。身边没有沈城戏谑揶揄的声音,却换成个古灵精怪的小女人,颇让我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不应该啊,顾老师你人这么随和,受人欢迎才对。”
“我性子散漫,交新朋友挺累的。”
“那倒是,这点咱俩挺像。”
我忽然意识到林雪涵在班上好像也没有关系太好的朋友,虽然看着跟谁都嘻嘻哈哈,但上课下课经常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你们女生之间关系都怎么样?”我随口问道。
“顾老师是想知道具体某些人的事吧。”林雪涵脑子转得极快,出乎我的意料。
“哦,那你都知道什么?”我来了兴致。
林雪涵眼睛不看我,喝了一口茶水,又皱了皱眉头。
“真难喝,肯定是底料茶泡的,重金属超标那一种。”
我没搭腔,只是双手抱在桌面上看着她。
“你肯定是想知道漂亮女孩的事情吧,刘畅、孙雨淑、邢然、谷晓晴。”
“怎么不提你 81ea." >自己?”我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样她又该没休没止地埋汰我了。
“我?比她们多一点儿美德。”
“什么美德?”
“谦虚。”
“狗屁。”我忍不住笑骂了一句。
“不信就算了。女孩儿看上去千姿百态的,有人温柔娴淑、有人活泼可爱、有人稳重大方、有人冰肌玉骨,但背后都一样,爱攀比、爱嫉妒、爱虚荣、爱较劲。”
“你看得这么透啊。”
“我说自己谦虚,是因为我从不把自己跟别人联系起来,不跟人比,更不跟人较劲,自己是什么样子自己知道就行了。有些女孩为了显现自己与众不同、格调高雅,明明看不懂的书还要抱在手里可劲地啃,我都替她们累。”
“我知道你说的谁。”
“老师以为我说的是邢然吧,那你就错了。邢然是真聪明,她买那些书不是充门面的,这我能看出来。”
“那你这打击面就广了啊。”
“你还不知道吗?”
“什么事?”
“选拔学生编辑的事情。”
“选拔编辑?没听说啊。”
“好像是宋校长的意思,说咱们班里有几个他很欣赏的人才,要破格选拔为《晨夕经纬》的编辑。孙雨淑她们几个还真以为人生的机遇到来了,整天抱着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大部头走来走去,谷晓晴干脆读起 href='2283/im'>《诗经》了,张口就是‘关雎关雎’什么的。”
我皱了皱眉头,宋远哲到底想干什么?按照流程,校刊编辑和记者应该在全校范围内公开招聘,首先要考察曾经发表作品、思想理论水平、文字写作能力,还要经过几关面试才能上岗。但宋远哲纡尊降贵空降到这么一个普通班级里面拉人是为了什么?他就不怕有失身份?
我忽然想到了邢然。
“这也确实是不错的机会,如果在校刊做得好,对将来就业也能有所帮助。”我故作平静地说。
“唉……”我话还没说完,林雪涵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察觉出她有什么话想说,似乎是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情。
“到底怎么了?看你忧心忡忡的。”
“你真的应该多关心关心班上的有些动态的。”
“什么动态?”
“你猜宋校长在想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林雪涵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宋校长是为了邢然,或者说是为了接近邢然。”
“怎么可能?人家堂堂校领导会为了你们几个毛丫头开绿灯?”
“呵呵,你还别不信。宋校长指示黄主任组织交流活动,并专门指定了一些他所说的有才华、有基础的学生参加。在邢然进去以后,宋校长眼睛突然一亮,在场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出来了。大家轮流发言时,宋校长的眼睛却单往邢然身上瞟。到邢然开口的时候,宋校长不停地鼓励她再多讲两句,还一个劲儿地问她家住哪里,家庭情况如何,父母身体怎么样……”
林雪涵顿了一顿,喝了口她所谓的重金属底料茶又接着说:“第二次交流活动邢然没有参加。宋校长来的时候还兴冲冲的,后来左等不见邢然,右等也不见邢然,很明显就不耐烦起来,轮流发言还没结束就走了。”林雪涵压低了声音,鬼头鬼脑的说,“顺便提一句,参加这次招聘活动的都是漂亮女孩。”
这时候菜上来了,林雪涵也不再说话,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我踌躇了一会儿才动筷子,对面的林雪涵有点儿像是故意在逗引我的好奇心。是因为我不够关心班里吗?我再想问,她却只是摇头不语,似乎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我忽然想起来刘畅那张写着账号的记事簿还在我钱包里,就掏出来交给林雪涵说:“你回去的时候帮我把这个交给刘畅吧。”
林雪涵皱着眉头,困惑难解似的看着我。
“顾老师,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有什么猛料要爆出来?”
“刘畅早都搬出去住了。”
午饭后,外面的雨已经渐渐停歇,我陪着林雪涵散步到附近一座小池塘边。这地方叫“沐马池”,名字典故比较可笑:汉朝名将卫青曾经在此为爱驹洗澡。
四周绿树成阴、碧池清波,在风流云动间,太阳悄悄露出半个脸,照得水面银鳞起伏。身后的小街上铺满了青黑色的石板,也泛着同样灼眼的微光。一片片低矮的老旧房屋像是从冬眠中醒来的动物,正忙于开门启户。
林雪涵斜倚在池塘边的青砖护栏上,颇有几分葬花归来的仕女状,在碧波荡漾的水边显出几分古典美。但在演讲练习上她却完全没有刘畅的严谨认真,没一个小时就把稿子折起来塞进口袋说:“没问题了。”
“你确定?”
“不是一等奖就是二等奖。”
“敢达不到目标扣你学分啊。”我戏谑地吓唬她。
分开的时候,林雪涵对我轻声地说:“顾老师,你瘦了。”
“是啊,工作太累。”
“不,你看上去精神不好,黑眼圈很重,别操太多心了。”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谢谢你。”
在往教研室走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林雪涵和她说的话。这女孩太机灵、太聪明、太有眼色,丝毫不下于刘畅。但她又不像刘畅那样收发自如,取舍有度。林雪涵就像一片桃花阵,走进去就很容易迷失。每当我看见她的时候,总会有些戒备,防止她玩出什么花样来。但真的相处一段时间后,又逐渐放心下来,在机灵古怪的举止之下,她其实异常冷静,不越雷池、不行唐突,总是点到即止,绝不会让你难做或是闹出不可收拾的局面来,但同时也让你搞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自从上次之后,这些日子里她没再提什么沉沦的、需要救赎的师生情缘,让我略微稍稍放心下来。
我真止担心的是邢然,今天才算被林雪涵彻底点醒。宋远哲是打算把邢然添进《晨夕经纬》的编辑室里,这样两人就能常常见面。而且,《晨夕经纬》的学生编辑往往需要在晚上工作……
我忽然有种吞了苍蝇般的恶心。邢然这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偏偏却被居心叵测的宋远哲惦记上。我很想为她做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着手。
回到教研室打算取些东西,却看见周老师和甘老师两人而对面站着,很小声地说着什么,连我进来都没察觉。我拍拍门板,打招呼说道:“今天上头没派活啊?大哥大姐们都这么消闲。”
“老黄病卧在床,今天没人检查工作,放心快活吧。”
这些日子因为整理教务资料的事,黄羽笙也没少折腾他,所以周老师对领导的病情没有一丝关心和同情。
“都来尝尝,这是史云从外面带的红豆饼。”甘老师把一叠小点心摆到我俩面前,然后大声呼喝周老师道,“周敬,把你私藏的那罐碧螺存给人家沏上。”
周老师得令后赶紧手忙脚乱地烧水分茶,我在旁边说:“惭愧、惭愧,我今天只有一张嘴,没什么贡献给大家的。”
“那就对了!空手套白狼,大嘴吃四方,这就是福气。”周老师调侃着说。
他把那套常年收在办公桌里的紫砂茶具也端丁出来。造型圆润的小杯子捏在指间,有种精细滑腻的质感。我闻着面前的茶雾清香,将微烫的黄碧色茶汁从唇齿间缓缓倾向喉头,不待细品慢酌,一阵微甜的回甘仿如宣纸上漾开的墨迹,在口腔里缓缓弥漫开来,久而不散。
我闭上眼睛许久,最后才从嗓子里轻轻“.99lib?啊”出声来:“好茶!清香宜人,就这么抿下去,精神都为之—爽。”
“哎哟,没看出来小顾还会品茶?”周老师笑着给我把茶水续上。
“您就别寒碜我了,猪八戒吃人参果也会说个香的。这茶水又甜又醇,喝完了还有回甘,谁能不说好。”
“周老师这副好茶具也增色不少。”甘老师在一边补充道。
“甘老师有见地。常言道:宝剑赠烈士,明珠遗美人。酒乃烈士,这茶呢?就是美人,好茶具就像明珠一样,能为美人增光添彩。”
“嗯,无论喝酒还是品茶,要的就是一个心境。如果让人拿大老碗喝这碧螺春,那就是焚琴煮鹤,糟蹋好东西了。”我笑着说,贪婪地嗅着空气里弥漫的茶香。
“说对了,这世上的各种物件,都讲究个平衡协调。孤木不成林,游勇不成军,不管什么饮品藏书网,要是没个好搭档就会大煞风景。葡萄酒要刚高脚杯,啤酒要用大扎杯,白酒要用小酒盅,这中国茶呢,就得配上这么一套怡情助兴的茶具。”
周老师一说起他中意的物件,兴致立即就高昂起来,滔滔不绝、旁征博引,从陆羽的《茶经》一直说到十七世纪英国人倒掉茶水,就着咸盐吃茶叶的无知行径。我和甘老师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品茶吃饼。
“史云回来了?”周老师说累了,喝口茶水换个话题。
“都回来两天了,你个散仙也不知道问候一下邻居。”甘老师白他一眼。
“她们影协的人才真叫神仙呢,陪着领导天南海北地转,也不用像咱们这样拼死卖命地干。都是当老师的,刘绍岩失眠三个月杀人跑了,小顾单身一年还光着棍,我离婚这么久也没个着落,这命运是人不同啊大不同。”
不知怎么的,听了这句话后甘老师突然沉默下来,我仿佛听她暗中叹了一口气。
三入之间好像不知不觉生出了些许尴尬之意,我赶紧清清喉咙说:“要说该失眠的是我,三天两头听刘老师两口子干仗,再过几天我也得杀人了。”
“哈哈,那你赶紧努力,混到史云那份儿上就成了。天天好吃好喝,到时候别人看着眼红只想来杀你。”
甘老师不屑地“切”一声道:“你还真以为她们是享福去了?伴君如伴虎啊,身边部是学校的各级领导。史云她们一路上前后围着打转,左右忙着伺候,人都累瘦一圈了。”
“秘书工作嘛,累也是分内的。要我说,人不能能心重,心—重活着就没意思。史云她二十多岁一个人姑娘,正值青春年华,却把自己的黄金时代献给那帮不自知的老家伙糟蹋……”
“哎!怎么说话呢?什么叫糟蹋?”甘老师不乐意了,史云同甘老师关系很好,都藏书网是金鱼爱好者,时不时还一起参加市里的各种所类爱好者活动。周老师的话里隐含着晦涩的含义,自然让前者听了不高兴。
“失口、失口。我的意思是说史云应该把时间都花在伺候领导身上,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就应该开开心心地玩,痛痛快快地恋爱,快三十的人了都没功夫考虑结婚的事情,这么下去真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我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周老师今天是怎么了?突然间不停犯别人的忌讳,和甘老师共事多年的他应该很清楚对方的独身主义生活,怎么一会儿足糟蹋人姑娘,一会儿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什么的。
房子里的气氛立即就紧张起来了。甘老师没说话,脸上也不见任何恼怒的神色,只是淡淡地把茶碗往桌上一搁,站起身来说:“你们聊,我去整理些东西。”
周老师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甘老师秀丽的身影颦起眉头一言不发。我看看这个,又行看那个,不知道怎么劝。甘老师要出门的时候我冲周老师使劲使个眼色,但他毫无反应。我两步赶到甘老师身边说道:“甘老师,领导不在,今天就别忙了。”
“没事,早点干早点儿完。”她淡淡地说。
“那……我帮你吧。”
“不用了,那么一点儿小事我自己就能做。”甘老师看着我笑了笑。
回到房间,我看着坐在窗前发愣的周老师说:“我的周哥咧,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他好像魂飞天外般,脸上阴晴不定,—反平日里潇洒倜傥、神情高朗的超脱姿态,显得心事重重。
我把茶碗收拾了一下,然后把红豆饼递在他面前说:“给甘老师送去吧,她那人心宽,不计较的。”
周老师站起身来没接我手上的饼,而是苦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小顾。我俩都共事这么多年了,彼此很了解,你就不管了。”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只得把糕点放下,看着他低头点烟向外走去。
周老师不是不抽烟吗?
四、意外来访
9月29日,国庆节前的最后一堂课,讲台下面像被山羊啃过的草地,稀稀拉拉剩了十来个人。我在台上苦笑着,感觉自己像都德的《最后—课》里面那个法语教师。学生没精打采、归心似箭,我自己也提不起什么精神。
下课后刘畅迟迟不走,直到教室里剩她一人时才神情恍惚地站起身来。走出课桌的时候立足不稳,把前后桌子碰得哐哐响。我把书本放在讲台上朝她走了过去,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刘畅抬起头来把我吓了一跳,这哪儿是曾经跟我在雨中漫步的娇俏少女?只见她满眼血丝,脸色蜡黄,一副病弱血虚的模样。
“脸色这么难看,病还没好吗?”
“还没好利索呢,顾老师。”刘畅硬从脸上挤出点儿笑容来。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女孩例假来了,像她这么削薄的身板吃不消也是正常。所以不好意思多问,但又心下存疑,刘畅除了虚弱的体征外,满面愁云,神情呆滞,这是自她入校以来从未见过的现象。
“要是病了就别扛着,你这样子真让人操心。在宿舍好好休息下,火车票买好了没有?”
“没有。”
“怎么不买?”
“不想回家。”
“为什么?”
刘畅摇了摇头说:“顾老师,你不用担心我,我去睡一觉就好了。”
这时准备上第二节课的甘老师走进门来,诧异bbr>地盯着刘畅的脸,颦起眉毛说:“刘畅,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差成这个样子?”
“我没事,前两天有些感冒,现在还没彻底恢复。”
“这两天温差大,要自己保护好身体。”
刘畅点头答应后便出门走了。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我心里有些惆怅。当初选刘畅做这个团支部书记,就是看中了她稳重沉实、思虑周全,不用别人替她操心,可以放心地把事情交给她。一年过去了,刘畅各方面的表现也的确没有让我失望。但近来她这种萎靡恍惚的状态令我很吃惊。
甘老师沉默着摇了摇头,又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这两天应该对刘畅多关注一些。我自然明白,随后甘老师又问道:“小顾,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看见周敬了吗?”
“没咧?”
“这家伙跑哪里去了?拿着我那本曼昆的《微观经济学》不还,我现在急用又找不到他的人。”
“打他手机呢?”
“没人接。”
“这老哥还真是……”
告别甘老师走出房间后,我又想起刘畅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无奈,同时也越来越无法控制住那个惊悚的念头:刘畅和西三楼的命案有干系。
这是我四号也不想接受的解释,但直觉却隐隐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刘家命案当天,刘畅很可能去过刘绍岩家里。
自刘家命案之后,刘畅—反往日的沉静稳重,精神似有逐渐失控的迹象。
站在走廊里,我的思绪就像窗外的树阴一样遍布着浮光掠影。一切都乱了!原本身边的一切都是有序地、各就其位地按照原先的程序默默运转的。但刘家命案发生之后,越来越多不正常的、超出预料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东西在这座平静的人学校园里汇成一股股暗流,搅得人不得安宁。
正在六神无主间,我忽然接到了严峻的电话。
“顾老师,下午有课吗?”
“没有。”
“那找你聊聊方便吗?”
“有什么事吗?”
我忽然有些警惕,总感觉有什么麻烦要上身了。
“就是聊聊,—会儿给你电话。”
严峻说完就挂断了,没有给我推辞的99lib?机会。
我不想再给别人有打报告、垫黑砖的机会,就在校外一间茶社等他。到下午一点钟,严峻一副风尘仆仆、面色憔悴的样子上丁楼。他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窝有重重的阴影,只是稳健的步伐一点儿不见散乱。
“久等了。”
“你们警察都这么霸道吗?说见谁见谁,说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见。”
“打扰到你了?别想太多,跟上次—样,偷懒,扯淡。”
“打扰不敢,反而受宠若惊。这家茶馆我常来,环境很不错。”
严峻把茶杯放下,眼睛很迅速地在身侧扫了一圈,又用左手拉了拉座位旁的流苏红幔,说:“地方不错,隔音保密,只要不是大声喊,没人能知道咱俩说什么。你是专门挑了这么个地方?”
我想这就是刑警的职业素养,对环境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看一眼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不保密不行啊,你上次找我谈话以后,已经有人表示不满了。”
“上面?”
“猜对了。”
“很正常。当领导就像是做小姐,涂脂抹粉,害怕见光。不光领导,你是,我也是……自我防御而已。”
严峻似乎话里有话,我侧耳静听,但他却没了下文,端起茶碗品了一口,手法纯熟,貌似也是好茶之人,那副故作高深的样子和沈城确有神似。
“我有个问题很想问问你。”
“请。”
“你每次查案的时候,都会和像我这样的旁人搞好关系吗?”
严峻眼皮都没抬地轻笑了两声,把茶碗轻轻搁在桌上,说:“你是怎么认为的?”
“我想,你有你的目的。”
“什么样的目的?”
我突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间沉默起来。严峻摇摇头说:“我大概能猜到你是怎么想的。其实没那么复杂,我以前说过,警察也是人,也会累。找你聊天既师出有名,又能偷个懒,何乐不为?”严峻又举了举茶碗,“何况还有好茶喝。”
虽然知道他在胡诌,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也就喝了口茶,随口说:“你不怕我去投诉你?”
“你没那个雅兴,而且你很有兴趣聊这些。”
“为什么?”
“你不安分,这小地方盛不下年轻人的心。”
跟严峻仅仅谈了三次话,他却好像一个熟识多年的老朋友,总能猜中我的心事。这让我略微产生了一些不自在的感觉,就换了个话题说:“案子有进展吗?二十多天了,上头应该逼你们挺紧的吧?”
“警察的工作和你藏书网们老师一样,都有各自的分工,工作进度和每个岗位的协调有关,不光是一个人的事。”
“难怪看你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别人都火烧火燎地抓捕刘绍岩,你却优战游哉地找我这平头百姓闲扯。”
严峻哈哈哈地笑着说:“其实我本不是找你来的。”
“那是找谁?”
“跟你住一层楼的周敬,你今天见到他了吗?”
五、秘告
“周老师?”
我一时间有些诧异,严峻在这个当口找他做什么?前期的询问不是已经做完了吗?难道真如沈城所料?
我摇摇头说:“我也找他呢,估摸着进山钓鱼了吧,他好那口……怎么,周老师跟这案子有什么牵涉吗?”
“只是有些情况想向他了解一下,你俩关系似乎挺好的嘛。”
“—个教研室上班的同事嘛。”
“既然他不在,就索性找你聊聊吧。”
“呵呵,严警官,说起来你还真是有闲工夫。现在案子这么扑朔迷离、诡异费解,你居然还想逃班。”
严峻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我一根,有点儿没头没脑地说:“很多东西貌似复杂,其实很简单。我做警察的资历不算很长,但却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案件也好,政治斗争也好,商业斗争也好,归根究底万变不离其宗。要我说,再没什么比人更简单的东西了,无论是谁,心里想要的东西不过就那么几样,只是人总脱不开自己心里的一厢情愿,不能从别人的立场出发去考虑问题而已,不是智力不够,而是思想到不了位。”
“我真没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仅就目前这个案子来说,基本上算是有谱了。”
严峻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我听呆了。
“你们找到刘绍岩了吗?..”
“相关情况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为什么还不抓他?”
严峻眼如炬火,像是要把我点着似的看过来,许久没有说话。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怎……怎么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重又恢复那闲适轻松的样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重新喝起了茶,几乎要把茶叶抿干了的时候,忽然又抬起头来说:“你对自己的学校能知道多少?”
“恐怕没多少,跟你直说吧,我对这份工作不是很在意,也不是很上心。”
“嗯……”严峻稍稍沉吟了一下,又突然开口道:“你对宋远哲这个人有什么了解吗?”
严峻突然提到他,让我微微有些吃惊。我心里明白,虽然严峻口口声声只是来跟我扯闲淡的,但这绝对不是他的真实目的,此人做刑警工作多年,经验丰富,深沉老辣,精于诡诈算计,因此他每句话在我听来都意有所指。
“他和这案子有什么联系吗?”
“就这点目的我不能说太多。”
“原来你还是讲纪律的咧。”我心想严峻这厮真贼,看上去对我知无不言,但其实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拿捏得—清二楚。
“据我了解,你们之间打了不少交道。”严峻眯着眼睛从对面看过来。
“交道谈不上,我自己对此也挺困惑。”
“困惑什么?”
“按说我这么个经济学院里的小老师,应该和校内高层领导是没什么交道可打的。但他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对我带的班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关注。就是在刘家命案第二天,他专门要求我将班里女学生的各种动态定时向他汇报。”
严峻眼睛看着桌面,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应该是2000年升任副校长的吧?”
“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宋远哲做领导确实是很有一手,业务上也过硬。此外,各方都传说他社会背景也很深,加上岳父一家在云岭财大里而树大根深,本人又是校领导的子弟。他走到今天,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你们这些年轻老师还得仔细琢磨琢磨这些奥妙啊。”严峻喝着茶,颇有感触地指点着我。
“严警官……”
他挥了挥手说:“叫我名字就行了。”
我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道:“有个情况,我想跟你反映一下。”
严峻眼睛看着桌面,不出声地示意我张口。
“你调?99lib?查过宋远哲和杜蓝之间的财务往来吗?”
“嗯,继续。”
“9月7日,案发当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在校外的银行里见到宋远哲在取钱,下午五点之后回到西三楼时又碰到了他。第二天楼管老于告诉我,宋远哲进刘家的时候拿着一个纸袋子,他亲眼看到里面装着一大笔钱,但宋远哲离开的时候却空着手。”
严峻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用眼皮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楼管老于认为,宋远哲是在用钱收买杜蓝。”
“这倒是挺有意思啊。”
“还有件事,你知道1986年西三楼的那场老师刺死女学生的..案件吧。案发当时,宋远哲、刘绍岩、杜蓝三人都在现场。”
严峻剑眉一挑,终于不再无动于衷,面 8272." >色颇有些惊异地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藏书网
“教务处主任赵胜利的父亲。他是那场命案的第一目击者,据他说案发当天逃出西三楼的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宋远哲、刘绍岩和杜蓝。此外,我从校医院的薛医生那里得知,刘绍岩和杜蓝两人那段时间正在谈恋爱,经常在上班时间去西三楼二层的宿舍里面幽会。1986年9月18日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刘绍岩还跑到校医院去买安全套,然后立即返回了西三楼。这些情况我说不上来是巧合还是什么,但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严峻的脸像是被乌云和阳光交替拂过的大地,神色阴晴不定,一会儿是柳暗花明般的惊喜,一会儿又是山穷水尽的忧虑。似乎我刚才反映的情况对他造成了极大的触动,同时我也惊异于警方居然对如此重要的情况没有掌握。
他的表情很快平复下来,说道:“非常感谢你的配合,相关的情况我们会详细了解。”
“所以我想……”
“你想什么?”
“宋远哲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
“哦,你有什么想法可供佐证吗?”
“佐证谈不上,只是觉得某些事情未免也太巧合了。1986年在西三楼一死一失踪,现在又是在西三楼里一死一失踪,而且凶手同样都是以神鬼莫测的手段从封闭的密室里消失的,这中间难道不会有什么联系?”
“所以你就此认为,当年事发时曾经出现在现场的宋远哲,一定会与其有所联系,是这样吗?”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把对宋远哲的不满情绪带入了语言当中,对于没有直接证据的猜测,在警察面前还是少说为妙。想到这里,我硬生生地截住了下面的话。
严峻眯着眼睛笑了,笑得像条衔着花环的蛇。那块暗红色的蜘蛛伤疤在肌肉的牵动下仿佛挣扎着要爬上睫毛,看上去触目惊心。
“别紧张,咱俩又不是第一次交谈。”严峻看出我突然的僵硬和不自在,扔给我一根烟说道。
我笑了笑,心想怎么能不紧张,你老哥变脸变得跟孙猴子似的,谁知道你下一步会不会拍案而起。
“你刚才说的那些很有价值,至少在我看来相当有价值。”
“这就说明,你认同我的观点,或者说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可以稍微私下透露给你。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和你的看法一致。”
随后我再问什么问题,严峻只是摇摇头不作答,很沉默地伏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那应该是我俩今天对话的主要内容。为了不让我感觉不自在,严峻在谈话结束后才将其整理出来,光是这份记忆力就足以称道。
“你可真不容易。”我看着他手中的笔喃喃道。
“咱俩要是同事多好,起码每天能有人说儿句安慰的好听话。”
又寒暄两句,手机铃声刺耳地响起,我在专注叫中被吓得浑身一抖,差点儿把手机摔落住地,赶紧手忙脚乱地凌空捉住,待定下神来一看,是院办秘书小赵打来的。
“顾老师,你今天见到周老师了吗?”小赵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急。
“没啊,我下了课直接到图书馆了。你没给他打手机吗?”
“手机一直没人接,黄主任今天要咱们的工作汁划详表,东西都在他那里。”
“我那儿有一份,但工要是我自己这部分的。”
“过会儿帮忙拿过来,谢谢了啊。”
挂上电话,严峻知道我有事,也就准备离开。临走到茶社大门口的时候我叫住他说:“我有个问题。”
“你说。”
“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算是此案的嫌疑人?”
严峻叼着烟,斜着眼睛看我。
“怎么,对警察还是有心理障碍咧?”
“被人怀疑着毕竟不舒服,何况这可是杀头的事情。”
他颇有点儿嘲讽意味地冲我笑着,说:“只能说你有嫌疑这个可能,还远远够不上嫌疑人。当然了,在警察看来:除了老天爷,恐怕任何人都是有嫌疑的。”
“这是否包括你自己呢?”
严峻大笑起采,说:“顾老师,其实你挺适合当警察的,头脑冷静,擅长精确地分析,也懂得模糊地综合,能发掘表象之下不正常的线索,还经常会有些看上去莫名其妙的想法。你可以说这是逆向思维什么的,但别小看这一点,它往往决定你这碗饭能否吃得长久。”
我在受宠若惊的同时,又觉得这人的性格真难琢磨,一会儿正经八百,一会儿又玩世不恭,冷不丁说几句没谱的话,或许这冷幽默是警察在面对巨大压力时的一种自我排解。
“呵呵,谢谢夸奖,还是叫我顾念吧。”
“心里舒服点儿了?”
我笑了起来:“你们越早抓住凶手,我心里才能越早舒服。”
“你们这些人民群众就别给我施加压力了,我们最近可没闲着。”
“你不是说来偷懒的吗?”
“既然是偷懒,那我们今天说的话……”
“纯属扯淡。”
他大笑着拍拍我肩膀,说:“还是当警察吧,你蛮合适的。”
看着严峻发动汽车绝尘而去,我忽然明白过来些什么。沈城认为他和警方意见不一致怕是说中了,所以他才会找上我。
这家伙莫不是把我当线人了?
一、失眠的女孩
9月30口,国庆长假的第一天,云岭财大仿佛变成了一块城市边缘的废地,一座文明世界里的孤岛。我早上出门还以为世界末日提前来临,偌大的校园里人烟稀少,剩下的人也尽是行色匆匆。
微风轻抚过梧桐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阳光下面显不出静谧的优雅,各个角落里反倒透出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气。我看见杜蓝的母亲眯缝着眼睛迎面走来,一只无力的胳膊拽着身后的婴儿车,在水泥路面上拖出刺啦啦的声音。老太太像具抽空了骨血的僵尸,一步一顿地与我擦肩而过。
些微的不安过去后,我转身看向那个瘦骨伶仃的老妇人,看着她如风中残烛般的凄凉背影,一阵浓烈的悲伤袭上心来。老太太已经年逾?99lib?古稀,居然惨遭如此横祸。
我两三步赶过去,轻轻搀起她的左臂说:“阿姨,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杜蓝的母亲无神地朝我看过来,老年斑遍布的皮肉下面耸着清晰的骨骼纹路。我的手掌扶住她胳膊的时候,像足握住了—根竹竿,毫无任何肌肉的弹性。
“啊?”
“阿姨,您这是要去哪里啊?我送您过去。”我以为老太太耳背听不见,就把声音又放大了些。
“绍岩啊……我带娃娃去转转,你跟小蓝中午记得回来吃饭啊,我给你俩烧肉吃。”
老太太心智己乱,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攀着我的手不停地嘱咐着各种琐事。那是她内心愿望的投射,她的愿望是什么呢?温暖的房间里,女儿女婿恩爱和睦,粉雕玉琢的儿孙在竹弯里乖巧地酣睡,偶尔打个哈欠。老伴懒洋洋地喝着小洒,不时过去逗弄一下孩子的小脸……
现实却是女儿惨死、女婿不知所踪、老伴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想到这里,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杜蓝虽然脾气乖戾,但她的母亲却是个慈祥的老人,一辈子本分做人,勤俭持家,在学校里颇有贤良淑德的美名。
“好、好……一定一定,一定回去,”我能做的,也就仅仅是用这种顺应的方式为老太太在幻觉里营造一点儿虚假幸福。
“你啊……别啥事都忙忙忙,回来陪陪我俩。我跟你爸爸还不就图着你们好,住得这么近都老见不到你人。”
“是我不对,以后—定经常回去,经常回去。”
我活音还没落,老太太忽然转了性子,—把揪件我的袖子,力气人得惊人,让我不敢相信这是个皮薄骨瘦的老人。
“刘绍岩,你……你还我女儿!你这杀人的东西,你……你这王八蛋!我们两个老人哪点对不起你?你祸害我女儿!你还我女儿来,我杀……杀了你!杀了你!我杀了你!你杀我女儿,我就杀你,你还我女儿来……”
老太太疯狂地拽着我摇摆,我既不知所措,又怕老人突发个脑梗、心脏病什么的,一时间愁得五内俱焚。
正在纠缠中,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另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肩膀。刘畅低声地劝慰道:“我在这里呢,我没事,我在这里呢。”
老太太回身看了刘畅一眼,旋即扑进她怀里,放声人哭着。刘畅像哄小孩一样轻扪着她的背,同时抬头复杂地看着我。
“老太太还真听你的啊。”
“嗯,最近常见她。”
“常见?”
刘畅没回答,只是继续哄着老人直到她彻底安静下来。我俩将杜蓝的母亲送回到住宅楼里,路上老太太不停念叨着生活中的各种琐事,似乎一男一女两人同时出现再次巩固了她那种家庭和睦的幻想,不停地让我对刘畅再好—些,让刘畅别老耍小孩子脾气,还让我俩赶紧给她生个孙子。
“孙女也好啊,我又不是重男轻女的老顽固,你俩不用担心这个。赶紧生孩子,这才是大事。”
刘畅苍白的脸上泛起—朵桃花般的嫣红,但面对神志不清楚的老人太又不敢直接拒绝或者解释,只顾低着头不吭不响。
我脸皮厚惯了,只是在一旁沉默地扶着老人家,听着她的絮絮叨叨,也好像产生了幻觉:和自己相亲相爱的小妻子一起,走在送母亲回家的路上。
我偷偷向刘畅看去,她也在看我,彼此不自然地相视笑了笑。
把老人送到家门口,唤来保姆照应,我和刘畅这才打算离开。出门的时候小保姆连声对刘畅道:“小刘啊,今天又是麻烦你了。”
我清楚地看到刘畅脸上紧张了一下,冲着小保姆皱了皱眉头,然后很匆忙地道别就转身下楼去了。
“顾老师,你要去哪里?”
“本来打算看看书的,闹这么档子事情,现在也没心情了。”
“老师。”
“嗯?”
“你真是个好人。”
“怎么?”
“我刚才看见你去搀杜老师她妈妈了。”
“哎,老太太人挺好的,吃苦受罪一辈子,本来应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哪知会横遭这么一桩惨变,我想想觉得心里挺难受的,谁没父母咧。”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顾老师你身上很有传统美德。”刘畅微笑着说。
“别夸我,怪不好意思的。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本来想去预习一下功课。”
“还去吗?”
“没心情了,刚刚放假,就稍微放纵一点儿吧。”
我停下脚步,很自然地伸手在她肩膀上捏了捏,说:“什么放纵?你现在就该好好放松—下了,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平时怎么不会照顾自己啊?”
刘畅很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躲开我那只唐突的右手,而足低下头默然不语。
“这两天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孤身在外没人照顾的,放假还不愿意回家,我这当老师的总有资格尽点儿心吧。”
“没事,就是老发些低烧。我从小身体素质就不好。”
“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低头看了看表,不由分说地拉起刘畅往校门的方向走去。这个动作来得如此不着形迹,又是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从有了天地造化,生了世间万物之后,她的小手就是放在那里为我准备的一样。刘畅像我手中一只没有重量的风筝,飘啊飘啊……
校外的人气稍稍旺了些,但云岭市很多企事业单位已经放假,街道上行人较半日稀少了很多。我带着刘畅走过两条街道,来到一家洗脚城门口。
“顾老师,你要带我洗脚吗?”
“跟我来吧。”我不由分说地踏进人门,两个着旗袍短裙的迎宾小姐立即微笑着躬身问好,刘畅却站在门槛外面惶惑得不敢动弹。
“进来咧。”我朝她招手。
刘畅抬头看看上面的烫金牌匾,又朝后面退了一步。我摇摇头,转身走出门去,对刘畅说:“你没来洗过脚吗?”
“老师……这里,我想我不适合去。”
我忍不住笑了,这女孩以为我把她引到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是做足底按摩的地方,你脸色这么差,过来给你按按穴位,活络一下气血,解解身上的疲乏。”
“不用了老师,我回去睡觉就行了。”
“看你那黑眼圈,睡什么了?晚上八成失眠吧。”
刘畅点了点头。
“放心跟我走,不会把你卖了的。做了那么多班级工作,今天老师给你发福利,跟我来。”
刘畅嘴软,没法再拒绝我,只好怯生生地跟着我溜进洗脚城的仿古大门,脸上带着“大不了就当死一回”的神情。
直到任沙发柔软的靠垫上躺下以后,刘畅个身的肌肉似乎才稍稍松弛了一点儿。我听见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走出监牢的囚犯。
“你以前不知道洗脚是怎么回事吗?”
“不是很清楚。”
“那也正常,我第一次去洗脚也不自在,总觉得朋友是把我带到什么烟花柳巷了。真等那魁梧的女技师走进门来我才醒悟,自已是来受刑的。整整一个小时,整间房子里都充斥着我的惨叫,临结束我奄奄—息地问那女技师:您是练擒拿的吗?”
刘畅终于笑出声来,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道:“不过你放心,我在这里有认识的技师,专门找她来给你轻拿轻放,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过你相信我,真捏完了,你会觉得全身舒坦。”
没多久,两个穿着暗红色制服的女孩提着篮子走进包间,对着我俩轻轻地鞠了个躬说:“先生、小姐你们好。”我指着刘畅道:“给她按的时候手法轻一点儿,别捏疼了。”
刘畅完全没了平时的主张,任凭别人摆布,按指挥把裤管挽到膝盖处,露出格外修长的两截小腿。我看到她腿肚子处明显瘦下去不少。当技师把她的小脚丫托在掌中的时候,刘畅有些紧张地弓起了背,手肘从两侧支住身子不肯躺下去,似乎对方捧着的不是她的脚,而是她的脑袋。
没多一会儿,刘畅随着技师手指的动作从嗓子眼里哼出声来。我在一旁尽力控制自己天花乱坠的邪念旖想,尽量冷静地说:“你动作可轻—点儿、再轻—点儿,她是第—次按脚。”
我话音还没落,刘畅忽然咯咯咯大笑起来,似乎技师按到她脚底某处笑穴上。我侧过脸去,看她鼻头和眉头都紧紧皱着,但嘴却咧得合不拢,脸蛋因为气息急促而憋成粉红色。听着刘畅饱含着痛苦的笑声,我这才觉得她恢复了些生气,就不再管她的死活,闭上眼睛专心享受脚底板传来的酥麻和舒泰。
40分钟很快过去,两个技师熟练地把我俩全身的骨头拆解了一遍,又严丝合缝地组装起来。等最后一次把脚泡进冒着滚滚热气的水里时,刘畅已经不省人事、气若游丝地瘫在了沙发上。两位女孩收拾完各种杂物工具后躬身离开。我在迷迷糊糊中也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头脑依然昏昏沉沉的。刘畅正侧躺在旁边看我,修长苗条的身体在沙发床上摆成了一条绵延起伏的山陵,那不堪盈盈—握的纤细腰肢是繁花茂盛的谷底:那曲线圆润的臀髋部分是阳光遍洒的山顶;格外修长的一双美腿蜷曲交叠成坡缓岭迟的草地,一片风光无限。
“现在什么时候了?”
“还不到十一点,你再睡会儿吧。”
“没事,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好到什么程度?”
“像是被她杀掉又被她救活。”
“奇怪,我已经嘱咐过她手下留情的……”
我和刘畅相视着笑了起来,她翻身平躺下来,舒舒服服地说:“谢谢顾老师,我现在感觉自己身子都轻了好多。”
“早点儿听我的不就结了,还赖在门口不敢进来。”
“我没来过嘛。”
“以为我要把你给卖了?”
“顾老师你才不会。”
我俩窝在没有窗的小包间里,像产房里的婴儿那样不辨日夜地反复呼呼大睡,待精神彻底恢复后,才重新开始说话。
“顾老师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没事,打算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回家里去。”
“我去帮你吧。”刘畅主动请缨。
“不用了,没多少东西,你休息休息。”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看书。老师你请我洗脚了,我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咱俩还用得着这么客气?”
“你就别推辞了。”
结结实实地补了一觉后,刘畅的脸色和精神都有了极大好转,我欣慰的同时也有着疑问:这女孩最近忙什么呢?很明显是晚上熬夜熬成这副样子的。
除此之外,上午发生的那件事情也有让我困惑不解的地方。
看杜蓝母亲的反应和小保姆的态度,似乎刘畅近期常常前去照顾老太太。
想到这里,我忽然心里一惊。
离开洗脚城已经将近下午两点钟,我们在附近的馆子里稍微吃了些东西就回到学校里。主干道上人多了些,但还是挥不去那种萧瑟凋敝的景象,刘畅一进校门情绪就明显低落了很多,低着头不吭不响地在我身边跟着,一直跟到上楼。
在我宿舍里,刘畅像个勤快的小媳妇,风一样地卷过去扫地拖地擦桌子,我连声交代她不用管房间卫生,帮我把书架上的书装箱就行了,但无力的话语根本拦不住女孩的执著。我只好顺从地跟在她身后端簸箕、递抹布。
刘畅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专注而耐心地替我收拾着各个角落的零碎。我提心吊胆地跟在旁边,生怕被她发现什么不该有的。
“差不多就行了,你打扫干净了我过两天还得搞乱。”
“那我还会再来。”刘畅回过头来,语笑嫣然,一缕头发遮住了她的星眸。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一点点热起来,灼痛了我的皮肉,烧着了我的骨头。我想逃避这把火焰,怕它烧疼我,烧伤我的心。但没有用,我很快被它赶上、波及,然后吞没……
那把火烧沸了我的血液,把我的血蒸出眼眶,被现实的低温凝成液体……这是怎么了?我自己也觉得诧异。
这是..怎么了?
我没有悲伤,一点儿也没有。
真的没有。
我迅速转过身去装作拿东西,沉默而不着形迹地用手背掠过眼角,装作嗓子不舒服地清了清喉咙,吸了两下鼻子。刘畅倒没有注意我的异状,很利索地把我平日里习惯性堆在地上的书报杂;占整理到一起,然后问道:“老师,把这些也装箱吗?”
“那些放在墙角吧,我打算回头卖了。”
“可惜了吧,这里有些不错的。”
“你要是喜欢就拿去,我买来都不怎么看。”
“那我借几本。”
“别说借,直接拿走。”
“老师可真不念旧。”
“书能跟人比吗?”
“书比人更善良、更诚实。”
我放下手里活计,回身看向刘畅。
“那不一定,有些书写来就是为了骗人的。”
“人也是生来就要骗人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
刘畅忽然一笑说:“我不是说所有人,比如顾老师你就不会骗人。”
“我吗?也骗过人。”
“不,我是说顾老师你压根就不知道怎么骗人。”
“意思说我是个好人了?”
“那一定的。”
“好人值得你信任吗?”
“当然。”
“那么,你如果心里有什么事情,愿意给我这个好人讲吗?”
刘畅低着头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心里有事,而且是很重很重的心事,重到已经压得她无法喘息。再这样下去,我无法想象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上前一步,把手掌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柔滑的触感顺着指缝一丝丝地传来,我又闻到那阵熟悉的芳香。
刘畅的小脑袋在我掌中轻轻磨蹭着,像一只急切探求怜爱与关照的小猫。我把她的额头正在自己胸前,刘畅顺势轻轻搂住了我的腰。我听见她很长很长地出了一口气,那是如释重负后的吐息。
“真的没什么,顾老师。”
“唉,你还是信不过好人啊。”
“不……不是,我就是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而己。”
我没法再逼问下去,也不能就这么抱着她,给她传递一些温暖和安全。很奇怪的是,我抱着刘畅柔软的身体,却没有丝毫情欲,感觉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她的娇弱里没有林妹妹那样的风情,而是像个被人抛弃在路边的婴儿,惊恐、惶惑、急切寻求一个能将她收容的地方。
你到底怎 4e48." >么了,刘畅?
我打算运回家的东两没多少,却在打扫房间上花了不少时间,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彻底结束全部活汁。送刘畅下楼的时候,我注意到周老师房子里依然没有人。
他从昨天开始就再没出现过,手机也没有人接听,气得黄羽笙脸黑得像抹了炭,已经因学生频繁离校绷紧的神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爆发的出口,脾气爆发得仿佛周老师给他戴过绿帽子,最后发誓赌咒一定要对此事严肃处理。
送刘畅离开后我再次给周老师拨了个电话,听筒里依然是标准而机械的女声提示我无人接听。
我又感觉后颈发麻了。
二、精神分析
国庆长假,我回家老老实实静养。父母嗔怪我不早些搬回去住,而我则找了各种以工作为名的借口推脱。还好,他们不知道案件就发生在我隔壁。
守在家里上上网,跟朋友打打球,头两天的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去。失踪、谋杀、尸体这些极端的事物在父母的琐碎唠叨中稀释成了—个梦,有点儿刺激,有点儿恐慌,但终究是醒来了。
10月3日中午吃完饭,我闲得浑身冒刺,前往全市最大的知慧书城,打算买几本小说看看。这些口子被各种事务缠身,很久没有静下心来读点儿什么了。
书城里人头攒动,书客.99lib?比肩接踵。我流连许久,挑好了书正准备付账走人,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在不远处低头翻书。
邢然穿着一身 6d45." >浅蓝色翻领连衣裙,系着米色的针织腰带,脚上蹬着一双凉鞋,头上还很别致地戴了发卡。那身裙子我挺熟悉,但这发卡我却从没有见过。
书橱间的窄道里人来人往,颇显拥挤,但她不受任何影响地站着,仿佛除了自己,身边空无一物。飞瀑般整齐垂下的黑发柔顺而富有弹性,同时也遮住了她的两颊,仅露出一部分光洁的额头、上翘的睫毛、挺秀的鼻梁和鼻尖,以及角度完美的唇瓣。
大概是站累了,邢然微微换了个姿势,把窈窕修长的身子斜倚在红木书架上,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手里的书页。我不禁有些感叹,这女孩大概足从书堆里生长出来的,油墨纸张就是她的土壤。在她看书的时候,会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宁气息萦绕着她秀丽的脸,把生动鲜活的另一面隐匿下去。
来来往往的各色男子总是要斜着眼睛将她上下扫个遍,才拖着不情愿的步子离开。更有几个年轻男孩绕着邢然转个不停,装模作样地看看书,翻翻书橱,偶尔颇为紧张地朝她脸上瞟来瞟去,既想要引起注意,又害怕被她发现。
我脚都站麻了,但邢然还在那里看着。这女孩莫不成不想给钱,打算就在这里看完最后一个句号?失去耐性的我直接绕过去走到邢然身后,轻声说:“嘿,这次是看什么书呢?”
邢然像是被一声枪响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有点儿惊疑不定地向身后慢慢转过来。待看清是我后,很明显地长出了一口气。
“老师啊,吓我一跳。”
“你也把我吓了一跳,看到我就这么紧张啊?”
邢然笑了笑。这转瞬而过的笑容竟格外鲜活,我仿佛看见一朵月季花在林间开放,心说原来这女孩也不是冰雕石刻,到底还是有些生气的。
“老师你买了什么书?”
“几本小说。”
“让我看看好吗?”
我把书递给她,邢然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是捧着一个交给她的婴孩,这是一个真正爱书的人。
“这本啊……只是无聊的政治寓言。”
她指的是那本安·兰德的《一个人》。
“怎么?你看过吗?”
“以前看过,纯属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讨厌这种高高在上的意识形态优越感。安.兰德对集权社会的妖魔化描写完全是出于一种骨子里的蔑视和敌意,但她对苏联式社会主义集权形态的缺陷毫无准确把握。而她对自由和人权的理解,更是浅薄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阿特拉斯耸耸肩》的作者写出来的东西,甚至让人质疑她的逻辑感是不是有问题。”
“逻辑感?”
“譬如 href='1650/im'>《古拉格群岛》和 href='2096/im'>《日瓦戈医生》这样的作品逻辑是:因为你作恶,且不知悔改,所以你是邪恶的。而安·兰德在这本小说里的逻辑是:因为你让我讨厌,且不肯消失,所以你是邪恶的。”
听着邢然的话,我已经不自觉地把那本《一个人》重新放回了书架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等待她对下一本做出评判。
“老师也喜欢加缪吗?”她晃着我挑选的那本 href='1485/im'>《鼠疫》。而我像是得到了上天的垂青,忙不迭地点头。
“我也喜欢他。”邢然不像是在说一个离世已久的作家,倒像是说自己的情人。
“喜欢他哪点?”
“他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善良、热情、有点儿任性。”
我在一旁聆听受教,不时随声附和。不知不觉间,她变成了老师,而我是学生。
如果她再说下去,我恐怕就要将所有的书放回架上,落荒而逃了。
好在邢然点到为止,把书重新放回我手里,说:“老师挑好了吗?”
“听你的,这本《一个人》就不买丁。”
“刚才只是我个人意见,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有些说不定正合你胃口。”
“和意识形态优越感有关的东西肯定不会合我胃口,你也算是帮我节约时间了,咱们走吗?”
我知道邢然并不宽裕,为了买书舍弃了很多生活喜好。看她柔弱的胳膊抱着沉甸甸的书走得很吃力,我就打算接过来,顺便帮她把账结了。但邢然似乎已经想到了我的用意,当我示意帮她拿书时,她微笑着摇摇头,脚下却走得更快了,抢在我前面到了柜台。我在后面站着,也就不方便扑上去掏钱了。
在众多男子羡慕的目光中,我陪在邢然身旁走出大门,时间正是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时候。看看身边的美丽女孩,我真有些舍不得这么快分开,抢着帮她把重重的—袋书提在手里说:“站了那么久,也够累的,咱们找个地方坐着休息休息吧。”
“好的。”她如此爽快地答应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邢然盯着菜单上密密麻麻的花样有些不知所措。服务生在旁边耐心等待着。我在旁边看着她的手指凌空犹豫不决,最后落在最便宜的一杯“Espress。”上面,说:“我喝这个就可以了。”
“别,那个不能点。”
“为什么?”
“那个是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才喝的。”
这女孩真的是除了看书什么都不知道,“Espress。”苦得像打虫药。以她的性格,要真点了非逼着自己喝完不可,然后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碰咖啡了。
我心里明白,邢然是看着别的饮料贵不愿点,选了半天,只是图这个最便宜而已。我微微有些酸楚,把单子拿过来为她叫了一杯卡布奇诺,应该适合女孩的口味。
在等待的过程中,彼此就着读书方面的事情聊了起来。邢然嗜书成癖,谈起来就滔滔不绝,但我稍微提及别的话题,她就明显不那么感兴趣。这让我想起刘畅,在提及和她父亲有关的话题时,刘畅的状态同此时的邢然颇为类似,都仿佛处在一种心醉神迷的愉悦之中。
服务生把咖啡端了上来,邢然看着白瓷杯子上面起伏的泡沫,还有泡沫下面用焦糖画出来的树叶格外好奇,看了半天不忍心下口。我把自己的那份牛饮了快一半,她还在异常认真地赏玩着那个大杯子,我只得劝她赶紧喝,以免凉了后影响口感。
“好香。”
邢然小抿了一口,又很陶醉地深,吸了一口冉冉升腾的蒸汽,表情像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分到了糖果,满足得让人有点儿心疼。
“味道不错吧。”
“嗯。”
“你刚才要是真点了那杯Espress。,估计往后就再也不会喝咖啡了。你不知道那玩意儿有多苦,我第一次喝的时候,还以为服务员没泡好,跟人家大闹一场。”
邢然这会儿终于放开,一口一口格外不舍地啜着自己的卡布其诺。
“我以前没喝过咖啡,原来这么好喝。”邢然闭着眼睛又嗅了嗅杯子上面的香气,咖啡汁水..上层的泡沫已经被邢然饮掉大半,她有点儿可惜地用小勺把余下的那点儿聚拢在杯侧。
“这东西我也是工作以后才接触的,之前听说咖啡,老觉得那是一种跟中药似的黑汤水。后来上班了,准备教案、改作业经常得熬很晚。听说喝这个能提神,就试了试,从此还有些上瘾。”
“老师有烟瘾吗?”
“有啊。”
“无论是什么上瘾,喝酒也好,吸烟也好,都是在寻求自我支持的表现,你需要把神经放松一下了。”
“这是在给我号脉吗?”
邢然轻轻嗤笑了一声,看着我道:“老师你其实是个焦虑感挺重的人。”
“你怎么知道?因为我吸烟?”
“你一直在抖腿。”
我连忙把二郎腿放下。
“你上课的时候小动作特别多,虽然你总是强调课堂纪律,但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在讲台上的时候你的手像是找不到它该有的位置,—会儿在讲台上,一会儿章脖子上,一会儿又在口袋里,一会儿又去摸摸下巴、脸颊和嘴唇。”
“这意味着什么?”
“摸嘴唇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亲昵,就像婴儿时刻需要母亲的怀抱,你在渴求。”
“渴求……母亲的怀抱?”
“渴求肯定,或者说某种能让你信任的外来力量,能让你在讲台上坚持下去。”
邢然说山这句话之后,我忽然觉得她和甘老师的影子在某些地方重合了。她们都一样具备着十足的灵性,拥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 662f." >是说……我上课的时候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邢然垂着眼睛笑了,用小勺又搅了搅杯中的泡沫,说:“顾老师,你是个对别人用心很重的人。”
?t>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说是她太敏锐,每句话都直击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让我只想聆听,无须言语。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99lib.
她的才华和美貌足以伤尽天下男儿心。
她完全可以在尘世里获得想要的任何东西。
但是邢然,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一个服务员走到邢然身后,探出胳膊去拿桌面上的饮料单。当她的手从后面越过邢然耳侧的时候,邢然肩膀剧烈地一耸,像丛林深处的一只小兽般瞪圆了大眼睛,猛地扭过身子向左侧警觉而敌意地看去,同时敏捷地握住了座椅扶手,似乎立即就要跳开。
服务员被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正好和一个路过的人碰在一起。
三、惊弓之鸟
我没有理会身旁的混乱,盯着刚刚放松下来的邢然有些出神,她的反应和刚才在书城里被我唤醒时一模一样。
这女孩好像对自己的身后非常警惕。
“你在害怕什么?”我向一时间还惊魂不定的邢然说道。
“啊?”她还没从那一瞬间的自我防御中解脱出来,很不经意地应了一声,但注意力还是放在身后那狼狈的服务员身上。
“不好意思。”服务员向着被她撞到的那个人连连致歉。那个被撞了肩膀踩了脚的男人则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眼睛越过服 52a1." >务员的肩膀看了看邢然,又很快地扫了我一眼,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刚才对不起。”邢然向服务员表示着歉意,这更坚定了我对邢然的看法:她本质上是个宽厚的普通女孩,只是有什么东西遮住了她的世界。
“你在害怕什么?”我继续重复着那个问题。
“老师伯;误会了,我没什么可怕的。”邢然面无表情地喝着剩下的那点儿咖啡,仿佛我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话题。
碰了个软钉子,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下去。突如其来的沉默就像打翻了的果酱,你很难不动声色地把它收拾回去。
没话说的我有些窘迫,原木很舒服的座椅像起了钉子似的让我难受。邢然倒是无所谓,索性把书拿出来翻看。我知道这女孩的性子,翻开书以后想看多久都可以,赶忙趁她还没沉迷进去的时候提醒她。
“一起吃个晚饭吧?”
“我要回去了。”
“学校?”
“嗯。”
“先吃饭吧,你这会儿坐车半路上就该饿了。”
“我不饿。”
拗不..
过邢然的固执,我把她送上了公交车。
在站台上,我看着她从窗户里面向我招手。车内的暗影紧紧拢住了她的身子,只有那张白净的脸庞被映衬得格外真切,仿佛黑夜里的一轮新月。
当公交车引擎突突发动的时候,有个人从我身边疾奔而过,利索地拍开车门钻了上去。我并没有在意,只是那个身影从余光消失的瞬间,有—阵剧烈的凉意从我脊梁直冲上头皮。那正是咖啡馆里在邢然身后被服务员撞到的男人!
崔鹏曾经告诉过我的事刹那间跃上心头,像黑夜里凶狠劈过的一道闪电,惊得我站立不稳。直觉告诉我,跟踪邢然的就是他,—定是他。
当我醒觉过来,车已经向前行进了一段距离。我不假思索,拔腿狂追,却被一辆入站拉客的出租车拦住了去路。
顾不上理会司机愤怒的叫骂,我扶着温热的车前盖借着力又跑了几步,但公交车已渐行渐远。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没有邢然的手机号码,不……是她根本就没有手机。我急切地想回学校去截住邢然,至少能给她提供—点儿安全,如果可能的话,抓住那个猥琐的跟踪狂。但市中心附近打车的人实在太多,我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辆又一辆的空车停下又被人抢坐,我就像条被车轧了尾巴的丧家人,失魂落魄地满地乱转。
当一辆卸客的出租车在身边停下时,我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挤开了一个提着皮箱带着儿子等了半天的中年妇女。车开动的时候我听见窗外传来的咒骂:“操!你八辈子没坐过车啊!”
司机应要求把车尽量开快,路边的景物像对不上格子的胶片,面目模糊,飞闪而过。近一段时间的我恍如惊弓之鸟,已经分不清直觉和狂躁的界限。
或许是因为那一瞬间,所有的意象和线索都严丝合缝牢牢扣住:行动诡秘、反复现身的男人,总是保持着不易被察觉的距离。他极其精明,趁车子发动的时候才偷偷上去,既不被邢然发现又能把我甩开。
邢然所乘的那辆公交车就在云岭财大门口站。我让司机开到那里,随手甩了20元钱便跳下车去。但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该到哪里去找人?
邢然拿着一堆书,不方便行动,下车后应该先回宿舍。我不安地走到楼道口,或许是因为犹豫不定的神情引起了楼管的注意,她快步走出门房问:“你找谁?”
“107的邢然在吗?我是她班主任。”
“哦,那女孩刚回来又出去了。”楼管显然对邢然的印象很深。
“她往哪个方向走您看见了吗?”
楼管白着眼睛瞥我一眼,说:“怎么可能看见,我又管不着人家去哪儿。”
出了女生宿舍楼,我立即朝食堂的方向走去,同时谨慎小心的环顾着四周,寻觅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快接近目的地时,宋远哲低着头从南边急步走过。我不想被他撞见,就稍停了停脚步,把自己隐没在一片法国冬青的后而。顺着他行进的方向,我突然瞥见大操场上那个纤细修长的身影。
邢然!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在地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宋远哲很平静地朝邢然走去,而对方也在那里沉默地看着他。在相距十来米的时候,邢然转身向学校两门走去,宋远哲则保持着原有的速度跟在后面。
我在一百米开外偷偷摸摸地跟着,心里行些自嘲:原本是想抓跟踪狂的,结果自己反而变成了跟踪者。
因为害怕离得太近被他们发现,我尽量拉远彼此的距离。等走到校门口时,邢然和宋远哲已经从视线中消失了。向校警询问才得知,两人一直走出了西门,但没有走上那条通往福利区的水泥桥,而是一前一后顺着学院西墙外的防洪渠向北走去。那里是一片生满了野蒿的荒地,平时就没几个人光顾,放假期间更是人迹稀少。
虽然夜幕低垂,视线不好,但在这空荡荡的旷野中仍然很容易找到两人的形迹。宋远哲和邢然两人站在水渠边—处破败的砖瓦房后面说着什么。我不敢太接近,就躲住附近一从野蒿草后,从茂密的枝叶中间窥视着两人的动静。
这一幕好像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看着旁边的野蒿轻轻晃动,我的心被什么重重捶了—下。
苫蒿、荒地、水渠边的破旧电房,还有……
邢然头上戴着的红色蝴蝶结发卡。
这发卡她戴了整整一天,我居然像睁眼瞎一样没有察觉。
此刻,她站在距宋远哲一步之遥的地方。而宋远哲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低着脑袋说个不停,对面的邢然偶尔摇一摇头,仿佛在拒绝着什么。
老于口中被宋远哲猥亵侮辱的女孩原来是邢然!
一股子邪火从我脚底板直直地升腾到了脑门,仿佛看着清澈的湖水里钻进了一条鳄鱼,明媚的阳光下飞过一只贼鸥,四月的春花旁埋汰的一坨狗屎。我把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一直响到我脑子里。
过了十来分钟,宋远哲说完了话,两人沉默地站着,谁也没有继续动作的意思。天越来越黑,我的视线也越来越不好。正在揣摩该不该再靠近一点儿时,宋远哲抬起了—只胳膊,把手放在了邢然的脸上。
他的手刚刚触到邢然的皮肤,对方就猛地一甩头。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我从动作?的幅度和随后的姿态,能判断邢然的脸上一定是羞愤交加。
他不死心,再次抬起手,被?99lib.邢然用右臂狠狠拦下。但这并没有阻止宋远哲进一步的动作,他向前踏上一步,双臂环住了女孩的肩膀,然后重重收紧。
邢然拼命挣扎着,她用手去推、去抓,但一声都没吭。
我狠狠吐了—口唾沫,从乱草丛中走出,装作—副悠闲的样子绕到宋远哲身后。
挣扎中的邢然看到了我,有些惊愕,停住了动作。宋远哲以为自己得逞便松开了她,双手捧起邢然的脸。
我从未听过宋远哲用那么.
柔情似水的声音说话,我甚至无法想象那声音居然是从他喉咙里钻出来的。
他说:“答应我,好吗?”
这一刻,我是真的想吐,宋远哲那副粗野的身子搂着白净的少女,这光景直如狗看星星,牛嚼牡丹。
“宋校长不冷吗?”我笑着说在他身后说道。
宋远哲像只被大头针扎在纸上的青蛙,身体猛地僵住了。少顷,他缓缓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像是刚刚被雷劈过。
“领导的胸怀就是宽广,不光能容事,还能容人,特别是女人,对吧?”
我终于找到了—个可以狠狠挖苦他的机会,所以丝毫没有保留语气中的讥讽。
他猛地把邢然放开,后者失去了着力点,趔趄了两下差点儿摔倒。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看着他就像变色龙一样换装变色,迅速戴上日常那副正经八目的假面具,差点儿笑出声来。
“我在这里做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宋校长你在做什么呢?”
“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宋远哲装作恼怒的样子转身欲走。我想他心里一定是真的恼怒,但这个场合又不敢发作。
“宋校长。”
“什么?”
“我让你走了吗?”
“我去哪儿还要你管?你算老儿?”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晃了晃,还特意把摄像头的闪光灯打开好让他看个清楚。其实天色已经非常昏暗,这个时候我根本拍不下来什么,但宋远哲如惊弓之鸟,用这招吓唬吓唬他还是很有效的。
如我所料,宋远哲第一个反应是踏步上前。我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凝神准备着。只要他敢再接近一步,我的拳头就能砸断他的鼻子。
宋远哲到底是控制住了自己,浑身颤抖着又退了回去。我回头看了邢然一眼,说:“别害怕,有我呢。”
邢然起初脸上惊疑不定,这时候渐渐平静了下来,和我对视着点了点头。
“你是想要干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就想你跟我去派出所说个清楚。”
“顾老师,以前咱俩可能是有点儿误会,你看这事弄得……我就是开开玩笑。”宋远哲迅速换了一张脸,同时往我这个方向迈了一步,笑得春暖花开。
“给我站住别动!”我立即戒备着大声喝住他。
宋远哲真就跟小学生似的令行禁止,一动bbr>不动地停在了原地,果然是条能屈能伸能装孙子的“好汉”。
“现在你说清楚,刚才在做什么?”
“我跟邢然谈一些事情。”
“没错!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打算找人好好研究一下这照片上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顾老师……”
“您太客气了,叫我小顾吧。”
“你看……怎么闹成误会了呢?我看邢然冷得很,就想把衣服给她披上……”
宋远哲无力的狡辩成了我此时最大的乐趣。正打算听听他嘴里还能跑出什么火车来,邢然在我身后轻轻地说:“我不冷。”
“你……”
在全黑的天色里,我虽然完全看不清宋远哲的表情,但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的嘴脸。
“好了,我们走吧。”邢然上前来轻轻揪住我的袖子往过拉。
“不行,这事不能这么完了……”我没有把话说完,因为邢然在向我使眼色。她眼睛里面有焦急,还有恐惧,强烈的恐惧。那不是普通的示意,而是示警。
“老师走吧,我现在开始冷了。”
我犹豫了一下,心想继续冷嘲热讽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他已经认定把柄被我捏在手里。就冲着不远处那个黑影重重冷哼了—声,转身朝学校走去。
邢然不吭不响倚在我身侧,用两只手紧紧拽着我大步快走。她走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身旁的我像是被拖拽着前行。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别问!”邢然压低了声音说。
走到学院西门的时候,邢然才松开了手,大门上方的灯光和身边腰别警棍的保安人员给了我俩一些安全感。
“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去帮你,但你不能被谁这么要挟欺负。”
“我没事,也用不着你管。”邢然的语气就像这泄洪渠上吹过的河风般冰冷,随后又转身朝校内走去。
我站在她身后说不出话来,委屈和愤懑一股脑涌上心头。孙旭东和刘畅当初找她谈话的时候,想必邢然也是这种态度。这丫头真不是一般气人,我整整大半天又奔又忙的狼狈不堪,还跟副校长翻了脸,这都他娘的是为了谁?自作多情想英雄救美,最后只是个热脸贴上冷屁股。
我看着那个美好的背影渐行渐远,所有的情绪最后汇成一股邪火涌上脑门。
“不知好歹!你爱死死、爱活活,干我鸟事!”
往旁边的水泥堤坝上重重唾上一口,我没进校门,大步流星顺着渠边小道往南行去。
四、有惊有险
走出一百来米的时候,我忽然犹豫了。
那个神秘的跟踪狂应该还在这附近,刚才我威胁宋远哲的时候,他很有可能就在不远处盯着。
以邢然那种格外机警的秉性,不会察觉不到这些天有人鬼鬼祟祟地在身边出没,所以她才那么紧张惶恐,要拉着我离开。
我忽然醒觉,邢然刚才那冷淡敌对的态度是故意做出来的,她不想把我扯进这趟浑水里,所以才故意支开我。
也就是同一时刻,我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高声喊道:“老师!老师!”
我摇摇头苦笑一声,心想这丫头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重担?以至于她宁肯用自闭和故意去保护别人。
“差点儿被你骗……”这句话还未及出口,便听见邢然用我从未听到过嘶哑嗓音喊道:“小心!”
极具压迫感的浓浓杀意从背后袭来,像莲云山顶上的乌云,像瓢虫背后的毒蛛,像—具无故打开的棺材,像顶上额头的枪口……我只有感觉,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住手!”邢然嘶哑着嗓子大声吼道。也许是我的瞳孔在急剧缩小,往黑暗中我居然把她五官上海一处表情都能看得真切。
这警示救了我一命,在她喊第二声之前,我终于能拼全力扭歼身体,闪过了从斜后方捅来的致命一刀。
那一刀从我右侧后方向上撩去,如果被它刺中,里面就是我的肝脏。
我的大脑已经来不及思考,当第二刀从正前方向我胸腹间的位置刺来的时候,我能做出的反应只有尽全力快步后退,慌乱间左脚磕在了水泥路沿上面,整个人重重地翻倒在地上。
邢然在旁边大声喊着:“救命啊!快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在因为下落而造成瞬间失明之后,我忙乱中抬起脚朝对手的下身踹去,那个黑影猝不及防间挨了这么一脚,身子朝后退了半步。邢然在不远处捡起碎砖石子发狂般地向他丢掷,同时继续用尽全力朝校门口方向大声呼救着。
我跟刺猬似的躺在地上,抬着双脚对着那个杀手,随时准备朝他小腹、下体或者腿脚踢去。这是在书上看到的自由搏击动作,在打斗中倒地后绝不可急切起身,对手会趁你平衡不稳的时候发起致 547d." >命一击,最好就是用后背做支点抬起双脚迎敌,动作虽然猥琐狼狈了一点儿,但足够有效。
杀手被邢然呼救的声音惊得心烦意乱,但又无法对我发起迅捷有效的攻击,在片刻的犹豫后,握着匕首向邢然转过身去。
我顾不上被沙砾划刺手臂脸颊的痛楚,用全身的力气撑起身子,同时朝邢然大吼:“快跑!”
邢然面对着那个黑影连连后退,但却没有跑,她脸上惊恐着,眼睛却看着我。
从路灯惨白的辉耀下,我看懂了里面的内容。
“老师,救我!”
这时候我已经站起身来,那个杀手也从快步变成了小跑,向着邢然坚定地迈着死神的脚步。我拼尽全身的力量,在他们之间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扑上了那家伙的后背。
邢然惊叫一声避开了倒地的两人。我和那个杀手争先恐后地爬起来,这是生存的竞赛,谁的动作慢了,谁就将品尝毁灭的滋味。
“你找死啊!”我大吼一声。
已经越过极限的恐惧瞬间被烧成一股勃勃的怒火。
经常打篮球的我已经习惯了摸爬滚打,恢复平衡的动作比对方快了一小步,随后便毫不犹豫地飞起一脚,踢中了对方的下巴。他的反应也异常敏捷,倒地后连连翻滚,闪开了我的第二脚,同时迅速起身。我也终于看清了他那双细小的眼睛,里面闪着爬虫类动物般的冰凉,比那把匕首的寒光更冷。
职业杀手!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下巴遭遇重创却能不闭眼,倒地后依然刀不离手的,绝不会是个菜鸟。
这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身型格外瘦削,眼睛像蛇一样死盯着我,用左手撑着地而缓缓站起身来。我挡在邢然身的,全身心地戒备着下一次袭击,但对方突然后退两步,以我无法想象的速度转身、发力、起步,像风一样朝南窜去。我对邢bbr>.然喊了声:“快点儿叫人。”便迈开双腿追去。
邢然伸出右手,但却抓了个空,嘴里大声喊着:“别去!”
我把全身的力气都灌进下肢,才跑了没几步,—阵刀割般的剧痛从左腿膝盖处猛烈炸开,窜遍全身。我就像是被人从飞驰的汽车上抛了下来,整个身体随着惯性甩在地上,接连翻滚。
“抓住他,抓住那个人!”我趴在地上,顾不得多处擦伤,火辣辣的蛰疼,向虚空大喊。
邢然的短跑出乎我意料的快,就在我倒地后没几秒钟,她就从后面跟了上来。
“老师,你怎么样?”
“拌了一跤,好像脚崴了。”
“严重吗?”邢然忙不迭地低下头检查我的伤口。
“还行,不碍事。”
其实我已经疼得快说藏书网不出话来,身上的擦伤像被泼了火油。左腿膝盖里而像有把钻头在狠狠地凿着,一阵一阵不肯停歇。我额头和鬓角汗如雨下,最后终于耐受不住,从嗓子眼里喊出声来。这是上个月被边笑天凌空撞飞后留下的伤患。刚才那个杀手没有给我任何热身的机会,危急中我的身体随着搏斗剧烈地冷启动,以致引起旧伤发作。
邢然把我胳膊架上肩膀,一瘸一拐地送我到校医院枪查。薛医生今天正好当班,看见我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句话都没问,只是迅速着手为我处理各处伤口。
等全身的擦伤包扎完全后,邢然在薛医生的指示下帮我把裤简挽到大腿处,她柔滑冰凉的小手给我带来一阵战栗的刺激,稍稍缓解了伤痛。
“这里疼不疼?”薛医生用手指轻轻压了压我左膝外侧的位置,我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疼得像是被人用锯子生生地把腿锯开一般。
邢然随着我的喊叫声浑身颤抖了一下,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淌了下来,像两条雪山上留下的清溪,蜿蜒曲折。
“怎么会弄成这样?”薛医生皱着眉头朝我问道,我苦笑两下说:“我……我摔了一跤。”
“这条腿是不是以前受过伤?”
“前段时间打篮球的时候。”
“我上.次给你怎么说的?自己的身体自己要爱惜!你这条腿不想要了吗?”
薛医生一句话把我吓得浑身冰凉。还未及开口,邢然已经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请……请您救救他,顾老师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薛医生看看邢然,又看看我,随后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脑,说:“别害怕小姑娘,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能治好。”
我忙问:“不严重是吗?”
薛医生白了我一眼,又叹口气说:“严重倒是不严重,不过你以后就不要再打篮球了。”
“永远不能打吗?”
“想变成瘸子你就去打!”
我长长地叹了一气,仰倒在靠背上面,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医生确定的诊断心里还是很难过。
邢然走过来,脸上的伤感深得像三月里的潭水,这样的表情我从未在她那里看见,甚至连想都未曾想过。
她终于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了。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哭了出来。
“没事!这些跟你没关系。”我轻拍着她的后背说,“篮球不打就不打了,我又不在NBA混饭吃,你没事就好。”
邢然听我说完,眼圈就红了,鼻息一松一紧抽搐着。
薛医生站起来从后面扶住邢然的肩膀,柔声地说:“小姑娘,别害怕。我刚才那么说是吓吓他,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休息上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关键是顾念老不听话,我得让他长个记性。”
“真没事?”邢然抬起头,眼球泛着湿润的光泽,仿若梨花带雨般楚楚动人。
“要多休息。这个伤还是挺危险的,侧副韧带差点儿脱落,真要那样麻烦就大了。”
我将晚上的情形向接到报案赶来的派出所民警述说了一遍,邢然在我身边不声不响坐着,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他长什么样子看清了吗?”
“小等个头,身高一米七左右,很瘦,留平头,方脸盘,脸色蜡黄,好像有些营养不良,塌鼻梁,小眼睛,眼神很冷。”
我再次回想那双毒蛇般的双眼,那里面闪烁的是杀人的欲望。
“还有呢?”
我想了想说:“不是一般的抢劫犯,厮打时他把匕首握得很紧,被我踢中下巴以后都没脱手。”
两个民警又问了几个问题,随后让我俩在记录上签了字,说:“这两天要提高警惕,你们学校刚刚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自己要当心。”
全部处理完已是深夜,我要求邢然跟随两个校保安尽快回到宿舍。她却死扒着门框不肯松手,仟薛医生拽都拽不动。我狠狠瞪了她一眼,说:“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就赶紧回去,不要再乱跑了!”
等她出门之后,我这才放松了似的仰靠在病床上,腿上厚厚地包着薛医生给上的药,她嘱咐我明天一定要去骨科医院拍片子做全面检查。
“听您的,这次一定听您的。”
薛医生没有继续数落下去,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做得好,小伙子。”
这话我自觉受之有愧,只得厚起脸皮笑了笑,说:“其实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就对了,是人就应该害怕,害怕的时候还能做正确的事情就是了不起。”
“谁让我是老师啊。”
薛医生笑着点点头,转身出门上了。
五、冷漠的骑士
夜色深沉,我却无法入睡。适才那场惊心动魄、命悬一线的搏斗所留下的余惊和激动迟迟不肯退去,在寂静中反复冲击着我的神经。我掏出香烟想抽,又不敢在薛医生的领地放肆,索性翻身下床,一瘸一拐地踱到校医院后方的小花坛处,找了条干净点儿的长靠背椅坐下。
医院正门有保安留守,周围是高墙,应该算是很安全的地方。我点烟的时候,手指头控制不住地颤抖,两三次差点儿烧到手指。
昨日的雨气还没完全散去,石板地面沉积着一汪汪闪烁着微光的水洼。月下的空气有些寒冷,我缩起脖子打了个寒噤。此时万籁俱寂,自日里喧嚣吵闹的学校在黑夜里静得温柔,我独坐在这温柔里最深的一隅,仿佛坐在整个世界的边上,无人问津、也无人打扰,孤独而惬意地想着满腹的心事。
“你怎么跑出来了?小心着凉。”
我惊讶地回头看去,只见邢然手里抱着毯子,从医院的后门洞里慢慢走出。虽然臂弯里担着东西,她却依然步履轻盈。月光披洒在她的肩上,像条银软白练织成的薄纱,一头黑发随着身形轻轻飘舞,看得我怦然心动。我不禁暗想,“美人”这个词,就是为她这样的女孩子而创的,凌波微步,袅袅婷婷,像银河里倾下的一缕清泉,落向烟火尘世,化作倾城绝响。
“老师,盖上这个。”邢然把手里的毯子放在我腿上,“晚上湿气重,明天腿会疼的。”
我皱着眉头说:“你怎么还在这儿?不听我的是吧?”
“老师为了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怎么能自己走啊。”
“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这次不一样。薛医生说虽然不严重,但侧副韧带受损后很容易脱落。这医院里就她一个人,要是有点儿什么事情也照顾不过来,今晚我和她在值班室里睡。”
“还是回去吧,我没到要人全程陪护的地步,你在这里不安全。”
“我现在一个人走回去就很安全吗?”
我看了她半晌,随后叹了口气说:“算了,你还是别走了。”
邢然微微露齿一笑,把另—条毯子在自己膝上专心铺展,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说:“老师,你不应该的。”
“什么不应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
“我是老师。”
邢然脸上有些愕然,表情僵硬片刻,旋即软化成让我心醉的微笑。她笑得是如此之美,美得可以让人为之去生,或者为此去死。
“快去睡觉吧,你今天也累坏了。”
邢然却把身子轻轻仰靠在木椅背上,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说:“姥姥说我是晚上生的,所以我最喜欢晚上,天一黑我就不想睡觉。”
“那可不太好,熬夜多了,皮肤会变坏的。”
“我不害怕,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
我忍不住把脸转向她,笑着说:“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开学第一天我开班会,让大家把自己都介绍一下,谁知道你这么有个性,根本不答理我,从头到尾只说了八个字。邢然同学,你当时真把顾老师弄得有点儿下不来台。”
邢然踢着两只晶莹洁白的小脚,说:“可老师后来也没有为难我啊。”
她此时全无往日里的疏离和冷漠,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无意中发现了冰雪中摇曳的一朵浑然天成的野花,只待有人拂去花瓣上覆满的寒气。
“我要是为这个跟你一个小丫头杠上劲,就太没水平了。”
“老师……”
“嗯?”
“谢谢你保护我。”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不是你今天的警告,我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了。”
“但事情因我而起,老师本可以置身事外。”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想保护我。”
我没有说话,彼此在月光下沉默对视着。这般的夜里,这样娇美聪慧的女孩,澄澈微寒的空气,还有天上的月亮构筑成一幅恋爱的图景。这样的图景里,我应该是和自己相亲相爱的恋人依偎取暖,怜惜蜜爱。
但现实中,我却是瘸着一条腿,提心吊胆防备着一个险恶的疯子持刀杀将过来。
“邢然,你平常摆出那副冷漠的样子,其实是不想把别人牵涉进你的事情里面去,对吗?”
“我不知道。”
“自己的感觉自己不知道?”
“我早就对自己没什么感觉了。”
“为什么这样想?”
“死者是幸福的,活着只是一次又一次无意义的钟摆。”
“这话耳熟,谁说的?”
“叔本华。”
“那个坐在丰盛奢华的餐桌旁,一边啃着烤乳猪一边赞颂自杀的洋鬼子?你这么聪明的人,用得着听别人那一套吗?”
“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因为很多东西生下来就已经注定。”
“邢然,在我这个笨脑子看来,你近乎天才,你拥有的天赋让我羡慕到近乎嫉妒。你轻描淡写做到的,我得用几年时间去煎熬。如果咱俩就某个问题辩论,我八成说不过你,但你愿意听听我是怎么看待生命的吗?”
她看着脚下的积水,轻轻点了点头。
“我可以赞同你关于生命没有目的这个观点,但我不同意什么死者是幸福的谬论。什么是生命?我告诉你,生命是你走在街上,看见一个无主的箱子,里面装着一人捆钞票。我问你,你要不要?如果是我,一定会要,哪怕会被追杀,会被逮捕,会怎么样也好,我都会去要,因为我拥有过。
“拥有不是结果,而是前提。当你拥有,你才得到了失去的资格;当你珍惜过自己的生命,你才获得了死亡的权利。一个不曾富有过的人,没资格谈什么淡泊名利;一个不曾健康过的人,也没资格谈什么生死有命。
“刚才你说,很多东西生下来就已经注定。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些,但我想说的是,没什么是注定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世界里,别被自己困住。你读了这么多的书,应该拥有更为广阔的人生。”
“广阔的人生?”
邢然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邢然,你其实知道今晚袭击我们的人是谁吧?”
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在旁边微微低着头,黑影笼上了她的脸。
“不想说没关系,也许你心里清楚,也许你不明就里,但这样的生活不是你应该过的。”
邢然还是默不作声,她的右手僵硬地握着毯子一角,削葱般纤细的手指蜷曲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良久,她松开了褶皱的毯子角,轻轻释了一口气向我说道:“老师,我们说点儿别的好吗?”
“别的?好咧,就说说你看的书吧。”
“怎么,老师还惦记着弗洛伊德?我早不看了。”
“我是说钱德勒咧。”
邢然看了我一眼,笑着把脸向月亮转去,仰着头说:“我喜欢马洛那样的男人。”
“我还以为女孩不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小说人物呢。”
“那应该喜欢什么样的?高大俊朗、阳光帅气的雄性脊椎动物?”邢然微侧着脸,有些不屑地说。
“咱们班男生会伤心的。”我忽然想到了崔鹏、孙旭东和边笑天,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只是雄性的脊椎动物,估计就结伴去莲云山里跳水库了。
“不,我觉得他们都是很不错的人。”
“哦,原来邢然同学也在暗中观察男生啊。”
邢然有些害羞,微微垂下小脑袋说:“都是一个班上的同学嘛,总会有了解的。”
“那你想象中的自己的男朋友也是马洛那样的?难道不觉得他是一个自我放逐的人吗?”
“是的,他是在自我放逐。因为他拥有温柔、善良,热爱生命的心,冷峻、幽默、机警、执著,虽然故意戴上—副拜金的冷酷面具,但皮肤下面却流动着滚烫的血。他那自我放逐的表象只是因为他活在一个肮脏而罪恶的世界里。在虚伪丑恶的人面前,一个真正的骑士自然会显得格格不入。”邢然忽然有些激动起来。
“就像你一样。”
.“什么?”邢然微微有些错愕地看我。
“你所形容的恰恰是你自己的形象,只不过咱们班既不肮脏也不罪恶罢了。”
“阿尼姆斯?”
“对,就是荣格学说中的男性心理原型‘阿尼姆斯’,它是你的骑士,它也是你本身。我的意思是,真正的骑士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
“其实,你所述说的那个‘马洛’格外像你。换句话说,你所述说的那个‘马洛’,其实是你自己的化身,或者说是你自己某一个理想层面的化身,它不仅仅象征着男性力量,而且象征着你人格中男性力量的一面。
“以你的聪慧早该想到这点,只是心里不愿意去接受罢了。每个男人心中都有女性的部分,每个女人心中都有男性的部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你不一定是喜欢马洛那样的男子,而是在呼唤马洛的力量。你需要这种力量,你不是需要一个骑士来保护你,你需要的是成为一名骑士。”
邢然久久没有出声,身子僵硬地斜在椅背上,那双不安分的小脚丫此时静静地倚在旁边。
“女孩做骑士会很辛苦吧?”她突然抬起头来。
“任何人都会。”我把身子在长椅上放舒展,面对着夜空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六、再次意外来访
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探望我的人居然是严峻。
他是我遇袭后第二天,晚饭时间后来的。这家伙居然还谦恭有礼地提着水果,点头哈腰地跟我父母亲打招呼,一点儿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机敏诡诈的刑警。
父亲和母亲虽然奇怪我什么时候有个做警察的朋友,但也没有多问,稍稍寒暄几句就把他让进了我的房间。
“伤怎么样了?”
“早上去医院拍了片子,没有什么大碍,行动也不会受什么限制。你怎么会想起来看我?”
“哈!看你说的,咱俩也算熟人了吧。”
“那今天这叫……人民警察在百忙之中慰问受伤的犯罪嫌疑人?”
严峻人笑起来,从我日前的处境来说,他也是最能给我带来安全感的人。
我能感觉出来,他早已排除了对我的怀疑,只是不知道他是找到了我与案件确实无关的证据,还是已经锁定了真凶。
我心里唯一犯嘀咕的是,为什么一个忙得团团转的刑警会和我这么个平头老百姓打上交道。
“最近挺忙吧,案子怎么样了?”
“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吗?只要各个环节同时到位,破案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注意到他今天神情愉悦,连那块蜘蛛状伤疤都透着血气上行的鲜亮。
“刚从派出所那边了解到你受伤的情况。够爷们儿啊!英雄救美。”或许是因为在我家里,严峻说话显得比平时随便了些。
“别埋汰我了,也是为了自保。”
我把当晚的情况给严峻说了一下,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确实很险,可以说你和阎王爷撞了个肩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口宣佛号,压住心底的恐惧。
“你当晚见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我又把报案时候的陈训讲了—遍,严峻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昨晚袭击你们的人绰号叫‘刀子’,是全国通缉的要犯。”
“刀子?!”
“对。”
“9月6日我们才开过综合治理工作会议,就是强调对这家伙的防范。”
“目前从你提供的情况来看,是这个‘刀子’的可能性相当大。”
严峻从随身的皮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问:“你看一下是不是他?”
那是一张两寸免冠的黑白证件照,上而足一张表情阴鸷的脸。照片大概是很早之前扪的,除了五官有些稚嫩外,其余同昨晚那个歹徒别无二致。
“是他。”
“你确定?”
“没问题,非常确定。特别是那双阴冷的眼睛,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只有把杀人当成家常便饭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严峻点了点头:“总结很到位,看来昨晚真的让你受惊不小。”
“我教我的书,他跑他的路,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刀子’会盯上我俩?前世无怨,后世无仇的。”
严峻突然抬眼冷哼了一声,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为什么这么说?”
“你昨天回学校去做什么?”
“我想取点儿开学后要用到的教学资料。”
“你几点到的学校?”
“我……六点多吧。”
“然后呢?”
“然后我碰到邢然了,和她谈了一些功课的事情。”
严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在盯着我,看刁<到任何锋利的光芒。突然他微微笑了笑说:“其实我很奇怪,‘刀子’为什么会在你们学校里出现。现在云岭市对其严加防范,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却仍然冒着暴露形迹被围捕的危险,在校区附近犯险行凶,这是为什么?”
我一时间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严峻环顾四周,手指头不自觉地蜷曲了起来,问道:“你家里能抽烟吗?”
“你随意。”我拿了个烟灰缸放在旁边。
他从怀里掏出一盒白沙烟,向我递过来。我摆摆手说:“养病呢,得老实点儿。”严峻点火时被缕缕上升的蓝烟熏到了眼睛,有些痛苦地揉着,同时说道:“案件中的每个细节都值得一再整理,偶发现象背后都有必然的因果相连。‘刀子’这个时候出现在你们学校也绝非偶然。他在警方挂号多年,流窜于陕甘宁一带,各地公安机关多次组织抓捕都无功而返,证明他具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和经验。简单地说,就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
“我们再来看看昨晚案发时的环境,那里只有一条河边窄道,东侧是高墙,西侧是泄洪渠,不远处的校门口有保安。他为什么要孤身犯险?”
“为什么?”我忍不住傻愣愣地问道。严峻的问题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怀揣着这个疑问,我决定好好探究一番。在仔细调阅了你们的笔录后却发现了一些小问题。袭击发生在晚上7点40分左右,之前你们在校外散步。我想问,你和邢然同学散步到哪里了?”
“哦……校外的野地。”
严峻没说话,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脸上有戏谑的表情。
“那么,你俩在野地里多久?”
我吃不准他是椰揄我还是认真提问,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俩就是聊聊天……”
“我没说你干别的。”严峻轻轻哼笑了一声。
“然后看天黑了就一起回学校。”
“你之前说,六点多在学校里遇到了邢然,但你们学校昨晚值班的保安告诉我,你昨晚是单独出的校门,而且还向他询问一个女孩的去向。”
瞬间,我额头冷汗直冒。
严峻抿着嘴唇看我,那副猫捉耗子的神情俨然是在审问犯人。我被空气中那种无孔不入的压迫感攫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选择了沉默。
“有意思的是,那个保安告诉我,邢然在离开的时候,紧随其后的不是你而是副校长宋远哲。他俩一前一后向野地走去,随后你曾询问他俩的下落,这就说明你并不能预料邢然的行动,..又何来野地聊天一说?难道……你是在跟踪他们?”
严峻步步紧逼,让我暗叹游击队到底奈何不了正规军。这些刑警整天跟黑社会、杀人犯这些狠角色操练不停,诸如审问犯人、软硬兼施、拐弯套话更是家常便饭,像我这样的菜鸟根本不是对手。
在取得邢然的同意之前,我不想贸然将她被猥亵骚扰的事情说出去。那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可能是无法承受的。但今天严峻上门问话,忽然让我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不是班上的小打小闹,也不是工作中的钩心斗角,而是“国家机器”的力量。
严峻咧严峻,你真的是来看望我的吗?
“有些东西……我是有顾虑的……”
“顾念,你这样可就不够意思了。咱俩认识这段时间,我冒着违反纪律的风险跟你谈论案情,那是把伯;当朋友。你现在对我遮遮掩掩的,是觉得我这人信不过?再说了,警方做调合群众理应配合,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教的还是法律课程,这个道理也不懂?”
“严峻,我真不想让学生们牵涉到跟宋远哲有关的浑水里面去。毕竟人家一个小姑娘还要做人,还要顾及脸面,要是被我的轻率害了怎么办?”
“什么叫轻率?配合警方的调查叫轻率?顾念,我认为你还是得把一些问题看透、看清楚、看明白。现在摆在面前的不是什么脸面不脸面的问题……”严峻凑过来,一脸严肃地说,“是人命、是谋杀。有些底限是牢不可破的,应该超越我们内心支配日常生活的那些准则。你是男人,更应该理解什么是原则,什么是底限。更何况,学生被人追杀不停,这能算得上保护99lib??”
场面从警察问话变成了警察教我怎么做人,我无奈地摆摆手说:“好吧好吧,我保证知无不言。”
“你是不是把警察想得很坏?”
“怎么会?”
“在你心里警察就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的,难道不是吗?”
七、凶犯的种类
我一时哑口无言。虽然我相信警察的立场和力量,但在内心,总把他们看作是一种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事物,而他们作为个体的人性形象被制服、枪械和警徽这样的符号稀释,只剩下国家机器力量代言人的身份。
也正因为如此,我清楚骗警察这种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便把宋远哲昨天在荒地里面的事情说了—遍。
“你对这个叫邢然的女孩儿了解吗?”
“不太清楚。”
“她是不是很漂亮?”
“非常漂亮。”
“宋远哲对她的兴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种说法实在令我很恶心,便皱着眉头接道:“挺早了,估计邢然一入校就被他盯上了。这女孩平时有些孤僻,我也不知道宋远哲靠什么能拿得住她。”
“办法多了,考虑到这个年纪女孩儿的心理,比如拍裸照……”
“能不这样说吗?”我很不高兴地瞪了严峻一眼。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喜欢她?”
“是的,我很喜欢这女孩儿。看到美好的事物,谁都会有怜惜之心,换作是你,能平心静气地看着一个前程似锦的漂亮姑娘被个脑满肠肥的老色鬼糟蹋吗?”
严峻“哼哼”闷笑几声,似乎没把我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当回事儿。
我将邢然被人跟踪的事情说了出来,随后接着道:“在荒地里头和宋远哲对峙的时候,邢然表现得很紧张,并很快把我拉走了。在回校的路上她也是异于往常的警惕。这些现象很反常,按邢然的立场,那时候正是摆脱骚扰的良机,但她却轻而易举地放过了宋远哲……”
“你的意思是,她知道‘刀子’就在附近潜伏着?”
“我当时很明显能感觉到她的恐惧,那是想要尽快逃离险地的紧张和急切。邢然这个女孩儿你不了解,平时异常机警,感觉敏锐。所以我认为她的反常不是因为发现有人跟踪,而是她一直都知道有人在跟踪,只是我的出现增加了变数,甚至可能要我的命,她这才惶恐起来,并迅速要拉着我离开。”
“这么说来,那个‘刀子’并没有刺杀她的意思?”
“在将我拉出荒地之后,邢然突然跟我翻脸,像是要把我赶走一样。我当时没有明白她的意图,便独自顺着河边的路向南行走。没多长时间,邢然突然从后面赶了过来,并且高声警示我……”我又有点儿头皮发麻,“这才让我捡回一条命。”
“就是说,邢然向东进了校门,你向南顺河边小路继续前进,而那个尾随在你俩身后的‘刀子’在邢然离开之后便继续跟着你,准备到无人之处下手。”
“—定是这样,邢然在进入校门后立即意识到了这点,便转身回来提醒我。”我心里涌起一股柔情,“邢然虽然平时对人异常冷漠,遇事时却怀着一副古道热肠。现在想来,她的冷漠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在保护别人。”
“既然‘刀子’的目的是跟踪邢然,为什么要向你下杀手?”
“是啊,同样都是与邢然有密切的关系,为什么不杀宋远哲,而偏偏选我?”
“你是怎么看的?”
“除非,是我做了某些让他动了杀机的事情。”
“会是什么?”
“宋远哲以为我用手机拍下了他猥亵邢然的照片。”
“你的意思是宋远哲是‘刀子’的幕后老板?”严峻一听话便知晓我隐藏在背后的意思,“那为什么不当场对你下手?两个成年男子的攻击你赤手空拳是绝对抵挡不了的。”
“既然学校西门的保安知道宋远哲、邢然,还有我的去向,那么‘刀子’要是当场现身发难,事后宋远哲也脱不了干系。况且他们还不能放过邢然,两条人命的动静也太大了。
“所以‘刀子’要在西门的校保安看到我俩返回之后再现身。得手以后,宋远哲再从北边慢慢踱回来,不就有了不在现场,与凶案无关的证明了吗?”
严峻挑着眉毛点了点头,脸上颇有嘉许之色,说:“但他还是没料到你命这么硬,居然能跟‘刀子’斗个高低。”
我心里面颇有些得意,但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什么。严峻接着说:“但这些也只是你个人的臆测,仍缺乏直接证据支持。”
“那又不是我的事,有你们人民警察嘛。”
严峻没有因为我的揶揄表示不满,而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你小子学成了啊?”
远来是客,严峻又是提着水果前来探望,所以我也不能太过放肆,就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要配合你们,就是最近情绪不稳定,心乱得很。”
“心乱是正常的,心乱说明你心还在。”
“宋远哲心也在,就是太黑了。这家伙快把我的生活搞成一团糟了。”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严峻抽口烟,眯着眼睛对我说,“不那么乏味的生活。”
“但是别要我的命咧,不定哪天跟刘绍岩似的尸体都找不……”
话一出口我顿觉失言,生生截断了下文。严峻倒是很平淡,喉咙里“哼”了一声,把烟头重重地按灭。
“我是说……”
“你什么都别说了。”
我能听?出严峻话里的火气,自觉有些理亏,又怕他误会我,连忙补充道:“这是我猜的。”
严峻却一声也不出,身形隐没在台灯光线之外,看上去有些孤独。
“我从没有向 4f60." >你过多要求什么吧。”
这话的确不容置疑,我和严峻认识之后,除了在一起身份对等的闲谈,他从没有居高临下地对我发号施令过,反倒是我自己每次与他对谈的时候,都控制不住那种急切探究的欲望。
“说心里话,顾念,你这人不错,对工作尽责,对学生爱护,可就是疑心太重了,看谁都觉得信不过。说实话,有很多东西我完全可以不告诉你,只以配合警方破案的名头来压你。我这么做过吗?你对我倒是能哄就哄,能瞒就瞒,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
我有些无言以对,一切诚如严峻所言,但心下又有点儿不服气,小声嘟囔着道:“我承认刚才跟你撒谎不对,但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很配合你的工作了,你现在找遍云岭市都找不出另一个比我更配合你的人了。不仅咱俩之间谈的话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就连咱俩之间的联系我都没有让任何人察觉,不然你恐怕也不会好过吧。”
“什么意思?”
“哪个警察找人问话会像你这么鬼鬼祟祟的?现在全面通缉刘绍岩,摆明了是把杜蓝遇害当做个案,但你坚持不肯孤立看待刘家命案,别着劲地调查,这恐怕也不是领导的意思吧?”
.99lib.严峻眉眼垂了下来,平时那副冷厉的神气颓然卸下,好像被我击中了心中的某处隐痛一般。但那也只是—瞬间的事情,他旋即又猛然朝我扫视过来,好像为了抹去刚才心中的不快,脸上的肌肉也抽动了一下,那块伤疤更像只舞动的暗红色蜘蛛。
我咽口唾沫,壮着胆子说:“如果我不藏着掖着,那你也别故作洒脱。要知道,咱俩都不容易。”
这人概是第一次,我能在话锋上压过严峻,也或者是我所说的事态让他无从辩驳。严峻显得颇有些无奈,—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神情。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开口道:“其实就是我的一点想法,总觉得刘绍岩可能已经死了。”
“为什么这么想?”
“刘绍岩此人做事喜欢前思后想,瞻前顾后,绝不是那种轻易能热血上头的愣头青。人的意识里有一道铁闸,铁闸一面是理智,一面是疯狂。这道铁闸绝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世界上绝人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对其撼动分毫,只有对生活完全绝望或者头脑非常简单的人才握着打开这道铁闸的钥匙。
“刘绍岩在出事前,还在忙于应聘管理学院主仟的岗位,不出意外的话升官指日可待。两口子最近新买了一套房,马上也就能住进去。刘绍岩可以说.99lib.t>正处在人生顺风顺水的时候。杜蓝尽管脾气不好,但整体是个善于持家的女人,如果没有她们一家当年的扶持,刘绍岩不会有今天,这些因素对他个可能没有影响。”
“你足想说,刘绍岩没有激情犯罪的条件?”
“我不敢下这个定论。抓住老婆脑袋撞墙可以是暴怒的驱动,并不离奇,但接下来的动作,用榔头敲击对方后脑勺,我个人认为就没那么简单了。那摆明了是要赶尽杀绝,是货真价实的谋杀,需要足够的冷静和极端的残忍才能下得去手。从冷静到暴怒,从失手到谋杀,从软弱到残忍,这中间的精神状态转变未免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他们两口子这些年,比这次闹得凶的有很多回,如果刘绍岩真是那种人,杜蓝估计死了有一百回了。所以,拿榔头敲老婆后脑勺这种事情,我很难想象是刘绍岩做出来的。”
我一口气把话说出来,生怕自己因为片刻的迟疑而放弃。这些是那晚和沈城聊过之后,受他的启发而一直在脑海里盘桓不去的念头。
“我虽然对破案侦查是门外汉,但也有对人性的基本看法。这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冲动发怒,每天都有控制不住白己情绪和行为的人出现,但其中能造成犯罪的人有几个?我平时也关注新闻和网络等媒体,发现那些容易在冲动的驱使下杀人的凶手有两种,第一种是愣头青,没文化,低素质,头脑简单,既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也不把他人的命当回事儿:第二种是那种外表安静稳重,但内心抑郁暴躁的‘老好人’,一旦超出忍耐的底线,就迅速化身为索命恶魔。”
严峻不出声,点了点头,唇角下垂,左边的眉毛微微上挑,一副微微赞许的表情。
“这两种人的共同点往往是,文化素质较低,对内心压力的释放渠道很少,想问题一根筋,缺乏思维的广度和深度,换句话说就是‘想不开’。他们的生活没有更高追求和深层次的需要,因此不懂得生命的可贵,内心深处视人命如草芥。
“但刘绍岩绝不是这种人。他喜欢下国际象棋,跟我们楼上能过两招的都经常来往。在下棋的时候我们会聊很多东西,他的思想很有深度,对人生的看法也很从容。有一次我们聊起婚姻生活,他在话语里流露出对妻子的感激和欣赏,毕竟是这个女人给了他人生中的重要助力。在第一套房子下来之后,他决定让母亲和弟弟住进去的时候,杜蓝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迁就了他。两人这么多年相扶相持过来,要说没有感情,或者感情不深我是不相信的。
“乍一看刘绍岩的确很容易归结到那种‘老好人杀手’的范畴中去,他坚忍、沉默、谦虚、礼貌,但这不意味他内心暴躁。这个人是理想主义者,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既渴望在俗世中找到幸福,也想在精神上获得超脱。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目标已经达成了一半,事业正是人生中最顺利的时候,纵使家庭生活不幸福,他也可以在寻求精神生活的路上把这种不愉快化解掉。”
“你是说他做不出来杀妻的事情?”
“我不能下这个定论,但的确有些地方让人觉得蹊跷。如果是刘绍岩下的手,他就应该把尸体藏在屋子里,然后第二天再伺机逃跑,但为什么杜蓝会被扔在走廊里,仿佛是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似的。设身处地地想,我无法理解这种做法。”
“你有什么想法?”严峻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问。
“我个人认为,刘绍岩和杜蓝都遭到了别人的毒手。凶手故意把杜蓝的尸体摆在走廊里让大家都看到,同时秘密运走刘绍岩的尸体。这样既达到了灭门的目的,又可以把警方的侦查视线集中在刘绍岩身上,让受害者本人来承担杀人的罪行。我目前还没有想明白的是,凶手怎样才能把刘绍岩的尸体运出西三楼。”
“凶手根本用不着人费周折往外搬尸体,那旁边有—个最好的运尸渠道。”
八、富豪吴丰登
我猛然间醒悟过来。
“窗户!尸体可以从窗门直接抛下楼去。”我想起西三楼外,夜晚的山风如波涛汹涌一般,吹得树木簌簌响个不停,足以掩盖一个物体掉下楼那短暂而微弱的响动。
严峻笑了笑,话锋一转,貌似随意地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见到和你同一层的周敬?”
“我还为这个有点儿担心呢。他从上个月29号开始就不见人,谁也找不到他,打电话始终没人接听……怎么?周老师同这事情有什么联系吗?”
他盯着我说道:“我知道你和周敬关系很好,所以有些事情既有必要问你,也不应该问你。”
这句话如千斤坠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严峻的眼神朝我步步紧逼,仿佛在暗示我:现在你要做出重大抉择。
我感觉喉咙里面异常干燥,好像突然间长出了一个溃疡般不适,旋即清了清嗓子沉声答道:“难道说周老师身上有嫌疑吗?”
“我和你一样,从一开始便怀疑刘绍岩已经遇害,接下来便可以想见,凶手要运走尸体,便需要载具。”
“你的意思是……”
“周敬有一部蓝色桑塔纳轿车,车号末尾两位数足79的。”
我想起9月7日我回到西三楼的时候,的确看到周老师的桑塔纳轿车在楼下停放着。
“楼管老于向我证实,9月8日凌晨两点半,周敬在门厅处向他讨钥匙开门,要去医院照看孩子。于楼管因为写了一天什么材料,所以累得不想起床,便随手将钥匙递了过去。周敬开门后把钥匙还了回来,然后自己从楼门外插上了锁销,这些他听得清清楚楚,便没有理会。”
他接着道:“我后来询问过周敬本人。他的前妻那几天出差,女儿在姥姥家住着,9月6日晚间患了重感冒,并感染到了支气管,被父亲在9月7日下午送到了第二人民医院,值班大夫那里也证实了这一点。但很奇怪的是,周敬女儿的病情并没有严重到必须留院观察的地步,在点滴和服药之后情况已经大幅缓解,医生也认为可以回家休养,但周敬坚持要让她住进病房,哪怕只.99lib.是一个晚上。当班的医生拗不过他,认为这是父亲爱女心切的表现,便按照他的意思安排了病床。周敬安顿好女儿后便以还有工作为名离开了医院,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来到了医院。”
我立即听出其中的玄机。云岭财大虽然离市区较远,但在夜间道路通畅的情况下赶过去也就是二十多分钟的事情,周老师居然花了一个半小时。
“你现在明白了吧?周敬花在路上的时间太长了,长得不像是个担忧女儿病情的父亲。我就此向他询问的时候,他回答说车子出了毛病,在路边停靠修理花了不少时间。我便去交警大队查看了监控录像,但那个时间段里,在那条从云岭财大进市区的必经之路上,根本没有尾号为79的桑塔纳车经过。”
“那……他会去哪里?”
“呵,我也很感兴趣,这个问题。从云岭财大校门出去之后,有三条可供行车的公路,一条通往市区,一条是通往出省的国道,另一条是进莲云山的。”
“你是说他进山了?”
“不是我说的,而是事实。在那条进山的路上虽然还没有安装天眼系统和交通管制摄像头,但在距离你们学校三公里处有一家电气开关厂,因为库房经常被盗,所以在墙头安装了摄像头和探照..灯,我在他们的监控录像上发现了周敬的那辆车。”
“不会看错吗?”
“我是干什么吃的?”
我哑口无言,严峻好像语不惊人死不休似的又接着说道:“而且,周敬的车上不是他一个,副驾驶座上还有个人。”
“能看清是谁吗?”
“图像质量还没有高到那个地步。”
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情了。严峻的侦查不仅指明了一些我不想承认的问题,同时更隐晦地揭示了周老师现在的某种可能。
我禁不住颤抖了—下。
严峻的神情像是在琢磨什么,我也不出声。
许久,他才开口说道:“前两天我出去转了转。”
“你休假吗?这个时候。”
他哼笑了一声:“我是请了假,但并没有休息,而是借着专案组的名头到市法院调阅了1986年西二楼命案的案卷。从记录上来看,那起案子的处理过程相当粗放,可以说最后是草草收场,中间存有颇多可疑之处。后来我根据你提供的情况,走访了当午西二楼的楼管,他当初就是为了这宗命案丢了饭碗,所以还对云岭财人抱着不小的怨气。99lib?知道我的来意后,他当即表示宋远哲、刘绍岩、杜蓝当天都出现在了西二楼,但这些在案卷上居然没有提及。”
严峻突然一反常态地跟我就案情深入探究起来,还慷慨地把自己宝贵的调查结果都大方地向我告知。我猜,他是明白目前的尴尬处境被我看破,再做出一副掌控全局的样子已经毫无意义。
“他们三人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刘绍岩和杜蓝的行动和你提供的情况一致,他们两人午饭后便回到了当时位于西二楼二层的宿舍。两点多一点儿的时候刘绍岩出门,大约十分钟后返回。宋远哲是在两点二十分的时候进入了西三楼,他先向楼管询问刘绍岩是否在房间里,得到肯定回答后便上了楼。两点五十分左右四楼案发,赵老头等目击者逃生后,先向院保卫处报告,接着才由保卫处向派出所报案,待刑侦人员赶到已经延误了半个多小时。
“案卷中记载,在这段时间里校方没有组织起有效的警戒措施,所以犯罪嫌疑人趁乱逃了出去,但我寻访的那个楼管很确定地表示绝无此事。”
“这么重要的情况,在案卷中居然没有提及?”
“案卷记载非常粗略。那个楼管不久之后便被学校以工作不力为名开除了。”
“他没有去闹?”
“第—目击者赵老头当年曾经反复向众人强调,自己不敢确定在西三楼里行凶的便是苏嘉麟。但在当时的刑侦支队长吴丰登过来谈了一次话之后,赵老头便改口了,甚至连其他几个人也改口了。”
“吴丰登?就是现在那个云岭市首富?”
“没错。”
“挺奇怪的,他后来还当过公安局副局长,为什么不继续干下去?”
说起这个话题,严峻立即变得不那么随性了,有些谨慎地说道:“你听说过‘云龙帮’吗?”
九、巧克力
我立即想起,当初在整理教学资料时,从那张旧报纸上看到的新闻,忙点头说:“太知道了,当初‘云龙帮’在咱们市还蛮有势力的,不过这个黑社会性质的犯罪组织没闹腾多久便被一锅端了。”
严峻点点头,说:“当初咱们市的国有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革后,有一小批好吃懒做的年轻职工下岗后适应不了现实,纠集在一起从云南贩卖毒品到云岭市,带头的人叫江振兴,就是那个袭击你们的‘刀子’。”
“那我还真是脸上有光,居然需要大人物亲自动手解决。”
严峻没理会我的调侃,继续说道:“后来,这批毒贩子又拉拢了一批郊县、城乡接合部的15—30岁之间的青少年,自立山头搞了个‘云龙帮’,‘刀子’江振兴自封为帮主,干起了贩毒、绑架、勒索、收保护费的勾当,并通过暴力手段垄断了很多地方的日用百货和食品生意,在云岭市—时间横行霸道,却无入敢管。城管、工商甚至公安人员都对他们无可奈何,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为他们提供保护伞的,就是吴丰登。当时他刚刚升任市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不久,台面上做出一副狠抓治安建设、强化打黑除恶的样子,>藏书网暗地里为‘云龙帮’提供保护伞,收受贿赂,当时云龙帮的很多产业里都有他的干股。”
我突然想起那天和甘老师整理往年资料时,看到的那张报纸,赶忙说道:“奇怪,我之前看过一篇报道,说是1994年打黑除恶专项斗争就是吴丰登亲自指挥的,还将那个‘云龙帮’连根拔起。他要是保护伞,为什么要这么做?‘云龙帮’得罪他了?”
“呵呵,这就叫鬼脸上面抹油彩了。‘云龙帮’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早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市政法委和市纪委虽然对他的劣迹一直有察觉,也展开了对他的调查。但吴丰登这家伙也的确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他充分利用自己这么多年经营的人脉和关系网,从四面八方为其在省、市领导面前说好话,拉关系,甚至做伪证,每次都可以全身而退。
“但当时有人连续四年给省里写匿名举报信,揭发吴丰登腐败和涉黑的罪行。因此,省纪委和省政法委一直都对他保持着关注和警觉。”
“写了多久?”
“整整四年。”
我咂咂舌头,这毅力简直赶得上 href='1907/im'>《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的主人公安迪。能坚持写四年举报信的人跟吴丰登得有多大的怨仇咧?
“1994年年初的时候,省纪委派出调查组,打算全面调查吴丰登涉黑和涉嫌受贿的情况,但消息却不慎走漏。吴丰登得到密报后,立即牵头组织了所谓‘打黑除恶专项斗争’,矛头直指‘云龙帮’。这一方面是在营造舆论环境,在台面上大鸣大放,表示自己与黑恶势力没有关系;另一方面通过这次专项行动整合公安系统内的人力资源,用乱哄哄的场面来掩护自己暗中销毁罪证,甚至杀人灭口的行动。”
“我的天,这手腕绝了!”
“嘿嘿,省纪委对吴丰登的调查虽然阻碍重重,但终于找到了他的一个把柄。”
“什么?”
“吴丰登为了自保,出卖了‘云龙帮’,引起帮中一大批骨干分子的不满。他们在省纪委的调查中,纷纷站出来指证吴丰登。”
“这可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但由于吴丰登提前做了准备,并且多年来行事很低调,所以省纪委并没有抓住切实的、在收受贿赂上的证据,却发现了他提前走漏消息,私自放跑‘刀子’江振兴的事实。”
“那结果呢?”
“最后吴丰登被开除了公职。”
“那他还能东山再起,实在不简单啁。”
“毕竟吴丰登的家族在本地还是很有势力的,而且走漏消息也可以被解释为‘技术失误’,所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啊。”
严峻诡秘地笑了笑说:“你现在知道宋远哲的后台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吧。”
听他说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心虚。宋远哲在我眼里,已经是手眼通天的厉害人物了。再扯上这个深不可测的吴丰登,我恐怕连骨头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严峻谈罢吴丰登的往事,再次回到西三楼那起陈年命案上,冷笑着说道:“在吴丰登把命案的目击者挨个叫去谈话后,这个案子就变成另一番模样,直到变成个鬼故事了。”
“难道说他们篡改了口供?”
严峻再点上一根烟问道:“你相信什么楼吃人的鬼话吗??t>”
我摇了摇头。
严峻接着问道:“如果—个解释不能做到合情合理,从而使藏书网人信服,那背后必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根据咱们所掌握的关于1986年那起命案的线索,你会得出什么结论?”
“西三楼是筒子楼,其特点是采光很差,只有楼道两端的窗户才能透进一点儿光线。赵大爷从光线较强的房间出来,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昏暗的楼道环境,这时候那个叫陈洁的女学生现身求救。从赵大爷的角度看去,楼道尽头照来的逆光正好只勾勒出两人的身型,只要身型差别不是很大,他的第一个反应必然是那个房间主人行凶。其实案发当天,苏嘉麟根本不在西三楼,他想必早已经遇害。”我脱口而出。
“就是这么简单。”
“那么真凶会是谁?是宋远哲,还是杜蓝,难道是刘绍岩?”
“你觉得呢?”
“一定是宋远哲。他这些年对刘绍岩的提携,以及向杜蓝行贿的行为非常可疑。9月7日那天他送去的那笔钱有个名堂,那是‘封口费’。像他这样的校内领导却要反复被手下人敲诈,便心生杀意,决定把刘绍岩和杜蓝两人灭口。”
“所以说,难破的不是案子,是人心。”严峻冷笑一声道。
“你刚才说吴丰登跟赵老爷子谈过话,然后老头改口了?”
他点了点头。
“这也太明日张胆了。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吴丰登为什么和宋远哲关系这么铁?要这么全力保住他?”
许久,他弹了弹烟灰说道:“这些嘛……对了。”
“怎么?”
严峻摸着下巴,在椅子上坐下跷起二郎腿说:“你们西三楼里,真的没有人爱吃巧克力吗?”
“你上次好像就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技术科人员在楼道里发现了一个巧克力塑料包装袋,‘德芙’牌的。根据对上面的指纹和唾液残余物分析发现,这块巧克力是在9月7号当天拆封的。但是经过比对,同两三楼里任何一个人的指纹都不相符。”
“你什么时候有我指纹的?”
严峻哈哈人笑起来,说:“第一次做笔录时,你在我车上胡摸乱动,就差把手指头剁下来送给我了。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人,怎么性子就那么猴儿呢?”
我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送严峻到楼下时,我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咱俩会这么熟?”
“熟到跟你讨论案情?”
“其实你自己也是私下调查吧。要说压力,你肩上的可比我沉重多了。直接违抗领导指示,和组织决定对着干,如果我将你的调查告知宋远哲,甚至是到公安局投诉你,恐怕你也不好过。严警官,你会不考虑这一点?”
“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严峻眼睛一瞪,脸上的蜘蛛状伤疤猛然跳动起来,“我背地里害过你吗?你以为我见谁都会叫上一声朋友?”
我忽然间无言以对。
“我和你不一样,虽然你不信任我,但我始终认为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靠我做什么?做你的线人吗?”
“记得我最初找你干什么吗?”
“你说是扯闲淡。”
“每个案子最后都是扯破的。”
“没人理你,就来找我了?”
他自顾自摆摆手,头也不回走了。
一、请记得我
这两天我早晚给邢然宿舍打电话,要求她在“刀子”被捕之前,绝对不许晚上出门,也不能到没有人或者人少的地方去。我还跟邢然提过,国庆这几天暂时住到我家里,有我们一家三口照应着不会有事,但邢然拒绝了。不仅仅是因为尴尬,我能理解,更重要的是她害怕再将我的家人也牵连进来。
和严峻谈过后的第二天,我突然很想对1986年的命案和1994年那场打黑除恶专项行动做进一步的了解。由于年代久远,网络上找不到相关的只字片语,但云岭财大图书馆每年都会将全国各地知名报纸杂志中涉及自身的报道、新闻收集规整起来,作为学院历史的一部分留存。我想,如果要找那些文献,目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
因为报纸保存不易,为了避免这些不可再生的资料遭到破坏污染,校方专门制定了很严格的管理措施,想把留存报纸借出是不可能的,如有需要查阅必须走专门的流程。
当我昨晚打电话给负责图书馆日常管理的苏老师,借口写教案需要查阅学校存档的旧报纸时,他也并未显露出为难的样子,而是利用手中职权为我大开方便之门。
当我走进这间占地三百平方米,被涂着绿漆的金属书架挤满的房间时,苏老师再三嘱咐我要小心翻阅,老旧报纸很脆,容易破损,并且绝对禁止吸烟。直到我将身上的打火机和烟盒放在外面,这才定了他的心。
中国恢复高考制度是在“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到1979年的时候大学教学秩..
序刚刚建立起来,我并不指望那个年代的高校行政工作能细致到报纸存档的地步。在这之前我问过苏老师,他抱怨学校这几年忙于工程建设,没人重视图书馆管理这块,所以目录索引什么的都找不全,很多尔两都得自己翻找查阅。
当我坐下时,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工作。这满房子旧纸堆虽然说不上浩如烟海,但也足够让人喝一壶了。二百多平方米的空间里,整齐地排列着几十个绿漆金属书架,在每个档位里整齐码放着各种期刊、报纸、资料、教学档案等等。图书馆按年份把并类报刊分类规整,在这个大屋子只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其余的位置归放的是本校教师历年出版的各类专著,还有院方编撰的校史等等。
我主要翻看着两份本地最有分量的大报藏书网:《云岭晚报》、《云岭日报》。
两份报纸创刊部比较早,逼得我非得顺着年代一点点往下翻看,被沉积的土灰呛得呼吸不畅。我专心查找着1986年到1987年的报纸,在有如老人眼睛般昏黄的旧纸堆里寻找着对我有价值的任何字句。
事情比我预想的进展要快,不到一个小时我就结束了预定的工作,但却没见到任何有价值的只字片语。任我对着枯槁的油墨纸张盯花了眼睛,仍是一无所获。最后,我在灰尘碎絮上下翻飞的阳光里伸了个懒腰,打算结束这件费心费力的无谓工作,忽然眼睛看到靠墙的角落里有个稍微小点儿的铁架子,架子靠中间的位置垒摞着厚厚一沓杂志,我随手翻了翻,多是—些财经类或者学术类的期刊,上面刊登有云岭财院历年曾经发表过的论文和研究报告什么的。
我机械地翻看着>.99lib?这些打满了深深时代烙印的旧日报章,突然间眼前一亮。
这是1984年发表在本地人文类期刊《晨钟暮鼓》上的一篇纪实性文章,名字是《血祭:从蒙昧到开明》。该文详尽介绍了197年4月3日晚间,发生住云岭市的一场血案。
文章指出,截至1976年年初,那场持续了十年的、给全国带来巨大灾难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尚未结束。这场运动颠覆了人们的信仰,搞乱了人们的思想,拖垮了全国的经济,撕裂了社会的群体,给人民带来了巨人的灾难,在人间制造了无数的悲剧。十年中,国家处于革命口号震天,经济停滞不前,人民生活凄惨的状况。无休无止的运动逐渐引起了人们的反感,人们渴望经济快速发展,渴望安定幸福的生活。
邓小平复出后,大刀阔斧的整顿使生产秩序渐渐走上了正轨,经济状况逐步好转,重新燃起了人们的希望。但随后不久发生的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又击碎了人们的希望。尤其是随即出现的“批林批孔批周公”运动,矛头直指一生鞠躬尽瘁为人民,受到全国人民衷心爱戴的周恩来总理。以极左面貌出现的“四人帮”的倒行逆施,引起了全国人民的极大愤慨。
1976年1月8日全国人民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逝世后,全中国—时间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中。从3月下旬的北京开始,出现了群众自发性地悼念周总理的活动。人们纷纷来到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带来了自己亲手扎制的花圈,拿来了亲自创作的怀念周总理丰功伟绩的诗词,寄托自己的哀思,表达对周总理的,怀念之情。一时间天安门广场人头攒动、比肩接踵,花圈、悼念诗词摆满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周围,乃至整个广场。一部分诗词也表达了对以极左面貌出现的“四人帮”的不满和愤怒之情。正义与邪恶、前进与倒退在那个多事的春天展开了一场殊死的较量。
运动很快在全国蔓延开来。从城市到农村,从平原到山区,从工厂到学校到处都展开了以悼念周总理,发泄对“四人帮”倒行逆施不满之情的群众运动。这场运动使“四人帮”及其爪牙既害怕,又气急败坏。他们利用尚且在政治舞台上呼风唤雨的有利地位,蒙蔽了毛泽东主席,搞倒了邓小平,制造了镇压革命群众的臭名昭著的“四五天安门事件”。
远离北京的云岭市也在开展着如火如荼的斗争。1976年3月29日,以云岭市棉纺二厂、机械制造一厂职工为主的自发的悼念人群在市政府广场张贴纪念周总理的大字报及诗词时,与云岭市的极左派分子发生了冲突,继而引发了激烈的殴斗。由于人多势众,悼念人群占了上风,造反派重伤十几人。以造反起家,担任云岭市“革委会”委员的云岭财大学生江振业当场死亡。
悼念人群以为自己取得了斗争的胜利,便放松了警惕,同时计划在清明节前举行一场大规模的游行悼念活动。但没有人知道,一场血雨腥风正在不为人知地酝酿当中。
4月4日早晨,游行的人群在市中心的政府广场前开始聚集,到上午九点钟已经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游行持续了很?99lib?久,直至夜幕降临仍有近百名群众不愿意散去。晚间八点多钟,游行队伍在通过云岭市红旗路时遭到了突然袭击。由于没有提前预警,队伍瞬间就被几百人的袭击者冲散。此后发生的便是场一边倒的屠杀,暴徒们手执刀斧棍棒,对手无寸铁的游行群众实行了残忍而野蛮的攻击。这场袭击持续了一个半小时,造成了二十八人死亡、几十人重伤的恶性事件。
我惊叹于作者对现场细节的把握,字里行间弥漫着历史的血污,以翔实的笔触将那场惨剧妮妮道来,仿佛亲身经历了那场野蛮的殴斗。
们最关键的是,文章是两人合写的,其中一个名字是:苏嘉麟。这让我吃惊不小,但另一个名字却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忽然手机铃声大作,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
“刚才有个女孩到咱们家来,给你带了点儿东西。”母亲说。
我第一个反应是邢然,们母亲说那女孩高高瘦瘦,问她叫什么也不说,只知道是你的学生。
“她给我带的什么东西?”
“就一个纸盒子。”
“哦,我很快回去。”
刘畅到我家去送什么尔西呢?我左思右想自己没有借给她过什么,心里忽然忐忑不安起来。
回到家后,母亲把刘畅带来的纸盒交给了我,还一脸兴奋地说:“那女孩个子高高、白白净净的,长得还挺漂亮。快点儿看看给你送什么了?”
我扭过身子,把手里的纸盒挡住,有些无奈地说:“妈,那是我学生,您就别胡思乱想了。”
这个纸盒子大概二十公分长,十几公分宽,上面印着各种卡通人物,一看就是女孩子的物件。我不管不顾地撕开封装的胶带,连带着扯下了一个娃娃的脸蛋,留下一块白惨惨的纸底。
里面只有一把伞。我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在图书馆外和刘畅同打的那把。刘畅给我这个干什么?
伞底压着一个信封,我从里面倒出了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老师,请记得我。”
二、反常行为
不祥的预感瞬间塞满了我的脑子。
这普普通通一句话绝不像字面上那么简单,我从中读到了些微的留恋和决绝的去意。醒转过来的同时,我一把抓起电话给刘畅打过去,按键的时候手指头都在颤抖。听筒传来对方手机关机的提示音,我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不假思索地又给孙旭东打过去。那边接通之后我不待打招呼,几乎是大声吼了起来:“快点儿找刘畅,她可能要出事。”
我没做什么解释,但孙旭东从我急切的门吻里听出了事态的紧急,并干脆利索答应下来。我忽然很感激他,感激这个靠得住的学生。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严峻的,把事情告诉他,严峻在那边稍稍沉默了一下,说:“这女孩有什么特点?”
我将刘畅大概形容了一遍,严峻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性格上呢?”
“思虑比较周全,性子沉稳,啊……另外,她怕黑。”
“打110报警,你现在回学校去,我很快就到。”
“谢谢你。”
“不说了,就这样。”严峻立刻挂上了电话。
我是真心想好好谢谢严峻,他正焦头烂额地忙着侦查命案,但听我一句话就能撇开手头的事情过来帮忙,实在令我感动。
出门时母亲琐碎地叮嘱我要小心腿,绝对不要再跑动,慢慢走路,别摔跤。
我看着她有些担忧的脸,心里忽然涌起—阵不舍。母亲琐碎的唠叨,父亲低沉的告诫,电视机、碗筷、被窝……这才应该是我的生活。门外面,似乎是一个凶险莫测的世界,那里有尸体,有鲜血,还有能把我撕碎的力量。
我真的不想出去。
刘畅苍白的脸在眼前闪过。
“老师,请记得我。”
我一把拉开门,投身进了那个世界。
严峻到得比我还快,并且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联系—下孙旭东他们。这样的高效率令我咂舌,以前总认为自己有几分才干,但和真正的专业人士相比,我却只有望尘莫及。
他首先要求孙旭东将班里住校未归的女孩集合起来,询问了和刘畅有关的情况,将具体貌特征通知了巡警,指示他们着重检查车站路口,特别是严密监控进山路段。同时指示派出所的民警奔赴刘畅在外租住的房屋,协调校保卫处诸人在学院各个角落、北侧荒地和泄洪渠里寻找,还特别叮嘱他们要.t>格外留意每栋楼的楼顶。
我满头大汗,跟住严峻身边打下手,有些仰慕地看着他面如铁石、指挥若定的样子,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官咧?这么大权力?”
“没告诉过你吗?我是刑侦支队副队长,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权力,工作流程而已。省里今年开展了打拐专项行动,对幼儿、青少年、少女的失踪事件非常重视,一经报案就会无条件先立为刑事案件调查,同时迅速采取—系列侦查措施,这边做着记录,?
那边就会尽快通知巡警对交通节点进行布控,这些正好在我职权范围之内。”
“找到的可能性大吗?”我惶恐地问道。
“案发后最初几小时是寻入的黄金时间。幸好你动作快,从她离开你家里到现在只过了一个半小时,还有比较大的可能性找到。”
“可能性有多人?”我不依不饶地追问。
“看她的造化了。”
在所行的环节布置妥当之后,严峻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说:“现在咱们等消息,不要着急。”
我在长椅上颓然坐下,才发现这地方恰好就是上次和严峻谈话的地方。
“谢谢你,真的感谢你,光凭我们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去。”
“不用谢,我总得有个机会向你证明警察是站在人民群众一边的。”严峻叼着烟调侃。
“云岭市这么大,找人的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严峻把烟给我俩点着,说:“先抽口烟镇定一下,这个时候不能慌。我们来思考一下这个小女孩儿如果打算自杀,会选择什么地方?”
“没人打扰的地方。”
“对,导致自杀的动机不可胜数,但归结起来人敛有两种:一是假性自杀:二是真自杀。假性自杀的人往往是潜意识里欲图通过这种极端方式来换取他人的注意和支持,别不信,这种人很多,通过伤害自己来达到控制别人、索取回报和换取同情的目的。我们首先要判断你们班上这个女孩儿是哪一种,她先到你家送东西,里面写着离别的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她渴望唤醒你对她的关注,或者说她在感情上极其需要你的支持。”?
“这……”
“别想太多,也别自作多情。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个老师,尽管年轻,但对学生来说,你意味着—种威势,一种裁决的权力,或者说你具有一种类似于父亲的精神象征。当学生遇上难事,父母又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们是她们最愿意接受的依附对象。”
他抽口烟凌空吐了一口,又接着说:“可惜的是,大多数老师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学生才会对老师产生又恨又怕的心理。如果你多付出一点儿关心,这些小家伙们会激动得屁颠屁颠的。”
这段话对我产生极大触动,想想刘畅那句:“老师,请记得我。”里面是不是也隐含着责怪怨愤的意思?
我到底算不算个好老师?
严峻看了看一旁垂头丧气的我,说:“你也别郁闷,我还没说完呢。从这个刘畅的表现来看,她具有假性自杀和真自杀两种特点。给你送信,明显是假性自杀的特征,很早以前我接过一个案子,有个女人一年内自杀了十几次,每次都要先给家里人电话,说一通很哀怨的话,然后把几十片安眠药吞下去,恰好是需要抢救但又不迅速致死的剂量。最后她被送到心理医生那里接受治疗去了,这种自杀者其实是希望你去找她,希望你看到她快死的样子,实际上她并不想死,只是想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引起你对她的关注与关怀,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刘畅也部分属于这种情况,她给你的信里既包含了留恋和信任,但也召唤起你注意的目的在里面。如果单纯是这种情况,那么只要到她最常出现的地方就能找到,譬如说:宿舍、租住的房子、学校的某个角落。
“如果这些地方都没有,事情就有些麻烦了。根据你所描述她近期的表现,不排除假戏真做的可能性。”
听到这里,我浑身重重地一颤。
“我认为,她可能是真的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重大问题,但又很难向你启齿,只能寄希望于你的敏锐和理解。”
“可是我太迟钝。”我两手使劲揪着头发,沉痛地说,“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早就注意到她近期的反常,但我居然不为所动……”
“这不怪你。”严峻在我肩膀上轻轻拍着说,“你没有处理这些事情的经验,不要对自己求全责备。”
“要是她真的去自杀,能选的地方太多了,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她啊?”
“还是有选项的。”
“哦?哪里?”
“这附近最有可操作性的地方,就是你们学院附近的荒地。她如果不选那里,就很大可能选择进山。”
“为什么这样判断?”
“其实选择自我了结的地点对于自杀者来说,远比我们想象得更重要。他们往往会认为,自杀的地点应该与他们的人生信念和人生理想具有一致性。你告诉过我,她怕黑,这样的人多数具有幽闭恐惧特质,并且有洁癖,所以她不会选择封闭,特别是狭窄的空间,我刚才特别让校警注意各处楼顶就是这个意思。
“虽然校外其他的空旷场所不少,但在市内不熟悉的地方自杀一是很有可能被人发现,二是死亡之后尸体会被别人触动,有洁癖的自杀者往往很在意这个。”
“所以她会选择进山?”
“而且要找一个视线好 7684." >的地方。”严峻狡黠地笑了起来,“依我看,她还是不想死。”
三、被地狱羁绊之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从心尖上跳过。从严峻部署完毕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我们还是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严峻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让我觉得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冷静,似乎有某种强烈的激情在他心里冲击着,必须用吸烟来缓解。
快到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手机铃声猛然响起。我像屁股被针扎了似的猛然直起身,看着对面接听电话的严峻。他脸上阴晴不定,皱着眉头哼哈应答着,最后沉声说了句:“谢谢你们,辛苦了。”
我不待他挂机,一把按住他肩膀说:“怎么样?找到了吗?”
严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像他日常指挥查案一样严肃地说:“先跟我上车。”
直到车子开动,严峻才把着方向盘开口道:“刚才巡警通知有重要发现。大约二十分钟前,有个身形体貌和刘畅异常接近的女孩曾经乘坐公交车向莲云山方向进发。因为近日连降大雨,环山公路被冲垮的山体阻塞,进山方向的车辆拥堵得很厉害,那个女孩就下车步行离开了。”
警车呼啸着向目的地进发,严峻皱着眉头猛踩油门。只用了十多分钟,我们便到达了莲云山脚下一号公路的入门处,因为国道分流不畅,这里被堵得水泄不通。给严峻打电话的是一位姓辛的巡警,他带领几个人从—个小时前开始对过往车辆进行盘查。一辆发自市中心的公交车售票员告诉他们,有一个瘦瘦高高飞扎马尾辫、穿牛仔裤的漂亮女孩曾经在车上。那女孩个子很高,而且脸色苍白,在人群中很醒目,所以她记得比较清楚。后来看到车在进山入口处堵死,那个女孩就下车步行离开了。
如同黑夜人海里的一叶孤舟看见了灯塔的火光,我全身都燃烧起了希望。巡警告诉我们,刘畅顺着一条小路向西走去。
“她会不会已经……”我从未感觉自己的心脏如此脆弱,似乎快要失去跳动的能力。
“不会。”严峻眼光灼灼,盯着前方,“在到达想去的地方之前,她不会轻易选择不熟悉或不喜欢的场所。”
这个时候,我也只能寄希望于严峻的判断了。
“跟森林公安局那边联系了没有?”他向巡警问道。
“打过招呼了,现在他们正在组织人准备从丰禾村、梁家庄一线向东搜索,应该很快就能动身。”
“这附近有三个峪口,不知道她会进哪一个?”另一个巡警问道。
严峻没有回答,脸色越发凝重,似乎真正的困难才即将到来。
距我们最近的三个峪口分别是大凌峪、嘉林峪和嵘峪,每个相隔五六公里,都是进山的要道,里面绿树成阴、风景秀丽,这些年被云岭市政府开发成本地的旅游景点。
刘畅的体力和速度不会强到能短时间走得太远。我们一边留意道路两侧,一边加紧速度向她最行可能进入的大凌峪前进。
“她不会走得太快,我们追得上。”严峻果敢地说,将警车直接开下路基,从旁边的农田绕了过去,毫不顾忌宝来车的底盘在土墩上砸得哐哐响。
严峻在一旁默不做声,我低着头也没有言语。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用头发丝悬在高空的人,怀着—线生的希望,却不得不面对坠落的必然结局。在我一生中,还从没有经历过如此的焦灼和煎熬,这是别人的生命,别人的血,却和我的迟钝、愚蠢紧紧联系仔了—起。我记得克里夫.巴克在《被地狱羁绊之心》中,描写了一个打开地狱之门的家伙,恶鬼在对他施以各种极端残忍的酷刑之前,先强化了他所有的感官,视觉、触觉、味觉、嗅觉、听觉……他能听到灰尘落在地面的重响,能感觉气流划过皮肤的逼仄,能闻到苍蝇身上的恶臭, 80fd." >能尝到舌尖..消化酶的味道……这些被强化的感官,同时也急剧地增加了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酷刑的惨烈和痛苦。
现在,我就是这个可怜的家伙,这个即将堕入无底深渊,毁火一切希望的蠢货。我想尽可能地汁自己放松下来,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遍布灰渍的车窗窗玻璃、后视镜挂架上些微的铁锈、空调出风口的棉絮、皮质座椅的纹理……眼前所有的一切细节都被放大了似的,显得格外清晰,惊心动魄:更重要的是,我心中的所有焦灼、恐惧、紧张、悲伤也被这强化的注意力放大成一片熊熊的野火,它们在我心中暴烈地燃烧着,将我曾经相信的美好化为焦土。
那朵仿佛木棉花一般清雅恬淡的女孩,那把挥洒着阳光和生命力的马尾辫,在我眼前不断晃动着。
她的好,她的美,她的体贴,她的内敛,她的帮助和她的担子,如浪潮般在我心吧翻江倒海,我不能接受那个最坏的结局,我绝不要看到刘畅苍白僵硬的冰冷尸体,绝不!
悔恨、歉疚、恐惧、愤怒……各种负面情感像T台上的走秀,轮番过场,令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那种麻痹刺痛的感觉已经变成了砍头斩首般的剧痛……
“伤;这个班还真不清静咧。”
严峻低沉的声音里富有某种冷静镇定的力量,把我从混乱的情感中揪了出来。我猜他是感觉到了我的异样,这才开口与我交谈。
“是啊……”我乏力地说道,同时瞥了严峻一眼,他静止的形貌与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形成格外鲜明的对比,像凝固在时光里的斯芬克斯,让人猜不透他的谜底。
按说刘畅的脚程不会比我们更快,但却凭空消失了似的。当我们在大凌峪口停下的时候,严峻和巡警仔细查问了附近的商铺和店家,但没有任何人看见过她的踪影。
“她有可能打出租车。”严峻沉声说道,“环山公路向西这条线没有拥堵,很多出租车到这里拉游客生意,刘畅在这里打车的可能性很大。”
“那我们怎么办?”巡警凑上来,—脸大汗地问道。
“通知森林公安局,让他们重点搜寻嵘峪一线,再派个熟悉附近山路的人过来带路,咱们去嘉林峪。其他人到了没有?”
他指的是这片管区的执勤民警。
“很快就到。”
“通知他们进大凌峪,防止女孩抄小道进山。抓紧时间,姑娘家两条细腿蹦哒不了太快,现在还来得及。”
严峻把车开得飞快,刹车片不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本因担心刘畅的安危已经对身边的事情失去了知觉,但还是被车身剧烈的甩动吓到了。只要一个不留神,我和严峻就会赶在刘畅之前上西天。
车几乎是飞到了嘉林峪口,把巡警他们远远抛在了后面。我把颠散了的魂魄归正,向附近的商家摊点询问,但没有得到任何确定的线索。
“没关系,另外两个点都有人盯着。刘畅有可能坐车进去,咱们继续往里走。”
虽然严峻依然镇定白若,但我望着绵延的公路和起伏的山峦却近乎绝望,全身的肌肉已经控制不住地在寒风中痉挛。刘畅啊刘畅!你到底在哪里?
手机铃声极其不合时宜地响起,我却仿佛充耳未闻。严峻示意接听后,我才用颤抖的手指从口袋里提出那个塑料盒子。
“老师,你们在找刘畅吗?”是邢然的声音。
“是的。”我无力地喘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在哪里。”
“什么!”我惊叫一声,立即大声说道,“在哪里?快点告诉我!”
“莲云山有个嘉林峪,从那 4e2a." >个峪口进去,走大约两公里,右手边有个农家乐,旁边是一条小路。顺着那条路上去,有片视野很开阔的草甸。刘畅99lib.应该就在那里。”
我虽然疑惑邢然怎么会知道这些,但已经没有时间细问,只是如闻天籁,如沐天风,一时间精神抖擞。
面对蜿蜒的山路,严峻还是把车速稍稍放慢了一些。我专注地留意路边,寻找邢然口中的小路。
车行进没多久便转过了好几个大弯。突然间,我的眼睛不经意扫到了一条附在山体上的黄线和黄线脚下的一排房子。我大声喊着:“找到了!到了!”
警车在农家乐门口刚一停下,老板便喜不自胜地迎上来请我们就藏书网座。严峻亮出了自己的证件,问道:“刚才是有个女孩从这条路上山?个子挺高,扎个马尾辫。”
“对,是有个女孩从这上去了,就是你说的那样子,跟她说话也不理……”
严峻不待他说完,立即问道:“上去多久了?”
“有个十来分钟吧。”
我在一旁连忙道谢,拉着严峻就要离开,但他却留在原地没有动。
“从这上去是什么地方?”
“你要是顺着路一直走,就是我家的农舍了。”
“这上面是不是有片草皮,视野很开阔的。”
“有啊,不过往那去没路。你向上一直走,能看见房子的时候左手边有片林子,从树林里钻过去才能到。”
道完谢后严峻这才拔脚顺路而上,我跟在后面问道:“十来分钟,她应该还没到地方吧?”
“肯定没到,山路没你想得那么好走。”
听到这句话,我简直想高呼万岁,但严峻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这可能是刑警的特质。悲观的时候抱着希望,越是乐观的时候却越紧张。
这条土路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走,我们全凭着一个接一个被人踩出来的小土洼才能保持平衡。严峻回身看我一眼,说:“你的腿可能撑不住,不行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放心,我没那么不中用。”
左扒右扯地向上跋涉了十分钟左右,坡势渐缓,远远地就能看见两座砖瓦小房和旁边的围栏。左手边果然有片又深又密的林子,生长着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茂密大树。
我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如迷宫般的树丛里急速穿行着。枝叶缝隙间透过的阳光雨点般撒在地面上,虫鸣鸟叫格外悦耳,如果不是关乎刘畅的生死,我真想在这静谧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但我知道,今后我死也不会来这里了。
林子并不算大,当我们看到越来越明亮的光线时,我们也知道离刘畅的命运越来越近。
一口气钻出来的时候,即使是焦灼恐慌的我也禁不住胸襟一畅。莲云山雄奇俊秀的主峰—览无余,峥嵘挺拔的山脉在主峰两侧蜿蜒起伏,像是要延展到云际天边。山上苍松翠柏,古木参天,脚下是一片茂密的野草丛,阳光遍洒每个角落,把我和严峻拢进一片温暖的嫩黄色中。
“好地方啊,这姑娘可真会选。”严峻嘴上调侃着,脸上却丝毫不见轻松,带着我像搜索猎物的警犬般仔细搜索着每一片野草从。
“这里,过来!”
听到严峻的呼声,我真的像看见了飞盘的狗,发了疯似的朝他的方向冲去。
四、盐酸氯米帕明
刘畅静静地躺在一块悬崖边的青黑色石头上,像只搁浅在沙滩上的海豚,—片暗红色的血迹从她放在脸侧的左手腕下缓缓蔓延开来。我扑过去,靠近她的身体,眼泪控制不住,一下子涌出,失声叫着:“刘畅!刘畅!”
或许是因为割腕不久,刘畅感觉到了我的到来,听到了我的呼唤,轻轻睁开了眼睛.99lib.
,微弱地吐出两个音节:“老师……”
“刘畅别怕,老师救你,老师马上救你!”我嘴唇颤抖着说,眼泪已经充溢了脸颊。
她像是很疲倦似的又闭上了眼睛,手腕上红色的血液像山间的泉水样涌个不停,顺着我的指缝一点一滴地渗漏下去。我却没了计较,捧着她那只手腕方寸大乱。
严峻站在一旁,眼睛死死盯着她,同时用力撕开了自己的衬衣,先扯下几块布片垫在一起按在刘畅手腕上,然后从衬衣上撕出…根布条,绕着那叠布片缠了几圈,最后用尽全部力气在刘畅左臂上紧扎。我看见他额头的青筋都重重地绽了起来,这才能理解严峻心里的急切其实同我别无二致。
他眼睛看都不看我,大吼道:“别他妈哭了,像男人一点儿!过来给我帮忙。”
我顾不上擦去眼泪,立即按照严峻的吩咐,迅速地绕到另一边把刘畅的身子扶起,抬起她的胳膊,让血液在重力的作用下减缓流动速度。
“还有救,她割得不算深,只是血流太多昏过去了。这样下去会引起脏器衰竭,必须尽快输血。”
暗红色的静脉血奇迹般地减弱了喷涌的趋势,而我俩现在面临的重大考验是如何把刘畅弄下山去。
我上前要抱刘畅,却被严峻粗暴地推到一边:“你腿有伤,我来!”然后毫不迟疑地把刘畅—把抱起说:“把她胳膊抬高!”
我一把抓起刘畅的左臂举过头顶。严峻走一步,我紧跟一步,用最快的速度穿过了崎岖不平的林地。刘畅双口紧闭,美丽的小脑袋无力地向后仰去,乌黑的头发垂落在空中,像一道黑色的瀑布。
这时候,那几个巡警出现在小道上接应我们,几个人一起抬着刘畅,很快来到车前。
严峻全速向市区驱车狂飙,我在后座上继续举着刘畅的胳膊。她的脑袋枕在我腿上,脸色白得像腊月的雪,削薄的嘴唇此时呈现茄子状的青紫色。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她冰凉的脸颊,恨不得也割开手腕,把自己的鲜血喂给她。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样子,唇红齿白,眸如点漆,调皮的马尾辫子在走路的时候一甩—甩,飞扬着青春的生命力,向我微微笑着点头致意:“顾老师你好,我叫刘畅,文刀刘,畅快的畅。”
还记得在校外的小酒馆里,半醉的孙旭东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刘畅在一旁微嗔着摇头,像个尢可奈何的姐姐。
还记得那个雨天,我和她并肩在花伞下面漫步畅谈,她虽然单薄却富有弹性的肩膀给我的幻想和悸动。
还记得她是第一个走进我那脏兮兮狗窝里的女孩。
还记得那个晚上她的哭泣,还有她柔软的身体在我怀里颤动的温情脉脉。
“老师,请记得我。”
我记得,我都记得。
我永远记得,
只要你别死,
求求你了,
不要死!
警灯呼啸,路边的景物飞驰而过。严峻一路横冲直撞,已经彻底把交通规则抛诸脑后。下山后不到半个小时,车子已经开到了云岭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门口。
我俩抱着刘畅瘫软的身子撞开了急诊室的大门,严峻亮出证件对医生说:“这个女孩是一起案件的重要证人,绝对不能让她出任何事,拜托您全力抢救。”
当刘畅被推进手术室时,我无力地瘫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奄奄一息地问:“怎么没听你说过她跟这案子有关啊?”
严峻点起烟抽了一口,笑着说:“我是给医院施加一点儿压力,这叫特>事特办。”
“哦。”
我俩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又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严峻……”
“怎么?”
“谢谢你!”
“谁让我是警察呢?”他走过来跟我并肩坐下。
看着他身上只剩一件背心,我心里有些愧疚,说:“还让你把衣服弄成这样……”
“等这小姑娘醒来了,一定要告诉她还欠我一件衬衣。”严峻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下,“别愁眉苦脸的,明白告诉你她死不了。我以前有个战友,在抓毒贩的时候被流弹把头盖骨都掀开了,现在照样活蹦乱跳的。”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是个好老师。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蠢,我要是上点儿心,我要是多想想,这一切本都是可以避免的!”
严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自责了,咱俩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你怎么想的我很清楚,因为我也是这么过来的。这种事情任谁遇上都是这样99lib?子,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你的反应是及时的,你的行为也是负责任的。”
“可是,我真的太迟钝了。她这么一个周到稳重的女孩儿,在短时间内突然情绪失控,必然是遭受了很大的变故。而我除了继续给她派活干,偶尔安慰她两句外,没有付出足够的了解和关怀,我可真是……”
我控制不了自责自恨,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痛苦煎熬的心理纠葛潮水般波波袭来。面前的所有似乎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是向学校报告,还是先联络她的家人?”
“现象你们学校报告吧,这种事情不能让你自己担待。。”
自己班上接连出现危及生命的恶性事件,我在难过和悲伤的同时又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我到底是怎么当这个班主任的,我还有没有资格吃这碗饭?
一阵头晕目眩,我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痛苦嘶叫来。邢然和刘畅两个纤细苗条条的美好影像在我眼前不停浮现,眉目如画,语笑嫣然。我却恨不得掐住她俩的脖子大吼:“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他妈的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急救,刘畅的情况稳定了下来,但人还处于深度昏迷当中,黄羽笙带着几个办公室的人赶来,确认危险已经过去后才舒了一口气。我原以为他会暴雷霆之怒,但他反而称赞我处置得当,反应及时。要真出了人命,他这个经济学院主任的帽子恐怕也戴不久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个仅仅救了刘畅,也救了黄羽笙。
严峻没有理会老黄的感激涕零,摇摇手唱了几句“这是人民警察分内事”之类的高调后就要离开,临行的交代我们务必要看紧她。
“她是属于内心冲动导致的发起型自杀行为,来得快,去得也伙。在她醒来之后,你们要安排好人手照顾她,多说说话,她轻生的念头就会消退。”
严峻从车窗里伸出手拍拍我胳膊说:“要挺住,这才是考验你的时候。”
“我代刘畅谢谢你。”
“应该的,那么漂亮可爱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止她说死就死,你这个当老师的,今后要对她多关怀一些。”
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严峻还有这么人情味的—面,看着他开车远去,心里一阵感激。
刘畅那件染血的薄罩衫从我臂弯里晃了几下,有什么物件“啪”的一声从口袋里掉出落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一看,那是板黄色糖衣药片,背面写着“盐酸氯米帕明”,但没有注明适用症等事项。
我走到医院的取药窗口处,拿着药问大夫这是治什么病的药。
“氯米帕明啊,这是治抑郁症的。”
“精神类药品?”
“对,不过有副作用,会引起头晕、幻觉、恶心和肌肉震颤。”
“年轻人能吃吗?”
“没—点儿好处,真要抑郁了服‘百忧解’都比这个强。”
五、故人之子
没多久,孙旭东带着几个班上的同学赶来了,有男有女。令我意外的是,邢然也在其中。
“顾老师,刘畅她怎么样了?”孙旭东甚至顾不上理会黄羽笙他们,面色惶恐地盯着我看。
“命救回来了,放心吧。”
孙旭东轻轻喘了口气,回身说:“今天晚上得有人在这里陪着,有事的先走吧,没事的留下。”
我摇摇头说:“算了,旭东,让大家都回去吧,这里有我们。”
“顾老师,我们还是留下吧,起码有个打下手的。”孙旭东声音诚挚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回身说:“黄主任,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有什么事情我打电话汇报。”
老黄自打进医院门,脸色就一直发白,这时总算有了点儿血色。听完我的话以后,他点点头对随同的院办秘书小赵说:“你在这陪着顾老师,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汇报。”
黄羽笙走了以后,大家总算稍稍放松了—些。邢然站在角落里不吭不响,眼睛始终盯在我身上。孙旭东安排她值夜班的时候,说话口气很小心,但邢然很爽快地点头答应下来,前者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温和的光。
我抬起头说:“旭东,别.99lib.给邢然派活,让她赶紧回去。”
孙旭东还未及回答,邢然很快接上说:“老师,我没问题的。”
“什么没问题,你忘了前天的事情了?”
所有人都把眼光集中在了我俩身上,但邢然毫不妥协,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人家都在这里。”
我明白她的意思,医院里人多,加上同学老师部在身边,那个“刀子”不敢在这里出现。想想现在学校里面人少,让她独身回去住还真不是很保险。我也就不再坚持,交代大家晚上都警醒一点儿,轮流休息,不要睡得太死。
到凌展的时分,刘畅的情况渐趋稳定,但始终没有醒来。我焦急地向医生询问情况,得到的回答是“不好说”。
刘畅失血过多,已经影响到了脑部供氧,什么时候能醒来仍是未可知的事情。
我们从ICU病房大门的玻璃窗上向里看,刘畅躺在一张白色病床上,两个大夫领着护士左右忙个不停,旁边放满了各种仪器,指示灯闪烁着各色光芒。我看着那些间隔着明暗闪烁不停的微光,就像是看着刘畅那摇曳不定的生命之火。
除我和小赵、孙旭东之外,留在医院值班的还有四个女孩。我跑了整整—天,累得瘫倒在长椅上,邢然无声无息地在我身旁坐下,陪着我一起沉默。
“你怎么知道刘畅在嘉林峪?”我看孙旭东、小赵带着几个女孩到走廊另一头找地方休息后,便开口问道。
“刘老师很喜欢那个地方,他俩常常在那里游玩。”邢然低声说。
因为之前的种种迹象,我已经隐隐想到了刘畅和刘绍岩之间的关系,但从邢然口中说出来,还是觉得很难接受。
“你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吗?”
邢然点了点头说:“本想一直保密下去,但刘畅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没法再保持沉默了。”
“有件事情我想问你,但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老师问吧,我一定会回答的。”
“你有一天晚上是不是和刘绍岩见面了?”
邢然眼睛猛地睁大,有些怀疑地盯着我看。我摇了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以人格担保,绝对没有跟踪你,只不过你刚好被—个路过的熟人看到了。”为了不供出崔鹏,我只得扯了个谎。
“本来我无权过问此事,但之后没多久就出了刘家命案,你又受到了骚扰和袭击,加上今天刘畅的事。直觉告诉我这些事情并不是孤立的,是吗?”
邢然没有吱声。
“告诉我,邢然。这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别人好。—切都必须尽快结束,无论是你还是刘畅,都需要新的生活,我不希望你们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承受不应该属于你们的负担。”
“我……”她的肩膀亿微微颤抖养。
“说吧,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着你扛。”
“我本来没有打算上云岭财大的……”
“还奇怪这件事情呢,你的高考成绩分明是可以上一本的,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邢然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用力说道:“我是来找妈妈的。”
我愣住了。
“你妈妈不是在四川吗?”
邢然用力摇摇头,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是我的大姨和姨父。”
“那……”
“我妈妈在这里。”
“你还没找到?”
“找不到了……永远也不会找到的……”
“为什么?”
“她已经死了。”
看着邢然那张美丽得近乎哀愁的脸庞,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千个钟鼓在敲。
“你妈妈她……她叫什么名字?”
“陈洁。”
如果不是在医院,如果不是孙旭东他们在不远处横七怪八地睡成一片,如果不是刘畅还在重症监护室里,全身插满输液的管子和死神争夺生命,我—定会喊出声来。
“你是陈洁的女儿?”
“老师知道我妈妈?”
“何止……”我喃喃自语般说道,“我还知道你父亲的名字。”
“老师,你……”
我挥了挥手,转身看向邢然。这是一张精致得无可挑剔的俏脸,五官被走廊的暗光衬得格外富有立体感。没有问题,邢然是苏嘉麟的英俊和陈洁的美丽共同造就的,她不仅仅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继承了父亲的才华,令人唏嘘的是,也继承了他们悲剧的命运。
“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我14岁时。”
“这些年,你很..辛苦吧?”经历了这些口子的风刀霜剑,经历了身边的虎狼环伺,我同眼前这个小女孩忽然间建立了某种精神上的隐秘联系,仿佛她不再是漠不相关的外人,而是故人之子。
邢然点了点头,鼻息微微粗重,用双手狠狠地压着嘴巴,拼死命把喉头的哽咽挡住,压得自己近乎窒息。紧闭的眼皮仍然拦不住汹涌奔流的泪水,长长的睫毛仿佛四月的屋檐,滴垂着晶莹的细小水珠。
顷刻间,邢然像水一样融化在这夜色里,化成一片忧伤的花海,化成一波温暖的春江,化成影子里声息澎湃的浪涛。
邢然低声的讲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融化成辨析不清的细小回声。这些细小的回声又在我心里凝聚成一块块历史的碎片。
一、归乡
1986年年初某月某日,四川北部某个小镇刚刚迎来一场久违的大雪和一个陌生的旅客。
一个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的孕妇挎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艰难而惶恐地从破旧的长途汽车上挤下身来。尽管遥远的路途在她脸上覆满了风霜与疲倦,但仍掩盖不住那惊人的秀丽姿容。只是从那没有完全脱去稚气的眉眼来看,她还很年轻。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颠簸,这个美貌的年轻孕99lib?妇终于不用再忍受车厢里的烟臭、体臭、频繁的干呕,还有男人们饥渴贪婪的眼神。
邢家位于小镇的西南角,三间向阳的瓦房和一圈土坯碎石夯成的矮墙就是他们最大的资产。丈夫邢志国是当藏书网地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妻子陈静平时干些农活,和那个年代大部分家庭一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总算能顾住肚子。
孕妇嘎吱嘎吱踩了一路的积雪,顾不上被浸湿了的鞋袜和裤子,渴盼地走到那扇漆成黑色的木质小门前。她长时间攥紧行李的手,被冰冷的寒气冻得张不开指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握住那个凉冰冰的门环。
“小妹!你咋来喽?”陈静异常惊诧地看着门口面容憔悴的妹妹。
“姐孙了红”孕妇压制许久的激动终于进成心碎的轻呼。看着面前健壮结实的女人,像看见黑夜里的火光,眼睛的神采顿时活跃起来。
陈静忽然脸色大变,她已经注意到了妹妹下腹明显的异状。
“好了,有啥子事进来再讲。”稍微定了定神,陈静一把抢过行李,把妹妹僵硬的身子揽在怀里,同时人声招呼着?99lib?自己的丈夫。
陈洁在寒冬腊月中辗转跋涉了上千公里的遥远路途,一身的紧张疲惫终于被烘暖的炉火缓解。她身处的这个房间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但除了墙上贴着的几张布满脏污的黑红底色年画外,也就只有一截丑陋的五斗橱和两把小椅子了。削薄的玻璃窗上裂开了几道蛛网般的细纹,被主人用厚纸严严实实封堵着,艰难地抵御着四面而来的山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柴薪与灶炭的气味,也是她最熟悉的、深爱的气味。
姐姐不吭声地为她沏上了红糖水,煮上了土鸡蛋;姐夫满头大汗地劈柴、生火。她默默地看着两门子里外奔忙,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在被窝里呜咽起来。
“这是咋的喽?有啥子事情跟屋里头好好商量,不要光一个人哭。从小到大,有哪个时候姐姐不管你?”
“姐,我……我做错了事。”
“不要慌,谁不做错事?你姐姐我当年就是做错事才嫁给你这没出息的姐夫,现在还不是一样。把事情都给姐姐说,我来给你想想办法。”
活到嘴边,陈洁又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她靠在床头,眼睛直盯着自己的腹部。
陈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陈洁揽进自己温热丰腴的怀中。姐妹之间不需要太多语言,那种骨血相连的感应就足以让她们探知彼此心灵深处的秘密。
陈洁只是粗略地告诉了她,自己在学校的时候同一个老师发生了关系。因为少不更事,没有采取预防措施,等察觉出来的时候,肚里的孩子已经快四个月大了。陈洁借口生病,拜托肚中孩子的“爸爸”给她请了大半年的长假,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学校。在云岭市棉纺二厂的好友家中借住了两个月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来向姐姐求助。
“唉,你说你这个娃娃……妈妈现在病得起不来床,还盼着你从大学出来长些本啦,将来给她养老送终。现在可好喽,你这不是自毁前程嘛,她知道喽还不活活气死!”
“姐姐,别……别告诉爸爸妈妈,千万别!”
“废话,你姐姐我又不是瓜娃儿!”
陈洁稍稍缓下一口气,说:“姐姐,妈妈的病你不用愁,我有钱了。”
“瓜娃儿,你能有几个钱?你那钱还不是屋里头省着给你抠出来的?”
“不是,姐姐,我……我是真的有钱了,我有两千块。”
陈静诧异地看着妹妹,眼睛里的光芒渐渐锐利起来。她沉下脸问道:“你个哪里来的钱?”
“我赚的。”
“赚的,你咋个赚法?”陈静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脸上的表情却在变化着,慢慢凝固成恐惧和怀疑。
陈洁察觉到了她的不安,磕磕绊绊地编了几个理由,但都无法瞒过生活阅历远胜于她的亲姐姐。
“到底哪里来的钱?”陈静重重地将瓷碗磕在桌面上,鲜红的糖水随着她的动作甩起又落下,溅湿了灰白色的棉被,仿佛一片触目惊心的处女红。
“我借的。”陈洁低下了头,咕哝着小声说道。
但姐姐没有理会这套说辞,她—把扳过妹妹的肩膀,像匹暴怒的母狼般狠狠盯着她的眼睛,大声吼道:“说实话!”
“真是我借的。”陈洁惊惧之间哭出声来。
看着妹妹凄楚无助的眼泪,陈静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一点儿,但严厉的口气却丝毫没有改变。
“小妹,咱们家虽然穷点儿,但可是守着本分体面过活,你可不能……”
不待姐姐说完,陈洁泣不成声:“真的,真的,姐姐你相信我。我不是不要脸的女人,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
陈静看妹妹那急切欲辩的样子不像作假,稍稍放下心来。那个贫瘠的年代虽然没什么色情产业,也没有专门操持这个行当的女人,但迫于生计用身体去换取家用,甚至仅仅是一餐饮食的也并不在少数,这与道德无关,只是冷冰冰的生存之法。
“肚里娃儿他爸爸给借的钱。”陈洁说到“爸爸”这两个字的时候,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你咋这么……”陈静觉得自己——肚子窝火,但又不能肆意发泄。眼前的妹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那一双曾经令家乡所有的小伙子都痴迷陶醉的美丽眼眸此时遍布血丝、黯淡无光。陈洁的身子很弱,考虑到母子的安危,陈静现在不能做出任何刺激妹妹情绪的举动。
“不说了,不说了,不管有啥子事情,先把身体养好。”
陈静看着洒成一片狼藉的红糖水,叹了口气端起碗来,说:“他人怎么样?”
“啊?谁?”
“还能是谁?你那娃儿他爸爸。”
陈洁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朵红晕,似乎很难启齿似的扭过头去。
“这么说,以前不留名字老给咱们家寄钱的就是你那娃娃的爸爸?”
陈洁点了点头。陈静叹了—口气,口气有些松动地说道:“他人倒是有诚意,但这个钱咱们不能要,不然咱们家成啥子东西喽?你是咋个打算的?”
“我……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你不上学了?”
陈洁忽然激动起来,她掀开被子挣扎着跳下床,跪倒在陈静面前说:“姐姐,小妹我知道你最疼我,我想求你……”
“起来!”陈静一把拽起妹妹的胳膊:“你跪个啥子?你姐姐我还没有死哦!”
陈洁扑往姐姐肩头大声哭了出来,哭得肝肠寸断,梨花带雨。陈静把妹妹拥在怀里也抑制不住地抽泣出来。
“你呀!你呀!你咋就这么糊涂呢?上人学咋个还把你上瓜喽。”
“姐……姐……”陈洁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喽、好喽,不要再哭了,对肚里娃娃不好,先躺下,躺下再说。”
陈沽急促喘息着,说:“姐姐,你先答应我。”
“答应你,答应你,你这瓜娃子,姐姐啥时候不答应你了?”陈静看着自己疼到骨头里的漂亮妹妹如今落到这步田地,酸楚得无以复加,强忍着眼泪把她扶进被窝里。
“我还要回去上学,不然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姐姐你。”
“这就对喽,人这一辈子谁没有不好过的时候,但不管遇到啥子,都得把自己的大事做好才行。”
“我听姐姐的,我听你的。但是……这个娃娃我想要。”陈洁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仿佛沉浸在了一种心醉神迷的心思中。
“你要了娃娃还怎么上学?”
“能不能……能不能把娃娃先放在这里?我能指望的人只有姐姐了。等我学上出来了就好好工作,我—辈子报答姐姐和姐夫的恩情。”陈洁很艰难地开口,她知道姐家里的境况,凭空再添一张嘴,无疑是很重的负担,而且还要付出很人的耐心和精力去照顾孩子。
想起自己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前方就已经铺设了重重障碍和艰险,陈洁满心悲伤,她没有别的,只有一个希望,把种子延续下去,催熟长大,亲手把他扶成一株参天大树。
“娃儿他爸爸呢?你有没有说过将来怎么办?”
“还没有来得及和他商量。不过,他喜欢我,他会和我结婚的。”
陈静不想拒绝,也无法拒绝。其实,自己的小妹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也是这样尴尬困窘、不合时宜的。
二、苦难
陈洁出生时,全家人都没有为她那有别于一般婴儿的精致五官而兴奋。相反,一股子愁云惨雾笼罩在五口之家。他们都知道,这个刚刚降生的,像洋娃娃一般晶莹可爱的孩子并不是上天送来的天使。她会长得很快,长成—张怎么也填不满的嘴。这对一个在贫困 548c." >和温饱线上挣扎的山村农家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
只有母亲和大姐陈静,怜悯地看着这个莽莽撞撞,一头扎进未知命运中的孩子。
没有人敢把不满的情绪对准重男轻女的父亲,于是这股尖锐的怨恨就像—颗仅仅为了泄愤而故意射偏的子弹,重重地打在这个懵懂的婴儿身上。
陈洁的出生彻底击垮了母亲的身体。从三岁开始,母亲下地干活的次数越来越少,躺在床上的时候越来越多。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少了—双干活的手,陈家的日子每况愈下。父亲想要儿子的希望随着母亲的病彻底破灭,失落和怒火虽然不能释放在幼年的女儿身上,但他用极度的冷漠表达了自己的失望。
家里糊口的活计落在了父亲和三个女儿的身上,只能干等吃饭的陈洁也因此承受了格外的苦难。二姐和三姐不着形迹地欺凌她,甚至背地里进行辱骂和殴打,抽她的后脑勺,踢她的屁股,用指甲掐她大腿内侧最嫩的一块,她俩甚至发明了一种格外适合幼儿的酷刑,用手捂住她的口鼻憋她的气……
用邢然的话说,她母亲能活下去,全靠大姨拼尽全力地维护。
自陈洁出生,陈静便对这个襁褓中的小人儿有种特别的怜惜。在那个步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的年代,小妹妹就像泥沼里盛开的一朵百合花,让陈静除了劳苦和枯燥之外,能稍稍品尝—点儿温暖的滋味。那张欺霜胜雪、吹弹可破的娇嫩脸蛋上,有一种生于苦难,却超越了苦难的美好牢牢地攫住了陈静的心。
当有一天早归的她看见两个妹妹脸上带着阴险的表情,冷笑着紧紧捂住小妹妹口鼻,憋得她脸色青紫、眼白上翻的时候,陈静毫不犹豫地抄起柴刀扑了过去。
那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无论是体力还是地位,两个妹妹都难以同健壮强悍的大姐抗衡。更何况,她手里还有一把磨利了的柴刀。
这场厮打在很长一段时间保证了陈洁的平安,让她能按既定的样子发身长人。同时,也给二姐额头留下一道永远消不去的伤疤。自此,她们对陈静和陈洁的憎恨已深入骨髓,但慑于大姐的地位和那股母鸡护仔般的彪悍,除了从此形同路人之外,二姐和三姐也无计可施。
尽管常常吃不饱肚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旧衣服,但陈洁长到15岁的时候,仍然出落了一副胜山色欺秀水的美貌,在当地颇有名气。远近乡里无人不知陈家有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女娃儿,小伙子有事没事地老来附近打转转,在放学.的路上堵她,扒在陈家墙头吹口哨,像一只只拼命张开尾巴的孔雀,渴望着伊人有意无意瞟来的一个眼光。
陈静继续用凶狠的眼神和别在腰间的柴刀阻吓着那些轻薄肤浅又不自知的小子们。在她眼里,妹妹是不应该属于这个小山村里的,她是上天下凡的仙女,理应拥有天堂般的生活。
在父亲急切地,近乎卖女儿似的打算把陈洁早早许给乡长儿子的时候,又是陈静踏上一只脚拦在门口,血红着眼睛瞪着那个给了她们生命的男人。
“你敢把小妹嫁给那个傻憨货,我就一刀劈了你!”
父亲退却了,过度的劳作压坏了他的腰,长年的酗酒毁坏了他的肝,这已是一个垮掉的男人,岁月不仅风干了他骨头里的钙质,也风干了他精神上的凶猛。28岁的陈静自此成为家里真正的顶梁柱,老二和老三也慢慢习惯了这种变化,对陈静和陈洁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改变。
在姐姐的支持下,18岁的陈洁终于坐上了那趟驶向她命运的列车,前往北方的云岭市。二妹和三妹很快离开了家,一个嫁人,一个东行,自此姐妹间就再也没有联系过。陈静不久和邻近小镇的一个小学语文老师结了婚,每周步行十几里地去看望父母,照顾他们的起居饮食。
对陈静来说,陈洁不仅仅是妹妹,她几乎是自己的女儿,是自己理想中的另一个化身。
她的门气终于软化了下来,不仅仅是因为妹妹的苦苦哀求。从内心而言,陈洁肚里的孩子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诱惑。也许是火爆脾气的还报,陈静身体上的某些缺陷注定了终生无法孕育生产,而她又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了。尽管生活上各种用度紧张,但只要想想自己最疼爱的妹妹,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同藏书网
时伴在身边,陈静就激动得浑身战栗。
三、断肠
那年七月份的一个夜里,一个女婴在当地的小诊所降临人间。她就像是陈洁的翻版,藏书网一样的晶莹剔透、一样的滑嫩可人。这让从来没有做过母亲的陈静对妹妹产生了某些嫉妒,嫉妒她有机会孕育种子,把自身的血、肉、骨、筋脉乃至所有都灌注其中,让生命得以另一个面貌延续下去。
这样的机会她永远也不会有。
但每当陈静问及孩子父亲的姓名时,妹妹脸上总是浮现出格外复杂的神情,呼吸急促、眼神迷乱,似乎有什么无法解决的矛盾横亘在心底,让她难以启齿。
“让娃娃先……先跟我姓陈吧。”
为这个,陈静骂她瓜娃,骂她龟儿子。但陈洁丝毫不为之所动,固执地保持着难以理喻的沉默。几次三番下来,心疼妹妹的陈静也只好由她去了,但反复嘱托不能让那个男人骗了,等孩子再大一点儿,能离开人的时候,她就要在陈洁毕业前到学校去把这桩婚事敲定。
抱着那个柔软得近乎透明的小生命,陈洁自归来后就黯淡憔悴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红晕。那不是羞涩,而是激动,母性的激动。
她不再是孩子,而是母亲了。
陈洁静养了不到两个月,不顾姐姐极力劝阻,就执意地要离开,并告诉姐姐学业不能再耽误了,如果再不返校,自己极有可能被注销学籍。
陈静对此无话可说,只能默然而不舍地替妹妹收拾行囊。
“这趟火车真糟糕,咋个是晚上才开?你身子还没稳下来,颠这一路怎么受得了?大早上就要下车,白天还休息,不好。”陈静絮叨地抱怨着,像—个送女儿上学的母亲。
“姐姐……”
“嗯。”陈静低头轻轻应了一声,眼睛始终放在手边的物什上。
没有听到妹妹的应声,陈静有些诧异地抬头向她望去。陈洁站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被金色的光芒覆满,像一株十月的麦穗。不同的是,果实已被采撷,使命已经完成,她终于可以离开。
陈洁站在光芒巾,通体映射着金子般的圣洁。陈静觉得,把妹妹过去的绝代风华和青春年少全部加起来,也比不过这一刻历尽沧桑般的成熟美。
“照顾好娃娃。”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并于当晚乘坐列车前往云岭市。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也是她最后一次离开。
外甥女的出生给结婚多年无子的陈静带来了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喜悦。她不再粗声人气地对丈人呼喝指点,也不再动辄暴躁发怒。孩子就像落在冰块上的一滴温水,先化开—点,聚成一个小水洼,然后再荡漾歼去,融化更多,直到坚冰化成同样薄薄软软的温水,彼此交融、怜惜蜜爱着。
陈静终于从一个具体的维度,发现了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
邢志国同样热爱着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到来改变了妻子这个事实。与陈静一样,他也第一次体会到了“父性”的震撼性美好。
在陈洁最初离开的那段时间里,这对已经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女像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般,拙手笨脚地照顾着孩子,一点点摸索她的脾性喜好,他们的细致几乎可以用毫米来计算,不分白天黑夜地呵护着、逗弄着。孩子的哭、孩子的闹、孩子无法掌握的大小便,都变成了两人喜悦的由头。
直到噩耗传来。
那天是1986年9月19日。陈静刚刚给孩子喂完了牛奶,正抱着她坐在小院子里晒太阳,琢磨着请村里的裁缝置办一套新的小孩衣装。忽然镇政府来人,让她过去接—个从云岭市打来的电活。
陈静以为妹妹想孩子了,没有多说什么,抱起孩子跟着就走。—路上哄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婴孩,笑呵呵地反复把她逗醒,有点邀功似的准备让妹妹听听孩子的声音。
“宝宝不睡喽,一会儿要跟妈妈说话喽。”
她太惬意自得,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来人的脸色,还有他们那紧张回避、不敢和自己对视的惊慌眼神。
当云岭市公安局的办事员在电话里告诉她,陈洁已于昨日下午遇害身亡,凶手在逃的时候,毫无心理准备的陈静几乎把孩子掉在了地上。她被抽去骨头一般,顺着放电话的木桌子软软地瘫到了地上,刚刚被她暖热的话筒垂吊在耳旁,隐隐传来不停的喂喂声,只剩最后的一丝理智保证着她不至于松手。
整个世界都随着声音渐渐远去。陈静瘫坐在桌腿旁边许久,几个干部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想扶又不敢扶。
“你……你说的是真的?”陈静重新抓起话筒,嘴唇颤抖着问道。
身旁的人深提着一口气,像是在等待着惊雷从平地上炸起。陈静的脾气这远近都是有名的。但出乎他们意料的足,地下的女人既没有吼,也没有喊,而是用他们从未见过的软弱声音一次又一次向对方求证着。
“骗老子,你骗老子,你个龟儿子……你是骗老子的呀!”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上,陈静怀抱着妹妹最后留下的骨血,声音像风中的火烛,慢慢熄灭下去。
孩子身边不能离人,陈静权衡良久,决定由丈夫请假奔赴云岭市处理陈洁的身后事。她每口抱着婴孩坐在院子里,望向妹妹远去的那个方向一天天流着无声的眼泪。眼泪滴在孩子的唇角,孩子就调皮地伸出红红的小舌头去舔,然后咯咯笑着。
半个多月后,丈夫回到家,手里多了一个骨灰盒。陈静也知道了孩子父亲的名字,知道了那个高大英俊却险恶凶狠的苏嘉麟,还知道了云岭财大的西三楼,知道了那白日见鬼的活人失踪。放在以前,陈静会取出柴刀,追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凶手,亲手为妹妹报仇。但今天她担负起了一个更沉重的责任——照顾这个孩子长大成人。
生,比死更难。
陈静把妹妹葬在山阳的一面,远处是座高峰。有会看风水的告诉她这是最好的阴宅,对面的山高不压,能挡煞气。但陈静却是另一个想法。
她曾经一心把妹妹送出这个穷困的小山沟,一心让她拥有更多更好,为此与父亲和姐妹几近决裂。当兴奋的陈洁终于坐上北去求学的列车时,陈静那时松了一口气,她甚至有种放生的感觉,仿佛离去的不仅仅是妹妹,还有自己的希冀、渴求,以及那些此生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都寄托在妹妹稚嫩的背影里。
陈洁求学之后,陈静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自己所有的使命。
只是她也永远无法想象,自己亲自把妹妹送上了火车,也亲手把她送进了另一个世界。
如果妹妹长得不是那么美丽,如果自己对她不是那么疼爱,如果不是自己有那么多的愿望寄托在她身上……陈洁也许会嫁给那个乡长的儿子,过上平凡却安静的生活,会像这大山里所有的务农妇女一样,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她也会变得粗鲁暴躁,手糙嘴狠,满脸风霜之色,眼仁无光浑浊……但至少她能活下去,她会子孙满堂……
现在妹妹回来了,却是以另一种人鬼殊途的形态。
想起这些,陈静如万箭穿心。
她再也不希望妹妹离开,她希望这连绵的山脉能挡住外面的世界,能把妹妹的魂魄永远留在这青山秀水。
孩子一天天长大,为了上户口的方便,教语文的邢志国取古文《核工记》中“形若渐寤然”一句,谐其首字、取其尾字,作为外甥女的名字,其中隐隐还含着“一切都在不言中”的意思。
从此,邢然就真的是他们的女儿了。
两年后,邢然三岁时,邢志国调到成都一所中学任教,举家迁往了那个陌生的城市。在这里,他们既没有熟识的人也没有过去,可以安安静静地开始生活。
邢然不仅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而且从小就表现出超越一般孩子的聪慧和机智。从小学开始,她就是学校里瞩目的焦点,不仅仅是因为她惹人爱怜的秀美清丽,也因为她那同样耀眼夺目的成绩单,不仅仅是邢志国夫妇,连老师也将邢然视若珍宝。
夫妇两人害怕影响孩子成长,对陈洁的事情只字不提。但从上初中起,邢然就不知为什么常常问起自己是否有一个姨妈。这让两口子紧张不安起来,好在邢然没有就此继续深究,直到2001年9月。
那是高二刚刚开学第四天,邢然再次明确地问到自己的身世。她手里有一份体检单,那是陈静不久前做妇科检查时候的结果,被邢然从她包里偷偷摸了出来。上面明确写明了“输卵管发育不良,先天畸变,排卵功能障碍”。
面对孩子的机敏诡诈,陈静却没有发火,只是在自己养育了十几年的女儿面前垂首抹泪。邢志国对妻子说,孩子有权利知道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并将和陈洁有关的一切告诉了她,甚至包括她的死。邢然的聪明机敏远超夫妻两人的预想,从长远来看,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邢然便不再过问与之有关的一切。高考结束后,邢然在志愿书上执意填报了云岭财大,让老师、同学吃惊不己。邢志国、陈静夫妇知道消息后先是暴怒欲狂,接着又声泪俱下地劝她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不要毁了自己的人生,毕竟云岭市对这个家而言如同一个诅咒之地。
邢然在家门口跪了整整一夜,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膝盖已经青肿得走不了路。她对父母说,自己这十多年来承蒙他们养育,理应听命尽孝,不辜负老人的—片苦心。但对她来说,这个选择是深思熟虑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亲生母亲。她想去母亲曾经爱过、恨过,最后死去的地方看一看,想在那里生活,想在自己的身上找回一些她的痕迹。如果不这么做,她会遗憾终生。
邢志国和陈静非常?99lib?了解女儿从小那种异于常人的倔强。尤其是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邢然变得更加沉默和孤僻。
“每个青春都需要一个仪式。而这个仪式最好是自己选择,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将来后悔。即便后悔也是自己选的,怨不得他人。既然这是她自己所坚持的,就给她一个为自己负责的机会吧。”做语文老师的邢志国无奈地总结,并劝解开了妻子。
凭着漂亮的成绩单,邢然毫无阻力地走进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也走进了自己诡谲难测、吉凶未卜的命运。
四、夜风微拂
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我不知道用什么去安慰邢然,,也不知道她到底该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母亲惨遭横死,而凶手偏偏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一切太荒诞了。我忽然明白了那天她在书城里对加缪的垂青。
邢然是不是把自己也看成了他笔下那个用蔑视去超脱生死的莫尔索,把自己也看成丁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故事讲完后,邢然平静了许多,站起身走向旁边的窗口,在夜色下沉默着。夜风把她的头发微微拂起,看得我有些出神,同时心里面七上八下地权衡着是否应该将那些和西三楼有关的事情同邢然谈一谈。
这个冲动愈发强烈,在胸口撞击得咚咚响,却被我用力按捺下去。
关于陈洁的死,无论是严峻的追查,还是我的探究,最终结果都指往同一个方向,只等有人亲口将其说出来:杀害陈洁的真凶不是苏嘉麟,而是那天在西三楼内藏身的宋远哲。刘绍岩和杜蓝掌握了宋远哲的秘密后,就彼此结成了攻守同盟,在吴丰登的保驾之下,多年相安无事。宋远哲无法忍受杜蓝长期的威胁勒索,故而杀人灭口,与其大哥吴丰登故技重施,再次玩弄“鬼楼吃人”的把戏,搞出一死一失踪的假象。
我顿时愤怒起来。
行凶后栽赃嫁祸,还要对人家的女儿再施以强暴猥亵,宋远哲你这杂碎当真禽兽不如,你亲手扭曲了一个美好的、柔弱的、冰雪聪明的小女孩的人生,你在践踏她的命运!
我想立即把真相告诉她,以排解她“生父杀母”的郁结,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清白的,自己的身世是干净的。
但我又有点儿害怕。
我看不懂邢然。
以她那么出众的头脑和成绩,为什么一定要回到云岭财 5927." >大就读,真的仅仅是为了“完成青春的仪式”吗?真的只是为了“在母亲爱过、恨过最后死去的地方看一看”吗?如果只是那样,完全可以在进入名牌大学后,以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回来,完全没有必要玩真的来此就读,这对一个天赋过人,又勤奋努力的学生来说简直就是自毁前程。一起,似乎有些疑惑地说:“我也这么问过她,林雪涵只说自己是无意中看到我进了宋远哲的办公室,然后跟过来发现他意图不轨……”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她,心想聪慧敏感如邢然,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她瞳仁里闪烁着不安定的光,仿佛在向我隐瞒什么。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上班啊,这还他娘的是不是所学校了?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每个女孩都深陷迷局,每个角落都杀机四伏。
五、龃龉
“你和刘畅之间是不是有些矛盾?”
她点了点头。
“在刘绍岩老师的事情上,她对我有些误会。”邢然转身靠在墙上,飞瀑般的黑发顺着肩膀披散在胸前,露出一段曲线柔和的洁白后颈,仿如《天鹅湖》里被诅咒的奥杰塔。
“为什么?”
“我想,我做了件对不起她和刘老师的事情。”
“什么事?”
“老师……”邢然转过身来,面向我说,“等刘畅醒来,你替我向她道歉好吗?”
“到底怎么了?”
“你先答应我,而且要绝对向别人保密。”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说:“只要不是过分的事,我都按你说的。”
邢然这才放下心来说道:“那是上个学期末的事情了。有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回宿舍,在路过后面的树林时,碰到刘畅抱着两瓶水和我迎面走过。她看见我有些紧张,打了招呼之后就走过去了。在我快走到宿舍楼的时候,王立新老师突然从后面赶上来,问我刚才那个打招呼的女孩是谁……”
我禁不住瞪圆了眼睛盯住邢然,想起开学时在楼上和周老师、田荣、王立新他们打麻将时候的事情,突然明白了一切。王立新到处散播刘绍岩与女学生之间的私情,并声称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而刘畅则必是在心里认定邢然出卖了他们。
“老师也知道这件事吗?”
“嗯,听王立新说的……这厮真他娘不是个男人!”我啧啧嘴,有些窝火又有些无奈地说,暗叹世间少英雄,唯有小人横且行。
“其实刘老师也不相信我会这么做,只是刘畅她大概因为之前刘老师对我照顾的事情,误以为我故意从中作梗,想……想横刀夺爱。后来刘老师想问清楚这件事,但碍于学校里的风声和刘畅,又不敢在学校里找我,便在9月6号那天晚上和我约在南河广场见面。”
“所以你才会答应崔鹏一起去唱歌?”
邢然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将王立新老师向我追问刘畅姓名的事情告诉了他,解开了这个误会。刘老师其实很苦恼,他是个善良的人,喜欢照顾别人,但刘畅误解了这种含?义……你也知道,刘老师的爱人脾气不好,在刘畅那里他却能找到关心、体贴和温柔。这种精神上的互相慰藉慢慢就发生了改变,直到刘畅……”
“怎样?”
“刘畅想和他一起离开。”
“私奔?”
那把雨中的花伞又在我眼前慢慢撑开。想起刘畅带给我的那些温柔和信赖,我忽然涌起一阵锥心的伤感。这么一个像是用午后暖阳雕琢而成的女孩子,居然在背后潜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暗影。
“那晚在南河广场上,刘老师说他不敢回去,因为刘畅在学校里到处找他。”
我突然有点儿好笑,那么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被个柔弱的小女孩逼得有家不敢回。这算什么事情?
“他当时心里很乱,像是发泄似的谈了很多关于刘畅的事情,其间提到了嘉林峪的那片草甸,所以我猜想刘畅会在那里。他甚至希望能通过我的口告诉刘畅,把该结束的结束,让一切回到正常轨道上来。”
“后来刘畅找你,你就说了这些吗?”
“我解释了9月6号,在图书馆那晚发生的事情。但刘畅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她猜到了我和刘老师在南河广场约见的事情。”
“找不到刘绍岩,同时又发现你一反常态地离开了学校,整夜未归。刘畅本就怀疑你们两人有……”我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这个关系,干咳一声说,“所以她自然而然的反应就是你们背着她在校外约会,是这样吧。”
“是的,当晚我只是和刘老师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甚至都忘了问我是否回学校。”
“你那晚在哪里度过的?”
“在学校附近的网吧里。”
“当时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被人跟踪?”
邢然看了我一眼,用鼻子轻轻嗤笑了声说:“从一开学就有了。”
“那你怎么敢孤身一人大晚上到处跑?”
“那个跟踪者是宋校长安排的,在他没有得逞之前不会轻举妄动。”邢然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我暗中打了一个寒噤。
有人在不远处轻轻咳了咳,我回过头去,看见孙旭东在不远处站着。我抬手看看表,说:“该旭东值班了,你休息会儿吧。”
邢然点了点头,把头斜靠在椅背上沿。她十指勾缠,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闭上眼睛后,整个人看上去像一艘沉入水底的小船,像一片在风中打旋的树叶。这一刻,我忽然懂了她。
我和孙旭东站在药剂室门口的大厅里,他掏出烟发给我,然后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脸上虽然没什么情绪的波动,却空白得有些异常。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
孙旭东没有出声,把刘畅的手机递过来说:“刚才打算给她妈妈发个短信,但想了想由我发不合适,还是你来处理吧。”
我把手机接过来,眼睛却没有离开他的脸,继续问道:“不是这个,我问你怎么了?”
“刘畅的手机里面……有几个短信,你看一下,可能会有用处。”
孙旭东不再说话,低着头转身离去,有些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尽头的日光灯下。
我打开手机的短信列表,一条条阅读下去,前面的都是和同学之间一些琐事,快翻到底时,刘绍岩的名字跃入眼底。
刘绍岩发来的短信有十几条,都是些倾诉衷肠的内容,这恐怕也是孙旭东刚才情绪低落的缘由。我突然很想知道刘畅会用什么样的口气回答刘绍岩,便随手翻开了手机的发件箱。
发信列表里有很多刘畅写给刘绍岩的情话,如她往常的风格,恬淡羞涩中蕴藏着款款深情。我继续往下翻去,忽然看到两条只有号码,但没有登记接收者名字的信息,内容分别是:
“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
“我现在就过去吗?”
两条信息的发送号码后四位均是7896。
这个号码我很了解,云岭财大通过运营商办理了一批尾号相连的校园大户卡。这个校园网内的用户彼此通话免费。刘绍岩的尾号是7895,这个7896正是杜蓝的。
第一条信息的发送时间是2004年9月7日下午17:50,第二条是在18:05。从内容上看,刘畅在向杜蓝道歉,同时被要求立即到西三楼去。我想想杜蓝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由替刘畅捏了一把汗。
现在我可以确信,命案发生前,偷偷潜入刘家的女孩就是刘畅。当时老于和她老婆正愁眉不展地谈着家事,眼睛看着屋里,没有注意到我出门,恐怕也没有注意到刘畅偷偷溜进去。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在回到宿舍之后,他们家房子里那么平静?杜蓝居然会压低声音悄悄说话?按她那性子,把刘畅生吞活剥了都是可能的。
刘畅遗留在我房间里的那个记事簿忽然在我脑中闪现出来,这个记事簿及上面的账号没有之前想的那么简单,我隐隐猜到了杜蓝面对第三者能平心静气的理由,并决定在明天就此求证一番。
老于曾经告诉我:那晚零点过后,刘绍岩下楼托他去买了一盒藿香正气水。西三楼因为很多住户偷电,灯箱到晚上总是灭的,在昏黑一片的楼道中悄悄离开并不困难,但门房那里就不好办了。刘绍岩假托自己不舒服支开老于,一定是为了掩护刘畅离开;
而杜蓝的死亡时间就在夜里零点左右。
关键在于,刘畅是在杜蓝死亡之前离开的,还是在死亡之后离开的。她是目击证人吗?她给刘绍岩提供帮助了吗?刘绍岩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凶手?
也许是刚才跟邢然一番对话所产生的启示,我感觉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但又千头万绪、辨析不清。不同年代、不同背景的线索和碎片揉在一起,反射着迷离的血光,耀得我眼冒金星。我朝ICU病房的方向看去,心里一阵刺痛,忽然彻底理解了刘畅背负的重压和内心无法排解的悲伤,而这正是她选择轻生的原因。
室内幽暗死寂的环境突然让我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当我恍恍惚惚走出医院大门想透透气时,与一个在附近徘徊不停的人差点儿撞在一起。当我俩踉踉跄跄站稳步子时,我们才彼此看清了对方的脸。
“怎么是你啊?”我诧异地问道,门口的人是第一次严峻找我问话时,在他身边做笔录的警察小王。
“严队担心你们的安全,让我在这附近盯着。”
“是因为那个‘刀子’吗?”
“哦……是的。”小王眼光闪烁,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说:“辛苦你了,不好意思,连累你也休息不成。”
“应该的。顾老师这么晚还出去啊?”
“透透气,你,忙你的。”
“我陪你转转吧,这个点外面不一定安全。”小王很诚恳地说。
“没事,我就在大门口,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学生们。”
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对严峻充满了感激。
他一边调查命案,一边还要和那个神通广大的吴丰登斗法,身上背负的压力恐怕是我难以想象的,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我的拜托,今天跑前跑后又帮了这么大的忙,令我为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而有些惭愧。
医院外面,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刘畅的手机还在我裤兜里放着,我打算先抄下她家里的电话备用,就打开电话簿一条条找下去,忽然看见了一个联系人,名字是“长馨崔老师”。
“长馨”这个名字我很熟悉,那是云岭市唯一一家具有国家认证资质的心理保健院。在刚上班的时候,我因为社会适应不良引起了一些自闭抑郁的症状,在长馨接受过一个疗程的心理疏导,所以对这个名字格外熟悉。
我急于知道刘畅的心理出了多大的危机,是久已有之,还是近期遭遇的强烈刺激引起。如果不打开她心里的死结,今天这幕总有一天还会发生。我暗自决定,明天和长馨心理保健院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为刘畅提供一些危机干预措施。
这时,一阵微暖的夜风拂面而来。
六、抑郁症
院里委托秘书小赵在第二天通知刘畅的母亲。但对方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出乎意料地冷静,并在电话里说自己现在很忙,最快也要这个月的9号才能赶来。
小赵愤愤地告诉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当妈的,女儿生 547d." >命垂危,她却跟没事人一样,两三句就把电话挂了。
我心里百感交集,刘畅对父亲那种黏得化不开的依恋,想必同母亲的冷漠有直接关系。这一家子到底怎么回事?
关于和那个长馨崔老师联系的事情,我本来打算直接用刘畅的手机拨过去,但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我知道心理医生行业有着非常严格的职业道德规范,决不允许轻易泄露咨询者的个人隐私,于是先联系了那位曾经给我做过咨询的心理医师。
我在电话里将刘畅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表示可以帮忙联络那位崔老师,但让我别要求太多,吃这碗饭的都很在意职业道德的约束,鉴于我作为班主任的身份和刘畅目前的处境,可以考虑提供下一步的心理疏导方案,最后约好下午到院里详谈。
长?馨心理保健院位于云岭市南郊,依着一大片幽碧澄澈的池塘,爬墙虎密密麻麻遍布在一栋两层小楼的灰白色墙体上,把这里装点得清雅宜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在认知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领域颇有建树的陆航远教授回到了故乡云岭市,创办了这所心理保健院,坚持以非药物手段,如心理疏导、催眠、心理意象分析、认知介入等手段为咨询者提供专业的服务和治疗。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咨询的时候,像个在男科医院门口徜徉的害羞孩子,紧张惶恐到满身大汗,面对咨询师的时候,更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刘畅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呢?她的彷徨、苦痛是否与我一样?长馨坚持非药物诊疗手段,为什么刘畅身上会有盐酸氯米帕明这种药?
这些问题,希望能在这里得到回答。
这里的业务并不像普通医院那么繁忙,等候室里格外安静。除我之外,还有一个满面愁云母亲,带着自己两眼空洞的儿子瑟缩在沙发一角。
40分钟后,前台的服务员将那位替刘畅做心理分析的崔老师带到了我的面前。
崔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体型微微发福,脸上有着和这个年纪大多数女人所不同的恬静。她微笑着把我让进一间咨询室里,指着一张绵软的灰色小沙发说:“这是咨询者的位子,如果你不介意就请坐在这里吧。”
我笑笑说:“没关系,我也曾经在你们这里做过咨询,这张沙发我还挺怀念的。”
“杨老师给我说了,当时是他给你做的咨询吧。现在怎么样了?”
“我属于社会适应不良,有些错误观念纠正不过来,在长馨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帮助后有了很大改变,现在彻底没事了。”
“那就好,你应该很喜欢反思反省吧?”
“是啊。”
“精神问题往往容易出现在自省意识强的人身上。当然这并不是说反省本身是错的,而是说如果人类的意识不能经过实践的检验,那么它往往会给你带来更大的困惑。”
“谢谢您的指导。”
“不用客气,那个叫刘畅的孩子也是这样……唉,原本她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怎么会突然间做出这样的极端行为来?”崔老师一脸惋惜,从她的口气中,我能听出自责的意味来。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她可能没有告诉您,这其中的缘由比咱们所想象的要更复杂。听您的意思,她也是自省意识强的人吗?”
“非常强,这个女孩的精神世界极其丰富。她来接受咨询的时候,更像是来求证自己内心意念的。各种心理意象和对这些意象的表里解释形成了一个非常完整的系统构架……哦,我换个说法吧。”
崔老师看到我一脸茫然,忽然意识到过于专业的表述无疑是对牛弹琴,于是轻轻咳丁两下重新说道:“这个女孩在学校里应该话不多吧?”
“是的,她素质很出众,人缘也很好,但的确话不多。”
“表面上看,她具有很强的社会适应能力。”崔老师拿出一张纸说,“这是她的明尼苏达测试量表,按照规定不能直接让别人看,我可以把其中一些值得参考的信息告诉你。”
我点头表示理解。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试是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教授哈瑟韦和麦金力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制定的一套量化试题,通过数百道问题来反映受试者人格、心理和精神状态等情况。
崔老师说:“但她的测验的效度量表结果中‘诈分’偏高,说明咨询者心理伪装倾向较强,此外她还经常受到重复出现的思维,及一定程度的抑郁症状干扰。同时,她有严重的焦虑感,并产生了明显的强迫症状。”
“强迫?她有什么样的强迫表现?”
“她的洁癖非常严重。”
听了崔老师的话,我突然想起严峻在寻找刘畅时,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洁癖?有多严重?”
“这个孩子对洗手有着强烈的需求,摸了椅子把、桌子等任何东西之后,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去洗一次手。我在注意到这点后尝试着深入了解,在某次她准备洗手前立即叫住她,用提问题来打断她接下来的动作。她出于礼貌没有离开,但很明显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产生了注意力不集中、烦躁不安、回答错误等情况。”
“这……这说明什么问题?”
“强迫是一种应激行为,发于神经冲动,源于潜意识里潜在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感一般是由过去的不愉快,或者痛苦的经历导致的。当事人不愿意回忆起来的负画经历被压抑在内心深处,通过联想、幻觉的扭曲后以一种改头换面的形式出现在具体行为中。他们往往困扰于一些莫名其妙的冲动,譬如反复洗手、反复检查门锁、自省自责等,经过挖掘他们的受创经历不难发现,这些强迫行为都和过去经历中的某个片段有关系。
“我这里曾经有一个咨询者总是强迫性地反复检查门锁。经过挖掘过去的经历得知,他在同年曾经因为不锁门被母亲狠狠地责罚过,某次又从电视上看到一户人家因为门没有闭好被洗劫一空的新闻。这则新闻便成为他强迫症的引子,致使他此后凡外出都要把门锁检查至少五遍。
“对他来说,这则新闻激起了过去的痛苦回忆,在潜意识中把锁门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内心扭曲成了一种和痛苦有关的意象,同时将人生中所有的挫折和不顺也都与其联系起来。所以他便将现实中的各种压力转移到锁门这个意象上去,导致强迫性的反复动作。”
“那么,刘畅反复洗手是因为小时候受到责罚的原因吗?”
“刚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和别人不同的是,她的洗手强迫症状是在最近才出现的。”
“最近?”
“刚开始,她只足来解决失眠、抑郁利消化不良问题的。”
“刘畅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您这里咨询的?”
“快半年了吧。”
“她以前从没有出现过强迫性的表现吗?”
“其实心理障碍的分类只是为了在治疗上体现侧重点,其本质都是相通的。就拿刘畅来说,虽然她一开始是被强迫症所困扰,但她平时表现出来的谨慎、周到本身就是—种强迫性的伪装,但没有体现在具体行为上,所以我主要以催眠治疗和心理疏导为主。
“但就是在近期,她的情况急转直下,从九月份开始出现精神恍惚、注意力涣散,并且出现了对清洁的强迫性要求。”
“等等,您说她足从9月份开始的吗?”我连忙打断崔老师的话。
“是的,大概是从9月……”崔老师翻了翻日历说,“12号,这之后她还来过三次,情况一次比一次糟糕,并且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配合,更像是来混时间的。”
我低着头沉默起来,刘家命案之前,刘畅的表现都很正常。她心里也许有解不开的郁结,在心理医生的介入和帮助下,虽然精神状态并没有完全恢复健康,们社会适应良好。们从刘家命案那天之后,她像被剪断了绳子的风筝,在空中失控,剧烈飘飞摇摆。
“崔老师,我其实也是觉得她最近才不太正常的。她以前不怕黑的,但是最近她开始怕黑。您能结合您的观察,给我提供一些可供参考的判断吗?”
“怕黑咧,这个倒没听她提过……”崔老师皱着眉头,旋即说道:“我认为,最近在她身上发生了某些比较严重的事情,刺激了她受创的记忆,并加重了病情。”
“能判断出来是什么事情吗?”
“我们是咨询师,不是侦探,怎么可能知道这个?”
“不好意思……”我挠挠头,也明白这是强人所难,但又有些不死 5fc3." >心地问道:“崔老师,能不能通过您的专业经验来猜想一下,在短时间内突然出现了反复洗手的洁癖、怕黑、幽闭恐惧、精力涣散等等症状,有可能是被哪类事情引起?”
崔老师有些无奈,轻轻叹藏书网了口气:“我能理解你对学生的关心。不过你所说的这些,就有些接近警察的工作范畴了。”
“让您为难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强迫和恐惧所针对的意象,是可以体现部分现实的,毕竟它们本身就是现实在人心中的投影。但考虑到每个人的经历、背景、受教育程度等千差万别的文化因素,从心理层面的还原就变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对同一个物体或者现象,不同的人心会有不同的意念投射。”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丧气地喃喃道。
“是这个意思。不过,还是会有些人人相通的规律,譬如说反复洗手,你可以将其解读为‘摆脱’的意思。”
我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崔老师,等待着她下一步的解读。
“只是可能而已,这点无法完全确定,但反复洗手的行为类似一种精神上的自救,意味着当事人对自身肉体的强烈否定。特别是女孩,可能将其同自身的‘不洁’感联系在一起。
“就洗手这个具体行为来说,在这半年我对她的分析之中,没有发现能直接诱使洁癖症出现的线索。考虑到这点,也许……只是也许,近期她身上发生了某些她自己认为是肮脏的事情,于是这股强烈的负面情绪就转向了自身,产生自弃自恨的念头。”
崔老师的—席话在我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无法摆脱的、肮脏的事情……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自己最不想看到的那个结果。
“至于短时间内突然怕黑……根据几个疗程中对她的了解,我倒不太倾向于认为这是心理的旧患,更像是急性的应激反射,或许近期的某个黑夜里,她真的遭遇了什么严重的、可怕的事件。”
我们同时沉默了下来,崔老师似乎也在为自己刚才那句话而吃惊。
“刘畅什么时候能醒来医牛说了吗?”她问道。
“没有,尚在观察中。她因为失血过多,影响到了大脑供氧。”
“唉,真让人心疼啊,那么好的孩子,最近到底是遇到什么了?”
“崔老师,刘畅她是不是恋父情结比较重?就我所接触到的……她们母女关系似乎有些冷漠。”
“做咨询的时候我专就家庭问题探究过。她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在外面做生意,是女强人的类型。刘畅平时的表现和做派可以看作是对母亲的一种模仿,一种渴望获取同样力量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二讲,在刘畅的精神层面,父亲与母亲的身份是不明确的。”
同崔老师又聊了人概十来分钟,她还有预约的咨询者,我也不方便继续打搅。我们约好在刘畅醒来后立即通知她,以便及时进行危机心理干预。
在送我出门的时候,崔老师说:“成长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有人坠入深渊,有人展翅高飞。相信她自己的力量,让她去面对自己的命运。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带来痛苦的是生活,治愈痛苦的最好良药也是生活。”
七、死有余辜
走出保健院的大门,我突然彻底明白了刘畅对刘绍岩追逐不舍的心理动机。从崔老师提供的信息,以及院办秘书小赵关于刘畅母亲的评价,我明白了这是一个不完整的家庭,温暖体贴却不幸早逝的父亲给刘畅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和一个填不满的感情空洞;强势干练却冷漠疏远的母亲让她早早体味了人生的孤独和寂寥。
在这种一边倒的感情失衡下,刘畅不得不长期忍受着抑郁的折磨。不可否认,如果要寻找一个父爱的替代品,恐怕没有比刘绍岩更合适的对象了。他高大俊朗、谈吐儒雅,同时也受到蛮横妻子的长期压制,两人就如同在寒风中互相依偎取暖的人,迅速沦陷在彼此的怀抱里。
此时,正好有阵凉风从近旁的湖面上掠过,吹皱了一汪清波,岸芷汀兰、银鳞烁烁。那被池水散射开来的七彩微光像摔碎了的镜子,一片一片地刺进我眼睛里,嵌在视线的远方。向这个世界望去,我满眼疼痛。
按照刘畅遗下记事簿封皮上广告所示的地址,我来到城东的建设中路,这里是云岭市最大的轻工业产品和家装建材集散市场所在地,四下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我从人流中挤到原粮食局,现粮油食品公司旁边的小院里,这才稍稍清静了一些。这院子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粮食局的办公楼,后来粮食局撤销,改组成立粮油食品公司后,这栋老楼也就被外租给了各个商家。
长乐家私用品店在一层,一扇大玻璃门左右洞开,里面摆满厂各类制作精美的欧式家具,一个衣着套装的漂亮女孩立即迎了上来。她大概以为我是来订购家具的,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给我推销一套床具。我耐心听她说完后,自称是云岭市财经大学杜蓝女士的亲戚,最近刚刚装修完房子,听说这里家具不错便来看看。
店里的客户经理很快想起了杜蓝的名字,告诉我在一个多川前,她从店里订购了一批价值不菲的家具,因为房子尚未装修完毕,杜蓝就先交了订金。
听完那个业务经理的话,我进一步确定了昨晚在医院里,自己关于案发当晚刘畅前往西三楼的猜想。
杜蓝大概是从王立新那里得知了丈夫和刘畅之间的事情,在9月7日下午,两口子大闹一场。但她大概真的是贪婪到了一定境界,居然将刘畅叫到家中勒索钱财。证据就是这个记事簿上的账号。杜蓝应该是随手在记事簿上面写下10月20日的最终期限和自己的账号。因为说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她才会在那天一反常态得安静。
想到这里,杜蓝那具扭曲的尸体在我心里再没有一丝恐怖的意味,我反而开始后悔那天没有在她脸上踏两脚。
死有余辜!
直到当晚11点50分左右。一直在隐忍的刘绍岩终于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暴怒,与妻子发生激烈冲突。在争斗中,杜蓝遭遇击打并昏迷倒地。刘绍岩在护送刘畅出门的同时,恰好撞见了路过的我,所以他才会在那时表现得惊慌失措,并将门迅速关上。而我恰好看到了地板上的杜蓝。
这个时候的杜蓝死了吗?
这个问题异常重要,直接关系到刘畅在本案中的作用。
仅仅按照常理推测,刘畅极有可能被视为杀害杜蓝的共犯。
但我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严峻告诉我,杜蓝的致命伤是脑后钝器重击,而我那晚听到的却是物体撞墙的声音。法医能通过尸体的创伤轻易辨别两者间差别。也就是说,刘绍岩仅仅是出于暴怒,揪着妻子的脑袋撞墙,并致其昏迷。
一如我之前坚信的,他毫无必要,也毫无动机在妻子倒地之后,还要继续拿出榔头敲击对方后脑,这种赶尽杀绝的事绝不是刘绍岩能干出来的,况且身旁还有外人在,刘绍岩就算发了疯也下不去这个手。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在刘绍岩带着刘畅悄悄下楼离开之后的某个时间里,潜伏在两三楼里的真凶潜入其房间,对两人实施致命的袭击。
无论哪种可能,都是在刘畅离开之后发生的。
刘畅是无辜的,她是货真价实的受害者。
我的心境立时轻松下去,还装模作样地在家具店里转悠起来,对着各色商品评头论足,给那个殷勤的客户经理留下了“难伺候”的恶劣印象。
回到医院时,那个叫小工的年轻警察已经离开,接他班的人是另一张新面孔,穿着便装坐在离病房不远处的椅子上。当我走来的时候,他还有些警惕地盯着我看。
孙旭东一直没走。值班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他固执地用“做人要仗义”之..类的话来推托。看着他乌青的眼圈和包围着瞳孔的血丝,我出门买了些面包和几瓶补充体力的功能型饮料放在旁边。
“顾老师,刘畅她现在没法喝这个吧?”
“这是给你的。”
“我不用。”
“什么不用。你小子今天吃早饭了吗?午饭呢?是不是也想推进去抢救一下?”
孙旭东阴沉了半个白天的脸终于挂上了点儿感激的笑意,拿起食物和饮料。往常胃口像无底洞般的他,这会儿却跟小姑娘似的一口一口地小啃慢酌。我拍拍他厚实的肩膀,说:“能做的咱们都做了,剩下就看她自己的了。”
“这不应该是她咧,这真不应该是她啊!”孙旭东把食物放下,闭着眼睛沮丧地说道。
“耐心等吧,等她醒过来好好教训她一顿。”
“顾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孙旭东苦着脸抬头看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不是对她关心不够?”我直接替他说了出来。
孙旭东居然脸红了,硬撑着面子点点头。
“你想多关心?关心到什么程度?”
他嗓子里“嗯嗯”两声,有话却又憋不出来,我把饮料再次拿起来递给他,说:“尽自己的本分,做能做到的事情就行了。刘畅很内秀,她心里的话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无论是作为同学,还是作为朋友,你都尽到心了,没人责怪你。”我朝病房那边示意了一下,“她也不会,你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这句话说完以后,孙旭东脸上浮现出有些激动,又有些释然的笑容。似乎是觉得这个场合笑出来不合适,又赶忙绷紧脸上的肌肉,把那笑容拧成一股小得意、小窃喜。
我哼了—声:“瞅你那点儿出息,现在给我回学校睡觉去。”
赶跑了孙旭东后,那个昨晚给刘畅做急救的医生双手插兜走到了我身边。
“你是顾老师吧?”
“哦,您好。这两天真是谢谢您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不客气,这也是工作。我姓许。”
“许医生,刘畅的情况现在怎样?”
“这个……也是我正想跟你谈一下的。”
许医生话里面透着某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气息。这些日子我受够了这样隐晦的暗示和吞吞吐吐,所以一听便能察觉出来。
“怎么?”
“这个女孩子,最近是不是经历过什么情感上的创伤……我是指男女方面的。”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哦……”
“您想..说什么就尽管告诉我,我可以负责。”
“嗯,其实这都是预料中的事情,有了无法承受的后果,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做出极端行为不足为奇。”
许医生越说越让我迷糊,终于忍不住开口逼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她怀孕了。”
一、秘密情人
10月8日,开学第一天,我上午没有课,便蒙着被子沉沉酣睡,以弥补这几口的奔波劳累。刘畅还在昏迷中,她母亲明天早上过来,一想到这个我就极度紧张。说实话,我宁愿再和“刀子”单挑一场,也不想面对刘畅母亲的眼睛。
负罪感不是自己宽宽心就能赶走的。
昨天许医生告诉我,刘畅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再加上杜蓝凶狠的勒索,刘家命案诡秘的纠葛,情人不知所踪的现况,这些因素交织起来足以摧毁一个少女脆弱的心理防线。
当时我并没有太大反应,在医院里一直等到换班值守的学生到来后,才跌跌撞撞地回了学校。到了晚上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像个前列腺增生的老人一样半夜起来了好几次,喝门水,抽根烟,然后坐在黑暗里捂着嘴啜泣。
我终于哭了出来。
我之所以鬼迷了心窍似的和西三楼命案纠缠不清,就是因为我真的放不下。
发自内心地讲,刘畅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女孩。这相处的一年多来,她在我身边像影子般亲密,像手脚般合拍,她叫我老师,她听我指示,她总是淡然微笑着伴我左右,替我分忧,给我助力。
从大一下半学期开始,我嫌学生工作麻烦琐碎,就以放手锻炼为名,把大量日常事务压在班干部身上。孙旭东是个大老粗,虽然能拿得起事敢于担当,但除了组织活动之外的其他事务,他却力有不逮。这样—来,班级里最重的,也是最得罪人,最消耗精力的活汁,就全落在了刘畅那瘦削的肩上。
她从未叫过苦,除了那晚伏在我怀里的啜泣,也从未表示过委屈。
我本以为她心理强大,能力过人。但自从知道她一直因抑郁症在服用药物,特别是与崔老师谈过之后,我才一点点地明白过来。
她只是不想让父亲失望。
不仅仅是她的生父,更是一直萦绕在她心底里的“精神父亲”。她对我的信任和依赖,她在向莲云山的绝路出发之前留下的那张宁条,都体现出这一点。
在刘畅心里,刘绍岩是父亲的一个侧而,而我是父亲的另—个侧面。恰如严峻所说,刘畅对我具有一种权威的认知,相信我有那种裁决的权力。
她相信我,愿意把自己交托给我。
在刘绍岩失踪后,刘畅就失上一半父爱的寄托,更遑论肚里还怀着孩子。而作为另一半父爱寄托的我,却不能深入察觉她的异状,哪怕是在意识到刘畅在案发现场出现过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疼不痒第给予一些皮毛上的关心。
但就是这点儿感情上的施舍,就足以令刘畅没有在感情上抛弃我。
在她无路可走、绝望轻生的那刻,还不忘给我留下一张字条。
“老师,请记得我。”
这哪里是让我记得她?这是一个女儿的幽怨,这是一个女儿的悲伤,这是一个女儿在痛苦中,隐忍地向父亲诉说一点点难以启齿的委屈。
我该死!我他妈真该死啊!
我该给予她的守护呢?
我为什么要和宋远哲针锋相对,为什么要跟“刀子”以命相搏,为什么要关注刘家命案,为什么要做全云岭市最配合严峻的人。
我只是想单膝跪在我的公主面前,披盔甲,立长剑,发誓为她效忠。到头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骑上瘦马的堂吉诃德。
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出于自私的嫉妒,还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破灭的伤怀,在黑暗中彻骨地心痛着。
起床后,我肿着眼泡来到教研室,甘老师正坐在窗前发呆,看见我后有些疲倦地笑了笑。
“周老师还没来?”
“早上有他的课,但却不见他的人。”甘老师微微笑着说,“这个周敬,一天到晚都在搞些什么啊?工作都撂到一边不管不顾,小孙跟他离婚真没错……”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插嘴问道:“老黄没说什么吧?”
但甘老师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真不知道这家伙整天都在想什么,就知道喝茶、逗乐,动不动就跑得不见人影。”
“放假这几天他没打过电话吗?”我觉得甘老师今天有些反常,小心翼翼地问道,但甘老师依然充耳未闻似的,就像是我压根没站在旁边似的。
“他这个人啊,心实在太软了,什么忙都给人帮,自己也不拎个清楚。我说他多少次了,偏偏就不听,五迷三道乱晃悠……”
“甘老师?”我有些狐疑地看着,尽量小声又着力地打断她。
甘老师今天显得有些神经质,稍稍平复下来后,眼睛里面依然闪烁着恐惧不安的光芒,嫩红湿润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他不会出什么事吧?”甘老师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手里兀自紧紧抓着一支钢笔,声音微弱地说道。
这情绪像某种传染病,瞬间侵入了我的身体。
“你在说什么啊?”
我俩对视着,一股寒气在彼此间回荡着。
“放假前,老黄让我尽快联系周敬。但我打了七天电话,一直都没人接听,房子里也没人。”
“联系他家里了吗?”
“小赵今天早.上打电话了,但他父母和前妻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周敬老师的桌子空荡荡的,安静得像具棺材,针扎般的触感在我后颈频繁涌起,落下。
下午第二节课,院里召开例会。黄羽笙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暴跳如雷,甚至对周老师只字未提,只是面色麻木地反复强调要加强教学质量和学生工作,特别是安全管理工作等等。甘老师坐在我身旁神情恍惚,身体不时碰触到我臂上,将她的不安隔着衣服传递过来。
散会后我沉默不语地追上甘老师。我俩在穿梭的人群中停下。
“甘老师……”
她转身看向我,逆着从门门照射进来的日光,柔美的五官被勾勒得格外立体,眼窝下泛青的阴影开常明显,那副随时可能倒下的疲倦模样让我瞬间想起了不久前的刘畅。
这是我认识的甘老师吗?那个恬静的成熟女子。
“怎么?”
“周老师他……他肯定没什么事,这老哥做事从来出人意料,可能自己找到哪个庙听禅喝茶去了。”
“嗯。”甘汁老师笑了笑,“我也……这么想,这两天山上冷,他也该回来了。”
人越走越少,夕阳越沉越暗,我回教研室准备些东西,遇到院办秘书小赵路过,随口问道:“今天老黄没提周老师的事情啊?”
小赵看看叫周,压低声音道:“都感觉事情不太对头,周老师他母亲放假的时候还给黄土任打电话来着。”
“周老师没回家?”
“没有,他母亲问的就是这个事儿。”
我俩互相看了看,谁都没说下去,小赵随后道:“咱们学校最近是怎么搞的?一波接一波的事情,唉。周老师也是神神道道的,甘老师看上他哪点了?”
“啊?”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小赵,“他俩还有这层关系?”
“你不知道吗?”小赵神色有点儿惊慌,为自己不加把持地信口开河后悔不迭。
“还真不知道,我跟他俩认识这么长时间,还就是没看出什么苗头啊。”我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也压低了声音。小赵大概把我看成是和他一样爱嚼舌头根的人,过上把门关上说道:“我告诉你,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我收神敛色,做出一副凝重的神情冲他点了点头。
“他俩这关系已经很久了,包括周老师离婚,也和甘老师有关。这些只有咱们院里个别几个人知道。”
“真的?不是说周老师太懒散了,她爱人才受不了了吗?”
“这只是他对外面的说辞而己。他以前追了甘老师很长时间,但甘老师一直没答应她。后来周老师被家里人催急了才结的婚。婚后周老师经常借门跟教友聚会什么的找甘老师约会,两人在一起……”小赵没说话,把稀薄的眉毛冲着我挑了两下,我顿时会意。他又接着说道:“上个月7号,就是刘绍岩家出事那天,下午大家都去开综治会议了,甘老师却请了假一个人去教研室里备课。会开到一半我去办公室接个传真,结果看见周老师也鬼鬼祟祟地进了教研室,好久都没有出来……嘿嘿,你猜猜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呢?”
“哦?你没过去听一下?”我笑着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小赵嘿嘿笑了两声,又絮叨了几句就走了。
二、出息
我独坐在教研室里,忽然看到甘老师的零钱包在桌上七零八落地扔着,硬币、购物小票什么的七零八落地散了一桌,乱得就像主人的魂魄。看着看着,我鼻子忽然有些酸楚,像这样丢三落四的风格应该是周老师做的才对,但那个人却杳无音信,吉凶未卜。
晚上我又回到医院,隔着ICU病房门上的玻璃小窗,出神地看着病榻上沉沉昏睡的刘畅。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不轻不重重地在我左肩膀上拍了下,我循着方向看过去却空无一人,诧异间转过脸,另一侧却猛然闪出个人影。
看着我惊魂未定、仓皇狼狈的模样,林雪涵咯咯咯地笑着,得意>?99lib.地说:“这么胆小,怎么保护学生啊?”
“要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做事老跟没长开似的?>..”我嗔怪养她,刚才注意力全在病房里面,猛然受到惊吓,心脏都差点儿停止跳动。
“你现在啊,整个人就是—只惊弓之鸟。”林雪涵趴在窗上看了看刘畅,小脑袋在我鼻子前方晃动着,飘散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当她移开身子的时候,我心里微微有些失落。那阵女儿香像阵及时的甘雨,下在我惶惑焦虑的心里,带来一阵舒适和清凉。
“嗯?”林雪涵歪着脑袋,看着我发呆的样子。
“哦,没事。”
她狡黠地瞥过来一眼,似乎看透了我心里的念想,但也没对此纠缠,转身朝长凳走去说:“好久没有熬夜了,今晚可以晒月亮喽。”
“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还有医生、护士呢。”
“回去?那顾老师你心里还不得骂死我。”
“我骂你干什么?”
“嘿嘿,把你一人撂在这边多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不是?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我……”
“其实你是很希望我能在你身边陪着,对吧?”林雪涵咄咄逼人,微低着脑袋,一双炯炯闪光的眼睛从刘海儿下面盯着我,像只盯紧了猎物的小野猫。
我没有像平时那样手足无措,或许是近期接踵而来的各种突变麻木了我的神经,只是笑了笑,伸出手放在她温热的小脑袋上轻轻抚了抚,说:“有你在身边待着当然比一个人要好。”
林雪涵愣了一会儿,突然神情微微起了变化,一扭头从我手掌下逃脱,转身急步向长椅走去。.99lib?我在后面不快不慢地跟着,放在以前肯定是诚惶诚恐跟过去好言相慰。但我累了,真的累了。
“顾老师。”过了好半晌,林雪涵终>藏书网于出声道。
“怎么?”
“如果我也出事了,你会像对刘畅这样对我吗?”
“说什么晦气话!”
“我说如果。”她不依不饶跟上。
“哎,当然会,绝对会,一定会。但是,我不希望你们出什么鸟事,当然不希望,绝对不希望,一定不希望。所以你就别再说这么吓人的话了。”
林雪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掌拍拍旁边,说:“坐这儿吧,老师,站着多累啊。”声音格外温柔。
“我知道你很忙。班上出了这么多的事情,作为班主任一定很头疼吧?”
“还好吧,我已经麻木了。”我重重倒在长椅上,撞出重重的声响。
“你真是个好老师。”林雪涵低着头说。
“下边是不是该说我是个傻瓜?”
“能有你在身边,我很高兴。”她没有接我的话荐儿,低声说道。
这句话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感动,反而把我激得浑身发凉。我猛然睁开眼睛看着她,刘畅那句“老师,请记得我。”又在脑子里面响了起来。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林雪涵,最近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她盯着刘畅病房的那个方向,好一阵才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
“老师能帮到我吗?”
“你以为我是干什么吃的?”我情急之下把严峻的台词都借来了。
林雪涵看着我笑了笑,忽然揽住了我的胳膊,把整个身子斜着倚了过来。一阵繁花似锦的温暖气息将我骤然围拢,阵阵强烈的倦意伴着舒适在每一寸皮肤上攀爬着。
“我吓唬你呢。”林雪涵咯咯咯的笑声从旁边传来,但我却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像是连日奔波惊惶后的奖赏,甜腻得我发不出声来。
一个声音在心底不屑地说道:“你就这点儿出息。”是的,我就这点儿出息。
三、真正的受辱者
刘畅的母亲是10月9日上午到的。她没有去医院看女儿,而是先到了院办。黄羽笙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忙不迭地斟茶递水。我在主任办公室外靠墙站着,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同时狐疑刘畅的母亲为什么从头到尾一副对女儿漠不关心的样子。
刘畅与刘绍岩之间有些畸形的感情,很难说与这样的家庭背景无关。
一个多小时后,黄羽笙推门而出,后面跟着刘畅的母亲。黄羽笙把我介绍给她,刘畅的母亲出乎我意料的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地向我点了点头。
我看着这个和刘畅一藏书网样高瘦的中年女人,像是看着刘畅的未来。她们母女惊人地相像,连初见时候那种冷峻高傲的神情都像是—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刘畅是面冷心热,她的母亲却让我感觉到透心的凉。
长馨心理保健院的崔医生曾经说过,刘畅的母亲是个心性高傲的女强人。在刘畅的心中,她意味着强里、意志的一面,正面对外界社会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去模仿和参照,期望换取自我防御的力量。今日一见,崔医生所言不差。
“我女儿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开门说道,异乎寻常的通情达理。在此之前,我想了无数解释的措辞,几乎要写成发言稿了。刘畅母亲的话既让我感觉如释重负,同时又感觉不是滋味。这两种情结短暂地冲突后,我磕磕绊绊地说道:“阿姨,对不起。”
黄羽笙在旁边很紧张地给我闪了一个眼色。
刘畅的母亲没有说什么,与黄羽笙并肩走出了院办的大门。
回到教研室,我将这些告诉了甘老师,她笑笑说:“没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么内外刚硬的一个女人,最不能允许自己出现的,就是失态。”她放下手中的笔,喝口水接着道:“她最害怕的,是被别人看不起。所以,宁可做出不近人情的样子,也要维护自身形象的完美。”
“可她为什么不谴责我,谴责校方呢?”
“人概是害怕自己以一个诉求的、攫取的、恶意的形象出现,会引起冲撞和抵触,损害了她控制大局的幻觉吧。这种人对自我形象的要求强烈到了外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她其实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甘老师补充道,又重新低下头去。
出门的时候我又朝周老师的桌子瞥了一眼,那里再没有浸染着茶香的紫砂壶,没有狡黠戏谑的调侃声,我心头一阵黯然。
从院办出来后,正想去吃午饭,忽然一个清亮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顾老师,你这会儿有空吗?”
“哦,可以……您怎么称呼?”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连刘畅母亲的姓氏名字都还没搞清楚。
“我姓郑,郑莉。”
“郑阿姨,您里面坐吧。”
“不用进去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你谈谈。”
我点点头,带着她来到和严峻谈过话的地方坐下。刘畅的母亲虽然年纪 5df1." >己近知天命之年,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貌美,干净利索的短发,斜飞的丹风眼,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里藏着某种慑人的魄力。这同甘俊英老师比起来,又是另一种风韵。
“顾老师,我要谢谢你。”刘畅的母亲在我身边双手扶膝,低着头说道。尽管她口气平静,但不难听出其中的懊恼和自责。
这句话一出口,我感觉自己稍稍轻松了点儿。刘畅的母亲对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冷漠,我能从她的口气里听出关切与牵挂。或许甘老师是对的,这只是一个过于执著理想化自我的人,以至于苛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而己。
“其实应该是我对您说对不起,没有照顾好刘畅,发生这种事情。”
“黄主任把那天的情况都告诉我了。幸好有你的及时反应,还有辛勤奔波……”
“您别这么说,我心里非常自责,如果能早一些注意到刘畅情绪上的波动,早一些关心到,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的。”
“刘畅她近来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失去控制。”
“大概是关于什么的,你知道吗?”
这句话死死地把我问住了。刘畅的问题同刘家命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难道要我在她母亲面前轻松惬意地说:“哦,你女儿卷入杀人案了,可能身上还有嫌疑。”
“具体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说实话,我也很吃惊,刘畅入学后各方面表现都非常优秀,无论学业还是班级工作都做得很好。”
郑莉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努力想张嘴却又发不出声来,最后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她”字,伴随着剧烈的哽咽和颤抖。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最终艰难地撕下了坚强的面具,露出了女性柔弱的一面,手掌覆在脸上,像马的鼻息一样急促地进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我没有转头看她,掏出香烟来点着深深大吸了一口,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郑阿姨,你知道刘畅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吗?”
郑莉诧异地把手从脸上挪开,脸庞被泪水冲刷得异常憔悴。我心下暗自叹息她也不容易,孤身—人要奔忙事业、照顾家庭、养育女儿,孤身背负的重压也是远超我之想象的。
“我女儿她……有什么心理病吗?”
我点了点头,说:“刘畅一直在本市的心理保健院做咨询,恐怕日子已经不短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身上有药。”
郑莉颇有些震惊地看着我,颤抖着嘴唇说:“什么药?”
“抗抑郁类药物,就是吃了以后眼前偶尔会闪过些白光,走路轻飘飘的,在任何人面前都会控制不住微微傻笑,某些人服用后会四肢震颤。但刘畅显然适应得很好,她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失控……这是相当不容易做到的。”
郑莉低头不语。她嘴唇轻抿,脸颊两侧的肌肉微微下垂,眼皮也沉了下去,一副羞惭的表情口我忽然有些恼恨,这个女人到此时在内心真正关注的不是女儿的安危,而是她那所谓的“尊严”受到的损害。
“她为了保持被所有人能够接纳的自我形象花了很多力气,或者说是付出了很人的代价,忍受了很多的痛苦。心理医生透露,这其实是对你的一种模仿。”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但身旁的女人似乎充耳未闻,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尊心滤掉那些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信息。我轻叹一声闭了嘴,郑莉则忙着把脸上的泪水抹去,忽然有些恨恨地说:“这死丫头,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不行吗?跑去看那个干吗?”
“她给您说顶用吗?”我冷冷地问了她一句。
“我是她妈妈……”
“她妈妈?郑阿姨,我想问问您是怎么尽这个人母亲之责的。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到昨天才赶来!”
说到这里,我也.99lib?丌始有些控制不住情绪。那么热忱纯洁的一个女孩,对生活充满了抱负和期待,转眼间却被全世界抛弃,好像成了没人要的孩子,晚上在病床上孤零零地昏睡。我没办法要求其他同学天天守护,这不是他们的职责和义务,所以头一天过后,医院坐就只剩我、孙旭东和几个班委成员每晚轮流值班。
那天晚上我隔着窗户看她,脸颊凹陷,面色青白,像只被丢在路边无人捡拾的布娃娃。女儿落难至此,她这个母亲难辞其咎。
“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咧!”郑莉把手放在双耳上,细长的十根手指狠狠揪着双鬓的头发,拼命摇晃着脑袋,仿佛想把那些悲伤从脑海中抛去,“我有我的企业要管,找还要养家,有时我真的是身不由己啊,不然我们孤儿寡母今后怎么办?”
“可你知道自己差点儿就没有女儿了吗?”
郑莉闭上了眼睛,泪水再次从细长的眼角泌出,我转过脸大,沉声说道:“你知道对孩子来说母亲意味着什么吗?你以为只要喂她吃喝,给她金钱就够了?那这和养宠物有什么区别?她心里想什么,苦什么你懂吗?没错,你是成年人,你是社会精英,你是成功人士,你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阅历,可你不能无视她心里的彷徨无助,把那当成小孩子胡闹……”
“我们家的事你又了解多少?”郑莉猛然站起来,面色阴冷,眼光锋利,狠狠地瞪着我,“摸了点皮毛就以为自己是青少年教育专家了?顾老师,你要走的路还很长,你需要了解的事情还很多。”
郑莉说完,甩身就离开了。
我仰靠在长椅上,看着头顶的大梧桐树,自嘲地笑了笑。的确,刚才我太激动了,激动中说的那些话已经逾越了老师的本分,颇有插手他人家务事的味道。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觉得心里有口闷气出不来。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命运,也只有每个人自己才能对自己的命运负责。
我完全可以牢牢守住自己的界限,不越雷池一步,关好自己的门户,始终保证自己无懈可击,始终保证自己不引火烧身。无论发生什么,先把自己刨个干净,拎清自己的立场,不要为了别人的事情烦恼。
我都替别人操些什么闲心呢?
“老师,请记得我。”
刘畅的眉眼再次浮现,像烙在视网膜上的一个烧伤,疼得我禁不住轻轻哼出声来。
“我还是太年轻啊太年轻!”
年轻不是资本,而是一种负担;年轻不是财富,而是一种贫穷;年轻不是聪慧,而是一种愚蠢。年轻是句甜美的谎言,是整了容的鼻子,是用硅胶挤出来的乳房。
为了下午的课程,我到食堂逼着自己打了份面条,慢条斯理地吃着,像个患有减肥强迫症的小姑娘。楼管老于歪歪斜斜地走过时冲我打了个招呼,没几步又转身返回,在我对面坐下。
他神色诡秘地压低声音说道:“顾老师,周敬不会也出事了吧?”
天上没有打雷,但我手里的筷子还是控制不住地掉落了一根。
“这都多少天了?我越想越不对劲。”
“是啊,电话也打不通。”
“他没有带电话,说是不想让人打扰。”
“咧?你怎么知道的?”
“他29号没有课,上午九点多走的。我看他带了几件渔具,就托他弄几条小鱼喂喂我的猫。”
“他去哪里你知道吗?”
“那肯定是水库了,周敬老在那里钓鱼。”
“这些事情你有没有给警察说?”
“我告诉他家人了,估计警察也找过了吧。”
莲云水库冰寒彻骨的碧水无声无息涌进了我的想象,在那漆黑的湖底,藏着的只是鱼和饵吗?
“顾老师,不用这么虐待自己吧?听说你们才发过工资啊。”林雪涵端着餐盘在我身边坐下说。老于看见个明媚秀丽的少女斜刺里蹦了进来,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眼睛死死盯着林雪涵看个不停。后者有些纳闷地和老于对视了一下,然后求助似的朝我看来。
“哦,你们吃,我先走了。”老于也不待我招呼,起身迅速离开。我正纳闷呢,林雪涵从凳子上挪了挪屁股,肩膀都快挨着?我胳膊了,小脸斜斜歪过来说:“顾老师,你俩刚才合计什么呢?”
“没什么啊,打个招呼而已。”
“不是这么简单吧,我刚才看见你俩神秘兮兮地嘀咕着什么。特别是你,一脸惊悚的模样。到底说什么呢?”
“你是包打听啊?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掺和。”
“什么大人孩子的,你能有多大啊?快点儿给我说说,感觉跟恐怖片似的,嘻嘻,真刺激。”
我对林雪涵这手软硬兼施真的是又爱又怕。哪个男人不希望有个青春貌美的少女在身边娇憨逗引,但老于跟我谈的那些又实在不便告诉她。我只得扯个谎,说我俩只是在谈论上个月的刘家命案。
“老师,还是把心思多放在怎么追女孩儿上吧。”林雪涵一本正经地指点着我。
离开饭堂的时候,我看着她摆动的蜂腰长腿有些出神。
西三楼的走道里窄荡荡没有—个人,我正要开门进屋的时候,忽然注意到门锁的一个细节。西三楼各房间的木门都是向内开的,但扣进插孔的锁别则是斜面朝外的,而且门框和门板之间的空隙比较人。我突然心念一动,掏出钱包取出银行卡。
趁着四下无人,我迅速转身走到周老师的房间门口,把银行卡从门框和门板之间捅了进去,像做贼似的捣弄着门锁。
随着“咔嚓”一声响动,门板随着我过大的动作向内猛然开启,转轴卷动时声如裂帛,惊得我瞳孔猛然放大,眼前一片金星乱冒,头皮像一张浸了水的牛皮,骤然间收紧到疼痛。
顾不上余悸,我迅速钻进屋里,关上房门,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桌椅,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儿响动。
周老师平时懒散,不爱打扫房子,地上铺了满满一堆的烟头。我蹲下去仔细检视,发现全都是抽了半截使被丢在地上踩灭了。他和刘畅一样,似于也是从刘家命案之后便开始有些失常,在此之前他不要说抽烟了,连烟味都受不了。
烟头、果壳和各种杂物零乱地散布在地面上,还有一张手填式小票,我随手捡起看了看,是学校内洗衣房的取衣凭证。栏日上零乱随意地填写着“汗衫”一件、“西裤”一条、“白色衬衣”一件,大概是为了在遭遇意外时能有补偿的依据,旁边还标着衣物的品牌,送洗时间是9月8日。
我拉开大立柜左侧的门板,里面空荡荡的,渔具一件也不剩。看来老于所言非虚,周敬老师的确是去钓鱼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的手机躺在床头柜上且没有关,我立即为它接上旁边的充电器。屏幕上显示的未接来电快有上百个了。这款手机功能不佳,唯独待机强劲,在连续几天的密集呼叫的狂轰滥炸下居然还剩了半格电。我有些颤抖地掀开翻盖,紧张得像是去掀姑娘的裙子,却不指望能看到什么春光美色。
我将手机的通话记录一页页向后翻去,看9月7日那天时,眼睛不自觉地瞪圆了。
这是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发现的现象异常怪异,怪异得近乎诡异……
将想要获取的信息尽数收入眼底后,我将房内的一切都归回原位,只将那部手机悄悄携走。
在周敬老师手机上看到的东西在我脑海里久久萦绕刁<去,直觉告诉我,那是破解刘家命案的关键所在。
离开西三楼准备去上课时,老于在收发窗门探着脑袋把我叫了过去。
“顾老师,中午跟你一起吃饭的那个女娃是谁啊?”
“她?是我班上的学生。”
老于听到这个,眉毛很激动地跳跃了一下,嘴角上下抽动着,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讲但又不敢讲的样子。我急着上课,就催促他快点儿说。老于哼哼两声,不好意思地说道:“唉!都怪我多嘴,其实不应该跟你说这些。”
“到底是什么咧?于师傅,看你把我这好奇心撩的。”
“顾老师……”
“于师傅!”我装作不耐烦的样子盯着他。
“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我跟你说过的?”
我一时间没反应上来,脑子转了两圈,忽然顿悟了过来。
老于点点头,说:“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个被宋远哲欺负的小女娃……”
我像是被雷轰了一下。
“怎……怎么?”
“那个被欺负的女娃,就是刚才在饭堂跟你说话的那个。”
四、三次意外来访
下午第一节课是管理学院的,我庆幸自己不用去面对林雪涵的眼睛。她暗中遭受着宋远哲的猥褒,却慑于对方的淫威和手段不敢声张。她希望获得保护,而我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看上去不怎么可靠的班上任,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林雪涵那些精灵古怪的挑逗,若有情似无意的告白,都是出于小心翼翼的试探,试探我这个班主任是否能够体会,是否值得依靠,是否能提供她所需的保护。
正当我怀着上坟般的心情,准备前上给会计02班上课时。院办秘书小赵突然打来电话,通知下午第二节课暂时取消,组织学生前往大礼堂集合。我纳闷学校出什么大事了,就多问了几句,小赵说自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领导来视察。
我习惯性地在手机上找出了刘畅的名字,待要拨出时才想起她还在医院里,便苦笑着拨通了孙旭东的电话,让他通知全班同学。
礼堂里人头攒动。因为是临时召集,所以也没有挂横幅、摆置鲜花什么的,只是在台上简单地放了几张桌子。主持会议的党组书记、校长孙殿飞清了清嗓子,向台下师生一一介绍在座诸人:省教育厅维稳工作办公室主任、市教育局局长等。
台上的领导依次发言,介绍目前形势,向师生们传达案情,保证凶嫌的行踪已经进入警方视野,不日即会落网,因其匿踪潜逃,且离开了云岭市,故大家可以安心留校上课。
因为这是官方口径,对师生情绪起到了极大的稳定作用,我听到身边有人长出了一口气,还有人窃窃私语,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释然和轻松的神色。
但部分了解隐情的我却有些心情沉重。据我所知,省教育厅维稳工作办公室是此次刘家命案专案组的成员之一,如果他们也认可云岭市公安局关于刘绍岩杀妻潜逃的结论,是否能够代表省里的某种意见?
如果是那样,不仅真凶会逍遥法外,死者蒙冤难昭,我也得在宋远哲的打压排挤下继续熬着……也许,他会趁机干掉我?
我—个冷战,那晚和邢然遭遇袭击的心理余波还未平息。想想宋远哲对付异己和敌人的手段,他是完全有可能,也有能量做成这件事情的。
严峻能指望上吗?
他恐怕自身难保吧。
礼堂散会后,我跟孙旭东交代两句后,便低着头匆匆离开,实在不想和班里的女生有什么照面,甚至连视线都不想交流。我甚至希望这世界上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能看见我。
这种感觉在以前得罪某些比较重要人物的时候出现过,心里总是害怕被报复,怕被人背后下刀子。
但这次不同了,我背后被下的,可能是真刀子。
晚上我本想窝在宿舍里不出去,但偏偏院里又下达指示,要求各班班主任清点宿舍人员,统计擅自外出的不归学生。这恐怕是学校要趁着下午临时大会的机会把学生工作狠抓一抓,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着众人前去学生宿舍楼。
由于刘畅在医院里有母亲和医护人员照料,班上的学生都撤了回来,但清点下来还是少了邢然一个人。我这才有点儿着急起来,如果少的是别人还罢了,偏偏是她。正要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问,班上的黄娟穿着睡裙从我们身边走过,看看旁人,有些怯怯地小声对我说:“邢然刚刚被宋校长叫走了。”
“什……”我正想喊出来,眼角瞥到其他老师在场,便示意黄娟朝角落里走了两步才问道,“怎么回事?”
“说是让邢然修改几个稿子。”
“修改稿子?她已经去《晨夕经纬》上岗了吗?”我立即想到之前林雪涵提到的宋远哲招收学生编辑的事情。
黄娟点了点头,眼睛里有担忧的神色,说:“就选了邢然一个人。”
指示黄娟网宿舍睡觉后,我站在楼道里从牙缝里挤出句“他妈的”,跟着掉头就走,也不管身后众人。
楼外静悄悄的,在风声树响里觅不到一丝人声,我在人间与鬼域交界处步履匆匆,脸色铁青,心里又着急又难受。
待行至综合楼下,果然看到位于—层东侧校刊编辑部亮着灯,我蹑手蹑脚地踩进环绕楼宇的花坛里,把身子隐没在繁盛的植物间,在窗下取出手机,打算将宋远哲的肮脏行径拍摄下来。这么想着,我从窗户一角把眼光投进屋里。但意外的是,里面除了宋远哲,居然还行严峻。后者坐在真皮沙发上,旁边并未见到邢然的身影。
宋远哲脸色阴沉铁青,非常难看。严峻则是一如既往的神情,不羁的身架中藏着锋利,似笑非笑地看着宋远哲。
窗外听不到两人的说话,我有些好奇为什么严峻会这个点和宋远哲会面,便给严峻拨上电话,同时从窗外偷偷窥视着他的反应。
严峻和宋远哲说话的同时掏出手机,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挂断,但表情却没有任何波动。
严峻这个时候来访,想必是不愿被太多人注意。他关于刘家命案的调查与结论依然没有得到支持,但却在此时寻访宋远哲,目的是什么?难不成是来做什么交易的?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后背不禁凉了。联想到下午全校人会上省教育厅所持结论,我突然坚信了这一点。
严峻会不会为了门保出卖我?把一个支持、防助他的人包装成幕后黑手。
想到此处,我当真是又惊又怕。
屋内两人谈—了十分钟左右,严峻便起身向外走,宋远哲呆呆地站在桌前,没有任何送客的意思。我怕和严峻碰上头,便弓着腰从窗下离开,绕道向学生公寓的方向走去。行至半途,严峻将电话回了过来,我有些急切地接起,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声音说:“什么事?”
“你在哪里呢?”
“宿舍。”
“有空没?出来聊聊,我现在在西三楼下面。”
我一时语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4fbf." >便支支吾吾答道:“刚才检查学生公寓,现在正往回赶。”
电话那头,严峻轻哼着笑了—声,似乎察觉了我的慌张:“那我等你。”
到西三楼下时,严峻正坐在黑影里抽烟。他真的像只总匿伏在阴影里的蝙蝠,见不得光,深不可测。
“忙完了吧?”
“结束了,学校也是想借着教育厅维稳办下午的讲话加强学生管理。”我想严峻不会不知道会议的结果,也不会不知道省专案组的调查结论,便故作无意地提出来,想看看他的反应。但他没理会我这茬儿,深吸—门烟说:“听见我俩说什么没有?”
“啊?”我悚然一惊,装傻道,“你俩是谁?”
他用眼角瞟过来,手里的烟头点点我的鞋底,说:“在房子外面偷听了半天,连自己鞋底的泥都不知道擦干净?亏我还说过你适合当警察的话。”
我低头看去,只见自己鞋帮子上挂着不少从花坛里带出的黑色泥土,还有一些蹭到了裤脚上,便连忙搪塞道:“刚才从学生宿舍出来,不小心踩到花坛里了。”
严峻挥挥手,似?乎不愿意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他的脸色有些疲惫。
“你的小姑娘回去了,不用担心口”严峻看着手里的烟头,笑了笑,“我进去的正是时候,你明白吗?”
“嗯……”我知道他的意思,不禁把眉头皱了起来。严峻又道:“说起来也有意思,宋远哲那么官僚的老东西,居然也懂得柔情似水。”说完便嘿嘿嘿笑丁起来,仿佛那是件特别有趣的事情。
我用鼻子冷冷“哼”了一声,问:“你怎么这会儿跑我们这里来了?”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窗户关那么严,我怎么……”话一出口我才察觉自己入了彀,只得窘迫地闭上嘴。严峻揶揄地瞥我一眼,说:“我找宋远哲了解一些案情。”
“这样做不怕打草惊蛇吗?”我顾不上尴尬,连忙接着问道。
“你以为咱们的动静人家不知道?”
“可你现在的处境……今天下午,省教育厅来人讲话。名为安抚人心,实则是给宋远哲提供支持和助力。”我说出自己一直忧心忡忡的话。严峻眯着眼睛看向我,半晌默不作声。我被他看得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他肚子里又在转什么花花肠子。
“现任是不是很担心自己?”他突然问道。
“啊?是啊,是有些担心,总感觉事情在向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
“尤其害怕我出卖你,对吧?”
冷不防被严峻说中心事,我突然间有些手足无措之感,但片刻后便平静下来。我想,我现在不能再为了什么面子上好不好看,而错过最重要的事情。
刘家命案及其后的事情,一半是我自己牵涉进去的,但至少也有一半是被严峻拽下水的。我必须明确知道他的想法,尤其在当下这个敏感、诡异的时候。
他用指间的半截烟头点点我,说:“我之前就说过,你这人疑心病太重了。”
“如果换作是你,会不这么担心吗?”我反驳道。
“他妈的,做小姐的都还有职业道德呢,难道我这个警察在你心里就那么没节操?”
我突然间如释重负,仅仅因为严峻的一句话。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告诉我,但我就是突然间放松了下来。
“告诉你,活着不光是一口气的事,活就要活一个信念,你总要相信点儿什么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吧?”
“那你干吗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找上宋远哲?”
“我不能说太多,最多告诉你。无论吴丰登还是宋远哲,他们的好口子快到头了。政治上的角斗自有工作组来搞,我只是单纯想破这个案子而已。”
“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宋远哲他们是无辜的一样。”
“他没有作案时间,有多人证实那晚上他在打牌。”严峻猛吸一口烟,火光在黑夜中顿时明亮起来。
“他没必要自己亲自动手,可以雇杀手,不是还有个‘刀子’跟他来往吗?”
“‘刀子’也没有作案时间。”
“你怎么知道?”
“9月7日晚上十二点多,‘刀子’偷偷潜入医院探望母亲。尽管他化了装,但从医院前厅摄像头的监控上,我们还是能辨别出他的体型。但最重要的,是他左耳当年被子弹打掉了一块,值班护士向我们证实了这一点。”
“既然市里早就知道‘刀子’近期回来,为什么不在医院布控?”
“布控?谁下这个命令?”
我沉默下来,“刀子”背后一定有保护伞,否则不会轻易返回云岭市。严峻接着说道:“他是凌晨两点左右离开的医院,根本没有机会潜入西三楼杀人。凶手不是‘刀子’,也不是宋远哲。他或者是你们西三楼的住户,或者是外人提前藏进了西三楼里。”
“这样一来,难不成我也有嫌疑?”
“你?还不够这个资格。我问过当天值班的于楼管,他说自己没有看到有陌生人进出。除了他上厕所方便的时候,楼门处于无人监控状态外,案发当天下午四点十五分到四十分中间,老于被保卫处叫去开会。如果凶手不是楼内住户,就很有可能利用这些时间段潜入西三楼。”
“是啊。”我随声附和道。
“老于离开门房去厕所的时间是随机不定的。凶手要趁这个时间进楼的话,就必须滞留在楼门口,通过收发室的窗户不停地对楼管进行监控,这实在太有风险了,很容易被行人察觉。”
“那就只有趁老于下午去保卫处的那段时间;当时全校人员都在开会,西三楼里没有人。”
“这还说明了一个问题。”
“什么?”
“凶手害怕自己被人认出来。”
“他是我们学校内部人员?”
“最有可能的结论是:他即使不是西三楼的住户,也一定是学校里的老面孔。顾念,帮我个.99lib?忙。”
“什么?”
“我近期可能不方便在学校里露面,你尽可能帮我查一下9月7号那天,各学院开综合治理会议时西三楼住户的出勤情况。”
五、自动思维
听了这个要求,我着实有些头大。
9月7日综治会议是各个学院分头召开的,考勤表也在每个学院院办里收藏着,让我把西三楼住户的出勤情况挨个过一遍根本不可能。
把情况告诉严峻后,他沉吟着点了点头,说:“我现在在局里基本上调不动人手,只好拜托你了。我不要求什么结果,拜托你尽力就行。”
难得听见严峻软语相求,况且在刘畅的事情上我还欠着他的人情,就再不推托,应承下来。眼看着他要离开,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严峻,是不是周老师身上有嫌疑?”
他默不作声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根据法律程序,目前还不能说他就是嫌疑人,毕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涉案。只是根据掌握的情况,我们将侦查目标集中在他身上而已。”
“那……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吗?或者……或者他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我有些难过地说。如果周老师有嫌疑,我只求99lib?不是他动的手,如果可能的话,争取宽大处理。
“你先祈求他没出事就好了。”严峻的话里透着不详。
>“你是说他已经……”
“只是可能而已,这种事情我们见得多了。作为他的朋友,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严峻,你之前告诉过我,在楼道里 53d1." >发现过一个巧克力包装纸,上面印有来路不明的指纹。”
“我是说过。”
“为什么会是巧克力?”
“如果凶手是西三楼外的人,那么他只能趁楼管老于去开会的时候溜进去。这之后必须潜伏不能露而,所以用巧克力在短时间内为自己补充大量热能。”
“等等,这里有个问题。”
“你说。”
“让我们把这—切梳理一下。刘家命案发生当夜,两三楼外出的几个人中,周老师的行踪最难以解释,并且有监控录像证明他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半夜进入了莲云山,这也是你目前把侦查目标集小在他身上的原因。而那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伺机潜入西三楼的凶手,你已经可以通过那个来路不明的巧克力包装纸确定这点。”
“没错。”
“这个巧克力包装纸的主人是怎么从西三楼离开的?老于证明,当晚出门的人全部是西三楼的住户。”
严峻呵呵笑了起来,笑得我有些纳闷。他掏出香烟分给我一起点燃,说:“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顾念,我真的建议你当警察吧。要不我来推荐,帮你跑跑门路?”
“啊?这什么意思?”
“你的思路、想法已经非常接近专业刑侦人员了。”
“咱们就别开玩笑了,我是真的很困惑这个问题。”
“告诉你吧,他们是用了个一点儿都不高明,甚至有些傻乎乎的办法。”严峻笑着抽了一口烟,脸上有勘破真相的得意神情。
“有那么容易吗?西三楼晚上封闭的跟铁桶似的,老于又是个尽职的楼管,怎么想都没办法全身而退啊。”
“顾念,你丢过东西吗?”
“当然。”
“那你一定有过这样的感觉,明明应该在那里的东西,为什么会消失,你心急如焚地四处翻找,但却一无所获……”
“越想找的东西越找不着。”
“是的,在认知心理学里有一个名词——自动思维。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存在着惯性化的特点。观念、成见往往来自认知的习惯和过程,而不是足事件本身。譬如你某件东西找不到了,你就会千方百计地在你所习惯的地方去寻找。你一定经历过,钱包就在眼皮底下但就是看不见的事情。”
“骑驴找驴,灯下黑。”
“没错,人的大脑有一个特点,会去想自己愿意去想的事情,会去看自己习惯看到的事情。如果你找到了遗失的东西便会发现,它所遗失的方式和地点既出乎你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也许你找不到的钱包只是被你放在了你左手侧而不是右手侧,也许—串钥匙只是被刚进家门想喝瓶汽水的你随手放在了冰箱顶上。所以如果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很有可能只是它消失的方式或者消失的地点不符合你的习惯而已。”
“能不能别老是云里雾里地卖关子?”
“呵呵,其实你应该学学卖关子,卖关子是思考的一种高级形式。”
“那你思考出什么结果了?”
“有个魔术是这样的:你从扑克牌堆里随便选一张交给魔术师,同时不让他看见牌面。魔术师把牌塞回去反复洗牌,最后他总能轻易找出你选过的那张。其实他只不过提前用一张牌作为记号,把你选的那张放行记号牌上面,洗牌的时候注意不打散这两张。最后找到记号牌,叠在上面的那张就是你选过的。”
“这和刘绍岩消失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魔术的关键足什么?”
我bbr>想了想说道:“刚很平常的动作掩护自己的真实意图。”
“说对了!”严峻把烟头狠狠甩在地甩在地上说,“这个魔术同刘绍岩的失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营造了一个心理上的陷阱,让你将注意力从不起眼的小动作中移开。把戏虽然并不巧妙,但蒙一蒙没有防备的人还址很有效的。陷阱也好,魔术也好,其关键都在于‘注意力’。
“1986年的恐怖传说制造了带有神秘主义的想象空间,这是心理前提。凶手的神秘失踪、封闭的大楼、被害的女性,这些现象交织起来,人们的注意力便不自觉地被误导了,开始去想自己愿意想的事情,猜自己能够接受的结果。在这个心理暗示的作用下,人们就会变得更加倾向于去相信什么鬼楼吃人、活人飞升的鬼话。”
“再说明一点儿吧,大哥。”
“西三楼装着那种跟老虎笼子似的铁栅栏大门,门内侧是一道铁门。楼管在晚上把铁门栓插好锁上,但是从门外可以把手伸进来摸到门锁。如果夜里有人外出,他就可以在正门厅通过收发窗朝楼管要了钥匙开门,然后把钥匙还回去,待出门之后再从外面把锁扣上。”
“没错,楼管晚上也经常懒得起床。”
严峻“嘿嘿”笑了一声:“这个花样要两人密切配合,一个帮手先过去敲开收发窗,把钥匙要到手里,过去把大门拉开,再转身回来交钥匙。你如果是楼管,睡眼惺忪的时候被人叫起床来,会在对方开门并把钥匙交回来的时候,继续死盯着对方出门锁门的过程吗?”
“我恐怕会把钥匙收好,交代对方要记得锁门后就直接躺下,反正耳朵也能听到锁门的声音。”
“对!这个帮手一定会很殷勤地跟楼管说:‘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钥匙给您放好,锁门你就不用管了。’待楼管关窗躺下后,躲在附近的凶手就有机会逃出大门外,帮手最后再把门重重关上,让楼管听到锁扣上的声音。这不就全身而退,溜之大吉了吗?”
“是这样啊。”我恍然大悟间,不禁佩服严峻的机敏。
“你觉得这一套把戏很有技术含量吗?连障眼法都算不上,只是利用了楼管责任心不强的小漏洞而已。”
“严峻,我现在发自内心地认为,你就是福尔摩斯。”
“现在拍马屁已经晚啦,华生。”
我俩相视大笑起来。
六、障眼法
有了昨晚和严峻的谈话,我整整一天都神游物外,沉浸在对案情的梳理当中。
说来也奇怪,不知不觉间,我这个局外人竟然自然而然地把刘家命案的侦破当成了—件人生小的大事。仿佛那是一座山,是一道坎,尽管不涉及实际利益,但却是我需要逾越的一个精神坐标。
我知道严峻渐渐将视野从宋远哲身上艰难地离开,正在紧张地重新锁定日标。与之前略有不同的是,他已经不再拘泥于什么政治斗争,而是把注意力更加集中在案件本身的分析上面。
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吴丰登和宋远哲就是1986年命案的元凶,这点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对于两人来说,出于灭门的考虑将知情的刘绍岩夫妇谋杀,这是最顺理成章、最自然而然的考虑。但我就是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以吴丰登的手段要干掉刘绍岩夫妻,大可采取更加隐蔽的措施,可以半路劫道,可以开车撞人,刘杜两人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为什么偏偏要采取“鬼楼作祟,活人飞升”这么扎眼的手段?
关键在这里,真相也在这里。
严峻想必对此也有想法,所以改变了侦查方向。
我的思路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围绕刘家命案,那些近日所发生的,本来看上去孤立无关的现象渐渐在汇聚、交结,慢慢现出真相的狰狞轮廓。
是的,真相就要大白了。
只欠证据,现在只差关键性的证据。
我期待真相,又有些害怕真相。
自从偷偷潜入周敬老师的房间,获得了“那个秘密”之后,我心里就时时地浮现出一个人。此君看似游离于事件之外,却有种种迹象和证据显示其与命案之间的联系,只是我不愿意承认,主观忽略了而已。
下课后我找到一个无人的偏僻角落,掏出那部属于周老师的翻盖手机,再次盯bbr>..着上面的“那个秘密”。
但不管怎么想,这种事情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逻辑上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抽空到院办找到秘书小赵。他正忙着收集经济学院教职工的身份证,要去银行统一办理新的工资卡。小赵年轻,办事勤快,就是事情庞杂的时候慌张了一点儿,为这个经常挨黄羽笙的训斥。我跟他寒暄了一会儿,听他抱怨人手拉不开,事情太复杂,职工都不支持工作云云。没多会儿,老黄打电话叫他过去。小赵无奈地示意了一下便出了门。
看着他消火在走廊尽头,我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院办里面四下无人,上课的上课,开会的开会,看似寂寞幽静的空气里流淌着工作时间特有的紧张和逼仄感。我退回小赵的办公室,拉开他的抽屉,翻出那叠被皮筋扎好的身份证,从里面抽出周敬老师的那张,又原封不动地将其他证件放归原处。
出门的时候我摇摇头,也难怪小赵整天挨训,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不知道收好。
我来到电信营业厅,将我的身份证和周敬老师的身份证交给业务员,拜托他将两部手机的话单记录按照我的要求打印出来。因为要耗费不少时间,身后排队的众人均冲我怒目而视。
在等候的时间里,我飞速地转动着大脑,把从昨天到此时的思路理顺,试图将9月7日以来的种种记忆、线索努力地拼接在一起。
业务员的招呼声打断了我的思考,并将身份证连带两卷打印纸交到我手里。在营业厅外的太阳下,我翻阅着那一行行机械的字迹,忽然感觉眩晕阵阵袭来。
我的判断没有错误,恐惧的事物一步步变成现实。在拿到纸卷之前,我想象不到人心会险恶到什么样的地步,机巧陷阱又能如何诡秘。这捧纸卷不仅仅只是普通的记录纸带,更像是通向地狱的钥匙。
一个黑暗的世界之门在我面前无声无息地敞开。
但为什么?这样的手法是出于什么目的?这诡奇的手法又是如何实现的?
从操场上路过时,那里正人声鼎沸。靠近主干道这边,一个男生弯曲膝盖倒挂在单杠上面,他的女友在地面上刚手揪着他的耳朵,笑得阳光灿烂。我颇有些嫉妒地看着他们一正一反地深情对视着,同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浪费生命。
这算是个什么玩法?万一掉下来非摔断脖子不可。
忽然间,一个念头闷雷似的在我眼前炸开,这个想法如此大胆和突兀,炸得我眼冒金星、惊得我魂飞魄敞。
莲云山顶深压的黑云已经消弭无形,而我在十月的暖阳下面却禁不住瑟瑟发抖。适才那一男一女两个学生百无聊赖的缠绵游戏,在我心情低郁的时候竟然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深锁重扣的思维大门,一时间各种念头像漫天大雪般纷飞飘舞,曾经自觉或不自觉摄入头脑中的信息像漩涡一样翻卷转动。
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也就是沈城曾经对我说过的“动机”。
大脑瞬间搅动起来。
排除法、排除法、排除法、排除法、排除法……
杜蓝的尸体为什么会摆在走廊里?
刘绍岩为什么会诡异消失?
这才是真相,这才是目的,我们一直在犯脑体倒挂、本末倒置的错误。
“人的大脑有一个特点,会去想自己愿意去想的事情,会去看自己习惯看到的事情。”
“魔术其实是一个心理陷阱,实现魔术的关键在于‘注意力’。”
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这个魔术未免也玩得太大了。
一、动机研究
10月11日,下班时间将至,经济学院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几日人心惶惶,大家匆匆忙完手头的活计,谁也不愿在房子里多待。我逆着人流走进院办行政楼,心下忐忑不安。
教研室的门半敞着,斜阳从门里倾洒出来,泼在地面上,一片暖暖的鹅黄色。我想着门里面那个人,她从来就如这斜阳般,静悄悄到来,无声无息离去。
“怎么了,小顾?跟个霜打的茄子一样,谁又说你了?”看见我进来,甘老师从桌面的教案上抬起头来,像往日一样地微笑着,微笑得像一朵水仙花。
我来的时候似有千头万绪鲠在喉中,急欲—吐为快。待见到甘老师,见到她明媚的微笑和水晶般的眸子,我像是块遇到了三月暖阳的坚冰,决绝的念头一点点裂解融化。
“甘老师,我想和你谈一谈。不知道你现在有空吗?”
“好啊,谈什么?”甘老师绽开笑颜,像个慈爱的姐姐,包容地看着闯祸的弟弟。
我死死盯着她,心里痛得张不开嘴。对我来说,甘老师多么重要啊!她是我的姐姐,是我心中仰慕的女性,是我在枯燥乏味、庸庸碌碌的生活里寻找包容和关照的—个港湾。
我不觉得自己受到欺骗,她对我一直很好、很好。我忽然想就这么算了,事情终会过去,慢慢风平浪静。我到底在干什么呢?在别人的浑水里滚一身泥污,去对付从来没有伤害过我的人。
但我还是开了口。
“甘老师,9月7号晚上,你在西三楼做什么?”
她像是突然间被刀尖顶住了后腰,躯干一下子挺起绷紧。但这反应稍纵即逝,她迅即恢复了平静,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又有些好笑似的盯着我。
“什么?我在西三楼?小顾,这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和我都清楚,杜蓝是怎么死的。你和我也都很清楚,刘老师和周老师在什么地方。”
甘老师的肩膀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我听到她重重地喘息了几声。
“哦?杜蓝不是刘绍岩杀的吗?我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他是被人诬陷的。”
“有谁会这么做?”
“我说不上来,只是……我发现了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事情。”
“你是说什么呢?这么煞有介事的,准备参加演讲赛啊。”
甘老师忽然笑了,她轻轻走到我面前,我嗅到她身上的女性气息,仿佛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禁不住心如刀绞。
“廿老师,告诉我,我能帮你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咧?”甘老师把脸微微侧开,看向窗外的阳光问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声音也渐渐冷静。
“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周老师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
“咱们前天谈过周老师的去向时,你曾经说‘山上冷,他也该回来了’。周老师去莲云山里钓龟的事情只有老于一个人知道,你在29日上午第一节课后,还曾经问我是否知道他的行踪,在那个时候周老师已经出发了,并且身上没有带手机,。这之后你是怎么知道他在山里里的?”
“我是顺着你的话说的啊,你不是说他可能去庙里听禅吗?”
“听禅?周老师和你一样是基督徒,他怎么可能去庙里听禅?我当时仅是随口一说,但甘老师你自己会不清楚吗?”
“我……当时也着急,没有多想。”
“那么你起码应该知道,莲云山上是没有庙的。”
甘老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片刻后,她轻轻笑了一声说:“你不是要和我谈西三楼的命案吗?”
看着她那副嬗变的样子,我忽然有些恨,恨她为什么不信任我,到现在还以为可以将众人愚弄于股掌之上。
“关于刘家命案,我第一个迷惑不解的地方是杜蓝尸体出现的位置。早上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家的房门洞开,尸体就横在门口,像是要让每个人都能看到似的。”
“这意味着什么?”
“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再说说第二个迷惑不解的地方,就是西三楼当晚的封闭性。这栋楼表面上陈旧,但是安防工作还是相当到位的,—楼和二楼窗户上装有防盗网,门口有轮流倒班的门卫24小时值守。案发当晚,刘绍岩想要不留痕迹地出入几乎不可能。”
“哦?那就是闹鬼了?这在侦探小说里面叫什么来着?密室消失?”
“我一直在想,刘绍岩杀妻后根本没必要立即逃跑。他完全可以将尸体藏在屋里,待天亮后再大摇大摆地离开。但那天杜蓝的尸体却被摆在公共场合,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
“你的意思是?”
“人无论做什么事情,自保总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达成目的。如果刘绍岩是凶手,在作案后却没有丝毫自保的行动,既慌张得像个失手杀人的小孩子,又高明得像个遁地穿墙的魔术师,这其中的矛盾岂不是很不符合常理?后来我终于明白,他并没有逃跑,而是被利用了。”
“利用?他有什么可利用的?”
“刘家命案真凶的意图是:把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刘绍岩的神秘消失上面。”
“我怎么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不,甘老师。你很明白,没有人比你更明白了。我们来设想一下,杜蓝尸体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刘绍岩却在封闭的大楼里神秘失踪。这是一个什么局面?会让人想起什么?制造这样的局面会对什么人有好处,又对什么人有坏处?这才是值得一再推敲的问题。”
“这还用想?人家还不部是人心惶惶,悄悄传言什么西三楼又开始吃人了。”
“说对了!我第二个迷惑不解的地>方是,刘家命案和1986年命案几乎如出一辙,让每个富有想象力的人不得不浮想联翩。而与之相伴的是,1986年那起命案的疑点简直就像秃子头上的苍蝇那么明显,只要不是心里有鬼或者脑子有病,谁都能看出其中有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咱们心里都清楚。1986年案件发生之时,逃出两三楼的除了那几个退休的老职工外,还有宋远哲、刘绍岩和杜蓝三人。但时任云岭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的吴丰登对现场目击者威逼利诱,篡改了关键性征词和案卷。加上宋远哲近年来人力提携刘绍岩,身为上级领导却向杜蓝行贿的行为,足以说明真相。”
“那会是什么?”
“苏嘉麟并非西三楼命案的凶手,而是被真凶宋远哲伙同具保护伞吴丰登诬陷的受害者。他本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是因为在陈洁遇害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哦?小顾,你这个想法倒也真是新奇。你的意思是说当年西三楼里面老师杀学生是冤案?”
“货真价实的冤案。无论是谁,只要对1986年命案进行稍稍的挖掘和接触,都会得出一个结论:宋远哲犯案后多年无事,最终因为不堪忍受刘绍岩夫妇的长年的的敲诈,再次伙同吴丰登杀人灭口。”
“呵呵,宋远哲那个小心眼,要是被人敲诈不杀人才怪。”
“是的,刘家命案怎么看都应该是宋远哲干的,他要是不干简直就没了天理。但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虽然吴丰登和宋远哲两人既有作案的动机,也有作案的能量,但为什么作案手法却这么拙劣?又是‘鬼楼吃人’,又是‘密室消失’,这动静也未免太人了吧?以吴丰登这种长年混迹黑白两道,在本地呼风唤雨的人人物,杀个人应该采用更自然、更天衣无缝的方式才对。譬如制造一场车祸,或者抢劫杀人,秘而不宣地弄死两人多经济实惠?但刘家命案却偏偏要布置成1986年的样子,布置成让人心神不宁的样子,怎么看都对他们没有好处99lib?。”
“你这么说也确实有点儿道理。”
“警方破案依循着‘排除法’的思路,一般是从遇害者的财务往来、人事交际、感情生活等方面入手判断行凶动机,逐步排除侦查对象,最后锁定嫌疑最大的目标,通过关键证据证实。而刘家命案的真凶则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作案后丝毫没 6709." >有打算掩藏线索,反而故意要设计一处疑点重重的诡局,好让警方轻松识破‘刘绍岩杀妻’的骗局。”
“这个凶手是疯了吗?既然亲手制造了你所谓的假象,又希望警方勘破它。”
“我很难说凶手的心智是正常的,但又不得不承认那深不可测的心机。警方只要稍稍调查刘家命案,很快就会发现案件的种种疑点,并寻找新的侦查方向。那么警方会从何查起呢?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受害者杜蓝的财务状况,还有刘绍岩顺利升职的原因,而长年像父亲一样关照他们,甚至给他们赠送钱财的‘贵人’宋远哲也就免不了要进入警方视线。
“此外至关重要的足,既然刘绍岩杀妻逃匿可以是被伪造的假象,那么1986年苏嘉麟杀死学生逃匿自然也可能是被伪造的假象。顺着这个思路顺藤摸瓜下去,刘绍岩、杜蓝、宋远哲还有吴丰登四人当年的犯罪行为也就必然要大白天下。”
我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说:“刘家命案的真相是:凶手制造了一个虚假的作案动机,或者说她要替警方为宋远哲和吴丰登制造作案动机,按照警方惯常采用的‘排除法’,把侦查方向引导至他们两人身上。”
甘老师面色古井不波,美丽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惊惶,反而像是置身事外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小顾,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真的非常非常聪明,但你的推理也只是没凭没据的主观臆测而已。”
我深深体会到了甘老师心机的深重,可说是算无遗策,不声不响地把一个云岭财大甚至是云岭市搅得天翻地覆。单说这份异乎寻常的冷静,已让常人望尘莫及。
“甘老师,你认为我是精神错乱了吗?”
“我可没有那么说,只不过你这番推测太过牵强附会而已。如果凶手真要栽赃某个人,在两具尸体旁边留下几件对宋远哲、吴丰登不利的证据不就行了?”
“那样陷害的意图不是太过明显了吗?刘家命案真凶的目的不仅仅是宋远哲,还有他背后那个云岭巨..富吴丰登,这可不是几个关键性证据就能打发的对手。按你说的那样非但搞不掉宋远哲和吴丰登,反而会打草惊蛇、暴露意图,甚至危及自身。”
“凶手既然能连杀两人来布局陷害别人,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绕这么大风险的一个弯子,干吗不把宋远哲和吴丰登直接杀掉?”
“杀宋远哲自然不难,但吴丰登就不一样了,像这种深居简出、安保周密的富商可不好对付,凶手只有利用敌明我暗的优势做这么一场豪赌,她的想法是:吴丰登当年因为涉黑被开除公职,早巳失去政法干部身份,无法再次利用手中权柄混淆黑白,面对警方的调查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但凶手显然还是低估了吴丰登在本地经营多年的势力。刘家命案发生后,警方办案人员的确按照凶手的布局,察觉到了现场的种种疑点,同时开始关注1986年的案例,但在吴丰登通过各种人脉和关系网所施加的压力之下,警方一直被驱使着埋头苦找刘绍岩。
“眼看自己的精心布局被打乱,刘家命案就要再次变成鬼故事,凶手想到了这个时代高度发达的传媒,于是通过互联网将揭露内幕的文章传播了出去,并引起了省委的关注,甚至促成了省公安厅和省教育厅联合专案调查组的到来。甘老师,想必最初在‘云岭旭日’论坛上发帖的那个‘弥赛亚’就是你吧,你信基督教,取这个名字也是再合适不过。虽然看上去案件依然没行什么进展,但你有没有发现一个迹象?”
“什么?”
“吴丰登在媒体上的曝光率已经大幅度减少,宋远哲在学校里也不太露面了。”
说到这里,我忽然对甘老师异常佩服,居然能以纤弱之手、布衣之身,匿于市井之间,单枪匹马搅乱一方水土,真非常人可为。不仅是全市的刑侦系统被绕得团团转,甚至连机警敏锐的严峻都一直被牵着鼻子走。
“按说我也应该是被干掉的对象之—,无论吴丰登、宋远哲,还是那个神秘莫测的真凶,都不会想看到我活蹦乱跳地查这个、问那个。但好在有个倔强的刑警揪着宋远哲不依不饶,只身顶住了所有社会和行政压力,转移了他们的视线,替我做了掩护,让我可以一步步地揭开案情的本来面目。”
我俩沉默了下来。窗外的暮色像涨潮的海水般涌上天穹,树影狰狞,晃动着枝头的叶片,像—张张没有表情的脸。
二、手段研究
“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甘老师,你是刘家命案的真凶!”我艰难地吐出了最不情愿说出的结论。
这次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的表情像9月的云一样变幻莫测,一会儿是母亲般的欣慰,好像看着自己终于长大了的孩子;—会儿是抑制不住的忧愁,仿佛在哀叹伤逝的年华。最后,她终于有些自嘲般地笑了一声说:“小顾,证据呢?说话可—定要负责任。我有什么办法进入西三楼?有什么办法悄无声息地杀掉两个成年人?有什么办法能运走一具尸体?我是超人吗?”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9月7日,案发当天下午你去帮史云喂金鱼,进入西三楼后就再没有出来。”
“对,我是去了,而且下楼离开时楼管没在传达室。虽然别人不能证明我离开,但你可以啊。我从教研室给你打了电话,那个时候保卫处的会议已经结束,楼管肯定已经回到了西三楼传达室,我还有什么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回去?”
我俩的日光撞击在一起,在房间里仿佛摩擦出某种锥心刺骨的声音。
“甘老师,为了这一天,你想必已经计划很久。如何下手,时间如何安排,如何掩护自己都已经规划周全。
“为什么你和行政秘书史云的关系很好?因为你可以从她那里了解全校各个部门的日程安排。
“为什么你要在9月7日那天动手?因为当大学校的所有工作安排,都适合实施你的汁划。
“在确定了那天全校各个学院的综合治理工作会议,特别是保卫处会议的具体时间之后,你一定意识到机会来了。
“那天下午,你进入西三楼之后压根就没有离开。虽然那通你打给我的,拜托我买鱼食的电话号码确实是教研室的,但你其实身在西三楼。”
“哈?什么?小顾,你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我是茅山道上会分身穿墙遁地飞天吗?我身住史云的宿舍,又怎么能从教研室打电话给你?”
甘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刺耳,我知道她在心慌,因为我所说的,是她的所有设计中极其关键的一个布置。
我毫不犹豫地走到桌子旁,用手按住电话机说:“有个又简单又巧妙的办法,能让你身在西三楼,却可以将电话从教研室打给我。”
“哦?有这么好的方法?那你教教我。”
我掏出手机,再拿起固定电活话筒,将手机上下翻转过来倒扣在话筒上,而甘老师的脸色也随着这个动作瞬间大变。在夕阳的余晖下,我看到她的瞳孔骤然缩小。
“我昨天看到两个学生在操场上玩闹,一个男生用腿勾住单杠,倒吊着给他女朋友说话。这个动作让我开了窍,明白了你和周老师玩的花样。”
甘老师光洁的额头卜终于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步步紧逼道:“9月7日下午,周老师没有参加会议,有人证实他在下午4点50分之前进入了教研室。按你的说法,那个时候你也在场。
“周老师用的是翻盖手机,其长度刚好能够到话筒两端。他首先用手机拨通了你,然后又用固定电话拨打给我。随后他把子机上下翻转,倒扣在固定电话听筒上,让手机的送话器和话筒的受活器紧贴在一起。我住手机里听到的实际上是你从西三楼发出的声音,不过这声音顺着教研室的电话听筒传到了我的手机里,如此你就拥有了离开西三楼的证明。”..
甘老师很想说些什么,但我挥手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卷打印出来的话单。
“这些话单是我从营业厅那里打出来的。上面显示,教研室的电话同我在4点49分20秒发起了—次通话,而你的手机和周老师的尹机在4点49分12秒也发起了一次通话,之后这两次电话的通话时间一直重合。
“甘老师,你是否能为我解释两个问题?第一,如果你俩在一间房子里,为什么还要通过手机联络?第二,你和周老师通话的时间段正好与咱俩通话的时间段重合,仅仅是接通时间相差了八秒钟。甘老师,你是如何在咱俩打电话的同时,还能分身和另外一个人聊天的?”
“我……我手机在别人那里……”
“在谁那里?叫他过来对质!”我的声量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
她的鼻息渐渐粗重起来,但坚定地抿住了嘴唇,一声不吭。
我接着说道:“甘老师,你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此。你看上去问刘家命案毫不相干,而且进入西三楼的时间比案发时间提前了七个多小时,又通过这么一个奇巧的手段为自己提供了不在现场的证明。将来即使因为某个小的疏漏你被警方查问,也有我来为你护驾。”
“那也不能证明我杀人吧……”她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身上的力气,声音有些微弱地说道。
“自然不能,我到现在也没有直接证据能说明bbr>你杀人。但如果我把这两卷话单和其中包含的奥妙提供给警方,或者宋远哲,甘老师你还有自信能全身而退吗?”
天色已经近乎全黑,房间里还有蒙蒙的暗光能辨清彼此的面目。从我的角度看去,坐在桌前的甘老师像个无底的黑洞,比夜还黑,比海更深。
许久,她终于开口说:“你把那两卷纸交给警方也好,交给宋远哲也好,我是不会怕的。况且,我有什么办法只身击杀两个成年人?”
我有些恨恨地看着她,沉声说:“好,那我们再谈谈第二个问题。刘绍岩马上要提拔为管理学院主任,但学校里有很多老资格的干部不服气,背地里下套子,搞得他这几个月异常紧张,睡不着觉,不得不在校医院买安定片吃。咱们三个人上次在一起喝茶时,周老师亲口提过这个。既然周老师知道,那么你也一定知道。只要刘绍岩服药睡下,另一个睡梦中的女人解决起来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但这也不是我杀人的证据。”
“别急,甘老师,我话还没有说完。我们考虑这么一种情况。毕竟你要在楼里待十几个小时,这期间还绝对不能露面,于是生活中的一些基本问题就摆在了你面前,譬如饮食和方便。把肚子吃饱、水喝足,十几个小时不算什么问题,但去厕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不是凭意志能控制得住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你在9月7日那天,唯一摄入的食品是巧克力,而且是大量的巧克力。”
“你是在编造故事吗?很精彩。”
“故事?”我在越来越重的黑暗里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说,“甘老师,无论你计划了多久,无论你心思多么缜密,习惯总是会出卖你的。这张购物小票是从你零钱包里发现的,你保留它原本是出自女性的细心,但这习惯性的细心偏偏出卖了你。上面标记着9月6口,你从市中心的超市里刷卡购买了一打‘德芙’牌巧克力。甘老师,你是个很重视保养身材的人,平时几乎不碰高热量、高糖分的食物,买这么多巧克力干什么?另外一张是你刷信用卡的回执单,上面记录有消费的时间和信用卡的末四位。只要到银行清查,我便能证实这笔消费是属于你的。”
“我买巧克力又有什么问题吗?”
“除了有些让人担心你苗条的身材以外没什么问题。但有意思的是,警方找到一个东西。”
她眉头猛然斜着朝我扬了过来。
“紧张了是吗?”我说,“在长时间的极度紧张和焦虑后,人的精神总是会松懈下来的,也或许是你对自己的布局和不在场的证明实在太有信心,居然在楼道里遗落了一个塑料包装袋。上面留有某人的指纹,经过比对,这个指纹同西三楼里任何一个人都不相符。”
甘老师的面目在黑暗中像浸入宣纸的墨汁般漾成一抹看不清的晕影,让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现。
“毕竟在设汁的刘家命案里,你考虑得太多,设计得太细。我想,恐怕是过度的精神压力和紧张的现场执行使你疏忽了这个细节吧。”
她终于没有反诘。
“9月7日晚上,周老师端着一盆衣服要去洗。我当时便很奇怪,他平时别说洗衣服了,连被子都懒得叠,有脏衣服从来都是直接送去洗衣房。怎么恰恰是刘家出事的那天转了性似的老老实实去洗衣服?而且还是晚上洗,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
我从门袋里义掏出那张从周老师房间里找到的纸条。
“这是咱们学校洗衣房的收据,上面记录着9月8日周老师送去了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名牌衬衣。那件衬衣他仅有一件,所以我认得很清楚。9月7日晚上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盆子里正塞着那件衬衣。周老师既然前一个晚上洗过衣服了,干吗第二天还要再往洗衣房送?让我说,周老师那晚根本不是去洗衣服,而是以其为掩护在走廊、水房里来回走动,帮你监控刘家的动向。
“所有的事情,你们都算汁到了。但还是遇到了一个突发情况,那就是刘畅的突然造访。你同样没料想到的是,两口子后来会发生厮打并致杜蓝昏迷,而刘绍岩偷偷带着刘畅下楼,这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冥冥之中的神助。
“我猜,你可能早早地就从二楼史云的房间转移到了四楼周老师的房间里。零点过后,除了我这样的夜猫子,大多数住户部已经入睡,你冒着被洗漱的人撞见的风险,在得到周老师的通知后,迅速在黑暗的掩护下进入了刘家。西三楼的房门老旧,只要一张银行卡便能从外面把锁捅开,进门的事情对你来说根本不是难题。你和周老师用榔头杀死杜蓝后,埋伏在房间里待刘绍岩回来后再行击杀。应该是这个流程没错吧?”
忽然,甘老师在黑影里轻轻地笑厂笑说:“就算我的确藏在周敬的房子里,也只能证明我俩过了一夜而己。这种事情嘛,总不会希望有外人知道。”
“9月8日凌晨两点半,周老师从西三楼离开要去看女儿,你呢?”
“我和他一起。”
“你是怎么出去的?楼管老于当晚没有看见你。”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当晚和周敬在一起,所以就躲在楼道里。老于把钥匙给了周敬,之后周敬开门后给老于还了钥匙,我趁着老于躺下的时候出的门,之后坐周敬的车去市里找宾馆住下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甘老师所供认的出门之法与严峻所分析的一模一样,更坚定了我对自己的判断。
“甘老师你是不是以为这一手很巧妙?其实我们都猜到了。”
“猜到又怎样?不过给大家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让甘俊英勾引有妇之大,破坏他人家庭的事情曝光罢了。”
“那么为什么周老师凌晨四点钟才到医院?总不会是在宾馆陪你吧?他女儿既然病重,哪来的心情去风流?”
“车在半路上出了故障,修了半天。”
“在哪里坏的?”
“小顾,我虽然脾气好,但也是有限度的。你今晚气势汹汹来找我兴师问罪,挖掘的都是我的个人隐私。如果你有这个兴趣,那就尽管把你掌握的东西提供给警方,让他们来问我。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
“甘老师!”我不觉得提高了声音,“我就是不想害你,才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现在除了我,还有个跟刘家命案较上劲的刑警也在—步步地逼近真相。他已经摸透了刘家命案里的门道,认定真凶不是宋远哲和吴丰登。只不过因为他背着行政压力,也缺少和你们直接接触的渠道,才没有拿到关键性的证据。但相信我,甘老师,他总有一天会找到你的,我想帮你,我真的是想帮你!”
她没有应声。
“甘老师,你们的车出了校门后根本没有向市区进发,而是开往了莲云山。那里刚好有个监控摄像头拍下了周老师的车子。甘老师,三更半夜你俩是去山里幽会吗?我不需要你回答我,所有的问题我自己有答案。车里面除了周老师和你,还有刘绍岩的尸体,对吧?”
那边一片寂静,仿佛只有我自己往房间里自说自话。
“那我又怎样才能把刘绍岩的尸体从两三楼运出去?”甘老师突然张口说道,“你要知道,成年人的尸体是非常沉重的,我有这个体力吗?况且整栋楼都被封闭了起来,就算我可以拖动那具尸体下楼,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咱们都知道,夜晚降临后,两侧宿舍楼之间风吹树叶的声音之大足以掩盖一声突如其来的闷响。你在深夜把尸体用被单包裹好并扔出窗外,之后用周老师的那辆轿车运出学校。”
我毫无顾忌地看着甘老师的眼睛说:“周老师性子闲散,本性善良,我猜测他大概表示出了后悔或者恐惧。而你因此便越发不放心自己的这个搭档,反止已经杀了两个人,多一个有什么不可以?甘老师,这真的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吗?你同当年的宋远哲有什么区别?
“我看过周老师的手机,看过你俩来往的短信记录。”
我盯着对而的女人说道:“你们在短信里商量以后要结伴出国旅行,要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知道周老师是很爱你的,你就是用私奔的承诺来诱惑他做你的帮手吧?”
我的声音不自觉已经变得异常尖锐刺耳:“甘老师,我真的想不通啊!周老师很爱你,爱到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帮你杀人。这样的一个男人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毒手?
“你还记得咱们三个在一起喝茶吗?还记得咱们三个在一起吃饭吗?还记得咱们在一起谈天吗?还记得你们一起为了我打抱不平跟黄羽笙对着干吗?对我来说,周老师就像个大哥,而你是与我大哥眉来眼去的好姐姐。但我做梦也没想过这个好姐姐居然会把他宰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一直看错了你吗?”
“你看错了。”她轻轻地说道,语气中丝毫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以至于我无法确定她的意思到底是指我看错了她,还是指我看错了事。
“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是为了苏嘉麟和陈洁吗?”
“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我转过身去打开那座文件柜,从最底层抽出一张纸。
“这个是上次我从你整理的那堆资料里翻出来的,1985年东一楼女生宿舍的人员登记表。你和当年遇害的陈洁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舍友。”
我又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那本登有《血祭:从蒙昧到开明》—文的杂志,指着两个作者中苏嘉麟之外的那一个名字说:“现在还说你和他们没有关系吗?”
那个位置写着:甘俊英。
三、真相大白
我手表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了晚间8点30分,夜色像洪水一般把这楼里的人烟卷得无影无踪。
许久,从那个角落里终于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真难为你能查得这么详细,我的确是没想到啊。”
“如果你想到了,会不会杀我?”
甘老师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说:“说什么傻话呢?小顾,去把灯打开,咱俩不要这么黑灯瞎火地说话,让别人看见了乱想。”
这句话有种神奇的力量,好像瞬间把气氛调整回了那些平淡安静的时光。我走到门口按下塑料开关,清冷的白光好像在丛林里藏匿多时的兔子,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
“那篇文章是我和苏老师合写的,我提供素材,他来执笔。虽然我再三要求不要出现我的名字。但他发表的时候还是把我带上去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很早,很早。”
她微微扬首道:“帮我倒杯水好吗?”
我端起甘老师桌上那只陶瓷杯,看到她温柔的眼光。这温柔的眼光里藏着的某种力量,狠狠地揉碎了我的心,以至于倒水的时候右手怎么也攥不紧壶把手,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地的水花。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坐在漆红色的木桌前,一只胳臂支在上面,用微曲的拳弓托住弧线柔和的脸颊,有些慵懒地倚着身子。当我把水杯放下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睛笑了笑,唇角不远处漾出两朵可爱的小酒窝。我有些迷茫,甘老师这时候全无平日那个大姐姐的派头,反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而若桃李,眉目含情,看得我心神一荡。
“小顾,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完成某个使命的。完成了以后,我们才可以死。否则,生命一钱不值。”她轻启朱唇,抿了一口杯中的温水。淡红的嘴唇在杯口的边沿上滑过,让全世界都在嫉妒那只杯子。
“是命运也好,无奈也罢。它存你看不见的地方,左右着人生的走向。其实命运并不是那些恐吓你、威胁你的东西,而是诱惑。如果你心中有什么东西时时刻刻吸引着你,那就是命运。”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很像他,真的很像。”
“谁?”
“苏老师。”
“那个苏嘉麟?”
甘老师把脑袋朝左侧偏过去,很细心地打量着我说:“他是个大小孩,虽然聪慧优秀,但却不通人情世故。”她用手点点我道,“就跟你—样。不过小顾你只是人生经验不够丰富,貌似忠良,其实心里挺贼的,而他却是无可救药的单纯。”
“甘老师,现在不是埋汰我的时候吧。”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不是埋汰你,是夸你。”甘老师闭着眼睛笑了,右手顺着额头的发际而上,把一头柔软的长发向后梳理过去。
“我从来没有用他来形容过任何人,因为没有人配。小顾,你应该感到光荣哦。”
甘老师这么说,我还真觉得自己有些了不起,甚至有些骄傲得意。这样的感觉让我自己也诧异,明明知道对方是个危险的女人,明明知道对方身负二条人命。但我却恨不起来,一丝一毫也不。无论是立场上,还是感情上,她对我而言都有着家人般的亲切。我对甘老师这种热爱是从何而发的难以言喻,她就像上天准备好的一杯鸩酒,虽明知有毒,却难舍其中甘美温醇的滋味。
或许,是她那近乎完美的女性姿态吸引了我:温柔、包容、关怀、细腻而又不失大气,聪慧而又不失淡泊……至少,能让我从乏味的现实中抠下这么一个碎片,贴心妥放。
“但我并不全是为了这个杀他们的。”
甘老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没有变,甚至还有些俏皮地向我挑了挑眉毛。这却让我后颈猛地收紧,一丝寒气堵在喉头,逼得我重重咽了口唾沫。她把天使的微笑和魔鬼的狰狞同时呈在我面前,仿佛花丛中刺出的一柄利剑,冷不防在我心口扎出血来。
“别那么看着我,小顾。当你看着我感到害怕的时候,你怕的其实是我身后的东西。”
“甘老师……你就不怕吗?”
“刚才我都说了,没什么好怕的。相反,命运在诱惑着你,真的,就像你喜欢的女孩那样。”
她依然不忘调侃我两句,仿佛被周老师的灵魂附了体。
“你不懂命运,就像你不懂女孩子,所以还在打着光棍啊,以后要用点儿心,多在这上面动动脑子。你啊,总是长不大,这点和苏老师很像。他对人心缺乏基本的了解,只顾着自己热血沸腾、傲骨峥嵘,却从没有意识到人性中的阴暗和险恶。”甘老师低下头去,有些黯然地回忆着,昔日的时光带着寒气从她眼里流过。
“我这么说也许会让你把苏老师想象成一个死板固执的男人。但其实恰好相反,他身上有一种无可救药的孩子气,三句话不忘逗一个乐子,好像小时候没玩够似的,而且很懂得去体贴和关心别人……当然了,他还很帅。他身上具备着我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德……也许除了不懂女人心。我并没有指望你能真正领会这点,因为时代变了,像他那样十足男子气概,又怀抱墨香书卷的真君子已经绝迹,目之所及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猥琐宵小之徒。”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又半垂着眼皮补充道:“当然了……英雄的命运就是死去,然后被掩埋,待皮毛骨肉朽烂殆尽之后再被人挖出来瞻仰。也许我老提什么命运命运的已经让你厌烦,但在1986年9月18日之后,便只有这个词才能让我稍稍下静地接受—切。
“我还记得陈洁。真的,在这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纯洁的女孩,又温柔,又乖巧,身上还带着一点儿山里孩子独有的野性。很快,我就喜欢上了她,彼此间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那时候很自卑,不爱说话……这段回忆现在已经没法说清楚到底是生活馈赠的珍宝,还是冷酷的诅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沙漠中干渴的旅人捡到了一壶毒酒,喝是死,不喝也是死。
“苏老师是大学—年级开始带我们班的,他和小洁两情相悦,但碍于身份却一直没有说外。或许在今天这已经算不了什么,但当年可是被视如洪水猛兽般的越轨。”
“宋远哲为什么要杀害他们?”
房子里一下变成了午夜的太平间,静得可以听见死人头发落在地面上的声音。甘老师没有看我,眼睛死死盯着桌面,眉宇间阴云纠缠。最后她抿紧了嘴唇,想发声却又狠狠按捺住的样子。那狠劲逼出了她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就像她口中无处可逃的命运,困死了她的嘴唇、她的吻、她的爱情、她的青春。
甘老师向我伸出—只手说:“小顾,给我一支烟。”
我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从兜里取出烟盒递到她手里。甘老师吸了两口烟,从她生涩的手法来看,并不是我或者严峻这样的老烟枪。
“小洁的母亲自从生下她之后身体变得越来越差。1984年下半年的时候发展成了肺气肿,急需入院治疗,但她家只是普通的山区农民,在那个医疗资源紧张的时代既没有钱,也没有门路。苏老师出于自己的善良和对爱人的情谊,便常常瞒着小洁给她家里寄钱汇款,有一次被我无意中看到了汇款回执的条子,苏老师很严厉地要求我不许说出去,更不许告诉小洁。”
“真是个刻板的人咧。”
“的确是个冒傻气的男人,他内心道德感之强远超你的想象,坚定地认为帮助别人被对方知道是可耻的。”
甘老师笑了笑说:“在这之后,小洁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或许是致命的错误。那个错误,也是所有悲剧的开端。”
“什么?”
“她将母亲病重的事情告诉了宋远哲。”
“为什么会告诉他?”
“小顾,有句俗话‘防火防盗防小人’。小人这种东西就像苍蝇,杀不尽,灭不绝,闻腥则喜,无孔不入,摆张菩萨脸,怀恶鬼心肠。”甘老师的呼吸急促起来,饱满的胸部一起一伏着,脸上瞬间布满了戾气。
“宋远哲就是这么一个小人,你没有注意到吗?宋远哲乍一看相貌堂堂,但从面相上来说,面白,三角眼,这样的人恶毒卑劣,有杀人之心。苏老师却是心胸敞亮,误结匪类,一直把他当做莫逆之交,殊不知宋远哲心里却怀着下作的目的。”
我瞬间明白了甘老师的意思。
“他想占有小洁。”甘老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烟气,又重重地咳了两声,似乎不太习惯那暴烈干涩的口感,“但宋远哲很能沉住气。他一点儿也不急切,总是做出—副兄长般的姿态,借着苏老师好友的名头接近小洁,嘘寒问暖。苏老师只当他是爱屋及乌,也不以为意。但不要小看女人的眼光,我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为什么不说出来?”
“因为你错看我了,小顾。你的甘老师也是小人啊。要论卑鄙和阴险,我绝不在宋远哲之下。为了达到日的,我可以利用,可以背叛,也可以出卖。”
“你也喜欢苏嘉麟吗?”
甘老师呵呵呵地笑了几声,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模棱两可地说:“活下来的都是肮脏的,干净的人早已死去。”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种精神上的排毒。她可能为此已经煎熬了很久,在漫长的岁月中无时无刻地受着折磨,这种折磨在时间的迷雾中渐渐沉淀为一种巨大的困惑。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有罪还是无罪?如果有罪又该如何去救赎?
我知道甘老师是从—卜多年前开始信仰基督教的,这大概是出于内心的无法排解的苦闷与困惑。悔恨与孤独不间断地咬噬着她的心,逼得她不得不选择单身,这恐怕也是一种自我放逐的姿态。
终于有人能在她面前揭穿一切。这对甘老师而言既是最恐惧的,但同时也是最渴望的,而我恰好扮演了这个角色。从亲近感上来说,我作为倾听者是她能够接受的。
“当一个人铁了心要得到某样东西的时候,其中的意味不仅仅是欲望,更多的是要证明—种自负,一种权力。尽管对宋远哲所钟情的仕途来说,与这么个没权没势一无所有的山村女孩纠缠不清并非什么好事,但他铁了心要以此来证明自己 90a3." >那所谓的男性尊严,还要用别人的名誉、贞操和性命来做祭品。藏书网
“或许是苏老师太粗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宋远哲探知了他给小洁寄钱的事情。宋远哲的小人心思便飞速地开动了起来。他背着所有人,连续数月借钱给小洁,并骗取小洁相信之前一直慷慨接济的人就是他。小洁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孩子,对宋远哲一时间近乎感激涕零,并答应为两人保守这个秘密。在这之后,或许是出于报恩之心,或许是受制于人,小洁便委身于了宋远哲。不久,小洁使出现了妊娠反应。作为她最好的朋友,这一切当然逃不过我的眼睛。经反复询问,小洁把事情原委告诉了我……”
甘老师语气沉静,但我却被她惊得呆若木鸡。
“甘老师……那么邢然她……”
“邢然……”甘老师眼睛看着窗外,唇边显出一抹略带嘲讽的微笑,“邢然那孩子其实是宋远哲的女儿啊。她入学没多久,宋远哲、刘绍岩、杜蓝和我都发现了这个事实,因为她长得和她母亲实在太像了。而宋远哲因为心中有鬼,对这个女儿的到来异常紧张,杜蓝便趁机多次向其勒索钱财。”
“所以你会趁这个时机动手。”
“就是你说的排除法嘛。警方一定会发现宋远哲和杜蓝在财务上面的往来,再结合刘家命案与1986年命案的相似之处,宋远哲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邢然知道真相吗?”
“这孩子很聪明,刚开始—点儿声色也不露,在入学后和刘绍岩一度走得很近,也曾经找我谈过几次。我都不清楚她是从哪里探知我和她母亲是好友的,大概是从刘绍岩那里套来的。”
“那就是说她早就知道了一切?”
“是的,我想她内心也很痛苦,卑劣下流的杀母仇人居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无论揭发还是沉默,对她而言都是零和博弈。这样的矛盾恐怕一直在煎熬着她。”甘老师苦笑着说,“多么完美的女孩,偏偏是这么一个身世。小顾,你现在还不相信命运吗?”
我完全顾不上理会甘老师的反问,眼前不停地浮现邢然美好曼妙的身影。如此说来,那晚上在校外荒地里宋远哲的举动只不过是舐犊之情?而我居然就像堂吉诃德那样跳出来冲向魔鬼,殊不知那只是座风车而已,还差点丢掉自己的小命……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小顾。而立之年将近,你静下心来好好反思一下吧。”
我长叹了一口气。甘老师接着说起往事。
“眼看着身体反应越来越强烈,小洁惊惶中不知该怎么办。我提议找个小诊所偷偷把孩子打掉,但她的想法却人为不同。从山村里出来的女子,想法固执又传统,她坚定地认为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是她的本分。小洁假装患病,拜托在校内担任干部的宋远哲帮她请了半年的病假。宋远哲正思忖着如何摆脱这个被他玩腻了的女孩,便爽快利索地帮了这个忙。
“1986年元月,我送小洁坐上了回乡的火车。半年很快过去了,小洁一点儿音信也没有,苏老师本就为小洁一段时间以来的疏远煎熬,后者离开的日子里,他更是茶饭不思,睡不安寝,整个人像丢了魂—样飘飘荡荡。宋远哲呢,很高兴碍事的人消失了,在春节的时候同校党组书记的女儿相了亲,处起了对象。至于那个被欺骗、玩弄,为他怀上孩子的女孩,早被他抛诸脑后。
“小洁在9月1日按期返校报到。她略微胖了些,姿容神态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知道那是母性的特有气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见了我便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而是代之以沉静的、寂寞的、惹人怜爱的低语。那一刻我真爱她,我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揉她的肩膀,摸她的头发,嗅她的气息,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天,她多像我的妹妹,像我最渴望拥有的亲眷。”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后来?后来我继续做小人啊,后来我继续怀着恶意利用、背叛我最亲爱的姐妹啊。”甘老师微微笑着说。
“小洁专程到西三楼宿舍去看望苏老师。后者欣喜若狂,但小洁若即若离的态度却让他摸不着头脑。9月17日,难耐相思之苦的苏老师终于忍不住过来问我,我知道时机成熟了,便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但那是个错误,偏离我设想的错误,错得我完全预料不到后面发生的事情。
“知道真相后,苏老师铁青着脸离开了。他在校外荒地里将宋远哲痛打了一顿,警告他必须对小洁负责,否则就要去教委检举揭发。苏老师随后写了两封举报信,一封留在自己身上,一封交给了我。他决定在当晚找宋远哲最后摊牌,如果对方胆敢食言,便同我两个人一起举报他,足以将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但直到第二天中午,苏老师一直没有出现。”
我连忙问道:“那就是说……”
“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自从苏老师当晚去找宋远哲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小洁以为他病了,打算下午去西三楼宿舍探望。我知道小洁还爱着苏老师,尽管生下了别人的骨肉,但她的感情却是纯真的。
“到了下午四点钟左右,突然传来了西三楼出事的消息。相关的事情你已经非常清楚,我也就不再赘述了。我绝对不会相信那个温文儒雅的苏老师会在突然间对他最爱的女人下毒手,既没有动机,也没有道理。也是从那天开始,不知所踪的苏老师变成了不死不活的鬼魂,游荡在众人的诋毁和污蔑中……”
“为什么你不站出来指证他们?毕竟你知道真相啊!”
“你认为那些会有用吗?案发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指向对苏老师最不利的的方面。宋远哲的拜把子兄弟吴丰登从开始就对相关人员威逼恐吓,要求所有人按照他的意思开口。”
“那么举报信……”
“我没有寄出去。那样除了暴露自己,落得和苏老师他们一样的下场之外没有另外的结果。”
虽然1986年事件的原委甘老师讲述得清清楚楚,但直觉告诉我,她并没有说出全部真相,但又没什么能证实这—点,我沉默片刻又问道:“那刘绍岩和杜蓝呢?他们只是掩护了宋远哲离开,即使犯了罪,杜蓝也罪不至死吧,为什么要第一时间杀死他们?”
“罪不至死?”甘老师冷冷笑着,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苏老师和小洁遇害之后,你知道那两个人是如何诋毁他们名誉的吗?他们收了宋远哲的好处,便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穷尽最恶毒的言辞,到处散布侮辱苏老师和小洁的假消息。或许他们真的罪不至死,但那可不是我的法律。”
“为了这个毁掉自己的人生,值得吗?”
她还是笑得那么深不可测,说:“杀人就像离婚一样,第一次很艰难,第二次便形成习惯,到第三次简直成了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听出这轻佻中藏着的浓浓杀机,我半晌出不了声,最后叹息一声说:“甘老师,从内心来说,我认同你的复仇,但我绝不能认同你对周老师做的事。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保护好自己。宋远哲等人的罪行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希望你能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可我现在不能走,还有剩下没做完的事情。”
我忽然心里一凉。某种不祥的预感从腔膛直透胸前,仿佛身体某处响起了剧烈的警报声。
甘老师脸上不仅仅是落寞和微笑,还有准备对猎物发起致命一击的杀意。
“对不起了,小顾。”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藏在桌下的左手,同时惊恐地意识到彼此的距离已经越过原有的安全界限。
她的动作快如电光火石,我来不及任何动作,眼角瞥到了一抹划过的蓝光,清脆的“噼啪”声响起,仿佛有人漫不经心地按下了某个开关。
一阵无法控制的痉挛骤然收紧了我全身的肌肉,意识倏地掉进了某个看不见底的黑洞。
四、疯狂的谜底
醒来的时候视线模糊不清,仿佛有人在世界上泼了层黏稠的油脂,我全身肌肉痛得几乎无法动弹,起身的时候接连两次摔倒在地。右腿外侧靠近腰部的位置上疼得格外厉害,牛仔裤上烫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黑疤,用手指轻轻一按,能感觉到烧焦的松脆质地。
真没想到,甘老师会突然发难。
她还不如捅我一刀痛快点儿。现在我肌肉震颤,四肢乏力,身子抖得像个路遇色狼的小姑娘,得拼尽全力扶着桌子才能稍稍稳住身形。特别是中招的右腿,一阵刺痛,一阵虚软,加上长时间压迫肌肉后的酥麻不适,我难受得禁不住哼出声来。
手表显示此时已是12日凌晨两点—刻钟,教研室外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我先坐在凳子上回了回气,才有空腾出脑子来想一想发生了什么。
我这才算是知道了她击杀刘绍岩夫妻两人的信心从何而来。
刚才甘老师先是故作情绪失控,再沉痛地将往事妮妮道来,真挚得让我以为她起了悔过之意,但那只是缓兵之计,为的就是让我放松警惕。她抽出电击器的动作干脆利索,让人无从防备。这份敏捷和狡诈,哪像个娇弱的女知识分子?
但她既然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周老师灭口,为什么不将我也一并干掉?她口中剩下的事情又是什么?
手掌心有某种被尖锐物体划过的感觉,但并没有受伤。我把手掌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眼泪霎时无法控制地涌出。
甘老师用油性签字笔在我手心里写着:“小顾,姐姐喜欢你。找个好女孩,咱们别了。”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甘老师不会杀我,她不会,即使她杀了刘绍岩,杀了杜蓝,甚至杀了深爱他的周老师,但依然不会杀我。
无论她曾经做过什么,无论她犯下怎样的罪孽,在我心里,她都永远代表女性最温存的一面。
伴随着肌肉的虚弱,我扶着墙慢慢走出院办,头上星宿闪动,黑暗中的一切都轮廓清晰。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居然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全部是严峻打的。其中还有十多个呼叫是在零点之后的。
我估摸严峻已经休息,便没有理会,抖着腿一步一拐地往回走。电话忽然再次响起起,我乏力地拿起接听,严峻在另一头几乎是吼了起来:“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没事,手机关静音了。”
“妈的,我真是欠了你小子的。”严峻的话没头没脑,让我一时间回不过味来。
“别这么大火嘛,真是没有听见。”
“你现在哪里?”
“睡不着,下楼逛一逛。”
“逛一逛?还下楼?我马上到。”
虽然不明白严峻的急切是为了什么,但我还是乖乖地按其指示走到校保卫处的值班室门口,等待着他的到来。
15分钟不到,严峻的宝来警车便飞进了学校里,看他那副衣装齐整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休息。
“你住忙什么呢?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加班?”我诧异地问道。
“晚上得到消息,在市中心附近发现了形貌同‘刀子’很像的人。”
“可靠吗?”
“说不准,是公交车司机报的案。我不放心你,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得,你没事就好。”
我心里一暖。严峻这家伙虽然毫不掩饰利用的意图,但就凭这份整整一夜的担心,说明他确实是把我当朋友的。
严峻坚持要亲自把我送到宿舍里。我拗不过他,便在他身侧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回走,拼尽全力按捺住电击之后的肌肉痉挛。但这点儿动静实在瞒不过严峻那双刀子眼睛,他狐疑道:“你的腿怎么了?”
“我……”
还未及回答,严峻忽然用手势止住了我的话头。顺着他的视线朝综合楼看去,..我被一个细小的变化吸引了注意力。
宋远哲位于综合楼三层的办公室窗户里仍然透着灯光。
这压低了的柔光显得有些怪异。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到的不仅仅是窗后的白墙,还有一道人形的阴影。
一阵夜风吹过,树叶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宽阔的综合楼像一具横陈在校园中间的巨大棺材,阴沉沉的仿佛在对我发出不怀好意的邀请。
我随着风声打了个寒噤。甘老师最后的那句话猛然在耳边响起,我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我过去看看,你现在报警。”
“我跟你一起。”
“回去!”严峻压低声音厉喝道。
“我不是你手下,没必要听命。”我毫不退让,抢先往综合楼走去。严峻大步赶上来,说:“自己留神,敢坏事我饶不了你。”
“别当我是菜鸟。”
光洁的大理石地板映衬着微光,背阴的走廊里流转着微微寒气。严峻像头机警的猎犬一样地环顾着四周,带着我攀上三楼,放轻脚步来到了宋远哲的办公室门口。门掩得并不实,与门框的接缝处透出一道两个折角的亮边,灯光像漏壶里的清水那样止不住地撒进黑漆漆的走廊里。
说不上来是出于刑警的直觉还是什么,严峻在触摸门把手的一刻脸色大变,右手无声无息地摸向后腰,再回来的时候掌中赫然多了一把通体乌黑的77式手枪,冰冷的金属釉面上泛着几道柔和却杀气腾腾的寒光。他把身体微微侧向门板,用左手轻轻地把门推开,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但紧握在掌心的手枪却像只择人而噬的猛兽,张着尖厉的牙口。
我一直都不知道严峻藏在身后的玄机,现在突然意识到,那不仅仅是击锤、撞针、弹簧的简单组合,那玩意是现代工业的产物,是能轻易夺人性命的猛兽,是真正见血封喉的凶器。严峻把它摸出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这一人一枪所带来的巨大压迫感。
严峻是猛兽的主人,他精心甄别着猎物:杀人犯、变态狂、反社会者……并毫不犹豫,放出尖牙利齿把他们撕成碎片。
幸好这把枪不会指向我。
门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晃开,直到门轴因摩擦嘎吱一声响起,就像用匕首划开一匹棉帛。这声音还未及落下时,严峻重重地掀开木门,枪口稳定而准确地随着视线将屋内扫射了一周。
我来不及赞叹严峻漂亮的战术动作,眼光落在了门后二米远的地方。
宋远哲僵硬地仰靠在办公椅上,像一只被拍扁了的苍蝇。他的左臂压弯了台灯的支轴,另一条胳膊不门然地扭在身侧。面前一片狼藉,报纸、茶杯、笔筒等杂物散落一地。脖颈之间冒出的污血浸染透了那身考究的名牌两服。
我正想动弹,严峻低喝一声:“别动,什么也不要做。”
我乖乖按照他的吩咐把脚收了回来,像只忠实的警犬一样守在门口。如果谁来摸摸我的头,我几乎要吐舌头摇尾巴了。
突然从走廊里传来了一声闷响,和杜蓝的头撞在墙上的声音一样,紧随其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
严峻风—样地从我身侧冲了出去。待我反应过来,他的背影已像一滴溅入夜色中的墨汁,隐没在旋涡般的黑暗深处,只剩急促而坚定的脚步声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其中隐隐透着杀气和固执。脚步比眼睛更能泄露一个人心底的秘密。在这之后很久,我还听说过关于严峻的事情,依然是那么杀气腾腾的,不过那些就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迅速朝严峻的方向追去,跑出两步后突然发现原本应该关闭的打印室门开了。我掉转过身子,谨慎戒备地走过去,短短两三米的距离长得仿佛要走一辈子。
有什么东西倒在门口,刚才严峻只顾去追踪那个脚步,而我又过于专注严峻的背影,直到发现打印室洞开的大门并折返后才看到了地上的光景。
我弯下腰拥起那具柔软的身体。她的发际依然散发着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只是这清香里还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甘老师瘫软无力地靠在我怀中,腹胸部的鲜血像喷泉般止不住地涌出。我听见她唇齿间艰难而微弱的呼吸,还有从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小顾”。
甘老师的手还未及触到我的脸便猛然垂下,落在地面上。
我所有的理智都在瞬间丧失了,像头濒死的狼一样用尽全力嘶吼。
“严峻!救护车!”
枪声在同一时间响起。
那个晚上大概是这一年云岭市最忙的一夜。警方强力的调度和校方笨拙的协调汇成了一股洪流。而这股洪流的中心,就是枪声响起的云岭财大综合楼。校长孙殿飞和另外两个副手咬牙切齿地指挥着,命令所有辅导员、班主任立即清点各班人数。
现场初步尸检结果是:宋远哲系被锐器刺切颈、喉部,致左颈总动脉、气管、食管离断,死亡时间在夜晚八点半到九点之间。
凶手出手非常准确,趁对方不备,一刀从左侧刺穿脖颈,并横向运动切断了其余的肌体组织。作案用的匕首在甘俊英老师随身的挎包里被发现,刀口与宋远哲颈部创口形态相符,匕首上的指纹正在比对中,但基本已经可以判定是甘俊英老师作案,她身上有明显的喷溅血痕,这是发起攻击的凶手身上才会出现的征状。匕首的握把上面有大量血迹,手型同甘老师的指掌丝毫不差。在甘老师的左臂位置有一个不完整的血手印,经鉴定与宋远哲手型相符。
“居然选择割喉……这女人好狠哪。”严峻咂咂嘴道,“死者的办公桌上有份被血迹浸染的文件,纸张表面有严重的辐射状褶皱,应该是受害者在慌乱中用手抓抠导致的痕迹。凶手趁死者注意力在纸面上的时候突然掏出匕首从左侧刺入其颈部,并向外侧翻转切割……
“此外,在房间里还发现了两张信纸,内容是关于云岭财大教师苏嘉麟举报时任学生处干部宋远哲强暴女学生陈洁的材料。信纸后面附着一沓甘老师亲笔书写的陈述材料,指证云岭财大副校长宋远哲在1986年9月17日至18日间,连续杀害苏嘉麟及陈洁二人,并在时任刑侦支队长的吴丰登包庇下逃脱惩处。”
严峻和同事紧张地探讨着案情,我注意到他们毫不顾忌地谈论着吴丰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甘老师死在宋远哲的办公室东面六米处的打印室门口,似乎是刚刚从房内走出时遭到了突然袭击。凶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在柔嫩的肌肤上留下了明显的淤青和指印,右手持刀对准她胸腔膈膜上方的位置刺出一刀,致使甘老师心室受创破裂导致急性大出血。
这是致命的不治之伤。
甘老师的血还留在我手上,在微凉的空气里慢慢凝结成闪烁着细碎微光的固体。当我轻轻活动手指,便有珠光玉屑般的红色碎粉簌簌坠落。我看着那些粉屑,好像看着甘老师粉碎坠落的生命,禁不住悲从中来。
“刀子”江振兴的尸体横在综合楼门前,面部朝上躺在水泥台阶上面,额头顶着—个乌黑的血洞。9毫米口径子弹以315米每秒的速度凿穿了他的脑门,也击碎了这个头盖骨里潜藏的所有疯狂与恶意。他的匕首掉落在右手侧不远的地方,上面的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拭去,刀口与甘老师身上的创伤完全吻合。
严峻告诉我,他追“刀子”直到综合楼门口,对方突然停步折返,握着匕首向他杀来。严峻很敏捷地避.开了这一刀,毫不犹豫地掏枪射击。这家伙枪法精绝,在黑夜里面对狗急跳墙的狂徒毫不慌乱,一枪爆头,正中眉心。
但他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平静得好像刚刚打死一条发了疯的野狗。
笔录是严峻亲自给我做的。我在保卫处办公室里将一切部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包括那两卷通话记录,还有甘老师的购物小票。
他笑着说:“你小子不简单啊。”
“你能不能告诉我,综合楼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刀子’怎么会在那里的?为什么会被咱俩赶上个正着?”
严峻没有自接回答我的话,故作正经地干咳了一声道:“不是敷衍你。现在我确实太忙了,真的没时间。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忙完了找你。”
从房子出来以后,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似的微光。孙殿飞诸人过来打了个招呼,言辞关怀,脸色宽和。我想这一刻他的心情是苦乐参半,平门里恨得牙根痒痒的仇家宋远哲终于彻底消失,而且还死得像只倒毙路边的老鼠,足以让他长出一口恶气。但学校里又闹出这件血淋淋的人命案,警察还开了枪,以后的工作怎么开展,学校的名望该如何维护,这些难题足以抵消他所有的欣喜。
或许是因为昏迷了几个小时的缘故,我此刻没有一丝睡意,在保卫处旁边的花坛上坐着,抬头看着天上即将隐去的星辰,仿佛那里有隐隐约约的线,把点点微光连成无法解读的命运。身边人来人往,如果不去看闪烁的警灯和人人脸上的凝重,倒像一场不夜的狂欢嘉年华盛会。
“老师。”听到这个声音,我猛地跳起身来。
邢然在人来人往中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单薄的裤筒被莲云山侧吹来的夜风刮得呼扇呼扇,逼得她把纤细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拽住衣襟用力地拢了拢,小心翼翼地朝我挪动着脚步。
“老师,你没事吧?”
“谁让你出来的?”我皱着眉头低声斥道。
“我只是想见你。”邢然的口气一如既往的那么固执。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同宋远哲、“刀子”、甘老师、严峻这些心机深重、辣手无情的人打交道多了,我不由得生出了强烈的不自信和恐惧感,突然间一个娇弱的少女来到身边,坦诚地表示她对我的需要,一股混杂着疼惜、怜悯的感情顿时化成无法抑制的热流从我胸口涌上脑门。
“他死了,是吗?”邢然的声音格外沉着,让我觉得她忽然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加成熟和坚忍,不再是那个疏离冷漠的小姑娘。
“你怎么知道的?”
“咱们班没有人点名。崔鹏从宿舍二楼翻下来,到学校里面打听的。现在全班都知道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也翻窗户?”
“林雪涵缠着楼管阿姨买东西,我便从房门溜出来了。”
“那些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实在不知道该直呼宋远哲的名字还是采用“父亲”这个称谓,反正两个都让我恶心。即使在宋远哲惨遭横死之后,我依然觉得他像只落在婚礼蛋糕上的苍蝇。
邢然没有出声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心里不安,我就是想亲自出来确认一下,只是这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如蚊蚋。
“邢然,你……”
“老师,我回去了。”
她逆着山风向更黑的地方走去,我悄无声息跟在后面。这个小女孩在寒气中瑟缩着脖子慢慢前行,仿佛怀里藏着仅剩的两根火柴,要在身体最冷的一刻划亮。
“都结束了,你应该把这些忘掉。”走到一丛茂密的冬青旁,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紧张地戒备。听到我的声音后,邢然的身形顿在前方,许久没有回头,背影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在泄洪渠边的那个晚上,他给我说了很多。”
“他找你的?”
“是我约他出来,想要说个清楚。”
我长叹一口气,也感觉有些尴尬。那晚上,我以为自己是从色狼手里拯救一个少女,却不知道自己是在打扰父女间的私语。
99lib?“他说……他一直都为我感到骄傲。”
一阵压抑的沉默在我俩之间升起。
“邢然,你……”
“别说了。”邢然的声音异常坚决,须臾间又低了下去。
“老师,别说了。无论怎样,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女生宿舍楼,我到最后也没有看到她的眼睛。一道.破晓的晨光在东方渐渐亮起。
一、突然袭击
综合楼命案发生后,我便搬回家里去住了。哪怕早上起床再辛苦,我也不想再进这西三楼一步了。
回宿舍取东西的时候,发现门锁不知道被谁弄坏了。我正纳闷这是谁干的好事?除了宋远哲不会有谁怨恨我到要拿物件撒气的地步,同时这也更加坚定了我离开西三楼的想法。
9月15日晚饭前,严峻再次带人到宋远哲的办公室搜查,临走前约我见面。这次我俩都不用再避讳谁的耳目,大大方方地并肩走在综合楼后的大操场上。校园像是刚刚被海浪卷过的沙滩,干净得看不见几个人。一个多月的诡谲杀局,生生把偌大的学校逼成了个灌着参汤吊命的病人。
“一个多月连看了四具尸体,别在你精神上留下什么创伤啊。”严峻调侃我道。
“你以为我是玩芭比娃娃长大的?”我不屑地瞥他一眼,“小场面而已。”
我俩同时大笑起来。
严峻指着旁边的木椅招呼我坐下,接着说道:“今天上午,吴丰登被逮捕了。”
“这么快?”
“有什么快的?咱们跟他都较了—个月的劲了。”
今天的严峻颇有些不同,眉眼如刀,气势凌厉,一副虎日鹰扬的派头,同前段时问的隐秘谨慎判若两人。
“据他交代,‘刀子’其实在半年前就已经回到云岭市了。他先上投奔了吴丰登,但后者不方便门接收留他,‘刀子’便找上了宋远哲。”
“他们三人之间到底址什么关系?跟桃园三结义似的?明明身份地位又那么悬殊的差异。”
“哈!刚开始那叫臭味相投,往后叫同气连枝,再往后就叫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知不知道1976年在云岭市曾经发生过一起恶性械斗事件?”
“我看过—篇关于那件事情的报道文章。”
“那年3月29日,有两拨人在悼念周总理时在市里发生了激烈冲突,打得不可开交,刀棍斧头全用上了。支持四人帮的那群人寡不敌众,最后重伤数十,云岭财大的左派学生江振业当场身亡。”
我说我知道这件事情,在这次械斗之后的4月4日,还发生了一起更加惨烈的袭击事件。严峻点点头说:“那你知不知道‘刀子’叫什么?”
我一时间恍然大悟。
“江振兴……那他是江振业的……”
“亲弟弟。”严峻说道,“当时还在念中学的江振兴红了眼要报仇,便找上了常常跟他哥在一起厮混的宋远哲。云岭财大算是本市左倾路线的一个据点了,宋远哲在学校里面也相当能折腾,毫不犹豫带着江振兴参加了4月4日对游行人群的袭击行动,中间还叫上了他的拜把子大哥吴丰登。
“另外,吴丰登被逮捕的时候,大概是出于想立功赎罪的心思,交代1986年9月17日晚,宋远哲‘刀子’江振兴两个人,在校外的荒地里杀死了云岭财大教师苏嘉麟,并发现了他身上那封举报信。第二天,宋远哲用苏嘉麟的钥匙上了西三楼宿舍,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东西,结果碰见了想要拜访苏嘉麟的陈洁。此后,两人为了生孩子的事情发生口角。陈洁意识到宋远哲根本没打算跟她结婚,便藏书网要去告发他。而宋远哲紧张中丧失了理智,反正已经杀了人,一不做二不休地向陈洁下了毒手。”
“原来是这样,这三个人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
我仰头长长地出了一气,只见满眼天风、青云万里。血案真相终于能昭告天下,背负污名多年的死者可以安息瞑目,可见冥冥之小自有报应,天理循环、不负清白。
“所以他们三个才叫一根绳上的蚂蚱。‘刀子’找到宋远哲的时候,正逢后者发现邢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便拜托‘刀子’秘密跟踪邢然,想搞清楚自己这个女儿到底想干什么。”
“你找邢然谈过话了?”我一挑眉毛。
“放心吧,只是了解些情况而已,不会伤害你心上人的。”
不顾我尴尬的脸色,严峻接着说:“昨天晚上,你昏迷的时候,甘俊英进入西三楼,趁宋远哲批阅文件的间隙捅死了他。随后用宋远哲的手机给‘刀子’发了一条短信将其诱入学校。”
“她怎么会知道‘刀子’的联系方式?”
“这女人不简单哪。你们学校这段时间正在收集教职工身份证办理新的工资存折,校领导的身份证都在秘书史云那里。她向我们证实,10月9日那天,她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那叠身份证丢了宋远哲那张。”
“我们学校的秘书啊……嘿嘿。”我想起对小赵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在丢身份证之前,只有甘俊英来找过她,两人聊了很久。这中间她曾经起身去过洗手间,在甘俊英走后宋远哲的身份证就不见了。但她没有怀疑甘俊英,以为是自己粗心大意遗失了。随后我们走访了市内所有的移动营业厅,发现10月10日那天,甘俊英在建国路营业厅将宋远哲10月1日至10月4日之间的通话记录打了出来。10月11日她又换了一个营业厅,将宋远哲近半年的通话记录都打了出来。”
“这是为什么?”
“你和邢然遇到袭击是什么时候?”
我恍然大悟。
“你俩和‘刀子’发生冲突的事,甘俊英是知道的。她拿到10月1日至10月4日之间的通话记录,目的是找出在你们遇袭前后与宋远哲联系过的人,然后与这半年的通话记录进行比对。”
“她想得可真绝啊。”
“所以说这女人实在太不简单了。这份誓要赶尽杀绝的意志,就连我都没见识过。”
“那么甘老师是怎么把‘刀子’叫到学校里的?你不是说说他警觉性很高吗?”
严峻一脸莫测高深地看着我,说:“你真想知道?”
“怎么?”
“我那天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受惊。”
“和我有什么关系?”
“顾念,你有时候很机灵,有时候却很迟钝,大祸临头还懵然不知。”
我背后顿如凉风吹过。
“10月11口晚上9点15分,曾经有人前往两三楼……”
我终于明白严峻要说什么了。
“那个人还向楼管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做了登记便上楼去了。”
“我宿舍的门锁被人弄坏,难道是……”
“你现在明白了?”
我像是被一只从棺材里伸出来的手抓住,登时有些腿软。
“我们在甘俊英的挎包里找到了宋远哲的手机,上面有一条8点53分发出的短信记录,上面写着:‘今晚干掉顾念,先到我办公室来详说。’”
“这是……”
“甘俊英发出的。那时候你还在教研室里昏迷不醒。甘俊英先孤身刺杀了宋远哲,随后用他的手机给‘刀子’发了这么条短信。但她没想到的是,‘刀..子’先去了西三楼,潜伏在你房间里等了许久,随后估计起了疑心。他悄悄潜入了综合楼,但一直没有现身。而甘俊英也在打印室里一直耐心等待着,随后咱俩进入了宋远哲的办公室,听到动静的甘俊英以为等候的人终于来到,拿着电击棒和那把匕首从屋里出来时,遭遇了‘刀子’的突然袭击。”
我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那为什么宋远哲办公室的门没有锁?”
“死人会开门吗?如果‘刀子’来了又进不了门,绝对会立即逃走。”
“那要是旁人来了怎么办?”
“我专门问过,综合楼二层都是领导,在夜晚会涉足的人极少。甘俊英应该另有计划对付‘刀子’,但突然被揭破了画皮,又舍不得杀你,她只有这么孤注一掷赌赌运气了。”
我把身子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对着天空使劲呼出一口气。这个世界太险恶了,到处杀机四伏,鬼影重重。
严峻还是那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坏笑着看我,换了个话题说:“不疯魔,不成活,能出人意表的才是好家伙。你—个教书的老师,没线索、没证据、没技术支持,都能在短时间内想到刘绍岩很可能已经遇害,难道我们这些警察都是吃干饭的,会不考虑这点吗?通过调查杜蓝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在9月6日案发当天,她曾经与宋远哲和刘畅联系过,彼此有过时间不短的通话,通过询问楼管还知道,宋远哲在当天曾经在刘家待过很长时间。”
“还给她送了钱。”我补充道。
严峻点点头。
“我本来并没有特别关注这几次通讯记录,只是例行公事地进行了询问。但两人的反应都很有意思,问到刘畅时她明显有很惊恐的表现,回答问题虽然无懈可击,但她内心的惶恐却是无法掩饰的。宋远哲则是大绕弯子,官话套话一堆,但同样的眼神闪烁不定,心里像是藏着鬼一样,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心想谁能瞒过您那双火眼金睛啊。
“本来我想就这个线索好好调查一番,并在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接踵而来的压力出乎我之意料。局里通知我,上级指出云岭财大是我市重要的教育基地,在省内有一定影响力,市委有意将其做大做强,打造成本市的一张名片。因此侦查工作要在保证细致高效的同时,尽可能兼顾高校的教学秩序,全力以赴尽快缉拿在逃的凶手。你能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这应该是在给你们戴紧箍咒吧?”我小心地说。
“好比喻,不仅上纲上线,给刑事案件的侦破戴了一个‘维护大局、维护稳定’的紧箍咒,还把市委的招牌都抬出来了,明确要求缉拿‘在逃’的凶手。这就等于是把案件的侦破方向限定死了:就抓刘绍岩,其他的别多想。”
“真黑啊!”我忍不住叹道。
“黑吗?黑的在后面呢。在会议上我几次提出了不同意见,但都被否定,没多长时间我连手下的人都调动不了了,开会也不再通知我。没多久我便知道这是‘上面’的意思,你现在知道这个‘上面’是谁了吗?”
我点点头,不用说,自然是吴丰登,和听命于他的势力网络。
“就像你—直疑惑,为什么我这个刑警会跟你打交道一样。我也疑惑为什么在调查取证尚没有结束的情况下,会有行政命令以高压力方式直接干预刑侦工作。我那—刻才终于意识到你们学校里面的水有多深,教育机构居然有能耐干扰司法。同时我也察觉刘家命案绝对不简单,而先前的判断是正确的。”
“你也有难处……”
“所以才有时间跟你闲扯淡。”
“但你还是不情愿就这么任人摆布。”
“云岭财大里面一直藏着怪物,它潜伏在水面下,时不时地出来作祟。”
“怪物?”
“是的,怪物。”严峻冷笑一声,“历史的怪物,人心的怪物。这个念头是在我淡出侦破工作之后慢慢成形的。因为空闲时间多,我才能腾出精神,偷偷查阅了1986年的案卷,慢慢踩到了这个怪物的尾巴。
“同时,我希望能通过你,保持对案情的一个侧面关注。这话恐怕让你不太舒服,但既然你叫我一声朋友,我也就直说。我需要通过你了解一些其他刑侦人员不关注的事物,但又不能大摇大摆地找你们一个个问活,毕竟上头有我不能左右和抗衡的阻力。你自己也清楚,云岭财大里是有耳目的。”
他指的是我俩第二次谈话被宋远哲很快知道的事情。这从心理上大大拉近了我和严峻的距离,甚至让我们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但调查并不顺利,有人在监控我的动作,以至于我平时出行都得小心翼翼的。”
“跟踪警察,这群杂碎也太没有王法了吧。”
“呵呵,顾老师。”严峻忽然变成调侃的口气,“你啊……还真是嫩了点儿。这世界上的事情经常在你预料之外,所以保持想象力是非常重要的。”
我长吁了—口气,平时自己的眼界只局限于云岭财大一隅,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井底之蛀,这象牙塔外而发生的事情远比我想象得更99lib.加传奇。
“在这个案子上面,你的确给了我很大助力。这云岭财大里面广布宋远哲的眼线,他还专门找个别人谈话,以顾全大局为名要求众人闭嘴。我取证的尝试本来就很低调,尽量不被局里知道,而你们学校里的职工却是三缄其口,装聋作哑,甚至有人转个身 5c31." >就向宋远哲打报告。而宋远哲便立即通知吴丰登,为此局里领导找我谈了两次话,还一次比一次说得重。”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堂堂一个搏黑斗狠、驱邪辟易的刑事警察,居然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学干部捏在手心里,那种感觉想必很屈辱。
“不要以为我的压力仅此而已,不久前我为了寻找当年的西三楼楼管调查取证,装作心灰意懒请了两天假。当我离开云岭市以后,我爱人在下班路上居然被几个小流氓给堵住了,幸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骂骂咧咧地放厂几句狠话就走了。”
“你结婚了?”
“废话!”
按说这个当口我真不应该开严峻的玩笑。但不知怎么的,我真没法把他跟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联系在一起。
“不好意思。我是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我老婆被人堵了,或者……被人伤害了,我非杀他全家不可。”
“明白就好!”
“严峻,你是条真汉子,我服你。”
二、意图不明
“第一次向你取证的时候,我就感觉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怎么说呢?你年轻,说单纯也好,说热血也好,身上有股子书剑之气,不是那种舔领导屁眼,只求自保平安的庸琐小人。事实证明我的确没有看走眼,本来只是期望你能将一些和西三楼有关的情况侧面反映给我,没想到你跟打了鸡血似的,在没有任何支持的情况下独立追查起来,还搞得有声有色,实在是让我刮日相看。”
严峻好像说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闭起眼睛笑个不停。
“明知对自己没有好处,甚至还遇到了生命危险,你却咬紧了不松口,要说刘家命案是我破的实在羞愧,关键性的线索、证据,特别是对真凶诡计的探查和揭露全都有赖于你。”
“我是怕学生吃亏……”严峻的夸赞之词反而让我不好意思起来,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是个好老师。”他说。
这句话从严峻嘴里说出来,与刘畅、林雪涵他们说出的相比又是另一番意味。
这是来自另—个男人的肯定。
“上次我说你适合当警察。其实我是真的想过,如果你来我这里搭档就好了。”
我知道严峻这话是对我的称赞,但心里却暗想,要是真让我去做你这花样百出的老狐狸的手下,还不如天天跟宋远哲之流杠劲呢。
“在这之后,我将1986年那起两三楼命案的种种疑点,以及刘家命案与之种种联系,特别是吴丰登任刑侦支队长时胁迫证人、篡改证词的事情一并汇报给了省公安厅和省教育厅的督察专员。由于这次我准备充分,举证翔实,他们也非常重视,迅速上报省公安厅。省厅又向省政法委做了汇报,省政法委当即指示督察专员就吴丰登涉案问题秘密展开调查,结果居然将吴丰登在担任市公安局副局长时为黑恶势力做保护伞的事事情又挖了出来。”
“这么顺利?”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事情吗?当年省纪委早就想调介吴丰登了。”
“嗯,还有个犟脾气的写了整整四年的举报信。”
“今年也是,在刘家命案前一个月,省公安厅就收到了关于吴丰登问题的实名举报。”
“上次不是无疾而终吗?”
“这次是实名举报,举报材料里面不仅有吴丰登涉黑的具体事实,还有部分受害者的证词及签名。此外还包括了吴丰登参与1976年械斗案件杀人伤人的详细经过。加上在刘家命案侦破过程中,我>藏书网又反复向工作组举证汇报的力量。而宋远哲尸体旁那封苏嘉麟的举报信和关于1986年案件的陈述材料也起了重要作用。省政法委和省公安厅方面迅速做出决定,立即对吴丰登涉黑、涉案的情况展开调查。”
“这真叫现世报啊。”
“你猜那封举报信是谁写的?”
“我怎么知道?是吴丰登的曾经政敌吧,或者是被他后来伤害过的人?”
“不,这个人平时和吴丰登没有任何来往,连警方也查不出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猛地抬起头来。
“难道……”
“就是你那个甘老师。”
“怎么会是她?”
“从迹象上来看,她盯着吴丰登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个在吴丰登担任市公安局副局长期间,连续四年向省纪委投送匿名举报信的就是她。从去年开始,她又假称省里调查组的名头,在数年时间里秘密走访,获得了大量第—手材料……”
“说到这里,我总觉得甘老师的作案动机似乎有些问题。”
“哦?你说。”严峻眯起眼睛,似乎也来了兴趣。
我再次提起甘老师关于1986年之前那些故事,说:“为好友报仇总会有个限度,她还有太多条路可以选择,为什么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不惜连杀四人以达到目的。”
严峻摸摸下巴,说道:“没错,如果甘俊英想得到苏嘉麟的爱情,她在当年的事件里面扮演的角色也未免太过于极端。就我看来,仿佛她的每一步行动似乎是认准了要弄死宋远哲似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
“甘俊英讲到陈洁结束休假返校之后,曾经对你说‘时机成熟了’。这句话就很值得玩味,到底是什么时机成熟了?乍一看,似乎是甘俊英决定了要在此时出卖好友的秘密,欲图让苏嘉麟嫌恶陈洁的不贞,但这样的目的在陈洁怀孕、回家期间的任何一个时刻都可以达到。”
“所以甘老师的目的并不是苏嘉麟。”
“依我看,她从一开始就bbr>盯上宋远哲了。从陈洁怀孕到怂恿苏嘉麟举报,她一步步都是在利用朋友搞翻他。”
“奇怪了,甘老师跟宋远哲哪来这么大仇?”
“那份陈述材料是前天才得到的。刘家命案和1986年命案刚破,这中间又横插进来吴丰登的案子,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暂时还顾不上调查甘俊英与吴丰登之间的渊源。”
“吴丰登没有交代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他压根就不认识甘俊英。”
严峻接着说:“在搜查吴丰登居所的时候,找到了一个笔记本,里面细细地登记着这些年他进行贿赂馈赠的账目。”
“他写这个干吗?不是授人以柄吗?”
“呵,各人送礼轻重有别,拜托帮忙的事情和目的也不同。他是靠这个账目来评估自己该不该出力,出力又要出多少。那账目里每一条后面都写着来人求托的事务,在这其中记着两个很有趣的诨名。”
严峻有滋有味地嘬着香烟,轻轻朝空中喷了一口,说:“一个是‘刀子’,另—个是‘狗子’。”
“狗子?”我有屿诧异地盯着严峻的眼睛,“这又是个什么来头?”
严峻轻轻用鼻子哼了哼,说道:“你猜宋远哲在云岭财大参加工作之前是干什么的?”
我似乎知道他的意思,有些试探性地反问道:“黑社会?”
“虽不中亦不远矣。”他拍拍我的肩膀道,“你们的宋副校长就是那个‘狗子’。他俩在1972年就认识了。那时候吴丰登还是云岭市公安局的一名普通民警,整天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胡作非为。”
“你们没有纪律吗?”
“我问你,1972年是什么时候?中国在搞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那时候“文革”还没有结束。
“他那帮小兄弟里,跟他跟得最紧的就是宋远哲。”
“难怪宋远哲和吴丰登关系会这么铁。”
“在吴丰登的笔记本里,‘狗子’的诨名后面一样有些备注,多是互相拜托帮忙的琐事。但从1992午开始,‘狗子’拜托吴丰登帮他活动省里和市里教育系统的门路,并直言以云岭财大校长为目标。”
“难怪他会突然间升的这么快……”我自言白语道。
“所以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一个好汉三个帮。你还是太年轻!要潜心修炼,多琢磨琢磨这些社会上的门道,说话做事别再那么纯情了。”严峻以一副人哥的派头指点着我。
“哈哈,要我说,吴丰登最大的错误不是胡作非为,违法犯罪,而是招惹了你这活阎王。”我笑着调侃道。
“宋远哲还不是一样,惹老不惹小,得罪谁不好,非跟你这精力过剩的小年轻过不去。”
我俩哈哈人笑起来,笑声里有发自肺腑的快意,虽然直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这家伙到底算不算真朋友。
“但省公安厅这么快就做出反应,还是有些太快了。政府机关做事不是很严谨低调的吗?”
“你是说这件事情太戏剧化了吗?近一两年来,吴丰登大概感觉之前省纪委要调查他的风头过去了,就在商界又东山再起,行事越发张扬,大肆笼络打手,以暴力手段控制和扰乱市场秩序。有一个富商和他在生意上起了冲突,他便派人把对方装进麻袋沉到莲云水库里了。”
“这也太狠了!”我倒吸一口冷气,暗bbr>99lib.自庆幸自己没有进入吴丰登这种混世魔王的视线。
“省里对他的种种劣迹丑行不是没有察觉,全凭他上上下下栽培的各种势力和眼线彼此策应援护才得以幸免,以至于每次针对他的调查都会走漏风声,最后因取证不足而不了了之。”
“那你以前怎么不出击?”
“出击?说你嫩你还不服气,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你还没体会到?”
“如果不是刘家命案的牵动,那吴丰登还要嚣张到几时?公序良俗、是非正义又有谁来维护把持?”
“正义?我的顾老师,你以为正义是什么?是内裤外穿满世界乱窜的超人?我告诉你,正义是阴险的,正义是卑鄙的,正义是最深藏不露的东西。”
严峻说得我哑口无言,自己也曾经满腔热血,幻想能像骑士一样保护好刘畅、邢然、林雪涵她们这些柔弱的公主,却一次次地被真相震惊,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受伤害却懵然不知。
“严峻,你能不能别总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我知道你比我年纪大很多,但咱们的年龄鸿沟还没大到无法彼此理解的地步。就像这刘家命案,你一开始跟我说明需要协助不就完了?非要装模作样地摆个谱,是觉得我信不过,还?是觉得丢面子?”我毫无顾忌地把心里的不满说了出来。
严峻听了却不以为忤,说:“顾念,你知道警察是什么吗?”
“执行公务,维护社会秩序,和为非作歹之徒做斗争。这么说对不对?”
“不是不对,而是你对警察的困境没有切身体会。秉持公序良俗的正常世界,就像围在森林中间的一个小村庄。夜深入静的时候,也就是森林里群魔乱舞之时,整个村庄进入了梦乡,但有牧人依然不能睡觉,甚至不能闭眼。他得站在围栏边上,做警戒,发警告,得亲手把那些奇形怪状的恶鬼怪物揪住。他不能嫌恶心,嫌脏,不能怕受伤,怕死。警察就是这个村庄里不能睡觉的守夜人。要想在黑暗里看得清,你就要与这黑暗融为一体,有些人倒下了,有些人堕落了,但总要有些人坚持住。坚持住的这些人要更加谨慎,因为有些伙伴已经从里面变成了妖怪,所以他既要让这些人相信他也是妖怪,又要让村里的人相信他不是妖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严峻的比喻有些悲壮,还有些无奈。我看着他脸上的蜘蛛状伤疤,有股热腾腾的血气在胸喉间悄悄奔流起来。虽然他总是倚老卖老,指摘我年轻、单纯什么的,但这番话却流露了他的胸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严峻也是个单纯的人。
我点了点头,说:“我要谢谢你,至少要替刘畅谢谢你。”
“让她别忘了我那件衬衣。”严峻爽朗地人笑。
三、白发老母
国营棉纺—厂福利区是云岭市绿化最好的住宅社区。一条宽约八米的柏油路从正门仲向远处,两旁栽种着茂密繁盛的油桐和槐树。以主干道为中轴,整个福利区被纵横分成几个大块。临街的筒子楼同西三楼有些类似,社区中间位置则是一幢幢排列规则、间隔有序的单元房。
甘老师和她的母亲便住在这里。甘老师的母亲曾任国营棉纺二厂子弟学校的校长,退休后返聘回去继续带课。老人家六十多岁,依然精神矍铄,仪态温雅,身上充满了老一代知识分子特有的儒雅气质。
噩耗是综合楼事发后的第二天由公安局办事人员带去的。据校方的随行人员说,老人家镇定地听完事件前后,没有流泪,也没有出声,只是闭着眼睛仰靠在bbr>沙发上面,许久也没有反应。最后几位来客发觉不对头,才意识到老太太已经昏过去了。
收殓甘老师遗体时,她就站在女儿身边默默流泪。宋家的亲眷冲进屋来指着老太太骂尽了世界上最难听的活,甚至把唾沫吐在她的脸上。直到警方工作人员将他们拉出门外,甘老师的母亲才淡淡地对宋远哲的妻子说了—句话:“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曾经有过丈夫。”
从此,她再也没有对任何人开过口。
听完旁人无谓的戏说,我却反反复复地煎熬不停。杜蓝父母的遭遇给了我极大的震撼,现在甘老师家里也是同样的光景。而这一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可以说是我亲手造成的。如果不是我,甘老师不会那么急于对宋远哲下手,也不会在焦急仓促之中遇害。她大可以功成身退,让宋远哲和吴丰登担上所有的罪责,接受迟到了19年的惩罚。
她还会是我的好姐姐,是我身边温暖宽和的甘老师,端着水杯和我在夕阳下谈天说地,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指点和回护。
想到这些,我那种勘破罪案的成就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责和遗憾。但心底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告诉我,如果不把甘老师的诡计大白于天下,对杜蓝那境遇凄惨的老母亲公平吗?对周老师公平吗?
对与错、是与非不停地变幻着位置和立场,把我的世界搞得一团糟。
我想我是个生来就逃不开心理冲突的人,再高明的心理医生也解决不了这与生俱来的心质。
最后我终于决定,亲自去向甘老师的母亲说明一切,哪怕她骂我、打我,至少能让我有始有终。
我是空着手去的,连花也没带。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东西能弥补老人心中的创痛,拎礼物的行为反而是一种嘲讽和羞辱。
站在漆绿色的木门前,我的手抬了几次又垂了下来。如是反复几次,我抬起手,同时用牙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头,拳弓终于捶在了门板上面。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扇门根本没有上锁,只是借着摩擦力关了起来。在木门嘎吱一声旋开的时候,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从里屋响起。
“请进,麻烦顺手把门关一下。”
我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声音像一匹新浣的绢纱般柔软,又有不卑不亢的质地。我从中能听出岁月的痕迹,也能听出多年风霜积淀出的坚忍。
一个身形清瘦、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又将我端详了几眼才说道:“客厅里坐吧,我这里有些乱,不方便待客,请你随意。”
我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凌乱得像刮过一阵台风,旁边的鞋柜被谁狠狠踢了一脚,三合板的门裂成两块垂落在地板上;厨房与走廊隔挡的半截窗已经被敲得粉碎:里屋的布帘现在铺在地上,上面踩得满是脚印。客厅里更是一片狼藉,钢化玻璃茶几碎了—个触口惊心的大洞,抽纸盒、瓷杯子、花瓶碎屑扔得满地都是,墙上裱装的国画被人撕掉了一半……
“那幅画是美术学院的一位老先生画的,是英英的18岁生日礼物。”老太太端着一杯茶水从客厅门口走进来,我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堆零碎中间盯着墙上的画。
她将茶水放在茶几尚且完好的地方,然后扶着扶手将沙发整理好,直起身的时候,辛苦地用手在腰上捶了两下。
“那这是……”我看着房屋里的狼藉问道。
“这都是报应,是应该的。”
“是宋远哲他们家里人来干的,对吧?”我忽然有些愤怒,宋远哲本就死有余辜,况且甘老师出丢了性命,这帮人气势汹汹地来欺负一个寡居的老太太算什么东西!
“请坐吧。”甘老师的母亲没有回答我,指着整理干净的沙发说道。
我本来在心坐打好了的腹稿此时忘得—干二净,只能僵硬地按照老太太的吩咐行动。她从旁边拉过一把靠背椅坐下说:“如果你是受害者的家属,请骂我吧。我做了几十年的教师,却教不好自己的女儿,她给你们造成的伤痛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阿姨,我叫顾念,是来看您的。”
她把花白的头颅抬起,右手扶了扶眼镜说:“哦,你就是小顾啊。英英回家来常跟我提起你。”
“是吗……”我在茶几下面搓着手掌,有什么东西在喉咙上堵得我发不出声来。
“英英这孩子有些不爱跟人打交道,平时提到的人不多,最常听见的就是你了。英英跟我说你又聪明又耿直,在云岭财大里干是屈才了。”
“其实是甘老师一直在照顾我,工作中给了我很多指点和帮助。”
“你是个好孩子,英英让你失望了。”
“没有,没有,不是……我……”我难受得像舌头上扎了钉子,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老人太从椅子上弯过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突然间再也控制不住,从喉头蹦出“啊”的一声,紧接着就无法遏制地哭了出来,这哭声里面既有对甘老师和她母亲的歉疚之情,也有这一个月来积郁的种种块垒。面前这位慈祥宽和的老人,还有乱糟糟的房间,都剧烈刺激着我的良心。
老太太没有出声地看着我流泪,从地上捡起抽纸盒,抽出几张纸巾递到我手里。我又悲伤又害怕,千言万语都化成了脸上奔涌的温热液体。
“阿姨!是……是我害死了甘老师,您骂我吧,打我好吗?求求您了,我忘恩负义,害死了她,是我……”
“怎么会是你呢?那孩子自己犯下大错,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一切,甘老师原本不用出事的。”我将自己如何去找甘老师质问,甘老师又如何遇害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人人。
她听完后一声不响,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安静得像睡去一般。我在旁边僵硬地坐着,想张口又不敢。
“你只是在尽你的本分。”老太太忽然说。
我抬起面目全非的脸看着她。
“孩子,这世上的事情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bbr>.没有什么借口可找。英英杀了人,就走上了犯罪的路,即使今天不出事,总有一天也会遭天谴的。她现在以命抵了罪,是赎清了冤孽,你不要太介怀。如果一个年轻人连对与错都不敢承认,会很容易走上邪路的,就像英英那样。
“你没有直接告发她,而是为她留了后路,这是你的仁义;英英告诉我你为了保护学生,差点儿遭人毒手,这是你尽忠职守:英英过身以后你来探望,关心我的感受,这是你的善良。你的确是个好孩子,英英没有看错你。”
“我……”我想说我受不起这个评价,但话到嘴边又被哭声冲散了。老太太看着看着,终于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来。这间满目狼藉的小客厅里,一老一小两个人面对着面哭泣,构成一幅世上最凄凉的画面。
四、灰飞烟灭
待哭够了,我便站起身来去收拾那些杂物,打扫满地的破烂。甘老师的母亲没有阻拦我,跟着也动起子来,差不多—二个小时才将客厅、走廊、厨房的形貌规整如初。打扫到甘老师的房间时,我被床头的一个相框吸引住了。
那是一块十寸见方的玻璃相框,边缘固定着白色的木质边框,里面放置着一张老旧的全家福照片。一个清瘦的青年男子抱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妻子依偎在旁边,三人笑得灿烂而明亮。
那名男子英俊挺拔,女人眉目如画,夹在中间的孩子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撅着小嘴向镜头看来,形貌娇憨可爱。
“那时候英英才八岁。”老太太走进房子,收拾起床铺上的零碎,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那这是甘老师小时候了?真是可爱。”我看着照片上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心底涌起一股柔情,平时被我当成大姐姐仰慕尊重的甘老师在童年时居然如此娇嫩可人。
“英英原木是个伶俐活泼的姑娘,后来……唉。”
“甘老帅后来怎么了?”话刚说完,突然有什么东西头脑中猛然跳动起来,激得我无法自持。
但老太太不再说活,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完床铺,又开始捡拾地上的东西。我赶忙上前帮忙,直到打扫完毕,老太太双手支着腰,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长叹一口气说:“自从她爸爸死后,英英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原木不爱上学读书的她突然开始发愤用功,我原本以为她是想宽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但谁知她连性格也一天天自闭起来。”
听到这里,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阿姨,伯伯为什么不在了?”
我这句话问得非常不合时宜。老太太女儿刚刚离世,就又被我问起丈夫的死,这简直是在老人家的伤口上撒盐,但刚才老太太关于甘老师性格的描..述激起了我心中的某个猜测。
“我老伴去世得早。”
“是1976年么?”
老太太慢慢地把头转过来,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按捺着心里的激动,尽可能干静地说:“是不是参加—次游行,发生了意外?”
“英英跟你说的?”老人太颓然坐在床上,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在老人身边坐下,说:“我只是乱猜的,甘老师曾经与她的老师苏嘉麟合作,在杂志上发表过—篇关于1976年云岭市血案的文章。我看过那篇文章,描写得极其详细和具体,简直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虽然甘老师没有说起自己与之有什么联系,但她曾经告诉我,那篇文章的素材是她提供的。”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英英啊,就是不能释怀,都这么多年了。英英啊……英英!”她弯下腰去,捂着嘴又哭丁出来。我从侧面挽住老人家的胳臂,这是多么瘦弱的一只胳臂啊。从此她将孑然一身,又如何用这只胳膊去撑起残余的生命。
“那一年,周总理刚刚逝世。”老人止住哭泣,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全国各地都酝酿着动乱的风雨,冲突此起彼伏。4月4口,云岭市内各学校、厂矿单位纪念周总理的群众自发组织了一次游行活动,悼念人群从四面八方汇成长流,从建国路开始由东向西行进着。我丈大也是其小的一员,我多次劝他不要去,但他就是不听。英英当时在楼下玩,见他爸爸穿戴整齐出门,也非要跟着。唉,现在想来,一辈子的命其实就在—念之间,我们家之后几十年的遭遇,在那—刻便已经注定。
“当晚八点半,渐渐散去的游行队伍在通过红旗路的时候,突然遭到了来自后方、前方和拦腰位置的袭击。对方穿着整齐的军绿色大衣,蒙着脸,持着刀棍、斧子,甚至还有自制的短枪,他们不问青红皂白,遇到人便杀。
“袭击者是些站在‘四人帮’一方的极左分子,他们在‘文革’中杀红了眼,嗜血的渴望使他们丧失了人性。暴行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我丈夫身中六刀,英英趁乱跑到角落里藏起来躲过一劫。等人们找到她的时候,英英……浑身是血,不会哭,也不会叫,只是趴在她爸爸身上不敢动。”
我惊呆了,虽然已经隐隐猜到甘老师与这起血案的联系,但仍然想象不到她曾经经历过那样的创痛。
“上大学之后,英英有几天很奇怪,不停地问我对她父亲的死是怎么看的,如果找到了杀害她父亲的人要不要报仇。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就随口回答一定要报仇。英英笑了笑便走了。又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英英对我说她看到一个人戴着她爸爸的手表。”
“手表?”
“她父亲有一块上海牌的机械表,在当时是很贵重的东西。”
“她不会看错么?”
“英英说绝对不会错,因为那块表是我和她父 4eb2." >亲结婚时,她爷爷送的结婚礼物。英英七岁时把那块表摔在了地上,在表蒙子上留下了—道很明显的划痕。她爷爷为这个很生气,罚她把划痕擦掉,英英便哭着拿抹布把手表擦了一个下午。那当然是擦不掉的,她爷爷罚她而已。但那块表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烙在了她脑海里,怎么都无法忘记。”
“如果是甘老师上大学时看到的,那么戴表的人是宋远哲吧?”
老太太点了点头说:“我丈大身上的六刀其实都不是致命伤,只是失血过多昏迷而已。英英眼看着那个吴丰登和宋远哲将她父亲的喉咙割开,并抢走了那块手表。但英英只看清了吴丰登的脸,而宋远哲则是直到她上大学后才发现的。
“我告诫她把那些过去的事情忘掉,甚至为此还打过她。那毕竟是历史的悲剧,我不想我的女儿把生命和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上面。英英装作听话的样子,还信了基督教。我以为她是想用信仰来抚平心中的痛苦和仇恨,就没有阻止她。谁想这一切都是假象……”
“阿姨,我会把这些事情都告诉警察,为您的家人讨一个公道。”
“不要!孩子,忘了吧。让我也忘了吧,都忘了吧,我不想再跟过去的事情有任何瓜葛了,恶因已经结出了恶果。不论是那个人,还是英英,都已经灰飞烟火。我想对英英也好,她终于解脱了,不用心一天天地受折磨,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她送我走出家门后,我突然觉得身后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遥远的仇恨,漫长的寻觅,精心的策划,冷酷的下手……—个人竟然把自己黄金般的青春韶华全都献祭给了这一刻。
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总要把生命交付给什么,或者理想,或者信仰,或者功名,或者利禄,或者仁爱,或者仇恨。
只是,每一样索取的背后,都背负着无法言说的沉重。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